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生死终无憾 生也好,死也罢,华瑶什么……
朴月梭连日奔波, 身心俱疲,不?似往常那般才思敏捷,乍一听见华瑶的话?, 他怔了一怔, 然后才说:“微臣蒙受殿下恩德, 自当尽力以报, 专于所?职, 勤于所?事,笃于故旧之?情?, 忠于君臣之?义, 惟愿殿下早登大位, 必是四海苍生之?福,九州社稷之?幸。”
朴月梭的文采极其出众, 内阁老臣都称赞他“出口成?章、落笔成?文”,他又深谙官场辞令,能把?阿谀奉承的话?说得十分婉转。
华瑶也很欣赏他的本领,当下便缓和语气道:“行了,你起来?吧, 别跪着了。难得你忠心耿耿, 从京城追到了秦州,朴家的一片苦心, 我?都明白,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近臣。”
朴月梭温和地笑了笑:“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 朴月梭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他衣袂翩然,风姿飘逸,唇边微露一丝淡淡笑意, 颇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君子之?态,使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他,无论对他做什么,他仿佛一点都不?会动怒似的。
华瑶反倒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一眼。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却是如隔山川,她待他并无半分热枕,更无久别重逢的喜悦,他只感到了她的疑虑与猜忌。
纵然如此,他的心念还?是不?受自己控制。他的肺腑之?言,脱口而?出:“请问殿下,近来?可还?安好?”
华瑶双手负后,坦然道:“我?好得很,你不?必牵挂。我?还?有一件事,想交给你去办,此事至关重要,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朴月梭微微弯腰,以示恭敬:“请您直说。”
华瑶见他这般郑重,她也压低了声音:“我?缴获了一批财物,需要你替我?清点一遍。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对你是很信得过的。”
朴月梭立即答应:“谨遵殿下口谕。”
他向前走了半步,距离华瑶更近了些。
华瑶的左侧是朴月梭,右侧是许敬安,又因为许敬安在场,朴月梭不?能与华瑶叙旧。他谨遵礼法,言行举止一贯沉稳,华瑶与他商议如何记账,他的态度更是十分恭顺,从未流露一丝自骄自矜之?意。
这也难怪皇帝愿意把?朴月梭留在翰林院,他不?仅博学多?才,还?通晓人情?世故,听完华瑶的吩咐,他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就去做事了。
朴月梭穿过树荫,踏过玉石地砖,步入藏宝楼,只见庭院中摆满了橱柜箱匣。
那些箱匣都是钢铁锻造而?成?,坚硬无比,此处还?有一位力大无穷的女将军,她刀法精妙,内功尤其深湛,挥刀一劈,利落地斩断了锁芯,箱匣仍是完好无损的。她收刀回鞘,抬头时,恰好看见朴月梭,她双手抱拳:“在下姓秦,名三,敢问公子贵姓?”
朴月梭抱拳回礼:“见过秦将军,在下姓朴,家住京城,专为投奔公主而?来?。公主已将我?收作近臣,我?奉公主之?命,清查金银珠宝,按照市价登记造册,若有任何疏漏之?处,还?望秦将军指正。”
秦三爽朗一笑:“原来?是朴公子啊,久仰大名,我?听人说过,您是京城第一公子,天底下没有您没读过的书……”
秦三这句话?还?没说完,朴月梭也笑了一声:“秦将军武功盖世,战功卓著,应是公主麾下第一大将,而?我?一介无名之?辈,如何当得起您的抬举?”
方?才,华瑶与朴月梭在门外谈话?,秦三听得清清楚楚,她早就知道了朴月梭的身份,现?在这一番叙话?,只是出于礼节,打个招呼,混个脸熟,相互认识认识,大家同在公主手底下做事,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秦三随意地夸奖了一句朴月梭,朴月梭竟然和她打起了官腔,他还?真不?愧是在京城官场混过的,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像极了经常给武将挖坑的文官。
秦三不?太习惯官场辞令。她懒散地拍了拍手:“朴公子,这边有请……”
话?音未落,白其姝已从厅堂走了出来?。她带着一群侍卫,仔细地盘查院子里?的财物。
此时骄阳正盛,满院的金银珠宝闪闪发亮,白其姝依然面不?改色。她用匕首在铁箱上镌刻记号,又与侍卫们一同将财物称重,记入账册。朴月梭站在一旁,检视箱子里?的奇珍异宝,按照市价估值,再由白其姝查验纪录。
朴月梭和白其姝配合默契。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彼此虽不?相熟,悟性却是极高?的,稍微交谈几句,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从清晨忙到傍晚,总共查获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四百二十万两、洋钱十七万八千两,另有玉器珠宝数百件、绫罗绸缎数千匹、钢铁铜磁数万斤,部分财物堆积在地宫里?,暂时无法搬运到地面上。藏宝楼的院子内外放满了箱柜,就连一尺空地都没有了。
不少侍卫精疲力竭,只能倚墙而?立,朴月梭并未责怪他们,只因他自己也感到头昏脑胀。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今日又过于劳碌,纵然他有内力护体,此时也支撑不?住了。他扶着一棵石榴树,站在树荫下,闭目养神,眉宇间微露几分倦色。
白其姝见状,轻笑道:“朴公子,您还好吗?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若是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亏待您了。”
朴月梭睁开双眼,语气中略带歉意:“我?已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体力不?支,站都站不?稳,只好躲到树荫下稍作休息,让白小姐见笑了。”
白其姝忽然很诚恳地说:“您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累了就去屋里?躺着吧,您要是累出病了,我?对公主不?好交待。”
朴月梭微微颔首:“请问白小姐,您知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回来??”
幽幽树影拂落,遮住白其姝的面容,她淡淡地回话:“宛城全城戒严,公主殿下的行踪,可是军机大事,我哪儿敢乱说啊。”
朴月梭不?再出声,只对白其姝行了一个抱拳礼。他穿着一袭墨绿长衫,袖摆镶嵌着银丝竹纹,外罩一件飘逸的绸缎衣袍,当他抬手行礼时,衣袖随风浮荡,极有世家子弟的气度,这一瞬间?,白其姝又想起了杜兰泽。
各种各样的问题,交织成?一片迷雾,浮现?在白其姝的脑海里?。
杜兰泽在京城怎么样了?
杜兰泽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如何经得起方?谨的磋磨?
京城早晚会有一场兵祸,杜兰泽如何逃脱?
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日,华瑶才能重返京城,把?杜兰泽从方?谨的手中救出来??时局如此紧迫,她们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夜色越发深浓,白其姝的面色越发凝重。
恰在此时,齐风带着几名侍卫从远处走来?。他们提着灯笼,拎着食盒,香喷喷的热气直往外冒,白其姝朝他喊了一声:“齐大人,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齐风轻功极强,脚程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他来?到了白其姝的身边,
诚实地解释道:“公主命令我?给你们送饭送水,饭菜是刚出炉的,有荤有素,每人一份米饭、熏腊肉、煮鸡蛋、笋丝青菜。”
白其姝拿起食盒,掀开盖子,饭菜的香味扑到了她的脸上。她从袋子里?掏出一双油纸包好的筷子,随口问道:“战乱才刚结束,宛城哪儿来?的厨子?”
齐风客客气气地回复:“所?有食材和器具都是出自永安城,厨子也是公主的亲信,这些饭菜和汤汤水水,我?都尝过,很干净,可以吃。”
白其姝又问:“公主什么时候回来??她今天没怎么休息,恐怕也没吃上饭。”
齐风道:“公主还?在率兵巡城,等她巡视完毕,应该就回来?了。”
朦胧夜色之?中,树影轻微地浮动,齐风回头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她步履飞快,身形犹如疾电一般,骤然一晃,落到了齐风的眼前,他连忙后退一步:“参见殿下。”
华瑶显然听见了他刚才的话?,她指着袋子里?的食盒,轻声问他:“你是每一份都尝过了,还?是只尝了你自己的?”
不?知为何,齐风磕巴了一瞬:“我?……我?只吃了自己的那一份。”
华瑶盯着他细瞧:“你的脸色有点红。”
她的眼神分外认真,似有几分关切之?意,她许久不?曾这样看过他,此刻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心乱如麻,根本不?知如何应对,胡乱回答道:“树上挂了一盏红灯笼。”
华瑶仰头向上望去,树杈斜挑着一盏红纱灯笼,灯火明灭不?定,照得她双眼波光流转,齐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默默垂首,专注地凝视着地上交错的影子,四周的嘈杂声响渐渐停止,他再一抬头,只见华瑶走到了灯笼聚集的亮光处。
众人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参见殿下!”
华瑶神态威严:“免礼,请起。”
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威仪俨然,仿佛真龙天女降世:“我?们在宛城收获颇丰,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也多?亏了诸位同心协力。诸位都是我?最?器重的亲信,等到秦州叛乱平息之?后,我?会按功封赏,特加奖励。”
众人的心头又是一阵激动:“卑职叩谢殿下!”
华瑶的气势更强:“现?如今,我?们有钱、有粮、有名望,假以时日,必能救济天下百姓,完成?中兴大业。”
言罢,华瑶吩咐随从,把?食盒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忙碌一整天,又饥又渴,又累又乏,正是最?疲惫的时候,他们接过饭盒,立刻吃了起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出身于皇宫,还?有一小部分来?自虞州、秦州的乡镇,由于他们都在战场上立过功,又是忠勇双全之?人,便被华瑶提拔起来?,成?为她的近身侍卫。
华瑶经常与侍卫交谈,以功名利禄为诱饵,以赏罚奖惩为规矩,以忠信节义为品德,以家国大义为原则,所?有侍卫都对她十分信服。
她虽是皇族,却没有皇族的骄奢淫逸之?气。在众人心目中,比起所?谓的“皇女”,她更像是心怀仁义的神女。
晚风吹过树梢,月亮升得更高?了,华瑶端起一份食盒,自顾自地坐到一棵背光的树下。其实她也忙了一整天,刚刚才抽出空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决定稍微休息一会儿。
浓荫树影笼罩着华瑶的头顶,她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白其姝脚步轻移,转到了她的附近,她对白其姝招了一下手,白其姝很自然地落座于她的左侧。
就在此时,华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朴月梭踉跄了一步。
华瑶小声问:“他怎么了?”
这一句话?才刚出口,朴月梭施施然向她走来?,跪坐于她的右侧,与她相距不?到半尺,他的面色微微泛白,食盒被他放在膝前。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自己的胸口,自有一种西施捧心的神韵,他的指尖还?攥着衣袖,袖摆垂落在腿上,堆出纱幔般的褶皱,修长双腿的轮廓在衣袍下若隐若现?。
华瑶有些惊讶:“你干嘛?
朴月梭用气音说:“为了尽快赶到宛城,我?多?日未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还?不?快去休息?”
朴月梭道:“大局未定,大敌当前,我?怎么睡得着。”
华瑶道:“我?懂了,你想熬夜熬到昏厥。”
朴月梭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殿下真是风趣。”
华瑶平静地回复道:“风趣二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一些笑话?,只能记在心里?,若是从嘴里?说出来?,就没那么好笑了。”
朴月梭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静默片刻,略显无奈:“殿下,我?为何离开京城,又为何赶来?宛城,您当真不?知吗?”
华瑶认真地问:“为何?”
朴月梭双手搭在膝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为了家国大义。”
华瑶严肃地附和道:“嗯!”
朴月梭的态度越发端正:“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更渴望天下太平,渴望朝廷迎来?一位明君,您的声望如此之?高?,也是因为您顺应了民心。”
华瑶点了点头,朴月梭继续说:“我?从京城出发,途经虞州和秦州的城镇,据我?所?见,不?少?民众都在家中供奉您的画像,每天早晚向您敬香。”
华瑶随意地敷衍道:“确有此事。”
朴月梭低声道:“世人求神拜佛,大多?出于私心。您是公主,也是救世主,到了紧要关头,请您切勿心慈手软。”
华瑶闻言一怔。她听懂了朴月梭的隐喻,若要平定叛乱,除了仁义心肠,还?需使出雷霆手段。
华瑶叹了口气:“多?谢你的提醒,我?自有计较。”
朴月梭隐约猜到,华瑶正面临着困境,这个困境与宛城有关,至于具体是什么麻烦,他又能帮什么忙?此刻是不?得而?知的,他以君臣之?礼待她,她回以君臣之?礼,半点雷池都不?能越过,他要先履行“为人臣子”的职责,再去争取她的信任。
朴月梭心里?这般盘算着,忽然听见筷子碰撞食盒的声响。他震惊地转过头,只见华瑶大口大口地吃饭,全无一点仪态可言。
他一时失语。
华瑶又微微仰头,双手捧起水囊,“咕嘟咕嘟”地喝水,清水从她唇角流出几滴,朴月梭立刻取出一块洁净手帕,正要递到她的手里?,她放下水囊,站了起来?。
她说:“多?谢,不?用麻烦了,我?先走了。”
白其姝与她一同站立,似要随她离去,她们二人才刚迈出一步,门外的侍卫传来?急报。华瑶的脸色微变,她喊来?齐风,嘱咐齐风守住藏宝楼。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今天夜里?,齐风会护送财物转运到永安城,然而?宛城的局势比她想象中更复杂,她不?能轻举妄动。
宛城占地辽阔,城中人口约有一百多?万,大部分都遭受了叛军的凌虐。叛军搜刮百姓家中的粮食和布匹,老弱病残失去依靠,只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还?有一些贫苦人家,实在是饿极了,便结伴去挖掘尸体,以人肉为食,以人皮为衣,短短几个月之?间?,宛城的荒地上遍布孤坟,乱葬岗里?白骨森森。
华瑶攻占宛城之?前,并不?知道宛城凄凉至此。
华瑶派出了许多?暗探,也从宛城打听到了许多?秘闻,但是,贫民贱民终究是低人一等,他们如同老鼠一般深藏于街巷,只为躲避叛军的追杀。
宛城的官员有意封锁消息。他们编造了各种流言蜚语,混淆视听,华瑶也被他们蒙蔽,这导致她错判了时局,如今的处境十分危险。
因此,华瑶重返藏宝楼,另做了一番布局。在她看来?,宛城官员之?所?以与她里?应外合,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们觊觎藏宝楼的宝藏,却无法破解机关,而?华瑶身为皇族,自然明白皇族的奇门遁甲之?术。华瑶取出了藏宝楼的财物,宛城的官员必定要杀她灭口,夺宝劫财。
第二,秦州叛军与宛城官员勾结已久,宛城总兵官崔纬更像是叛乱的主谋,他诱骗华瑶入城,一来?可以为叛军争取喘息之?机,二来?可以向朝廷表明忠心。
进可攻、退可守,真是一桩好计谋。
今时今日,华瑶已经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前,华瑶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司度率兵从京城出发,即将抵达秦州,这一支军队虽然只有几百人,但他们沿途散播华瑶通敌叛国的“罪证”,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这不?仅是司度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倘若宛城一举擒获华瑶,那真是立下了一件大功。
天已入夜,宛城的官员急不?可耐,他们发动了一场内乱。
宛城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城区,其中西区的人口最?多?,将近四十万居民,官府在西区散播谣言,说华瑶在北区开仓放赈。官府还?派出了数千名地痞流氓,趁乱闹事,纵火打劫,使得西区百姓越聚越多?——他们不?顾宵禁的命令,拼命地跑向北区。
即便巡城的骑兵及时制止,依旧无法控制这一场暴动,启明军的军规第一条“不?可扰民”,然而?地痞流氓都是一副平民装扮,他们混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骑兵拔剑出鞘,却不?敢乱杀乱砍,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已有至少?数百人在踩踏中丧生,街巷里?飘荡着一股血腥气。
城内一团乱麻,城外更是扑朔迷离,战鼓声、号角声不?停地响起,守城的启明军出城一看,并未发现?大批敌军,只有几十个散兵。启明军连杀了几次,散兵也来?了几次,显然是要打一场消耗战。
最?令华瑶担忧的是,许敬安告诉她,崔纬的麾下还?有七百高?手——这七百高?手都是晋明精挑细选的剑客,他们的武功与齐风不?相上下。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华瑶率领一众精兵强将,匆匆赶赴宛城的北区,远远望见人潮奔涌,哭喊连天,楼阁房屋轰然倒塌,碎石砸伤了四处流窜的民众,鲜血如泉涌一般流淌着,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华瑶的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声。
年幼的孩童放声哭泣:“娘亲!”
披头散发的妇女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也哭着吼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孩子,孩子!!”
半空中灯光闪闪熠熠,那是一片飘浮的纸灯笼,名为“长明天灯”,用于消灾祈福。华瑶进驻宛城之?后,成?百上千的民众做出了长明天灯,迎风放飞,诚心诚意为华瑶祷告,祈求神佛保佑她福寿绵长。
而?今,天上是长明灯,地下是血与泪。
华瑶拔剑出鞘,大喊道:“我?是高?阳华瑶,我?来?救人了!叛军正在闹事,百姓不?要乱跑,停在街道两侧!!”
冷风倒灌华瑶的衣袖,她策马扬鞭,逆风而?行,直冲向人群聚集处:“叛军正在闹事,百姓不?要乱跑,停在街道两侧!!”
朗月当空,宛城西区一片火光滔天,烟尘随风吹到了北区,民众更加惶恐。他们看见华瑶率兵而?来?,犹犹豫豫地退到了街道两侧。
街道的中央还?有一群狂奔乱逃的人。华瑶再三警告他们,他们仍然置若罔闻,身影躲闪之?间?,隐隐显现?非凡的轻功,华瑶便怒骂道:“你们勾结叛军,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这群乱民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从袖中抽出短刀,直奔华瑶而?来?,华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跳上了屋顶,华瑶的侍卫纷纷拔剑,分为两路迎敌。
那一方?的敌人点亮了信号烟,扔到天上,炸开一道耀眼的白光,华瑶立刻猜到了敌人的计策。他们要聚集一群武功高?强的剑客,趁乱刺杀华瑶,当着民众的面,让民众看清楚华瑶是怎么死?的。
生也好,死?也罢,华瑶什么都不?怕。
第142章 落霞浓 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
华瑶在屋顶上?一路飞奔, 那一群刺客紧随她的脚步,数道剑光从她背后急射而出。她凌空腾跃,脚尖离地七丈有余, 宛如御风而行?, 动作迅捷至极, 毫无一丝沉滞。
这般绝妙的轻功, 实?在是世所罕见, 围观的百姓连声赞叹,刺客却像是早有准备, 他们分队列阵, 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包抄华瑶。
华瑶在空中翻了个圈, 右手握剑,左手挥袖, 扬出一大?把面粉。她恶狠狠地说:“剧毒粉末,沾到了就会死!”
周围的刺客稍稍后退一步,华瑶拼尽全力,纵剑一斩,砍下了两颗人头, 刹那间鲜血四溅, 两具无头尸体“唰”地坠下屋顶,连带着碎裂的瓦片, 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刺客首领怒吼道:“华瑶阴险狡诈!兄弟们不可轻敌!”
粉尘四处飘浮, 沾上?了刺客的衣袖,他们仔细一瞧, 这才发现,所谓的“剧毒粉末”只是普通的面粉。
今天下午,华瑶巡视了宛城的粮仓。她顺手拿走一小?袋面粉, 真没想到,此时?竟然?能派上?用场。
华瑶的侍卫砍伤了几个剑客,秦三更是纵刀如狂,短短一息之间,秦三连杀四人,刀刃上?鲜血迸发,煞气?直冲霄汉。
秦三真不愧是华瑶器重?的武将!
华瑶感?到一丝骄傲。
敌人被秦三暂时?震慑了,趁此机会,华瑶环顾四周,追杀她的刺客约有一百人,都是剑法精妙的剑客,远处还有黑压压一大?片人影正向她飞来——总共大?概六七百个武功高手,将要合力取她性命。
华瑶身边仅有三百高手、七百精兵,单论双方实?力,她远不如敌方。她还要顾及百姓,以免他们遭受战乱之祸。
华瑶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狠命地挥下一剑又一剑,让自己处于旋转的剑气?之中,借此削弱刺客的多轮围攻。
夜风微凉,朗月当空,月光、灯光和火光一同照亮了屋顶上?的战况,围观的百姓多半不通武艺,只见华瑶行?动如风,众人心潮澎湃,年轻的读书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威武!公主殿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些读书人穿着清一色的短褂长袍,胸襟处绣着“宛城书院”四个小?字。他们都是宛城书院的书生,年纪轻轻,不谙世事,即便日子过得困苦,仍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刺客首领的剑尖直指书生,当即下令道:“杀了他们!”
二十名?刺客听命,向着书生俯冲而去,华瑶立刻派兵保护书生,可是刺客的动作太快了,书生又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刺客的剑光交错闪烁,书生的头颅和躯体瞬时?分离,街道上?头颅滚滚、血流汩汩。
华瑶急怒攻心,大?骂一声:“贱货!”
刺客首领大?笑:“公主太容易动怒了!”
百十来道剑光纵横相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重?重?地砸向华瑶。千钧一发之际,华瑶找到了众多刺客中武功最差的那一人,她躬身疾行?,猛削那人的腰侧,他挥剑向下,劈砍华瑶的脖颈。
华瑶极快地躲开了他的刺杀,但她的肩膀仍被剑气?所伤,稍微擦破了一点?皮,流出几滴血,而他的下场远比她惨多了。他没躲过她的剑锋,被她当场腰斩,尸体断成了两截。
华瑶仅凭一人之力,轻易地破解了刺客的剑阵,又率领一批侍卫大?肆反攻。她排军布阵的能力极强、反应极快。她能依照地形与战况的变化,迅速决断,专攻敌人的薄弱之处,刺客这才惊觉,她的智谋远比她的武功更厉害。
刺客首领做出一个决定。他招来五十人,命令他们去虐杀百姓,此举虽然?残忍,却能扰乱华瑶的心境。
华瑶的军队看似勇猛,实?则以她一人为中心,她是头目,也是军师,倘若她无法发号施令,那她的军队便如同一只失去了利齿和利爪的老虎。
刺客首领还说:“华瑶不是很仁义吗?你?们就专门?虐杀老弱妇孺吧。”
他的属下听命,本该立刻离去,但有几人面露迟疑之色,他厉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他声若洪钟,华瑶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转头一看,只见众多刺客的身影一纵,跃向了群聚的百姓。
哭声、喊声、怒骂声、惨叫声一霎爆发,衣衫褴褛的贫民倒在血泊之中,年幼的孩童跪在死尸的旁边,刺客的剑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这场杀戮仍未停止。
这一瞬间,华瑶极其愤怒,怒火
把她彻底点燃了,烧得她双眼赤红。
她命令侍卫变换军阵,而她率领包括秦三、白其姝在内的十人,猛然?冲向刺客首领,那首领还嘲笑她:“自乱阵脚。”
华瑶双手握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狂砍他的左、中、右三个方位,分别对应他的左臂、面门?和右臂,这是华瑶从战场上学来的招式——那个时?候,叛军大?将就凭这一招砍伤了秦三。
当日的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现在华瑶眼前,华瑶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把刀法、剑法融会贯通,自创了一门?绝学,只在一念之间,她的武功暴涨了数倍。
屋顶上?狂风怒号,华瑶的杀气?异常凌厉,如有翻天覆地之势。她的剑风瞬间爆裂,她自己的脸颊都被划破了一条细痕,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痛。
她出招迅捷,极猛极狠,剑下的狂风就像澎湃的洪水,涌入刺客首领的皮肤,使他毫无招架之力,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流血。他浑身浴血,仍不服输,还对她使出了雷霆一斩,放在往常,这一击之下,足够重?伤她,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五感?更敏锐,身影窜得比风更快。她和刺客交手将近一刻钟,早已记下了他们的招数,此时?还能分神去拆解刺客首领的武功。
华瑶集中意念,果然?窥见了刺客首领的破绽。她在空中倒翻,犹如蝙蝠倒悬,剑刃直劈他的后颈,他来不及防范,被她一把摘下人头,当她落地时?,血淋淋的人头就在她手中,她对着刺客大?喊道:“你?们的首领死了!我砍了他的脑袋!!”
出乎华瑶的意料,首领已死,刺客仍要再?战,他们的队伍之中,还有二号、三号人物继续指挥作战。敌方的四百多个武功高手,正对上?华瑶这一方的精兵强将,并未显露任何颓势。
华瑶挥剑运气?,气?息却提不上?来,她心神俱震。方才她耗尽全力,只为施展“擒贼先擒王”这一计,那个首领确实?被她杀了,他的武功比她高强许多,她不得不动用全部?的劲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他,可是,那些刺客竟然?丝毫不受影响?!
华瑶惊觉自己用错了计策。
为了掩饰异状,华瑶向后撤退,边退边喊:“你?们身为官兵,为什么虐杀百姓!你?们都是秦州人,为什么残害自己的同胞手足?!”
华瑶气?势壮烈,声震苍天。
华瑶本来不想喊话的,但她暂时?不能动武,又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心中的疑问,便脱口而出了。她话音落后,众多刺客出手稍显迟缓,她连忙喊来白其姝,命令白其姝立刻去疏散群众。
华瑶急切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白其姝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先前,华瑶已经派遣了四百精兵保护民众,如今,白其姝又率领亲兵,拦截了正在行?凶作恶的刺客。
街边一座酒馆的酒旗下方,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张开双臂,护住一群未遭毒手却已经吓破了胆的孩童,她哭求道:“别杀孩子……求你?们别杀孩子……要杀就杀我吧,我年纪一大?把了,活够了……”
话未说完,老妇人的面门?劈来一把长剑,剑锋还没触及老妇人,凭空多出一把软剑,似是游蛇一般缠住长剑,卸掉了八分力道。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爬到一旁,惊恐地抬起头,只见一位白衣女子正在与刺客缠斗,躲在竹帘之后的书生告诉她:“那是白小?姐,她是公主的近臣!白小?姐来救我们了!”
白其姝连翻两个跟斗,袖中所藏的暗器射出两支毒箭,擦破了刺客的臂膀,毒性立即发作,那刺客的身法渐渐慢了下来,白其姝的剑尖狠狠扎入他的心口,她用力一撬,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心脏鲜血淋漓,滚进沙土中,隐约还在跳动,围观的书生们见状,非但不怕,还赞叹道:“白小?姐,您是除魔卫道的侠士!”
白其姝确实?是为了救人而来,但她听见旁人的闲言碎语,心里多少有些烦闷。她清楚地知道,己方的兵力不如敌方,这般危急的情况下,华瑶还派她率兵来疏散群众,那华瑶自己怎么办呢?
事发突然?,华瑶的吩咐只说了一半,便被刺客打断了。白其姝离开华瑶之前,华瑶对她低语一句:“四面楚歌。”
四面楚歌?
白其姝一时?没想通,心情更是十分焦急。
四面楚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汉争霸时?期,刘邦使用了一条毒计,他命令自己的士兵高唱楚地民歌,扰乱楚军的军心,此为“四面楚歌”的来历,这一套方法,现在还能用吗?
白其姝的神情带着几分犹疑。她随意地看了一眼老妇人,那老妇人忽然?开口:“追杀公主的刺客……说的是宛城土话,他们是宛城人啊……”
白其姝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白其姝和华瑶都能断定,与她们交战的这一群剑客,必然?是晋明从秦州各地选拔上?来的武功高手,这些剑客的年纪也不过二三十岁。
晋明年满十六岁之后,皇帝把秦州赐给他,他搬到秦州,蛰伏四年,才开始豢养剑客,如此算来,那些剑客最多跟了他六七年,并非宫廷侍卫那般,从小?与他一同长大?。
这也难怪,晋明失踪多日,剑客不仅没去寻找他,反而投靠了宛城总兵官崔纬。
或许,崔纬早就想造反了,皇帝把晋明囚禁在京城,崔纬便在秦州闹事,无论晋明能否回到秦州,崔纬主导的这一场叛乱都是在所难免的。
老妇人猜测,剑客应该是宛城人,白其姝却有不同意见。
一来,秦州各地的口音本就相似;二来,长住宛城的外地平民也会沾染一点?口音,既然?剑客都是秦州人,那他们在宛城居住多年,自然?能学会宛城方言;三来,王公贵族一般都说官话,全国各地的世家子弟开口说话,绝不包含半点?乡音,旁人根本猜不出他们的籍贯,皇族的官话尤其标准,皇族的近臣也必须苦练官话,互相之间不能以方言交谈。
由此可见,那七百剑客并非晋明的近臣,他们更熟悉家乡的乡音。
各种念头像是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顷刻间落满了白其姝的脑海。
白其姝握住老妇人的肩膀,由于她太着急了,她语无伦次:“秦州的民谣,有没有思念家乡的?所有秦州人都听过的思乡民谣?”
老妇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有啊。”
自古以来,秦州的徭役十分繁重?,官府经常征调百姓去服役,修路、搭桥、建水坝、凿运河、筑城墙、盖高楼、兴造宫殿,做不完的苦力劳力,干不完的脏活累活,秦州劳工不仅在秦州境内做工,还被官府派去了虞州、岱州和京城。
四通八达的道路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秦州有一首民谣,名?为《回乡》,歌词凄怆悲凉,写尽了秦州劳工的思乡之情。这首曲子流传百年,在秦州传唱甚广,宛城又是勾栏瓦舍聚集之地,不乏通晓音律的行?家,寻常百姓也对《回乡》的曲调烂熟于心。
老妇人半垂着头,低语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
方才,老妇人跌坐在地上?,脚腕扭伤了。她年过七旬,浑身一把老骨头,经不住磕磕绊绊,无力再?去保护孩童,她能做什么呢?她想念诵一遍《回乡》,哪怕今夜是她的死期,她要走得从从容容。
躲在酒馆中的几十个书生忽然?高声唱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
?能回乡?”
他们的嗓音如同一泓清水,注入嘈嘈杂杂的街道,此时?的血腥气?太强烈,民众难免胆怯,仅有几百人敢于跟唱。
就在此时?,邻街的一栋高楼挂起了青纱灯笼,数十盏灯笼高悬,火光一闪一闪,灯影如水般浮动,栏杆上?似是覆盖着一层细雨。
年轻的姑娘们倚着栏杆,合唱《回乡》,她们之中有一位最显眼,她的嗓音最为空灵、渺远,仿佛是从深山中传来,直达每一个人的心底,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也有人听出她的身份:“花千树!”
花千树是宛城的歌姬,也是宛城的花魁。
花千树所在的那栋楼,正是宛城著名?的青楼。
青楼的女人哪有尊严?往往不到三十岁就死于重?病。花千树身为花魁,日子也并不好过,她的悲苦无处可诉,她的哀思融入歌声,余音不绝,催人泪下,青楼的乐师便开始弹奏乐器,歌声与曲声越来越响亮。
跟唱的百姓越来越多,少顷,竟有数万人齐声合唱:“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回乡似远梦,梦中唤爹娘,爹娘何处寻,何处不凄凉?仰头望夕阳,垂首泪千行?,乡音有谁听,听我为谁唱?旷野多白骨,灯火已昏黄,依稀少年时?,炊烟绕土墙,门?外拾野菜,门?内抱柴忙,共坐闲谈笑,共饮甘草汤,相约几时?见,魂断不敢忘……”
许多人唱着唱着就哭了,那歌声渐渐低沉,似是幽幽的哀泣,随风消散在夜色中。
虽然?华瑶不是秦州人,但她听见这样的声音,内心也有所感?伤。刺客的反应比她设想中更强烈,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静立在房顶上?,不再?攻击华瑶这一方。
华瑶趁热打铁,大?喊道:“如果你?们弃暗投明,每人赏银一百两!你?们要对得起自己,别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
华瑶还想多说几句,竟有一名?刺客回话道:“公主会不会反悔?在我们投降之后,对我们格杀勿论?”
“当然?不会,”华瑶右手指天,“高阳华瑶对天发誓,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我,我不会伤你?们一根毫毛……”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那刺客收剑回鞘,朝着华瑶走了过来。双方的争斗已经停止了,《回乡》的歌声仍在传唱。
其实?华瑶有些慌张,她的功力还没恢复,秦三正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与刺客相距太近,否则她的处境就不妙了。
华瑶暂未思考出结果。
那个刺客的同伴竟然?从他背后出手,一剑捅穿了他的腰腹,还将他的肠子拽了出来,斥责道:“崔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你?们怎敢背叛崔大?人?听了个小?曲儿?,你?们就没杀气?了?软蛋玩意儿?,花千树是不是你?们的姘头?听她哭了,哥们几个舍不得了?只要你?们杀了华瑶,别说一个花千树,就是一百个花千树,崔大?人也舍得赏给你?们!”
华瑶指着他怒骂道:“无耻小?人,对兄弟下毒手,死有余辜!众人听我命令,杀了他,我重?重?有赏!!”
那人脸皮够厚:“赏什么啊,公主殿下,哥们几个陪你?睡觉?我是真想把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混账东西?!吃屎了吧,浑身一股屎味。”
直到此时?,华瑶才发现,那个肠子流出来的剑客并没有死透,他躺在屋脊上?,拼尽最后一口气?,挥袖一斩,甩出的剑光射杀了他的混账同伴。
这个混账同伴,姑且叫他“混伴”吧,可能也是个小?头目,混伴死后,他周围那一圈人闹起了内讧,有些人想投靠华瑶,有些人想侍奉崔纬,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竟然?开始自相残杀。
在此期间,华瑶多次调派兵力,收治负伤的百姓,沿街的医馆、药馆都开业了,富户和商户也纷纷出面,帮助华瑶安置百姓。
血腥气?逐渐散去了,华瑶又收到了南区传来的好消息。
华瑶刚松了一口气?,忽有一群剑客跪在她的面前,齐声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这群剑客共有七十七人。他们衣衫染血,腹背带伤,仍然?摆出了最端正的跪姿。
华瑶回应道:“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侍卫,也是启明军的一份子,我会派大?夫为你?们医治。你?们的武功都很好,我会重?用你?们,赐予你?们应得的功名?利禄。”
他们迟迟不肯起身,有一人开口问道:“殿下的心中是否会有芥蒂?”
此话一出,华瑶又有些高兴,他们竟然?知道“芥蒂”这个词语,听他们的语气?,好像是读过书的,并非蒙昧的莽夫,那就更好了,她和他们谈话更容易。
华瑶沉声道:“秦三曾经也想杀我,如今她是我最器重?的将军。只要你?们愿意跟着我,过去的事,我一概既往不咎。我与你?们的君臣之义,从今夜开始,过往的那些纷争,就当是你?们在遇到正主之前,所经历的磨难吧。”
街头巷尾光线昏暗,灯火从窗纱中射出,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此为秦州人敬重?君主的礼节。
华瑶抱拳回礼,又从他们之中挑选了三个剑客。
这三人经过一场惨烈的内斗,只受了一点?轻微伤,华瑶问他们愿不愿意跟她去西?区救人,他们眼神明亮,连连点?头。
时?不待人,华瑶吩咐余下的七十多个剑客去医馆疗伤,而后,她率领包括那三名?剑客在内的两百侍卫,匆匆赶赴西?区。此地火光汹涌,场面却不再?混乱,原来是沈希仪比华瑶先到了,她忙于控制局势,没来得及给华瑶传信。
事出有因,华瑶非但没怪罪她,反而对她大?加赞赏。但她轻声对华瑶耳语:“殿下,我来的时?候,地痞流氓正在作乱,所以我……”
华瑶追问道:“怎么了?”
沈希仪轻言细语:“我把他们都杀了。”
华瑶看她一眼,她又婉转道:“殿下若要责怪,便怪我一人吧。”
大?概半个时?辰之前,沈希仪率领兵将,连杀百人,而现在,她没有丝毫杀气?,还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并未细究,因为沈希仪及时?赶到,遏制了西?区的火势,安顿了数万民众,避免了西?区的事态扩大?。若不是沈希仪从中出力,与西?区相连的北区只会深陷于混乱之中,华瑶就更难脱身了。
华瑶与沈希仪闲谈几句,给她留下了三十个侍卫,助她一臂之力,她目送华瑶策马飞奔,却不知道华瑶还要去哪里?
今夜,宛城大?乱,沈希仪也吓了一跳,现下的局面稍微平稳了一些,她担心宛城还会再?生变故。
华瑶却没有太多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夜色深沉,华瑶率兵闯入宛城南区。她翻身下马,走入一座官家大?宅。
许敬安在此恭候已久。她紧跟着华瑶的脚步,禀报道:“殿下,我依照您的吩咐,抓到了四十余位宛城官员,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妾、儿?女、子孙都被我关押起来了……”
华瑶点?了点?头:“这也不是关押,只是我们请他们过来做客。”
许敬安立刻改口:“是啊,做客而已,他们哭声连天的,太不懂礼数了。”
许敬安曾经是宛城的将领,自然?知道宛城官员的住址。
今夜,宛城抽调所有武功高手,围攻华瑶一人,那些官员自己家里的护卫,便是不堪一击。华瑶在北区作战之际,许敬安率兵劫掠官员,打了个猝不及防,官员毫无还手之力。
华瑶准备立刻审问他们,尽快找到崔纬的弱点?。她脚步如风,径直向前走,她的侍卫又说:“殿下,驸马给您寄了一封信。”
今天傍晚,谢云潇的密信抵达了宛城,彼时?华瑶赶去了北区救灾,负责传信的侍卫没找到华瑶,便听从了许敬安的建议,在南区的官宅里等候华瑶出现。
驸马寄来的密信,何其重?要?侍卫不敢耽误,待到华瑶点?头之后,侍卫双手把信件递给华瑶。
华瑶拆开一看,略扫一眼,并非要事,她就没放在心上?。
她拐入一间书房,找出一张宣纸,拿出一支炭笔,匆匆写道:“潇潇……”这两个字,似乎太过简略,她略一思索,又添了一句:“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这其实?是一句假话,华瑶与谢云潇分别以来,她每日忙于公务,实?在没空牵挂他,比起儿?女私情,她更关注岱州军情。
不过谢云潇也才刚刚抵达岱州,华瑶没什么好问的。她根据谢云潇传来的消息,做出了一番布局,详细地写在信纸上?,最后的落款,她署名?“华小?瑶”,以示亲近。
华瑶用火漆封好信封,装入封套,交到侍卫的手中,命令他
立刻去送信。
从秦州到岱州的官道已在华瑶的掌控之中,驿站的驿吏全部?听命于华瑶,凡是华瑶派发的密信,皆是八百里加急传送,短短两天之后,谢云潇便收到了华瑶的回信。
第143章 临水照 所谓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
清晨时?分, 朝霞漫天。
谢云潇正在山林中练剑。四周的树叶被风吹动,飒飒作响,枯黄的落叶随风翻卷, 又被剑光斩成两段, 纷纷扬扬飘落在地, 每一片残叶皆是?正面朝上、背面朝下。
旁观的侍卫眼花缭乱, 全然不知谢云潇是?如何出招的。
谢云潇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 他的剑法自成一派,极为艰深奥妙, 旁人想学也学不来。而他俨然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他熟悉各门各派的剑法, 不仅能融会贯通,还能因材施教, 经他点拨之?后,侍卫的武功大有精进。
今日,谢云潇与侍卫切磋剑术,大多数人在他手下过不了?十招。
谢云潇点到?即止,并?未伤害任何人, 但他剑势威猛之?极, 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岱州的名将都知道自己并?非他的对?手。
岱州竹城的守城将军严临也在一旁观望。
两年前?, 谢云潇在岱州剿匪, 严临和谢云潇打过交道,两年不见, 谢云潇的境界远在巅峰之?上。
严临敬佩他,更畏惧他,自从他来到?竹城, 严临尽力避免双方冲突,唯恐他在竹城作乱。
严临的面色十分凝重,谢云潇倒是?依旧从容。
此时?风停树静,朝阳初升,谢云潇收剑回鞘,脚步无声地踏过一片树荫。他走?到?严临的面前?,严临躬身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谢云潇道:“免礼,请起。”
严临这?才直起腰,微微抬头,仰视着谢云潇:“方才您在练武,卑职不敢叨扰,只好退到?一边去,还请您不要责怪。”
谢云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严临连忙抱拳:“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云潇道:“但说无妨。”
严临又把头低下去:“卑职是?个武将,没读过书的粗人,不太会讲话,若是?哪句话讲错了?,冒犯了?您,还请您饶恕卑职的鲁莽之?罪。”
谢云潇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谢云潇隐晦地提醒道:“叛军在秦州节节败退,叛军的残部约有三万多人,现已逃到?岱州地界。你身为官兵统领,当务之?急是?清剿叛军、守卫岱州,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务,不必烦恼,我会替你做打算。”
严临生平最害怕与文官交谈,他原本把谢云潇当作武将,怎料谢云潇的口才丝毫不逊色于?文官,严临听完他的话,恍了?一下神,脑子才转过弯来。
秦州叛军的残部四处窜逃,多半逃到?了?岱州。众所周知,岱州沃野千里,水土丰沛,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满山满谷的野果?都可以用来充饥。哪怕遇上灾年歉收,岱州的流民也比邻省更少一些。
岱州常年无战事,朝廷又不可能白白地供养官兵,岱州官兵名为“军户”,实为“农户”,他们日复一日耕田种地,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为朝廷纳税交粮。至于?“武艺演习”,不过是?走?个过场,没多少人会认真对?待。
两年前?,华瑶和谢云潇在岱州剿匪,谢云潇沿用了?凉州的军规,迅速练成了?一支军队,确实增强了?岱州的兵力。
但是?,谢云潇毕竟没有岱州的军权,无法审查岱州的军情。谢云潇离开岱州之?后,岱州军队的威风仅仅维持了?半年,便又故态复萌,直至今日,岱州各地的军营里不乏酒囊饭袋。
谢云潇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岱州官兵自行处理秦州叛军,谢云潇不插手,只会从旁协助,可是?这?样一来,岱州的形势又是?何等危急?
就凭岱州的兵力,如何与秦州叛军抗衡?
倘若秦州叛军合力攻打岱州城池,守城官兵必然招架不住,那叛军所到?之?处,必然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严临急忙道:“我也不跟您兜圈子了?,咱们快言快语,有话说话,您大驾光临岱州,咱们岱州的官员太惶恐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在岱州做官十几?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大家都在议论,公主是?不是?……是?不是?想造反?”
谢云潇很平静地与他争论:“公主上阵杀敌,开仓放粮,拯救了?秦州数百万人的性命。她不忍看到?岱州生灵涂炭,派我来岱州平定?叛乱。”
严临支支吾吾地说:“叛军……叛军……”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分明知道,岱州各地兵力薄弱,无法抵抗叛军入侵,既然如此,何必把我当作敌人。我和你一样,只希望天下太平,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严临相信,谢云潇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可他一介低微武官,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支持朝廷指定的“乱臣贼子”?
京城的邸报已经传到?了?岱州,朝廷大骂华瑶欺君叛主,后来又有消息称,秦州叛军伪造了?邸报,只为污蔑公主的名声。各种各样的音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在一起,让人难以辨别,岱州官员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他们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岱州百姓还没忘记公主剿匪的功绩。无论朝廷的旨意如何传达,百姓还是?自发地跑去公主祠,日夜不断,焚香祷告。
思及此,严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您和公主肯定?是?出于?好心,可惜天命难违啊……”
他双手抱拳,朝着天上拱了?拱:“圣意难测啊,圣上裁定?公主谋反,谁敢不听从?那公主的下场会是?什么样,您想过吗?”
山林中微风拂面,树影摇动,鸟啼声忽近忽远,这?一处地方是?如此幽静安宁,严临的背上却冒出一层冷汗。他与谢云潇相距一尺,谢云潇的杀气毫不收敛,那杀气就像三九天的寒意,渗进了?风里,冻得他险些站不住了?。
他硬着头皮说:“卑职……卑职请您把军队留在岱州,您自己返回秦州,您还可以……可以辅佐公主,您留下来的军队能帮我们打仗,只要我们战胜了?秦州叛军,这?儿?的老百姓就不会被战乱波及……”
他太过紧张,嘴里语无伦次:“您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我们岱州人是?真佩服您,也佩服公主,可我们岱州人懒啊,不成器啊,也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就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本本分分的,就不至于?惹怒朝廷。您要是?在岱州率兵打仗,岱州有多少人要遭殃?谁都担不起谋反的罪名。”
谢云潇低声道:“凉州边境战乱频发,岱州与凉州仅有一江之?隔,你觉得岱州能安稳到?几?时??”
严临一时?没回过神来。
谢云潇又问:“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严临只是?抱拳作礼,并?不答话。
谢云潇往旁边走?了?半步:“数十万敌军已经抵达北方边境,凉州、沧州边防告急,如果?敌军攻陷凉州,长?驱南下,隔日便能突袭岱州。”
严临反倒豁出去了?:“等他们来了?,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谢云潇极淡地笑了?一下,似是?在嘲笑他的愚钝:“羌羯的军队骁勇善战,你拿什么和他们打?”
四下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谢云潇向远处望去,山川连绵起伏,蜿蜒的河道在山谷间穿行,船只沿着河水流淌,河上烟波浩渺,云雾缭绕。他记起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兄长?与他告别,而后,兄长?匆匆登上一艘船,身影消失在天地尽头。
兄长?去世一年多了?,羌羯之?乱也过去一年多了?,北方的战火再度燃烧,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凉州的兵将甘愿以身殉国,岱州的兵将又怎能袖手旁观?
谢云潇又看了?一眼严临,严临的目光躲躲闪闪,就像老鼠见了?猫,始终不敢与谢云潇对?视。
恰在这?个时?候,竹城通判柳平春赶到?了?。
柳平春原本是?丰汤县的知县,区区一介七品芝麻官,官场上最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和杜兰
泽师出同?门,他又因为“杀贼安民”而立功,经过华瑶的一番运作,他被提拔为竹城通判,迄今已是?一年有余。
柳平春与华瑶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是?华瑶这?一派的人,自然要拥立华瑶登基。曾几?何时?,他只想做一个庸臣,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可是?,身处于?乱世之?中,他根本没得选。他的师姐杜兰泽,他的师弟金玉遐,甚至于?他的老师金曼苓,全都归顺了?华瑶,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只能死心塌地,跟着华瑶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谢云潇率兵来到?竹城的那一天,柳平春出城迎接谢云潇的军队。守城将领一片哗然,柳平春还把腰杆挺得笔直,说尽了?谢云潇的好话。
柳平春在竹城的根基尚浅,谢云潇在民间的声望却是?极高的。谢云潇品行端正、战功煊赫,他的父亲是?忠勇之?将,他的母亲是?清流之?士,他的妻子是?仁义之?主,岱州百姓也把他当作好人。他进城当日,数万百姓为他欢呼、向他致敬,简直就是?未来皇后的排场。
“未来皇后”四个字,突然从柳平春的脑海里冒出来。
柳平春面朝着谢云潇,态度越发恭敬:“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谢云潇道:“免礼,你的差事办得如何?”
柳平春道:“依照您的吩咐,全都办好了?,这?是?粮食买卖的账册,请您过目。”他从背包里取出两本厚重的账册,亲手交给谢云潇。
谢云潇翻看十几?页,并?未发现任何疏漏。他派遣侍卫去传信,又对?柳平春说:“通知商户做好准备,从今天开始验收粮食。”
柳平春连忙答应:“微臣谨遵殿下口谕。”
柳平春正要告退,严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柳大人,您这?是?……您不怕朝廷问罪吗?”
柳平春一甩衣袖:“我……”
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要为百姓办事,为人间道义办事,为大梁朝的江山社稷办事!”
这?一段话,并?非他的所思所想,而是?源自于?华瑶寄给他一封信,他照搬华瑶的言论:“时?局动荡,朝纲混乱,北方各省饱受外族欺凌,凭我一人之?力,难以照应天下的百姓,我必须想方设法,为凉州筹备粮食,以免凉州、岱州遭受战乱之?苦,我心怀天下,何罪之?有?”
严临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竟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他。
他涨红了?脸,回瞪着严临。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柳平春回头一看,才发现谢云潇早已率众下山了?。他连忙跟随谢云潇的脚步一路狂奔,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谢云潇的身影。
谢云潇正站在山下的一座凉亭里。
他接到?了?侍卫送来的一封密信。这?是?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信封上盖着玫瑰形状的火漆印记,显然是?出自华瑶的私章。
谢云潇拆开封套,缓缓地取出信纸,从第一行开始默读。华瑶对?他的称呼是?“潇潇”,他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华瑶还为他写道:“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他反复推敲这?八个字,对?她的思念更深了?一层。
与她分别之?后,他饱尝相思之?苦,并?非不能忍受,只是?有些难熬。他为公事而忙碌,绝不应该牵挂于?儿?女私情,可他心不由己,每时?每刻,每当他稍有空闲,就会立即想起她,梦里梦外都是?她的一举一动,或许这?是?所谓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膏肓了?。
他侧目,看向山林之?景,意识略微放空,他心下稍定?,又接着读信,读到?末尾,只见她落款“华小瑶”,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私语。
谢云潇极轻地念了?一句:“华小瑶。”
华瑶在信中写道,谢云潇应当尽快把岱州的粮食转运到?凉州,以防夜长?梦多。等到?凉州收到?了?粮食,谢云潇就能返回秦州,助她一臂之?力,她暂未收复秦州全境,秦州南部的官兵即将率众攻打她的领地。此外,康州叛乱仍未平复,康州官府试图招降叛军,叛军聚集在康州、秦州交界处,扬言要为朝廷扫荡秦州的“余孽”,很不巧,华瑶正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余孽”。
总而言之?,各方势力交织,必有一场混战。
大敌当前?,华瑶在秦州举步维艰,能抽空给谢云潇写八个字,已是?她克服了?千难万险的结果?,只要她安然无恙,谢云潇别无所求。想到?此处,谢云潇把信纸收好,径直走?向竹城官府的库房。
*
近两年来,秦州、康州不断遭受战乱,瘟疫也肆虐了?一阵子,当地的灾民纷纷外逃,其?中一部分逃到?了?岱州。
碍于?政绩考核,岱州官府不得不赈济灾民,哪怕是?做做样子,多少也要发放一些物资。柳平春就钻了?这?个空子——他遵照华瑶的吩咐,勾结了?邻近城镇的官员,暗中招揽粮商、囤积粮草,时?不时?地开仓济贫,打着“收容灾民、稳定?物价”的名号,伪造了?一笔又一笔的假账,用来蒙蔽朝廷。
这?些贪赃枉法的勾当,放在从前?,柳平春想都不敢想,现如今,渐渐的,他竟然越做越顺手了?。
竹城方圆百里的城镇都被称为“流民之?乡”,比起岱州的其?他地方,此处的流民更多一些,粮价更低一些,当地官府都会做假账,借此中饱私囊,粮商和流民都能得到?好处,最苦的是?岱州的州府,出于?好意赈灾,却养肥了?一群贪官奸商。
柳平春深感愧疚,谢云潇却对?柳平春说了?一声:“多谢你的关照,凉州人感激不尽。”
截至今日,竹城的仓库囤积了?一万多石籼米,谢云潇又以官府的名义,从粮商手中收购了?一万石粳米,这?对?凉州人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太阳越升越高,竹城的仓库内外都是?凉州士兵,谢云潇和他们一同?抽样检查粮食的品质。“抽样检查”也是?杜兰泽和华瑶共同?创立的方法,凭借此法,只需设定?粮食的合格比例,便能算出最合适的样本数量,大大地减轻了?粮食验收的负担。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这?一批粮食检验完毕,三百名凉州士兵便把粮食押上了?马车,驶向竹城的港口。
士兵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旁观已久的严临忍不住问道:“这?么多粮食,够你们吃多久?”
严临并?不知道这?一批粮食有多重,便想从凉州士兵的口中打听打听,怎料,那位凉州士兵竟然说:“粮食吃完了?,肚子饿,打不了?仗,就得另找办法,我吃过死尸……”
严临道:“死尸?”
士兵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截骨头,那是?中年男子的小拇指,指形清晰可见,士兵道:“吃剩的骨头,我留了?一块。”
严临大吃一惊:“这?这?这?怎么能留?”
士兵却说:“吃了?他的尸体?,咱们才能活下来,他是?咱们的恩人啊。”
严临只觉头晕目眩。他好歹也是?岱州的武将,却从未听过这?等荒唐之?言,他来回踱步,又问:“你们凉州怎的这?般悲惨?”
此话一出,站在不远处的谢云潇回答道:“朝廷克扣凉州的军饷,凉州天灾人祸从未间断,若非走?投无路,没人会吃死尸。”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清冷肃正,好听极了?,倘若天上的神仙能开口,那神仙的语调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可也正因如此,他的那句话,就仿
佛天道之?语,突兀地扎入了?严临的脑海。
严临躬身施礼,态度十分恭谨。
此时?阳光正盛,谢云潇翻身上马,亲自护送粮车抵达港口,戴士杰在此恭候已久。
戴士杰是?秦州芝江水师的首领,也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女将,她率领一支庞大的船队,共有三十艘战船、九十艘商船。
谢云潇运来的两万石粮食,只把八艘商船装满了?,戴士杰却像是?早有预料。她指派六艘战船保驾护航,整整十四艘大船向着凉州进发,船上不仅有她的亲信,还有凉州精兵一百人。
第144章 花影横斜 “太极道,立业之明君。”……
今年是凉州的?饥荒年, 士兵和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饱,粮价也跟着飞涨起来,从竹城运到凉州的?两万石粮食, 虽能缓解凉州的?窘迫, 却不足以让凉州脱离困境。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 戴士杰应该率领另外一支船队, 从竹城的?港口出发, 经过?一条运河,前往岱州的?巩城, 再在巩城装载十万石粮食, 十分之七运往凉州, 十分之三运往秦州。
巩城同知名为“陆征”,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 却也对华瑶俯首帖耳。
陆征原本只是巩城巡检司的?通判,华瑶把他扶上了“巩城同知”的?位置,使他掌握了巩城的?实权,但他办事不及柳平春牢靠。
他囤积了十万石粮食,迟迟不向华瑶禀报, 华瑶在巩城的?耳目又不止他一人, 他的?狡诈伎俩,并未瞒过?华瑶。
华瑶直白地?告诉他, 他若是一意孤行, 她一定会杀了他全?家,对他施用?“扒皮裂骨”的?酷刑。
陆征感到恐惧。
启明军在秦州屡战屡胜, 华瑶的?势力越来越强,她管辖的?区域能在短期内恢复秩序,她的?麾下人才辈出, 陆征不敢与她对抗。
近日来,她的?军队又入驻岱州,陆征更是拼命地?阿谀逢迎她,她还是不放心?,竟然调派了两百精兵,打扮成难民的?模样,潜伏在巩城各地?。
万般无奈之下,陆征只能归顺华瑶。
戴士杰已经收到了陆征传来的?消息。她向谢云潇转述巩城的?情况:“巩城的?粮仓准备完毕,港口码头都有接应的?人,卑职会在十天内到达巩城,尽快把粮草送到凉州和秦州。”
谢云潇道:“你率领四十二艘商船、十四艘战船去巩城,其余船只留在竹城。秦州叛军计划攻打竹城附近的?城镇,我会收缴他们?的?军械粮草。”
听他话中之意,他并没把叛军放在眼里。叛军的?军械、粮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必将?被他收为己用?。
戴士杰心?头一惊。
戴士杰离开秦州之前,华瑶给她下达了一道命令,让她密切关注谢云潇在岱州的?动向,若有任何异状,必须立刻禀报。
她隐约猜到了华瑶的?心?思。华瑶相信谢云潇的?品行,却不相信乱世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果凉州人都被引到了死路上,凉州军队不可?能不造反,那么,凉州的?君主?就是镇国将?军,而非她高阳华瑶。
戴士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曾经嘱咐过?,岱州的?战利品,都由公主?统一调度,任何人不得干涉。卑职就没太明白,咱们?收缴上来的?军械粮草,是直接运回秦州,还是发往凉州,作为应急的?准备?”
谢云潇没有一丝犹豫,坦然回答道:“既然公主?有令,你应当遵照执行。公主?是主?,我等是臣,你可?以将?我看作同僚,小事与我商议,大事交由公主?定夺。”
戴士杰忙说:“卑职谨遵殿下口谕。”
江边的?风又冷又急,挟着水雾,夹着沙砾,直往人脸上吹,身形瘦弱的?文官都站不稳了,谢云潇不动如山。他的?衣袖并未沾染雾气,浮动之时,恰似流雪回风,洒脱而飘逸,使人想起冷月寒江之景,都是一样的?清雅绝尘。
戴士杰朝他抱拳作礼,随即便带着一众亲信登上一艘战船,起锚扬帆,顺着运河的?水道行向巩城,五十多艘大船一同出发,帆影掠过?水波,逐渐消散在水天相接处。
当天傍晚,谢云潇返回竹城,先?前他派往各地?的?士兵差不多都回来了。
众多士兵从各地?的?市集上购买了少量食物,合在一起,粗略一算,共有粟米八千石、蔬菜两千石、腊肉八百斤、熏鱼七百斤,总重恰好是约等于一万石。按照华瑶此前的?嘱咐,这些食物也会被送往凉州,但她预估的?数目更大一些,她给了谢云潇三万两白银,谢云潇连一半都没花完。
士兵报告道:“启禀殿下,岱州的?流民太多,官府还在征集粮饷,有些摊贩听出了我们?的?口音,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就不愿意把粮食卖给我们?。”
谢云潇道:“买粮买菜,适可?而止,除非事态紧急,否则任何人不得扰民。”
士兵道:“殿下放心?,我们?谨遵您的?吩咐,收购粮食的?价格,比市价略高,绝不敢惊扰当地?百姓。”
言罢,士兵又忍不住问:“殿下,您瞧,这些蔬菜啊,水灵灵的?,都能做成腌菜吗?”
另一名士兵插话道:“这做出来的腌菜,得有多好吃。”
凉州盛产细盐,家家户户都会制作腌菜,“凉州腌菜”也是凉州人素来爱吃的?,常见种类包括腌萝卜、腌白菜、腌茄子、腌笋子。
在凉州的?战场上,一碗米粥,半勺腌菜,便是一位士兵的?一顿饭,倘若还能分到一小块熏鱼或者腊肉,那就算得上绝佳的?美?食了。
当下正?值五月,岱州、凉州的?天气干燥偏寒,近来又刮起了东北风,从竹城到凉州的?水运更快,预计不到七天便能抵达凉州境内。
如此特殊的?条件下,谢云潇片刻都不愿耽搁。他吩咐道:“立刻查验这一批粮食,明天一早,发往凉州。”
数百名士兵领命告退。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夜,终于把两千石蔬菜收拾好了,转运到了两艘船上。
蔬菜与粟米不同,需要储存在避光的?地?方,四周必须通风通气。承运蔬菜的船舱阴冷无比,隔板上设有通风的?气孔,凉州士兵就把蔬菜分装在油纸里,悬吊在船舱内,舱室的?地?板上摆放着袋装的粟米,排列得整整齐齐。
天还未亮,装载妥当的?两艘商船,便在一艘战船的?保护之下,顺风驶往了凉州。
截至今日,岱州的?事务一切顺利。
谢云潇正?想给华瑶写?信,侍卫传来了战报——秦州叛军约有三万人,他们?分成了三十批,每批一千人,不分昼夜地?突袭竹城附近的?各大城镇,驻守各地?的?启明军仅有四千人,疲于应付叛军的?进攻。
谢云潇整军已久,只等着剿灭叛军。他传令军队备战,又抽空写?了一封信,吩咐侍卫加急派送。今日又是一个晴天,明朗的?晴光中,他率兵出城,直奔战火弥漫的?村庄。
竹城的?守城将?领共有十人,他们?在城墙上站成一排,痴痴地?望着谢云潇远去的?背影,只见他驰骋于最前方,三千名骑兵气宇轩昂,疾风似的?飞奔着,紧跟着他一路行进,踏响一阵战鼓般密集的?马蹄声?,余音壮阔而嘹亮,仿佛贯穿了日月,回荡在茫茫原野上。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怀,身为守将?之一的?严临开口道:“他们?不是岱州人,却……却……”
站在一旁的?柳平春接话道:“却甘愿出生入死,只为保护岱州的?百姓。”
他转过?身来,面朝着同僚:“各位听说过?吗?启明军的?十四字箴言。”
他一字一顿道:“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
三天后,岱州的?捷报传到了秦州宛城。
华瑶飞快地?拆开信封,仔细地?读完了这一则喜讯。
如同她预料的?那般,谢云潇一战大胜。
竹城附近的?地?势,早已被华瑶探察得清清楚楚,方圆三百里的?地?貌,全?都详细地?画在牛皮纸上。华瑶和谢云潇反复考虑过?无数遍,甚至推演出了叛军进攻的?方式,以及启明军迎战的?策略。
叛军从秦州逃到岱州,这一路上,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谢云潇率兵进驻岱州之后,叛军更是如临大敌,必然会从远处观望,眼见一群凉州精兵登上战船,奔向东北方,便以为凉州精兵回老家去了,正?是反攻的?大好时机。
叛军对岱州地?势的?了解程度,远不及谢云潇。竹城的?四周遍布哨岗,这些哨岗都是柳平春设立的?,因而听命于谢云潇,由于这一层关系,谢云潇埋伏袭击叛军也不难。
而且,华瑶还把祝怀宁派给了谢云潇做副将?。
虽然祝怀宁缺了两根手指,但他的?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由他辅助谢云潇,谢云潇简直如虎添翼,把叛军杀
得丢盔弃甲。叛军恨不得从岱州爬回秦州,然而岱州通往秦州的?路上,各处关隘也有重兵把守,叛军真是无路可?逃,残兵败将?只能跪地?投降。
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华瑶调度有方。
华瑶高高兴兴地?想着,再过?十天半个月,等到岱州的?局势平定下来,或许她就能和谢云潇见面了。
他们?分开已有一段时间,常言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略感一丝期待,重逢当天,他会对她说什么?又会做什么?
想到此处,华瑶及时停止。她还没把宛城的?烂摊子收拾干净,怎能胡思乱想?她定了定神,又翻开一本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华瑶坐在临窗的?一把金螭椅上,面前是一张紫檀木桌,左手边摆放着她从地?宫搜刮来的?几本珍贵古籍,右手边堆叠着一摞折子。
当她抬起左手,衣袖垂落,刚好拂过?一本武学?古籍,凉风透窗吹来,书?页被风乱吹,沙沙作响。
这本书?名为《武学?七道》,封皮是极为贵重的?缂丝,华瑶一眼就相中了书?封,但她这几天太过?忙碌,实在抽不出空去读书?。
当下,她忽然起了兴致,随意地?翻弄书?页,竟然发现书?中别有洞天。
此书?的?前半部?分,详细地?阐述了武学?之奥妙,正?所谓“习武先?习内功,练拳先?练气力”,其中的?诸多道理?,由浅入深、由深入妙,颇有强身健体之效,毫无根基的?年轻人也能借此提升修为。
此书?的?中篇,名为《七道》,将?武功分为上三道、中一道、下三道。
上三道包括清静道、正?元道、太极道,在这之中,又属“清静道”最容易修炼成一代?宗师。
归属于清静道的?习武之人,对名利、财富、权势毫无一丝贪恋,却又常怀怜悯之心?,深知众生疾苦,深感世道多艰,品性往往是宁死不屈、宁折不弯,若有情,情必专,八字批语为:“清静道,出尘之灵仙。”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好像就是清静道?他确实超凡脱俗,很有几分仙气,远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但是,书?中又写?,“修习清静道之人,世所罕见,千年不遇”,华瑶觉得,这个描述好夸张,哪有那么罕见啊,她偏要硬凑一下。
除了谢云潇,虞州寺庙里的?那个宏悟禅师,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不也符合“清静道”的?种种迹象吗?淡泊名利、怜悯众生,武功也修炼到了化境,而且,宏悟禅师还是出家人,信奉佛法,推崇佛理?,自然愿意斩断尘缘。
华瑶又往下看,只见书?中写?道:“正?元道,不施虐,不积恶,不畏怯,不淫邪。”
华瑶眼疾手快,不消片刻,便把“正?元道”整整四页的?叙述都看完了。
简而言之,修习正?元道的?人,也明白世事无常、天意难测,他们?或许会在斟酌之后,屈从于现实,妥协于现状,但他们?心?中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若有必要,他们?甘愿为道义而奋力一战。
相较于清静道,正?元道更有几分红尘气,书?中的?八字批语为:“正?元道,入世之侠客。”
这一刹那间,秦三、许敬安、齐风……甚至是燕雨的?面容,都在华瑶的?脑海中快速闪现,但她并不是看了什么书?,就信了什么内容的?人,她满腹狐疑,又往下读了一章。
这一章所述,乃是“太极道”。
太极道黑白调和,正?邪相容,虽然属于上三道,但是,此道之人,往往贪恋钱财权势,或许还会沉迷美?色,处世手段极为圆滑,常被冠以“阴险狡诈”之名……
读到这里,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隐隐感觉自己被针对了,暗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扫眼一瞧,只见书?中概论,太极道之人,心?怀大义,身负大业,行事不流于俗,治事不寡于众,得失之间,得道之时,八字批语为:“太极道,立业之明君。”
看到“明君”二字,华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又见书?中告诫,归属于太极道的?武者,虽有欲念,却不能犯下嫖倡奸污、滥施酷刑、滥杀无辜、祸害社稷之罪,否则,依照书?中所言,便会“毁道行,乱心?志,损福报,折命途。”
古往今来,武功高手走火入魔,那也是时有发生的?,华瑶一点也不害怕,只因她的?心?智无比坚定,无论这本书?是真是假,她只相信自己必定是立业之明君。
第145章 风月宜年少 大有收获
华瑶的心中充满自信, 高高兴兴地继续读书。
她刚刚看完“上三道”的介绍,记住了清静道、正元道、太极道的奥义。
“上三道”之?后的第四道,名为?“浮沉道”, 属于“中一道”, 此道之?人, 心志不坚, 品性不定, 就像沧海中浮浮沉沉的一叶扁舟,随波而来, 逐浪而去, 八字批语为?:“浮沉道, 顺流之?行者。”
归属于浮沉道的习武之?人,若是与“上三道”来往密切, 不仅能精进武力,还能修炼心力。
“上三道”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屈不挠,其中尤以“太极道”最为?顽强,太极道的心性坚若磐石,无论经受怎样的风吹雨打, 始终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 因而能够帮助他人专心一志,这?也是太极道追随者众多的原因所在。
华瑶不禁点了点头?, 不错, 很有道理,她已经把?自己归类为?太极道。
她确实是一个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人。大梁朝的皇帝之?位, 除了她高阳华瑶,还有谁能坐?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华瑶的心情更好了。
她翻过?一页纸,开始研究“下三道”。
“下三道”分为?幽冥道、邪祟道、地狱道。
幽冥道之?人, 不明事理、不通情理,缺乏仁智礼义的教化,只会凭着本性去屠戮众生,脑海中一片混混沌沌,全然不知?自己的刀剑之?下,葬送了多少枉死的冤魂,八字批语为?:“幽冥道,混沌之?畜类。”
这?么看来,秦州叛军的众多将领,都可?以算作“幽冥道”。他们到处烧杀抢掠,甚至以折磨老弱妇孺为?乐,就像是野蛮的畜牲,蒙昧而愚蠢。
幽冥道已是作恶多端,邪祟道、地狱道又有哪些恶行?
华瑶定睛一看,只见“邪祟道”的描述更复杂。
邪祟道之?人,豺狼之?心,饿虎之?性,极度贪财好色,只要掌握了一点权势,便能练出一身横征暴敛的本领。他们毫无一丝人性,奴性却是极强的,对上极尽谄媚,对下极尽剥削,明知?自己罪恶滔天,仍要榨取弱势群体的最后一滴血,八字批语为?:“邪祟道,乱世之?恶奴。”
华瑶若有所思。这?本书显然是嫉恶如仇,只从武者的品性上分类,却没提及法令法规的弊端,以及世态人情的炎凉。
就比如,晋明在秦州横征暴敛,他必然会放任一群恶奴盘剥百姓,除了皇帝,无人能制止他作孽,偏偏皇帝并不经常管教他,他一手造就了秦州的乱世之?祸。究竟是他培养了恶奴,还是恶奴诱导了他?这?其中的缘由,不为?外人所知?。
华瑶默默地叹了口气,在这?乱世之?中,笃信“仁善”二字,何其不易?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创造一个不愁温饱、不惧风雨的太平盛世。
华瑶匆匆往下翻,看见了“下三道”的最后一道“地狱道”。
出乎华瑶的意料,地狱道的篇章缺失了七页,残存的语句是:“地狱道,无惧无畏,无情无义,无恩无怨,无理无法……极易走?火入魔……身死之?日,神?灭形消……”
华瑶一下就想到了她的兄长,高阳东无。
地狱道的寥寥数语,格外贴合东无的心性。
残破的纸页上,依稀写出了地狱道的十字批语:“地狱道,尸山血海之?妖魔。”
华瑶有一点惊讶,其余六道的批语都只有八个字,“地狱道”的批语却有十个字,可?见“地狱道”真?的很不一般。
或许是因为?,“地狱道”的零星残页,勾起?了华瑶的好奇心,她飞快地翻阅整本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她就看完了全部内容。
《武学七道》的后半部分,正是一本武功秘籍。此书的功法极为?神?妙,先把?武者分为?七道,然后详细地叙述“上三道”与“中一道”应该如何提升内功、精修外法,每一道都有独特的诀窍。
华瑶的悟性极高、灵性极强,经过?她的一番审视,她不仅确认了秘诀行之?有效,还当场试用了一回。
“太极道”的功法,果然与她十分契合。
她依照书中所写的秘诀,运转内息一周天,只觉浑身气力充沛,血脉循环畅通,筋骨更加强健,双手双脚蕴含着劲力,从头?到脚都是暖洋洋的,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的心神?归入一片纤尘不染的净土。
此时此刻,华瑶再去揣摩自己的剑法,就仿佛换成了另一人的视角,能从各个方?向审视她的薄弱之处。
窗外青竹摇影,流风微动,华瑶正在闭目调息,竟然依稀窥见院中景致,原是因为?她的感官比平日里更敏锐,就连直觉都变得更强烈了。
华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睁开双眼,灵台一片清明。
既然秘诀如此有效,华瑶也放下了顾虑。她过?目不忘,很快就把?《武学七道》的后半部分背了下来。
此书说明了“上三道”与“中一道”的练气运力之?诀窍,也指出了这?四道所对应的弱点,华瑶身边的武将几乎都属于这?四道,为?了保护他们,华瑶便把?描述弱点的那几页全撕了,扔进香炉里烧掉。
此书的意图,大概是惩恶扬善,丝毫不提“下三道”如何修炼,还记载了对付“下三道”的策略,确实拓宽了华瑶的思路。只可?惜,地狱道的相?关章节又缺失了,徒留几张破旧的、泛黄的残页。
华瑶偏不信邪。
她拆开书封,里里外外地检查一遍,仍未找到任何关于地狱道的蛛丝马迹,但她发现了书封内侧的一处私章印记,朱雀展翅的形状,红喙金羽,历久弥新,她对此十分熟悉——这?是兴平帝麾下第一大将的私章。
兴平帝是华瑶的曾祖母。
曾祖母麾下第一大将,乃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女人。她身披金丝甲,手持银环刀,民间?称其为?“金甲将军”。
华瑶很小的时候,偶然听闻金甲将军的事迹,心底涌起?一股崇敬之?情,太后就送了她一副金甲将军的画作。
说实话,那幅画不太好看,名为?“麻雀啄食”,却把?麻雀画成一坨黑,笔锋粗糙而浑厚,展现出狂野的风格,华瑶根本看不懂。
金甲将军的私章,倒是给华瑶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个私章印记,就是整幅画上,唯一让她觉得好看的东西。
现如今,再看这?本《武学七道》,难道是金甲将军的著作吗?这?也是说得通的。金甲将军的武功出神?入化,远超当世一切武学宗师,而且她的平生之?志也确实是惩恶扬善,她还自创了一条格言:“吾乃凡人,无奈凡人,为?人为?仁,难舍难分。”
正是因为?兴平帝、金甲将军……以及众多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才?能开创出流传千古的“兴平之?治”。
华瑶的心中荡起?一阵慷慨之?情。她合上书页,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恰好遇到了前来报信的白其姝。
白其姝含笑道:“殿下的心情很好啊。”
华瑶牵住她的左手:“确实还可?以,我正想和?你说,我找到了一本秘籍,书中有几条口诀,都是练气运力的法门?,我已经试过?了,成效显著,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她们的周围是一片茂密竹林,夕阳乱筛竹影,石子路侧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淙淙地流动着,水面上波光流连,映照着她们二人的倒影。
白其姝忽然上前一步,与华瑶的距离近在咫尺。她说话的嗓音很轻,比流水声更浅:“适合您的修炼口诀,不一定适合我。我启蒙太晚了,调息运气的方?法还是我自创的,后来就练了一身杂七杂八的功夫……我行走?江湖,既要用剑,也要用毒,单靠武功是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
华瑶原先就察觉到了,白其姝的武功很独特,她的剑法诡异又灵活,乃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
华瑶真?没想到,白其姝的习武之?路竟然如此艰难。
说来奇怪,白其姝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天资聪颖,根骨绝佳,自幼就应该有名师辅导。往前推个二十年,也就是白其姝小时候,白家的家主雷厉风行,治家经商的手段又很高超,白其姝作为?家主的孙女,诞生之?初便能显现习武的根骨,家主对她必定十分器重。她又怎会沦落到自创内功的地步?
调息运气的方?法,乃是习武的根基所在,直接决定了内功的深浅,而且要从年幼时练起?,稳扎稳打,才?能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
白其姝的内功并不出众,原是因为?她小时候过?得太苦吗?
白其姝的身世真?是一个未解之?谜。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其姝,白其姝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华瑶并未追问,还说:“你为?我出生入死,我自然明白你的苦心。我曾经说过?,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你撑腰的。”
白其姝的手腕还被华瑶握着,她的掌心微微地出汗了,这?一时之?间?,她竟然无话可?讲。过?了片刻,她才?说:“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对您坦白的。”
心跳声咚咚地响起?来,过?往的遭遇让她极度愤怒,可?是华瑶的安慰又让她平静,她笑着转移话题:“请您把?练武的口诀传授给我吧。”
华瑶很大方?地分享了“正元道”、“太极道”、“浮沉道”的口诀,奇怪的是,这?三种口诀,竟然没有一个适用于白其姝。
华瑶暗自惊讶,白其姝倒是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华瑶不禁怀疑起?《武学七道》的适用范围,想来也是,如果《武学七道》的作者真?是金甲将军,那这?本书大概创作于一百年前,显然,金甲将军落后于时代?了。武功秘籍也应该与时俱进。
华瑶不再多虑。她牵着白其姝,在竹林小道上不慌不忙地走?着,竹林的尽头?是一道洒金朱红垂花门?,秦三腰悬长刀,正站在门?边。
秦三也才?刚到不久。大概半个时辰之?前,她接到了华瑶的命令,便从校场赶了过?来。
临近园林之?时,秦三隐约听见华瑶和?白其姝正在谈论武功秘诀。
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在武学上也是颇有自信的,她顺口一问:“您方?才?说的口诀,很难吗?您要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跟我说说吧,我也很想替您分忧。”
华瑶与白其姝对视一眼,又转头?去看秦三。
华瑶依旧很大方?、很坦荡地把?“正元道”的口诀传授给了秦三。
这?口诀简便易行,还有无穷奥妙,秦三初试之?下,四肢百骸的真?气运转舒畅,心境也平和?了许多,此时若是打坐入定,必然大有收获。
秦三感慨道:“您的口诀,真?是厉害极了,特别适合潜心静修,伤后疗愈的效果也很好……”她抱拳行礼:“多谢殿下指教。”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忽然想起?来,六天前的那个夜晚,她在屋顶上竭尽全力砍杀刺客,濒临气衰力竭之?境,休养了好几天也没痊愈。今天下午,她在书房依照口诀调息运气,所有症状都在不知?不觉间?减轻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机缘吗?
短短六天之?间
?,华瑶的武功提升了一截。
华瑶压下心头?的喜悦,领着秦三和?白其姝赶赴军营。
*
酉时三刻,天已将近黄昏。
宛城衙门?的议事厅内,琉璃宫灯高高地悬挂在半空,四面八方?烛火交织,明亮如昼,十几位宛城官员正坐在灯下,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话,他们的脸上表情各异,心里却都在盼望华瑶尽快出现。
宛城总兵官崔纬,竟然高居上位。他的背后站着二十位武功高手,他自身的武功也是非同凡响。他的双掌各握着四枚铜球,这?铜球极为?沉重,他却能用一根手指轻易地挑起?铜球,稳稳地停留在指端。
众多文官还在窃窃私语,崔纬发话道:“在座的各位,莫急,公主快来了。”
崔纬与华瑶僵持多日,华瑶略占上风。崔纬按兵不动,只等华瑶大举进攻,然而就在两天前,华瑶要与他和?谈,他怀疑其中有诈,和?谈的地点被他定在了宛城衙门?。
衙门?里都是崔纬的人,崔纬仍不放心。他听说,宛城的青楼女子暗中帮助华瑶,华瑶又是个有恩必报的蠢货,今天他便特意抓来几位青楼女子作陪,其中包括宛城花魁,花千树。
花千树穿着一条红绸裙,外罩一件绯色纱衣,正跪坐在崔纬的脚边,半低着头?,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好似一片即将凋零的红叶。
她对华瑶的帮助最大,崔纬本想杀了她,但她也算是制敌的筹码,崔纬就把?她留了下来。
“抬头?,”崔纬不屑地道,“别哭丧着脸。”
花千树眼含热泪:“大人,您和?公主的争端,贱妾一无所知?……贱妾生在娼门?,本是极卑极贱的人,怎敢违抗您的命令?”
崔纬正要赏她一耳光,窗外飞来十支暗器,直冲崔纬的面门?,崔纬脚下纵跳,裤腿还是被暗器刺破了。
议事厅的大门?忽然敞开,众人还没看清来者是谁,数十道刀光剑影一霎晃过?,所有文官当场暴毙,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死尸遍地,血肉横飞,浓烈的血腥气迎面扑来,崔纬的心里愤恨至极。他的计划竟然被全盘打乱了。
第146章 春夜沉沉思渺渺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自从华瑶入驻宛城, 城中百姓对她极为顺从。
华瑶在宛城的各个区域开仓放粮,又与宛城的商户合作,招募壮年男女, 施行“以工代赈”的策略。她的军队每日巡逻全?城, 地痞流氓都不敢造次, 宛城的秩序渐渐恢复了。
华瑶还收服了许多武功高手。这些高手都在宛城居住多年, 原本就与宛城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投靠华瑶之后,又拉拢了不少士兵, 宛城的军权几乎完全?倒向了华瑶。
宛城的城墙之上, 竖起了启明军的军旗。
崔纬身?为宛城总兵官, 手里握着两万精兵,这两万精兵之中, 也不乏华瑶的支持者。
说到底,宛城士兵终究是秦州人,哪怕他们拥护崔纬,还是会受到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影响——在他们看?来,华瑶无?疑是救世主。华瑶赈灾济贫、救助老弱病残, 她是仁义与秩序的化身?, 她给了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崔纬憎恨她,也忌惮她, 不敢与她硬碰硬。
过去的几天里, 崔纬经常派人煽动饥民闹事?,华瑶的军队总能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各种动乱往往是不了了之。
崔纬怀疑自己身?边有奸细。为了防止奸细作乱,他召集了自己最信任的十几位文官,准备与华瑶来一场“文斗”。
崔纬的计策, 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拖”字。
只要再?拖二十天,等到六皇子司度来到宛城,华瑶就只剩一条死路。她的名声、她的威望,都会毁于一旦,人人都会唾弃她这个乱臣贼子。
崔纬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率领一众高手直接杀了过来。她根本不想与他议和,先前她做出?的一切试探都是假象。
华瑶的仁义之名早已传遍了秦州各地,但她本人并不在乎“仁义”二字。她毫不犹豫地毁掉了今日这一场谈判,也不怕双方再?度陷入争斗。
崔纬大骂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华瑶比他更?凶狠:“你早该死了!贱货!!”
她剑下一阵狂风疾扫,破空之声异常响亮,剑风所到之处,桌椅爆裂,瓷瓶炸碎,死尸的尸块满地乱滚,血腥气汹涌地扩散开来。
崔纬这才察觉,华瑶的武功大有精进。
华瑶挥剑出?招,劲力极为刚猛,每一剑都是一道惊雷,倏地炸开一声巨响,打出?了惊天动地的阵仗。
议事?厅的房梁也被华瑶砍断了,琉璃宫灯摔落在地,砸得?粉碎,灯烛东倒西歪,烛火点燃了纱帐,火苗旺盛地跳动着,烧得?烟尘滚滚、火光烈烈,崔纬的视野一片模糊。
崔纬率领他的亲信,破窗而逃,屋外?竟然也有埋伏。他挥刀劈向敌人,耳边传来惊叫声,他回头一瞧,好几个亲信都被秦三斩于刀下。
秦三朝他吼道:“衙门已经被启明军包围了,你还不投降?!”
崔纬怒火勃发,高喊道:“传命!传命!传我两万大军,死战到底!!”
十丈开外?之处,华瑶正在观战。她站在玉石砌成的台阶上,高声道:“除你之外?的宛城高官,全?都归顺我了。你的两万大军,也把你抛弃了,他们不想陪你送死,你在宛城杀人放火,谁愿意为你卖命?”
崔纬身?边的高手死伤惨重,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华瑶派出?的这一批侍卫之中,竟有不少人是他的旧部。
他心中大惊,脑海里闪现无?数个念头,最终,他大喝道:“众人听?令,停战!”
他的亲信放弃了一切抵抗,而他双手捧刀,重重地跪了下去,面?朝着华瑶所处的方位,他恭顺道:“卑职对天发誓,殿下就是卑职的主子,卑职一定?效忠殿下!”
话音未落,他的亲信也都跪下了。
华瑶反问道:“晋明器重你,你背叛了晋明,宛城百姓供养你,你屠戮百姓,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凭什?么相信你?!”
“殿下!”崔纬猛地一抬头,额角的青筋暴凸, “卑职侍奉晋明十年,晋明的气魄比您差得?太远,我们做奴才的,都想找到您这样的好主子!!”
华瑶还没答应他,他发疯似的磕头,边磕边说:“奴才崔纬,叩见公?主殿下!”
他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华瑶大概猜到了,晋明为什?么会宠信他。
晋明跟前的奴才,绝不能有一丁点自尊,崔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侍奉晋明十年,自尊都被消磨殆尽了,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都肯做。而且,他清楚地知道权力的好处,他对权力的渴求也到了几近疯狂的地步。
崔纬还说:“您接纳了虞州土匪,也接纳了宛城士兵,您的胸怀何其宽广!崔纬率领两万精兵,向您投诚!”
华瑶冷冷地嘲讽道:“你在军中的威信比我想象中更低。你抽调两千精兵守卫衙门,结果你也看?到了,我刚来不久,两千精兵都撤退了,甚至没人给你报信,我要你有何用?”
崔纬又磕了一个头:“卑职能帮您对付文官。宛城的文官团体,最是势利,害得?卑职得?罪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从他的三言两语之中,华瑶推断出?了线索。
秦州叛乱并不是崔纬一手主导的,文官可能也参与了。而且,文官比崔纬更?聪明,他们置身?事?外?,还让崔纬承担了骂名。
想来也是,晋明的疑心极重、贪欲心极强,他不会把兵权交给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但他确实招揽了一群才智过人的文臣。
那一群文臣,混迹于官场之内,周旋于多方之间?,偏偏还潜伏在暗处,并未显露在明面?上。华瑶不能杀光他们,只能想办法革除他们的职位,或是把他们的权力架空,再?把她信任的属下提拔起来。
思及此,华瑶的语气放缓了许多:“你向我投诚,必须拿出?你的诚意。”
崔纬垂着头,正在考虑之时,远处忽然飞来几支流箭。
华瑶脸色一变:“你们还有埋伏?!”
“不!”崔纬赶紧否认,“是他们……”
崔纬话未说完,华瑶挥剑向前,大喊道:“杀!杀无?赦!!”
崔纬这一方还没弄清现状,华瑶那一方已经杀了过来,数百个黑衣人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形成了围剿之势,崔纬这才幡然醒悟——流箭肯定?是华瑶派人放出?来的。华瑶不仅要杀他,还要正大光明地杀他,不落下任何话柄。
他偷袭她,死有余辜,而她光明磊落,还是慷慨仗义的公?主。
华瑶也不管崔纬怎么想,反正她是不可能收用他的。他生?性歹毒,满肚子坏水,他在世上多留一天,就要多造一天孽,她必须替天行道,尽快杀了他。
华瑶收服了原先效忠于晋明的武功高
手,这些高手十分熟悉崔纬的招式。他们与崔纬缠斗一刻钟,崔纬尽显颓势,此时秦三持刀上阵,不过须臾之间?,秦三捅穿了崔纬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崔纬倒地不起,竭尽全?力也无?法使出?最后一招。
临死之前,崔纬还指着华瑶,痛骂道:“你……也会死……司度……杀你……”
华瑶一笑而过:“你别急,你在地狱多等几天,马上就能见到司度了。”
华瑶连晋明都杀了,又怎么会惧怕司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华瑶相信自己总有办法。
*
天色黑沉沉的,灯笼的纱罩上染着血点,灯光都带着血腥气,墙角堆满了七零八落的尸体。
华瑶的侍卫在空地上挖出?一个方形的深坑。他们合力把尸体抬入坑内,泼油点火,当场焚烧,空气中飘荡着腥臊的焦糊味,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华瑶的思绪也像烟尘一般渺渺茫茫,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华瑶并不喜欢杀人。
这一路走?来,她步步艰险,仍然坚持一个原则——死在她手里的人,要么是大奸大恶之徒,要么是对她起了杀心的敌人。
身?处于乱世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原则还能坚持多久。
她始终记得?,她年幼时,淑妃将她抱在怀里,与她一同诵读史?书,书中自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淑妃经常感叹道:“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
“殿下。”
华瑶的耳畔传来一声呼唤。
华瑶微微地侧过脸,花千树竟然跪在了她的脚边,华瑶连忙说:“你快起来,别跪着了。”
花千树的身?形很瘦弱,单薄得?像是一张纸,风一吹就飘走?了。她出?生?于宛城青楼,从小到大,她没吃过一顿饱饭,却挨过无?数次毒打。
青楼名为“风月场”,实为“死人窟”,青楼里的女人早已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宛如物品一般,她们遭受的病痛和折磨总是被刻意忽略,她们的死亡悄无?声息,仿佛从没来过这世上。
正因如此,华瑶立志要废除贱籍。
华瑶还没开口?,花千树柔声道:“贱妾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华瑶道:“你不要自称为贱妾,我已经免除了你的贱籍,从今往后,你是良民。如果你愿意跟着我,我也会尽力保护你。”
花千树泪痕未干,唇边还带着笑意:“贱妾何德何能,怎敢劳烦殿下如此厚待?”
华瑶沉稳又严肃地说:“你写的诗词歌赋,我都看?过,你文采斐然,妙语连珠,熟知全?国各地的民风民俗,翰林院的老头也没几个比你强。”
花千树面?露讶异之色。
华瑶自顾自地说:“作诗、作词、编曲、写文都是你的长项,你的才学非同一般,我手底下正缺你这样的人,你愿不愿意投靠我?”
花千树微微张嘴,似是要答应华瑶,华瑶等了她片刻,只等到她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她垂下眼睫,眼里满是哀伤,笑容还未收尽,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说:“贱妾向您请罪,贱妾擅作主张,却没帮上您的忙……”
六天前,宛城爆发内乱,花千树帮助华瑶控制了局势。当天夜里,华瑶就想把花千树接到自己身?边,花千树婉拒了华瑶,华瑶追问原因,花千树只说,她留在青楼,还能再?帮华瑶一次。
今夜,花千树本想趁机刺杀崔纬。她的发髻里藏着一根锋利的簪子,她的应变能力也比常人更?快,但她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到头来,还是华瑶救了她的命。
华瑶打断了花千树的话:“你想帮我的忙,不如直接投靠我。”
花千树抬起头,仰视着她:“殿下……”
华瑶微微弯腰,向她伸出?一只手:“让我扶着你站起来。”
由于时间?紧迫,华瑶没空多说,但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的目光诚恳又温和,不含任何审视的意味,只是静默地看?着花千树,看?着她饱含热泪的双眼。
她们相识不到七天,相谈不过十句,花千树却觉得?,自己仿佛等了华瑶很久很久,久到记忆都变得?淡泊了,年少时不甘屈服的意志原本已被现实吞噬,可是现在,她的希望又重燃起来。她激动又焦躁,胆怯又惶恐,心头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任由情绪滋生?于肺腑之间?,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难怪,难怪那么多人都把华瑶奉若神明。花千树跪在华瑶的面?前,自觉像是在拜神求仙,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略带犹豫地碰到了华瑶的掌心,华瑶一把牵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华瑶唤来她的两个侍卫:“紫苏、青黛!你们来护送这几位姑娘,把她们送到医馆去,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花千树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她不由得?脸颊泛红。她微微屈膝,谨慎地向华瑶行礼:“多谢殿下抬爱。”
华瑶松开她的手,又对她说:“不客气,你要照顾好自己,多吃多睡,少忧少虑。等你养好了身?体,我就把《启明报》交给你。”
花千树格外?震惊:“《启明报》?”
华瑶坦然道:“《启明报》是我创办的报纸,换过好几个主笔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
花千树不敢应承。她好像还飘荡在天上,双脚软绵绵的,踩不到实处。她又行了一个礼,告别华瑶之后,方才跟着侍卫离去了。
*
宛城自古便是文化繁荣之地,宛城名妓都要钻研文法辞令,上至四书五经,下至民间?怪谈,她们无?不涉猎,谈吐很是知书识礼。
花千树作为宛城花魁,才学极高,悟性极强,又很擅长文字游戏,哪怕是在宛城书院的比试上,她也能拔得?头筹。华瑶任命她为报社主笔,并非特殊优待,只是把她本该拥有的东西还给她。
截至目前,宛城青楼全?部关门了,各类淫业都被严令禁止,戏楼、乐坊、曲社、剧场还在照常经营,城中仍有一小部分人抱怨华瑶过于专断。
华瑶置若罔闻。她大力推广自己的政见,着重扶持农业和工业,顺便宣扬淫业的危害。每天早晨,她都在宛城各地的街道上慷慨激昂地宣讲,她总能察觉听?众的情绪,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听?众的心坎里。
宣讲尚未结束,数十万人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爆发一阵响亮的欢呼声,无?数年轻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站在高台上,打了个手势,人群就渐渐地安静了。这在宛城官员看?来,真是十分恐怖的场景,华瑶操纵人心的技巧简直炉火纯青。
华瑶来宛城还不到九天,宛城的民众狂热地崇拜她。
民众相信,华瑶是真龙天女,专为救世济民而来,叛军输给了她,贪官也输给了她,她会让普通人的生?活过得?更?好。
投靠华瑶的人才越来越多,华瑶把他们分为商、政、财、军、文、农、工七大类,每一类都有不同的管理办法,交由不同的亲信负责,比如“商业”的决定?权就在白其姝的手上。
白其姝曾经在京城经营过“盛安票号”。这家票号至今仍在营业,白其姝建议华瑶扩大钱庄和票号的业务,争取早日接管全?国的资金大账。
华瑶采纳了白其姝的意见,随后又收购了宛城的老牌票号,这票号的主人死于战乱,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华瑶派人接管了店面?,改名为“诚誉票号”,专门经营汇兑、存款、放款。店门前的门柱上挂着一副楹联:“诚信为本
,声誉为实。”
那八个大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在街道上格外?醒目。
除了票号、钱庄之外?,华瑶还收揽了学堂、书院、武馆,甚至暗地里开设了武功门派。总有一些事?,她不能指派官兵去做,需要借由民间?的力量才能妥当解决。
在此期间?,宛城的文官一直在给华瑶使绊子,不过双方的冲突并不激烈,华瑶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文官都在等待司度的到来。
转眼已是六月下旬,司度的军队仍未出?现,谢云潇不负众望地凯旋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谢云潇率领八千精兵抵达宛城。
城中街道纵横交错,道路宽阔而平整,街市繁华而热闹,初具太平盛世的气象。
启明军的军旗在风中飘扬,锃亮的刀枪映照着太阳,闪烁夺目,道路两旁的民众不敢大声喧哗,只能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长久地聚集在谢云潇身?上。
谢云潇渐行渐远,马蹄声也慢慢散去了,众人依旧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在观赏街景,又想从街景中寻见他的背影。
有人赞叹道:“驸马真是……皎然出?尘,令人见之忘俗啊。”
还有人说:“也只有驸马才配得?上公?主。”
谢云潇并未留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华瑶为谢云潇准备了仪仗队伍,但她本人迟迟没有露面?。或许是因为她忙于公?务,抽不开身?,谢云潇默默地思念她,不自觉地把缰绳握得?更?紧了。
当天下午,申时刚过,八千精兵都被安置在军营,谢云潇收到了华瑶传给他的消息,华瑶让他去行宫,在宫殿里稍作休整,她会尽快赶来与他见面?。
那一座行宫名为“玉泉宫”,宫中雕梁画栋,金碧映辉,水榭边上清一色的杨柳低垂,莲花盛开,风中一片花香之气,从水上吹送而来,平添一段幽静意致。
在侍卫的指引下,谢云潇进入了寝宫。
珠帘高卷,纱帐低垂,雕花木门紧闭着,所有侍卫都退下了,谢云潇独自一人穿过卧房的侧门,果然见到一处温泉池,池水澄澈见底,缭绕着淡薄的雾气。
池边的玉石台上摆着两只木箱,谢云潇打开箱子,取出?一套干净的浅白色衣袍,以及一双木屐。那衣袍的料子轻薄又柔滑,大概是千金难求的天蚕丝所制。
谢云潇隐约猜到,华瑶发了一笔横财。
与她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她自有她的机缘,但她并未向他透露半分,或许是因为书信中不便谈论太多细节,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还不够亲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境也被扰乱了。他更?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谢云潇连日奔波也丝毫不觉得?疲乏,满池温泉没让他放松,反而让他心头浮起一片躁动。
与此同时,华瑶刚刚结束了一场商业会谈。
侍卫来给华瑶传信,说谢云潇正在行宫里休整,华瑶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正好今天下午她得?空了,她也要稍微歇息歇息。她忙了一个多月,半天都没松懈过,现在她就要奔赴温柔乡,那都是她应得?的。
华瑶马上动身?,短短两刻钟之内,她赶到了行宫。
行宫的景色十分壮丽,华瑶心情很好,又起了赏景的兴致。她从一座石桥上走?过,倒影在波光中浮动,荷花开得?正盛,荷叶相交于天际,恰似红裙翠袖,随风摆荡在湖面?上。
风声来自远方,融合了清越的琴声,似是一种玄妙而悠远的境界,华瑶听?出?了抚琴之人的曲外?之意。
华瑶一路飞奔,循着琴声跑到了寝宫门外?,琴声却停止了。她这才想起来,这首琴曲,名为《相思曲》,曲中歌词为:“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不知为何,华瑶感到一丝莫名的慌张。
她和谢云潇多日不见,按理说,她应该很想念他。为什?么,她双手搭在门环上,犹豫不决,难道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吗?
华瑶很讨厌“怯”这个字。她一鼓作气,推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谢云潇正站在她的面?前。他刚刚才沐浴过,此时身?穿一件白衣,纤尘不染,风骨不凡,真有飘然欲仙之感。
华瑶与他对视,他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满足了什?么心愿。他眼中有光,既清澈,又明净,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杂念全?消,神魂都被他吸引了。
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她以为谢云潇会对她一诉衷情,可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殿下,别来无?恙。”
华瑶往他怀里一扑:“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谢云潇怔了一怔,刚从梦里醒来似的,思念深切的心口?终于被她填满了。他紧紧地抱住她,诚实地回答道:“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华瑶道:“那你今晚抱着我睡觉吧。”
谢云潇已将她打横抱起。
她搂着他的脖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香啊,清雅的、浅淡的香气,让她魂牵梦萦。这会儿她有点后悔了,刚才她不该赏景的,应该直奔他的寝宫,美景再?美,美不过真情真意。
谢云潇把华瑶放在了临窗的一张软榻上。窗外?是一片茂盛竹林,竹影掩映着窗纱,投下清幽的浓绿色,此情此景,别有意境,可惜华瑶的心静不下来。
夏日的微风也是闷热的,谢云潇身?上冬暖夏凉,华瑶不由得?紧挨着他。说来奇怪,她似乎预感到了,谢云潇要给她看?什?么东西。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在她的注视下,谢云潇拿出?一本装帧精良的书册。这本书没有封皮,也没有扉页,她好奇地问:“书里写了什?么?”
谢云潇道:“我在岱州的见闻。”
华瑶翻开一页纸,认出?了谢云潇的字迹。
谢云潇又道:“书中所写,无?非是风土人情,你闲来无?事?,可以把它当做消遣。”
华瑶仔仔细细地读下去,不仅读到了岱州的风土人情,还有农工商各业的情况概述,谢云潇尤其看?重农业。他记下了岱州东境的主要粮食种类,插图都画得?相当细致,旧式和新式农具一应俱全?,河渠水利的现状也都记录在册,华瑶恍然发觉,谢云潇就像她的另一双眼睛。
她读完整本书,称赞道:“你思虑周全?,深得?我心。你笔下的每一个字,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你写的这本书,不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而是我每时每刻的心头好。”
她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世间?万物都在她明亮的眼波里消融了,他依然克制着自己的意念,焦渴、燥热、思念如狂,像是燃着火,又像是冒着烟。
但他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状。
华瑶斜坐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观赏他。
谢云潇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他端起茶杯,状似平静地回应道:“既然殿下喜欢,我今后……”
他原本打算说“既然殿下喜欢,我今后会多留意,各地的风俗人情各有不同,基业初创,百业待兴。”
华瑶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对啊对啊。”
她故意曲解道:“我就是喜欢你,今后要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
她听?见茶杯打翻的声音,茶水大片地泼洒开来,转瞬之间?,谢云潇一把搂住她的腰,诱使她躺倒在软榻上,窗前的光影也在这一瞬间?转动了,他挡住了朦胧的天光,而她躺在暗影之下。
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他不再?叫她殿下。他的嗓音比平时更?轻些,也更?沙哑些:“华小瑶。”
华瑶道:“叫我干嘛?”
谢云潇道:“你寄给我的信,落款都是华小瑶。”
华瑶点了点头:“你应该知道吧,我只有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才会这样落款。”
谢云潇又笑了一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个来回,她忽然想把自己的双手缠到他的脖颈上,她向来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既然这么想了,她也就立刻这么做了。
第147章 锦绣重重 很有两情相悦的甜蜜
谢云潇的气息扑在?她的耳边, 带起轻微的灼热感?。她把他搂得更紧了,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卿卿。”
华瑶心神不定,简短地回应道:“嗯。”
他的唇角碰到了她的耳尖, 不经意般地再一次念道:“卿卿。”
痒意侵入肌肤, 绵绵不断, 似是火苗一般到处乱窜。她好想使劲地揉一揉枕头, 把她心里的那股火气激烈地发泄出去, 可是软榻上没有枕头,她就悄悄地说:“我们去卧房的床上吧。”
谢云潇也悄声道:“现在?吗?”
华瑶道:“嗯嗯, 听我的, 现在?就去。”
谢云潇又?把华瑶抱了起来。他走得并不快, 却很稳,当他经过一扇琉璃屏风, 她从屏风上看到了他们的倒影。他的袖摆和她的裙摆交错重叠,就像晴光潋滟的水波,悠悠然然地荡
漾着。
华瑶兴致勃勃:“下次换我抱你,我力?气很大,武功很强, 能?把你扛起来。”
谢云潇又?被她逗笑了。她语调欢快, 心情就像阳光一样明?朗,他也感?到说不出的愉悦。他身形忽而一闪, 迅速地步入卧房, 将她放在?一张木床上。
华瑶透露道:“我的武功长进?了不少。”
谢云潇不假思索:“你聪慧过人,天资也是最上乘, 只要你勤练武功,剑法和内力?都能?突飞猛进?。”
华瑶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好:“其实是这样的,我遇到了一个机缘, 我要详细地讲给你听。”
谢云潇见?她如此稳重,他立刻放下了挂在?银钩上的床帐。锦纱床帐遮暗了光线,床榻像是一处隐秘的幽境,他们将在?这里分享彼此的秘密。
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对面?:“洗耳恭听。”
谢云潇言辞风雅,举止从容,听她谈起正事,他又?会表现出郑重的态度。他们多?日不见?,她原以为他会有些浮躁,但?他的气度依旧端方自持,与平日里相比,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华瑶仔细一想,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自然而然地,她很想靠近他、亲近他,放肆地纠缠他。
床上似乎有一种朦胧而缱绻的情调,华瑶捧起谢云潇的右手,仔仔细细地抚摸他修长的手指,浅浅地搓揉他的掌心,在?他指根处来来回回地搔刮。
谢云潇呼吸微促。他捉住她作乱的指尖:“等你说完了,再做这些事。”
华瑶狡辩道:“我什么也没做。”
谢云潇道:“你是什么也没做,还?是什么都可以做?”
华瑶道:“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实话告诉你……”
话未说完,她忽然往前?一扑,把谢云潇扑倒在?床上。她骄傲地宣称:“我就是无法无天,谁也管不住我。”
谢云潇抬手搂紧她的腰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极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既然你无法无天,不妨遵从自己的本心,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谢云潇牵着华瑶的手,指引她拉住他的衣带,稍微一拽,就解开了,在?他微敞的衣领之下,每一块肌肉都是精壮而结实的,每一处线条都堪称完美无缺,只等着她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索。
华瑶只觉得热血上涌,她在?他的唇角上连亲了好几口,她喃喃道:“嗯,你说了好多?个‘欲’字……”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语:“身在?红尘,难免会有七情六欲。”
华瑶道:“你在?说我吗?”
谢云潇道:“我说我自己。”
华瑶恍然片刻,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明?明?是你先偷亲我的,现在?,我要从你身上讨点甜头。”
谢云潇忽然翻身,把她反压在?床上:“尽管来讨。”
华瑶的气势丝毫不减:“那你要做好准备,我会把你亲晕过去。”
谢云潇只觉得她十分可爱。
她活泼开朗,她狡黠善变,她坦荡率直又?踌躇满志,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她,极力?克制也无法忍耐,他已然情动意乱。连日来的思念深入骨髓,他看着她的双眼,缓缓道:“怎么亲,才能?把我亲晕过去?不如尽快让我领教你的高招。”
华瑶耳根一热,谢云潇这句话说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但?他的声音不同于往常,暗沉沉的,似有一股粗劲和野劲。她必须想出一句礼貌又?不失粗野的好话,才能?盖过他的风头。
华瑶想了片刻,完全?没有一点思路。她当真是词穷了。
其实华瑶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在争辩什么,或许只是一种不服输的劲头,还?有你来我往的句句机锋,让她乐在?其中。
现在她又落入他的怀里了,她浑身放松,抛开了一切杂绪,任由他细致地亲吻她的唇瓣。舌尖相触的那一刻,她尝到了久违的美妙滋味。她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品尝着干净清冽的气韵,依稀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如火一般炽热地跳动着,她双手紧拽着他身上那件被她扯得散乱的衣袍,仿佛转去了无边无际的极乐之境。
*
酉时已过,天色早就完全?黑下来了,玉泉宫的宫灯高悬,灯光隐约从窗扉间照进?来,洒在?锦绣帐幔上,影影绰绰的,笼罩着一层雾气似的。
华瑶全?身的筋骨舒展,惬意非常,还?有点懒洋洋的。她抬起头,又?在?谢云潇脸上亲了一口,他收手抱紧她,亲密地与她耳语:“卿卿。”
华瑶抓住他的一只手,正想抚弄他的手指,忽然又?想起来,今天下午,他在?寝宫里弹奏了一首古琴曲。
他们成?婚快一年了,她还?没亲眼见?过他抚琴的样子,他的琴技就像他的剑法一样精妙,她一定要好好欣赏欣赏。
谢云潇察觉她心不在?焉,便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顿时来了兴致。她很自然地提议道:“我们来玩游戏吧。”
谢云潇将她的手反握住,低头在?她的指尖上轻轻地印了一吻,似是一种无声的回应,暗藏着无限的深情。
华瑶的指骨都酥软了。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迅速地坐了起来。她拽高了被子,裹住自己的肩膀,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
她认真?地说:“你是琴师,我是恶霸,我在?街上看见?你,就把你强掳回家,欲行不轨之事。”
谢云潇的目光时刻不离地盯着她:“你为什么总是扮演恶霸?”
华瑶被他问住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当然难不倒她,她略一思索,小声回答道:“因为,我喜欢在?你面?前?展现我的本性。”
谢云潇轻轻地笑了笑。
华瑶追问道:“你笑什么?”
谢云潇欲言又?止:“你真?是……”
华瑶道:“我怎么了?”
谢云潇道:“血气方刚,身强体壮。”
华瑶笑出了声。她放开被子,又?往他怀里一钻:“嗯嗯,你知道就好。”
谢云潇重新抱住她,肌肤相贴的这一刻,除了此时的舒适惬意,还?有彼时的畅快欢愉,让他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很有两情相悦的甜蜜。
谢云潇意犹未尽,又?开始轻轻密密地亲吻她的脖颈,她推了推他的肩膀:“我们还?没吃晚饭,你一点都不饿吗?”
谢云潇还?想多?抱她一会儿。他决定以退为进?。他沉默片刻,故作冷淡道:“我一个落魄琴师,被你强掳到这里,自然是神魂颠倒,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毫无饥饿感?。”
谢云潇这么快就代?入角色了,华瑶又?好笑又?惊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非要拆他的台:“可是,公子……”
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你浑身的肌肉结结实实的,我不信你没练过武功。你怎么可能?是琴师呢?你行走江湖,靠的是剑,不是琴。”
谢云潇承认道:“我是琴师,也是剑客。”
华瑶道:“那你为什么会被我抓住?”
谢云潇迟迟没有回答。
谢云潇的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再没有半分放松之意,似乎是被她拆穿了就演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赢得很漂亮,谢云潇状似无意地问她:“想听我弹琴吗?”
华瑶诚实地点了一下头:“很想。”
她随后又?说:“吃过晚饭以后,你再弹琴,现在?我又?饿又?累。”
谢云潇放开了她,她穿好衣服就下床了。她走到寝宫门外,招来侍女,吩咐她们准备晚膳,随后她又?返回寝宫,牵起谢云潇
的手,把他带到了与卧房相连的浴池,与他一同在?温热的池水中泡澡解乏。
夜更深时,华瑶泡完澡了,换了一身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和谢云潇共进?晚膳。
今晚的月色很好,宫灯与清辉相映。他们坐在?临窗的一张木桌前?,烛火摇曳不定,桌面?上花影浮动、月光朦胧,气氛十分宁静祥和。
华瑶打开食盒,盒中装着两碗鲜虾馄饨,两碟芙蓉豆腐,两盘清炒白菜,以及两盅蘑菇炖鸡。她把一份推到谢云潇面?前?,另一份摆到自己面?前?,又?分好了筷子和勺子,大大方方地说:“你尝一尝,很好吃的。”
谢云潇舀了一勺馄饨:“承蒙殿下款待,不知何以为报?”
华瑶随口说:“以身相许。”
谢云潇执着勺子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的回答倒很坦然:“我早已是你的人。”
直到此时,华瑶才恍然大悟,久别重逢,谢云潇并不是毫无变化?,相比从前?,他今天真?是格外的心直口快。作为奖励,她立刻转过头,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侧脸。
第148章 恩怨何时了 “皇姐只比我年长三个月,……
谢云潇反应极快。华瑶才刚亲过?他, 他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吻,她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
谢云潇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 相依相偎, 相亲相近, 就像一对交颈鸳鸯, 已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
饭菜的香味隐隐地飘了?过?来, 华瑶顿时清醒了?许多?。她推开谢云潇,自顾自地拿起了?筷子:“先吃饭吧, 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云潇道:“也是, 饭菜应该趁热吃。”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 用筷子夹住一只虾仁馄饨,浅浅地咬了?一口。
馄饨馅的主料是猪肉、胡萝卜、新鲜虾仁, 辅料是少量的花椒、生姜、桂皮、小茴香,味道很不错,鲜香爽滑,特别地适合华瑶的口味。
华瑶连吃了?七个馄饨,又喝了?一口馄饨汤, 饥饿感就没有了?。她慢慢地品尝其余几道菜, 每一道菜的食材都是上品,火候恰到好处, 堪比宫廷御膳。
华瑶吃得很尽兴, 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再过?多?少年,大梁朝的寻常百姓才能吃得起这?样一顿饭?
华瑶陷入沉思。
谢云潇隐约察觉到她的心思。他放下筷子, 问她:“吃饱了?吗?”
华瑶伸了?个懒腰:“我吃了?二十多?个馄饨,还有一碗蘑菇炖鸡,感觉有点吃撑了?。”
谢云潇道:“今晚月色明亮, 风也不大,可以出?去散散步。”
华瑶点了?点头:“好啊,等你?吃完了?,你?陪我去湖边散步。”
言罢,华瑶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她安安静静地品茶,时不时地偷看一眼?谢云潇。
谢云潇用餐的仪态也很好,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感到赏心悦目。时至今日,他一直恪守凉州军规,从不浪费食物,华瑶等了?他一会儿,他就把他餐盘里的饭菜都吃完了?。
华瑶很了?解他的饮食习惯。
谢云潇不爱饮酒,平素几乎是滴酒不沾,除非华瑶兴致大发,他才会陪她喝一点糯米酒。他的口味极其清淡,忌食葱蒜、醋酱、韭芥、辣椒,也不常吃牛、羊、猪、鹿之类的荤菜。
华瑶暗暗地心想?,谢云潇真是勤俭节约,放眼?天下,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皇后呢?根本没有嘛,他就是天生的皇后命。
华瑶二话不说,直接牵住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向?门外。
月光洒满天际,行宫的走廊上灯火璀璨。
灯影在湖水中浮动,湖畔泛起水雾,夏暑消散了?,天气也凉快了?,荷花微微地收拢了?,荷叶荡漾,荷香远溢,这?般清幽的美?景,自然?令人心旷神怡。
华瑶沿着一座长桥,脚步悠闲地行走着。
她依然?牵着谢云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的拇指抵在他的手背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抚摸,把他的骨形摸得清清楚楚。
他不得不提醒她:“殿下。”
华瑶明知故问:“怎么了??”
华瑶转过?头,与?他目光交接。
他的眼?睛真是好看极了?,世?间万物难以模拟,比湖水更澄澈,比月光更清明,华瑶与?他初次见面时,就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细瞧,不仅是因为他形貌出?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从他的眼?神之中,依稀能窥见他的品性,淡泊沉静,没有丝毫邪戾之气,这?一点是相当难得的。
华瑶忽然?想?起那?本名为《武学七道》的武功秘籍。她故作高?深:“对了?,今天傍晚,我和你?说过?,我遇到了?一个机缘……”
她小声道:“我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讲不清。”
谢云潇目视前方:“长桥的尽头,有一座凉亭。”
华瑶也往前望去,果然?望见一座四角凉亭,正位于荷花深处,亭内铺着一层汉白玉石砖,四周垂挂着珠帘,檐下悬着一盏灯笼,灯火隐约还亮着,更添了?几分朦胧幽秘之感。
谢云潇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说:“我们去凉亭里,促膝长谈,谈到深更半夜再回房,你?意下如?何?”
谢云潇没等到华瑶的回复,她一溜烟就跑向?了?凉亭,跑得飞快,将近四五里的距离,她一路狂奔,丝毫不觉得疲惫。
荷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流风从衣袖间吹过?去,华瑶找回了?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那?时候,她和娘亲一起住在昆山行宫,那?一座行宫也有一大片荷花,红花绿叶,簇拥着一座四角凉亭。
往日与?今日重叠,她莫名感到一阵亢奋,亢奋之中还有一丝落寞。
她想?把自己的宏图壮志都告诉母亲,把她迄今为止的功绩都呈现?给母亲,她不再是母亲口中的“小公主”,她真真正正地长大了?,她已经独当一面了?。
秦州北境全在她掌控之中,岱州和凉州也暗中归顺她,她不仅有自保的能力,还能保护她的亲近之人,甚至可以庇佑天下人。
她的头脑无比清醒,先前的情思爱意,此刻竟是荡然?无存。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像是走上了御殿之前的云龙阶,权力的高?峰近在眼?前,她还要奋力开拓。
谢云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刚才跑得很快。”
华瑶转过?身:“你?追上我了?,你?跑得也不慢。”
不知为何,这?一刹那?,谢云潇觉得,他和华瑶之间,好像又隔了?一层轻纱。短短半个时辰之前,他们像是亲密无间,给他一种两情相悦的错觉。
华瑶坐到了?栏杆边上。她伸出?双手,摘下一朵含苞未放的荷花,粉嫩的花瓣圆润通透,任她把玩,她又去看谢云潇:“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轻功长进了?不少?”
谢云潇似乎早就发现?了?端倪:“不只轻功,内力也提升了?一两成。”
华瑶坦诚道:“嗯,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机缘。”
谢云潇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她,客气地回应道:“请殿下赐教。”
谢云潇的座位与?她相隔半尺距离,她就像恶霸一样,扯着他的衣袖,要把他拽过?来,起初他纹丝未动,她就威胁道:“你?不想?被我撕烂衣裳吧。”
谢云潇果然?屈服于她,这?个办法?真是百试不爽。他坐了?过?来,紧挨着她,正当她得意之时,他竟然?在她耳畔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华瑶一把拉住他的衣带,而他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又用一种严肃而淡漠的语气说:“别这?样,毕竟是在室外。”
华瑶眨了?眨眼?睛,谨慎地试探道:“室内就可以了?吗?”
谢云潇言简意赅:“随你?喜欢。”
华瑶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好,明天晚上,我就用绳子把你?绑起来。”
谢云潇依然?从容:“你?明晚不一定有空。”
华瑶确实不知道,明晚是否能与?他玩闹,她现?在也只是随口一说。杂务繁多?,她难得闲暇,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几乎没有放松的时候。
华瑶及时转
移话题:“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华瑶决定从头说起。她侧身斜坐,面朝着谢云潇,认真道:“我攻占宛城的那?天夜里,宛城总兵官派出?了?七百个武功高?手,合力刺杀我……”
谢云潇只问了?一句:“你?受伤了?吗?”
华瑶不甚在意:“只有一点点小伤。”
她兴致勃勃:“你?知道我有多?厉害吗?”
谢云潇道:“愿闻其详。”
华瑶道:“我在屋顶上飞奔,一大群刺客把我包围了?,我疯狂砍人,砍死?了?好多?刺客,他们都被我吓坏了?。”
谢云潇由衷地称赞道:“殿下真是英明神武,武功盖世?。”
华瑶沾沾自喜:“那?当然?了?。”
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更轻:“我自创了?一门剑法?,剑气突然?暴涨,割破了?我自己的脸,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我一心只想?杀敌,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
谢云潇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借着灯光,他一丝不苟地观察她的面容。
她的脸上并未留疤,他也并未碰到她的面颊,只是隐约有一种温热的触感,从他指尖传递开来,传到她的骨头里,如?同羽毛拂过?一般,轻飘飘的,痒丝丝的。
华瑶猛地扭过?头:“我杀了?刺客首领,他的武功比我高?得多?,我一剑砍断了?他的脖子。后来我又杀了?宛城总兵官,把他的尸体剁碎,烧成灰了?,骨灰埋在宛城衙门,以便震慑文官。”
谢云潇大致明白了?她前段时间的经历。他推测道:“生死?存亡之际,你?自己领悟了?窍门,内功外功突飞猛进,确实是因祸得福。”
华瑶还想?吹嘘一下自己的勇猛,谢云潇却说:“你?竭尽全力,反杀了?武功比你?高?得多?的刺客,气血难免亏损,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捡到了?一本武功秘籍,按照书上的口诀,随便修炼了?几天,我的功力就恢复了?。 ”
谢云潇半信半疑:“什么秘籍?”
华瑶立刻把“清静道”的口诀传授给他。
谢云潇试用片刻,却说:“略有提升。”
华瑶道:“你?说的‘略有’,大概是多?少?”
谢云潇道:“万分之一。”
华瑶认真地分析道:“你?的武功太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哪怕只是增进一点点,也算是很不错了?。”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极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此时他们并无任何亲密举动,仅仅是对视了?一会儿,便有一股隐形的暗流涌动,若明若昧,不清不白,难以用语言形容。
珠帘被微风吹动,撞出?细碎的声响,华瑶回过?神来。她特别严肃地说:“这?本秘籍的功法?,很奇怪,按照习武者的品性划分,共有七种类型。”
谢云潇如?实说:“习武之道,因人而异,心性不同,适用的心法?也不尽相同。”
华瑶若有所思。
谢云潇又详细地解释道:“我所学的内功口诀第一句,‘由动入静,静极思动’,你?的秘诀是‘外动内静,内平外成’,二者颇有相似之处……”
诚如?谢云潇所说,心性不同的人,适用于不同的心法?,他解释的这?些口诀,对华瑶而言,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她原本不想?听他废话,但他现?在很像是一位老师,对她言传身教,既有耐心,又很负责。她的心思活泛起来,也不管他还在说什么,她拽过?他的衣领,在他唇上重重地亲了?两口。
四周虽有帘幕遮挡,却也不是密不透风,蝉鸣声、蛙鸣声、水浪声、莲花浮动之声,全都掺杂在风里。
谢云潇并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缺乏征兆的、尤其还是在室外的亲热,在华瑶的注视之下,他的耳尖似乎泛红了?,她特意和他耳语:“好了?,心肝宝贝,回去睡觉吧,我有点困了?。”
谢云潇坐怀不乱的本领仍然?高?超。他俯身靠近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这?个吻太过?短暂,转瞬即消,极尽克制之能事,很值得反复回味。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又牵起她的手,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寝宫。戌时已过?,灯笼的光线逐渐暗淡了?,他们就像一对晚归的寻常夫妻,匆匆地踏进家门,偶尔几句窃窃私语,只说给彼此听,千般旖旎、万种温存,尽在不言中。
*
次日一早,华瑶在谢云潇的怀抱中醒来。
昨晚华瑶睡得很好,心情也很愉悦,现?在她精神焕发,正准备立刻起床,梳洗一番,赶去议事厅,召开一场晨会。
华瑶穿好衣裳,跳下了?床榻。她才刚走到卧房门外,侍女就来禀报:“殿下,六皇子给您寄了?一封信。”
华瑶道:“什么时候寄来的?”
侍女道:“回禀殿下,今天早些时候,卯时三刻,六皇子的侍卫把密信送到了?宛城衙门。”
华瑶不太喜欢“六皇子”这?个名讳,在她看来,六皇子高?阳司度,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比他的兄长好不到哪里去,他根本配不上皇族的尊称。
华瑶并不相信司度的品行,诚然?,司度也确实没什么品行。他很可能会在信封和信纸上投毒,好在华瑶早有准备。
华瑶命令侍卫取来一双特制的手套。她戴着手套,打开密信的封套,缓缓地展开信纸,只见司度在信中说:“皇姐先后派了?两批人马密谋刺杀,他们已被我斩尽杀绝……皇姐只比我年长三个月,能有多?深的城府?”
华瑶虽然?是司度的皇姐,但她确实只比他大三个月,他的言辞间充满挑衅意味,她并不生气,只是暗暗想?道,她杀他的时候,会像杀晋明一样狠绝,干脆利落地一剑砍死?他。
第149章 苦难消 “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
华瑶把密信装入封套, 扔进香炉里烧掉了。她派人把香炉搬走,又招来侍女,仔细地?询问了宛城衙门的情况。
自从华瑶接管宛城, 她严格地?执行自己的战略计划, 严查出入城门的每一个人, 尤其注意防范武功高手。
然而, 司度的侍卫不仅能进城, 还能把密信送到宛城衙门,这无异于向华瑶表明?, 宛城文?官与司度相互勾结, 他们里应外合, 要将华瑶置于死地?。
侍女退下以后,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转头看他:“你?都听到了吗?”
谢云潇早已穿戴整齐。他身上的衣袍素淡而洁净,衣领严严实实地?合拢,遮住了锁骨和?胸膛上的浅红色吻痕,华瑶清楚地?记得吻痕所在的位置, 那都是她昨晚任性妄为的铁证。
华瑶恍惚一瞬, 又很严肃地?说:“司度想让我自乱阵脚。”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你?准备如何应对?”
华瑶略一思索,推断道?:“司度派人给我送信, 无非是想警告我, 我暗杀他的计划失败了,他在宛城安插了不少奸细, 而我并不知道?奸细的身份。”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谢云潇还牵着她的手,她无意识地?拨弄他的指尖, 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指。
华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谢云潇仍在安抚她:“宛城全城日夜戒严,搜查奸细也并非难事。”
华瑶却说:“如果奸细是文?官,那就不太好办了。”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隐晦地?提醒道?:“宛城百姓推崇读书人,宛城文?官的门生?多?达上万人,贸然处置文?官,或许会?引发一场动乱。”
华瑶赞同他的意见:“确实如此,宛城的情况很特殊,四成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如果我在这里大?开杀戒,我的名声就保不住了。”
她轻声低语,似是呢喃一般:“而且,你?也知道?,我并不想草菅人命。”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你?还有哪些顾虑?不妨直说,我会?尽力为你?分忧。”
谢云潇的态度诚恳又温和?,显得十分沉稳可靠。
华瑶反倒偏过了脸,不再看他:“前些天,我收到一个消息……”
四下无人,周围一片沉寂,她冷静地?叙述道?
:“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朝廷严禁他私自调兵,他为了扩张声势,纠集了一大?群乞丐和?流民,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正向着宛城进发。”
谢云潇半信半疑:“乞丐和?流民怎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华瑶仰头望天:“司度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哪怕一路上都是尸体遍地?,又有何妨?死伤惨重的后果,终究只有我会?承担。”
谢云潇大?概明?白了司度的险恶用?心?。
朝廷派遣司度招降华瑶,名为“招降”,实为“剿灭”,单凭司度的一千人马,很难袭击华瑶,于是司度剑走偏锋,收揽一大?批流民,四处散播不利于华瑶的消息,制造出一种混乱的、恐慌的局势。
司度抵达宛城之后,局势还会?进一步恶化。
他或许会?效仿古代名将,在城墙下大?声喊话,借用?朝廷的名义,痛骂华瑶的不忠不孝。
他或许还会?施展一些卑劣手段,只要华瑶一天不投降,他就强迫一群流民自尽,美其名曰“舍生?取义,以身证道?”,流民为了大?义而死,华瑶又怎能执迷不悟?
谢云潇差不多?已经?猜到了司度的计策。
华瑶比谢云潇更聪慧,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她就洞见了许多?暗藏的玄机。
世事纷纭,犹如一盘又一盘的棋局,华瑶每走一步棋,各方势力都迈出了千百步,她必须立足于全局之上,反复地?权衡利弊,才能制定出最合理的应对措施。
华瑶并未透露自己的策略,只是小声地?安慰谢云潇:“别怕,心?肝宝贝,我会?想办法?的,只要有我在,我们就不至于走投无路。”
谢云潇一个不留神,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别无所求。”
华瑶只觉得十分惊讶,谢云潇曾经?对她说过,他希望她百战百胜,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她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实意。
现在,她不太能理解他的情意之深重,她的思绪陷入一片茫然。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想出一种新奇而独到的见解。
谢云潇看起来像是月神云仙,但他毕竟生?活在人世间,和?她一样的肉身凡胎,无法?脱离七情六欲,他的所求所愿,又怎么可能只寄托在她一人身上?他连他自己都忘掉了吗?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谢云潇并不是在谈情说爱,而是在和?华瑶较量,他们两人说情话的本领,究竟孰高孰低、孰强孰弱?
华瑶恍然大?悟。
她严肃地?回应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对我也很重要,你?务必照顾好自己。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的会?非常非常心?疼,疼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在这艰难困苦的世道?里,哪怕历尽艰险,我也要保你?无灾无难、一生?平安。”
谢云潇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紧握着华瑶的双手,认真道?:“我自有我的命数,你?不必为我费心?,不过我确实有求于你,希望你?能答应我。”
华瑶好奇地?问:“什么?”
谢云潇格外郑重:“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怔了一怔,谢云潇说情话的本领好强,她一时无法?盖过他的风头,甚至无法?直视他的双眼,情真意切的目光,反倒让她难辨虚实,她只能随口附和?:“嗯嗯,好吧,我同意。”
她的回答很简单,谢云潇还是觉得她很可爱。
谢云潇清楚地?知道?,他几近狂热地?深爱着她的灵魂,既然狂热,就没?有丝毫冷静可言。他有心?而她无意的一段对话,在他看来,也是他们互许终身的佐证,从前往后,从过去到将来,再多?的艰难困苦,他总会?陪着她一同经?历、一同克服。
*
当天上午,临近巳时之际,华瑶在议事厅召开了一场晨会?,与会?者都是华瑶的得力干将。众人围坐一桌,共同商讨、评议各部门的重大?决策。
众人的座位没?有高低之分,亲疏远近却是一目了然。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白其姝坐在华瑶的右侧,显然是她的左膀右臂,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相比之下,朴月梭虽然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却只能坐到华瑶的对面,与华瑶的距离最远。
朴月梭丝毫不觉得气馁,还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才刚投奔华瑶不久,并不熟悉各项事务。今日他第一次参加晨会?,应该多?学?多?听、多?思多?想,若是能为华瑶多?效一点力,那便再好不过了。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朴月梭就起床了。他沐浴焚香,换上一身藏蓝色绸衫,外罩一层湖水色纱衣,腰带和?衣领打理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束发的玉冠是由墨玉制成,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雪玉戒环,每一件配饰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既不醒目,又很好看,在他的衬托下,与他相邻的金玉遐都有几分黯然失色。
金玉遐目光复杂,深深地?看了一眼朴月梭。
朴月梭温和?一笑:“金公子,多?谢您近日以来的关照,我第一次参加晨会?,若有任何失礼之处,还请您多?加提点。”
金玉遐连忙说:“朴公子礼节备至,与您相比,失礼之人反倒是我……”
金玉遐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希仪冷不丁插了一句:“请问,你?们二位,正在谈论什么事,与晨会?有关吗?”
众所周知,自从华瑶入驻宛城,沈希仪就是华瑶最器重的文?官。
沈希仪一手包揽了行政事务,在华瑶的面前,她很有话语权。她精明?能干,态度一贯强硬又坚决,包括金玉遐在内的一众文?官都不敢得罪她。
金玉遐一声不吭。
朴月梭也转移了视线。他装作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快速地?掠过华瑶,他看见她端起了瓷杯,正在喝水,他也低头喝了一口水,像是与她举杯共饮。
随着一声轻响,华瑶放下瓷杯,审视在座的每一位文?臣武将。
人都来齐了,晨会?可以正式开始了,华瑶缓声道?:“今天的晨会?,主要有七件事,需要我们初步磋商。”
华瑶话音未落,花千树已经?翻开了会?议纪要。
花千树跟随华瑶将近一个月,华瑶不遗余力地?栽培她,她也没?让华瑶失望,凡是华瑶交代的任务,她都顺利地?完成了。
即便如此,过去的经?历仍是一块烙印,烙在她的心?上,“宛城花魁”四个字,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断时续地?折磨着她。
她在青楼卖笑的时候,从没?有如今这般惊慌失措,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她,置身于充沛的阳光之中,便连从前的一点阴影也不堪忍受了。她不止一次想过,她要是能早点遇到华瑶,她的人生?必定会?大?有不同。
花千树才思敏捷,又写得一手好字,经?过汤沃雪的悉心?调理,她的身体已是十分健康。她很擅长文?字工作,每日能做五六个时辰,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一种焕发之感?,从身到心?,从内到外,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今天,华瑶命令花千树负责会?议纪要,花千树在高兴之余,还有些忐忑,晨会?的议定事项还要向下传达,她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华瑶似乎察觉了花千树的心?思,花千树还没?动笔,华瑶便说:“你?是宛城人,比我更了解宛城的风土人情,关于宛城书院的几个问题,待会?儿还得先?问问你?。”
花千树含笑看着她:“为殿下效命,是我的福分。”
花千树望向华瑶的目光之热烈,远远超出了君臣之情。华瑶不由得心?想,花千树肯定能胜任文?臣一职,她对工作的热枕,简直无人能及。华瑶颇为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华瑶看向众人,平静地?说:“今日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宛城的戒严令。今天早晨,六皇子高阳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给我送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暂且不提,我想说的是,宛城的戒备并非万无一失,敌人可能潜伏在暗处。”
沈希仪第一个回应道?:“请问殿下,您是否逮捕了那个送信的侍卫?”
华瑶如实说:“他死了,死因是自断筋脉,忤作把他开膛破肚,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他应该是司度的近身侍卫。”
沈希仪分管宛城的“出入城检查”这一事务,这也是她的专长,她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叛军的暗探都被她抓住了,她不相信司度能瞒过她的双眼。
虽然华瑶没?有在明?面上批评沈希仪,但是,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确实是沈希仪及其一众亲信的失职。
第150章 何所道 昭昭若日月之明
沈希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冷静地分析:“守城卫兵稍有松懈, 司度的人马就能混进宛城。殿下,请您加派兵力,严查形迹可疑之?人, 随机搜查寺庙、客栈、饭馆、茶楼等地, 贼人很可能窝藏在这些?地方
, 至于那些?收留贼人的商铺, 也应该一并获罪。”
华瑶细思片刻, 补充道:“除此之?外,城门戒备也必须加强, 如?果司度的侍卫再一次混进来, 宛城的戒严也就形同虚设了。”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当着众人的面, 沈希仪承认道:“这一次守城不力,是我失职, 请殿下息怒,准许我戴罪立功。”
华瑶平静如?常:“我并未动怒,就事?论事?而已。”
沈希仪把头低了下去,似是一副恭顺而谦卑的姿态。
华瑶继续说:“宛城的商贸已经恢复了,人员流动, 在所难免, 我们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排查奸细, 而是保障全城一百多万人的生活安定, 让他们都?吃上饭,有活干, 如?此便?能从根本上遏制内乱。”
沈希仪抬起?头,正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凝视着她的双眼,显然是在等待她的总结陈词。
沈希仪侃侃而谈:“殿下所言极是, 依照您的吩咐,宛城的戒严令,可以归纳为如?下三点,第一,加强城门戒备,审查一切出入城人员的姓名、年龄、籍贯、口音、容貌体态、进出城目的、进城后的住宿地点;第二,加强城内巡逻和随机搜查,施行新一轮的步兵轮班制,各个?队伍轮流交替,搜捕不同城区、街道的形迹可疑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强调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巡查期间?,全城的商业、农业、运输业必须正常运转,保障全城百姓的衣食住行。”
华瑶赞同道:“戒严令大致如?此,具体的办事?细则,你和许敬安商量一下,今晚戌时?之?前,写成文稿,拿给我看看。”
沈希仪道:“微臣领命。”
言罢,沈希仪目光一转,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许敬安。
许敬安出身于宛城军营,最熟悉宛城的地形地貌,按理说,她听到华瑶的吩咐,应该立刻回答一声,但她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似乎有一点难以启齿的感觉。
华瑶催促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华瑶短短一句话,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了许敬安的胸口上。
许敬安迟疑一瞬,又偷瞥一眼花千树,才?说:“殿下,这两天,我带兵巡城,我发现啊,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她又结巴了。
华瑶大概猜出了她的难言之?隐。
华瑶正要?打断她的话,沈希仪再一次开口:“殿下,请恕我直言。”
透窗的阳光白晃晃的,闪耀着温暖的光芒,沈希仪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不含一丝暖意:“许将军巡城时?,偶然发现,少数青楼妓馆正在暗中营业,还有一些?暗娼土窑,藏在偏僻的小?巷子里,专做熟客的生意。”
沈希仪开了个?头,许敬安也不敢含糊。她坦诚道:“是,就是沈大人说的这样,青楼妓馆屡禁不止,屡教不改。”
沈希仪却说:“屡教不改的,不是青楼,而是瓢客,天底下没?有被?迫的瓢客,只?有被?迫的娼妓。”
确实如?此。
青楼女子没?有籍贯、没?有财产,她们缺少依傍,很难安身立命。
华瑶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虽然她下令严禁淫业,民间?还是有人铤而走险,这不仅是逞凶作恶,也是在挑战她的权威。
她早就下定决心,在她掌权之?后,她就会废除贱籍,凡是阻碍她的人,都?是绊脚石,她会用尽各种办法,把他们全部铲除。
华瑶在桌面上连敲三声,招来了她的侍卫紫苏和青黛。
华瑶吩咐道:“你们先找到许将军的亲信,和她们商量一下,确定青楼妓馆的地点,再去七号军营,调集一支军队,今天下午到晚上,你们定点蹲守瓢客,有几个?抓几个?,依法严办。”
启明军共有十万余人,共计一百三十个?军营,分散于秦州北境各大城镇以及岱州东境部分城镇,宛城的七号军营,分管“城内执法”的军务。
在座众人都?感受到了华瑶的决心。
华瑶又说:“鸨母龟公的胆子不小?,必须严加审讯。其余的从业者,送入教养院,按照收容流民的标准,给她们发放药品和救济粮,对?她们施行文化教育,培养她们的一技之?长,帮助她们自力更生,过上安定的生活。”
沈希仪立刻表态:“殿下英明,料事?深远。”
许敬安忍不住搭了一腔:“咱们这里的……花柳病,也算是个?顽疾了,每年都有至少几千人得病,死者浑身溃烂,伤口还在流脓淌血,这样的尸体我处理过几回,印象最深的是……腐烂的小婴儿的尸体,身上也有斑斑点点的脓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子,真的是触目惊心……”
许敬安原本想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转头之?际,她的眼角余光瞄到了花千树。
花千树的神情很平淡,许敬安的心口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她不再说话,华瑶也没?追根问底。
华瑶只问:“我方才提到的戒严令和追缉令,你们都?听清楚了吧,有没?有人反对??”
无人反对?,全票通过。
短暂的静默之?后,朴月梭还说:“公主体恤百姓,救助万民,您的仁心仁德,浩浩于天地之?间?,昭昭若日月之?明。”
朴月梭的赞美,并非阿谀奉承,而是他的肺腑之?言,当他走神的时?候,那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朴月梭并不熟悉晨会的纪律。
沈希仪提醒道:“殿下固然是仁义之?主,诸位同僚也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还请朴公子遵守晨会的规定,与晨会无关的话,不必多说了。”
沈希仪没?给朴月梭留面子,朴月梭仍然心平气和。他表示自己受教了,沈希仪也不再针对?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继续道:“今日商议的第二件事?,农具、农作物和农耕技术的改良,这是今日晨会的重中之?重。”
讲到这里,华瑶又有些?口渴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水。
华瑶的情绪很平静,只?是心里隐约有些?期待,这种期待的来源,是一种强烈的愿望,她希望现实会按照她的设想发展。
“吃饱穿暖”是亿万民众的共同呼声,也是改革创新的基石,如?果不能解决民众穿衣吃饭的问题,那一系列行业新兴措施,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华瑶设想的最好的局面,需要?几个?先决条件,首先,因地制宜,兴修水利;其次,针对?不同地区的地貌地形、气候特征,推广改良过的农具、农作物、耕种方式;然后,开设学堂、医馆、工厂、纺织厂,相关的产业就能应运而生,官府也可以着重培养各行各业的人才?。
近半个?月以来,华瑶频频传召宛城农司。农司的官员并不清闲,也有几个?办实事?、办好事?的贤才?,都?被?华瑶提拔起?来了。
华瑶与农司官员商量过几次,如?何促进农业发展,农司官员竟然拿出了一整套适用于秦州北部的改良农具。
这一套农具,出自于宛城农户与工匠之?手。
大约三年前,工匠把农具当作宝贝献给农司,农司官员试用了一年,确认改良后的农具能够增产增效。
农司官员还挺高兴,连忙把这一套农具呈给晋明,本以为晋明会表彰他们,却没?想到,晋明严厉地责骂了他们。
晋明认为,每一块农田产出的庄稼都?是有限的,农民付出的劳力也是一个?定数,如?果给农民大开方便?之?门,农民就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那一群低贱的乡野悍妇、乡野莽夫,全然不知礼义廉耻,晋明只?想让他们一辈子劳作到死。
而且,农业改革,或好或坏,都?会影响农民的收成,甚至于牵动农村的宗族势力,若要?完全解决问题,必须伴随经济、法律、文化、技术改革,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华瑶曾经在雍城、永安城、彭台县等地,推广改良后的农作物,这几个?地方的宗族大户几乎都?死光了,华瑶把荒废的田地分发给流民,流民很愿意服从她的指挥,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大部分地区的田
地还是被?贵族、豪族、宗族、绅族控制着,他们或许不会在明面上反对?华瑶,却有可能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
这其中的是非曲折,一言难尽,但她的改革势在必行,她的决心无人能及。
华瑶站起?身来,走到近旁一座木柜的门前。
她打开木门,从中取出一支白口铁铸成的铁犁,名为“白口铁犁”,较之?常用的木犁,这种铁犁更耐磨、更小?巧,使用起?来轻便?灵活,开土翻田的效果更好。
“你们看看,”华瑶一把拎起?铁犁,“这是我准备推广的新式农具之?一。”
在座的众人之?中,唯独秦三和齐风种过地。
秦三的父母都?是佃农,她从小?就做惯了农活。
齐风出身于贫农之?家,刚满四岁就下地干活了。但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如?何改进农具,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铁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像一座沉静的石像。
秦三原本想与齐风交谈两句,可他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她也懒得和他搭话了。
秦三快步走向华瑶,从华瑶的手中接过铁犁,掂量两下,又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她确认道:“这个?东西,还挺有用的。”
华瑶认真地问:“能有多大用处?”
秦三实话实说:“肯定比原来的木犁、铁犁好用得多,很能省力。说真的,我小?时?候,爹娘把我当牛用,我就像一头牛,拖着木犁,在田里耕地。”
华瑶赞赏道:“那你还真是挺厉害的。”
秦三充满干劲:“多谢殿下夸奖,容我多说一句,白口铁犁的实际效果,要?在田地里试出来。”
华瑶自然而然道:“我已经在水田和旱田里分别试验过了,效果确实很不错,不过新式农具多半是铁制的,秦州北境的铁矿产量很低……”
华瑶的语速逐渐变慢了,谢云潇适时?接话:“凉州铁矿产量极高。”
华瑶拖着铁犁,走回自己的座位:“确实,凉州盛产铁矿,足够供应凉州、秦州,以及岱州全境的需求。”
铁犁撞击着地板,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声音停在谢云潇的耳边。
谢云潇从未参与过农耕,但他读过不少与农学相关的书籍,他提议道:“农具、农耕、农作物的改良,应当循序渐进,农官与农户时?常沟通,互相听取双方意见?,及时?向上反馈,有助于殿下运筹决策。”
华瑶很爽快地答应道:“我准备在宛城郊外的百亩田地上试验一番,每隔二十天,让农官去农庄上实地考察,与农户聊聊天、谈谈近况。”
谢云潇道:“实地考察,必须求实务实,农司的官员,最忌讳官场风气。”
华瑶道:“官场风气,说到底就是一副官架子,农官的架子大起?来,农户可不敢说话了,那我给农司的拨款,也就打水漂了。”
话已至此,选拔、任用农官又是一桩大事?。
秦州各地的能人异士都?赶来投奔华瑶,其中大多数还未正式上任,仍然处于试用期,慎重起?见?,华瑶不会突然提拔他们,还要?看他们能拿出多少真本事?。
华瑶略作思考,又与众人一同商量农官的选用标准,“通晓农事?”最重要?,“识字明理”必不可少,“求实务实的品性”也是必要?的,最好还有一副强壮健康的身体,如?此细算下来,虽然条件繁杂,却也比朝廷采纳进士容易多了。
随后,华瑶又提到了水利工程规划、纺织机改良、工匠培养等等诸多问题,众人纷纷踊跃发言。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华瑶才?谈到了今日晨会的最后一件事?:“六皇子高阳司度,率领士兵一千人,流民四万多人,走在通往宛城的路上,他们要?来宛城招降我。”
白其姝噗嗤一笑?:“这群乌合之?众,何足为惧?殿下,请您千万不要?心软,您就派出一支军队,假扮成叛军,把他们全杀了吧。”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白其姝毫不在乎。她的笑?意更深了:“只?要?把他们全杀了,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诸位,请不要?把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秦三立刻反对?:“你要?剿灭一千精兵和四万流民,就要?派出一支骑兵队,至少八千人,才?算稳妥,你还要?让启明军假扮叛军,虐杀平民百姓,这就违反了启明军的军规。”
白其姝先看了一眼华瑶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情绪。
白其姝又转头去看秦三,只?见?秦三皱着眉头,仿佛想起?了什么罪恶行径。
秦三对?上白其姝的目光,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在咱们的军营里,军规重如?泰山,将军犯法,与士兵同罪,所有人都?必须遵守军纪,绝不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谢云潇也赞成秦三的意见?:“四万流民之?中,必定有老弱妇孺,倘若他们死在启明军的刀剑之?下,轻则纪律败坏,重则士气萎靡、人心涣散。”
秦三连忙附和道:“是啊,凉州军营的士气旺盛,不就是因为他们纪律严明,就算军饷少得可怜,他们也不敢烧杀抢掠……”
白其姝听完秦三的劝告,越发理解司度的计策。她嗤笑?一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心慈手软,正中了司度的下怀。”
秦三又惊又怒:“白小?姐,您是公主的近臣,我以为,您也是有良心的人……”
她还没?说完,白其姝打断了她的话:“秦将军,您的仕途,可比我顺风顺水。我在生意场上,看惯了你死我活的争斗,早就没?有良心了,我必须足够狠心,才?能辅佐公主登上帝位,因为公主的敌人不择手段,所以我也会无所不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