第51章 寄给茶茶的第51封信 “就知道拿程司……

    剧组一行到达宁城时, 这边正在下小雪。

    高山草甸被一层薄雪覆盖,只能隐隐看到灰黄的草皮。

    入住提前联系好的一户牧民小院。

    一行人围坐在长桌旁,热茶下肚, 体内的寒气驱散不少。

    稍作休整,果茶便开启了自己前期最重要的任务——学会骑马。

    作为马背上长大的朝娣, 趴在马背上低声歌唱时是敏感空灵的,策马驰骋时又是肆意潇洒的。

    而韩鹤有规定,组里所有动作戏都必须由演员独自完成, 杜绝一切形式的替身或绿幕特效。

    所以果茶想要短时间内掌握马术并不容易,更何况还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朝娣一样技术老练。

    头两天, 果茶在室内马场跟着教练学习基础动作,待到能够自如地跟着马匹的节奏变换起坐、控制缰绳,雪也停了。

    第三天时,还出现了难得的太阳。

    在开阔的草甸上马跑了几圈,果茶算得上是得心应手,而且那种全身酸痛到骨头都快散架的情况也有所好转。

    在韩鹤的安排下,茶茶大多分镜头在一天内拍完, 只剩下最重要的一个场景:雪中觉醒。

    朝娣的小弟贪玩,一人在家用铁锹敲打屋顶积起的厚雪时,不慎被雪掩盖, 朝娣捡来的小狗奋力刨坑才将他救出。

    被宠坏的小弟却一时兴起、计上心头,反手将小狗埋到雪里, 直到那道呜咽声越来越微弱,他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但他没有立刻将小狗挖出来,反而用铁锹将雪坑表面压实。

    这个地方在进屋的入口道,每个人在上面踩一步,雪下尚存的余温就消散一分。

    原以为这样便能瞒天过海, 谁知一向宽容随性的朝娣却“犯了浑”,非要找到小狗,最后得知真相的她狠狠揍了小弟一顿,却被父母恶语相向。

    “滚出这个家!”-

    始料未及的怒吼让果茶愣在原地,眼角悬着的泪水陡然落下。

    这是拍摄多天来,爆发的第一场感情戏。到底还是经验不足,没接住老戏骨的戏,她一下慌了神,忘了自己接下来该说的台词。

    “Cut!”韩鹤将对讲机移到嘴边,“三分钟,调整一下情绪。”

    话音刚落,几位演员将茶茶团团围住,左摸摸右抱抱,“吓坏了吧茶茶。”

    “妈妈”毫不留情地拍了拍“爸爸”,“让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刚才把我都吓一跳。”

    “爸爸”低头道歉:“哎呀,一时上头了,没收住。茶茶别往心里去啊。”

    “弟弟”也抱住果茶的大腿,仰头眼巴巴地望着她,似乎求她原谅自己。

    韩鹤满脸黑线,“还真让你们成一家人了是吧?这么温情,等会儿给你们拍全家一起包饺子吗?”

    坐在副导演座观摩的乔如是,笑得乐不可支。

    韩鹤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乔视后,请问您是干嘛来的?能不能给您好女儿传授一下接戏经验?”

    话虽阴阳怪气,但熟悉的人都知道,韩导并没有生气,反而心情不错。

    因为她若是真被演员蠢到了,只会横眉冷目甩脸子,或指着人家鼻子骂:“会不会演戏?不会就趁早转行,圈里的钱太好捞了是吧?”

    几个老戏骨联合起来给果茶开了3V1的“三分钟表演特训课”。

    再开机时,屋内祥和融洽的氛围霎时消散,再次回到冰点。

    “152场4镜2次,action!”-

    朝娣愣怔地望向父母。

    原本可亲可敬的家人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陌生,狰狞而扭曲的面目像是被巫术中的某种摄魂灵,污染后产生的异变。

    其实她早该知道,这种异变并非一夕之间,这是一场如影随形的阵痛,虽不致命却足够折磨人。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欺欺人罢了。

    朝娣一言不发抱起早已变得僵硬的小狗,转身,推开门。

    呼啸风雪长驱直入,顷刻间夺走屋内所剩不多的温度。

    朝父没有想到一向乖顺的女儿竟敢跟自己唱反调,仅仅只是为了一只畜生。

    “老子当初就不该听那死女的的话,让你去读什么破书,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女娃就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学那么多知识反倒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他怒不可遏地拍了拍桌子,本就不堪一击的木桌已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朝娣微微仰起头,红通通的眼眶中布上一层雾气,叫她看不清前方的路。

    “爸爸,你能再跟我说说,我的名字的由来吗?”

    “有毛的由来,朝娣召弟,能召来你弟弟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价值!”

    她从来不是作为“主体的我”,她是工具,是载体,是被规训后的凝视对象,她的价值由父权衡量。

    身体已经适应了侵袭而来的寒气,眼前迷雾散去,肆意的风雪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可怖。

    朝娣跑了出去。

    头也不回。

    *

    “不错。”

    韩鹤发话后,果茶才敢进屋,出去两分钟不到,她的头上已落满雪花,很快被屋内的热量蒸发成水汽。

    小彤正要将毛毯披到茶茶肩上,被她挡住了,“待会儿就拍外景啦,让身体先适应一下这个温度,免得一冷一热更难受。”

    韩鹤赏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雪下得太大了,外景骑马戏份要一镜到底,你可以吗?”

    “不可以,就可以不拍了嘛?”果茶眉眼弯弯问道。

    知道她在说俏皮话,韩鹤轻笑一声,语气却不由放缓:“咱尽量拍一条保一条,不受多余的罪。”

    接下来的镜头便是朝娣大雪中骑马数里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埋葬小狗,同时掩埋十几年来有关原生家庭的幻想。

    妆发师正在帮果茶补妆。

    一头极具民族特色的细辫扎起来,分做两股,在造型上和她成团夜的脏辫有些像,但少了几分肆意,看起来更加淳朴。

    再配合她脸上逼真的冻伤妆,脸颊暗红,皮肤微微皲裂,倒真像大山里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一切准备就绪。

    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走位和定点,又匆匆过了一遍流程,韩鹤拿着扩音器喊道:“天气不佳,请大家打起精神,争取一遍过,无关人员自觉离场。”

    她说这话时,果茶正趴在马背上找感觉。

    纪明也骑了匹马,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韩鹤指了指他,“嘿,说你呢!干嘛的?”

    她知道这人是茶茶带来的助理,但存在感太弱,忙前忙后的也都是小彤,她都快忘了这号人物。这么陡然一现身,像一座凭空而起的大山。

    纪明对韩鹤的问询充耳不闻。

    果茶忙下了马,“韩导,稍等一下,我跟他说几句话。”

    得到韩鹤准许后,她转身就将纪明拉到身侧,“明哥,你这样跟着我,等会儿万一不小心入镜,就得重拍了。”

    “不会。”

    果茶等了十几秒,见他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有些急:“不会什么?”

    “不会入镜,”纪明像个机器一样,顿了顿,说,“我根据他们划定的走位,以及摄像头和无人机能拍摄到的范围,已经量好了和你的间距。”

    “可以保证你能在我的安全视线内,且不会干扰你们的拍摄。”

    倒是有理有据,果茶笑了笑,“要是我从马上摔下来了,你的安全视线有用么?”

    纪明偏头,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道:“根据程总的要求,确保你的安全才是首位,那我只能让导演暂停拍摄。”

    说罢,他拔腿就要去找韩鹤。

    “等等等等!我开玩笑的!”果茶拉住他,小声嘟囔,“就知道拿程司屿压我。”

    人人都以为纪明存在感不强,只有果茶才知道他有多阴魂不散。

    “我听得到你说话,还有……”纪明垂眸,看了眼扒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双小手,几根手指隐隐有冻疮兆头,“男女授受不亲,请保持距离,果茶小姐。”

    果茶倏地松开手,连连抱歉。

    回过味来,她眨了眨眼,“这也是程总要求的?”

    纪明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一想到程司屿三令五申向纪明嘱托这些事项时的模样,果茶轻笑出声。

    一定像老父亲一样苦口婆心,嗯……或许也像警惕的守财奴-

    “雪中觉醒”剧情的最后一个镜头,开拍在即。

    大雪中,少女骑马奔袭将是极富美感和冲击力的场景,拍得好绝对会成为出圈神镜头。

    老实说,韩鹤心里也没底。

    无替身、无绿幕、无剪辑的一镜到底,极其考验演员的专业素养和随机应变的能力,经验老到的戏骨尚且无法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更何况是茶茶这种首次出演的新人,连骑马都是现学的速成班。

    狂风暴雪愈演愈烈,毫无停歇之势。但根据未来半月的天气预报,这只是宁城冬日的序曲。

    看着这糟糕的天气,韩鹤紧皱眉头,犹豫片刻,终究没有暂停拍摄计划。

    一声“action”后。

    果茶很快入戏。

    她红着眼眶,一手抱着冻僵的仿生道具小狗,一手推开门。

    没过脚踝的厚雪踏上去,踩出吱呀声响,在寂静的冬日傍晚显得尤为喧杂。

    将脸贴上“朝阳”的鬃毛旁,也不知是在安抚马,还是在慰藉自己,她无声轻拍两下马背,收短缰绳后,踏着马镫单手翻身上马。

    远处,灰暗的天际线压在连绵群山之上,凌冽的北风吹散云层,露出一线即将消逝的残阳。

    少女在疾驰的马背上压低身子,试图以此降低风雪割在脸上的刺痛感。

    但雪太大了,快马搅起狂风时,肆意凌虐。

    避无可避。

    果茶不能紧闭着眼,以此阻挡雪花飞进眼睛,因为这样拍出来会很丑。

    为了保持入镜美观,她只能强忍不适。

    寒彻入骨的雪花贴上肌肤的那一刻,化作豆大的泪水,在镜头语言中像少女诀别时的誓言。

    鸦羽般的长睫上也凝结起厚厚一层白霜,女孩却浑然不觉,直直凝视前方。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韩鹤紧紧盯着取景框里的多机位镜头,提着一口气。

    果茶就要出画了,这场长镜头很快就可以顺利结束。

    3…2…1…

    “Cut!”

    韩鹤将耳机往桌上随手一扔,长舒一口气。

    指示传到果茶那里时,她的脸都快冻僵了,一扯嘴角就生疼。

    勒了一下缰绳,马速缓缓降下来。

    正趴在马背上取暖,一向乖顺的“朝阳”突然喷气着长鸣一声,受惊般扬起前蹄,差点将果茶掀落在地。

    她的动作比脑子反应得更快,下意识握紧马鞍上的安全抓手。

    下一秒,“朝阳”发了疯似的地狂奔起来。

    屋里一众人愣了片刻,纷纷拔腿冲进雪地。

    “茶茶!!!”

    第52章 寄给茶茶的第52封信 不被爱的小孩……

    “朝阳”毫无章法的野路子颠得茶茶晕头转向。

    她深吸几口气, 试图让几欲跳出嗓子眼的心脏镇定下来。艰难地压低上半身,微微侧过脸,只见身后的纪明正骑着马狂奔而来。

    「要是我从马上摔下来了, 你的安全视线有用么?」

    早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竟会一语成谶, 果茶绝不敢再这样胡咧咧。

    她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昏沉,不断的颠簸之下,胃也在翻江倒海, 握着抓手的指尖愈发乏力。

    身体达到了冷到极致的状态后,连环抱身周的北风都带着炙烤般的灼热。

    有那么一瞬间, 果茶还以为自己仍停留在高烧导致比赛失误的那天夜晚,程司屿那个强势而温柔的拥抱也是这样的温度。

    也不知道今天要是出了什么意外,程司屿得知消息时会是何种反应。总归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想到这里,茶茶打了个寒颤。

    倒不是因为害怕程司屿生气,而是……她体内的温度,正在飞速流失。

    过度紧张的指节此时也无法正常弯曲,还能握住安全抓手似乎只是一种生理上的握持反射。

    迷迷糊糊中, 她想的竟是:没关系,司屿哥哥很好哄的,他即使再恼怒, 也拿她没办法。

    很快,纪明追了上来。

    “别担心!这里雪厚!等速度降下来后, 你往左侧跳马……”

    眼见果茶状态不佳,他沉思数秒,当机立断掏出一把枪。

    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提高音量大喊道:“跳!”

    赶过来的几人正巧看得分明,脸色皆是一变, 纪明竟然有枪!

    但“朝阳”并没有意料中那般应声倒地,速度倒是滞后许多。

    失温状态下的茶茶意识迷茫,纪明的指令延迟片刻才传输到她的脑中。

    她想跳马,可动作开始变得不协调,有心无力之下,竟从马背上直直跌落下来,一头扎进雪里。

    随后,“朝阳”才像药劲上来一般,也倒在她的身侧。

    纪明翻身下马,当即脱掉茶茶身上已浸湿的外套,掏出背包里的绒毯,将她全身包裹严实后,随行的医务人员也赶到了。

    目送医护将她抬上应急车,纪明吐出一口浊气,抿紧唇思索顷刻,低头掏出手机。

    “你为什么会有枪?”

    韩鹤不声不响站到他身侧,重新审视起这个沉默寡言的“隐形人”。

    纪明打字的动作不停,“麻醉枪而已。”

    韩鹤下意识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后,瞪大眼睛:“普通保镖就能搞到麻醉枪吗?”这不也是受管控的特殊枪支吗!

    “怎么?”纪明收起手机,眼底的温度与死寂的雪地如出一辙,“要报警吗?”

    他将双手插回口袋,这是拒绝继续交流的信号。

    韩鹤耸了耸肩,“不至于。感谢你救了茶茶,要不是你,我们或许还真没有这么快的反应速度……”

    多亏了他,非要寸步不离严盯着茶茶。也真没想到,他的专业素质如此过硬。

    “我只是做了老板交代的事。”甚至做得还不怎么好,还是让她受伤了。

    纪明可以料想到,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何种处罚。

    “老板?”他的老板不就是茶茶吗?

    韩鹤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

    纪明靠站在应急车门处,透过隐隐起雾的玻璃观察起里面的状况。

    半晌,他回头,面无表情地说:“你不会想要见到的。”

    她若真能在这儿见到老板,说明他是来算账的。

    纪明隔着外衣口袋,摸了摸腰间的枪。

    有两把。

    一把是麻醉枪,而另一把,才是真枪实弹-

    宁城的冬天,天黑只在一瞬间,没有丝毫平和的过渡。

    狂风骤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更显狰狞,像穷追不舍的恶鬼,疯狂拍打着车窗玻璃。

    果茶悠悠转醒时,看到这格外熟悉的一幕,心猛得一跳。

    她弹射起身。

    “做噩梦了?”见茶茶醒了,乔如是连忙握住她的手,“渴不渴?要不要喝杯温水?”

    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果茶愣愣地摇摇头。

    刚才看到车窗外倒退的夜景,她还以为司屿哥哥又坐在自己身旁,马上要开始朝她“问话”了。

    嗯……她有些想他。

    守在担架床旁的医护替茶茶重新测量身体各项指标,有些意外,“你醒得还挺快,看来平时身体素质不错啊。”

    见她仍一脸茫然,乔如是解释道:“医生说你在雪地里待太久了,有些中度失温状况。不过,去市人民医院的路被封了,只能先去县里正规些的做个检查,估计还有半小时才到,有哪里不舒服吗?”

    “乔妈妈,麻烦你们了……”茶茶轻轻回握乔如是,正要动动身子,突然觉得腿有些使不上力。

    她顿时瞳孔地震,“我怎么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了!”

    医护被她这夸张的表情逗乐了,“腿被马压了,右小腿轻微骨裂,车上条件有限,先给你打了绷带,不算很严重,不用太过担心。”

    吓死,还以为一觉醒来要被截肢了。

    茶茶刚要安心躺回去,又想起一个问题:“朝阳怎么样了?它怎么会突然失控?”平时都挺温顺的呀。

    乔如是敛了笑,犹豫数秒,“它目前也没事,就是……”

    茶茶歪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就是中了纪明的麻醉枪后倒头就睡了。乔如是咽下正到嘴边的话。

    她不知道普通公民持有麻醉枪是否是合法的,但纪明这样的行事作风,显然并非一般背景。

    她原以为纪明是茶茶公司雇的保镖,现在看来,更像是“那位”的手笔。

    “就是受惊了。”乔如是抚顺茶茶额边的碎发,看向她的眸子里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慈爱,“韩导后来派人沿着朝阳跑的那条道,仔细查看了一番……”

    “找到了一个弃婴”

    “女孩”

    “还活着”

    *

    不知是不是村民听说有剧组在这边拍戏,故意将弃婴丢在他们途径的路线。

    茫茫大雪天少有人出门,更别指望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会有监控。所以捡到弃婴时,一行人都束手无策。

    韩鹤只能先将弃婴也一同抱到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待护士将女婴放进育婴箱后,韩鹤下了几层楼,拐进茶茶所在的病房。

    乔如是、小彤还有纪明也都在。

    见她来了,茶茶瞬间瞪圆眼睛,“韩导!小宝宝还好吗?”

    韩鹤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白了她一眼,“自己的身体都还没整明白,操别人的心。你怎么样?”

    “你看我像是有什么事的样么?”茶茶晃动上半身,摊开手,似乎邀请她前来检查一番。

    韩鹤一眼就看明白了,“看来下半身有点事。”

    她凑上前,掀开被子下方一角,茶茶的右小腿上已经绑了支具外固定。

    她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怪她突发意外的预案没有做好,更怪自己急功近利。如果不是担心耽误拍摄进度,这样的坏天气本该暂停工作行程。

    真不敢想象要是茶茶真出了什么事……

    韩鹤面带愧疚地抬头,入目便是茶茶眉眼弯弯的笑颜,仿佛受伤的不是她,此时此地也不在医院,而在一场颁奖晚宴上。

    “笑,还笑得出来。”韩鹤被她毫不设防的笑容灼伤了,她喉间一梗,心虚般挪开视线。

    “不觉得很奇妙吗?”茶茶眨了眨眼,“咱们正在拍的故事就是女性的自救与救人,偏偏这么巧也救了一个女婴……枯木逢春……”

    “打住。禁止升华价值。”

    韩鹤一向都是“把悲伤留给观众,把快乐留给自己”的精致利己主义,拍的文艺作品可以上思想高度,但她自诩是“生活中的俗人”。

    更何况……

    “所有的巧合都不过是蓄谋已久。摆明了有人想讹咱们。”她冷漠说道。

    茶茶不以为然,“说不定是家庭条件不好,想给女儿找个好人家呢?”

    “谁家好人把婴儿丢在雪地里,而且还是女孩,呵,肯定是被遗弃的啊。”

    韩鹤正说着,乔如是和小彤面上皆是一变。

    很快,乔如是用手肘撞了她一下,用气声说:“换个话题。”

    韩鹤不明所以地回望她一眼。

    是女孩,所以被遗弃。丢在雪地里,所以不是好父母。

    而茶茶就是倒春寒的雪天,被亲生父母遗弃在了果果福利院后山的茶园里。

    原来她一直是不被爱的小孩呀。

    茶茶心里有些酸酸的,涩涩的。她默默躺回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上。

    又不想让她们内疚或担心,她佯装无事发生,“要是明天我的腿好了,就可以把剩下几个镜头也拍啦。”

    她想了想,笑嘻嘻道:“要是这几天好不了,其实也能拍,剧情里我不是要逃离大山嘛?可以假装这腿是被我老爹打残的……”

    韩鹤后知后觉想起乔如是曾提起过茶茶的身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从业几十年,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汗流浃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心道“我真该死啊”。

    但介于自己的名导威望,她淡定点点头,“先好好修养,明天看情况再说。”

    说完,拉着乔如是出了病房。

    小彤也被董成的一通电话叫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茶茶和纪明,一下安静许多。

    纪明一如往常,保持着严苛的社交距离,守在门旁。

    “明哥,你站着不累吗?”茶茶伸出脖子,露出一个讨巧的笑,“坐呀。”

    “不用。”

    “可以跟你商量个事吗?”

    纪明瞥了她一眼。

    “今天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程司屿呀,你看,我也没出啥事……”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着实让人难以抗拒。但纪明显然不吃这套。

    “晚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老板已经知道了。”

    茶茶瞪大双眼,“你这人,怎么还打小报告!”

    气归气,但程司屿这么久都没有给自己打个电话,说不定他很忙,不一定能及时收到纪明的小报告。

    “你快看看,消息还能撤回吗?我待会儿自己跟他说……”

    纪明点点头。

    看来是有救!茶茶面上一喜。

    “那你待会儿自己跟他说吧。”

    纪明顿了顿,“老板在来的路上了。”

    第53章 寄给茶茶的第53封信 雪崩

    雪下了一整夜。

    呼啸的风声带着滔天怨念, 频频拍打医院窗户,吵得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片混沌中,茶茶半梦半醒地睁开眼。

    空荡荡的单人病房, 半明半暗的起夜灯,正对着床尾的沙发上, 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乎是刚到不久,落满雪花的大衣被他随手搭在臂弯处,剪裁笔挺的西装完美勾勒出男人的身形。

    他的长腿慵懒交叠着, 身后便是一面小窗,白茫茫的积雪将月色反射在他的身周。

    因为背光, 看不太清脸,却莫名弥漫出湿蒙蒙的潮气。

    从茶茶的角度仰视过去,那股凌厉的压迫感更甚,叫她感到一阵惊慌。

    “醒了?”

    他放下腿,起身,高大的身形瞬间隐入黑暗中,下一秒, 又像是从光里走过来。

    “茶茶,我说过,要保护好自己。”他俯身压下来, 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身子都笼罩住。

    “茶茶没做到,”他慢条斯理地摘下腕上的手表, 顺手抛到床头柜上,“我该怎么惩罚她呢?”

    他修长的指节从她的脸庞缓缓划过,手背蹭到下巴时,停住。

    捏着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抬手, 拇指指腹覆上她柔软的唇瓣,轻轻捻上去。

    “帮我摘掉眼镜。”

    像是被某种蛊术所操控,她顺从地抬手,攀上他的鼻梁。

    透过薄薄的镜片,那双深邃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如锁定猎物般极具侵略性。

    茶茶一时慌乱,笨手笨脚地好几次都差点儿没拿稳。

    “真乖。”

    低沉醇厚的嗓音似乎是咬着她的耳垂,从齿间传导进耳骨。

    全身是触电般的颤栗,茶茶抖着身子,可怜巴巴地打起商量,“既然…我很乖,司屿哥哥就不要惩罚我了,好吗?”

    他置若罔闻地加重手上的动作,直到指尖探进贝齿,沾上透明的水渍,他才轻笑一声,“不要惩罚……”

    “那茶茶欠我的报偿,现在便来兑现,可好?”

    不好!不要!不可以!

    茶茶猛得睁开眼,从床上直直弹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守夜的乔如是一下惊醒,小彤也迷迷瞪瞪地凑上前,“又做噩梦了吗?”

    茶茶用力眨了眨眼,那些昏暗的、旖旎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场景早已烟消云散,入目只有病房内冷冰冰的器械。

    “没、没事……”

    她心虚地瞟了她们一眼,目光与门边的纪明交错的那一瞬间,对方平静的眼眸仿佛洞悉一切。

    茶茶的耳根霎时变得通红,飞速移开视线。

    该死!全都怪“告状精”纪明!

    一句“待会儿”,硬控了她一个晚上-

    茶茶身体各项机能恢复得很好,除了右腿仍使不上力,走起路来有些颠簸。

    别人都一脸内疚,她倒好,蜷起右腿,单脚到处乱蹦,“看!我是火烈鸟!单腿也能走得很好!”

    “诶?单押skr!”

    韩鹤满脸黑线,晃了晃食指欲言又止,最后扶额苦笑,问乔如是:“这小手办,谁发明出来的?”

    简直是造福人类的天才。

    她昨晚连夜顺了遍剧本,觉得茶茶说的“腿被亲爹打了”也未尝不可。

    韩鹤一向雷厉风行,镜头可以先拍,用不用后期再论。

    与医院管理层沟通后,茶茶本没有那么严重的右腿直接被打上石膏,那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形象更甚。

    在医院拍了几个镜头,已到下午一点。

    窗外冬宜密雪,碎琼乱玉般的敲击声,听得人莫名心慌。

    好不容易找到空隙,茶茶逮住消失了好几次的纪明,内心有些不安:“不是说待会儿就到吗?这都快一天了。你是不是骗我的?程司屿压根没来吧?”

    纪明蹙眉,正欲说什么。

    突然怔住,像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直愣愣地看向斜前方。

    “明哥你看啥呢,说话呀!”

    碰上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纪明,茶茶又急又无奈,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过去。

    不远处,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报当地的新闻。

    【受暴雪影响,花宁高速雪堰山至雪堰山北段全幅封闭。今早九点左右,宁城木藏镇一处发生雪崩,交警发布安全提醒,非必要不前往……】

    “看条新闻也……”这么认真。

    正说着,茶茶再次猝然回头,眼前的画面突然卡带了似的,以马赛克形式一帧一帧跳动起来。

    将新闻上的内容试图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塞进脑中后,她的嘴角嚅动好几下,才艰难问出口:“程司屿走的是……这条路?”

    纪明表情凝重,犹豫数秒,调出与程司屿的聊天记录。

    【老板】进隧道了,半小时后到。茶茶若问起我,就将事态说得严重些,让她长长记性 ^ ^

    而此时,距离这条消息发出,已过了三个小时。

    *

    接电话啊…快接电话吧…

    茶茶一遍一遍拨打着程司屿的电话,几十次的尝试,回应她的只有忙音。

    她崩溃地蹲在医院楼道角落,右腿已经坚持不住长时间的负荷,传来提醒似的刺痛感,她却浑然不觉。

    纪明已经独自出发去寻人了。

    他走时,才告诉茶茶:她片场刚出意外,程司屿就坐不住了。因为航班延误和列车停运,他只能冒险走高速,纪明也曾劝他再等等,若是茶茶没有大碍,便可以不用如此急地赶过来。

    但程司屿执意要来,“只有亲眼见到你,他的心才能安宁片刻。”

    回看与程司屿的通话记录,从初识至今,呼入的电话无一例外都来自他那一方,甚至她好几次都是未接。

    果茶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拨出过一通电话。

    冥冥之中,就像是一场惩罚,要她短短数十分钟之内,将所有欠下的都还回去。

    且得不到回音。

    而这个过程却是程司屿早已司空见惯的。

    茶茶深吸一口气,再呼出。

    擦掉满脸的泪水,她起身,摇摇晃晃拉开楼道的铁门。

    韩鹤、乔如是、小彤都守在门口,一脸担忧的模样。

    “茶茶,你也别太担心了,这地方这么小,要真有人出了什么事故,肯定早就有消息传出来了。”韩鹤虽不知来的是茶茶的何人,但出于理性考虑,那么巧碰到雪崩的几率不大。

    乔如是也上前一步搂住茶茶,见她煞白的脸色,心疼不已,“韩导说的有道理,他…他不会有事的。咱们先回房里等等纪明的消息……”

    “我要去找他。”

    不管有没有……意外,她都要去找他。她不愿,也无法再坐以待毙。

    茶茶扶着栏杆,一瘸一拐地下楼。

    几人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她们都心知肚明,茶茶看起来柔弱,实际上性子倔得很,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旁人是拦不住的-

    木藏镇的中心医院还没有花城的小诊所大,没有电梯,步梯下楼就可以看到出口的门。

    为了方便,医院只用厚厚的防风棉门帘阻隔寒气入侵。

    透过侧面淌着水汽的玻璃门,医院外的大片草甸白雪皑皑。

    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雪终于停了。年岁已高的大爷正在用铁锹铲雪,人工清理出一条道来。

    “茶茶!外面冷,再穿一件外套,”小彤抱着羽绒服赶上来。

    乔如是径直接过衣服,披到茶茶肩上,抬起她的手,“伸手,套下袖子。”

    魂不守舍的茶茶按照她的指令一步步穿好外套,眼神却空洞无物。

    这叫人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乔如是叹了口气,想安慰点什么,但终究开不了口。

    谁也不知道程司屿那边情况究竟如何,纪明也联系不上。照茶茶这个状态,若程司屿……真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起初看出程司屿对茶茶的心思后,她也曾字斟句酌地探过两位当事人的底。

    她怕程司屿对茶茶好,只是上位者的一时兴起,也怕茶茶禁不住老男人蓄谋已久的“引诱”、深陷其中。

    后来明显感觉两人之间“不对等”的情意,她还有过一丝庆幸。爱得更多的那方是程司屿,茶茶便能少吃点亏。

    可现在看来,她也分不清究竟谁才会是这场悬殊爱情里的最后赢家。

    因为他们本质是一样的人,偏执而笨拙。

    乔如是拢了拢茶茶的衣领,将自己的围巾取下后,戴到她脖子上,围了两圈,“我们和你一起去,直到有他的消息。”

    韩鹤先出去给停在草坪的越野车装防滑链,其余几人在棉门帘旁边,等她装好后再出门。

    没过多久,韩鹤挥了挥手,示意可以出来了。

    茶茶跛着脚,最先往外走去。

    棉门帘有些厚重,陡然一下很难完全打开。

    反作用力弹到她脸上,像被人扇了一耳光,拍得她脑瓜子嗡嗡的。

    她赌气似的,双手并用一把往外推开。

    没曾想,“嘭”得一声直接掀到外面人的身上。

    茶茶用余光瞟了一眼,隔着中间一片晃荡的门帘,被误伤的那人并没有因此停下。

    但她还是下意识说了声:“不好意思。”

    说完,从半开的门帘中快速挤了出去。

    听到她的声音,刚才还行色匆匆的男人脚步一顿,折返回去。

    他单手撩开门帘,望着那道心心念念的背影,沉声道:“茶茶。”

    茶茶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回头。

    北风前一秒还不绝于耳,吵得人头昏脑涨,在这一瞬间却像突然被按下静音键。

    一切噪音倏地远去。

    只剩眼前人的声音清晰可闻。

    “怎么心不在焉的,”他信步朝她走来,大掌覆上她的后脑勺,动作温柔地往自己怀里带。

    像是历经险阻,终于找到了心安之所。

    他喟叹一声, “要去哪儿?”

    第54章 寄给茶茶的第54封信 冷脸洗内裤的贤……

    “还不走, 在干嘛呢?”

    韩鹤一边往她们那边走,一边高频率回头,喃喃道:“好魔幻, 这小破医院草坪上竟然还停了辆顶级房车……”

    话没说完,站在门口的乔如是和小彤疯狂朝她使眼色。

    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长相身高气质和衣品皆为上层的男人, 正抱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

    不过,这背影……怎么这么眼熟……

    我靠!这不我小手办吗!

    韩鹤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惊呼, 就被乔如是捂着嘴巴拖进室内。

    隔着玻璃看了良久,韩鹤几乎快要将程司屿的后背盯出一个洞来, “他是茶茶的男朋友?”

    乔如是还没回答,小彤忙接了一嘴:“不是!只是走得较近的普通朋友,茶茶姐没有谈恋爱,目前仍以事业为重!”

    好官方的话术,无异于掩耳盗铃。

    韩鹤又不眼瞎,谁家普通朋友一个雪崩封路都要赶过来,一个跛着个腿都要找出去?

    谁家普通朋友冬天雪地抱得这么亲密, 两人那浓烈的情谊都容不得旁人介入。

    不过助理不愿承认也能理解,上升期女艺人的地下恋情不宜声张,只是……

    “这男人圈外的?怎么感觉没见过。”照理说, 圈内要是有这么极品的男艺人,她不应该如此脸生。

    乔如是“嗯”了一声, 在韩鹤即将问出更多八卦之前,及时打住,“要么你自己去问茶茶,要么等着茶茶主动向你介绍。孩子们的事,我一概不知。”-

    茶茶显然没有想起来要将程司屿介绍给导演。

    因为她此时也是焦头难额。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她总感觉那个拥抱过后,程司屿就开始冷漠起来。

    冷漠地询问医生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听闻她“右小腿骨裂”后,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不仅不听茶茶的“挽尊”,甚至还第一次冷着脸让她“安静些”。

    冷漠地把走路一瘸一拐、跟不上他步伐的茶茶抱到房车上,跟着韩鹤的越野车,重回剧组拍摄片场后,便打开门让她“下车,继续去拍你的戏”。

    冷漠地让特地带来的厨师“咏柏叔”为茶茶做好营养餐,一言不发亲自提到她面前,盯着她吃完后,再头也不回地回到房车。

    说他冷漠吧,可偏偏以前就为她做的事,现在也是一件不落。

    说他不冷漠吧,可……

    茶茶小心翼翼瞟了眼程司屿。

    ……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脸色,压根不可能是没有情绪的状态啊!!!

    茶茶好几次想要跟他搭话,都被他冷声搪塞回去。

    就跟纪明的聊天记录里说的一样,他正在加重事态的严重性,好「让她长长记性」。

    茶茶正冥思苦想该怎么做,才能让程司屿消消气。

    只见他从她带来的洗衣袋里,择出可以机洗的衣物,然后用手指勾出乳白色和浅蓝色的……

    “啊啊啊等等等等!”

    茶茶手忙脚乱地盖住他掌心的贴身小布料,“这个、这个我自己回去了洗就好。”

    啊啊啊啊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长的,怎么会把这种漏网之鱼也捎进来了!

    覆在程司屿手背上的那双小手,已经长了轻微的冻疮,指节都是暗红的瘀滞。

    与男人保养得当、仿佛艺术品一般精致的手掌相比,显得更加粗糙。

    茶茶露怯了,她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贴身衣物,正要收回手。

    被程司屿轻描淡写地握住,“手不要了?”

    参加比赛能磨出手茧,拍个戏能生出冻疮,脸上被吹出荨麻疹,连腿也能摔得一瘸一拐。

    她不是野草,她简直就是野人。

    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就这么大大咧咧在危机四伏的人间闯来闯去。

    可能是她的痛感连接到了程司屿身上,她身体所受的每一处伤口,无论严重或微小,最终更受折磨的是他。

    他真的很想问茶茶,在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刻,她有没有哪怕一秒,想到过他也会如临灭顶,也会目眦欲裂,也会……生不如死。

    程司屿不愿再回忆起,自己听到茶茶雪中坠马消息时的情形。每每想起,都是在他心脏上重新扎上数十刀。

    他冷着脸,将掌心那两条轻薄的布料反复揉搓,试图以此泄愤。

    他不敢对茶茶发脾气,他怕自己会吓到她,由此将好不容易从茶茶那儿建立的全身心信赖亲自摧毁。

    但朝她的贴身衣物生点闷气,还是可以的……应该可以。

    “应该、应该……可以了吧,”茶茶红着耳朵,探了探手,很想夺回来。

    再不提醒一下,可怜的内衣裤就要被搓烂了。

    程司屿没有回她,依旧冷着脸,将各类衣物有条不紊地分好后,放入烘干机。

    机器运作的声音将僵到冰点的气氛搅散了些。

    茶茶讨好地抱住他的手臂,“司屿哥哥我知道错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好吗?”

    认错向来是滑跪的,嘴巴依旧是甜腻的,茶茶惯会说些讨人欢喜的话,来混淆视听。

    但若问她一句,“错哪儿了?”

    “错……错在我不该从马上摔下来!”

    茶茶偷偷看了眼程司屿的表情,看来这个答案他并不满意。

    “错在……我还想让纪明替我瞒住这个消息?”

    啊啊啊表情更差了!

    “错、错……”

    茶茶手握成拳,化作话筒移到嘴边,抖机灵地唱了起来:“错错错~是我的错,热恋的时候怎么不说。生活的无奈我已好困惑~”

    见程司屿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的迹象,她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唱:“你能不能不要再啰嗦,最好沉默……”

    程司屿没听过这首歌,也能明白,她不过是在插科打诨。

    “大歌星。首先,我们没有热恋,”程司屿自嘲般勾了勾唇,挤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我不够这个资格。”

    “其次,我也很困惑。”

    无视茶茶的慌乱神色,他按开房车的门,“最后,我还不够沉默么?”

    车门自动打开,寒风倒灌进来,强势剥离车内的暖气。

    他做出送客的手势,“既然无话可说,你可以走了。”

    宁城冬夜天黑得快,不过六点,外面已是黑压压一片,如铅似墨。

    房车就停在茶茶掉马的那片草甸,离剧组驻扎的小院直线距离五百多米。

    站在车门处,可以清晰看到小院灯火通明的暖光。

    但通往光明的小道才是最难走的。

    四周厚厚的积雪反射出幽蓝的微光,黑夜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程司屿好不容易架起的“漠然”瞬间破裂,他收回手,虚虚握拳背到身后,“我送……”

    你。

    不行,说了得让茶茶长点记性,她甚至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不能就这么没底线地继续纵容熊孩子。

    他口风急转,“我让纪明送你过去。”-

    目视两人远去的背影,程司屿心里堵着一口郁气,无法压制,更难以疏解。

    纪明跟他说,茶茶以为他在来的路上遇到意外,哭着闹着要去找他。这次她受的惊吓不小,既然并没有真打算同她置气的想法,为何还要僵持不下呢。

    程司屿也在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从花城到宁城,十五个小时的车程,进宁途中遇到各个路段不同程度的封闭,一次又一次地掉转路线。

    与雪崩事发地只有数米之隔时,程司屿脑子里想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天要拦他”。

    而是他去的还是晚了些,老天在催他走得更快点。

    暴雪堵住了路?那便联系当地数十台铲雪车一同作业开路。

    再更快点,去见茶茶。

    辗转难眠的一路,他设想过无数种“惩罚”茶茶的法子,罚她将他的话当耳旁风,罚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罚她……没那么在意他的感受。

    可在医院门口见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计划都全盘推翻,他只能丢盔弃甲。

    她瘦了。

    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软。

    怎么舍得责怪她呢?明明她也才从惊魂未定中脱险。

    想让茶茶长点记性,却又舍不得。所以才造就他现在这幅反复拉扯挣扎的局面。

    本质上,他不过是在惩罚自己。

    *

    木藏镇的凌晨三点,没有一丝光亮。

    程司屿靠坐在工作台旁,隔着车窗玻璃,凝视深不见底的夜空。

    睡不着,本想通过处理工作来让自己冷静一些。

    无果。

    半晌,他认命般将目光从窗外移开。

    阖上钢笔后,程司屿捏了捏眉心,脖颈后仰,将整个身子陷进椅背。

    闭目养神之际,突然听见“叮咚”几声清脆的异响。

    他微微偏头,正巧看到几颗小石子砸在玻璃上。

    程司屿抬手将顶上的照明灯调亮些,探身望去。

    站在车下的小姑娘卖力晃动起手臂,笑得明媚。末了,她指了指右侧,示意他把车门打开。

    程司屿怔忡数秒,一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更阑人静,荒郊野外。前一刻还在自己脑中流连的女孩,下一秒就真切出现在眼底。怎么看都像是幻化成人形的小狐狸前来锁魂了。

    直到亲眼看见她弯腰捡起石子,再次砸向他面前的玻璃。

    程司屿如梦初醒。

    他慌不择路地奔向车门,按了好几次,才按对开门键。

    外面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

    茶茶的肩上落满雪花。

    她站在门下,仰着小脸,可怜巴巴地说——

    “我不乖,司屿哥哥,你惩罚我吧,别不理我了好不好?”

    第55章 寄给茶茶的第55封信 “擦干净……”……

    这句话将程司屿的思绪拖拽回前世。

    当然, 这样服软示弱的话,茶茶是绝不可能对他说的。她恼他、怨他……恨他还来不及。

    她是对林鹿说的。

    那时,他被茶茶赶出病房, 只能站在门外,透过林鹿好心放开的一条缝, 窃听茶茶的心声。

    「鹿姐姐,上次你跟我说的话,我又没有做到。我不乖, 老天已经在惩罚我了,你就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程司屿知道, 茶茶无数次躺在手术台上,昼夜的昏迷与短暂的清醒之间,她都在想,“林鹿会不会生她的气。”

    因为病重,气息不稳,茶茶说这句话时只能断断续续,说两个字歇一下, 她的面色苍白,眼眶和鼻尖却都红红的。

    与当下如出一辙。

    程司屿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单手搂住她的腰, 抱进车厢内后,反手关上车门。

    茶茶能以这样乖顺的态度对他, 曾是他的一种妄想。他不该如此不识好歹。

    但一想到,她深更半夜迎着寒风骤雪,从小院独自一人找到这里,他心里那股燥郁“噌”得一下就冒出来了。

    是的,不是感动, 是恼怒。

    这是什么地方?说是未经开化的荒郊野岭都不为过。

    没有城市灯火,没有监控摄像。若是遇到什么危险,短短数百米,她也能被黑夜悄无声息地掩埋掉。

    将她放下后,程司屿沉着脸往车厢中部走去,“你现在能耐了,一个人也敢……”

    “哎呀!”

    程司屿急遽转身。

    茶茶皱着小脸坐在地上,一边揉腿,一边说:“好可怜的茶茶,腿脚本来就不好,某人还走得那么快,害我跟不上,摔倒了。”

    她怯生生地朝他伸出两只胳膊,用软糯的嗓音说:“嗯……需要一个抱抱才能好。”

    程司屿垂眸看向她,气笑了,“导演怎么会找你演戏的?”

    茶茶没听懂这突如其来的“控诉”。

    只见他缓步靠近,单膝蹲下,瞟了眼她“受伤的腿”,然后直直盯着她的眼睛,“揉错腿了。”

    演技拙劣,毫无信念感。茶茶羞愧难当,手肘撑着地毯,正要麻溜爬起来。

    下一秒,整个人都被程司屿抱起来。

    “不是说任我惩罚么?”

    径直把小姑娘抱到三层休息室的床上。

    再将手脚并用想要爬下床的小姑娘拦住,直到看见她惊恐地缩到最角落。

    他才终于感到一丝愉悦。

    看来,本质上他还是原来那个“变态”。

    程司屿屈膝探到茶茶双腿之间,大掌覆上她脆弱得不盈一握的后脖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该怎么惩罚茶茶,才好呢?”

    微微偏头,薄唇擦过她泛红的耳廓。

    能明显感知到小姑娘的身子轻微颤抖了一下。

    程司屿的恶趣味上来了,他向茶茶的耳旁轻轻吹了口气。

    在对方躲闪之际,再一口衔住。

    “嘶。”

    反作用力扯得茶茶有些疼,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后,羞耻战胜了痛感,她用手抵住程司屿越贴越近的胸膛,“等……等等……”

    “现在知道怕了?”

    这点“惩罚”都受不了,那在工作中为何要逞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为何敢独身踏进一个垂涎她多时的老男人的地盘,还说一些容易引人遐想的撩拨之词?

    程司屿用齿尖细细碾磨她红得不像样的耳垂,在放过她之前,泄愤一般狠狠咬了咬她的脸颊。

    没有住在半山时那般光滑细腻,但仍软软的,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

    但不能太过。

    程司屿抬手,从吊柜上抽出一张手帕,递给茶茶,“擦干净后,送你过去。”

    谁料,茶茶猛得反扑到他身上,不甘示弱地咬上他的脸,可惜高度预估出错,只咬到了下巴。

    程司屿有些讶异,但仍抬手护住她的腰,生怕她迷迷糊糊地摔到地上。

    半晌,在程司屿的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后,茶茶才一把夺走他掌中的手帕。

    学着他刚才“提裤子不认人”的模样,扔过去,“擦干净后,送……送你去旁边的沙发上。”

    说罢,她脱掉雪地靴,站在床上甩掉臃肿的羽绒服,露出内里的毛绒睡衣。

    “啪”得一下躺倒在床上,耍赖似的滚了几圈,“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这又唱的哪一出。程司屿哑然失笑,“茶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

    茶茶侧身撑着脑袋,朝他勾勾手指,“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在他的床上做这般“妖娆”的姿势,即使穿着小熊毛绒睡衣,在程司屿眼里也不过形同虚设罢了。

    他用指腹捻了捻手帕,垂眸轻笑着点头,将手帕放回原处。

    然后躬下身子,侧着脸凑到茶茶面前,洗耳恭听。

    那道叽叽喳喳的清甜声音并没有如期而至。

    他疑惑地偏头,下一秒,一个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贴上他的嘴角。

    程司屿还未反应过来,茶茶又亲了亲他的唇畔。

    “吧唧”一声,格外响亮。

    “司屿哥哥,我们和好吧,”茶茶瘪了瘪嘴,委屈地撒娇道,“你不理我的一天,我都好难过,连咏柏叔做的菜吃得都不香了。”

    嗯,不香,但也是吃得一粒不剩。

    茶茶勾住程司屿的小拇指,“晚上也睡不好,所以我才特地跑过来找你的呀,你不感动就算了,还恐吓我,真过分!”

    茶茶主动亲了他!

    回神后,程司屿内心沸腾得掀翻了天,开口时都带着一丝惶恐。

    “茶茶……你这是、何意?”他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是喜欢你,是想亲你,就这么简单。”

    茶茶睨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非要人家亲口说出来。”

    是程司屿最想要听到的回答。不是基于认错的讨好或是理亏的补偿,是最原原本本的爱意。

    茶茶对他的爱意。

    故意逗弄茶茶时,程司屿还能游刃有余装得矜贵,被茶茶反撩后,反倒像个毛头小子,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最后,他只能遵循本心,单膝蹲在床边,缓缓贴近。

    两人的唇瓣不过半指距离,程司屿竟还能尚存一息理智。

    他喉结滚动,压抑又克制地低声询问:“……可以吗?”

    茶茶的睫毛颤得厉害,但这样的情境,是她决定半夜来找程司屿“讨罚”时就已设想到的。

    敢作敢当才是“茶茶本色”。

    她的指尖死死抠着手心,小声“嗯”了一声。

    程司屿并未急不可耐地倾身上来,而是用指尖探进她的拳心,那里已被茶茶掐出了月牙印,“别怕。”

    他单手攥着她的手腕,放到自己颈后,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腰窝,直到察觉茶茶慢慢放松下来。

    他才贴上那抹柔软。

    是跨越两个时空的献礼。两人的气息终得以在一个世界交缠。

    唇瓣细细辗转厮磨,彼此的呼吸拂在脸上时带起阵阵酥麻,程司屿一时情难自抑,牙齿轻轻咬在茶茶的下唇。

    趁着毫无经验的小姑娘惊慌之际,探入城池,搅混一汪春水。

    这是茶茶从未见过的程司屿的另一面,极具侵略性,像一只虎视眈眈的野兽,将猎物哄进老巢后,再一口、一口地拆骨入腹。

    但她不怕。

    因为是“司屿哥哥”。

    接受他的爱吧,无需理由。

    顺着他循循善诱的教导,将自己全身心地交给他。茶茶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双臂柔若无骨似的搭在他的肩上,她无意识地轻哼一声。

    这声娇嗔如燎原的点点星火,程司屿陡然一僵,身体的本能反应反而将他出走的理智拽回。

    他垂眸,怀里的女孩也如有所感地微眯起眼,低眉顺目之际,因初承春情而染上迷濛的醉态。

    只一眼,就叫他难以自持。

    程司屿艰难抑住下腹躁动的欲望,抬手,虚虚盖住她的眼睛,在沾着水光的唇瓣上,浅酌一口。

    “可以了,茶茶。”

    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贴得严丝合缝。

    可怎么够?

    贪婪的心,一旦被爱人撕开一道口子,需要用更深入的爱意去填满。

    察觉到他本能的身体反应,茶茶的脸烧得更红了,她有些羞赧,但还是伸手回抱住程司屿的后背。

    扑通…扑通…扑通…

    两个人起伏的胸膛,是对爱的强烈感知-

    将凌乱的床单重新换了一套,程司屿单手抱着树袋熊附身的茶茶,躺到靠窗的内侧。

    车内灯光和暖,窗外风雪晦暝。

    明暗之隔,车窗上投映出两人交颈厮磨的一幕。

    程司屿看着车窗,吻上茶茶的耳朵。

    窗上两人的身影便短暂重合。

    程司屿愉悦地轻笑出声。

    茶茶很快也察觉到这面镜子的趣味。

    她背过身,面朝窗玻璃,用指尖轻触窗上的程司屿,被点过的地方印上圆形的雾气,一松手又没了。

    像只自娱自乐的小猫,她倒是玩得开心。

    被冷落的程司屿挪了挪位置,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后,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

    茶茶指尖顿了顿,突然转过身,手指差点戳到他的眼睛。

    “诶,你说,要是我们不谈恋爱,光亲嘴儿,是不是就不会被砍头啦?”

    她还记得董成那狗屁爱豆法则。

    程司屿皮笑肉不笑地咬住她的指尖,“那我算什么?”

    不给名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茶茶想了想,好像确实对他不太公平。

    她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眉眼一弯,“算……”

    “算你倒霉。”

    第56章 寄给茶茶的第56封信 “终于成了?!……

    晨光熹微,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今日终于开始放晴。

    程司屿洗了个澡,出浴室时, 茶茶依旧睡得很香。

    这次她总算没有将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盖得严实。

    因为害怕见到这样心惊的场景, 程司屿故意将车里暖气开得够足,惹得熟睡中的茶茶好几次都蹬掉被子。

    不过最后自讨苦吃的还是他自己。

    夜里茶茶睡迷糊了,又有些燥热, 迷迷瞪瞪之际,竟直接闭着眼睛脱掉睡衣。

    吓得程司屿紧急钳住她手上的动作, 才避免了一场擦枪走火的险情。

    想到当时那个场面,程司屿无奈轻叹一声,好不容易冲散些许的嗜欲又渐渐燃起燎原之势。

    极力忽视下腹深处那股熟悉的肿胀,他俯身,将茶茶凌乱的碎发挽至耳后,亲了亲她的额头,“时间到了, 茶茶。”

    今天还有最后一场戏要拍,但茶茶又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大清早是从程司屿的房车里走出来的, 便叮嘱他天一亮就喊她起床。

    好提前转移阵地。

    程司屿虽不解,但照做。

    谁让他没原则, 这么快就被茶茶的美人计所蛊惑了呢。

    但茶茶显然已经忘了自己睡前说过的话。她皱着眉头,哼哼唧唧地转了个身,背对他。

    不一会儿又安静地睡着了。

    程司屿也不再扰她清梦,动作极尽轻柔地替她穿好鞋袜,再套上厚实的羽绒外套。

    刚将她搂抱到怀里, 茶茶便坐在他的臂弯上挪了挪屁股,自觉把头搁到他的肩颈处,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倒是挺会享受。程司屿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稳步下到一层。

    咏柏叔觉少,刚醒不久,正站在车前活动筋骨。

    抬着胳膊扭动上半身,一转头,看见程司屿抱着一小姑娘从车上下来。

    “咔嚓”一声,是一把老骨头错位时的哀嚎。

    走近些,小姑娘的背影变成了熟悉的侧颜。

    是茶茶。咏柏松了口气,虽然明知不可能是别人,但车里突然变出一个大活人,总归有些惊奇。

    咏柏右手撑着老腰,眉开眼笑地正欲开口。

    程司屿竖起食指抵在唇中间,示意茶茶还在睡觉,不要吵醒她。

    随后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先行一步向小院走去。

    看着小儿女相互依偎的亲昵画面,咏柏脸上飞扬的幅度堆起层层褶子。

    在两人走远之前,他赶忙掏出手机,拍下这个场景,发给王麟,“哎哟!我睡前茶茶都还不在这儿,睡醒了俩人咋就出双入对了呢?”

    王麟很快回复道:“!!终于成了?!”

    咏柏想了想,也不好造谣,“不知道啊,我那不是睡着了嘛,中间有啥动静也听不着啊!”

    “你不是睡着了,我看你是睡死了。”王麟简直恨铁不成钢。

    作为每天都要花数小时听书的资深霸总文学迷,他忍不住吐槽道:“你这背时的老家伙,在霸总小说里,估计连一句‘你是总裁带回来的第一个女孩’这种经典台词都混不到手。”

    咏柏性子温和,也听不懂这么新潮的话,傻笑着发语音回他:“嘿你别说,茶茶不在的这几天,我已经好久没看到程总笑得这么开心了!”

    ……

    王麟:好好好,真正的天赋型选手竟在身边!霸总文学圈终究还是被这老家伙闯进去了。

    *

    到小院时,厅堂空若无人。

    程司屿抱着茶茶如行走在自家一般坦然。

    茶茶的房间夹在韩鹤和乔如是的中间。

    他从茶茶的外衣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隔壁的韩鹤正打着哈欠出来。

    狭路相逢,两人面面相觑三秒钟。

    程司屿淡定移开视线,径直推门进入房间。

    将一切安置妥当后,出来时,韩鹤还守在门旁。

    “就算你是她圈外男友,也不能这么大张旗鼓。”

    经过小半月的相处,韩鹤早已把茶茶纳入“韩女郎”预备队,下意识替她考虑起艺人恋情曝光的负面影响,“茶茶没公布恋情,说明她还不想……”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程司屿眸中不带丝毫情绪,始终淡淡的,“还请韩导赐教,什么叫大张旗鼓?”

    “若我没记错,同一屋檐下,只有您看到了。”

    因此,除了她,谁还会大张旗鼓?

    韩鹤心头一梗,又没法反驳,咬牙指向工作间,“借一步说话。”

    程司屿颔首,“正巧,我也有些问题,想同您探讨。”-

    剧组早班的工作人员陆续开始工作,挪动器械、调试设备时发出窸窣噪音。

    助理醒好茶,正要离开工作间,韩鹤指了指门:“出去时把门带上。”

    “我和韩导之间的对话无需避着旁人。”

    程司屿拿起桌上还飘着热气的品茗杯,轻嗅茶香,又放下,“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还是开诚布公得好。”

    考虑得倒是缜密。韩鹤瞟了他一眼,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位传闻中“追爱孤女的商界巨鳄”。

    不过作为早已看透情爱的事业狂,韩鹤对他们之间缠绵悱恻的都市情缘并无多大兴趣。她在意的是,这个男人是否会干涉茶茶的工作。

    “那我直接说了,这次拍摄,我对茶茶很满意,刚好我也在寻求转型,将会邀请她做我首部电视剧的女一。”

    程司屿垂眸,凝视着杯中表层浮起的茶末,叫人分辨不清他的表情,“工作上的事,跟茶茶说就好,我无权决定。”

    韩鹤不以为然,她太懂上位者挑选圈内女星的癖好,无非是看中女星在荧幕上光鲜亮丽的一面,再将夜莺私藏,日日独为一人啼唱。

    单从茶茶外出拍戏,程司屿还要千里寻来“监工”,就可以看出他并不像自己表现的那样大度。

    “但看您对茶茶的……”韩鹤想说“掌控欲”,但话到嘴边换了个词,“重视程度。我觉得还是提前跟您知会一声比较好。”

    “或许您不太了解我拍戏时的习惯,我个人不太喜欢有演员的亲属好友来剧组探班,当然,这次是因为有些意外,所以才……”

    “什么意外?”

    程司屿抬手,将凉掉的茶水径直泼进茶盂,斑斑水渍溅到韩鹤手背。

    在茶道礼仪中,这是极其傲慢无礼的一种行为。以至于韩鹤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抱歉,失礼了。”程司屿似乎也有些意外,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方才手伸得太长了些。”

    韩鹤心尖一悸,明白他是在敲打自己。

    韩鹤一路都走得太顺了,她在电影圈的地位无疑是金字塔顶端的第一梯队,但与绝对权势硬碰硬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是她太心急,想给“韩女郎”的班底添一把新火,也想尽快转型、在两栖市场夺得更多话语权。

    程司屿重新给自己倒上浅盏的茶水,“既然您提到意外,我也想以艺人家属身份问上一嘴。”

    “茶茶为何会从马上摔下来?”

    在韩鹤开口前,他先说道:“茶茶技艺不佳还爱逞强,这点我已教训过她,也相信她往后会更加注意。”

    他端起茶杯放在嘴边,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脸,面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真切,“我比较好奇的是,作为一位经验老到的名导,为何不对拍摄环境做出风险评估,也不替新人演员做好防护措施?”

    “莫非韩导的制作班底……都是一群草台班子?”

    对于这次意外,韩鹤自知理亏,只能道歉:“这次确实是预估失误,以前也从未发生过……”

    “以前没有发生过意外,那是你运气好,而非调控能力的佐证!”

    程司屿将杯底重重砸到桌面,滚烫的茶水淌在虎口处,他却置若罔闻。

    当真怒极了,他的语气越来越冷,气压也愈发低沉,“茶茶心善,性子迷糊,即使自己受伤了也从未指摘过你的半分不是,反倒还会宽慰你们。但,望韩导能理清是非……”

    他的眼神强势又直白,透着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深意。

    “这次是茶茶命大,以后若再发生此类事故,您还能像今天这样,气定神闲地坐在这儿同受难者家属品茶么?”

    绝无此种可能。

    程司屿记得很清楚,前世韩鹤凭转型前的最后一部电影《枯木逢春》,证明了自己在圈内不可撼动的地位。

    这部电影也是茶茶的最爱,她曾无数次在家庭影院重看到深夜。而他就站在门外,凝望她坐在那片荧幕外惊羡的背影。

    她喜欢朝娣,羡慕她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憧憬她出逃囚笼后得到的自由。

    这正是程司屿不干涉她接这个剧本的理由,他比谁都清楚,茶茶无需羡慕别人,因为她也可以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好。

    但好景不长,韩鹤转型进军电视剧后的首部作品,就因为在拍摄过程中,保护措施不到位,导致主演受到二级伤残。

    有同行联手整她,利用受害者家属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场事故让韩鹤几乎身败名裂,再也没能从行业低谷中爬出来。

    程司屿原以为这是后几年才会发生的事,毕竟前世《枯木逢春》并未爆出过片场意外,所以他才敢放手让茶茶圆梦。

    没想到,意外竟会提前落到茶茶头上。

    想到某种可能,程司屿如鲠在喉,翻涌的血腥气抵在喉间。

    他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万一,他是说万一,该发生的事并不能因为他的提前介入而全然杜绝,原本以为可控的事情也会报复般转移到茶茶身上。

    该怎么办?

    前世种种如一颗不定时炸弹,只有在爆炸的那一刻,才知道究竟是索命的实弹,还是戏耍的闹剧。

    就在程司屿的脸色愈发阴晦之际,一道清甜的声音将他从深渊中解救出来。

    “司屿哥哥,原来你在这儿呀,害我找了好半天……”

    茶茶走进来后,才看到坐在里面的韩鹤。

    她笑容一僵,莫名闪过一丝早恋被抓包时的慌张,“韩、韩导,你也在啊!”

    第一次被人怼得怀疑人生的韩鹤怔忡地点点头,下意识看向对面的男人。

    刚才还怒不可遏的程司屿,像被注入一针镇定剂,他云淡风轻地起身,揽过茶茶的肩膀。

    “正与韩导探讨一些行业内的事宜……”

    他微微垂眸,与她对视时,眼底的温柔缱绻。

    “作为艺人家属,我也理应懂得一些。”

    “对吧,茶茶?”

    第57章 寄给茶茶的第57封信 她是风,那他就……

    果茶的最后一场戏很简单。

    像所有现实向文艺片一样, 主角哼唱起一首歌的开头,由这个镜头落幕,尔后连接出影片的主题曲。

    而接下来要拍的是, 朝娣出逃大山前,只身打马过草原, 与朝夕相处的“朝阳”做最后的告别。

    韩鹤思来想去只觉后怕,程司屿说的那些话不无道理,她在后勤保障事务上确实疏于管理。

    是茶茶的宽容让她忽视了事情的严重性, 所幸茶茶没有出什么大事,否则真的会酿成大祸。

    她派工作人员牵来和“朝阳”差不多体型的家马, 不过性情要更加温顺。

    虽不是一场马戏,但拍摄现场不仅安排了专人巡护,还专门召来马场的训练员,显得有些兴师动众。

    高山草甸人烟稀少,积雪化得慢。

    果茶再次翻身爬上马背,从高处远眺,熟悉的剧组人员也在望着她。

    几人向她招手, 示意一切准备就绪。

    视线再往远看,一辆白色的房车就驻扎在剧组后面几百米,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像一只匍匐等候的守卫兽, 安静,但不容忽视。

    车门口站着一个人, 看不清脸,深灰色的身形高大挺拔。

    果茶抚了抚悸动的胸口,感觉一阵心安。

    她知道,程司屿就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她坐在马背上,慢慢悠悠地走, 在定点处精准停下。

    镜头中,装扮稚气的女孩微垂侧颜,眺望虚空,眼神里却透着野草般蓬勃的坚韧。

    身后是连绵不绝的群山万壑,灰黄的植被在雾色笼罩下,倾透出一丝颓败的气息。

    没多时,冬日暖阳穿透云层,在雾气中散射出缕缕光柱,像是经过缜密的计算,均匀落在女孩身周。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

    果茶唱完这一小段时,起风了。

    霭霭浮光铺洒在雪地上,化作跳跃的银蝶,似乎也在为她伴舞。

    万物向她生长。

    《枯木逢春》最后一个镜头,在此落定。

    –

    “茶茶宝宝,杀青快乐!”

    乔如是送上一束手捧花,从体量上来看,不算大,却尤为精致。

    插花用的花卉种类,果茶并不认识,只觉得与平常所见不太一样。

    她笑着接过捧花,爱不释手地凑近闻了闻,鼻尖是冷冽而淡雅的幽香,“谢谢乔妈妈!这些都是什么花呀,好漂亮!”

    韩鹤觑了一眼,朱丽叶玫瑰、铃兰、莎拉蝴蝶兰……

    插花技艺精巧、耗材高昂不说,好些品种花期并不在当季,更别提千里迢迢运到这交通闭塞的山沟沟里。

    送花人的用心程度可见一斑,而在场所有人中,能如此有钱更有闲的那位……

    “诶,先别急着谢我,”乔如是挤了挤眼,“里面有张贺卡,打开看看。”

    果茶闻声低头,花束的包装纸内夹着一张小卡。

    卡片上短短几字,力透纸背。

    「茶茶,祝你自由且长青。」

    这个字体遒劲清癯,见过一次便很难忘记。

    上一次,同样的笔迹在果茶那册起了毛边的笔记本上,留下一句话:「找程司屿做任何事,任由差遣。」

    那时,他说的还是:“让我做你在这座城市的人脉。”

    现在,他说:祝你自由且长青。

    程司屿渐渐开始真正地明白,爱不是占有,甚至也不是一味地付出,而是充分尊重对方的个体性。

    尊重的前提是自由。

    自由是旷野,而她是风。

    风可以不为任何人停留,没关系,那他就把自己站成一棵树。

    只要届时能得到偶然的照拂,就足够了。

    果茶捏紧指尖的卡片,倏地抬头。

    共同庆祝杀青的剧组演员、搬运器材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的身影在眼前游走。

    影影绰绰中,程司屿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后面,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见她看过来,他的嘴角噙起浅浅笑意,幽深的眸子里荡漾着层层水波,温柔得几乎要将人融化一般。

    心底那根弦突然被拨动了一下,拉扯的声波带出一阵耳鸣。果茶紧紧攥着手捧花,穿过人群,向他奔去。

    程司屿有些意外,抬手拂顺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怎么过来了?”

    不是说好要在人前与他保持距离的么?

    “谢谢司屿哥哥送的花!我超级喜欢!”茶茶将花束举到脸侧,盛满笑容的双眸弯成月牙。

    笑得这么甜,原来就为了说这个。程司屿捻了捻指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有多喜欢?”

    茶茶歪了歪头,认真想了一下,“喜欢到必须要跑过来,当面跟你表达的程度。”

    她是说,不再理会旁人如何猜测他们的关系,也不再顾及这个举动是否会引来流言蜚语,就是突然想走到他身边,打破周遭的寂寥。

    程司屿从女孩略显稚气的话语中,读懂了这层意思。

    他低笑一声,还没开口。

    只见茶茶面上飞红,抬手挡住嘴巴,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说:“当然,还是最最喜欢你啦。”-

    剧组其他主角的杀青照此前早已拍完,摄影师为果茶专门又补上几组照片。

    拍完时,大部分机械组和外联统筹部的工作人员已经先行一步返程。

    剩下的一波演员和助理会乘坐同一班飞机回花城。

    当然,其中并不包括果茶,她主动向韩鹤及乔如是交代过了,会和程司屿一道离开。

    几人收拾好个人物品,站在小院二楼的过道。

    乔如是随口提起那个捡到的弃婴,“韩鹤还在托人寻孩子的亲生父母。”

    “要是找不到的话,我可以去问问果果妈妈,看福利院能不能收养。”茶茶认真提议道。

    乔如是静默数秒,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怜惜,“茶茶……想过找他们吗?”

    茶茶笑着摇摇头,“他们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们。而且,我有很多很多爱我的人呀!”

    “有果果妈妈、枝枝姐、鹿姐姐,乔妈妈和崔爸爸,还有……”

    茶茶顿了顿,小声说:“还有司屿哥哥。”

    乔如是顺手搭在低矮的围栏上,往楼下瞟了一眼,程司屿站在正下方的小片雪地旁。

    似乎在等茶茶下楼。

    这片厚雪齐齐整整地堆在院子角落,白茫茫一片,末过膝盖。

    在满城都在化雪的泥泞地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藏了?”乔如是收回视线,递给果茶一个揶揄的眼神。

    果茶先是懵了一下,尔后压下翘起的嘴角,“韩导和……他,都说剧组有保密协议,不会透露……”

    话未说完,她紧急刹车,“不对不对,我们本来就还没在一起,不用藏的。”

    乔如是笑着摇摇头,“三两句话就被别人带跑,没半点心眼,这圈子你可怎么自保?”

    她转念一想,嗯……所以有程司屿在,一定能将茶茶护得好好的。

    果茶吐了吐舌头,理不直气也壮,“因为乔妈妈不是别人呀!”

    她将自己的小寸行李箱推到乔如是手边,“乔妈妈,先帮我保管一下。”

    “好。”

    见她晃起手臂,乔如是随口问:“你要干什么去?”

    果茶一脚踏上围栏的横木,扭头笑得灿烂,“我想做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

    乔如是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茶茶像翻身上马一样,一个扭身,径直从围栏处越过去。

    “茶茶!”

    “喂!!”

    在一众人的惊呼中,果茶从楼上落下,飞扑进松软的雪地里。

    站在楼下的摄影师正巧抓拍下这个镜头——

    低矮的土屋小院,高悬的冬日暖阳。

    明媚的如蝴蝶般翩飞的小姑娘,以及楼上几人探出大半个身子,惊慌的表情和奋力伸出的手。

    被溅起的雪沫纷飞,在光影的折射下,显得更加如梦似幻。

    两秒后,果茶蛄蛹几下,打了个滚,仰躺在雪地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啊!爽!”

    天知道,要不是腿受了伤,她早就想在雪地里撒野了,还好最后一天圆了梦。

    “疯丫头!!!”从屋内匆匆赶来的韩鹤手臂一松,指着楼下的果茶破口大骂。

    一片笑骂中,茶茶扬起唇角,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念道。

    3……

    2……

    1……

    那道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在她的头顶上方顿住。

    睁开眼,明晃晃的日头将他的阴影,投在她的脸上。

    程司屿伸出手,声音低醇轻缓,“玩够了么?”

    果茶将小手搭进他的掌心,心满意足地弯起眉眼,“够了!开心!”

    韩鹤见状懂了,恼怒地吼了一嗓子:“你就这么纵容的?”

    程司屿充耳不闻,低头掸去茶茶发顶残留的雪花,然后给她递上一件新的羊绒大衣。

    韩鹤气笑了,小疯子和大疯子,天生一对。

    目视韩导暴走的背影,乔如是笑着叹了口气。

    真是宠得无法无天了。连程司屿这样的性子,也能陪着茶茶胡闹。

    *

    雪化了,通往花城的房车平稳畅行。

    来时的路,煎熬难挨。返程的路,却成了迦南福地。

    程司屿用勺子搅着手里的面膜碗,走向茶茶。

    她正躺在靠车窗的沙发上,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她身周。

    因为这几日在外拍戏,长时间迎着冷风吹,天气也比较干燥,茶茶的脸颊两侧起了细细的红疹。面部做大的动作时,还会有皲裂的刺痛。

    她便让程司屿帮自己调好护肤面膜,试图亡羊补牢一番。

    程司屿蹙眉看向碗里灰绿的膏状物,“这个真的有用吗?”

    “应该有用吧,是乔妈妈给我的呢,”果茶侧了个身,给程司屿腾出一点位置,“调好了吗?调好了快给我涂一下。”

    她现在使唤起程司屿,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而他自然也是甘之如饴。

    程司屿单膝蹲在沙发旁,用平勺的背面沾上泥膜,细细涂在茶茶的脸上。

    茶茶则举着手机,看得正欢。

    山里信号不好,网也断断续续,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痛痛快快在网上冲浪了。

    “这营销号好损哦,竟然说影帝是九漏鱼。”

    程司屿还在给她涂泥膜,茶茶不敢乱动,便疯狂眨起眼睛,试图吸引他搭话。

    很显然,这种八卦对程司屿来说,远没有专心给茶茶涂面膜有意思。

    茶茶瘪了瘪嘴,手上动作下滑。

    「昔日顶流江知渺做起潇洒留子,等孩子落地就老实了……」

    这条娱乐新闻再次提起,江知渺出国前流传的小道消息:与圈内糊咖一夜情,女方独自现身妇产医院。

    说得有鼻子有眼,茶茶看着看着竟入神了。

    “看到什么了?这么安静。”

    泥膜涂完了,程司屿将碗随手放到脚凳上。

    “这条新闻说,江知渺他……”

    再次从茶茶口中听到这个令人头疼的名字,程司屿眉心一跳。

    他抽走茶茶的手机,俯身,在她叭叭的小嘴上浅啄一口。

    如愿,转移了话题。

    “你你你……你怎么突然亲我呀!”茶茶红着耳朵,无措问道。

    “不可以么?”

    “可以是可以,但是……”

    话音未落,程司屿又低下头,蜻蜓点水般轻触她的唇瓣。

    唇齿之间,他得意地勾起嘴角,呢喃道:“这次,是茶茶说可以的。”

    果茶“噌”得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动作太大,脸颊不小心磕到他的下巴。

    “你耍无赖!”

    她瞪了程司屿一眼,陡然瞥见他下巴处沾上的泥膜后,立即抢回手机,打开了前置摄像头。

    好一张丧尸一般灰绿灰绿的脸。

    在泥膜的全方位覆盖下,几乎看不出她原本的五官,脸上也皱皱巴巴,难看得很。

    “你……”

    这很难评。果茶欲言又止,“你真是饿了,对着这么丑的一张脸,也能下得去嘴。”

    “哪里丑?”在他看来,一如既往,可爱得紧。

    不过,有一点茶茶说的不错……

    程司屿用指腹蹭掉下巴处附着的膏体,眼底带着笑意,话里却强势又直白。

    “我对茶茶的欲望,无休无止,无关其他。”

    第58章 寄给茶茶的第58封信 “……疼。”……

    无赖…无赖…无赖!

    果茶红着脸把头撇向窗外, 不再理他。

    程司屿也很识趣,不再继续试探那条“红线”,笑着翻阅起手上的项目材料。

    过了一会儿, 果茶自己倒先坐不住了,偷偷觑向他, 挪了挪屁股。

    “你就不想知道刚才那条新闻是什么吗?”果茶小声提醒道,“有关江知渺的……”

    她不知道程司屿和江知渺私下发生的那些冲突,只当他俩还是好兄弟。

    程司屿翻了一页, 头也没抬,“不想。”

    果茶察觉出他俩关系的微妙变化, 小心翼翼问:“你们……吵架了?”

    “茶茶,”程司屿将材料放下,抬眸,平静地说,“我没理由和觊觎你的情敌,和平共处。”

    ……原来他都知道啊。

    果茶顿时有些汗流浃背,讪讪闭了嘴。

    见小话痨的确想跟自己分享八卦, 程司屿又不忍再次扫兴。

    他将工作推到一旁后,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说吧,他又怎么了?”

    “算了, 不说了……”

    程司屿挑了挑眉,一错不错盯着她的眼睛。

    好吧实在憋不住。果茶移了个位置,坐到他的身侧,“江知渺真的有孩子了?他出国是为了躲避责任?你知道这个消息吗?”

    茶茶举起的手机晃晃悠悠,看不太清。

    程司屿握住她的手腕, 一目十行扫过去。

    尘封的古早记忆闪现脑中。

    前世,的确听家中长辈偶然提起,江知渺未婚先育,与小明星有了私生子。尔后是接踵而至的女人们逼着豪门认亲。江知渺被江老狠狠家法伺候了一顿,最后还是江家拿钱摆平了荒唐的情债。

    不过程司屿得知这个消息时,那个私生子都已经两岁多了。按时间来算,倒与这段记忆吻合。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他命中注定的“姻缘”了。

    当然,这些事,程司屿不能直接与茶茶说。

    他放下手,指节漫不经心地叩了下桌沿,本想着怎么给江知渺烂透的名声再踩上一脚。

    可想着想着,心底的忧惧越发深重。

    无论是提前的意外,还是江知渺命定的姻缘,都如同一次次的重击,敲打着程司屿。

    如果不是他执意不放手,生生将自己与茶茶的“姻缘线”打上死结,他们又会是何种结局?

    他能将茶茶蒙骗在自己身边,却无法只手遮天地护着她,她是否还是会同前世一样……离开他?

    这些猜测令程司屿坐立难安。即使指尖深深掐进手心,胸腔中那股郁结的浊气却仍难以排解。

    他攥紧茶茶的手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异常,“茶茶,回花城后,我们去医院做个体检,好吗?”

    突如其来的话让茶茶一时怔住,半晌,钳制在腕上的那股强有力的手劲,传来一阵痛感。

    但此时她也顾不得挣扎,“你什么意思!”

    果茶怒目而视,话里都带着委屈极了的颤音,“他的孩子又不是我的!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

    虽然江知渺那段时间,的确像着魔了似的缠着她,但程司屿怎么能因此怀疑自己呢?妒夫着实可怕!

    退一步越想越气,她撩起毛衣,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看我像是怀孕的吗?”

    只是刚吃完咏柏叔做的美食……这圆鼓鼓的小肚子,倒真有点说不清了。

    程司屿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惹出这样的误会。原本驱之不去的郁气,就这么猛得一拳被茶茶打散。

    他哑然失笑,伸手将茶茶的衣服拉下来,“想什么呢?茶茶的肚子里面只会有火锅奶茶小蛋糕……”

    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真想不出这里孕育出别的生命的样子。

    总归不太妙,他不允许有人同自己抢占茶茶的注意力。

    果茶也意识到是自己想岔了,她羞恼地锤了锤程司屿的胸膛,“那、那你是什么意思嘛,为什么突然让我去医院体检。”

    她抬手时,露出的手腕上,泛红的压痕触目惊心。

    这是出自他的手笔。

    程司屿将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捉住她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对不起。”

    大拇指指腹顺势抚上她的腕部,“……疼么?”

    “咳,这个呀没事,”茶茶满不在意地转了转手腕,“看起来吓人而已。”

    说罢,她抽出手,指向程司屿,“别想着打岔!”

    程司屿敛眸,避开茶茶探究的视线,眼底晦暗难明,“只是常规体检。”

    为了让她宽心,他补充道:“我也会和茶茶一起。”

    *

    知道他很急,但没想到这么急。

    十几个小时车程,抵达花城时正好是早上八点多。

    车直接停在了医院体检科楼下的地面停车场。

    下车后,程司屿便带着茶茶直奔体检中心。

    高端VIP接待服务中,会由专人陪同完成体检的各项流程。

    其他项目查得较快,唯独在最后一项乳腺专科体检,耗的时间稍长。

    按理说,检查这些项目时,男性是不允许入内的。但架不住至尊VIP客户程总以“家属”为由,双重重压,最终获得了一个场外陪同权。

    “程总,您喝杯茶吧。”姜姜双手端着刚沏好的茶,送到程司屿手边。

    院长昨晚就亲自交代过,一定要招待好这位贵宾。可万不能在她这里掉链子。

    而程司屿此时正心乱如麻,哪有空喝茶。他眉头紧蹙,双指点了点桌面,“先放着。”

    一门之隔,果茶就在里间。

    乳腺科,这是他两辈子最怕的字眼。茶茶患的就是乳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再怎么医治都无力回天。

    他几乎是将茶茶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守着,可连她生了那么重的病都无所察觉。

    真该死。

    更令他束手无策的是,即便后来请了无数位国内外的权威专家,也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这个病的具体成因是什么、潜伏期到底有多久。

    这意味着,他无法判断,茶茶当下是否已经处在潜伏期。

    姜姜候在一旁,能明显感知到那股未名的低气压,一时也噤若寒蝉。

    偶尔偷看几眼这位传闻中“不近人情”的商界大佬,帅是真帅,就是……有点奇怪。

    明明只是个常规体检,怎么搞得跟老婆在产房剖腹产似的,至于那么紧张吗。

    “别紧张。”

    检查室里,医生的声音不大不小,坐在门外的程司屿刚好可以听到。

    “这里疼吗?”医生问。

    “……疼。”

    茶茶的声音很小,像猫崽一样黏糊,听得不太分明。

    “这里呢?”

    “……也疼。”

    程司屿搭在桌角的手一颤,霍然起身,险些碰倒茶盏。

    离那扇门更近了,那些被刻意抑住的恐慌,又密密麻麻爬满心头。

    “咦,怎么哪儿都疼,”触诊的医生有些疑惑,看了看彩超显示器上的检查情况,“不应该啊……”

    手心薄薄的细汗覆在门把手上,险些让他难以握稳。

    不行就再多换几家医院检查,去国外,对,发现的越早,医治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不能……绝不能让茶茶再受那些折磨。

    就在程司屿即将冲破那扇门时,茶茶的声音弱弱传来:“可、可能是……姐姐你按的手劲……有点大?”

    总不可能全身都是病吧!

    “噗,”医生似乎也被逗笑了,有些无奈地说,“彩超和钼靶检查都是没问题的哈,如果□□有时有胀痛感,可能是还在发育或处于生理期……”

    程司屿指尖一顿,瞬间泄了力。

    检查室内。

    “最近有性生活吗?”医生低头填起表单。

    平常她不会问这么细。但毕竟程总特别交代过,要重点检查乳腺这块的项目。

    多问几嘴也是职责所在。

    “没、没有……”

    为什么会莫名心虚啊!本来就没有!死嘴,怎么就突然结巴了!

    果茶眼睫轻颤,连眼睛的焦点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好在医生还是很善解人意,没有深入询问,“受体内激素水平变化影响,孕期及产后,可能都会导致□□胀痛,这些都是正常现象,不用太过担心……”

    她话音一顿,抬头看了眼果茶,“你还小,这种情况应该还早。”

    要是已经遇到了,那程总真是……衣冠禽兽。

    果茶只管点头,实际上已经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了。

    医生也看出小女孩脸皮薄,颔首笑了笑,“可以了。先出去吧。”

    果茶起身道了谢,转身之际,犹豫地指着体检表,“那个……不用给我吗?”

    “不用,待会儿会给到你整体的体检报告单。”

    况且,不用猜,程总马上就会进来查看她手上这份表单。

    目送果茶出门后,医生思忖片刻,给自己女儿发了条消息:“你磕的cp可能是真的。”

    对面秒回:“啊啊啊哪对???”

    ……

    最不可能的那对-

    另一边,果茶拉开门,看到守在门口的程司屿时,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了?”她做贼心虚般转移话题,“体检这么快都做完啦?”

    程司屿“嗯”了一声,几乎是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闷。

    果茶这才意识到,他的脸色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简直是非常差。

    就像劫后逢生一般,浑身透着刚从深海里打捞上来时,那种惊魂未定的潮气。

    “怎么了?”

    果茶也跟着紧张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口,“你的体检报告有问题吗?”

    “没有。”程司屿覆上茶茶的手背,安抚般轻拍两下,“我还有些问题咨询医生,茶茶在外面等我一下,好吗?”

    得到茶茶点头后,他推门进了里间。

    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半晌,果茶才后知后觉:不是!那不乳腺体检室吗!他进去干什么!

    “男人也会担心乳腺问题吗?”果茶懵懵地问姜姜。

    姜姜想了想,解释道:“从医学上来讲,无论男女,都有可能会患乳腺方面的疾病,甚至包括乳腺癌。”

    看到果茶一脸震惊的模样,她默默咽下后半句话——

    不过程总应该不是替他自己担心这个。

    毕竟,他连一项体检都没做 :)

    第59章 寄给茶茶的第59封信 斑驳的血迹……

    原本以为程司屿只是找医生随口聊几句, 没想到五分钟过去了,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果茶不喜欢医院封闭空间的氛围,待久了, 只觉得心里闷得慌,便想着出去走走。

    「司屿哥哥, 我到楼下等你哦。」

    给程司屿发完信息,她戴好口罩,径直下了楼。

    百无聊赖地闲逛之际,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导诊台一侧经过,往东区的甬道走去。

    宁韵?

    果茶不太确定地跟上前, 数米的距离,那人的侧脸清晰可见。

    还真是!

    果茶面上一喜,挥了挥手,正要喊她的名字。

    只见宁韵转了个方向,在问诊室外的长椅上缓缓坐下。

    看到门外清一色的孕妇,果茶茫然抬头,走廊悬挂的提示牌上写着:产前门诊-

    “三个月胎儿发育正常……打胎需要做引产手术……”

    宁韵从诊室出来后, 医生说过的话仍在耳畔回旋。

    或许是出于天然的母□□意,尽管还没有显肚,她还是情不自禁将手放在腹部的位置轻抚两下, 叹了口气。

    一抬头,那个自己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 就站在走廊的尽头。

    即使对方戴着口罩,宁韵也能将她一眼认出。毕竟,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现实中,她都一如既往的光彩夺目。

    她站在光里。

    便显得自己越发潮湿。

    宁韵右眼皮跳了一下, 撇开视线,装作不认识地从她身边经过。

    祈祷大家都能保持成年人应有的边界和体面。

    “韵韵!”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宁韵的衣袖被人牵住。

    对方摘下一侧口罩,笑得亲切,“是我呀,果茶!”

    祈祷破灭。

    两人坐到附近的长椅上。

    宁韵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如果茶茶问她“为什么会来妇产科问诊”,她就说是替别人来咨询的。

    “韵韵,最近过得好吗?群里你已经好久……”

    “我是替别人……”?

    她就问这个吗?宁韵愣了愣,扭头看向果茶。

    茶茶还是像在比赛那段时间一样,开朗、明媚,对人毫不设防。

    她说起自己这段时间发生的大小事,好像从未感知到她的刻意疏远。

    “啊对了,我是来医院做体检的……”茶茶顿了顿。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铺垫了那么久,不过就是为了顺势引出“你来医院做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吧?

    宁韵心中了然,低头之际,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韵韵,最近天气变化大,你也要注意身体哦。”果茶握上她的手背,声音清甜,“我要去拿体检单了,有事群里再聊?”

    ……

    嘴角的幅度陡然静止。宁韵抬眸望去,茶茶的小脸被口罩挡住一大半,只露出月牙般的笑眼。

    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多数反派都不喜欢主角了,太阳光了也受不了。

    她不想做反派角色,但氛围到这儿了,有些“恶毒”的话简直是呼之欲出。

    “你不想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她抬手,指向斜前方的指示标,一字一顿道,“产前门诊。”

    果茶摇摇头,“你没有主动说,说明你不想说。不想说的事,为什么要问呢?”

    多么善解人意,显得她更加阴暗刻薄。宁韵抿起唇,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我其实很讨厌你,一直。”

    起初只是觉得她很聒噪,怎么有人能有那么旺盛的精力,能对所有人毫无芥蒂地开怀大笑。

    能轻而易举得到……那个人的青睐。

    后来,她意外怀孕,每每在网络上刷到果茶的热搜,那种厌恶便更深一分。

    看到茶茶像做错事的小孩般不知所措的神色,宁韵突然感到一丝畅快。

    似乎在密谋一场恶作剧,她问:“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

    过道没有人往来,值班室偶尔有医生的身影攒动。

    她本可以直接说,可她偏不。

    宁韵张了张嘴,无声地描出那个令自己无数次痛心伤臆的名字。

    也顾不得暗自神伤,果茶努力从她的口型中分辨信息。

    将、只、妙……

    江知渺?!

    内疚到茫然再到错愕,宁韵还是第一次从茶茶面上,看到除了“傻乐”以外的其他表情。

    太精彩了。她决定往茶茶心脏上再插一刀,“托你的福,让我捡了漏。”

    宁韵耸了耸肩,满不在意地接着说:“他跟我上床时,喊得还是你的名字。”

    宁韵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在影视基地停车场碰到江知渺时,他似乎刚和人起了争执,脸色难看极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情愫,在那样不合时宜的场合,她竟壮着胆子上前向他问好-

    “你看我像是好的状态吗?”江知渺站在车门旁,不耐烦地睨了她一眼,“你谁?”

    “江、江导师,我是您战队的宁韵。”

    他眯起眼,像是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回忆起她这号人,“哦……我记得你。”

    宁韵眼里的光倏地亮了起来。

    “你是经常跟在茶茶身边的那个女孩。”

    “啪”得一下,光又灭了。

    她难堪地点了点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谁料,江知渺突然叫住她,拍了拍车顶,“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这一杯,从黄昏喝到深夜,从酒吧喝到酒店,从吧台喝到床上。

    宁韵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被江知渺搂入怀中、唇齿相抵时,她的心底又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或许,或许他也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好感……

    直到他把鼻尖埋在自己的脖颈,侵入自己时,带着酒味的气息吹进她的耳蜗。

    “茶茶……”他喃喃低语。

    他的深情,展露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果茶一下慌了,想靠近又不敢,只能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宁韵:“是、是他强迫你的吗?你、你别怕,我们……可以报警、可以请律师……”

    她以为是江知渺在她那里碰壁后,便把下作的手段打到了她朋友身上。

    原来江知渺的风评,在茶茶心里已经差到了这种程度。宁韵低头,兀地笑了起来。

    她着实没有想到,茶茶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这种反应。

    没有身为男人“白月光”的暗爽,没有对她“趁人之危”挖墙脚的恼怒,更没有因她自甘堕落而鄙夷。茶茶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想要保护她的权益、忧心她的安危。

    真笨。宁韵起身,抚平外套上的褶皱,“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了吧,”她收起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面无表情地说,“以后别见面了。”

    刚走出长廊,大厅来来往往的人骤然变多,吵得人心发慌。

    宁韵一个没留神,险些与径直走来的医生迎面撞上。

    她匆匆侧过身,对面的医生也微微抬手,表达自己的歉意。

    “你应该知道,判决书已经出来了,院方是无责的,你再这样缠着我有什么用?”医生步履匆忙地往前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原先还满脸恳切,听到他这话后,突然情绪激动起来。

    “如果不是你!我孩子,还有老婆,根本不可能死!是你害死了他们!”

    医生停下脚步,蹙眉道:“先生,您妻子顺转剖术前,院方已尽到告知义务,是您和您母亲不肯签字还频繁干扰手术,导致产妇大出血,您怎么能……”

    话没说完,男子突然从衣服里抽出一把水果刀,猛得刺向医生的腹部。

    医院暖气足,为了方便工作,医生穿得并不多,始料未及之下身中一刀,白大褂瞬间见了红。

    “啊!杀人了!!!”

    几声尖叫过后,周围人开始慌乱逃窜。

    医生踉跄几下,倒在宁韵的脚边。

    摩肩擦踵中,失了魂的宁韵被人撞来撞去,就在快要摔倒之际,一双手将她死死抱住。

    像肉盾一样。

    一声闷哼过后,被压在宁韵身下的果茶,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没事吧!”

    宁韵猝然起身,下意识捂住肚子,摇摇头。

    情况紧急,果茶也来不及多说。她护着宁韵躲到导诊台下,“太危险了,你先别乱跑。”

    说罢,她四处张望一番,弓着身子挪步到不远处,抄起一个铁簸箕。

    宁韵心一紧,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止她。

    只见她义无反顾冲向那片血泊。

    失控的男人仍跪在医生身旁发泄着怒火。

    偌大的大厅,行色匆匆的人们都在往四处逃匿,只有她,像个愚蠢的斗士,扛着没用的武器,逆流奔赴战场。

    “嘭”得一声巨响。

    铁皮砸在头上,荡出几声回音。

    男人被这股强劲的推力掀到一侧,手中的水果刀也“哐当”落地。

    男人愣怔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眼看指尖就快要碰到刀柄了。

    果茶顾不得自己是否离危险人物太近,跑上前,一脚将水果刀踹飞。

    刀尖撞到墙角的瓷砖后,打了个转儿,弹回几毫米的距离。

    “艹!”

    男人暴怒地爬起来,食指指着果茶,正要朝她奔去。

    举着防爆钢叉的大批安保、热心市民们也涌了上来。

    几人还自发将果茶挡到身后,怕她被失心疯的男人伺机报复。

    程司屿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混乱而壮烈的场面。

    乌压压的围观群众,被安保叉在地面无法动弹的男人,倒在血泊里的医生。

    以及……被围在人群中的茶茶。

    像是被某种诅咒定住一般,程司屿动弹不得。

    她的衣服上、手上、白色口罩上都沾了斑驳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瞳孔猛得剧烈收缩,眼前的景象便轰然坍塌,在一片废墟中,所有的物体都失去原有的颜色。

    只剩这抹红,在他眼底渲染开,变成一汪血海。

    心脏是无休止的狂跳,就连指尖都在微微颤动,程司屿张开嘴,想要唤她的名字。

    可脱了力的躯体,此时连正常站立都变得困难。

    他踉跄几步,跌跌撞撞朝茶茶所在的方向走去。

    “茶、茶茶……”

    开口已是哽咽。

    第60章 寄给茶茶的第60封信 大不了一尸两命……

    “司屿哥哥……”

    被抱得密不透风的茶茶, 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她推了推他,推不动。

    算了,司屿哥哥肯定又要像上次那样“教训”她一顿了, 她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场面太过混乱,此时也没有人注意到角落的两人, 这让果茶稍稍放心下来。

    她艰难探出手,圈住程司屿的脊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几下, 打算等他冷静一些后再解释。

    突然,一滴沁凉的液体砸在她的耳后, 顺着修长的脖颈线条滑进衣领后,很快被毛绒绒的衣料吸收。

    还没等茶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程司屿慌乱松开怀抱,将头撇到另一边。

    但他的左手仍死死钳在她腰间,似乎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又被她给逃脱了。

    “你、你是哭了吗?”茶茶攥住程司屿的双臂,伸长脖子, 想要看清他的脸。

    结果被他一掌覆在额头上,轻轻隔开。

    那只一直温热的手心,此时像冰块一样, 凉得刺骨。

    上次程司屿再生气也没有落泪,至少没有在她面前如此“脆弱”过。

    果茶慌了, 拽着他的双手贴到自己脸颊,似乎想让他失去血色的躯体重新回暖。

    “司屿哥哥你看我一眼呀,我真的没事……”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口罩,她正要扯下来。

    逃避良久的程司屿止住她手上的动作,终于肯正眼看她一眼了。

    只是这一眼, 几乎又将他重新拽回如临地狱的心悸中。

    她的口罩上还染着不知谁的血。

    “别摘,这里人多。”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听得茶茶竟也觉得悲伤。

    她知道程司屿是在担心自己会被人认出,于是乖乖将口罩重新戴好。

    一抬眼,正巧撞上他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悲恸。

    在旁人看来,她是挺身而出、惩奸除恶的侠女,落在他的眼里,只有丰迹背后如蹈水火的后怕。

    她为人称道的碑记,是亲手将他埋葬的墓茔。

    很快,姜姜赶了过来。

    看到果茶凌乱的造型时,她也吓了一跳,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未开封的口罩,“先换一副新的吧。”

    摘下旧口罩后,茶茶才发现上面不知何时沾上了大片血迹,再结合刚才程司屿和姜姜的表情,不难猜出他们肯定误以为这血是她的。

    茶茶粲然一笑,“别误会!我可没有受伤哦,可惜你们都没有看到我刚才有多英勇……”

    “茶茶!”程司屿心头一梗。

    他深吸一口气,铁青着脸,迅速帮她戴好新口罩,随后挶紧她的手腕,“回家。”

    重新走进人群,那些还在寻找“英勇女侠”的热心市民们很快看到了果茶的身影。

    “诶诶别走!那不是刚才见义勇为的小姑娘吗!”

    一群人举着手机拍起来,甚至还有人当场开了直播。

    一片混乱中,果茶隐约看到呆站在导诊台旁的宁韵,匆忙挥了挥手,又指了指门外,意思是她要先走一步了。

    还没得到对方的回应,她就又被那只强有力的大掌重新塞回胸膛。

    目视两人依偎离去的背影,宁韵掐紧手心。

    她记得这个男人,出席《pick six》决赛现场、被各资方众星捧月的风云人物。

    原来他们那个时候就搭上线了。

    不对,或许更早。她陡然想起来,这位天之骄子还曾屈尊参加过果茶常驻的那档综艺。

    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宁韵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

    原来真有人那么好命。星途璀璨也就罢了,还拥有这般完美的恋人,温柔、多金、矢志不渝。

    这种人活着,就是对她的一种挑衅。

    但……

    宁韵垂下头,隔着衣物抚了抚小腹。

    刚才心惊肉跳的一幕幕,一股脑地闪回眼前,渐渐的,起了一层迷雾。

    这种人还好活着,这或许也是对所有人的救赎。

    那便祝她长命百岁吧。

    毕竟,活着,有时也是一种诅咒。

    *

    返回车中,咏柏和司机正在座位上闲聊。

    见他们终于回来了,咏柏乐呵呵问:“怎么样?体检没啥问题吧?我刚听说里面有医闹持刀砍人,你们没……”

    话刚问出口,他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

    两人一个面色阴沉、一个神色无措,像是在闹别扭,但彼此的手指仍紧紧相扣在一起。

    咏柏随即噤声。

    果茶使了个眼色,“叔叔们,我们先上去了,待会儿回家再说吧。”

    说罢,跟着一言不发的程司屿上到车厢二层。

    司机用手肘碰了碰咏柏,有些担忧:“程总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不会对茶茶发脾气吧?”

    房车司机是王麟临时请来的,以前跟他们接触不算多,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格外喜欢茶茶这个总是眉眼弯弯的小姑娘。

    听到司机这话,咏柏像看鬼一样觑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程总就算把自己怄死,也不可能对茶茶发脾气的。”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上了楼,程司屿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茶茶决定先发制人,“首先声明!我这次没有逞强,我是看准了时机,而且看到好多保安正在往我这边赶,所以才出手的!”

    她抱着程司屿的胳膊摇了摇,撒起娇来像不要钱似的直往外蹦,“我真的有认真听司屿哥哥的话,好好保护自己,你没看到,我当时还拿了武器……”

    怕他没看到自己的神勇一面想象不出来,茶茶退后几步,开始无实物表演。

    她摆出打高尔夫的动作,猛得一抡,“就像这样,嘭得一下,直接把那坏蛋敲晕到地上。”

    眼见程司屿的神色晦暗不明,茶茶便想像上次那样故技重施,先暗戳戳“谴责”他一番,“好可怜的茶茶,明明做了好人好事,还要挨训……”

    “没有。”

    程司屿定定看着她的眼眸,“我没有要指责茶茶的意思。”

    “啊?”

    他这个反应,倒把茶茶早已设想好的“耍宝卖乖”给堵了回去。

    “茶茶做得很棒。”

    善良、赤忱、勇敢、机敏……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

    “既然说过要让茶茶自由,”程司屿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我便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决定。”

    茶茶扬起的嘴角陡然一僵。

    什么意思?要放她走,要与她决裂了吗?

    茶茶下意识抓住他的指尖,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被正在气头上的他绝情推开。

    相反,程司屿紧紧叩住她的手心,大掌全然将那只小手包裹住。

    “茶茶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但若你出了什么……”

    “意外”这个词,他再怎么狠下心来也说不出。

    他顿了顿,说:“我也绝不会独自苟活。”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大不了就像前世一样,一尸两命。

    茶茶的眼皮重重一颤,似乎是受到一场古老的召唤,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别、别这样,不会的。”茶茶眼眶蒙上一层雾气,但还要故作轻松地说,“况且,即使一方出了事,另一方也要带着对方的祈愿,好好活下去,这才是一段健康的关系呀……”

    健康的关系固然重要,只可惜,程司屿向来是一个畸形的人。

    他尚能维持体表正常,是因为她在身边。

    程司屿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茶茶的骨节,回望她,却不发一言。

    茶茶莫名从他漆黑的眸子里读懂了潜台词——

    「大可以试试。」

    不是赌气,不是威胁,更不是道德绑架,他实实在在就是这么想的。

    他也实实在在做得出来。

    *

    【你逆风奔跑的身影真美!全城寻找这位见义勇为的女孩→】(爆)

    不过数小时,“神勇少女”抡着铁簸箕一击干翻医闹男子、将身中数刀的医生从死神手中抢回的视频,被主流媒体报道后,在网上引起裂变式传播。

    【你爹个蛋,我太高兴了!咱们大女人就是牛!要不是这个姐妹最先站出来,医生肯定要出大事。请问在场那些袖手旁观的男人们,不觉得羞愧吗?】

    【这姐妹胆子是真大啊,反应也好快,看到歹徒又快拿到刀了,飞起就是一脚,我直接笑死】

    【但说实话,真的蛮危险的,但凡妹子慢了一步,保安来晚了半分钟,被医闹男拿到刀报复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为什么只有监控视角?秘书,给我查!一天期限,就算把整个花城翻个底朝天、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查出她的所有信息!】

    【那啥,我在现场,小姐姐戴了口罩围巾,看不到脸,我只拍到她被一个很高很帅的男人牵走了。附图.jpg】

    男人紧搂着女孩走出医院的这张图,一时也被疯传。

    因为背光,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人物剪影,在像天门一样发着耀眼白光的出口处,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一些美术生闻着味就来了……】

    【神图,仙品,大赏!】

    【这身高差这体型差,这双开门冰箱……连头发丝都透露着般配,知道人美心善的姐妹吃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但随着更多视角的现场图放出,东拼西凑之下,网友们渐渐发现——

    卧槽!这男人不是程司屿吗!

    【啊啊啊程总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那我们茶茶算什么啊?】

    【emmm算你们自作多情,算你们爱蹭,总不能腆着张大脸,说这挺身救人的英雌就是你家茶茶吧?】

    【那什么……其实吧……我觉得这姐妹从身形,还有露在外面的眼睛来看……真的还……挺像果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