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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关外鸿声断 华瑶属实是罪不容诛

    关合韵忽然跨出?一步, 挡住了杜兰泽的视线。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屹立在杜兰泽的眼前。

    杜兰泽十分厌

    恶关合韵, 但她不?能推开他?。她静立不?动, 如同一座雕像。

    关合韵看着谢承均, 缓缓地说:“杜小?姐正要去刑堂受审, 这是十万火急的差事, 万万耽搁不?得。我们先失陪了,请您包涵。”

    言罢, 关合韵径直向前走, 步子迈得很大。杜兰泽匆匆忙忙跟上他?的脚步, 甚至没来得及与谢承均告别。

    燕雨见状,隐隐感到一丝怨愤。他?出?声?道:“关大人, 您行行好,走慢一点,杜小?姐是读书人,她跑步都没您走路快。”

    关合韵斜瞟了燕雨一眼。只这一眼,便让燕雨汗毛倒竖。

    燕雨不?自觉地挺起胸膛, 故作镇定地说:“杜小?姐是殿下的近臣, 咱们做奴才的,应该把?杜小?姐伺候得妥妥帖帖……”

    “帖”字还没念完, 关合韵反手一转剑柄, 剑鞘携裹着一阵疾风,重重地拍向燕雨的膝盖。

    燕雨惊慌失措, 连忙闪身躲避,仍然听见“咔嚓”一声?巨响,他?左腿的膝盖被剑风震得脱臼, 仿佛刚刚承受了一场酷刑,疼痛一刹那传遍全身,他?狼狈地摔到在地上,束发的缎带都散开了。垂落的一缕发丝划过耳畔,他?心里?又惊又怒又恼又恨,真想一剑捅死关合韵这头畜牲。

    关合韵居高临下,审视着燕雨:“我瞧你毛毛躁躁的,跟个?没长大的混小?子似的,你从前的主子还真是娇惯你,半点规矩都没让你学过。”

    燕雨沉默地低下头。纵然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他?的武功比不?上关合韵,他?的官阶也比不?上关合韵,他?与关合韵的实力相差悬殊。关合韵打他?骂他?教训他?,他?不?能说半个?“不?”字。

    他?快要气死了。

    他?的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懑之气,他?这一副神色又被关合韵看在眼里?。

    关合韵不?怒反笑:“你没什?么本事,气性还挺大。”

    燕雨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凉意浸透了他?的身体。他?把?脸埋进了臂弯,嘟囔道:“对对对!我是没本事、气性大的狗奴才,您是本领强、脾气好的大老爷,行了吧?”

    关合韵稍微抬高剑柄,杜兰泽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她低声?道:“关大人,您别忘了,您正站在大理寺的走廊上,您的一言一行都会引人注目。”

    关合韵抱臂立在一旁,臂膀上的肌肉轮廓格外刚硬。他?平静地回答道:“我确定周围无人,才会对燕雨出?手。您正要去刑堂受审,刑堂是一个?容不?得半分差错的地方,燕雨口无遮拦,实在不?适合跟着您去面见大理寺卿。”

    言罢,关合韵转头看向他?的属下。他?命令属下把?燕雨抬走,还对燕雨说:“你回到马车上,老老实实养伤,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如果你抗命不?遵,坏了规矩,我会亲手打断你的双腿。”

    燕雨被他?气得双眼通红。

    杜兰泽竟然默认了关合韵的安排。她没有为?燕雨辩解一句。燕雨知?道杜兰泽肯定有她的谋划,但他?永远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愚笨的人。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常常有一种羞愧的、怅惘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羞愧、为?何?怅惘,那些杂乱的思绪,就像破土而出?的春笋,爬满了他?的心房。当他?犹豫之际,春笋已?经长成了竹林,竹叶摇动之声?犹如浪涛,他?在起伏不?定的浪涛里?饱受颠簸之苦。

    这一瞬间,燕雨不?敢直视杜兰泽的双眼。

    燕雨好像一只落水狗,他?的衣服还很干净整洁,但他?的眼角是湿漉漉的。在侍卫的搀扶之下,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与杜兰泽相隔渐远,徒留一道颀长的背影。

    杜兰泽忽然开口:“燕雨毕竟是我的侍卫。你没问过我的意见,直接处置了我的侍卫,这也不?合规矩。”

    关合韵一边往前走,一边问:“杜小?姐的意思是什?么,还请您明?示。”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一句实话。你我都在为?公主效力,公主恩威并济、赏罚分明?,忠臣良将都愿意追随公主,你我更应该以身作则,凡事都要讲个?规矩,切勿草率行事,先斩后奏。”

    关合韵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

    关合韵和杜兰泽都是方谨的近臣。关合韵当众教训燕雨,扫尽了杜兰泽的脸面。杜兰泽咽不下这口气。她仗着自己能言善辩,完全可以把?事情闹大。

    读书人就是麻烦,关合韵心想。

    杜兰泽只说了短短几?句话,不?仅捧高了方谨,还贬低了关合韵,关合韵无法反驳杜兰泽。他?一路无言,默默把杜兰泽送入大理寺的刑堂。

    大理寺卿正站在刑堂的门口。

    大理寺卿现年六十岁,身形消瘦,鬓发灰白,穿着一身绯红的官服,脸上却没什么血色。近日以来,他?总是在发愁,重案命案那么多,太后让他严查严办,他?上哪儿去找凶手?就算案情水落石出?,凶手或许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太后能否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他?心乱如麻。

    正在此时?,杜兰泽向他?行礼。

    他?颔首,语气甚是和蔼:“杜小?姐,请坐。”

    杜兰泽缓缓入座,大理寺卿还站在原地。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方谨器重杜兰泽,杜兰泽一向体弱多病,谁敢拷问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承受方谨的怒火?

    大理寺卿挥了一下手,几?位主簿全都坐了下来。众人的神色虽然严肃,气氛却还是和睦的。

    某一位主簿翻开卷宗,问了杜兰泽几?个?问题,杜兰泽从容作答,话里?话外没有一丝纰漏。

    主簿面露难色。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杜小?姐,您还记不?记得山海县的知?县?这位知?县名叫葛巾,她政绩不?凡,声?望不?差,每年都能通过吏部的考核。”

    杜兰泽观望着主簿的面部表情,试探道:“我与葛巾仅有几?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政绩如何?。难道葛巾也与风雨楼一案有关?”

    主簿道:“您应该也听说了吧,葛巾在山海县闹了个?乌龙。她和赵惟成带兵剿匪,恰巧遇到了秦三的军队,彼时?夜黑风高,双方人马不?分敌我,就在土匪寨子里?展开了一场混战。葛巾诬告秦三谋反,秦三指控葛巾勾结土匪,她们互相攻讦,到现在还没个?定论。”

    听到此处,杜兰泽已?经猜到了目前的局势。

    去年冬天,皇帝传了一道密令,派遣华瑶暗杀晋明?。皇帝还留了个?后手。他?从镇抚司抽调了一群高手跟踪华瑶。那一群高手的领头人,正是何?近朱。

    后来,何?近朱被华瑶杀了,皇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朝政大权落入方谨的手中。华瑶又向方谨投诚,主动献上金银珠宝、车马粮钞,方谨自然愿意为?华瑶洗脱罪名。

    现如今,秦三是华瑶的部下,葛巾诬告秦三谋反,大理寺却不?敢把?“秦三谋反”与华瑶联系到一起,由此可见,虽然方谨已?经决定铲除华瑶,却还没来得及调整策略,今时?今日,华瑶依然处于方谨的庇护之下。

    依照杜兰泽的推断,葛巾很可能也接到了皇帝的密令。葛巾与华瑶交战,又被华瑶打败,葛巾必定会上奏朝廷——这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候,无论葛巾如何?描述自己的遭遇,内阁和刑部都不?会放任葛巾污蔑华瑶。

    经由刑部的一番运作,山海县的剿匪之战演变为?“葛巾与秦三不?分敌我的内战”,如此一来,朝廷不?仅削减了华瑶剿匪的功绩,也为?葛巾和秦三找到了台阶,各个?党派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一桩案子的审判结果,正是朝廷党争的一个?缩影。大梁朝的众多官僚,并不?追求所谓的“真相”,他?们绞尽脑汁,只为?保持各方势力的平衡。

    百姓交口传颂的“青天大老爷”,恐怕只存在于民间的戏台上。

    杜兰泽仍在思索,主簿的声?调变得更高:“刑部搜集了一批人证物证,风雨楼一案乃是盗匪所为?,那个?山海县啊,确实有一群盗匪。葛巾与盗匪曾经有过书信往来,书信都被刑部收存了,刑部暂时?不?能确认书信字迹的真伪。”

    杜兰泽佯装糊涂:“为?何?不?能确认?”

    主簿迟疑了一瞬,解释道:“盗匪仿冒官员的字迹,投机取巧,弄虚作假,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

    杜兰泽皱了一下眉头,大理寺卿也听不?下去了。

    大理寺卿打断了主簿的话,直说道:“此案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尚不?能盖棺定论。刑部和都察院要求审问葛巾,若是能把?

    葛巾审问清楚,许多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杜兰泽立刻找到了症结所在:“葛巾去了哪里?,她是否来了京城?”

    大理寺卿一言不?发,主簿倒是坦诚:“葛巾离开了虞州山海县,沿途的驿站接待过她,人证物证俱全,丝毫抵赖不?得,早在四个?月之前,葛巾便抵达了京城……”

    大理寺卿转过头,看了一眼主簿。

    那位主簿的话音一顿,还没讲出?葛巾的下落,杜兰泽竟然接话道:“诸位大人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葛巾失踪了吗?”

    整座刑堂骤然寂静下来,窗外传来一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乌鸦飞过了枝头,晃动的树影又映在了地砖上。

    大理寺卿从座位上站起身。他?一手捋着官服的袖摆,另一手搭着案桌:“风雨楼之案,乃是一桩悬案,许多难题悬而未决,也不?劳杜小?姐费心了,杜小?姐请回吧。”

    杜兰泽状似无意地问:“今日的审问到此为?止了吗?”

    大理寺卿为?官三十年,见惯了官场的种种伎俩,早已?识破了杜兰泽的意图。杜兰泽不?会配合大理寺办案查案。她只会从大理寺搜刮消息,不?断地试探官员的口风。

    即便如此,大理寺卿还是希望杜兰泽能透露一些蛛丝马迹。

    杜兰泽先后服侍了华瑶、方谨两位公主。她肯定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理寺卿收敛了一切情绪,慢声?细语地说:“是,审问到此为?止了,杜小?姐可以走了。风雨楼一案过去了四个?多月,你记不?清当时?的状况,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倘若你又想到了案件相关的细节,请你写信寄到大理寺……”

    杜兰泽不?经意地说:“我在山海县待了不?到半个?月,依稀记得山海县的民众笃信佛法,葛巾顺应民心,修建了几?座寺庙。四公主的侍卫凌泉正是死在了寺庙附近。方才主簿大人也提到了赵惟成,赵惟成是虞州的武官,他?与葛巾形影不?离,这倒是一桩怪事。”

    主簿笔速如飞地记下了杜兰泽的供词。

    杜兰泽微勾唇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转身走出?了刑堂,关合韵还跟在她的背后。

    他?们走了几?步远,关合韵忽然提醒道:“大理寺的官员优待你,横竖都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

    杜兰泽感叹道:“公主的大恩大德,我始终铭记于心。”

    关合韵见她神情真挚,不?似作假,便也不?再与她谈话。无论她有多聪慧,她只是一具血肉之躯,她被方谨牢牢地掌控着,注定要为?方谨奉献一切身心。

    *

    时?值仲春,天气逐渐转暖,秦州芝江一带的秩序也在逐渐恢复。

    芝江沿岸的土壤十分肥沃。春耕才刚结束不?久,稻田里?的秧苗都开始分叶拔节,头戴斗笠的农民仍在田埂上忙活。

    临近傍晚,村庄升起了袅袅炊烟,华瑶抬头望着天空,只见烟雾缠绕着晚霞,消散在夕阳的余晖里?。

    华瑶小?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天空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谢云潇牵住华瑶的手腕:“大概是虚无缥缈的宇宙洪荒。”

    华瑶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她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谢云潇的手背,停在他?坚硬的拳峰处,稍微挠了一下,他?忽然握紧她的手,与她说起了正事:“最近几?日,京城是否传来了新?消息?你已?经占领了秦州东境,北境也在你的控制之中,京城不?可能没有异动。”

    华瑶表现得十分平静:“再等等吧,应该就是这两天了,姐姐一定会传令给我,强迫我交出?兵权。”

    华瑶没受到方谨的影响,仍然保持着不?错的心情。

    如今她率兵驻扎在秦州的永安城,当地的民众将她视作神明?,凡是她经过的地方,都有民众高声?呐喊:“公主殿下仁德广布!公主殿下恩泽深厚!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公主殿下万事如意!”

    在那一声?声?的赞颂之中,华瑶本就顽固的自信心越发膨胀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展宏图。

    今天下午,华瑶和谢云潇一同出?城,巡视周边村落。

    华瑶准备在秦州东境的土地上培育农作物,凉州的商人已?经为?她送来了土芋、红苕的种子,还有一群擅长栽种此类作物的农民。

    华瑶在乡野间巡视了一圈,正如她预料的那般,不?少村庄已?经恢复了往日生机,大有欣欣向荣之象。

    华瑶顿时?振奋起来,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在她管辖的地界之内,战乱的阴霾正在消散,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但她并不?满足于这一份功劳。

    她还要振兴农业,解决饥荒。

    启明?军收编了精兵七万多人,这七万多人的粮饷必须及时?供应,军队的粮草自然是重中之重,百姓的口粮也不?能短缺。

    华瑶一边思考,一边向前走。她望见了远处的数百亩荒田,田地里?长满了野草,乍看起来也是绿油油的。

    华瑶打了个?手势,召来了她的侍卫。她命令侍卫去军营传信,挑选一批士兵驻扎在永安城之外,开垦荒田,栽种庄稼,与农民齐心协力,培育出?产量更高的农作物。

    这一番安排完毕,华瑶打道回府。回程的路上,她还对谢云潇说:“永安城的水路四通八达,我在永安城发展农业,可以把?粮食运往秦州全境。而且,这里?的气候类似于凉州的东南部,栽培庄稼的办法也适用于凉州。”

    谢云潇道:“你还要改革凉州的税制和分田制,每一项政令的实施都不?容易,我预祝你一切顺利。”

    华瑶道:“你嘴好甜。”

    谢云潇怀疑她下一句就是“让我尝尝你有多甜”,他?略微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她的双眼,从她眼中窥见了他?自己的倒影。

    她又问:“你是不?是想亲我?”

    马车行速飞快,车帘遮挡了窗外的暮色,光线变得朦朦胧胧,谢云潇身上的衣袍似是笼了一层雾气,很不?真切,华瑶没来由地记起谢云潇说的那句,天空之外的世界是虚无缥缈的。

    华瑶走神了几?个?瞬息,谢云潇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既轻柔又克制,犹如蜻蜓点水一般。

    华瑶往他?怀里?一钻,闻着冷冽而清雅的香气,像是远离了世俗的尔虞我诈,归于一派宁静自在。其实她也不?太明?白,此时?此刻,为?何?会有心旷神怡之感?或许是因为?她的坐姿很随意,心情就很放松吧。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进了永安城,华瑶正想撩开车帘,侍卫忽然传来急报。

    马车停在城墙之下,守城士兵的盔甲反射的冷光照到了车门的边上,传信的侍卫什?么也没说,只把?一份邸报和一封密信交到了华瑶的手里?。

    华瑶打开密信,看到了方谨的命令。方谨言简意赅,指使华瑶立刻率领四万精兵返回京城。这是华瑶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

    随后,华瑶又打开了邸报,这一次,她的手指因为?用力掐紧报纸而泛白了。

    邸报上刊登了一篇公文,昭告了华瑶的罪行。那篇文章指出?,华瑶好大喜功,滥用职权,调走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食,致使沧州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边防朝不?保夕,华瑶属实是罪不?容诛。

    第132章 野草深深花漫漫 “谁胜谁负,由我来定……

    华瑶花费了六千两白银, 收购了沧州的四?万五千石粟米,那些?粟米几乎都是白家商号的存粮。白其姝把粟米从?沧州运到秦州,解决了秦州的燃眉之急。

    而?今, 京城发行?的邸报编造了一个谎言, 污蔑华瑶盗取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草, 危害了沧州边境的局势。

    四?百万, 多么庞大的数字, 华瑶心想,如果她真有这么多粮草, 秦州叛军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秦州的战乱早已?结束了。

    华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沧州粮库的亏空如此严重, 我的名声坏了倒还是小事,沧州的边境告急才是大事。羯人羌人甘域人都会知道沧州的困境, 沧州官兵的士气也会被削弱,粮草储备不足,军队作?战不力,

    更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外敌一旦入侵,沧州必将生灵涂炭。”

    华瑶没料到她的对手如此鼠目寸光。

    倘若沧州失守, 敌军攻克虞州, 京城危在旦夕,大梁朝也要灭亡了, 到了那个时?候, 高阳家的男女老少?都是亡国奴,还争什么皇帝之位?

    谢云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邸报。他道:“殿下不必过于忧虑, 这一份邸报发行?于两天前,纸页上注明了日期。按照以往的惯例,至少?需要两个多月, 邸报才能传遍北方各省。”

    华瑶猛然拽住他的衣袖:“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他们胆敢造谣生事,那我就要以假乱真,谁胜谁负,由我来定。”

    谢云潇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拇指的指尖抵在她的掌心,由内向外地抚摸了一下,对她的安慰之意尽在不言中。

    华瑶命令马车前往永安城的公馆,又命令侍卫传信给白其姝、沈希仪、金玉遐,让他们三人都到公馆去等?候。

    天边的夕阳向下坠落,苍茫的暮色之中,满城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亮了。街头巷尾的吆喝声此起彼落,闹市的行?人熙熙攘攘,民宅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年幼的孩童在自家门前跑跑跳跳,这原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这一种“寻常”却是多少?人拼尽了血泪换来的?又有多少?人至死都没再看到秦州的太平景象?

    华瑶的心底压抑着一股戾气。她不知道如何发泄,就使劲地揉搓一只枕头。

    枕头的内部填满了鸭绒,外部裹着一层秦州特产的软缎,华瑶的手劲又是没轻没重的,不过片刻的光景,枕头被她揉破了,鸭绒从?缝隙中飘出来,落到了她的发丝上。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发丝,帮她拂去了鸭绒。她立刻捧住他的手,轻轻地捏揉他的指尖。

    他低声道:“你既有深谋远虑,又能随机应变,终将登上帝位,成为天下之主。”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嗯,当?然,没人比我更适合做皇帝了。”

    谢云潇笑了笑,却没再说话。他知道,那一份邸报只是一个开始,东无和方谨必定还有更卑劣的手段。他们不会放过华瑶。

    华瑶不进则退,不胜则败。

    *

    落日的最后一束余光照到了一座公馆的台阶上,华瑶飞快地穿过大门,走入前厅。

    白其姝、金玉遐、沈希仪连忙前来迎接,华瑶把邸报递给了沈希仪,直截了当?地说:“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沈希仪扫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经过一番思考,她缓声道:“如今的朝堂上,只有太后、方谨和东无有能力操纵舆论。太后处事周密谨慎,绝不会公开污蔑您。方谨的党羽分?布于北方各省,尤其集中于幽州、朔州二地。幽州和朔州都是沧州的邻省,方谨必定希望保住沧州。倘若外敌侵犯沧州,方谨得不偿失。”

    沈希仪微微抬头:“所以,殿下,造谣污蔑您的人,只可能是东无。”

    其实华瑶也觉得,始作?俑者?就是东无。

    根据华瑶对方谨的了解,方谨不仅重视国家的边防,也重视皇族的体?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方谨不会以“贪污”为名惩治皇族,毕竟方谨自己也没少?贪钱,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方谨享尽了人世间的富贵豪奢。

    相比之下,东无简直没脸没皮。

    华瑶站在前厅的正中央。她双手负后,义正辞严地说:“东无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国家大义,他是真的疯了。倘若沧州失守,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白其姝突然插话:“殿下,我记得您曾经提到,东无给镇国将军写了一封信,他很?想拉拢镇国将军。”

    华瑶面朝着白其姝:“依你之见,东无凭什么拉拢凉州?”

    白其姝十分?慎重地回?答道:“我在沧州的柯城待了几天。柯城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全城上下都在戒严,异族人反倒变得更多了。我见到了一群留着辫子?的壮年男子?,他们走街串巷,四?处流窜,巡城的士兵却没有盘问他们,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

    沈希仪猛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东无早已?通敌叛国,羯人羌人甘域人都是东无的同盟,他们在沧州安插了眼线?”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白其姝瞥了她一眼:“别害怕啊,沈小姐。”

    “我并不害怕,”沈希仪冷淡地回?应道,“您会错意了。”

    白其姝勾唇一笑:“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把我的心脏吓得怦怦跳呢。”

    沈希仪看不惯白其姝的作?态。

    白其姝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只是一介商户,“士农工商”的最下等?,“三教九流”的最末流,偏偏能独得华瑶的恩宠,究竟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

    若不是白其姝从?沧州调粮,华瑶也不会被东无捉住把柄。

    时?至今日,华瑶非但没有惩罚白其姝,还十分?信赖白其姝,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纵容?

    烦闷的、忧愤的情绪扰乱了沈希仪的心境。沈希仪越发严肃:“时?势如此紧迫,闲言碎语不必多说。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东无通敌叛国,勾结外族,欺压沧州,以此要挟凉州,他打算把北方四?省送给敌国。他的势力广泛扎根于南方,他宁愿北方毁于一旦,也不愿维持边境形势的稳定。”

    华瑶叹了一口气:“东无确实做得出来。这世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东无的阴险之处在于,他格外崇尚“弱肉强食”的道理,他什么手段都敢用,甚至不惜以一半的江山来换取权力。

    与东无相比,华瑶十分?正直,十分?仁义,也有十分?的顾虑。

    正当?华瑶一筹莫展之际,谢云潇忽然出现了。他为华瑶带来了一封谢家密信。寄信人是谢云潇的舅父谢承均,鼎鼎有名的大理寺少?卿。

    在华瑶的催促下,谢云潇打开信封,逐字逐句地破解密信。他念到“杜兰泽”三个字的时?候,华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谢云潇转述了杜兰泽的原话:“御林军内乱一事,实在骇人听闻。御林军分?不清敌我,以至于自相残杀,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

    杜兰泽肯定是想通过谢承均向华瑶传话。她被方谨囚禁在公主府中,不能擅自出门一步,但她心思缜密、洞察秋毫,她可以凭借蛛丝马迹推断出朝野局势的走向,委婉地透露给华瑶。

    杜兰泽是华瑶最信任的人。她的执政理念与华瑶不谋而?合,她废除贱籍的决心也和华瑶一样坚定,她经常对华瑶说:“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对了,排忧解难!

    华瑶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杜兰泽的深意。

    由于朝野局势的变化,华瑶忧心忡忡,杜兰泽的那一番话像是在为华瑶出谋划策,告诫华瑶不要“分?不清敌我”,只顾着与方谨争斗,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那么,如何才能反败为胜?

    华瑶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沈希仪仍然站在她的身旁,邸报上的谣言勾起了沈希仪的愁绪,沈希仪喃喃地低语道:“他们对您的诋毁太过阴损……”

    华瑶双手一拍,决定道:“永安城也有书社和书局,印刷技术并不逊色于京城。朝廷能发行?报纸,我们也能发行?报纸,倘若我们的报纸传遍北方各省,东无的阴谋诡计就不容易得逞了。”

    沈希仪抬起头来,与华瑶对视,只见华瑶神采奕奕、气宇昂昂,仿佛永远不会消沉。

    华瑶的精力极其充沛。自从?华瑶养好了伤,沈希仪再没见过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就像太阳一般光辉灿烂,照亮天地之间的一切阴霾。

    华瑶又说:“我要在秦州、岱州、凉州开设上百个书社,取名为‘启明书社’,专门印刷《启明报》。当?然了,也不只是《启明报》,我会仿照邸报的格式,印刷一批类似邸报的报纸,发放到北方各省,特别是沧州、康州、虞州和西潭这几个地方。”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称是,谢云潇接话道:“请容我多问一句,殿下打算如何破除谣言?粮草是军队的命脉,四?百万石粮草关乎军队的生死存亡,如果沧州的官民相信了谣言,殿下在沧州必然举步维艰。”

    天色将近昏黑,厅堂里的灯烛已?被点亮,华瑶坐在一片灯光之中,不急不缓地说:“我会编造一份邸报,并在邸报中写明,我确实有四?百万石粮草,这些?粮草是我从?秦州叛军的手里缴获的。秦州叛军四?处散播谣言,只为污蔑我的名声。他们造谣生事,勾结外敌,侵犯沧州,觊觎凉州,通敌叛国,十恶不赦。”

    谢云潇还没答话,金玉遐向后退了一步,以示恭敬:“殿下英明。”

    华瑶迫不及待:“废话少?说,现在就开始干活吧。”

    第133章 归路迢迢 “贱民之女,果真下贱!”……

    金玉遐遵照华瑶

    的授意, 在案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默默地写起了报文。

    金玉遐的文笔极其出众。二?十岁之前,他写过不少诗词和散文, 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别号, 叫做“野山老翁”。他以“野山老翁”为?名, 出版了一系列书籍。由于他风格雅致、词句优美, 他的名声轰动一时, 天下读书人尊称他为?“野山君”。

    迄今为?止,金玉遐还?没?对华瑶提过“野山君”的来历。

    金玉遐并非有意隐瞒, 他只是觉得, 他年少时写的那些?伤春悲秋的诗文, 不过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每一个字都是轻飘飘的, 暗藏着闲情逸致,却无半点忧国忧民之念,这样的作品怎么拿得出手呢?

    他追随华瑶已有一年。这一年来,他辗转多地,满目疮痍。

    烧不尽的烽火狼烟, 堆不完的血海尸山, 以及千千万万人的痛心泣血,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自身的苦闷已是无足轻重?, 《启明报》的名头却是沉甸甸的。

    他在纸上纵笔如飞, 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完成?了两篇报文, 顺利地通过了华瑶的审查。华瑶又指派了沈希仪、戚应律来帮他的忙。众人一直忙到第二?天破晓时分,才把文稿送到了永安城的书局。

    书局内部的人员丝毫不敢耽搁,连忙拿出了贮藏在仓库里?的白棉纸。这种白棉纸是官府专用的纸张, 适用于活字印刷术。上百个匠人忙中有序地劳作了一整天,形同邸报的报纸就被印刷了一千五百份。

    临近黄昏,晚霞初上,站在窗边的沈希仪被照得满面红光。沈希仪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身体疲惫至极,神?志还?是十分清醒。她一边吩咐士兵派发报纸,一边率领一群文人抄写告示。

    那告示的措辞简洁精炼,语句通俗易懂,完整地列出了秦州叛军的罪孽,包括滥杀百姓、凌虐妇孺、勾结外敌、劫掠财物等等,并且阐述了启明军的功绩,处处赞扬华瑶的仁义之举,华瑶俨然成?为?一代救世之主。

    告示上还?说,华瑶夺回了叛军侵占的四?百万石粮草,又把肥沃的农田分给了贫民,数十万贱民的贱籍将被革除,有志之士能够一举成?名,有功之臣能够一展宏图,秦州必将重?现繁荣富强。

    沈希仪整理了四?百多份告示,又唤来一批侍卫,命令他们明日一早启程,沿着芝江顺流而下,把告示贴到城乡的集市上。

    此时夜色深沉,月淡星稀,沈希仪劳累过度,再也熬不住了。她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戚应律赶紧过去扶住她:“沈小姐,请多保重?。”

    他有礼有节地说:“实在抱歉,下午我打了个盹,睡了两个多时辰,只留你一人忙前跑后。现在书局收工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你为?公主办事不辞劳苦,更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沈希仪甚至没?看戚应律一眼。她淡淡地说:“多谢您的好意,我并无大碍。自古以来的中兴大业,哪有不艰难的?能为?公主办事,便是我的福分。”

    戚应律手持一把折扇,很闲散地摇了摇扇柄:“目前的局势虽然严峻,却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你不用提心吊胆,稍微松懈一点也不碍事吧。”

    沈希仪一言不发。

    戚应律摊开双手,折扇被他夹在指间:“明天你要是有空,何不与我泛舟游湖?春天来了,花也开了,永安城的风景好得很,你不去欣赏就太可惜了。”

    沈希仪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讥讽,似是嘲笑:“您是镇国将军府的公子,生于凉州,长于凉州,必定?目睹过尸横遍野的惨状。可我听您的语气,像是从未经历过战争,懒懒散散,懵懵懂懂,浑然不知事态严重?,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戚应律闻言,几近窒息,沈希仪还?说:“您见识短浅,举止轻浮,才学平庸,意气衰颓,整日游山玩水、寻欢作乐,终将一事无成?,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折扇“刷”地一声合拢,扇骨扣在了掌心,戚应律无可奈何道:“我一片好意,你不领受就罢了,怎么能恶语伤人呢?”

    沈希仪颇为?平静地回答:“您若是对我不满,请您去找公主告状。公主的赏罚,我自当领受。”

    戚应律这才发现沈希仪从未用正眼看过他。

    沈希仪对谁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只在华瑶的面前装出一种温婉柔顺的性情。他以为?她是一朵解语花,其实她浑身长满了尖刺,暗藏着一股凶狠的煞气。

    灯笼的光线更暗淡了,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戚应律还?没?反应过来,沈希仪已经冲到了门口。

    刹那间,沈希仪的视野骤亮。

    守门的侍卫高举火把,火花迸溅出嘶嘶声响,十几个蒙面黑衣人都被捆住了手脚,不情不愿地跪在台阶前。

    这一群黑衣人已被侍卫捉拿,那些?侍卫都是华瑶调派过来的武功高手,共有二?十多人,负责保护书局的安全。华瑶显然预料到了书局一定会遭遇暗算。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永安城内作乱?

    沈希仪扯下了黑衣人的面罩。她的目光陡然一沉,心头的愁绪更浓,眉头也皱得更紧。

    沈希仪的记忆力极好。她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位黑衣人正是孙志忠的属下。

    孙志忠出身于京城军营,任职于兵部,效忠于方谨。

    方谨把孙志忠派到了秦州,担任名义上的“官兵主帅”。实际上,孙志忠从没?去过战场,也从没?杀过叛军,他是方谨牵制华瑶的一枚棋子。朝廷大肆宣扬孙志忠在秦州平叛的光辉事迹,华瑶的战功都被孙志忠抢走了。

    走廊上的灯笼尽数熄灭,昏暗的月光洒到了沈希仪的脚下。沈希仪还?在考虑如何处理黑衣人,侍卫已经把黑衣人拖进?了柴房,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油壶和火折子。原来他们想在书局纵火,烧毁报纸,烧死工匠,让一切化作灰烬。

    今日一早,华瑶曾经传过口谕:“任何人胆敢纵火行凶,杀无赦。”

    侍卫谨遵华瑶的指示,杀光了这些?黑衣人,没?留一个活口。柴房里?弥漫着浓稠的血腥气,尸体都被马车运了出去,夜色之下的永安城依旧寂静,像是古井之水,毫无一丝波澜。

    *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书局传来的消息。

    华瑶本来都准备上床睡觉了。但她听完侍卫的奏报,困意彻底消失,她的心里?渐渐地烦躁起来。

    她没?有遵从方谨的命令,方谨必定?会对她下死手。

    “平定?秦州叛乱”的功劳早就记到了孙志忠的头上,孙志忠才是方谨真?正信任的人,华瑶只是一块垫脚石。孙志忠没?为?秦州流过一滴血,还?敢往华瑶的背后捅刀子,他何必苟活于世呢?不如死了算了。

    华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把长剑,更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她思考片刻,命令侍卫去传召孙志忠,让他到公馆来议事。

    公馆的花厅灯火通明,银烛高照,墙壁上光影摇动,凉凉的夜风吹入了室内,风中隐含着稀薄的血腥味。

    恰在此时,侍卫通报道:“启禀殿下,孙志忠正在门外等候。”

    华瑶其实想说“让那个王八蛋滚进?来”,但她到底还?是保持了风度,状似平静地回复道:“传他觐见。”

    少顷,孙志忠被侍卫带进?了花厅,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丈远。

    孙志忠独自一人前来觐见华瑶,身旁没?有一位亲兵。他的礼数十分周到,态度也很恭敬,“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格外诚恳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叩请

    殿下万福金安,不知殿下深夜传召,有何要事?”

    华瑶直说道:“你应该已经收到了方谨的命令。我想问问你,方谨是如何指使你的?”

    孙志忠倒也坦诚:“末将奉了三公主的密令,暗中监视您。自从您来了秦州,末将经常四?处打听您的情况。昨天三公主又传了一道密令,您要是迟迟不回京城,启明军就是造反的贼寇,官兵应当铲除启明军,必要时,可以屠杀全城百姓,震慑秦州的官民。”

    华瑶冷笑道:“你主子疯疯癫癫的,你也只会跟着她发疯。”

    孙志忠跪趴在地上,给华瑶磕了一个响头:“您是众所周知的仁义之主,末将想劝您一句,等到朝廷的大军兵临城下,您还?不肯投降,满城百姓都要为?您陪葬,您的‘仁义’也就是名存实亡了。”

    华瑶毛骨悚然。

    孙志忠毫无保留地坦白了方谨的计策。这一条计策乃是阳谋,无所谓华瑶知道或者?不知道,方谨都会顺利地施行。

    这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官民信奉的还?是“儒法?”二?字。

    华瑶拥兵自重?,本就犯了朝廷的忌讳,倘若朝廷认定?华瑶造反,启明军就是“贼寇”,秦州面临着屠城之祸,秦州的官民必定?更希望华瑶自杀谢罪,而不是与朝廷抗争到底。

    凡事都有两面性,一面是好,一面是坏。

    华瑶的仁义之名传遍了大江南北,她的事迹被编为?歌谣,广泛传唱。每当她来到一座城池,至少会有上万人出城迎接,百姓相信她忧国爱民,相信她怜悯人间疾苦。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真?正做出了“舍生取义”的壮举。

    正因?如此,华瑶在民间的形象是完美无缺的。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是一尘不染的圣人。

    倘若她违反了儒家?的道义,公然与朝廷对抗,致使平民沦为?乱民,乡城沦为?血城,那她的威望就不复存在了。

    所谓的“威望”究竟有多重?要呢?

    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凭借的是“军民一心”。秦州百姓为?她冲开城门,为?她护送军粮,为?她摇旗呐喊、奔走呼号,大大地抬高了她的威望。

    沈希仪在书馆抄写告示,书馆的文人自发追随,无需华瑶下令,那些?文人听说沈希仪是华瑶的近臣,便都恭敬地听命于沈希仪,这也是因?为?他们臣服于华瑶的威望。

    华瑶不能失去这种威望。

    正当华瑶思索之际,孙志忠往前膝行了一段距离。

    孙志忠半抬起头,眼眶中的泪水隐隐浮泛:“殿下,您为?了秦州百姓,率领将士们浴血奋战,拯救了千千万万的人,我不愿和您大打出手。咱们老百姓吃的苦,我看了也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盼着天下太平?您若能继续效忠三公主,对于您和我来说,那都是最好的局面……”

    话未说完,孙志忠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淬毒的短刀,锋利的刀尖直劈华瑶,却没?伤到她一分一毫。

    转瞬之间,华瑶跃身而起,跳到了一张木桌上。

    孙志忠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壮的双手布满了厚茧,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凶光四?射,眼神?带着几分癫狂。

    他急冲猛攻,施展出极强的剑气,又被华瑶一招化解。他的武功比华瑶更强,为?何会落于下风?

    孙志忠一时惊疑,双掌猛地运力,短刀斜飞而出,狠戳华瑶的心口。

    刀光激起一道劲风,满室的烛火一霎熄灭,黑暗之中,华瑶的反应仍然敏捷至极,轻易地避开了孙志忠的杀招。

    孙志忠大喝一声:“逆贼,拿命来!”

    夜色如墨汁一般深浓,室内无风无影,唯有一阵阵凉意刺骨,漫溢着一层杀气,孙志忠竟然听见了谢云潇的声音:“殿下,让我杀了他吧。”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那个毒药还?真?好用,孙志忠都不知道自己?中毒了。他的招式虽然强劲,却很笨拙,远不是我的对手,姐姐器重?的武将也不过如此。”

    孙志忠这才发觉自己?中计了。但他想不通他什么时候中了毒。他在饮食上从不马虎,他的亲兵会在集市买米买菜,碗碟杯筷都有专人看管,华瑶哪儿来的下毒机会?

    近日以来,孙志忠经常感到身寒气虚,原先?他还?以为?是水土不服,如今终于找到了原因?,满腔怨愤无从排解,他心如火烧:“贱民之女,果真?下贱!”

    谢云潇的耐心已经耗尽:“他该死了。”

    华瑶大发慈悲:“好了好了,你去杀他吧。他能死在你的手里?,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你的剑法?天下第一快,他会死得毫无痛苦。”

    偌大一间花厅里?,灯烛俱灭,星月无光,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孙志忠立即闪躲。谢云潇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孙志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谢云潇即将出兵岱州,按理说,谢云潇今晚应该在城外的军营点兵点将。孙志忠不知道谢云潇何时赶回了公馆,便说:“你不顾军营……”

    “军营”二?字刚出,剑刃削开了孙志忠的脖颈,他的颈骨寸寸碎裂,鲜血顺着脊背流了下来,而他甚至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他并未感到恐惧,他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淡去了。他对方谨的敬佩、对贱民的鄙夷、对华瑶的厌恶,全都消散得不留痕迹。

    临死前,他只听华瑶说:“他好像非常憎恨贱民,为?什么呢?”

    孙志忠彻底断气了,无法?回答华瑶的疑问。

    谢云潇随口道:“或许他和某些?贱民有过节,从此恨上了全天下的贱民。”

    华瑶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她飞快地打开门窗,又吩咐侍卫拖走了孙志忠的尸体。

    月光照进?来的那一刻,华瑶惊讶地发现,谢云潇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剑刃的两侧澄净而光洁,就像他的衣袍一样不染纤尘。他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果然是根骨绝佳的天纵奇才。且不论他的外貌何等俊美,单是他这一身绝世武功,也难免惹人觊觎。

    华瑶沿着长廊,走回卧房,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随她一同步入内室。

    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灯罩,循着一束幽淡的光线,很坦然地跳上了床,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命令士兵去清剿孙志忠的余党了,明日一早,永安城里?不会再有姐姐的人马。”

    谢云潇把床帐一放,手就伸到了她的腰间,稍微用了点劲似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衣衫,与她的肌肤严密地贴合。他的触碰又温暖又舒服,她背靠着他的胸膛,浑身陷入一种惬意的享受,但她的精神?依然疲惫,她喃喃自语:“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了,我和姐姐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从此再也不会和睦相处。”

    谢云潇忍不住问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孙志忠下毒?”

    “他刚来秦州的时候……”华瑶实话实说,“他的侍卫在村庄里?搜刮粮食,我派人扮作农民,往粮食里?掺了毒药,为?了不让他察觉,那毒药会慢慢发作,毒性也并不强,只是他的反应会变得迟钝。”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小声说:“我早就猜到他将来一定?会杀我。”

    谢云潇又问:“为?何?”

    华瑶道:“姐姐的疑心很重?。她知道秦三向我投诚了,就不会再派出一个有可能被我收服的武官。”

    第134章 此去何时返 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

    谢云潇道:“贱民是贵族的奴隶, 你要废除贱籍,必然?损害贵族的利益。方谨派出的武官来自贵族门阀,他们一向反对制度改革。”

    华瑶含

    糊地回应道:“确实如此。”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和?:“时辰不早了, 你也困了, 忙了一整天, 今晚早点睡吧。”

    华瑶的顾虑仍未消除。她自言自语道:“我的处境好危险啊, 皇族恨我, 贵族也恨我。”

    她紧紧地攥住被子的一角:“我还得想点办法,把贵族拉拢过来才行。”

    谢云潇的声音更低了些:“笼络贵族并非易事, 需要从长计议, 不过你也有你的优势, 秦州的东境和?北境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当地豪强兴风作浪的机会寥寥无几。”

    谢云潇的话音刚落, 华瑶忽然?翻了个身,顺手扯住了他的衣带。他又?道:“别担心?,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逢凶化吉。”

    他说?话的声音太好听了,清清冷冷的, 既低沉又?平静, 谈及正事又?有几分严肃,仿佛一点也不会动?情似的。

    华瑶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直窜上来。她把衣带拽得笔直, 仰头狠狠地亲了他的侧脸。他揽在她腰间的双手仍然?充满劲力, 手臂的肌肉紧绷着,犹如钢铁一般坚硬, 似是一副蓄力待发的样子。

    他的气息稍微有点混乱,声调变得沉重:“你不想睡觉了吗?”

    华瑶本来是打算睡觉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竟然?又?和?他玩闹起来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是她相中的驸马,她亲他几口?怎么了?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华瑶随口?说?:“我又?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这?也不行吗?不行就算了,我睡觉了。”

    谢云潇听见这?般言论,极轻地笑了一声:“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华瑶非要在气势上赢过他:“因为我就是暴君,我才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胆敢质疑我的人都会被我惩罚……”

    华瑶的胡说?八道还没结束,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你从没惩罚过你身边任何一位近臣。”

    华瑶有理有据:“我的近臣都是忠臣和?贤臣,我奖赏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惩罚他们呢?”

    谢云潇淡淡地道:“既然?你身边没有一个奸臣佞臣,你岂能自称为暴君?”

    过了片刻,华瑶才回答道:“你真是挺会说?话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你了。”

    华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的兄弟姐妹,他们都比她更凶狠,更担得起“暴君”之名。若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亲手杀死近臣。即便近臣与他们关?系密切,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反观华瑶,从小到?大,她总是高阳家的异类。

    烦乱的情绪无法消解,华瑶在床上打了个滚,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谢云潇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卿卿,卿卿。”

    华瑶一言不发。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床帐内光线晦暗,她的视野不太清晰,听力却是异常敏锐。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尖,引起一阵微妙的酥痒感。

    华瑶故作冷淡:“你叫我干什么?还要跟我说?话吗?”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语,:“后天一早,我出兵岱州,你驻守秦州,你我相隔千里,相见无期,我该如何……”

    他话中一顿,以一种低浅的、略带沙哑的气音道:“忍耐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这?四个字,简直轻不可闻,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透露他一贯压抑着的心?声。她的心?弦似乎被他拨动?了一瞬。那一种又?甜又?涩的奇妙滋味,她从前不能理解,如今稍微能感知一些。

    华瑶往他怀中蹭了蹭,小声说?:“那我先亲你一口?,你再亲我一口?,就算我们离别之前的慰藉,怎么样?”

    谢云潇含蓄地答应道:“卿卿的考虑向来周到?。”

    华瑶承认道:“嗯嗯。”

    她抬起头,悄悄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伸手扣住她的腰肢,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他缓慢地用臂力箍紧她,深深浅浅地吻着她的唇瓣,尽量不显得太过迫切。而她毫无顾忌地回应着他,缠绵之情无休无止,月落西窗之时也未停歇。他们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此刻的时光更是弥足珍贵。

    这?一夜,临睡之前,华瑶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畅快至极,惬意至极,清淡的香气萦绕心?头,每一次呼吸都是心?旷神怡。

    华瑶舒服得昏昏欲睡,嘴里还是念念有词:“你去了岱州以后,无论听说?了什么消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初衷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故。”

    谢云潇牵起她的手腕,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华瑶在心中默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大约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所处的位置上,所谓的“男女之情、夫妻之爱”,只能占据一点分量。她的脚下是一条生死之路,她背负着千千万万条人命,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输不起。

    *

    次日早晨,旭日东升,永安城仍是一副太平景象。

    白其?姝刚刚处理完孙志忠的后事。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孙志忠及其?侍卫的尸体都被运到?了一块荒芜的野地里。

    白其?姝亲自检查了每一具尸体的面容,命令士兵剥除了他们的服饰,将他们切成碎块、扔进火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再用厚重的泥土掩埋,撒上沙尘、铺上杂草,完全看?不出一点杀人放火的痕迹。

    永安城位于芝江的下游尽头,春夏两季的潮气很重,今早的薄雾还未消退,烟尘就融入了薄雾之中,浮荡着一片朦胧的烟霭。

    寅时过后,朝阳的明?辉从天上洒下来,烟霭飘散,雾气疏淡,白其?姝的心?情还算不错。她圆满地完成了华瑶指派的任务,手头只剩下一件重要的大事还没办好。

    这?件大事与赵惟成有关?。

    秦州东境的战事尚未平定的时候,赵惟成被华瑶藏在虞州山海县的商铺里,后来华瑶控制了芝江流域,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也被带到?了秦州的永安城,如今正被关?押在地牢之内。

    白其?姝掐指一算,差不多?了,时间已经足够了,今天应该是赵惟成的死期。

    卯时略略过半,天色更亮了一些,白其?姝赶到?地牢的门口?,正好在地牢的石门之外遇见了华瑶。

    白其?姝恭恭敬敬道:“参见殿下。”

    华瑶身边只有紫苏、青黛两个女侍卫。白其?姝不经意地想起,华瑶曾经对她说?过,她是华瑶最亲近的人。除她之外,华瑶几乎谁也不信。

    白其?姝当然?知道“帝王之术”的诡诈之处。

    帝王会让每一位近臣都以为自己才是帝王真正器重的人。这?一项驭人之术,华瑶运用得炉火纯青,就比如,戚饮冰起初十分憎恨华瑶,沈希仪也对华瑶有些怨言,如今呢,戚饮冰和?沈希仪都在为华瑶卖命,她们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仿佛从未有过任何芥蒂似的。

    白其?姝勾起唇角,没来由地微微笑了笑。

    华瑶的态度十分温和?:“你来得正好,你为我办事,我最放心?。我交给你的事情,你都办得很细致、很圆满。”

    白其?姝的笑意更深:“多?谢您的夸奖,有您这?句话,我万死不辞。”

    白其?姝跟随华瑶的脚步,与她一同?走进地牢,厚约一尺的石门被推开?了,华瑶提起一盏红纱灯笼,燃烧着的灯芯照亮了阴暗的走廊,牢房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咒骂。

    华瑶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啊,他被我关?了这?么久,还有力气骂人。”

    白其?姝噗嗤一笑:“他骂得很难听啊,他跟着土匪学了不少手段,还知道如何折磨年轻女人,像他这?种贱货,死了活该。”

    华瑶点了点头:“赵惟成勾结土匪,学的都是下三滥的东西,昔日他看?着平民受尽折磨,如今他自己也遭了大难,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华瑶的语声传进了赵惟成的耳朵里,灯笼的火光也照到?了赵惟成的身上。赵惟成的胸膛冒出一阵钻心?剧痛,却丝毫动?弹不得,他的四肢都被沉重的锁链栓住了。

    赵惟成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也杀过人……你必死

    ……监死……”

    华瑶第?一次听闻“监死”这?个词,还以为赵惟成的意思是,她会被监押至死,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奸”,而不是“监”。

    他诅咒她被奸辱,被淫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曾经在土匪寨见过类似的场景。他对弱者毫无怜悯。弱者承受的痛苦,反倒是他的威赫。

    华瑶记得,当初她闯入黑豹寨,土匪还告诉她,黑豹寨的寨主经常宠幸血淋淋的女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们并没有把女人当人。

    好恶心?。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往前走了一步,挑高灯笼,也不管赵惟成又?说?了什么,她专注地凝视着赵惟成的后背。

    赵惟成的上半身没有衣物遮挡。他的双臂伸展着,后背正对着牢房的铁门,背上的刺青分外显眼,正是“反梁复魏”四个大字。

    “梁”是本朝的国号,“魏”是前朝的国号,本朝与前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本朝的女人可以读书习武、入学入仕;前朝的女人地位卑贱,奉行“三从四德”,谨遵“三贞九烈”,不能在学堂里念书,不能与家人以外的男子说?话,从小到?大都要忍受惨无人道的“裹脚之刑”。

    大梁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反梁复魏”的民间帮会从未消停过,这?些帮会十分向往魏朝的制度,更希望能把女人从学堂里赶出去,复辟祖宗之法。

    第135章 照肝胆 “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支持“反梁复魏”的民间帮派大多认为, 只要禁止女人习武念书,女人的地位便会越来越低,她们只能依附于男人, 男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事实上, 倘若女人毫无前途, 国家就放弃了一半的人口, 时代的发展必定迟缓, “重男轻女”的风气?必定愈演愈烈,全国各地溺杀女婴的现象又会层出?不穷, 正如《韩非子》所言:“父母之于子也?, 产男则相贺, 产女则杀之。”

    与?此同时,拐卖妇孺的罪案也?会增多, 盗匪势力越发猖獗,城乡治安越发混乱,世道人心逐渐败坏,举国上下仍然抱残守缺、故步自?封,那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反梁复魏, 何?其愚蠢。

    大梁朝开国一百多年来, 清剿了无数“反梁复魏”的逆贼。

    “反梁复魏”不仅是?大逆不道的罪孽,更是?祸害社稷的毒瘤, 朝廷对此深恶痛绝, 就连太后都不会袖手旁观。

    华瑶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华瑶选中了赵惟成。

    在华瑶的授意下, 赵惟成及其同党都被刻上了“反梁复魏”的刺青。经过一个多月的漫长等待,刺青的颜料渗入皮肤、融入筋骨,看起来就像留存多年的印记, 赵惟成摇身一变,变成了“反梁复魏”的余孽。

    赵惟成并不知道华瑶对他做了什么?。

    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摸不到自?己的伤疤,他的愤恨都转化为怨气?,只想把华瑶生吞活剥,将她的血肉一口一口地咬碎。

    她怎么?不去?死?她若是?死了,皇族的气?数就尽了,江山社稷又会出?现一番新局面。

    赵惟成咬牙切齿地诅咒道:“死……你死……”

    华瑶走入牢房,认真地审视赵惟成的刺青。

    她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只是?出?于好奇,她问了他一句:“你勾结土匪,残害平民,造的杀孽比我还多,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死?”

    赵惟成仿佛听不见华瑶的声?音。他目光凶恶,直直地瞪着?华瑶,嘴里吐出?的字句断断续续,甚至提到了“下贱”、“教坊司”、“任人践踏”之类的词语。

    华瑶突发奇想,倘若东无拘禁了赵惟成,赵惟成还会有这样的气?势吗?

    赵惟成会不会诅咒东无,让东无滚去?教坊司,倚门卖笑,任人践踏,沦落为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

    恐怕不会。

    华瑶感到了微妙的差别。她仍未动怒,淡然地笑了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憎恨的并不是?强权,而是?你自?己无法掌权。你要是?能掌权,就会把人往死里作践。”

    赵惟成拼尽最?后一口气?,嘶哑地怒吼道:“你妹妹一箭射瞎了我的左眼!”

    赵惟成所说的“妹妹”,大概是?当朝七公主,高阳琼英。她的性格非常古怪,华瑶和她没什么?交情,更不知道她对赵惟成下过狠手。

    华瑶向?前一步,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敢找琼英报仇,只会在旁人的身上泄愤,你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是?个窝囊废。”

    她转过身,走出?牢房:“送他上路吧。”

    灯笼的亮光飘远了,铁栅栏的缝隙里闪过几道模糊的人影,赵惟成瞪大了双眼,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他被一块黑布蒙住了整张脸。他的呼吸更困难,脑袋更晕了,耳边嗡嗡地响着?杂音,鼻间嗅到了桃花的香气?。

    他嫌恶地嘟囔道:“白、白……”

    “白其姝”三个字尚未说完,白其姝点了他的哑穴。

    像是?在和他玩闹似的,白其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主子心善,不会对你用刑,可我很恶毒啊,我要把你的肠子掏出?来,缠在你的腿上。”

    强烈的愤怒和恐惧一瞬间涌了上来,落到他的胸口处,击中了他的心脏。他讲不出?一个字,浑身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不多时,他竟然昏厥了,双臂软绵绵地悬吊于铁索,他的骨头仿佛已经被人抽走了。

    白其姝立刻封住了他的穴道,迅速地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当天早晨,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都被白其姝装进了麻袋,抬上了马车,直奔虞州的山海县。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隔天傍晚,便抵达了距离山海县不远的渡口。

    白其姝连夜乘船渡江。她只带了十?个侍卫,这些侍卫都是?虞州人,能说一口地道的方言。他们乔装成虞州的商人,在夜色中运货。

    天还没亮,白其姝不敢点灯,更不敢惊动山海县的官兵。

    她拿出?一颗夜明?珠,率领众人走上一条小路,逐渐接近了一道山峰。这道山峰名为“宝顶峰”,山上有一座“万灯寺”,乃是山海县最负盛名的寺庙。每日清晨,成百上千的香客从各地赶来此处,凡是?与?寺庙有关的消息,都会传播得极快极广。

    等到午夜过后,巡逻的官兵换岗之时,白其姝亲手勒死了赵惟成,并把赵惟成的尸体挂在了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上。

    赵惟成的十三名同党也有相同的命运,总共十?四?具尸体都悬吊在半空中,他们的后背裸露着?,“反梁复魏”的刺青十?分显眼,白其姝还在尸体附近摆放了一堆镶嵌着?忍冬花纹的铜环。这些铜环都是?前朝太子的遗物,也?是?华瑶从彭台县的仓库里搜出来的古董。

    布置完毕之后,白其姝立刻撤离。

    山林中飘荡着?雾气?,清凉而湿润,笼罩着?白其姝的全身,她微微地喘息了片刻,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感到力量充沛。

    每一次,白其姝为华瑶出?生入死,她的兴奋都多过恐惧。她一点也不怕死,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身处险境,她知道自己就是个疯子。

    赵惟成被吊死了,死在白其姝的手里,这让白其姝的心情极好。白其姝顺利地赶到渡口,与?侍卫一同坐上了返回秦州的渔船。他们乔装改扮,混在一支船队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天色才?刚破晓,宝顶峰下的十?四?具尸体就引起了轰动。

    山海县的百姓多半信佛,起早来拜佛的这一批人更是?十?分虔诚。他们看到“反梁复魏”的刺青,第?一反应并不是?躲避,而是?为死者诵经超度。他们席地而坐,双腿盘曲,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念的都是?往生咒,声?音传得很远,远处的行人也?都知道了宝顶峰下的惨案。

    山海县的前一任县令葛巾失踪已久。新任县令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以“严法严律”而出?名。她丝毫不敢隐瞒,立刻派人加急传信回京,又命令官兵紧急戒严,查办一切形迹可疑的人员。

    到了这天中午,赵惟成的死讯已经传遍了山海县,与?山海

    县隔江相望的秦州都收到了消息。秦州百姓不敢提起“反梁复魏”四?个字,只敢以“前朝余孽”为代称,将赵惟成骂了个狗血淋头。

    华瑶思及此事,不禁感叹道:“他生前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做成,死后倒是?名扬天下了,哎,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谢云潇提醒道:“朝廷可能会暗中作梗,你走了一步险棋。”

    华瑶低声?道:“这一步险棋,我是?不得不走。”

    华瑶并未解释她的意图,谢云潇也?没再追问。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很平稳,在他掌中清晰地跳动,他不舍得放开她。

    按照谢云潇原本的计划,他将在今天一早出?征岱州。然而早晨的雾气?太过浓重,并不利于长途跋涉,谢云潇把行军的时辰推迟到了午时。距离午时还有不到两刻钟,兵将已经准备就绪,谢云潇登上了城楼,与?华瑶告别。

    永安城的城楼屹立于城门之上,全由砖石砌筑,镂花铁窗大敞着?,冷风猛烈地灌了进来,华瑶和谢云潇仍然站在窗边。谢云潇专注地凝视着?她,而她正在俯瞰城楼之下的千军万马。

    华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哪怕这条路再艰难,我也?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扭转乾坤,匡扶社稷,完成中兴大业,彪炳千秋史册。”

    谢云潇放开了她的手腕。他由衷地拥护她的理念:“殿下必将得偿所愿。”

    谢云潇略微低头,望着?全副武装的兵将,整整两万两千人马,包括两千凉州精兵、一万虞州精兵、一万秦州精兵。

    这两万大军被分成了两支军队,其中一支军队的主帅是?秦三,另一支军队的主帅是?谢云潇。他们即将向?西而行,谢云潇直奔岱州,而秦三另有任务。

    谢云潇第?一次率兵远征,华瑶担心他会遇到麻烦,特意调派了祝怀宁辅佐他。其实谢云潇比祝怀宁更有战场阅历。

    谢云潇生长于战火连天的凉州。从他年幼时起,他耳濡目染,对战争司空见惯。边境的杀戮从未停止,凉州的土地常年被鲜血浇灌,每一寸江山都是?白骨堆积而成,和平的局面不仅短暂,也?很难得。

    士兵的盔甲明?晃晃的,反射着?此时的天光,那光线从窗间流入室内,涌现一片斑驳的阴影,像是?无声?的推波助澜。

    谢云潇低语道:“我暂时离开了,你多保重,万事小心。”

    华瑶忽然拉住他的袖摆,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丝帕。那丝帕上绣着?“瑶潇”二字,字形歪歪扭扭的,针脚拙劣而潦草,显然是?华瑶亲手做出?来的。昨天她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瑶潇”二字绣成了,她才?不管自?己绣得怎么?样,反正她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公主比她更真诚呢?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笑。他收下了她的丝帕,格外珍惜地观察片刻,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瑶”字,又把丝帕放进了外衣内侧的口袋,紧贴着?他的胸膛。奇妙的错觉油然而生,他的心跳声?似乎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华瑶猛地转过脸,不再看他,只说:“等到秦州、岱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们就能再见了。你也?要多保重,路上小心,我会想你的。”

    谢云潇与?华瑶成婚以来,从未与?她分离过。他固然心有所思,却装出?洒脱的风度:“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华瑶点了点头。她走出?城楼,守门的侍卫都跟在她的背后。

    四?面八方的战鼓“咚咚”地响了起来,惊涛骇浪似的声?响,由远及近,落在每一位士兵的耳旁。

    士兵们抬头望向?城墙,只见华瑶迎风而立,右手握着?一把锃亮的长刀。她的武功根基极为扎实,城墙之上的狂风呼啸而过,却无法撼动她一分一毫。

    当空骄阳照耀之下,旌旗飘扬,刀光闪烁,华瑶率领全军指天立誓,誓要铲除叛军,保卫秦州、岱州的安宁。

    立誓完毕,华瑶高声?道:“叛军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秦州是?我们的大本营,叛军已经被我们铲除了大半,他们贼心不死,还在散播流言蜚语,只为污蔑启明?军的名声?!我满腔愤怒,不得发泄!”

    士兵齐声?高喊:“殿下息怒!”

    华瑶的双眼中闪射着?凶光:“我不会息怒,你们也?别息怒,我要你们保持愤怒!愤怒就是?你们手里的刀和剑!!每当你们想起此刻,保持愤怒!你们必须全力以赴,绝不退缩,绝不屈服,否则就会像贱畜一样受尽欺辱!!”

    她反手一挥刀柄,刀刃映着?太阳,犹如烈火一般耀眼:“我们为尊严而战,为财富而战,为人间正道而战!我们要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只有我们才?能挽救时局!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就让天下人都来看看,启明?军究竟是?何?等的英勇无畏!!”

    这一番豪言壮语,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将士们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他们几近狂热地仰视着?华瑶,满怀着?一腔崇敬之情,华瑶的声?调慷慨激昂:“每一次行军作战,我都是?开路的先?锋!我说过,我与?诸位同生共死!高阳华瑶绝不食言!!”

    话音刚落,华瑶提刀在手,纵身跳下巍峨城墙。她穿着?一套戎装,背后的披风猎猎作响,疾如闪电般划过长空,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上。

    华瑶的轻功出?神入化,众多将士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她抬起左手,城门缓缓敞开,她仍然站在原地,亲自?为将士送行。

    谢云潇、祝怀宁、秦三纷纷翻身上马,先?后从华瑶的面前走过。华瑶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犹如一具威严的雕像,颇有一种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

    谢云潇当然也?不能回头。他紧握着?缰绳,目视前方。连绵的山川无边无际,荒凉的旷野上杂草丛生,天地辽阔而浩荡,他的征途才?刚开始。他不会让她失望。

    *

    华瑶在秦州如此大张旗鼓,必然瞒不过朝廷的耳目。

    没过几天,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了华瑶的动向?。

    不少官员如临大敌,甚至闹到了太后的跟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后并未问罪华瑶,只是?加急审判了山海县的风雨楼一案。

    由于赵惟成的尸体突然出?现,山海县的案子越发扑朔迷离,“反梁复魏”的逆贼也?牵涉其中,按理说,太后应该会盘根问底,把逆贼一网打尽。

    然而,风雨楼一案迅速结案了。三司会审也?审出?了结果,风雨楼杀人放火的凶手正是?当地土匪,官府的公告当天就发了出?去?,平民百姓深信不疑,痛骂土匪丧尽天良。

    当夜,京城下了一场小雨,雨雾中的街道更安静,夜游的行人也?更少了。

    深浅不一的水洼里散落着?灯火,火光被车轮碾得细碎,高低错落地闪烁着?,随着?水花一起向?四?周溅开,沾湿了一道低垂的车帘。那辆马车一路飞驰,停在了三公主府的正门之外。

    马车停稳之后,顾川柏走了下来。他撑起一把玉骨绸伞,雪青色的锦缎衣袍被风一吹,悠悠地散开一阵雪松的清香,这正是?贵族公子独有的气?韵。

    顾川柏跨过门槛,穿过游廊,仪态端正而飘逸,自?成一种不疾不徐的风范。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后,至少不会失了分寸,倒也?衬得起方谨,还能维持皇族与?世家的平衡。

    徐信修站在游廊之下,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不动声?色地盘算着?。

    顾川柏也?注意到了徐信修的身影。

    徐信修走向?顾川柏,腰杆微微地弯了下去?,又说了一声?“参见殿下”,言谈举止皆是?从容稳重,毫无一丝纰漏。

    顾川柏温和地笑了笑:“这里没有外人,您不必遵循君臣之礼。”

    徐信修是?内阁首辅,也?是?方谨的外祖父,他在方谨心目中的地位远高于顾川柏。若要在方谨的后院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徐信修的认同。

    可惜,徐信修并不信任顾川柏。

    他们二人一同走向?方谨的书房,这一路上,徐信修不发一语,顾川柏也?无话可谈。

    徐信修在官场历练了数十?年,又爬到了官场的最?高位,他的城府远胜于顾川柏,他的处世之道也?与?顾川柏迥然不同。

    少顷,他们步入书房,只见方谨坐在主位,杜兰泽、赵文焕、庄妙慧、关合韵等人都坐在两侧,这在顾川柏的眼里,又是?非同寻常的景象。

    赵文焕不仅是?方谨的好友,也?是?当今的内阁次辅,庄妙慧是?兵部尚书,关合韵是?方谨的侍卫长,他们三人都是?方谨的心腹,对方谨忠心耿耿、恭恭敬敬,反观杜兰泽呢?她何?德何?能,竟然也?端坐不动?

    顾川柏皱了一下眉头。

    徐信修打了个圆场:“我刚来不久,下雨了,路不好走,碰

    巧遇到了驸马,敢问驸马今天可是?去?了一趟顾家?顾家毕竟是?公主的亲家,这一层联系,往后应当维持下去?。”

    在方谨的示意下,徐信修坐到了一张软椅上,侍女又端来了一盏热茶,缓缓地放在徐信修的右手边。

    方谨坦然道:“好几天没收到宫里的消息,我便让驸马回了娘家,问问他的父母,知不知道皇帝的现状。”

    直到此刻,方谨才?对顾川柏招了一下手,他立刻走了过去?,落座于她的身旁。

    顾川柏如实禀报道:“宫里的消息都被封锁了,顾家对皇帝一无所知。”

    赵文焕捧着?茶盏,忽然开口道:“纸包不住火,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山海县的案子越闹越大,太后不得不管,那案子的结果出?来了,萧贵妃急得发疯了。太后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任何?人不得探望。”

    他放下茶盏,叹道:“这可不简单呐。”

    方谨道:“萧贵妃发了什么?疯?”

    赵文焕道:“萧贵妃说,华瑶在风雨楼杀了晋明?。她这番话无凭无据,无缘无故,她宫里的奴才?都不相信她,太后还把她软禁了。倘若晋明?真的被华瑶杀了,萧贵妃蒙受了不白之冤,太后岂不是?在包庇华瑶?”

    方谨的拇指划过茶杯的边沿,顾川柏这才?发现,方谨的茶杯里没水了。他左手挽着?衣袖,右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为她添茶倒水,也?为她送来一缕雪松的清香。

    方谨一脚踩住了顾川柏的鞋面。

    其实方谨并未用劲,顾川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偶然一个不留神,茶水从杯口溢了出?来。他沉声?道:“请殿下恕罪。”

    方谨微微抬高了食指,直指着?赵文焕。她没看顾川柏一眼,只说:“京城还有一种传言,晋明?是?秦州叛军的首领,萧贵妃为了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使尽了手段诬陷华瑶。无论太后是?否包庇华瑶,民众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晋明?骄奢淫逸,华瑶仁爱慈善,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徐信修接话道:“当初我便不同意你给华瑶安排秦州的职务,但你过于听信杜兰泽的谗言,彻底放纵了华瑶。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果然在秦州独霸一方,即将侵犯岱州和凉州。今时今日,华瑶已成了祸患的根源。”

    杜兰泽与?徐信修的距离还不到一丈远。

    当着?杜兰泽的面,徐信修毫无避讳:“杜兰泽的心气?太高,若她还不能尽心辅佐你,她这条命就没必要保留,你赐她一条全尸,对她也?有再造之恩。”

    第136章 泼血汗 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

    徐信修短短一句话, 宣判了杜兰泽的死期。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静,方谨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坐在高?椅上,淡然地问?:“你们都觉得杜兰泽该死吗?”

    杜兰泽忽然开口:“请您准许我留下遗言。您若能成全, 我死而无憾。”

    方谨见过许多贪生怕死的人, 至于杜兰泽这般无畏生死的人, 实在是少?之又少?。方谨对她格外宽容:“准了。”

    杜兰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步履轻缓地走到方谨的跟前, 庄重地跪了下去。她用一种十分诚恳的语调说:“大梁朝的诸位皇子皇女之中,东无太过残暴, 晋明太过轻率, 华瑶不谙世事, 司度不识时务,琼英难堪大任, 安隐难成大器,唯独您是圣明之主,微臣只愿侍奉您一人,只要您的江山稳固,百姓便能安享太平之福。”

    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微臣侍奉您将近六个月, 这半年以来, 您减免赋税,广开言路, 权衡天下诸事的轻重缓急, 支撑起大梁朝的内外全局,微臣敬佩您的谋略, 感念您的再造之恩,愿以一死相?报。”

    她的态度至诚至敬:“微臣竭才?尽忠,至死无悔, 只恨自己命薄福浅,此?生不能再为您排忧解难。”

    杜兰泽举止娴雅,言辞谦顺,寥寥数语之间,展现出非同一般的风度,这也让徐信修对她的怀疑更深了一层。

    徐信修道?:“你标榜自己竭才?尽忠,究竟是竭了什?么才?,尽了什?么忠?”

    杜兰泽越发谦卑:“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在您的面前卖弄。”

    杜兰泽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哪怕她快死了,她也没有一丁点讨好徐信修的意思。她确实有一身宁折不弯的硬骨头?。

    徐信修感到一阵疲乏。他年迈体弱,精神大不如前。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别打官腔,杜小姐,你向来体弱多病,经不住刑罚的折磨。”

    杜兰泽抬起头?,望向方谨,似乎把自己的一切生死荣辱都交到了方谨的手里?。她对方谨言听计从?,方谨对她也有宽恕之意。

    方谨又给了她一个施展口才?的机会:“杜兰泽,你来说说,短短一年之间,华瑶是如何谋划的,她为何能称霸一方?你有什?么办法尽快铲除她?”

    杜兰泽正要回答,方谨又抬起手,招来了她的侍卫。

    方谨命令侍卫把燕雨拖到书房的门外,对燕雨施用鞭笞之刑。杜兰泽什?么时候说完,刑罚就什?么时候停止。

    听到这样的命令,杜兰泽的呼吸都凝固了,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她强忍着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缓慢地挤出一个笑:“微臣遵命。”

    今晚的月色暗淡,重重叠叠的树影遮盖着庭院,落叶飘到了燕雨的衣袖上,冷风掀动了他的袍角,寒气如同潮水般涌向他所在的位置。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刹那之间,他被?封住了穴道?,又被?抬到了一张长?凳上。

    燕雨惊恐万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双手死死地抓住凳子腿,鞭子“嗖嗖”地划过半空,猛烈地抽打着他的后背,他疼得快要裂开了。

    前不久,他才?被?关合韵打断了腿,现如今,他的腿伤还没复原,方谨为何要惩罚他?

    是因为杜兰泽吗?

    他快死了吗?

    杜兰泽也会死吗?

    疼痛,恐惧,屈辱,以及无法反抗的悲愤,交织成一股窒息感,侵袭着他的神思。雾气涌满他的双目,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庭院里?的树影变得十分朦胧,像是一群幽暗的鬼魅。

    沉重的鞭笞之声?越来越响亮,书房依旧是通火通明,金猊香炉中袅袅地升起一缕又一缕的轻烟,杜兰泽闻不到一点血腥气。

    杜兰泽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凉州兵将骁勇善战,在他们的帮助下,华瑶抵御了羌羯的军队,以此?向皇帝邀功请赏。皇帝准许华瑶和谢云潇成婚,一是为了安抚功臣,二是为了拉拢凉州,三是为了监视谢云潇,四?是为了彰显天恩浩荡……”

    恰在此?时,顾川柏插话道?:“太后对华瑶向来宽厚,无论华瑶看?中了哪一位公子,太后都会为华瑶赐婚。”

    方谨拢了一下袖子,散漫道?:“这么看?来,太后确实纵容华瑶。”

    顾川柏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虽然纵容,却不偏爱,倘若华瑶犯下死罪,太后只会袖手旁观。”

    茶水泛出腾腾热气,犹如一层飘渺的轻纱,笼罩在杜兰泽的眼前。杜兰泽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太后总是以朝廷的利益为重。孟道?年舍命死谏,太后却没有认真追究,她并非故意包庇东无,只是想维持朝政的稳定。若不是虞州闹出了反梁复魏的大案,太后也不会问?责刑部和大理寺,风雨楼的案子必定会一拖再拖。”

    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徐信修发话道?:“

    皇帝曾经派遣华瑶去岱州,好让华瑶和晋明争斗,皇帝坐收渔翁之利。”

    他叹声?道?:“皇帝终究是棋差一招。去年冬天,晋明手下武功高?强的侍卫都被?扣押在京城,晋明走得匆忙,准备不足,人手不够,正中了华瑶的圈套。华瑶大概就是在风雨楼伏击了晋明。后来华瑶谎报军情,假称晋明在秦州谋反,竟然得到了朝廷的支持。”

    徐信修半是感慨,半是讥诮:“她这点小把戏,倒还骗了不少?人。”

    杜兰泽听得毛骨悚然。她的表情仍是一派镇定:“皇帝的计策,尚有可取之处。”

    徐信修握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杜小姐,有何高?见?”

    杜兰泽语速略快:“刚才?殿下问?我,短短一年之内,华瑶为何能称霸一方?我忽然想到了答案。华瑶在民间声?望极高?,秦州百姓甚至自发地为她送钱运粮,若要铲除她,必须毁坏她的名誉…… ”

    徐信修打断了她的话:“这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杜兰泽微微地笑起来,高?深莫测道?:“华瑶收服了秦三,又杀害了孙志忠,由此?可见,我们必须调派一位既不可能被?她收服,又不可能被?她杀害的将领,以朝廷的名义?招降她,她若不肯投降,天下人都会唾弃她。”

    徐信修已经猜到了杜兰泽的计策,杜兰泽的笑容更温柔几分:“这位将领,正是司度。华瑶和司度决一死战,殿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条计策很阴险,也很符合方谨的需要。

    方谨急着铲除华瑶,但是,方谨能调动的军队分布于沧州、朔州、幽州和京城,眼下边境的时局十分严峻,方谨不想抽调边境三省的兵力,更不想削弱自己在京城的势力。

    前些天,邸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诬陷华瑶侵占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草。方谨一看?便知,这是东无散播的谣言。

    皇帝病重之后,朝政大权落入内阁,邸报的审核权也被?方谨独占。自从?太后当政,吏部更换了一批邸吏,方谨不能再独断专行,东无乘虚而入,暗藏着重重杀机。

    东无倒是和顾川柏想到一块去了,他们都想把沧州的亏空推到华瑶头?上,却忽略了边境正处于紧急备战状态。如果沧州的士气大跌,幽州、朔州也会大乱,北方各省岌岌可危,方谨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方谨怀疑东无暗中勾结了外敌。

    如果沧州失守,方谨控制的城池沦陷,东无就能从?中获利。他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方谨受到重创。

    方谨不自觉地皱眉:“司度的野心不小,谋略不差,我将他派到秦州,可能是养虎为患。”

    “请您放心,”杜兰泽诚意十足,“如果兵部只为司度准备一千兵马,以华瑶为前车之鉴,严禁司度从?别处调兵,司度就无法兴风作浪。”

    方谨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杜兰泽:“华瑶拥兵十万,司度率兵一千,他们的兵力相?差太远,司度又怎会听命于朝廷?他不可能自寻死路。”

    杜兰泽低头?,伏跪在地:“司度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皇帝必定会为司度做打算。趁着皇帝还没驾崩,只要让群臣以为皇帝给了司度一个立功的机会,不仅司度不会抱怨,司度的同党也不会反对。”

    方谨从?容地笑了笑,没再接话。

    杜兰泽轻声?细语道?:“近些年来,司度处心积虑,招纳了许多道?士和僧侣。微臣在山海县暂住几日,便察觉当地的寺庙收受了不少?香火钱。或许司度已经通过寺庙,发了一笔横财……”

    内阁次辅赵文焕插了一句:“反梁复魏的那个案子,就发生在虞州的山海县。这个山海县有些古怪啊,可能是和司度利益相?关。”

    方谨斜睨他一眼:“你也觉得,本宫应该派遣司度去讨伐华瑶?”

    去年冬天,赵文焕极力怂恿皇帝,把华瑶派到岱州去追杀晋明。赵文焕本想让华瑶和晋明两?败俱伤,到头?来却便宜了华瑶,赵文焕自己也没捞到一点好处。

    现在,赵文焕还想证明,他那一套方法行之有效,只是皇帝用错了地方。

    赵文焕双手抱拳,恭敬道?:“司度和华瑶争斗不休,殿下就能试探出司度的深浅。殿下把司度调出京城,也能防止他在京城惹祸招灾。”

    赞同某一条计策,便要考虑到方方面面,赵文焕思索了片刻,又说:“司度在灵安还有一块封地。倘若司度出了什?么差错,殿下就褫夺他的封号,收回他的封地。”

    杜兰泽附和道?:“灵安的商贸发达,兵力薄弱……”

    距离杜兰泽十丈之远的庭院内,甩动的鞭子还在噼啪作响,杜兰泽的心跳越来越快,说话也不像之前那般条理分明,语气有些急促:“更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从?军事上看?,司度不是华瑶的对手,更不是您的对手。”

    方谨突然又问?了她一句:“你对华瑶还有几分敬意?”

    杜兰泽猛然抬起头?:“华瑶为了彰显仁义?,置法理于不顾,草率地废除了秦州二十七城的贱籍制度。长?此?以往,百姓对法律毫无畏惧之心,贱民不顺服,社稷不稳定,大梁朝必有亡国之祸。”

    她双眼都没眨一下:“治国理政,关键在于‘外儒内法’,以孝悌忠义?为体统,以严刑峻法为纲领,臣民谨守上下尊卑之本分,百姓才?会归顺于皇帝,皇帝才?能保全江山社稷。”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忧愤:“华瑶年幼无知,头?脑愚钝,性格鲁莽,还在秦州肆意妄为,那些刁民和贱民也会聚众作乱……”

    方谨微微弯腰,伸手轻轻抬起杜兰泽的下巴。

    杜兰泽仰视着她,只听她说:“如果你的计划又失败了,本宫会把燕雨凌迟处死。”

    方谨的指尖擦过了杜兰泽的肌肤,触感很凉,很冷,杜兰泽目光清明地注视着她,以一种恭顺的态度道?:“请您放心,微臣一定尽力辅佐您。”

    直到此?时,方谨才?看?向了侍卫。

    侍卫立即传令,院子里?的鞭刑停止了,杜兰泽也被?侍卫带出了书房。

    凉风吹到了庭院里?,树影轻微地颤动着,杜兰泽的心脏一阵抽疼,脚步更慢了一些,她听见书房传来一阵低浅的谈话声?,隐约包括“东无”二字。

    显然,方谨又谈到了东无,但她不再信任杜兰泽,也不允许杜兰泽在一旁出谋划策。她对杜兰泽的耐心日渐消磨,杜兰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杜兰泽并不怕死,对她而言,死亡不过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更何况,她的家人早已遇难,或许他们都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的丧命之日,正是阖家团圆之时。

    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杜兰泽穿过树林,快步走向燕雨,他死气沉沉地趴在长?凳上,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杜兰泽连忙蹲下来,扶着燕雨的肩膀,往他的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燕雨使尽全力,咬碎药丸,舌头?上化开一股药香,很苦涩的药香,顺着唾液和血液,滑入他的喉咙。

    他猛地记起来了,自己曾经闻过这个味道?,那是在雍城的时候,齐风被?晋明砍伤了,华瑶给齐风送来了药丸,名为“补血回魂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吃了这种药丸,就能抵挡皮肉之伤。

    太好了!燕雨捡回了一条命!!

    明明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燕雨却高?兴不起来。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痛苦深深地扎根在皮肉里?,他失血的嘴唇紧抿着,心跳快得像是擂鼓一样,他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

    他最怕杜兰泽担心他。

    他气若游丝道?:“我……我没事……”

    杜兰泽的语气有些严肃:“别出声?,我带你走。”

    燕雨含糊地答应道?:“好……”

    好奇怪,杜兰泽这么柔弱,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可她又是那么稳重、那么聪慧,她一定把他从?方谨手里?救出来了。他就知道?,她总有办法的,她可是华瑶最厉害的谋士。

    杜兰泽又等了一会儿,等到药丸的药效充分地发挥,燕雨的伤口不再渗血,杜兰泽找来了一个侍卫,吩咐那人把燕雨背了起来,送到了杜兰泽的住处,稳妥地摆放在杜兰泽的床榻上。

    燕雨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他在梦里?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苦尽甘来,他误入了杜兰泽的卧房。此?刻除了痛苦之外,他心里?还有一种强烈的情绪,那是说不出的羞涩,他埋在枕间的脸颊都变得红彤彤的。

    杜兰泽坐在床边,正为燕雨上药。她久病成医,又跟着汤沃雪学习过一段时间,医术其?实也很不错,像她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药膏浸染着燕雨的伤口,痛感来得越发凶猛,燕雨几乎承受不住,他的牙齿缝里?溢出一阵“嘶嘶”声?,杜兰泽问?他:“很痛吗?”

    燕雨咬着

    牙说:“不,不,不痛。”

    他撒谎道?:“我厉害着呢,就那么一小会儿的鞭刑,落在我身上,就跟玩儿似的,你没在宫里?当过差,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宫里?的侍卫……平时……嗯,呃,平时都是这么玩儿的……”

    杜兰泽疑惑道?:“怎么玩儿?”

    燕雨打了个寒颤,才?说:“拿着刀剑,逮到一个人就是又劈又砍,砍得满身是伤,这叫……比武练功,我、我没输过太多次……”

    杜兰泽适时地笑了一声?。她的手指绕到他颈后,将他散乱的头?发捋了捋,很细致地聚拢起来。偶尔一两?次,她碰到了他的皮肤,他的脑海“刷”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身处何方。

    “上完药了,”杜兰泽对他说,“你安心休息,我睡在隔壁,你有事喊我。”

    燕雨赶忙道?:“我没事,我都快痊愈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他说话说得太着急了,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引发了撕裂般的痛感。他吃力地咳嗽起来,杜兰泽又给他喂了两?勺止咳药。他喃喃道?:“以后我会加倍小心,不给你惹一丁点麻烦。”

    杜兰泽做了一次深呼吸。她闭着眼睛,没露出任何表情,思绪久久地停留在过去。她又想起了全家人被?凌虐致死的场景,从?那时候起,她毕生的心愿便是建立一种全新的社会秩序,提倡法治、稳固民生,经年累月之后,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能体面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想到这里?,杜兰泽睁开双眼,低声?道?:“你没给我惹过麻烦,是我连累了你……”话中一顿,她又用气音说:“我会给你想个办法,帮你逃出公主府。”

    燕雨惊讶道?:“那你怎么办?!你会死的! ”

    杜兰泽毫不在意:“人生在世,生死有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霜雪似的的月光照在木窗上,凉意从?窗边蔓延开来,杜兰泽抬头?,望向窗外,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她心想,哪怕用尽一切手段,她也一定要保住华瑶。在这个世上,只有华瑶能理解她,也只有华瑶能实现她们共同的理想。

    *

    夜半时分,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雨。

    天空中风雨凄凄,宫殿的琉璃瓦上水花激溅,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刚一落地,就化成了一片雾气,从?灯笼里?透出来的亮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这一座巍峨的皇城更显得神秘而庄严。

    纪长?蘅望着雨夜里?的皇城,没来由地感到心神不宁。

    太后已经睡下了,纪长?蘅还在值夜。

    纪长?蘅做事十分细心周到。她伺候太后的这四?年来,每当她值夜,仁寿宫的奴才?们都没出过任何差错,她总能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因此?赢得了众人的敬佩。

    今天与往日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

    纪长?蘅坐在一张软椅上,慢慢地擦拭一盏香炉,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纪长?蘅丢开帕子,走到门口,只听太监通报道?:“姑姑,储秀宫出大事了!萧贵妃悬梁自尽了,这就是刚刚发生的,储秀宫上下都慌了。”

    纪长?蘅心中大惊。

    前日里?,风雨楼的案子清查完毕,官府张贴了公告,萧贵妃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就像得了疯病似的,在宫里?大吵大闹。太后无奈之下,只能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以防她胡言乱语,损害了皇家的体面。

    这才?过了几天,萧贵妃竟然自杀了?!

    萧贵妃的娘家势力不小,皇帝也很宠爱她,如今她的儿子晋明不知所踪,但她在朝堂上还有余威,在后宫的地位更是仅次于皇后……纪长?蘅越想越焦急,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她赶到了太后寝殿的门口,跪在地上,轻轻地叩响门前的金砖。

    不多时,太后醒来了。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纱罩,在澄明的灯光中,她沉声?道?:“谁在外头?闹?”

    纪长?蘅深深地伏拜:“奴婢向您请罪,深夜叨扰,实在罪该万死。”

    她停顿了一下,很急切地说:“事关重大,奴婢不敢擅专,储秀宫传来急报,萧贵妃悬梁自尽,已没了气息。”

    太后似乎也很震惊:“何至于此??!”

    纪长?蘅磕了一个头?:“储秀宫的奴才?们都慌了,报信的太监没把情况说明白,事发突然,奴婢没有令牌,更不敢擅闯储秀宫。”

    太后立刻下令:“摆驾储秀宫,哀家要去看?看?萧贵妃。”

    纪长?蘅连忙为太后准备车驾。此?时风雨正盛,纪长?蘅唯恐太后受凉,还为太后披上了貂绒长?袍。

    太后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啊。”

    纪长?蘅不敢回话。

    其?实宫里?的奴才?都知道?,这一座皇城快要变天了。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首席太医的脸色越发凝重,或许过不了几天,皇帝就要驾崩了。

    雨夜的天气格外寒冷,十二位宫女举起了绸伞,将太后簇拥在中间,护送太后步入凤辇。

    太后坐到了软绸铺成的位置上,怀里?抱着一只紫金铜炉,暖气从?铜炉里?冒出来,钻过车门的缝隙,直往纪长?蘅的脸上吹。

    纪长?蘅片刻都没耽误,喊了一声?“起驾”,匆匆忙忙地奔赴储秀宫。

    *

    储秀宫内,宫女和太监都哭成了一团。

    太后刚一露面,奴才?们找到了主心骨,成排地跪在太后面前,迎接她的大驾。她一言不发,神色肃穆又有些倦怠,径直走向了萧贵妃的寝宫。

    储秀宫的侍女喊道?:“太后娘娘小心,别让萧贵妃冲撞了您!”

    太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跟在太后旁边的纪长?蘅倒是驻足了。

    纪长?蘅没看?侍女一眼,只是微微地做了个口型:“噤声?。”

    太后的侍卫收到命令,立刻点了众多奴才?的哑穴,他们哭都哭不出来,颤颤巍巍地跪趴着,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雨水顺着伞沿往下坠,金丝玉骨的绸伞落到了萧贵妃的寝宫门口,那一扇嵌满雕花的木门半掩着,屋子里?一片黑沉沉的,又仿佛飘荡着一道?黑影。

    纪长?蘅慢慢地推开木门,提着灯笼,向前一照,萧贵妃的尸体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她悬挂在房梁的正中央,脚尖往下垂着,眼珠子往外凸着,舌头?也掉出来一截,惨白的面容带着怪异的神色,又被?散乱的头?发遮盖着,夜风一吹,发丝飘浮,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

    尖锐的寒气渗透过来,扎进了纪长?蘅的肌肤。纪长?蘅头?皮发麻,低叹道?:“看?来萧贵妃……确实已经仙逝了。”

    太后却说:“嫔妃自戕,乃是重罪。”

    第137章 刀剑纷纷 她已经声嘶力竭,无人在意她……

    太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她?抬起右手, 招来侍卫,命令他们把萧贵妃的尸体从横梁上?取下来。

    太后的左手还拿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慢慢地捻动一颗珠子,静静地看着萧贵妃的尸体被放置在地板上?。

    周围的侍女和侍卫全部跪倒了?, 纪长蘅也像别人?一样低头跪着。

    纪长蘅与萧贵妃的距离最近。她?隐约闻到了?一股死人?特有的气味, 像是腐烂的猪肉上?撒满了?糖霜, 除了?臭味之外, 还有一丝怪异的甜味。

    纪长蘅微微地抬起头, 眼角余光落到萧贵妃的身上?。

    萧贵妃只穿了?一件绢纱制成的寝衣,宽阔的衣袖被风一吹, 袖口轻轻地飘浮起来, 刚好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 臂弯处的紫色

    疮疤格外醒目。

    这一刹那间?,纪长蘅的心脏跳得又?快又?急, 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去了?。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条宫规——只有皇后、贵妃才能?与皇帝同?吃同?住。

    纪长蘅忽然明白了?太后是如何?给皇帝下毒的。

    皇帝武功高强,寻常的毒物伤不了?皇帝。太后找来了?凶残的蛊毒,通过“食引”与“人?蛊”的相互配合,使得皇帝一病不起。

    “食引”是一种?食物,能?够吸引蛊虫, 这种?食物一般无毒, 甚至可能?还有滋补之效。至于“人?蛊”,就是蛊毒缠身的妃嫔。

    皇帝先吃过“食引”, 再?与“人?蛊”交合, 蛊虫就会钻进皇帝的身体里,慢慢地繁衍生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蛊虫的数量越来越多,皇帝的紫色疮疤越来越密集, 无论太医如何?用药,仍然治标不治本?,那些疮疤全部溃烂了?,皇帝落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背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宫里的奴才都知道,皇帝对萧贵妃的宠爱经久不衰,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之中,唯独萧贵妃曾经多次与皇帝同?吃同?住,就连皇后都没被皇帝如此厚待过,可也正因如此,萧贵妃染上?了?蛊毒。

    萧贵妃的食量比皇帝更小,她?体内的蛊虫数量没有皇帝那么多,蛊毒也发作得更慢一些,或许这几天才刚显现紫色疮疤,她?就被太后禁足了?,悲怒交加之下,她?自缢于深宫之内。

    她?生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死后也不过是一具笨重的尸体。

    灯笼的亮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晃花了?纪长蘅的双眼。纪长蘅默默地垂下头,只听?见?太医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众多太医跪坐在萧贵妃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经过一番诊视,太医们纷纷断定,萧贵妃死于自缢。由于今夜风冷雨寒,萧贵妃断气之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尸身已是十分僵硬,四?肢也浮现了?几块紫斑,俗称“尸斑”。

    这些太医巧妙地解释了?紫斑的来源。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都是无需提醒的,他们自然能?领会太后的意思。

    太后轻叹一口气:“萧贵妃真是糊涂啊。”

    纪长蘅听?出了?太后的言外之意。

    太后已经认定萧贵妃自杀身亡,与他人?无关。

    按照宫规,萧贵妃将被火化,骨灰散落荒野,不能?葬入皇陵。她?这一生曾有光辉灿烂的荣耀,终究是死无葬身之地。

    *

    次日一早,萧贵妃自缢身亡的消息传遍了?皇宫内外,朝野为之震动,却也不敢打探这其中的内幕。

    近日以来,京城的乱象愈演愈烈,上?至皇帝,下至平民,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如何?,人?人?都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落在众人?的身上?。

    孟道年死谏之后,大梁朝的官场不仅没有肃清脏污,反而陷入了?僵局。太后尽力维持着各方平衡,但是,这种?平衡随时有可能?被打破。

    京城的百姓畏惧方谨,畏惧东无,更畏惧官府,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自己的嘴巴,远离争斗,远离纠纷,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这样的局面?,却是东无乐于见?到的。

    晌午过后,雨还没停,东无坐在楼阁之内,与他的侧妃共进午膳。

    这位侧妃名叫宋婵娟,年仅二十岁,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东无也给了?她?更多的恩宠。

    宋婵娟的腹部微微地鼓起来了?。她?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搭着自己的腹部,忽然摸到了?一个鼓包。

    腹腔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她?忍受着隐秘的钝痛,含笑道:“殿下,您的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动了?一下。”

    东无的侍卫还站在一旁,侍卫刚给东无送来了一封密信。东无一边读信,一边说:“你怀了?一个活胎。”

    宋婵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片刻之后,她?才说:“能?为殿下生儿育女,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

    东无的态度依旧漠然,仿佛没听?见?宋婵娟的话,宋婵娟也不再?出声了?。她?的性情温婉柔顺,又?善于察言观色,侍奉东无的这两年,她?从未做错一件事,正因如此,她?才能?怀上?东无的孩子。

    横梁上悬挂着两盏人皮灯笼,宋婵娟坐在昏黄的灯光里,唇边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为东无倒了?一杯茶水,东无忽然问她?:“沧州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宋婵娟的父亲是沧州按察使。她?娘家在沧州也有一股不小的势力,娘家人?毫无保留地支持东无,她?自己的心思也都放在了?东无的身上?。

    她?温柔地回应道:“近一个月来,妾身没收到爹娘的信,也不知道沧州有何?事发生。”

    东无仍在用膳。他夹起一块鱼肉,慢慢地品尝。

    这条鱼并?不名贵,只是生长于稻田之中,别名“稻花鱼”,味道虽然鲜嫩,却比不上?御用贡品,还有一股青涩的野草味,东无倒是吃得很仔细。

    宋婵娟继续说:“上?个月初,甘域的军队抵达了?沧州边境,爹娘遵照您的意思,联络了?甘域的将军,双方人?马都愿意听?从您的指挥,只等着您发号施令,军队就会攻破沧州边境。这个月,爹娘没给妾身写信,大概是在筹备战事吧?妾身今晚就写一封家书?,寄给爹娘,问问沧州的情况。”

    说到此处,宋婵娟攥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这是她?无意中的举动,也被东无看在了?眼里。

    东无问她?:“你怕什?么?”

    宋婵娟的脸上?浮现一个明朗的笑容:“有您陪着妾身,妾身无忧无虑、无惧无畏。”

    话音未落,东无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指尖冰冰凉凉,像是锋利的刀刃一样,直抵着她?的肌肤。她?打了?一个寒颤,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东无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她?的眼神中隐含一丝慌乱,他依然从容道:“甘域、羌如、赤羯的军队攻入沧州之后,沧州立刻投降,便不会有太大损失。”

    宋婵娟顿时明白了?他的深意,她?连忙接话:“是,妾身会传信给爹娘,让他们遵从您的吩咐。沧州要是投降了?,凉州不会见?死不救,镇国将军一定会调派军队,支援沧州。凉州与蛮族结怨已久,双方交战,不死不休,伤亡必定惨重,到了?那时候,您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蛮族遭遇重创,凉州元气大伤,您不仅能?收复沧州、凉州,还能?占领甘域、羌如、赤羯的土地。”

    宋婵娟十分佩服东无的谋略。她?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殿下,您神机妙算,无人?能?及。您不用亲自动手,便解决了?蛮族,击溃了?方谨,铲除了?镇国将军,还能?为大梁朝开疆扩土,可谓是一石四?鸟之计。”

    滂沱的雨声铺天盖地,世间?万物凝成一片水雾,东无有感而发:“家国之动荡,朝政之朽败,尘世之恶浊,将在我的手里终结。”

    宋婵娟的心中满含着柔情蜜意,既崇敬又?仰慕地凝望着他,但他松手放开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态。

    恰在这个时候,东无的近臣来到了?楼下。

    东无听?见?了?近臣的脚步声。他走向门外,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飘荡的帐幔后面?。他的轻功是最高超的,宋婵娟久久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宋婵娟对他十分敬爱,却也十分惧怕。

    她?独自一人?用完了?午膳,又?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

    她?沿着一条游廊,步履轻缓地走着,远远望见?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正是当朝五公主,高阳若缘。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临夏节,若缘专诚前来拜见?东无,不过东无不在府中,东无带着近臣出门办事了?。

    若缘不便久留,管家派人?护送若缘离开,他们走的是一条经过花园的小路,这就恰好撞上?了?宋婵娟。

    虽然宋婵娟只是东无的侧妃,但因她?如今有孕在身,备受东无的宠爱,她?的私库里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的装扮远比若缘更贵气。

    若缘还穿着素纱衣裙,浑身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手腕上?系着一条棉巾,难道她?连丝巾都用不起吗?

    宋婵娟颇为惊讶。她?娘家的穷亲戚都没有若缘这么落魄,若缘好歹也是东无的妹妹,大梁朝的五公主,为何?沦落到这般境地?

    宋婵娟并?不知道若缘和东无的纠葛,更不知道若缘亲手捅死了?卢腾。她?静静地站在原地,若缘款款地向她?走来,离她?约有一丈远时,若缘竟然对她?行了?一个屈膝礼。

    宋婵娟的右手握着一把金镶玉的团

    扇。她?以扇遮面?,对着若缘点头示意,却没和若缘说一句话。

    这也在若缘的意料之中。

    若缘与宋婵娟擦肩而过。

    雨还在下,若缘撑起一把竹伞,走进重重叠叠的雨幕。她?故意走得很慢。她?要仔细地观赏东无的府邸,鳞次栉比的楼阁,参差错落的亭台,还有嵯峨的山石、澄澈的湖泊,多么宏伟的景象。

    东无府中的一片琉璃瓦,就抵得上?若缘的全部家当。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只能?遭罪,她?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受苦受难吗?

    若缘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

    侍卫把若缘带到了?偏僻的侧门之外,若缘还对侍卫道了?一声谢。她?跨过门槛,尚未站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公主殿下,请您留步。”

    若缘转过身,见?到一位头戴翡翠宝钗、身穿珠缎长裙的侍女。

    这位侍女也没介绍自己的身份,便把一个包裹递给了?若缘:“这是奴婢的主子送您的礼物,殿下慢走。”

    若缘拎着包裹,只觉得沉甸甸的。她?猜到了?这是宋婵娟送她?的礼物,但是,宋婵娟为什?么要送礼?

    她?记起来了?,宋婵娟看向她?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怜悯之情。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动作笨拙地爬上?了?马车。她?坐在马车里,打开包裹,瞧见?四?套裁剪得十分精细的长裙,分别是绣金缎、妆花缎、烟罗纱、软丝锦的衣料,她?还翻出了?几套钗环首饰,每一套都价值百金。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赶车的车夫问了?一声:“殿下,咱们回府吗?”

    若缘细思片刻,含笑道:“去皇城,今天是临夏节,我要给皇后请安。”

    *

    时值傍晚,夕阳斜照,光线贴在潮湿的金砖上?,仿佛是涨发的潮水淹没了?宫墙,偌大一座明仁宫,也显得寂静又?冷清。

    皇后正在闭目养神。

    八皇子安隐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地诵读《旧唐书?》:“既平京城,先封府库,赏赐给用,皆有节制……皆有节制……皆有节制……”

    皇后睁开双眼,突然发话道:“皆有节制的后一句,应当是‘徵敛赋役’,这个‘徵’字,你怎么还不认识?前天你才跟着太傅学?过一遍,你学?东西要往心里去,不要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安隐连忙跪了?下来:“母后息怒!求您息怒!”

    皇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沉默地看着八皇子,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像是一只被她?牵动的木偶,在她?的指引下,他才能?勉强表现得像个人?。

    皇后长叹一口气。

    太监前来报信:“娘娘,五公主又?来请安了?。”

    皇后道:“让她?走吧,本?宫今日不见?客。”

    太监躬身退下了?。

    近日以来,明仁宫的奴才们过得不太好。前朝后宫的大权都被太后收走了?,太后身边的女官都比妃嫔更尊贵。昨夜萧贵妃自缢身亡,那消息也是先传给太后,再?传给皇后,等到皇后赶去储秀宫,萧贵妃的尸体已被运走了?,皇后甚至没见?到萧贵妃最后一面?。

    明仁宫不再?是后宫的中心,明仁宫的年轻太监自有一股愤懑之气,对待若缘就比平时更无礼:“您请回吧。”

    若缘站在门廊外的一级台阶上?:“皇后娘娘让你传话了?吗?”

    太监没搭理她?。

    若缘又?说:“今天是临夏节,我想给娘娘送礼。”

    太监重复了?一遍:“您请回吧。”

    若缘静立不动。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也不知是她?从哪里收来的破烂。

    太监斜眼看她?。

    她?的驸马和侍卫都被土匪杀光了?,如此凄惨的遭遇,却没讨得太后的怜爱。太后调派了?拱卫司的五名高手,入驻她?的公主府,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宽待。或许太后也觉得她?很窝囊,她?身为公主,却连自己的驸马都护不住。

    她?还赖在明仁宫不走。

    过了?片刻,太监拱手作礼:“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们。”

    太监这话说得客气,扬起的拂尘却扫到了?她?的衣袖。

    若缘面?色阴沉地盯着拂尘,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滚开。”

    太监给宫女使了?个眼色,扫洒宫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拽过若缘,要把她?带到明仁宫的宫门之外,这般推搡之间?,包裹落到地上?,赤金缀珠的玲珑簪被踩得嘎吱作响。

    “滚……”若缘惊声尖叫,“滚!滚开!滚开!!滚开!!!”

    她?已经声嘶力竭,可是,她?的周围,无人?在意她?的声音。

    她?尽力了?,尽力喊出最响亮的话,他们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然如故地作践她?,只因她?人?微言轻、人?穷志短,奴才都敢欺负她?,对她?没有丝毫敬重。

    她?遵照宫规,经常给皇后请安,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好声好气地说话,只换来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在这个皇宫里,上?至皇帝,下至奴才,所有人?都在敷衍她?、轻贱她?,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觉得自己很下贱。

    她?的驸马死了?,她?的侍卫都被东无杀了?,皇帝对此的重视程度还不如金连思的那个案子。她?的怒火一霎暴燃,她?扬起手腕,狠狠地抽了?太监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彻殿宇。

    宫女都停下手来。

    若缘“咯咯”地笑了?起来,双眼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声哭泣是没用的,大声喊叫也是没用的,只有一巴掌扇到别人?脸上?,让他们知道痛了?,他们才会稍微收敛一些。

    若缘想通了?这个道理,随手抓起一个太监的衣领,像是杀猪般凶狠地、疯狂地抽他耳光。他的脸颊被她?打得高高肿起,她?又?使尽全力,照着他的腹部猛踹了?一脚。

    鲜血从太监的嘴里喷涌而出,若缘只感到一阵轻松。她?放声大笑,笑容满面?,又?跑又?跳又?叫,像是在和太监们嬉闹。

    “公主殿下!”宫女回过神来,仍要拉扯若缘。

    若缘运足了?内力,反手一巴掌拍下去,猛地拍到了?宫女的脑门,宫女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138章 魂魄随风散 她并不觉得自己疯了……

    若缘闹出了这般动静, 明仁宫的女官终于露面了。

    这位女官侍奉皇后多年,自成一股威严气势:“明仁宫是讲规矩的地方,任何人不得放肆。”

    若缘的头发都散开了, 几缕长发凌乱地挂在她的肩头, 但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仪表。她唇边还带着?笑, 仿佛很轻松似的:“这些奴才不敬皇族, 我教训了他们。”

    若缘抬起手, 指着?宫女和太?监:“我的姓氏是高阳,再不济也?是当朝五公主, 冒犯皇族是死罪, 明仁宫的奴才都比我更清楚这个规矩吧。”

    直到这时, 女官才发现,若缘身上?穿着?一件绣金镶边的纹锦长裙。这裙子的衣料极为?贵重, 乃是吴州的特产,制作工序精细而繁复,堪称千金难求,吴州今年也?只进贡了十匹,若缘又怎么可能享用得起?

    女官眼神一瞟, 指使?侍卫抬走那两个躺在地上?的奴才。随后, 女官又对若缘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什么样,自有?皇后娘娘圣裁, 公主殿下, 请您跟我走一趟。您也?别觉得委屈,您披头散发, 大?呼小叫,

    已?然触犯了宫规,太?不成体统。”

    若缘的唇角仍是微微上?扬的, 那样诡异的笑容,仿佛凝固在她的嘴边,而她本人并没有?特殊的情绪。她跟随女官,平静地走入殿内,姿态从容又闲适,当她见到皇后,她还笑着?说?:“儿臣参见母后,恭请母后圣安。”

    皇后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若缘倒也?听话。她缓慢地跪倒在地上?。

    皇后肃声道:“本宫的奴才被你打?成重伤,你可知?错?”

    若缘忽然抬起头:“母后,您想让我怎么办呢?您的奴才作践我,我还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那我到底有?多下贱啊。”

    说?完,她又嗤嗤地笑了一阵,像是揶揄,也?像是嘲讽。

    今日的若缘与往常不同。往常她总是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招致皇后的责罚。

    现在,若缘什么都不怕了。她手头没多少钱,公主府里也?没多少人,除了自己的这条命,她没什么好失去?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就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皇后见她几近癫狂,便吩咐道:“你把宫里的规矩都忘了,本宫是管不住你了。来人,将五公主移送到宗人府。五公主丧德失仪,有?伤国体,应当按照家法管教,杖责一百,禁足半年。”

    “宗人府”是处罚皇族的地方,嘉元长公主被定罪之前,也?曾在宗人府遭受过折磨。可是若缘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在乎区区一个宗人府?

    若缘突然开口:“我已?经投靠了皇兄,多亏皇兄照拂,我听说?了宫里的旧事。”

    若缘跪在正殿的中央,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的侧门,八皇子正站在门边,偷听若缘和皇后的对话。

    若缘下意识地念出了八皇子的名字:“高阳,安隐。”

    皇后的脸色丝毫不变,这样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态,却?被若缘看出了端倪。皇后一向藐视若缘,在皇后的眼里,若缘还不如宫里的奴才,既然如此,皇后又怎会允许若缘直呼八皇子的大?名?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皇后都应该露出一丝怫然不悦的神色,她越是掩饰,就越显得可疑。

    而且,八皇子的资质极其愚钝,远不如他的哥哥姐姐,关于八皇子的流言蜚语早已?传遍了京城。皇后如此疼爱八皇子,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若缘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毫无顾忌地说?:“二?皇子失踪了,萧贵妃上?吊自杀,我的驸马死于非命,您想不想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皇后并未回答。

    若缘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八皇子。她冲他喊道:“八皇子,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来啊,到姐姐这里来,姐姐有?话和你说?。”

    若缘抿着?唇,含着?笑,说?话的语气温柔又诚恳。她穿着?一件金缎彩绣的长裙,腰间是一条串珠缠枝的金链,琉璃宫灯交相辉映之间,她这一身的装扮绚丽缤纷,但她的双眼就像黑洞一般深邃,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机。

    八皇子心中有?些恐惧。他后退两步,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皇后看了一眼女官,那位女官立刻会意,带着?侍卫去?寻找八皇子。他们这一群人走后,殿内静悄悄的,只剩下皇后与若缘两个人。

    若缘依然跪在地上?。她自言自语道:“你进宫以来,备受皇帝宠爱。可是如今,皇帝快死了,皇子皇女一个比一个更厉害,他们和你都有?仇,恨不得活剥了你的皮……”

    她又笑了一声:“哈哈,你的儿子胆小如鼠,蠢笨如猪,你是一点倚仗都没有?了,将来该怎么办呢,皇后娘娘?”

    皇后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她身为?六宫之首,举止娴静,仪态万方,行走时香风飘飘,步步生莲,百蝶花卉纹的裙摆在金砖地板上?拖曳。

    若缘仰视着?皇后。

    皇后走到她的面前,挥手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

    若缘的左颊一阵剧痛,还笑得合不拢嘴:“你亲手打了我。”

    她擦去?唇边的血迹,尚且镇定道:“你怕了,你打?我,就是怕了我。”

    说?到这里,若缘的声音骤然抬高。她目眦欲裂,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神态十分?狰狞可怖:“八皇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宫里宫外都没有?定论。皇帝一旦驾崩,你和你的蠢货儿子逃不脱一个死字!你打?我也?没用,除了我,还有?几个人和你讲真话?出了皇城,还有?几个人敬你是皇后?!”

    皇后从容自若:“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疯了?本宫告诉你,这宫里就没有?不疯的人。”

    皇后拿出一块珊瑚色绸绣花帕子,轻轻地擦拭若缘眼角的泪痕:“你还是太?急躁了,当众失态,举止疯癫,这宫里又有?谁能看得起你?即便东无做了你的靠山,他也?会杀了你,金连思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仿佛是怀揣着?一片怜惜之情,皇后的语调低低柔柔:“你自己寻死觅活的,谁又能救得了你呢?”

    若缘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反正你不会救我,冰天雪地的时节,你指使?卢彻把我推进了湖水里,我差点就冻死了。”

    皇后没想到若缘竟然知?道这件事。

    卢彻好赌成性,整日在赌场里鬼混,输了不少钱,欠了不少债。京城的那些赌场,也?都有?皇后的耳目。皇后指派赌场的管事去?劝说?卢彻,连骗带哄,要他还钱,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若缘的头上?。

    皇后的本意是想教训若缘,抓住若缘的把柄,让她背负京城高利贷的冤债。

    京畿地区的高利贷就像一张渔网,无论平民百姓,亦或达官显贵,都有?可能落入这张渔网,皇后紧握着?网绳,还要再找一只替罪羊。

    事实也?如同皇后策划的那般,若缘承担了罪名,又遭受了惩罚,至今还没洗脱冤屈。

    皇后感?叹道:“本宫从没想过杀你,倒是卢彻对你动了杀心……”

    若缘打?断了皇后的话:“我要杀他。”

    皇后还没回答,若缘又一次重复道:“我要他死!!”

    皇后似笑非笑:“欺负过你的人,何止他一个,你的性子这么急躁,报仇的把握能有?几成?”

    若缘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身量比皇后矮了一截。她把头抬得更高了些,直直地瞪着?皇后:“卫国公是卢彻的父亲,卫国公曾经担任京城御林军的统帅,他在军中威望甚高,他的旧部也?在官场上?纵横多年,各自的势力盘根错节……”

    若缘提起裙摆,走到皇后的面前,继续说?:“御林军分?为?新?旧两党,新?党的官员皆由皇帝一手提拔,皇帝扶持新?党,压制旧党,如果新?党的风头胜过旧党,皇帝又会封赏旧党,这原本是帝王的制衡之术,可是皇帝病重之后,局势就岌岌可危了。”

    话未说?完,若缘仰起脸,自嘲般地笑了笑:“新?旧两党争权的问题,始终未能解决,我的驸马因此丧命,卢家上?下,只剩卢彻一个独苗。卢彻死了,对我有?好处,对您也?有?好处。”

    皇后准确地猜到了若缘的意思,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轻蔑之情。

    若缘生长于脏乱的冷宫,正如皇城里的泥沙草芥,天生一条贱命,竟然也?敢参政议政,小麻雀飞上?枝头,就把自己当凤凰了。

    若缘并不知?道皇后的心思,只想尽快把话说?完。她的语气更急促、更严肃:“卫国公的手里要是没有?兵权,便无法保全家族,卫国公掌握兵权,御林军内部就会两极分?化……

    皇后插话道:“御林军内乱频繁,京城必然动荡不安,本宫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若缘弯下腰,跪在了皇后脚边:“御林军一旦分?裂,东无和方谨有?机可乘,为?了争夺兵权,他们都会使?尽手段,最后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您原本不也?是这样打?算的吗?除了这个办法,再没别的可谈了。”

    说?着?说?着?,若缘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八皇子年幼无知?,又蠢又笨,要不是东无、方谨、华瑶、司度全死光了,八皇子怎么可能继位呢?!”

    似是不经意的一个转身,皇后的鞋尖踩住了若缘的手指。皇后并未用劲,若缘已?经感?到了莫大?的羞辱。

    若缘的双手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她缓慢地弓起腰,瞪着?眼睛,张着?嘴,笑声变得响亮又狂放。

    皇后提醒她:“这点折磨,你都无法忍受,你还想做什么大?事?萧贵妃上?吊自杀之前,也?是在宫里犯了疯病。”

    若缘咯咯地笑道:“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如果你有?类似的经历,你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举动,也?许你比我更疯呢。”

    皇后挪开了鞋尖,那一只金丝缀珠的绣鞋,又回到了她的裙摆之下。

    皇后的神情仍是一派湛定,心绪却?是烦乱的。若缘的疯癫似真

    似假,但她投靠东无已?成事实,她想要周旋于东无与皇后之间,放在从前,皇后断不会多看她一眼,但如今,皇后的处境也?相当艰难。

    前日里,皇后才收到消息,葛巾死在了宫外。

    葛巾原本是山海县的知?县,由于华瑶从中作梗,葛巾离开了山海县,赶到了京城。她抵达京城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自己的亲朋师长,然后才给?皇后传信,乞求皇后保住她的身家性命。

    碍于葛家的情面,皇后只能想方设法,为?葛巾脱罪。

    皇后动用了人力物力,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这个过程中,葛巾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更严重。

    葛巾住在京城的一座私宅里。起初她只是面色泛白,后来她浑身的肌肉都瘫软了,口不能言,手脚也?不能动,太?医断定她身中剧毒,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中毒。

    没过多久,葛巾一命呜呼,给?皇后留下一个烂摊子。

    如果葛巾死在山海县,那她充其量就是一步废棋,不值得皇后大?伤脑筋。但她偏偏死在京城,她的亲朋师长都怀疑皇后为?了自保而谋害她,这让皇后吃了一个哑巴亏。

    真正的下毒人,必定是华瑶。

    华瑶故意把葛巾放回京城,正是为?了利用皇后。即便皇后猜到了华瑶的诡计,也?不得不忍耐这一时的屈辱。

    华瑶这一招借刀杀人,确实切中了皇后的要害。

    近几个月以来,京城的揭帖也?多了许多,那些揭帖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写帖人都是匿名的,暗指皇后私通侍卫,诞下了蠢笨的八皇子。

    其实皇后也?不确定,八皇子的生父究竟是皇帝,还是何近朱。她和这两个男人都有?过鱼水之欢。这么多年来,她极力避免八皇子遭受诟病,却?没料到消息竟然从民间传了出来。

    “八皇子到底有?多蠢”引起了民间的热议,比起皇族的风流韵事,大?梁朝的平民百姓更想知?道八皇子的状况。

    皇族向来凌驾于众生之上?,“高阳”二?字也?可以代指“才貌双全,文武兼备”,至于八皇子这样的异类,自然是一个极好的笑料。

    官府听闻此事,立刻下令,严禁百姓张贴揭帖,违令者鞭笞八十,服刑三年。严刑峻法固然是有?威慑力的,官府又惩治了一批闹事者,强行把声浪压了下去?,街巷中的揭帖也?都被官兵清除了,可是皇后的名声已?经大?不如前。

    皇帝迟迟没有?处置皇后,大?概是因为?太?后为?皇后求情了。

    太?后留了皇后一命,皇后便不能与太?后争权。

    宫里的日子还是照旧,八皇子还在上?学,太?傅不再传授帝王之术,只让八皇子日复一复的读书背书。

    皇后陷入僵局之际,又听说?了萧贵妃的死讯。

    即便如此,皇后依然镇定,全无一丝慌乱,始终保持着?一贯的高贵气派。

    皇后略微俯身,对若缘说?:“本宫给?你指一条路,能不能成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若缘握紧双手:“我成事之后,凡是我收到的消息,我都会传给?你,尤其是东无的动向,我会详细地向你禀明……”

    皇后叹了一口气:“东无要是发现了你的把戏,他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将你折磨至死。”

    若缘低下头,噗嗤一笑:“我活在这世上?,已?是生不如死。”

    皇后温柔地拂去?她颊边的发丝,又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八皇子要是有?你这份心性,本宫便能对八皇子放心了。”

    夜幕由上?而下地降临,漆黑的天色如同墨汁一般渐渐晕染,碧纱宫灯连成一片璀璨光华,皇后和若缘都站在灯影之中。

    生平第一次,若缘得到了皇后的优待。她心里感?到一阵痛快,对权势的渴望越发强烈。她并不觉得自己疯了,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柔弱、疯癫、凶狠、强硬都是她的面具,她可以伪装成各种模样,金连思和萧贵妃都不是她的前车之鉴,她要做未来的皇帝。

    华瑶身为?贱民之女,都能在风浪中站稳脚跟,那么,若缘应该也?能建功立业。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必先自信自强、无惧无畏,只要想通了这个道理,大?梁朝的下一位皇帝必然是女帝。

    *

    卯时将至,天快亮了。

    凉风从旷野上?吹来,吹到了巍峨的城墙上?,秦州叛军的旗帜猎猎地飘扬着?,守城士兵却?有?些懈怠。他们正准备换班。昨夜将军传令,让他们严守城墙,他们熬了一整夜,连官兵的影子都没看见。

    忽然之间,城东与城西相继传来一阵巨响,“轰隆”的爆炸声犹如雷鸣,滚滚烟尘直冲天际,破碎的石块散落在城门外,宛城的城墙竟然炸开了两道裂口。

    秦州叛军如临大?敌。他们立刻吹响了号角,身披铁甲的兵将分?为?两队,涌向了东西两侧的城墙坍塌处,以防官兵趁乱突袭。

    此时冲锋在前的兵将,都是秦州叛军的精锐。他们还没来得及排开军阵,埋在城墙之下的火药再次爆炸。这些火药重达万斤,爆鸣的响声比上?次更加猛烈,炸死了不少叛军,碎石瓦砾、断肢残骸堆成了一座小丘。

    硝烟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飘到地上?,就化作腾腾的雾气,叛军的视野昏暗不明,过半的士兵仓皇逃窜,又在踩踏的乱流中丧命。

    天空隐约泛着?红光,朝霞在曙色中绽放,四处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以及硫磺火硝的刺鼻气味。

    守城的士兵大?喊道:“城墙坍塌了!官兵进城了!官兵进城了!!”

    守城的将领都不见了,士兵完全陷入混乱。他们点燃烽火,往城中传递急报,过了半晌,叛军的第一大?将姗姗来迟,此人名为?“武宰”,身高体壮,气势威猛,武功也?是极高的。

    武宰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意为?“绝世武功,宰杀牛马”,在他眼里,凡是不服他的人,便是牛马,必将死于他的乱刀之下。

    武宰率领一群士兵,奔赴东侧的城墙,即便此时硝烟未散,他仍然看见了官兵的踪迹。他飞身一跃,疾纵而起,离地一丈有?余,锋利的刀刃笔直地削了下去?,差点就削到了华瑶的肩膀。

    华瑶向后闪退,在心里把武宰骂了一百遍。

    可恶,这个王八蛋的轻功和内功都很强,比她想象中更强,纵然她最近勤于练武,还是无法亲手杀了他。

    武宰跟在华瑶的背后,狂笑道:“这儿有?个漂亮女人!我把她的尸体送给?兄弟们享用!!”

    华瑶并不愤怒。

    战场交锋,切忌分?心。

    华瑶冷静地审时度势,趁乱砍杀了武宰的两个亲兵,武宰也?看清了她的武功路数,挥刀斜劈她的胸口。

    她横剑挡开他的刀刃,劲力奇猛,身法奇快,还对他暴喝一声:“贱货!”

    他被女人辱骂,怒火难消,更想虐杀华瑶,冷不防一道刀光从他背后急射而下,他还未转身,半边臂膀就被一把大?刀砍断了。

    鲜血狂涌,残肢乱飞,剧痛的感?觉犹如锥心剜肉,凿入了武宰的体内。武宰心中惊怒交集,猛然瞥见了秦三的身影。

    秦三的武功境界堪称神妙,武宰当然有?所耳闻。他运气提刀,对秦三严加防范,却?忽略了这一方的华瑶。

    华瑶眼中凶光一闪,双手蓄满了劲力,势道狂暴之极,比瞬息更短的一刹那间,她挥剑砍落了武宰的人头。她顺手拽住武宰的头发,熟练地拎起血淋淋的人头,高声呐喊道:“武宰死了!被我活宰了!!”

    叛军的军心瓦解,更无力与华瑶对抗。

    启明军从东西两侧鱼贯而入,与城内的官兵汇合。这些官兵原本效忠于朝廷,后来改认了叛军为?主,又因为?华瑶在秦州的势力越来越强,宛城的官兵弃暗投明,私下与华瑶联合,制订了里应外合的计划,这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叛军。

    武宰作为?叛军的第一大?将,练就一身盖世神功,但在秦三的面前,他不堪一击,这也?是因为?,华瑶派出的暗探在宛城酒窖的酒水里下毒了。

    华瑶原本只是想坑害一部分?士兵,真没想到,武宰似乎也?喝了不少酒,交战的时间一长,他的反应就变得迟钝。

    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辰时已?过,启明军俘获了上?万叛军,华瑶作为?启明军的首领,自然是信心满满。她率领众多将士,慢慢地深入宛城,此地的百姓受惯了叛军的压迫,听闻公主驾到,便如同迎来了神仙。

    数以万计的百姓聚集在道路两侧,齐声高呼:“恭迎公主殿下大?驾,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139章 天地廖廖云淡淡 “本宫会驻扎在宛城,……

    宛城不仅是秦州的州府, 也是秦州最繁华的地方?。

    宛城位于永定河畔,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官府在宛城一共设立了十三?座通商港埠, 又修建了上?百条官道, 连通了四面?八方?的水路、陆路, 民间的商贸更加兴旺, 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有宾客捧场。

    文人墨客、商贾匠役长居于宛城, 他们的文才与技艺也有所依托,经过一番历练, 又有几位贤士成为一代名家, 宛城便得到了“人杰地灵”的称号。

    昭宁十四年, 皇帝为晋明挑选了一块秦州封地,晋明便从京城搬到了宛城。

    晋明天性风流浪荡, 时常流连于声色犬马,贪享风花雪月的欢娱,做惯了放浪形骸之?事。秦州的官员为了迎合他,搜罗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献给他享用, 但他的志向不止于此。

    他在宛城修建了青楼、妓馆、勾栏院, 大力发展这一桩淫业。

    他还写过一首诗,名为《宛城寻花》, 诗曰:“楼阁千重出天外, 烟霞万里?入镜中,花柳无眠唯长夜, 春秋一梦与君同。”

    且不说他文采平庸,单论他诗中的“花柳”二字,华瑶也有与众不同的见?解。

    华瑶觉得, 晋明所写“花柳”,应该是“花柳病”的花柳。

    总之?,华瑶对晋明的厌恶和鄙视,涉及方?方?面?面?。他肮脏又愚钝,远不如华瑶多谋善断。

    如果皇帝把秦州赐给华瑶,不出五年,此地百姓便能过上?好日子,然而晋明在秦州住了十多年,只把秦州搅得乌烟瘴气。秦州叛军在短短半年内攻占了大片城池,可见?秦州各地的吏治、军政都不够完善,根本没?有抵抗叛军的能力。

    如今,华瑶肃清了宛城的叛军,宛城的知府、同知、总兵、参将纷纷前来?迎接华瑶。他们穿着大梁朝的官服,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他们跪在距离华瑶十丈以外的街道上?,齐声喊道:“罪臣恭迎公?主殿下?大驾!”

    他们自?称为“罪臣”,华瑶心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诚然,他们向叛军投降,保全了宛城的百姓,又与华瑶里?应外合,击溃了叛军最后一支全副武装的部队。

    战争才刚结束,城墙边上?硝烟未散、热血未凉,他们竟然穿戴整齐,守在街口等候华瑶,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华瑶与他们结为同盟,他们却没?有派出援兵,反倒是启明军打了一场硬仗。数千名工匠一连挖了半个月的地道,启明军又运来?一万多斤火药,埋藏在城墙最薄弱的区段,再将引线分批点燃,这才发动了数次爆炸,让叛军死在了火光之?中。

    华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先前她就怀疑秦州官员勾结叛军,现在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可是这样一来?,宛城的官员恐怕比叛军更难对付。

    华瑶缓缓地开口道:“诸位,请起来?吧,启明军战胜了叛军,你们出力相?助,也算是有功之?臣。”

    宛城的总兵官第一个站直了身体。他名为崔纬,时年三?十五岁,武功高强,体格健壮,外表也很引人注意。

    崔纬的面?部轮廓凹凸不平,高高隆起的颧骨有棱有角,头?顶一条刀疤又长又深。他的双眼白多黑少,眉毛杂乱又粗浓,目光锐利如鹰隼,当他注视着华瑶,似乎向她投来?了沉重的压力。

    华瑶与他对视,面?不改色。

    他抱拳道:“卑职崔纬,宛城总兵官。”

    华瑶道:“你在宛城任职几年?”

    崔纬并未理睬华瑶。他忽然抬手,抓住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高声道:“殿下?明鉴,此人就是秦州叛军首领,周丰茂!卑职率兵包围了周丰茂的人马,将乱党叛贼一举擒获!周丰茂犯下?滔天罪恶,应当处以剥皮削肉的极刑!”

    华瑶一步一步地走向崔纬。

    秦三?紧跟在华瑶的背后,极低声地念了一句:“殿下?,小心有诈。”

    自?从谢云潇去?了岱州,秦三?便是华瑶身边的第一武将。又因为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华瑶便把她当做了护身法宝。她与华瑶相?距如此之?近,华瑶倍感安稳,完全没?把崔纬放在眼里?。

    不消片刻,华瑶走到崔纬的面?前。她右手一转剑柄,剑下?掠过一股疾风,携着一阵嗡鸣之?声,猛地横扫周丰茂的脑袋。

    眼看?着周丰茂即将脑浆崩裂,崔纬竟然无动于衷。华瑶的手指用劲一握,及时收住了杀招,剑鞘停在周丰茂的颈侧,她严肃道:“你是秦州叛军的首领?”

    周丰茂依然跪在地上。他仰起头?,双眼一片血红,泪水从他眼角流出,他张开嘴,露出一条断了一大半的舌头?,咽喉处的舌根只剩半寸来长,粘稠的血液都凝结了,散发着强烈的膻臭味。

    华瑶大吃一惊。

    如果这人真是周丰茂,那在华瑶攻占宛城之?前,周丰茂已经落入官兵手中。宛城的叛军只是一盘散沙,华瑶连续多日的筹划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华瑶早就知道叛军闹起了内讧,也使了几次离间计,如今看?来?,这场“内讧”不止是叛军内部的纠纷,也是宛城官兵与叛军之?间的博弈。

    华瑶不确定宛城的官员打的是什?么主意,又担心这一群人之?中包含着晋明的旧部,他们对华瑶的恨意深入骨髓,必将用尽一切手段铲除她。

    华瑶在明,他们在暗。

    不过,现在,华瑶可以确定,这个崔纬不是什么好东西。

    崔纬还等着华瑶大发雷霆。华瑶一声不吭,崔纬便问她:“殿下?,您要不要亲自?审问周丰茂?”

    审问个屁。

    周丰茂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个“死”都写不出来?吧。

    数万名百姓都被官兵拦住了去?路。他们站在街道的两侧,远远地望着华瑶的背影,自?然看?不见?周丰茂的惨状,更不知道崔纬的歹毒心思。

    电光石火之?间,华瑶想出一条计策。

    她一把掐住周丰茂的脖颈,将他从崔纬的手中提了起来?,随后又施展轻功,拎着周丰茂飞上?了一座点将台。

    朝阳闪烁着万丈金光,照得启明军的盔甲时时明亮。

    华瑶面?朝着众多兵将,气势十足地宣告:“叛军首领犯上?作乱,劫财屠城,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既然宛城将他献给我,那么,今日,此时此地,我请诸位做个见?证。我要杀他祭天,以泄民愤!他死之?后,叛军覆灭,宛城的官员会打开叛军的仓库,犒赏启明军、慰劳官兵、赈济百姓!!”

    兵将与民众群情?激昂,高呼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声“千岁”之?中,甚至夹杂着“万岁”。

    公?主千岁,皇帝万岁。

    从民众的反应来?看?,周丰茂确实是叛军首领。此人貌似一介书生,实则荒淫无耻、残暴无德,他按照战国时代的制度管理军队,激励士兵快速升迁,钱财和女人都是战利品,也是他们宣泄罪恶的器具。

    周丰茂住在宛城公?馆,宛城深受其害。

    华瑶拔剑出鞘,手

    起剑落,当众斩断了周丰茂的人头?,颈血喷射一丈多远,血淋淋的头?颅滚落了点将台,又被愤怒的民众一脚又一脚踩得粉碎。

    华瑶的剑尖沾血,直指崔纬一干人等:“崔纬,你身为宛城的总兵官,不敌叛军,举城投降,原本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本宫给你一个机会报效朝廷。”

    数以万计的目光投射到崔纬的身上?,崔纬万不得已,只能直挺挺地跪下?,声若洪钟:“卑职领旨!”

    华瑶道:“宛城约有一万官兵,也是秦州的精锐主力,这一万官兵,从今日起,编入启明军。本宫会驻扎在宛城,督办一切善后事宜。”

    华瑶话音未落,崔纬正要开口,秦三?竟然出手点住了崔纬的穴道。崔纬的武功极高,但他方?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华瑶,并未留意秦三?正站在一尺之?外。

    秦三?瞄准了他的穴道,一击即中,他的亲兵不敢轻举妄动,他便与秦三?僵持不下?。

    宛城的其余官员也不敢打断华瑶的言论。

    华瑶的麾下?都是精兵强将,远胜宛城守军,而且,华瑶三?言两语之?间,又鼓动了宛城的兵将。

    秦州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将她敬若神明,公?主祠的香火鼎盛、信徒虔诚,又因为她是当朝四公?主,连带着“四”这个数字都倍受追捧。

    大梁朝开国以来?,曾有两位女帝功业伟然,前有“开国盛世”,后有“兴平之?治”,百姓对公?主本就有无限的期望,华瑶正好符合他们对公?主的一切设想。

    华瑶神色威严,郑重地说:“去?年冬天,我在凉州战胜外敌,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把雍城治理得井然有序。只要官民齐心协力,我们便能同享太平之?福。”

    言罢,华瑶收剑回鞘。

    她纵身一跃,飞快地跳下?点将台,脚步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宛城的官员见?状,连忙给她带路,这一路上?,极尽吹捧之?能事,把她迎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宫。

    这座行宫名为“延年观”,此地的亭台楼阁修建得美轮美奂,殿内的层层纱帐如烟似雾,窗边挂着璎珞珠帘,桌上?摆着琉璃花瓶,每一处陈设都是别样豪奢。

    华瑶十分警觉,全无一丝享乐的心态。而且,她从小生长在皇城,见?惯了人间富贵,这一座宫殿的布置,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东西?,没?什?么特殊的风格,她看?一眼就忘了。

    她之?所以前来?此地,只是因为,晋明常年居住在“延年观”,以她对晋明的了解,晋明可能会在这里?收藏一些宝物。

    她始终记得,晋明改良了秦州火铳。

    起初,秦州叛军在城乡之?间肆虐,也是凭借一支精锐的火铳部队,打得官兵节节败退。

    为了击溃火铳部队,华瑶麾下?的士兵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者多达三?千余人。有些伤兵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再也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坐卧。

    华瑶陷入了沉思。

    不多时,侍卫赶来?报信:“殿下?,朴公?子执意入城……”

    “什?么?”华瑶疑惑道,“我不是让他留守永安城吗?”

    大概十天前,华瑶收到了朴月梭寄来?的密信。

    朴月梭在信中说,京城的时局远不止一个“乱”字,官民身不由己,已然卷入了政斗党争的漩涡,他可能无法保全名节,因此,他要到秦州来?投奔华瑶。

    华瑶不太明白“保全名节”是什?么意思。她给他的回信只有短短一句话:“你来?秦州以后,就住在永安城吧。”

    侍卫却说:“启禀殿下?,朴公?子日夜兼程,前天清晨抵达秦州,昨天傍晚入驻永安城,今天一早,他听闻您率兵攻打宛城,便从永安城出发,马不停蹄,赶到了宛城的城门之?下?。”

    第140章 埋骨青山 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朴月梭擅作主张, 华瑶对他?有些不满。

    不过,华瑶转念一想,启明军已经攻占了宛城, 此时?第一要务, 正是收拢人心, 让宛城的官民全?部?归顺华瑶。

    朴月梭识文断字, 能言善辩, 武功也还?算可以,总归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而且, 朴月梭早已向华瑶投诚了, 朴家也给华瑶寄过几封密信, 华瑶与?朴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朴家的兴衰荣辱,依附于华瑶的命途, 她?要是赢了,他?们一辈子沾光,她?要是输了,他?们都得给她?陪葬。

    思及此,华瑶命令道:“立刻带他?来见我。”

    侍卫领命而去, 华瑶又?在宫殿里转了一圈, 秦三与?白其姝一路随行。她?们寻遍了每一处角落,却没找到一件稀世?珍宝, 藏宝楼的库房空空如也, 并无一物。

    白其姝叹息道:“宛城的贪官污吏,真是狗胆包天, 他?们明知道您会检查库房,还?敢私吞晋明的财物,这一栋藏宝楼, 都被他?们搜刮干净了。”

    华瑶点了点头:“这些狗官,实在可恨,但他?们毕竟不是皇族,既不明白皇族的处事之道,也不了解皇族的奇门遁甲之术。”

    白其姝若有所悟,微微地笑了起?来:“您这样?提点我,我倒是想通了,真正值钱的东西,不会摆在明面上,肯定要藏在密室里。”

    华瑶赞赏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将,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白其姝的唇边含着笑意:“殿下比我高明多了,我现在还?不知道,密室的入口在哪里呢?”

    其实华瑶也不知道密室位于何方。但她?一点也没露怯,她?双手负后,来回踱步,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藏宝楼共有四层,每一层的房间皆是空空荡荡,桌柜箱笼都被搬走了,只剩木柱、门窗、石墙、方砖,各处雕镂的花纹十?分细密,迂回曲折,纵横交错,合成一组复杂的图案。

    华瑶看着眼熟,彷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略一思索,豁然开朗,从袖中取出一枚翡翠扳指。

    这一枚翡翠扳指也是晋明的遗物。晋明死后,华瑶搜遍了晋明的全?身,从他?手上摘下扳指,留存至今。

    扳指的内环刻着一圈暗纹,纹路弯曲盘结,玄妙莫测,虽有规律可循,却是深奥非常,等闲之辈根本无法窥探此中奥秘。

    好在华瑶不是等闲之辈。

    华瑶幼时?早慧,四岁就能读懂《算经》和《数书》,随着年纪增长,心算的本领越来越强,尤其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远胜她?的兄弟姐妹。但她?从不宣扬自己的天赋,以至于知者?甚少,就连她?的近臣都不清楚她?的底细。

    她?一眼看出了端倪,翡翠扳指上的暗纹,正对应着藏宝楼的雕纹,这其中必有机关埋伏。

    白其姝见她?低头沉思,自然也想为她?出一份力。

    白其姝单膝跪地,仔细检视地砖上的花纹。

    藏宝楼许久无人打扫,地板蒙了一层灰尘,墙角还?挂着几张蛛网。奇怪的是,灰尘的厚薄并不均等,细看之下,似有微妙的偏移。

    白其姝常年混迹于商场之中,见惯了各行各业的买卖,也懂得缺斤少两?的技巧,她?能看出一分一厘的差别,自有一种远超常人的直觉。

    她?按住一条外?凸的棱线,略一使力,这块地砖上的花纹竟然转动了。她?心道果然如此,然后才说:“殿下,每一块地砖都是一处机括,这一座藏宝楼就是一栋机关楼,您要是能找到机关的法门,密室便会立即显现。”

    华瑶反手转了一下剑柄,随着“嘎吱”一声?轻响,她?挑动了窗扉上的木雕菱花:“我猜到了,不止地板,这里的门窗、立柱、墙围、房梁上的花纹都是可以旋转的机括。藏宝楼共有一千七百八十?四处机括,每一处机括都有至少十?二种形态,照这样?算下来,排布的方式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白其姝面露难色:“这可如何是好?”

    旁观半晌的秦三插了一句:“殿下,这些机关太麻烦了,您算来算去,难免耗神?费力,要不您听我的,派人摧毁这栋楼,搬走砖石,掘地三尺……”

    白其姝瞟她?一眼,笑得玩味:“秦将军,您太小看皇族了,皇族的奇门遁甲之

    术,历来是险恶至极的。”

    秦三不愿被白其姝轻视,故作一副老练之态:“再难的机关,终究是个死物,能成多大气候?”

    白其姝敲了敲地板:“毒水、毒火、毒砂、蛊虫、暗箭……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哪怕你耗尽力气,也不一定能挖到宝藏,通往密室的暗道九曲十八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光凭一双肉眼,何从辨别?你若要前行,必先派人探路,那些人都会死得很惨。”

    “不止如此,”华瑶接话道,“机关受损,密室的暗道也会严密封死,或许还?有水银之类的毒物灌入其中,到了那时?,我们再去寻宝,便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折损了精兵良将,反而是得不偿失。”

    华瑶还有一句心里话没说出来。

    华瑶太清楚晋明的本性,晋明这个人,疑心很重,气量很小。他?修建藏宝楼之前,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虽然深受圣恩,却也忌惮皇帝。

    古来帝位之争,少不了父子相残。晋明长居于富饶的秦州,既要瞻前,更要顾后,藏宝楼正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能破解机关,他?的部下知道他坐拥金山银山,自然甘愿为他?奔走卖命。

    华瑶伏击晋明的那一日?,晋明当众宣告,只要他?回到了秦州,他?的侍卫都能永享人间富贵,那些侍卫果然浴血奋战,直至魂断气绝。

    华瑶并不认同晋明的驭下之术。

    而且,依她?所见,晋明的智谋远不如她?。

    晋明召集了秦州的能工巧匠,圆满地建造了一座机关重重的藏宝楼。倘若藏宝楼中的每一处机括皆有实效,那么,即便晋明把秘诀刻在了戒指上,他?肯定还?是记不住细枝末节。

    华瑶仔细地斟酌一番,又?把各个房间的花纹细看一遍,终于有所领悟,此楼的精深奥妙,源于五行阵法、星象历数,到底是按照《连山》、《归藏》和《周易》的数理,往复变幻,修成了这样?一个珍奇宝库。

    华瑶走过各个房间,凭借戒指上的暗纹,稍加推算,勘破了其中窍门。她?心潮澎湃,片刻不敢耽误,接连转动了一百二十?八处机括,随后,她?飞奔到一楼正厅,狠狠踩住地砖上一朵菱花图案的花蕊,她?身后的一堵墙壁轧轧作响,忽然一分为二,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拉开,露出一道宽阔的台阶。

    秦三简直看愣了。她?惊讶于华瑶的聪慧,口中赞叹道:“殿下当机立断,神?机妙算,我……我太佩服您了,您简直是高祖再世?,无人能及。”

    “高祖”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年号“兴平”,也称兴平帝,她?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十?分尊敬的一位祖宗。

    秦三把华瑶比作兴平帝,华瑶顿时?心花怒放。

    曾几何时?,秦三对华瑶漠然视之,如今的秦三还?不是拜倒在华瑶的高强本领之下,“高祖再世?”的高帽子,也敢往华瑶的头上戴。

    华瑶自信满满:“嗯嗯,当然,我的深谋远虑,当世?无人能及。”

    华瑶和秦三说话的时?候,白其姝出了一趟门。不多时?,白其姝带回来一只鸟笼,笼中麻雀约有二十?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扑扑地拍动着翅膀。

    白其姝面无一丝惧色。她?对华瑶说:“殿下,请您允许我探察密室。”

    华瑶拉住她?的衣袖:“等等,你不必亲自探察,先让这一群麻雀替你开路。”

    白其姝抱着鸟笼,笑着答应道:“谨遵殿下口谕。”她?穿过正厅,沿着台阶向下走,四周的光线渐渐阴沉,行至暗处,她?打开鸟笼,放飞了二十?只麻雀。

    麻雀骤然受惊,连滚带飞地奔向了台阶尽头,白其姝向前一望,只见一根又?一根石柱巍然耸立,撑起?一座恢宏壮丽的地宫。

    华瑶和白其姝都低估了晋明,区区一间密室,如何容纳晋明竭力搜刮的金银财宝?晋明的宝库,原本就应该是一座地宫。十?余年来,他?盘剥秦州百姓,占尽不义之财,还?在秦州各大城镇设立妓馆,把闹市变为淫窟。他?一手造就的惨案,已被他?的权势掩盖,这地宫中的珠光宝气,似乎都是血肉化成。

    白其姝怔怔地立在台阶上,好半天没回过神?,啁啾的鸟鸣打破了寂静,她?环视一圈,那二十?只麻雀都飞出来了。

    “小白,”华瑶忽然喊道,“你在哪里?”

    华瑶与?白其姝相距甚远,白其姝仍能听见她?的声?音。

    白其姝回应道:“殿下,这里有一座地宫。”

    少顷,灯火大亮,华瑶率领五十?名侍卫走下台阶。众人提着灯笼、握着长剑,火光剑光两?相辉映,地宫的形貌更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巨大的穹顶延伸四方,仿佛没有尽头,整座地宫高达十?丈,长宽不可估量,华瑶讲话的音调稍微大些,便能听见一阵阵回声?。她?连忙示意众人静默,定睛再看,石柱上镶嵌着金漆瑞兽,地板上堆满了橱柜箱笼,贮藏无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军械枪炮、奇书秘籍,真是富可敌国。

    华瑶呼吸渐快,心中满是豪情?壮志,暗暗感慨道:“天助我也。”

    她?拿出一支炭笔,每当她?踏过一块地砖,就在砖石上划一道标记。众人跟在她?的背后,踩着特别标记的地砖,慢慢地接近那些珍宝。

    众人都戴着手套和面巾,搬运箱笼的动作又?轻又?缓,约莫一刻钟之后,第一批宝物就被抬出了藏宝楼。

    华瑶还?没来得及清点宝物,忽然又?收到一个急报,传信的人,正是她?器重的武将许敬安。

    藏宝楼的正厅门前,许敬安禀报道:“殿下,大事不妙。”

    华瑶依然镇定:“何出此言?”

    许敬安原本是宛城的将领,假意投靠于叛军,后来又?归顺华瑶。今天,她?跟随华瑶一同攻打宛城,入城之后,她?遵从华瑶的命令,前去探望昔日?的同僚,结果大出意料之外?,她?的同僚死光了,竟没一个活口,全?都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许敬安满腔愤懑:“朝廷指派他?们驻守宛城,他?们忠于朝廷,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现如今,宛城的总兵官,就是那个崔纬,他?掌握了宛城的兵权……”

    华瑶还?没说完,许敬安急忙道:“您千万别相信崔纬,我同您说过的,秦州叛军首领还?有个弟弟,兄弟二人的长相极为相似,今日?,您当众斩杀的那个人……”

    华瑶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别慌,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怀疑叛军首领没死,我当众斩杀了首领的弟弟,真正的首领已经被崔纬放跑了,是吗?”

    许敬安道:“是。”

    华瑶道:“嗯,这么说来,这个崔纬还?挺厉害的,不声?不响地独占兵权,假借叛军之手,杀光了忠臣义士,还?给我设了一个圈套,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难怪华瑶今日?攻城如此顺利,斩杀敌将不费吹灰之力,原来崔纬打的是“请君入瓮”的主意。宛城的兵力恐怕不止一万,逃跑的叛军首领还?会带来援兵,朝廷也想铲除华瑶,总而言之,华瑶正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华瑶沉思片刻,忽然闻到一股浅浅的香气,似是青竹,又?似是白檀,幽雅而素淡,犹如清风朗月一般,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她?目视前方,朴月梭正向她?走来,宽袍广袖格外?飘逸,白缎竹叶纹的衣带随风浮动,行走间的仪态从容,显然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

    朴月梭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也很严肃:“免礼,请起?。”

    在华瑶看来,此时?的朴月梭,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算盘。她?从地宫捞出了一大堆财宝,正要派人替她?清点一番,朴月梭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华瑶还?没开口,朴月梭直说道:“微臣斗胆,敢问您是否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十?万火急的军情?,刻不容缓,请您务必早做定夺。”

    朴月梭神?色凛然,全?无一丝笑意。他?向来是温文尔雅之人,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华瑶从未见过他?这样?一副冷脸,惊奇之余,更是诧异:“你未经我允许,私自前来宛城,究竟是何用意?你又?凭什么质问我收到了哪些消息?你我多日?未见,并不了解彼此的境况,还?需长话短说。”

    朴月梭连日?奔波,已有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只为尽快与?华瑶重逢。他?万万没想到,华瑶竟然对他?起?了疑心,“君为臣纲”四个字一霎涌入他?的脑海,他?长叹一口气,撩起?袍角,往她?脚边跪了下去。

    他?的后背依然挺得笔直:“朴家的现任家主是我的母亲,她?吩咐我为您传信,朴家上下愿奉您为君主,助您成就一统天下之大业。”

    华瑶瞧见他?

    的眼底隐有血丝,她?一语不发,只听他?说:“皇帝命令司度讨伐启明军,康州、虞州、秦州各地官府已接到圣旨,官兵将从四面包抄,合力攻打芝江沿岸的城镇。”

    朴月梭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华瑶接话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两?天前就听过了,皇帝非杀我不可,方谨也盼着我早死早超生。”

    大难临头,华瑶似乎还?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朴月梭震惊不已,当即把母亲的叮嘱转告给她?:“殿下根基未稳,切勿急躁冒进……”

    他?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华瑶竟然蹲了下来。她?平静地看着他?,极小声?地说:“我在秦州声?名远扬,是因为民众将我看作神?女,他?们身处乱世?,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我是他?们唯一的寄托。如今叛军式微,局面完全?扭转,我反倒做了乱臣贼子,昔日?敬仰我的人,来日?必将唾弃我。”

    朴月梭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如此之淡,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说:“表妹真有一双慧眼。”

    “当然,”华瑶也笑了笑,“表哥,你安安心心地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