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抛掷恩荣名利 坦诚相待
谢云潇道:“凉州竭尽财力, 只能供养二十万骑兵。”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袖。她的指尖熟练地探入他的袖口,摸到他的手背,像是?抚花弄玉一般, 极为轻缓地摩挲了一会儿。
谢云潇不由得握紧她的手指。
华瑶的语声依旧平稳:“凉州多的是?精兵强将, 为什么镇国将军只在凉州境内行?军作战?”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华瑶希望镇国将军能与她合作。凉州军营豪杰辈出, 这些豪杰应该驰骋于更广阔的天地, 不再忍受朝廷的压制。
谢云潇略低下?头, 静默地看着华瑶。
华瑶对他笑了一下?,流转的眼波如?同?一泓春水, 投注在他一人身上。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仿佛置身于洪荒之界、广漠之间, 独独只能望见他。
谢云潇心念一动。但他熟知她的本性,不能也不该被假象蒙蔽。
他放开她的手, 与她谈论公事:“凉州骑兵从不远征,一是?因为凉州承担不起远征的开销,二是?因为君臣不和,上下?猜忌,兵将不敢擅自作主?, 更不敢越过边境。”
华瑶感慨道:“难怪朝廷总是?拖欠凉州的军饷。凉州没钱了, 就?发展不了军队,更别提远征了。”
华瑶说?得轻松, 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烦躁。她绝不会搜刮民脂民膏, 那她应该如?何?筹集钱粮?
正如?谢云潇所言,钱粮是?军队的命脉所在。如?果?军队缺钱少粮, 不止战力会减弱,先前攻下?的地盘也会被敌人占据,“收服中原六省”的目标又变得不可企及。
华瑶必须尽快攻占秦州, 再将凉州、岱州收为己用。她无力与朝廷抗衡,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铲除叛军,她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夹缝中寻求生机。
华瑶沉思片刻,拐弯抹角道:“秦州是?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万两。如?果?我把秦州据为己有,我就?能资助凉州的军费了。”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些:“我会派遣一批人马,传信给
父亲。若他答应与你合作,他的威望比你更高,你难免陷入‘君弱臣强’的境地。若他不答应,你独守秦州,更要谨慎防范四面八方的敌军。”
华瑶点?了点?头:“镇国将军的名声太大了,朝野上下?都认为他是?忠臣义士。我倒不是?想让他帮我造反,只是?想借用他的势力,安身自保而已。”
谢云潇半信半疑:“是?吗?”
华瑶撒谎也不脸红。她气定神闲道:“嗯,凉州人是?你的乡亲,镇国将军是?你的父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强迫他们走上造反的路。”
谢云潇忽然牵起华瑶的手腕:“你曾经?说?过,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你不必试探我,有话不妨直说?。”
谢云潇这一番话出自真心,听在华瑶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隐晦的意思。所谓的“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不过是?她从前的信口胡言,此刻他重提这一句戏语,倒是?让她落于下?风了。
她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想和我坦诚相待吗?”
谢云潇并不答话。华瑶只见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能洞穿一切世事人情。她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妄念,这种烦躁的情绪,既是?由他而起,也该由他而灭。
华瑶极小声道:“今天晚上,你陪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许穿衣服。我要你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然后我们……”
谢云潇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华瑶的眼前。
华瑶怔了一怔,茫然地环顾四周,终于在一座木柜的后方找到了谢云潇。他站在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像是?远离了凡尘俗世的纷扰。
华瑶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便佯装一副平静的样子,缓步走到了谢云潇的身边。
她为自己打?圆场:“我刚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谢云潇剑鞘一挥,挑开一张垂落的蛛网。
华瑶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迎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他竟然低声问她:“我找到了一处隐蔽角落,方便你畅所欲言。你刚才说?,我不着寸缕地躺在你的床上,然后呢?我想听你说?完。”
谢云潇的回答出乎华瑶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的性情向来是?冷若冰霜的,又因为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这世间没多少人敢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依照华瑶对他的了解,他的脸皮比纸还薄,她随便对他说?几句荤话,他的耳尖就?会隐隐泛红了。
而今,谢云潇一反常态,没有丝毫的欲拒还迎,反倒像是?蓄足了攻势,随时有可能将华瑶一举擒获。
华瑶的气势更强,严肃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她双手负后,正正经经地说:“我知道你一心为我考虑,但你毕竟是?将军府上的公子……”
谢云潇道:“我若不是将军府上的公子,你不一定会与我成亲。”
华瑶道:“如?果?我得不到你,我肯定会抱憾终生。”
谢云潇道:“我不信。”
华瑶噗嗤一笑:“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谢云潇忽然俯身挨近她。这一刹那间,她的呼吸比往常更轻了一些。
谢云潇察觉她不同?寻常的反应。他拨开了她衣领处的一缕长?发,并无任何?越过雷池的亲近之举。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又在深浓的阴影里站得笔直。他的身形颀长?而挺拔,胜似远山青松、月夜修竹。
华瑶漫不经?心道:“你离家已久,你的亲属不可能不挂念你,要不这样吧,你今天就?写?三封家书,分别寄给你的父亲、哥哥和姐姐。”
谢云潇似乎窥破了她的心事:“京城起了内乱,御林军也惨遭劫难,五公主?的驸马死于非命,秦州叛军被你率兵击溃……这些消息传到凉州,对你更有利。”
华瑶承认道:“是?啊。”
谢云潇处处为她考虑,她的疑心仍未打?消。
她不太相信所谓的“父子之情”。她从小在皇宫长?大,在她看来,父子也罢,君臣也罢,只要涉及权位之争,人人都会袒露一颗自私自利之心。
她指使谢云潇写?信,只是?为了挑拨朝廷与镇国将军的关系。偏偏谢云潇也是?一个聪明人,他应该已经?猜到了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此时的气氛尽在不言中,华瑶一时词穷。她随手敲了敲墙壁,发出一阵“砰咚砰咚”的响声。她又敲了几下?,断定道:“这墙壁的后方……”
谢云潇接话道:“大概有一间密室。”
谢云潇的听力极佳,远远胜过寻常人。他和华瑶做出了一样的判断,华瑶便也不再犹豫。她唤来自己的侍卫,命令众人合力寻找密室的机关,又把沈希仪传召过来,仔细盘问了一遍。
奇怪的是?,沈希仪对此毫不知情。无论华瑶如?何?旁敲侧击,沈希仪也没提到“密室”二字。
沈希仪的神色不似作假,华瑶姑且相信了她,甚至允许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将库房内的全部财物逐一清查。
沈希仪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她和金玉遐一同?检阅账目,算账的速度总是?比金玉遐更快。
金玉遐钦佩沈希仪的才学,忍不住与她闲聊了几句,越聊越投机。他二人尽释前嫌,相处得分外?融洽。
半个时辰之后,华瑶的侍卫迟迟未能找到机关。华瑶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她打?了个响指,她的侍卫就?列成一排,同?时出剑,全力劈向那一堵墙壁。
华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红砖砌成的墙壁霎时倒塌,碎裂的砖石散落在各处,扬起一大片尘埃,犹如?洪流般滚滚而来,又如?炊烟般飘飘而去,呛得她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众多侍卫的手里都提着灯笼,交错的火光闪闪耀耀,映红了华瑶的双眼。她仔细地打?量那一间密室,断壁残垣之中,竟有五六个锈得发黑的铁皮箱子。
那些箱子的外?层镂刻着精巧的忍冬花纹——忍冬又名“金银藤”,这种植物枝繁叶茂,耐寒耐暑,冬夏不绝,岁暮不凋,还有一种清淡甘甜的香气。
据说?,前朝的亡国太子偏爱忍冬,东宫的后堂长?廊两侧遍布忍冬的花藤,民间就?为亡国太子取了一个诨名,叫做“花藤太子”。
华瑶的脑袋里瞬间涌出无数个念头。她瞥了一眼沈希仪,沈希仪的脸色惨白惨白的,似是?没料到如?此复杂的局面。
谢云潇一剑劈开了铁箱的枷锁。谢云潇的侍卫辛夷快步走上前去,亲手打?开了铁箱。那箱子里装满了书画和碑帖,落款“萃雅楼主?”,正是?前朝太子的笔名。
在谢云潇的授意下?,辛夷检查了每一只箱子,搜出来一堆生了锈的刀剑和锁甲,以及古书数卷、古画数幅、黄金二十锭、白银二十锭。
华瑶原本也没指望那几个破箱子藏了什么好东西。她扫眼一看,几乎没瞧见一样值钱的珍宝,兴趣就?消减了不少。想来也是?,前朝太子被她的祖宗打?得落荒而逃,逃难的路上,又能带几件宝贝呢?哪怕太子侥幸来到了秦州,将他珍视的书画封入密室,这密室长?久不见天日,纸张上的霉斑都快把墨迹吞噬了,纵然是?孤本遗稿也卖不了高价。
不过,坊间传闻一百多年前,前朝太子逃到了虞州的山海县,削发为僧,皈依佛门,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
山海县与彭台县相邻如?此之近,华瑶又在彭台县的库房查获了这些古董,她的思绪就?像烟雾一样荡开了,交融在无限的疑虑之中。
华瑶轻轻地挪动一步,压低嗓音道:“谁的胆子这么大,私通前朝的叛党,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沈希仪立刻开口:“殿下?,请您明鉴,我在彭台县任职五年,从未与叛党有过任何?瓜葛。”
华瑶与她对视:“你的品行?实属难得,我向来是?信得过的。你是?彭台县的父母官,也算半个彭台人,此地的风土人情,你最?了解不过。”
沈希仪缓缓地弯下?腰,态度比往常更恭顺:“承蒙殿下?抬爱,微臣不敢怠慢。殿下?若有吩咐,微臣无不遵从。”
华瑶欣慰道:“我身边还有个谋士,叫郑攸,待会儿我把他叫过
来协助你。你们戴上手套,收拾一下?箱子里的东西,清点?造册,再呈给我瞧瞧。”
沈希仪领命而去。
华瑶把辛夷和金玉遐都留在了库房。她和谢云潇一起回到了住处。她内伤未愈,又花费了一下?午去处理琐事,身体疲乏极了,迫切地需要休整。
可就?在这个时候,华瑶的亲信送来一封急报,说?是?秦三在邺城对上敌军,战况十分激烈,秦三可能需要援军。
天近傍晚,夕阳衔山,清幽的凉风灌满了华瑶的衣袖。她凭窗眺望,遥见芝江的江水空阔辽远,连接着浩瀚的苍穹,倒映着巍峨的山川。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在空中御风而行?,心底的各种杂绪都变得很?淡了,淡的无处可寻。她平静地命令道:“你回信给秦将军,让她不要恋战。如?果?战场的形势越来越差,秦将军必须往东撤退,我会安排人马接应她。”
亲信离开之后,华瑶倚靠着窗栏,转而望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关紧窗户,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只停留了一个瞬息,他就?很?自然地把手挪开了:“秦三为何?会出现在邺城?”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敌军的暗探早就?混入了彭台县,秦三故意放出了假消息。她扮作押粮的官兵,沿着芝江一路向北走,敌军设了埋伏,她也留了后手。昨天中午,秦三打?了个胜仗,我命令她率领四千兵马进攻邺城,试探敌军的虚实。”
谢云潇道:“今天中午,你同?我说?,秦三正在虞州运粮。”
华瑶打?了个哈欠。她又困又累,含糊不清道:“嗯,今天中午,我糊弄了你。现在,我对你说?了实话,你依然是?我最?亲近的人……”
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谢云潇被华瑶戏弄了许多次,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他不会再为她的三言两语而大动肝火。他更想探究一些不可言状的深意。
谢云潇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华瑶打?横抱起,径直送到了床上,还为她盖好了被子。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搂紧自己的小鹦鹉枕,很?快就?睡着了。
谢云潇独自坐在床边,稍微看了一会儿她的睡相,指尖将要碰到她的那一刻,他收回了手。她似有所感,脸颊蹭了一下?枕头,这般细微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显得十分可爱,他隐约地笑了笑。
第122章 洒饵垂钩 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
华瑶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她梦到了一片空旷的战场, 遍地都是腐烂的尸骸。血水渗透了土地,也沾湿了她的鞋底。
她站在寒风里,听见远处传来的哭喊声和嚎叫声。于是, 她抬起头, 向前方眺望, 天与地交接的那一条线已被战火烧得通红, 红得过于刺眼?。
她毫不畏惧, 当即拔刀出?鞘。
锋芒毕露的刀光之中,渐渐显现出?一道身影。此人正是她的兄长, 高阳东无?。他武功极高, 气势极强, 染血的衣袍泛着一种诡异的色泽,他的唇边也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他对她说:“皇妹才?十?九岁, 这么小的年纪,阅历未丰,乳臭未干,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念在你我兄妹一场,我会赐你一条全尸, 扒下你这一身好皮, 做一盏人皮灯笼,吊在太和殿的房梁上……”
华瑶粗鲁地骂道:“放你爹的狗屁, 你在发什么癫?我要把你砍成七段, 拼成王八的形状!!”
她提刀猛砍东无?的脖颈,刀锋将他的颈骨一齐削断, 切口处血流如注,他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狂涌的鲜血溅上她的裙摆, 她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东无?的武功比她强得多,她不可能一刀杀了他。她一定是在做梦。这么一想,她登时便从?梦中惊醒了。
她睁开双眼?,怀里还抱着小鹦鹉枕。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床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帐幔上。此时黄昏已过,明月初升,四周一片沉静,华瑶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她忍不住问:“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撩起纱帐:“方才?我在隔壁书?房,听到你说了几句梦话。”
他坐到了床边,好似不经?意般地问她:“你梦见了哪个人,又因为哪件事而动怒?”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她也坐起身来,还朝他伸手,薄绸的袖子沿着她的胳膊滑落,显露一双光洁的手臂,毫无?保留地缠上他的脖颈。
与他肌肤相贴之时,她轻声呢喃道:“你告诉我,我讲了哪句梦话呢?”
谢云潇简略地描述道:“你梦里似乎有一个人罪恶滔天,你要把他砍成七段,拼成王八的形状。”
华瑶小声道:“什么王八不王八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脏话呢?我来好好地教?教?你,如何?运用你的口舌……”她强行吻住了他的唇,如愿尝到了清冷的香味,渐觉他从?她的指尖摸到了她的掌心,摸得她酥酥痒痒的,缠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华瑶向来擅长克制自己的意念。她停了下来,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不慌不忙道:“好了,今天的课程就到此为止。”
谢云潇站了起来。他略微整理了一下衣领,倒真像是一位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多谢你为我传道授业,等你痊愈之后,请务必找我做一夜的功课。我一定竭尽所能,回报你的指教?。”
华瑶听他这么一说,心头顿时一热。她悄悄地把纱帐掀开,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只瞄到了他飘过门槛的袍角。
谢云潇走入了隔壁的书?房。
月亮挂上了树梢,清冽的空气从?窗缝中渗进来,谢云潇仍未感到丝毫的寒冷。他点燃了一盏烛灯,坐在灯下写信。他的字迹工整而端正,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一丝不苟。他偶尔也会斟酌措词,落笔却没有片刻的停顿,整篇文章一挥而就,词句严谨,条理分明,真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谢云潇的侍卫秋石站在一旁,望向谢云潇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敬佩。
秋石本?来是戚归禾的部下,戚归禾战死之后,秋石改认了谢云潇为主。
戚归禾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但?他也有一个不足之处,他文才?少、武艺多,比不得谢云潇文武双全。
凉州人都知道谢云潇是天纵奇才?。谢云潇敢作敢为,正直耿介,既是端方之士,又是忠义之臣,正如他的父兄一般铁骨铮铮。倘若有朝一日,谢云潇继承了父亲的爵位,那也是凉州人喜闻乐见的一桩好事。
秋石神思恍惚之际,听见谢云潇开口道:“你调派十?个人,随你一同?去凉州送信,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秋石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谢云潇用火漆封好了三封密信,交到了秋石的手里。那三封信的火漆图案各不相同?,收信人分别是镇国将军,以?及谢云潇的二哥和三姐。
事关重大,秋石不敢怠慢。他收好了信,备好了千里马,当晚就出?发了,第二天便渡过了东江,跨过了虞州,直奔凉州的将军府。
*
三天之后,华瑶收到了秦三传来的捷报。
秦三遇到了邺城派出的叛军队伍。秦三依照华瑶的吩咐,把骑兵引到了芝江的江畔,摆出?一个名为“却月阵”的阵型,借助江畔的地形缓冲敌军的攻击,最终以?四千兵力,大破七千敌军,从?而扭转了战局,拿下了邺城。
邺城原本?是一座繁荣富丽的城池。自从叛军攻占了邺城,城中百姓大多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秦三率兵进驻邺城之后,只见房屋破败、尸骨堆积,可谓是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倘若从?前的邺城是一位矫健的青年,如今的邺城就是一具徒有骨架的骷髅。
难怪叛军
守不住邺城。
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一座好端端的城池变作了死气沉沉的人间炼狱。
叛军也不愿在炼狱中消磨时间。他们更想集结为一支军队,大举袭击城镇,大肆搜刮钱财,尽情地宣泄一腔愤懑。所谓的“战争”是他们的纠众犯罪。杀戮、淫暴、抢劫、残虐……不再?受到法律的约束,种种的酷刑都被他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身上,若非亲眼?目睹,秦三简直无?法想象那般惨况。她只恨自己来得太迟了。
华瑶看完秦三的奏报,不禁长叹一口气。她当即传令,派人在虞州的城镇散播征兵的消息,又亲自检阅了一遍军队。她一直忙到了当天下午,金玉遐和沈希仪一同?前来拜见她,向她秉明了库房的账目。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前朝太子并没有留下太多值钱的物件。那几个铁箱子里的东西加在一起,差不多相当于五千多两银子。
前朝太子性格宽厚,擅长吟诗作赋,说白?了就是个翻不起风浪的文人。开国女帝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却也容不得他私藏稀世之宝。他那点可怜的家当,还不够华瑶半个月的军费开销。
不过,五千多两银子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华瑶的手头正缺钱,她不会嫌弃一笔意外之财。她略作思索,又给秦三写了一封密信,命令秦三仔细检查邺城的官府库房。
密信才?刚寄出?去,华瑶的暗探匆匆赶来,禀报道:“殿下,官道上来了一队兵马,约有一千人,领头人是……是驸马的侍卫秋石。”
华瑶泰然自若:“秋石找来了援军,你该高兴才?是。你把驸马叫来,我自有安排。”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有些疑虑。她知道秋石去凉州送信了。秋石的坐骑是凉州的千里马,日行千里。凉州的延丘与秦州的彭台相距两千多里,这一来一回至少要四天时间,如今才?刚刚过去三天,秋石为什么突然出?现?他又从?哪里找来了一千兵马?
华瑶正思考间,又有一个暗探来报信,说是看清了那一队兵马之中,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的眉眼?与戚归禾颇为相似。
华瑶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应该是谢云潇同?父异母的姐姐,戚饮冰。
戚饮冰比谢云潇年长两岁。她武功高强,内功深湛,刀法自成一派,比起戚归禾也毫不逊色。凉州的文人甚至为她写了一首长诗,开篇第一句是“戚家有女初长成,横刀一斩山堑开”。
据说,戚饮冰十?二岁的时候,独自一人上山打猎。她左手杀虎,右手猎熊,从?头到脚沾满了鲜血。她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肩上扛着虎皮和熊皮,嘴上哼着凉州小曲,悠哉悠哉地走下山,方圆十?里内的飞禽走兽都跑光了。
这是何?等的勇猛!
想到这里,华瑶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倘若戚饮冰愿意辅佐她,岂不是一桩美事?谢云潇已是她的驸马,戚饮冰更应该归顺她,姐姐弟弟都为她所用,君臣之间的联系会更紧密。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天边涌起了乌云,华瑶凭栏眺望,谢云潇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清晰。他率兵巡城,才?刚回来不久。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疾,谢云潇的衣袍仍是滴水不沾。
灯笼的昏光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照得楼阁水光粼粼。谢云潇还没上楼,华瑶改了主意,她派人传信给谢云潇,让谢云潇亲自去迎接凉州的军队。
谢云潇正有此意。他也听说了戚饮冰远道而来的消息。他作为戚饮冰的兄弟,自当前去接应。而华瑶伤势未愈,不能受凉,她好端端地待在屋子里,不吹风不淋雨,谢云潇也更放心些。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云潇提起一盏灯笼,又领了二十?多个侍卫,走到了彭台县的北城。在他的授意之下,守军打开了城门,那一千多位凉州精兵整整齐齐地列成四队,步入城内。
凉州精兵的体格壮健,步伐稳重。他们身穿黑甲,手握刀枪剑戟,冷森森的寒光四处迸射,交织成汹涌的银河,使人想起一首民?谣:“凉州的意志坚不可摧,凉州的城池牢不可破。”
围观的彭台守军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军队。
沈希仪也愣了一会儿神。她举着一把油纸伞,默然地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下,凉州的兵马从?她的面前走过,马蹄和战靴一同?行进之时,溅出?破冰碎玉般的水花声。
沈希仪抬起伞沿的那一刻,刚好对上了一位公子的视线。
那位公子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被灯火照耀的面容十?分俊美。沈希仪多看了他一眼?,他竟然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了沈希仪。
沈希仪双手抱拳,朝他行礼:“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含笑道:“我姓戚,名应律,全名戚应律,家住凉州的延丘,姑娘你去过凉州吗?”
远处有一道人声喊住了他:“戚应律!”
戚应律和沈希仪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腰佩长刀的女将军坐于马上。那位女将军气宇轩昂,英姿飒爽,即便她一步也没跨出?队伍,她的命令也是不容抗拒的。
戚应律打了个哆嗦,唇边笑容不减:“那位女将军,正是舍妹……”
话未说完,戚应律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兄长?”
戚应律仿佛在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猛地扭过身子,果不其然,谢云潇正站在戚应律的背后。戚应律与谢云潇已有七个多月没见过面,兄弟二人却无?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碍于沈希仪在场,戚应律不愿失了面子。但?他有一位完美无?缺的弟弟,这位弟弟往他身边一站,两相对比之下,他的面子还能剩下几分呢?
他长叹一声,认命道:“别来无?恙,云潇,不……”他忽地记起,谢云潇与华瑶成亲了,如今的谢云潇贵为皇族,直呼其名是死罪啊!
他赶忙道:“草民?不知殿下在此,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他戴着一顶黑布帽子,帽沿的束带在凉风中颠来簸去。他摘下帽子,任凭雨水拍打他的头顶,浸湿他束发的翡翠玉冠。
谢云潇与戚应律自幼一同?长大,从?未见过戚应律低头示弱。
谢云潇十?二三岁的时候,戚应律经?常在谢云潇的院外吵嚷,要把谢云潇带给他的狐朋狗友瞧瞧。谢云潇从?不理会他,他也认定谢云潇“目无?尊长”,他二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形如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
而今,谢云潇却道:“兄长请起,不必多礼,我为你准备了一间厢房。你经?历了长途跋涉,难免受苦受累,何?不休整一番?”
戚应律的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他低语道:“前几天啊,我和你三姐都在雍城。你的密信还没送到延丘,你三姐就收到了消息,她要来秦州找你,我也得跟着她,我们一连奔波两天,虽然受苦受累,却也毫无?怨言。你不必担心,我年轻力壮,身子骨十?分硬朗。”
谢云潇的目光有些幽暗难辨。他从?侍卫的手中接过一把伞,将戚应律完整地罩在了伞下,戚应律“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贤弟,你这是……”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性格冷得像冰,却无?一丝尘俗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伤人于无?形之中,戚应律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
戚应律从?袖中取出?一把洒金紫檀折扇,略微展开了三分之一的扇面。他回头一瞧,沈希仪不知去向。他举目四望,未能觅得她的芳踪。
他不禁问道:“贤弟,你告诉我,刚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谢云潇脚步一顿。他把伞柄交给了戚应律,只说了两个字:“兄长。”
“兄长”是谢云潇对戚归禾的称呼。
如今,戚归禾已故,戚应律便是将军府的长公子,谢云潇这一声“兄长”把戚应律拉回了现实。
戚应律自嘲道:“无?论人品还是性情,我样样比不上大哥。”
朦胧的雾气弥漫四野,透着一股萧森的冷意。
戚应律的神思尚且混沌。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却没留意脚下的道路。他被谢云潇带入了一栋楼阁,周围把守着重重的侍卫。那些侍卫手持长刀,刀光异常凛冽。
戚应律跟随谢云潇
,走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
那屋子宽敞洁净,陈设着古玩字画,柚木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碧纱窗格之间镶嵌着云母、珠贝雕镂的薄片,纹理精致剔透,使人啧啧称奇。桌上香炉散发着袅袅烟雾,如同?浮云梦幻之乡、飘渺仙缘之境,倒像是谢云潇的住所。
戚应律笑说:“贤弟,你且留在我这儿,与我叙叙旧话吧。自从?你和公主成亲以?来,已有七个多月了,我们兄弟二人都没能见上一面。”
谢云潇的态度是一贯的疏离冷淡:“天色已晚,无?事不宜叨扰。我先告辞了,兄长早点休息。”
戚应律无?话可说。
大半年不见,谢云潇的轻功又精进了些。戚应律一眨眼?的功夫,谢云潇就不见了。戚应律快步跑到窗边,向窗外一望,只见谢云潇的背影渐渐消融在风雨交加的夜色里。
戚应律叹了口气。
他喝了一杯凉茶,又吃了一份点心,便褪去了外袍,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躺到床上睡觉。
他睡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杯盘碰撞声。他连忙爬起来,披衣往外一瞧,竟然是他的弟妹华瑶,还有他的亲妹妹戚饮冰——她们正坐在一张木桌的左右两侧,推杯换盏,称姐道妹。
戚饮冰见他醒来,毫不客气,直说道:“哥,你别躺着了,快过来吧,和我们痛饮一坛酒,不醉不休。”
戚应律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两位妹妹,为何?会来我的房间?”
华瑶解释道:“三姐发现你不见了,找我要人。我说,你可能是正在睡觉。三姐担心你的状况,我就带着三姐来见你了。”
戚饮冰附和道:“弟妹说得都对。弟妹还说了,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拘俗礼了。”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始终滴酒不沾。华瑶的杯中仅有一盏茶水。而戚饮冰却用一只海碗喝酒,她的酒瘾很大,酒量也很好,这一特点与戚归禾如出?一辙。
华瑶拎起酒坛,向她介绍道:“这种酒名为‘芳樽花酎’,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美酒。”
戚饮冰咧嘴一笑:“听说是大哥生前最喜欢的酒。”
此时的氛围有些古怪,戚应律忍不住插话道:“谢云潇呢,他在哪里?”
戚饮冰用长衫袖子擦了一把嘴。她靠着椅背,双目凝望着华瑶:“谢云潇去巡视军队了。现如今,弟妹的身边,恐怕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侍卫。弟妹重伤未愈,燕雨去了京城,齐风身中剧毒,秦三远在邺城,许敬安还在练兵,祝怀宁仍在养病,白?其姝去沧州调粮了,是不是,弟妹?”
华瑶嗤地笑了一声:“是啊,你比我的亲姐姐还了解我。”
话音未落,戚饮冰长刀出?鞘,发出?刺耳的嗡鸣,那刀鞘一转,猛然拍在窗台上,把大理石雕成的台面劈成了两段。
戚饮冰冷冷地道:“你若死了,也算报了戚归禾的怨仇,解了谢云潇的情债,全了汤沃雪的信义。今日我就送你一程,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
第123章 横霄竖卧 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华瑶不怒反笑:“难道你以为, 我死之后,大梁朝的局势会变好?吗?”
戚饮冰一言不发,杀气?也是一分不减。
华瑶沉声道:“如果你真的杀了我, 局势只会更加混乱, 秦三?和许敬安必将?反叛, 东无和方谨必将?酿成大患。羌国羯国乘虚而入, 甘域国随后发兵, 你要如何?抵抗?凉州军营二十万铁骑,终将?葬送在你的手上?。”
戚饮冰道:“好?口才, 怪不得蒙骗了不少人。”
她手提着刀柄, 纵身一跃, 挥刀猛劈而下,华瑶疾速后退, 躲开了她的杀招。她反手一斩,刀锋向着华瑶斜刺而去?。
不知为何?,戚饮冰双眼一花,竟没发现两个侍卫闯进了房门。那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挡住了戚饮冰的进攻。戚饮冰旋身回?转,这才看清那二人的面容。她们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 名叫“紫苏”和“青黛”。
戚饮冰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她们的武功远在戚饮冰之下。既然她们一心护主,戚饮冰会送她们一起上?路。
戚饮冰气?沉丹田, 正要再战, 惊觉自己的内息无法凝聚,她的双手双脚虚软乏劲, 提不起一丝力气?。
戚饮冰猛然抬头,盯着华瑶:“你给我下毒了?”
华瑶微微一笑:“姐姐好?霸道啊,只许你杀我, 却不许我给你下毒。”
屋内的桌椅东倒西歪,满地都是杯盘的碎片。戚饮冰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瞧见重重叠叠的残影。她紧握着刀柄,刀尖撑在地上?,双脚分得更开,站得更稳。她冷静如常:“你也想杀我。”
华瑶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姐姐的武功果然厉害,普通人中毒之后,走不了一步路,姐姐还能提起长刀,和我的侍卫较量几招,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戚饮冰沉默不语。汗水从她的额头滚落,沾湿了她的眼睫。她垂头看向地上?那一坛酒,华瑶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华瑶坦白道:“我在酒里?下了药,也在香炉里?下了药,那两种药是无毒的,混在一起就有毒了。你明知道我奸诈狡猾,怎么也不防备我呢?真以为自己武功高?强,就能所向披靡吗?”
戚饮冰咬紧牙关:“高?阳华瑶……”
仿佛颇有什么趣味似的,华瑶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不得不说,戚饮冰不愧是谢云潇的亲姐姐。她这一副拿华瑶没办法的样子,与谢云潇竟有一两分相似。谢云潇耳根通红的时候,就会念一句“高?阳华瑶”。如今的戚饮冰也是怒恨交加,像是要把华瑶一口吃掉。
厚重的木门已经被侍卫撞开了,雨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华瑶的一切杂念。华瑶瞬间清醒过来。她正要下令,戚应律跪在她的脚边,恳求道:“殿下,公主殿下,请您息怒!舍妹多有冒犯,实非她的本意。您离开凉州七个多月了,您不知道凉州的变故,请您听我细细道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您对舍妹网开一面,宽恕她的罪过。”
戚饮冰恨铁不成钢:“戚应律,你别添乱。”
华瑶大摇大摆地从戚饮冰的面前走过,往椅子上?一坐,分外坦荡地说:“今夜的一切祸乱,皆因你而起,若不是我大人有大量,戚饮冰,你可没什么好?下场。”
戚饮冰注视着她:“你不杀我,不是因为你仁慈,只因我是镇国将?军的女儿,也是谢云潇的姐姐。倘若凉州的铁骑南下秦州,这后果你也承担不起。”
华瑶寸步不让:“凉州财政向来拮据,你我对此心知肚明。凉州铁骑没钱远征,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兜里?只有几块铜板叮当乱响,你哪来的底气?跟我摆阔?”
华瑶盛气?凌人,戚饮冰反倒冷静了下来。华瑶毕竟是个公主,骄纵也好?,高?傲也罢,那都是公主该有的脾气?。戚饮冰得罪她在前,并?不指望她能以礼相待。
戚饮冰压抑着怒火,沉声道:“凉州没钱,你也没钱,你身边还有谢云潇和汤沃雪。他们都是镇国将?军府的人,万万不该跟着你造反。我把他们接回?凉州,还能保得他们一生?平安,倘若放任他们追随你,他们的下场就是死无全尸。”
华瑶还没开口,戚饮冰的怒火已然沸腾:“凌泉的脑袋都被砍了,你们高?阳家的人就是一群畜牲!纵然我逃不脱这一死,我也要骂,大声地骂!当今世上?战事频繁,生?灵涂炭,只因皇帝昏庸无道,朝纲混乱不堪!高?阳华瑶,你睁大双眼,好?好?瞧瞧你自己,你到底有几斤几两,又?能护得住几个人?!”
华瑶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比你更希望大梁朝是一派太平盛世,因此我谋求权位,筹建军队,赈济灾民,广纳贤士。我护得住巩城、雍城、彭台、邺城、乃至中原各省的数万万人。我良心尚在,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我拿自己的命去?赌,赌赢了,成就大业,赌输了,我无怨无悔。”
华瑶拎起桌上?的酒坛:“但?我没想到,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你把谢云潇和汤沃
雪带回?凉州,朝廷就会放过你吗?懦弱无能的走狗,只会被乱棍打?死,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戚饮冰一语惊人:“父亲早就改了主意,与其辅佐你登上?帝位,倒不如割据一方,问鼎中原。天下之主是父亲,太子之位由我来坐,谢云潇独占一处封地……”
华瑶转头看着她:“你的武功还算可以,但?你的城府仍需历练。你要是做了太子,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人毒死,还得是我大发慈悲,允许你的尸体入殓下葬,你才不至于?腐烂生?蛆。”
戚饮冰急怒攻心,差点吐出一口血痰:“我戚饮冰……”
戚饮冰正要说“与你不共戴天”,华瑶低语道:“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局势也看不清,眼盲心瞎,还不如死人有头脑。”
在毒药的作用之下,戚饮冰的腹部异常疼痛,愤怒更加深了一层。她满头大汗,始终不肯认罪,勉强维持着自己作为将?军的体面。
戚应律为了缓和两位妹妹的关系,连忙劝说道:“殿下息怒,方才饮冰的那番话?,只是她故意说来气?您的。她一时情急、一时智短,您不必与她计较太多。我求您高?抬贵手,看在谢云潇的情面上?,先将?解药拿出来,饶了她这一命吧。”
华瑶故意挑拨道:“你别告诉谢云潇不就行了。只要你不说出来,谢云潇就不会知道,我给他的姐姐下毒了。”
戚饮冰不禁感叹道:“你将?谢云潇玩弄于?股掌之中。”
华瑶一笑而过:“姐姐谬赞了。”
“谬赞”二字才刚出口,谢云潇飘然而至。他从军营赶了过来,隐约听见了华瑶和戚饮冰的争吵声。
戚饮冰在口舌之争上?定然敌不过华瑶,她和华瑶争辩几句,便以惨败告终,她自己也气?得不轻。
正好?谢云潇出现了,戚饮冰不再理?会华瑶。她直说道:“谢云潇,父亲命我把你带回?凉州。”
谢云潇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我为何?要走?”
戚饮冰深吸一口气?,严肃道:“天下即将?大乱,你回?了凉州,父亲才能庇护你。你是父亲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我和父亲当然要为你做些长远打?算。”
谢云潇随手关上?了房门。他的影子一闪而过,极快地夺过了戚饮冰的长刀,戚饮冰骤然失去?了支撑,跌坐在一张冰冷的长椅上?。
华瑶见状,主动拿出了解药,递到了谢云潇的手里?。谢云潇接过药瓶的时候,她还挠了挠他的指尖,他极轻声道:“别这样。”
华瑶明知故问:“怎样?”
谢云潇没有回?答。他把解药放在了戚饮冰面前的一张木桌上?。
戚饮冰拔出药瓶的木塞,倒出来一颗白色药丸,就着一大碗茶水把药吃了,身体的状况也稍稍好?转了。她煞有介事地看着谢云潇,谢云潇忽然说:“我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蹉跎虚度这一生?。”
戚饮冰呛了一口水,接连咳嗽了两声,才问:“你的愿望,难道不是归隐山林吗?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去?,我会说服父亲,准许你在凉州隐居。”
谢云潇道:“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倒是可以逍遥自在。不过如今,你我身在乱世之中,却隐迹于?深山老林之内,只为苟全性命,逃避当今灾祸,未免太像是缩头乌龟。”
戚饮冰被他气?笑了:“你……好?,好?,谢云潇,你很会说话?,我不和你争论。父亲要你回?家,你还敢违抗父命不成?!”
戚饮冰与谢云潇虽是一对姐弟,平日里?却几乎没有任何?联络。
戚饮冰在凉州广交各方人士,谢云潇总是独来独往。偶尔有那么几次,戚饮冰想和谢云潇聊聊天。她思考半晌,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总觉得谢云潇秉性清高?,不近凡俗,待人客气?而疏离,跟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凉州有一位出身于?世家名门的公子,也是戚饮冰的青梅竹马。戚饮冰年满十八岁之后,便与那位公子成亲了。婚后不久,那人考中了进士,远赴康州任职,戚饮冰也跟去?了康州。去?年冬天,戚饮冰与丈夫和离,独自一人回?到了凉州。这件事的始末,谢云潇一概不知。
戚饮冰不说,谢云潇也不会问。姐弟之间的交际一向如此,互不打?扰,互不干涉,杳无音讯,杳无见期。
戚饮冰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因为她从未尽到姐姐的责任,谢云潇也不会把她当作长辈?
谢云潇与大哥相处最融洽,只可惜大哥已故……戚饮冰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都变得分外苦涩,伤逝之情犹如潮水,向她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胸膛。
她的语气?放缓了几分:“大哥和凌泉死于?非命,你不能不小心防范。”
谢云潇沉默片刻,却问:“防范什么?”
戚饮冰瞥了一眼华瑶。
华瑶正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吃一块枣仁糕。戚应律宛如她的奴婢,格外殷勤地为她端茶倒水。
华瑶注意到戚饮冰面色不善。她拽着戚应律的袖子,把他拉出了这间屋子。她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你们慢慢叙旧,我先走一步。”
戚应律道:“您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
华瑶道:“你方才不是说,你要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我这就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他们渐渐地走远了,谈话?声也消散在夜雨之中。
绵绵细雨敲打?窗扇,透窗吹来的空气?潮湿而阴冷,戚饮冰不禁心生?一股萧索之感。她道:“公主的姓氏,毕竟是高?阳。”
谢云潇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与地。万家灯火已寂,他仍能寻见日出的方位。他道:“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戚饮冰压低了嗓音:“公主的阴险狡诈,早已融入了骨血里?,成为她神智的一部分,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你记不记得,父亲曾经教过我们一个行军的方法,叫做‘投石问路’。你们在山海县的那段日子里?,凌泉就是她手中的一颗石子……”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你多虑了,凌泉是武功最高?的侍卫。他出门办事,万无一失,公主一向信任他。”
戚饮冰在屋子里?踱步一圈,终是没忍住,又?急又?气?地质问道:“我听说,二皇子临死前,骂你是高?阳家的一条狗,这你也忍了?”
谢云潇仿佛什么也不介意似的,冷冷淡淡地说:“你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戚饮冰唯恐他彻查军营,闹出一场无妄之灾。她补充道:“这些消息都是秋石亲口告诉我的,你也别怪他,他和我相识十多年,我们一块儿驻守过月门关,情同骨肉,亲如手足……”
桌上?蜡烛“啪”的一声,爆开一朵灯花,闪过一团光焰。烛火飘忽不定,这间宽敞的屋子又?显得昏暗不明,谢云潇的神色隐在阴影里?,令人无从琢磨。戚饮冰久久地凝视着他,她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疏远,如此遥不可及。
谢云潇毫不留情:“秋石在送信的路上?遇见了你,他听从你的命令,犯了叛主之罪,按律当斩。”
戚饮冰心中的怒火狂烧。她高?高?地举起手,直指着谢云潇,严厉地训斥道:“好?小子,你有本事冲我来!秋石信任我,我灌醉了他,从他嘴里?问出了话?,你敢杀他灭口?!”
谢云潇的长剑蓦地出鞘一寸,凛冽的剑光闪了几闪。谢云潇与戚饮冰对视之际,像是在看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不答反问:“你不杀无辜之人,为何?对华瑶下死手?”
戚饮冰的内功极为深湛。即便她不吃解药,也能在两个时辰之内清除一切毒素。
方才她吃过了药,又?运过了内功,如今她的体力恢复了七八成,随手一掌打?下去?,竟把一张木桌拍成了碎末。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华瑶并?不无辜,雍城的税银,早已被华瑶拿走了一半。华瑶勾结凉州商人,在凉州东境的土地上?,种植培养羌羯的农作物?,她侵占的田产,至少也有上?万亩……这位公主的罪恶行径,你是一概不知,我和父亲怎能不担心你的处境?”
谢云潇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态度。
他依旧平静地解释道:“去?年冬天,羌羯的军队越过边境,四处烧杀抢掠,数千亩良田因此荒废。这些荒田被公主分给了凉州东境的流民。所谓‘羌羯的农作物?’,名为土芋,二哥也见过,比起稻麦,土芋更耐旱,长势更快,出苗后两个月,便能收获果实,可用于?救灾赈荒。”
谢云潇说的都是实话?。在华瑶的治理?下,雍城的元气?恢复得极快,土芋也出现在了穷人的饭桌上?,使他们熬过了去?年的饥荒。
戚饮冰听他这么一说,不再讨论“侵占田地”,只把话?题转回?税银:“就算公主这方面做得不错,她也不应该挪用雍城的税银。她贪污受贿,贪赃枉法,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都能从谢云潇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耐烦。他道:“公主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义之心,不过你固执己见,我何?必多费口舌。”
戚饮冰扭头看他:“你好?大的架子,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跑了?!”
剑风凭空乍起,荡开了两扇木门,转瞬之间谢云潇已经走远了。
戚饮冰飞快地追了上?去?。她知道谢云潇的耳力极其敏锐,便用一种轻微的气?音向他传话?:“你知不知道,父亲遭遇了什么?”
谢云潇立刻驻足了。
第124章 静候悬鱼际 古今成败,世代兴亡,不过……
天边滚过一道?道?闪电, 雷声轰隆,汹涌而?至。
雨水似有瓢泼盆倾之势,不?断地浇灌着大地。雾气变得更浓了, 浓得几?乎散不?开, 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了渺茫的虚影。
走廊上没有一盏灯, 戚饮冰肃然静立着, 立在湿冷的寒夜之中, 她周身像是笼罩着一层严霜。
少顷,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去年冬天, 父亲在月门关抗敌, 受了重伤。他伤还没好全, 就收到了大哥的死讯。”
谢云潇心绪已乱。他只问了一句话:“现如?今,父亲痊愈了吗?”
戚饮冰抬起头, 脸上是一种惘然的神?情:“父亲心力?交瘁,人也苍老了许多。他经历了丧子之痛,两鬓都添了白发,内功折损了大半,武功比不?得从前, 却还是没时间休息。凉州以北的那些国家, 无一不?想独占中原……咱们凉州人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你是知道?的, 云潇, 咱们活得太难了。”
她暗暗地苦笑一声:“这?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过下来,有多少人在战场上牺牲, 又有多少人在灾荒中伤亡?朝廷不?仅克扣凉州的军饷,还使出了卑鄙的手段,谋害了大哥和凌泉……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丝怨恨吗?”
谢云潇还没回答, 戚饮冰急切道?:“就算你放下了国仇家恨,你也必须明?白,华瑶的城府极深,心肠极歹毒,她和我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雨势愈发澎湃,渐渐从一串串水珠变为一重重水帘。雷电伴随着风雨,搅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声浪,谢云潇再?也无法?静下心来。
谢云潇道?:“朝廷造下的罪孽,不?应该牵连华瑶。你从不?伤害无辜之人,从不?欺压良善之辈,却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华瑶的身上,岂不?是自相矛盾?”
戚饮冰不?言不?语,仿佛没听?见谢云潇的话。她对华瑶怀有偏见,这?种偏见一时半会消除不?了。
谢云潇的语声比平日里更低沉、更冰冷:“倘若华瑶毫无城府,她不?会对你设防,你杀她易如?反掌……而?我为了报仇,也会杀兄杀姐。”
谢云潇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他看重华瑶胜过世间一切,如?果华瑶被戚饮冰害死了,他就要戚饮冰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你……”戚饮冰气不?打一处来,“你真?的疯了!你疯了!你沉迷于?儿女之情,不?顾手足之情,连我都想杀?!你小子长?大了,有能耐了,就敢六亲不?认了!我真?要被你小子活活气死!!行了,你快滚吧,滚滚滚,就当你没有我这?个姐姐,你也别说自己是戚家人,你改姓高阳了!!”
戚饮冰怒不?可遏。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脚步飞快,好似一阵疾风刮过地板。
她还没走出三丈远,谢云潇的剑鞘横在了她的面?前。
谢云潇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功高手。他并未出招,幻化的剑风已经凝成一道?屏障,挡住了戚饮冰全力?拍出的一掌。
谢云潇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了。他仔细一想,他不?能与戚饮冰交恶,戚饮冰的本性并不?坏,只是她对华瑶误会太深。华瑶在秦州已有根基,凉州与秦州通力?协作,方能共渡难关。
父亲的状况究竟如?何,只凭戚饮冰一面?之词,谢云潇也不?能断定真?相。父亲常说,要以大局为重,如?今秦州局势比凉州更危急,朝廷也是虎视眈眈,谢云潇贸然返回凉州,恐怕会有顾此?失彼之势。
谢云潇打算写信给父亲,等候父亲的回复。想到这?里,他的叹息声轻不?可闻:“请你息怒,有话慢慢说。”
谢云潇越是冷静,戚饮冰越是愤怒。她右手按住刀柄,厉声道?:“你是谁?我是谁?我认识你吗?”
谢云潇收剑而?立,不?急不?躁道?:“三姐,你武功高强,熟读兵书,曾在校场练了三年的兵,又在月门关驻守两年,凉州的兵将无不?信服你,也只有你接得下父亲的重担。在外人面?前,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你既是未来的镇国将军,可否平心静气,听?我一言?”
戚饮冰沉默不?语。
她和谢云潇相识多年,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谢云潇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她一直以为谢云潇惜字如?金,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姿态,真?没想到谢云潇会讲这?么一大串的恭维话,还讲得颇有道?理,她的怒气消散了一半。
她靠近栏杆,半边衣袖被雨水淋湿,凉爽的雾气吹进了她的肺腑。她望向茫茫的夜空,淡声道?:“行,你说吧。”
谢云潇往后退了一步,以示谦让。他不?动声色道?:“你回到凉州之后,可以接替大哥的遗缺。你在军中资历尚浅,远不?及追随父亲多年的名将。趁着羌羯的兵力?尚未复原,你驻守军营,与父亲商议军务,分担他的职责,效仿他的策略,假以时日,你会树立威信,取代他的位置。”
戚饮冰慢慢地来回踱步,考虑到父亲的体力?大不?如?前,她确实应该尽快接班。但她又不?愿听?从谢云潇的劝告,就故意说:“依照父亲的意思,我必须把你带回家,也许父亲想让你继承爵位……”
“于?理不?合,”谢云潇漫不?经心道?,“我的姓氏是谢,子孙后代的姓氏是高阳,如何继承戚家的爵位?”
戚饮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呵,你的子孙后代,是要继承皇位吧。我们戚家的爵位,你早就看不?上了。”
谢云潇没有否认。
戚饮冰侧目,认真?地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跟我回凉州,我们起兵造反,你自己就能做皇帝,普天之下的每一座城、每一块地,全部由你掌控,由你一人说了算。”
谢云潇不?以为然,淡淡地笑了笑。他察觉到了戚饮冰审视的目光,仍未与她对视。他凭栏远眺,晦暗的风雨之中,巍峨的城墙绵延数十里,隔断了天际,也遮挡了锦绣江山。
谢云潇随意道?:“江山从来不?受任何人掌控。朝代更迭,世态变迁,最多不?过数百年。寿命之长?短,国运之兴衰,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这?一番话,乍听?起来,很是高深莫测,实则是在糊弄戚饮冰。
如?同谢云潇预料的那般,他的言论被戚饮冰认同。姐弟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戚饮冰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迷惘。
戚饮冰长?叹一声:“周朝从立国到亡国,历经了八百多年,唐朝两百年,宋朝三百年,元朝还不?到一百年,前朝末年,战火纷飞,最苦的还是老百姓。”
谢云潇附和道?:“古今成败,世代兴亡,不?过是天命的循环往复。”
戚饮冰转过身来,正对着谢云潇,坦诚道?:“我不?是想让你违背天命,只是,你也知道?,皇族暴虐成性,你跟着华瑶闯荡
江湖,肯定没有好结果。”
谢云潇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承认道?:“她一直对我很好。”
短短七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劈在戚饮冰的心头。
戚饮冰忽然发现,谢云潇和华瑶之间的感情,远比她想象中深厚得多。他们这?一对少年夫妻,自有一种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尽的恩爱。他们相互依存,又相互体贴。
戚饮冰哑口无言,既担忧,又怅惘,还有一丝莫名的欣慰。
但她转念一想,谢云潇的容貌是人间绝色,风度是举世无双,堪称“大梁第一美人”,心智不?坚的少年人见到谢云潇,无不?销魂荡魄。
华瑶对谢云潇很好,那也只能说明?华瑶是个正常人,并不?意味着华瑶深爱谢云潇,处处为他考虑。
谢云潇还低声说:“我与她志同道?合。”
戚饮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打消了一切杂念,又问:“何以见得?”
谢云潇直言不?讳:“大梁的百姓多半不?识字,衣食无忧的人太少,挨饿受冻的人太多,改革创新也是难上加难。底层的民?众积贫积弱,顶层的官宦极富极贵,无论何人做了君主,国策都是大同小异。”
戚饮冰犹疑不?定:“难道?,你觉得,公主登基之后,这?种局势,就会好转吗?”
谢云潇微侧过脸,看向华瑶离去的方向:“公主想从根本上改革官制、开化民?众,竭力?整顿财政、修订法?律,推广施行新式教育,不?再?拘泥于?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一向是朝纲之基础,“新式教育”一词堪称大逆不?道?。
谢云潇短短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戚饮冰被他深深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谢云潇又道?:“公主聪明?谨慎,随机应变,做事也极有耐心。她登基之后,局势或许会逐渐好转,亦或是,再?过一两百年,她平生?的抱负才能实现。”
戚饮冰感慨道?:“人生?在世,至多不?过一百年啊。”
谢云潇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意有所指:“流传了数千年的风俗,若要废除,谈何容易?君王号令天下‘独尊儒术’,文武百官却另有一套规矩,你在官场上历练已久,应该也见识过世态炎凉。”
戚饮冰原本答应了父亲,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谢云潇带回凉州。
而?今,她忘记了父亲的命令,心里只剩一团乱麻。也是在这?一瞬间,她蓦地意识到,华瑶确实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公主。
天色已晚,雨还在下,淙淙的流水声传入耳畔,就像江河浪涛一般湍急,戚饮冰心潮澎湃,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之后,她才开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我也准备休息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谢云潇待她既不?亲近,也不?疏离:“那就告辞了,明?早再?见。”
戚饮冰目送谢云潇走远。
谢云潇的轻功真?是极上乘的,须臾之间,他的影子如?同云雾似的,消散得无迹可寻。
戚饮冰再?也看不?见谢云潇的行踪。她自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她孑然一身,纷乱的思绪织成了一张纱网,而?她落入其中,心里想着挣脱,却又不?愿挣脱。她反复默念着“改革”二字,就连她自身的疲惫和倦怠也都忘了。
*
雨水敲在窗上,簌簌有声。水幕阴冷而?绵长?,这?场雨一直没有停。
昏黄的烛光晃了一晃,华瑶抬头望去,谢云潇推开了房门。等他走到她的床边,她就往他怀里一扑,将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腰上。
他渐渐地搂紧她,和她一起躺倒了。不?知何时,蜡烛已被熄灭,他沉沦在黑暗里,细致地亲吻着她的脖颈。她双手紧贴着他的后背,偶尔从唇间溢出一点轻微的、破碎的词句,她似乎在说:“今天晚上……嗯……你好热情啊。”
谢云潇停了下来。他仅仅是抱着她而?已,亲吻不?再?继续,情意反倒是越发深浓,他不?由自主地低语道?:“卿卿,卿卿。”
第125章 游仙堪羡 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不太?明?白, 谢云潇为何?一连念了几声卿卿?
她认真地思考一小会儿,悄声说:“我突然想到,你对我有好几种称呼, 你叫我高阳华瑶, 就?是害羞了;叫我昏君, 是恼羞成怒了;叫我华小瑶, 是在和我撒娇;至于卿卿呢, 大概是表明?心迹……”
谢云潇双手紧搂着华瑶。她亲亲热热地依偎着他,仿佛永远不会与他分开。窗外的雨声又急又重, 她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周围的空气?温暖而香甜, 好似一场幻梦, 他沉溺于此,渐渐淡忘了外界的浮躁喧嚣, 沉闷寂寥之感?,早已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绪似乎已经被她占满。近来她的伤势虽有好转,却未痊愈,他每时每刻都在惦念她。如?她所言,他在情海爱河之中陷得太?深。他和她相处越久, 贪恋越多, 无法自拔,无从辩驳。他隐晦地承认道:“或许吧。”
华瑶似懂非懂:“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谢云潇依旧是深藏不露:“我对你的心意, 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显现, 并非一词一句所能形容。那些情思爱欲,说不清道不明?, 剪不断理还乱,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谈起。”
好他个谢云潇, 他真的很会讲话。
华瑶和谢云潇成婚已有七个多月。她始终记得,新婚之夜,谢云潇对她耳语了一句“殿下,请您怜惜我”。从那之后,她一直没舍得捆绑他,可见她确实把一腔柔情倾注到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连本带利地回报她。
华瑶暗示道:“既然你说不出口,那你就?身?体力行,给我证明?一下,你对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心头一热,却装作冷淡:“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等你痊愈了再说吧。”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抬起头来,靠近他的唇,若即若离地吻他。她原本想着,稍微亲近他一会儿,她就?立刻停下来。
可是谢云潇揽住了她的肩膀,不曾间?断地亲吻她。每一次唇舌相触,似有百般眷恋缠绵,又有千般火热炽烈。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的风声雨声都转小了,斜风细雨簌簌地敲在窗上,溅起朦胧的雾气?。
华瑶扯开了谢云潇的衣带,又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浑身?热血沸腾,还有些懒洋洋的,烦闷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由内到外放松了许多。
她紧紧地挨着谢云潇的胸膛,轻轻地蹭了他一下,随口说了一句情话:“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我也会把你当?作心肝一般爱惜的,我的头等大事就?是护你周全。”
谢云潇正在把玩她的一缕发丝,听见她的甜言蜜语,他手上便?顿了一顿,语气?比往日更轻缓:“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困难,你先保全自己,以大局为重,到了最?后,若有必要,再考虑我的周全。”
他的一个吻落在了她的发梢上,她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似乎沾到了他的气?息,清冽的冷香若有似无。
他又念了一声“卿卿”,仿佛一种隐秘的传情达意,搅乱了她的心境。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恍惚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她平静如?初,头脑变得无比清醒。
谢云潇却说:“你的心跳好像加快了。 ”
“没有,”华瑶严肃道,“我非常冷静。”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他说:“就?当?是我听错了吧。”
从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中,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一片深情。可他的情真意切,又让她茫然不解。她不知道如?何?应对,更不想让他察觉她的疑虑。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切入正题:“方才我就?想问你,今天晚上,你和戚饮冰商量了哪些事?她有没有告诉你,凉州的现状如?何??”
谢云潇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凉州的处境十分艰难,内忧外患连续不断,百姓疲于奔命,军官疲于应战,军饷的亏空比从前更严重。军营内部可能有些变动?,父亲希望我尽快返回凉州。”
华瑶从床上坐起来,认真道:“探子回报,从上
个月起,凉州全境戒严。通往凉州的官道上,也有不少官兵把守。你派人?去凉州送信,那些人?路过官道,消息就?传进了戚饮冰的耳朵里。戚饮冰原本驻守在雍城,离我们不远,她收到消息以后,连夜赶了过来 。我猜,戚饮冰至少有四个目的,戚饮冰……算了,我还是叫她三姐吧。”
说到这里,华瑶又躺下了。
她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前因后果,才继续说:“三姐非常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她来凉州的首要目的,就?是让我死在她的刀下。我要是死了,她不仅能把你带回凉州,还能缴获军饷、武器、粮草,以及数千名精兵。”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自顾自地说:“京城的局势日益动?荡,东无和方谨剑拔弩张,秦州、康州还乱得一塌糊涂,北方的敌国随时有可能侵扰边境,南方的倭寇仍在沿海一带作乱,还有一批又一批来自西方的商队……我总是怀疑他们来意不善,却不知道他们的家乡是怎样一种风土人?情,又有怎样一套纲纪司法。”
谢云潇道:“他们经常出没于南方各省的通商口岸。相比于南方,北方的战乱更频繁,法制也更严厉,他们一般不会在北方做生意。”
“晋明?就?做成了,”华瑶揉了一下被角,“晋明?拿到了图纸,改良了火铳,供养了一支火铳骑兵。”
她有感?而发:“秦州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呢?或许,戚饮冰也想占领秦州,如?今的朝政混乱不堪,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雨夜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钻进来,潜入了床帐之内。屋子里没有点燃炭火,墙砖间?渗出湿冷之气?,华瑶的双手也比方才凉了一些。
谢云潇为华瑶盖好被子,仍觉不足,他忍不住抱紧了她,使她再次贴入他的怀中。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先睡觉吧,等你明?日醒来,你可以传唤戚饮冰,与她当?面说清楚。”
华瑶道:“好,我确实有点困了。”
华瑶心里却在想,镇国将军老谋深算,他对华瑶的态度,或多或少地体现在了戚饮冰的身?上。换言之,戚归禾死后,凉州与朝廷的隔阂更深了一层,单从表面上来看,华瑶仍是朝廷的走狗,实为凉州所不齿。
今夜,华瑶和戚饮冰交谈了几句,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说服她。她对华瑶的恨意太?过浓烈,对旁人?也保持着戒心。除了谢云潇,恐怕无人?能开解她。
所以,华瑶主动?退避,只留下了暗探潜伏在周围,探听谢云潇与戚饮冰的谈话内容。她觉得谢云潇一定是知道的,但他没有询问,她也不会贸然回答。
华瑶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梦里似有一阵融融暖意,驱散了今夜的寒风冷雨。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彭台县的雨停了。华瑶披衣起床,传召戚饮冰前来觐见。
如?同华瑶料想的那般,经过谢云潇的一番劝导,戚饮冰对华瑶的敌意消散了不少。华瑶趁热打铁,在戚饮冰的面前,大谈改革,大骂朝政,还把戚饮冰带到了彭台县的军营、税务司、养济院、医药局等等各处参观。
到了晌午时分,戚饮冰又见到了沈希仪、许敬安、祝怀宁、金玉遐这几位文臣武将。他们都是华瑶麾下的得力助手,也都有非同一般的风度。
戚饮冰叹服于他们的年轻有为,又与许敬安相聊甚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戚饮冰跟着许敬安去了校场。她们二人?持刀弄枪,切磋较量了几个回合,戚饮冰比许敬安略胜一筹,还很敬佩许敬安的精妙身?法。
隔天傍晚,许敬安遵循华瑶的命令,率兵出征,攻打距离彭台不远的一座名为“庚城”的城池。
戚饮冰带上了凉州精兵,前去助阵。那些凉州精兵都是戚饮冰一手训练出来的,个个身?强体壮,武功造诣不算浅,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军官士卒。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勇不可当?,把叛军杀得四处逃窜,接连溃败。
驻守庚城的叛军仅有七千余人?。此外,庚城的官兵将领一早便?勾结了叛军,主动?接迎叛军入驻,从未抵抗过叛军的进攻。
叛军在城内犯下了淫奸、劫掠、刑辱、虐杀等等多项罪行,却没有大肆屠戮平民。
庚城不至于沦为一座空城,城中还有几十万百姓。
这几十万百姓,日日夜夜地盼着官兵。
许敬安率兵攻城的那一天,无数民众走上街头。许敬安在城外振臂一呼,城内竟有上万人?回应她。民众齐声呐喊:“启明?军百战百胜!”
叛军惊怒交加之下,向着民众举起了屠刀。
原本归顺叛军的庚城官兵再一次叛变了,他们与叛军杀得天昏地暗,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庚城的城墙,数不清的军民前赴后继,沿着尸体铺成的血路,从内向外,大开城门,终于迎来了启明?军的大部队。
戚饮冰率兵进城之时,恰好看见,距离城门不远的城墙之下,聚集着数十位平民。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穿着又脏又破的布衣,还有零星几个人?穿着青布长衫——那是读书?人?的装束。叛军的长刀划破了他们的躯体,将他们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肠子在地上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戚饮冰听力绝佳。她听见一位书?生?的遗言:“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
这一瞬间?,她热泪盈眶。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为了打开庚城的城门,那些平民只凭血肉之躯,组成了一堵人?墙。他们掩护着官兵,冲破了敌军的封锁。
敌军的屠刀,屠不尽有志之士。
敌军的杀戮,杀不灭燎原之火。
暴行肆虐的地方,必有反抗。凉州的边境是如?此,秦州的城镇是如?此,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仁人?义士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平民百姓能够活在太?平盛世。
戚饮冰提刀纵马,领着亲兵,杀入叛军的军阵,所到之处,几乎无人?是她的对手。她调用了十成十的劲力,刀法比往日更精湛。
戚饮冰与许敬安配合默契。她们内外夹攻,喊杀连天,全军的士气?极其振奋,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在庚城稳占上风。
次日一早,叛军被官兵清理得干干净净,杀的杀,捉的捉,那叛军在庚城再也没有一点根基,庚城也落入了启明?军的势力范围。
许敬安立刻派人?告捷。
当?天深夜,华瑶收到了捷报,但她并未表露出丝毫惊喜,庚城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早在数天之前,华瑶就?派出了一批亲信,混入庚城,鼓动?了城内的一部分民众,希望他们能与启明?军里应外合。不少响应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接收任何?报酬,自愿成为启明?军的内应。
根据许敬安的奏报,死伤的民众多达四千余人?。
仅仅是城门附近的平民尸体,就?有将近八百具。那些尸体都已经入殓了,民间?称其为“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记得,她的亲信曾经传回来一句话,庚城的一位读书?人?说:“我们四处求神拜佛,神佛救不了我们,朝廷远在天边,官兵早就?投降了,公主还愿意降下洪恩,我们真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公主的恩情。”
此时此刻,华瑶站在彭台的城楼上。她望见了夜幕笼罩的山川江河,也听见了士兵的战靴踏过砖石的铿锵声响。
彭台的士兵正在巡逻。这些士兵必须保护民众,这是士兵的职责所在。朝廷也必须庇佑天下,那是朝廷的立世之本。
庚城的民众依法纳税,守法谋生?,却遭受了叛军的洗劫,朝廷倒
欠了庚城一笔债。
华瑶拯救了庚城,也算是为朝廷还债了。她并不觉得自己“降下洪恩”,那八百烈士的贡献远比她大得多。
“庚城八百烈士”的英勇事迹很快传遍了芝江沿岸,大大地鼓舞了各地的平民百姓,也激发了他们的反抗之心。叛军占领的几座城池都爆发了内乱。
华瑶抓住时机,迅速调兵遣将。
她麾下的大将包括秦三、许敬安、祝怀宁、谢云潇,甚至是戚饮冰。这五人?的武功造诣都是世间?第一流境界,各自率领的亲兵也是勇猛无敌。
短短十多天之内,华瑶占据了芝江一带的七座城池,牢牢地掌控了芝江的上下游,秦州与虞州之间?的渡口也多半被她把持了,从渡口路过的商队都要向她进献“厘金”。
华瑶曾经在彭台县搜出了前朝太?子的遗物。每当?她吞并一座新城,她都会把官府的库房翻个底朝天,她没再发现前朝的财宝,却意外收获了官员的私产,这些私产也都被她收为己用,她手头的存银超过了四十万两。
第126章 钓鲲鹏 她要把他圈禁在皇宫里……
华瑶的势力日渐膨胀, 她治理的城镇显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秦州的百姓争相传唱她的事迹,称赞她“仁德无量,智勇无双”。她的名声越好, 投奔她的人就越多?。
她自拟了一套文试和武试的题目, 用来选拔文臣武将。她选了几天, 找到几个可?用之?才, 各项进展更?顺利, 她的心情也更?愉快了。
她对谢云潇说:“我一定会在半年?之?内消灭秦州叛军。”
谢云潇道:“你的哥哥姐姐,比叛军更?难缠。”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 天气?十?分晴朗, 阳光十?分明媚, 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辆马车里,前往庚城的一处港口。
马车行速飞快, 距离港口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华瑶撩起窗帘,望了一眼窗外的风景,又转头看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从暗格里拿出一本古书,名为?《秦州府志》。他翻过扉页,扫视了一遍目录, 手指略微一顿, 抵在纸页之?间。
他坐在软榻的另一侧,天光洒在他的肩膀上, 将他的衣袍照得半明半暗。窗外的山川草木交替转换, 他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依旧沉静地看着书。
他像是初入红尘的侠客, 也像是云游世外的仙人,颇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华瑶观察他片刻,忍不住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谢云潇合上书册:“愿闻其详。”
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袖摆。像是在和他玩闹似的, 她挑开他的衣袖,碰了一下?他的指尖。她力道极轻,轻如一片羽毛,不经意间碰触到他。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并?未答话。他反握她的指尖,她一时无法挣脱。她正要?使劲从他掌中?抽离,他忽然低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华瑶透露道:“今天早上,汤沃雪给我诊脉,她说,我已经痊愈了,我的武功也恢复了。现在我身强体壮,我想做什么都可?以,百斤重的刀剑我也能拎起来。”
谢云潇由衷地笑了。他牵起她的双手,又在她的唇瓣上吻了一下?。这个吻虽然短暂,却很温暖,像是一阵温柔的、伴着幽香的春风,引人沉醉其中?。
华瑶能察觉得到,谢云潇真的很高兴。这一份喜悦也感染了她。她心里甜丝丝的,仿佛融化了一块蜜糖,又稠又绵,消解了积压多?日的郁气?。
华瑶坦诚道:“这段时间以来,你为?我殚精竭虑,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和我相互扶持,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掌握了一支军队,占据了十?座城镇,手头也宽裕了许多?。”
谢云潇的顾虑仍未打?消:“朝堂的局势瞬息万变,你在秦州屡次告捷,东无和方谨不会善罢甘休。你万事小心,不可?大意。”
他还有一句肺腑之?言没说出口。他会尽力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一点?伤。
华瑶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嗯,我们走一步算一步,谨慎行事也是应该的。”
谢云潇将华瑶抱到了他的腿上。华瑶往他肩头一靠,悄悄地扯开他的外袍。
她装作无意,实?则有意,让她的一缕长发滑入他的衣领,轻轻地拂过他结实?挺拔的胸膛,这样肯定会很痒吧?他还能保持一副沉稳冷静的模样吗?
华瑶稍一思索,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猛地扣住她的手腕:“行了,别玩了,马车快到港口了,芝江水师会来迎接你的大驾。你应当是一位衣冠整齐、威仪严肃的公主,否则难以服众。”
华瑶道:“明明是你先亲我,先抱我的,我只不过是玩了一下?你的衣带,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谢云潇百口莫辩:“我……”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吻上了他的嘴唇。她悟性极好,接吻的技巧也极高超。她关注他的一切反应,诱导他变本加厉,还把他的双手都按在了她的腰上。
起初他还想克制那些荒唐的念头。但她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几乎是全情投入,热烈而长久地吻着他。
他们呼吸交缠,津液交融,放任彼此情生意动。
情致缠绵之?际,他茫无所思,茫无所念,心中?唯有她一人而已。
日光随着云影流动,倒映在车窗上,游移了一个来回。华瑶感觉自己差不多?亲够了,有点?喘不上气?了,她把谢云潇推开,又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我没听清。”
谢云潇道:“我也不记得我想说什么了。”
华瑶道:“你的记性应该是很好的。”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扯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将衣带拽了回来。华瑶反而笑了一声。据她所见,谢云潇的脸皮很薄。他始终恪守着礼法。光天化日之?下?,寝殿卧房之?外,他是极有分寸的,始终遵循着“严以律己、谨以修身”的规矩,绝不会像华瑶这样放肆地胡闹。
正因如此,华瑶觉得他非常好玩。
他越是正直端方、冷静自持,她就越想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与他相处,可?谓是“其乐无穷”,她发现了无限的妙趣。
华瑶又一次地意识到了谢云潇的好处。他品行端正,气?质高洁,家教严谨,家世清贵,确实?很适合做皇后。等她日后登基,她就把他圈禁在皇宫里,让他一心一意地陪伴她生生世世。
华瑶满脑子胡思乱想,谢云潇还以为?她正在审量大局、忖度大事。他把她揽入怀中?,紧搂着她的腰肢。而她依偎着他,懒散地打?了个盹。
等她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入了港口。
朝阳斜照在江面上,与江水融成一色。岸边吹过一阵凉风,送来丝丝缕缕的潮气?。浪涛的翻滚声、沙鸥的鸣叫声,似乎都传到了很远的地方,飘荡在渺渺茫茫天地间。
华瑶的车队停下?了。
华瑶推开车门,戚饮冰就站在门外。
戚饮冰一身银甲白袍,腰挎一把鱼鳞精钢刀,显得格外英姿飒爽。她对华瑶抱拳作礼,比起从前更?添了一份敬重。
华瑶昂首挺胸,望向前方的码头。
码头附近,停泊着四?十?艘战船,船上的旗帜鼓满了风,气?势如虹。
数百名水兵跪地行礼,异口同声道:“恭迎公主殿下?大驾!叩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这些水兵都是秦州人,常年?驻扎在芝江一带的港口。
芝江落入了华瑶的势力范围,芝江水师也投靠了华瑶。这一支水师熟悉芝江的地形,偶尔会在虞州、秦州交界的东江之?中?巡航。他们可?以保护商船、渔船不受水贼的侵扰,也可?以掩护华瑶的船队从外省往秦州运粮。
秦州的水路四?通八达,其中?又以芝江、甘江最为?著名。
芝江贯穿了秦州东境,北起彭台县,南至永安城,全长四?百多?里,水深也有数十?丈。沿江一带的城镇土地丰饶,人烟稠密,历来是商贸发达之?处。官府在此修建了几座港口,最大的名为?“茶花港”,位于庚城的北部,也就是华瑶目前所处之?地。
华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港口。
她亲自巡视了一圈,除了战船,她还看见了三十?多?艘商船。那船身长达二十?余丈,静静地泊在码头,她能想象到它们如何在大江上劈波斩浪,如何从沧州一路辗转到秦州。
这一批商船,分明是白其姝的手笔。
昨天夜里,白其姝抵达了茶花港。她从沧州运来了四?万五千石粮食,连夜把粮食送进了庚城。
事关重大,秦三率领一千名精兵,在港口接应白其姝。她们一直忙到了深夜,庚城的粮仓里堆满了黍米,未来三个月的军粮都有了着落。
华
瑶喜出望外,不仅重赏了白其姝,还褒奖了护航的水师。她非常重视水师的力量,因为?“漕运”是中?原六省的命脉所在。她要?牢牢掌控中?原六省,就必须保障水路、陆路畅通无阻,扼守关隘,布防要?塞,维护“漕、盐、兵、田”四?大政的稳定。
华瑶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站在江畔,湍急的江流溅起水雾,惊涛骇浪拍打?着岸堤,撞出了高亢激越的响声,犹如山崩地裂,震撼四?野。
华瑶目不斜视,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常言道“君心难测”,华瑶的心思也是深不见底。她的喜怒哀乐,不为?外人所知,就连白其姝也猜不准。
白其姝在外奔波了将近一个月,昨晚才返回秦州,今早又跟随华瑶来到了茶花港。她动用了自己在沧州的所有资源,圆满地完成了华瑶交待的任务,但她的心头还有难解之?忧。
她轻声说:“殿下?,我从沧州运粮,走的是水路,却瞒不过沧州官府。粮食已经运到了秦州,消息也会传回京城,我只怕……京城的那些主子们,会把您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无妨,”华瑶道,“现在我们要?粮有粮、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再也不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你放心吧。”
白其姝低眉垂首,喃喃道:“您有您的筹谋,我有我的私心。去年?冬天,我刚认识您不久,您怀疑我来路不明、心术不正。现在呢,您再看看,我到沧州走了这一趟,使尽了手段,费尽了力气?,这才换取了四?万多?石粮食。沧州官府都知道了,我尽心尽力为?您办事……”
华瑶忽然打?断了白其姝的话:“我对你说过,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白其姝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是,我铭记于心,我想与您共进退、同甘苦,生死相随。”
她往前走了一步,语调变得更?柔和:“无论您遇到了什么麻烦,都可?以交给我去解决。旁人不敢杀的人,我敢杀,旁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做。十?恶不赦的罪孽,我也敢背负在身。”
华瑶与她对视片刻,才说:“你从沧州回来以后,好像比从前更?有气?势了。你在沧州见到了什么人吗?”
白其姝没有述说自己在沧州的经历。她只是感叹道:“沧州与凉州民风相近,凉州人崇敬您,沧州人对您也有仰慕之?心,沧州兵将听闻了您的事迹,您在沧州声望大增,相较于从前,您如今的处境更?微妙了。”
华瑶道:“沧州按察使的女儿,嫁给了东无为?妾。东无的势力,远在我之?上,你害怕吗?”
白其姝道:“我害怕自己不能亲眼看到东无的尸体,那多?可?惜啊。”
华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把白其姝拉到身边,又给白其姝委派了一个新任务。
白其姝听完华瑶的嘱咐,窃窃私语道:“赵惟成?您不说他的名字,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她的笑容隐含淡淡嘲讽之?意:“忘了也没关系吧,他马上就是死人了。”
华瑶笑而不语。
第127章 振长翼 不慕富贵不贪生,唯羡风流醉吴……
江水浩渺, 烟霭苍茫,四处弥漫着混沌的雾气?,谢云潇仍能望见远方的汀洲。
万顷芦苇正在风中摇荡。风越来越大, 芦苇越来越低垂。太阳被乌云吞没,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山水交接之处也是一片朦胧, 覆盖着一层昏黄的光影。
谢云潇记得, 乘船渡江的那一日?,他默默许下了一桩心愿——往后余生, 天上人间, 他和华瑶长相厮守, 永不分?离。
他的这般心愿,相较于她的“千秋大业”, 却?是微不足道?的。
她胸怀大志,志在四方,以匡扶社稷为己任,以改革朝政为目标,固然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在她建功立业的过程中, 流血牺牲不可避免, 凶险灾祸不可估量。
每当她前?进一步,敌人对她的忌惮就更多一分?。
她收服了芝江水师, 又囤积了数万石粮草, 方谨对她的容忍已至极限。她必将面临一场恶战。单凭她如今的实力,并不足以战胜方谨, 更不可能打败东无。
谢云潇思绪纷乱。他没说话,也没看华瑶,只是眺望着天空中沉浮的乌云。
江面上飘洒着细雨, 浪涛来回?翻滚,山川隐没于烟波,又被一闪而逝的雷光照亮,轰然一声,响彻四野。
天地间寂无人声,仅有一阵风雨雷电的嘶吼。
华瑶登上了一艘战船。芝江水师的统领跟在她的背后。
这位统领是个年过三十的壮年女人,名叫戴士杰。她身手矫健,体格魁梧,肤色黝黑如铁,双臂的肌肉向?外隆起?,硬度堪比石头。她惯用的兵器是重达百斤的流星锤,挥手之间,便能造就雷霆万钧之势,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
戴士杰武艺高强,声名远扬。她自负于战功卓著,从不把等闲之辈放在眼?里。她所?钦佩的人,必是堂堂正正的豪杰。
戴士杰早已听闻了华瑶的英勇事迹。她对华瑶真是又尊又敬,言谈间推崇备至。她把华瑶一行人带入一间船舱,舱内陈设了桌椅、香炉、屏风、木床,床上还铺着一层大红锦缎被面,摆着一双鸳鸯绣花枕头。
华瑶扫视一眼?,淡然地说:“你倒是有心了,还把船舱布置了一番。”
戴士杰双手抱拳,恭敬道?:“卑职跟随公主?已有数日?,还没立过半分?功劳,便先得到了公主?的赏识。公主?如此抬举卑职,卑职伺候公主?是应当的。”
华瑶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两根指头轻敲了一下扶手。
戴士杰猜不到华瑶的心思,更加小心翼翼:“天降大雨,路不好走,请您在此稍作歇息。等雨停了,您再乘车回?去,官道?就没那么?泥泞了。”
华瑶只问了一句:“江上起?了大风大浪,水师还能不能照常演习?”
“能!”戴士杰连忙回?答,“前?日?里,您派人传过口谕,要来视察水师演习。卑职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已布置妥当了。芝江水师是秦州东境最精锐的一支水师,经历过不少?风浪,必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华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还等什么??立刻演习吧。”
戴士杰弯下腰来,面朝华瑶行了个礼,方才退出了船舱,高声发号施令。
此时此刻,这一间船舱之内,只有华瑶、谢云潇、戚饮冰、白?其姝四人。
除了华瑶是坐着的,其余三人都站在一旁。华瑶调整了一下坐姿,既有几分?闲适,又有几分?懒散。
她拨弄着桌上的一只茶盏,忽然发现茶盖上写?着一首名为《咏志》的七言律诗。这首诗是工整秀丽的小楷写?就,墨迹还未干透,落款为“钟觉晓”,大概是个读书人的名字。
白?其姝顺着华瑶的目光,也看向?了杯盖。她读完那一首《咏志》,才说:“巧了,我认识‘钟觉晓’。他是戴士杰的幕僚,年纪很轻,也才二十岁出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少?也算一位才子。据说他为戴士杰屡次献策,保住了芝江一带的港口,您要不要见他一面?”
华瑶却?说:“不见。”
白?其姝有些意外。
戚饮冰附和道?:“二十多岁的幕僚,年纪轻,见识少?,没个定性,多半不靠谱,公主?何必亲自召见他。”
这是戚饮冰第一次站在华瑶的角度上说话。
华瑶有心捉弄她,故意叹了一口气?:“我的幕僚,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金玉遐、沈希仪、白?其姝的年纪虽轻,却?是我的肱骨之臣。”
戚
饮冰的神?色甚是尴尬。她突然想起?来,她自己也才二十二岁。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华瑶。华瑶的文韬武略堪称奇绝,许多文臣武将都愿意追随她,而她今年仅有十九岁。她风华正茂,确实是立功立业的大好时候。
戚饮冰走神?片刻,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戚饮冰。那信封用火漆封缄,盖着一块菱形印记,分?明是镇国将军的暗号。
谢云潇道?:“自从你来了秦州,父亲很挂念你。我给父亲写?了家书,父亲回?了两封信,你我各有一封。”
戚饮冰看着他,迟疑道:“上一次,你派秋石送信,秋石被我拦下来了,父亲没收到你的消息。在那之后,你又派人往凉州跑了一趟?”
谢云潇承认道:“秋石违反军令,我罚了他二十军棍,另派了一队人马去凉州送信。父亲的武功大不如前?,你我应当合力稳住凉州局势,谨防秦州叛军入侵凉州。”
谢云潇一向?冷静,遇事也不慌不乱。但他的态度过于疏远淡漠,不像是戚饮冰的弟弟,倒像是一位言简意赅的幕僚。
没办法,谢云潇从小就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脾气。他是山巅之雪、云顶之月,永远不会落到地上,更不会沾染人间烟火气?。
戚饮冰早就习惯了谢云潇的冷淡,也没和谢云潇计较。她拆开信封,抽取一张薄透的纸笺,略读一遍,脸上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如何?”华瑶问道?,“镇国将军怎么?说?”
戚饮冰顺手点?了一盏灯,烧掉了这一封密信:“父亲让我留在秦州,辅佐公主?平定叛乱,重振朝廷的威名。信中也提到了军饷……公主若是方便,可否请您……”
戚饮冰欲言又止。
华瑶已经窥破了玄机:“皇帝病重,不理朝政,武将与文官的冲突无法调和,文官势力占尽上风。内阁把持了财政大权,凉州的军饷更微薄了。若不尽快填补钱粮的亏空,凉州百姓也会陷入水火之中。”
戚饮冰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切中要害。
戚饮冰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偏偏挤不出一个字。
太乱了,这世道?太乱了,内忧外患之下,大梁的根基仿佛摇摇欲坠。
水旱虫霜之类的灾害频频发作,去年还有几个大省瘟疫横行,死者数以万计。京城刚从劫难中恢复,又要遭受兵祸荼毒之苦。
镇国将军的那封信里,隐晦地表达了东无对凉州拉拢之意,这让戚饮冰百思不得其解。东无怎么?敢拉拢凉州?他凭什么?拉拢凉州?他和凉州毫不相干,哪儿来的底气?试探镇国将军?
此外,戚饮冰还有一个疑虑。凉州缺钱缺粮,沧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白?其姝如何从沧州弄来了四万五千石粮草?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戚饮冰根本理不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听见号角声此起?彼伏,芝江水师准备在风浪中演习作战。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船舱,谢云潇紧跟在后。他们几乎是同时跨过门槛,直面一片漫无边际的风雨。
华瑶低声说道?:“十日?之内,我会拿下秦州北境。你率兵一万,从北境出发,直驱岱州,务必攻占岱江沿岸的大城。”
两年前?,谢云潇和华瑶在岱州剿匪,那些土匪正是窝藏在岱江沿岸。华瑶借机认识了岱州卫所?的将领,谢云潇更是训练过数万名岱州士兵。
华瑶派遣谢云潇攻袭岱州,岱江沿岸的城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华瑶还嘱咐道?:“秦州叛军约有一万多人逃往了岱州,你打着‘清缴叛军’的旗号,便能入驻岱州的城池。岱州物产丰饶,人烟稠密,积存粮食数百万石,可以解决凉州的燃眉之急。凉州与岱州隔江相望,船队从岱州的巩城出发,不日?便能抵达凉州的延丘。凉州是边防重地,羌人羯人甘域人随时可能入侵凉州,现下朝政如此混乱,羌羯必定有所?耳闻。如果?京城陷入血海,凉州也会面临强敌,到时候,你再从岱州调粮,可就来不及了。”
天降一场瓢泼大雨,巨浪拍打在船舷上,溅起?纷飞的水花,谢云潇依旧是滴水不沾。他问:“你不和我一起?去岱州吗?”
华瑶的决定不容置喙:“我必须留守秦州。”
谢云潇道?:“我不放心你。”
华瑶道?:“我的内伤外伤都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华瑶仍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一艘战船,水兵们升起?了风帆,船身随着浪涛摇晃,炮火发出混沌的光亮,炮弹准确地击中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木舟,赢得了华瑶的一声喝彩。
旌旗随风展动、越扬越高,华瑶的兴致也更热烈了。借着袖摆的遮挡,她偷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那触感极好,既坚韧,又光滑,还有些温热。
谢云潇与华瑶隔开一段距离,华瑶一点?也不在乎,只因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战船上。待到这一场演习结束,她又接见了戴士杰。
不过,这一次,戴士杰并非独自出现,她还带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此人在雨中撑起?一把伞,身形高大挺拔,衣摆已被雨水淋湿,举止还是非常洒脱,甚至有一点?随意自在。
戴士杰把他引荐给了华瑶:“殿下,请恕卑职冒昧,这位公子与卑职相识半年有余,经常为卑职出谋划策,立下了不少?功劳。他名叫钟觉晓,籍贯是吴州,读过许多书,您要是看他顺眼?,可以考虑考虑收用他。他听闻您的美名,就起?了敬佩之心,从今往后,只愿侍奉您一人。”
船只靠岸,雨也渐渐变小了。钟觉晓放下伞柄,正要跪地行礼,华瑶道?:“去船舱说话吧。”
钟觉晓跟上了华瑶的脚步。
华瑶让他介绍一下自己,他简略地概括了一番。
华瑶又给他出了几道?题,他对答如流,文采斐然。
据他所?说,他今年二十三岁,原本是吴州人。去年秋天,他听闻北方各省的祸乱,便离开了歌舞升平的吴州,辗转来到了秦州,立志要成为官员的幕僚,挽救秦州的危难大局。
华瑶道?:“你倒是志向?远大。”
钟觉晓并未否认。
钟觉晓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精通多门外语。他年少?时,常常与父母一同出海经商,周游列国,算是一个颇有见识的人。
钟觉晓的父母是吴州的富商大户。钟觉晓出身于商户之家,无法登入仕宦之途,便有些郁郁不得志。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一展宏图。
他跪在华瑶的面前?,半低着头,格外谦恭道?: “草民卑贱之躯,若能侍奉公主?,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公主?一片仁心,广施仁政,天下人都崇敬您的英明,草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似乎是第一次恭维权贵,言辞之间还有些拘谨。他的面容十分?清俊,肤色也是十分?白?皙,脸颊微微地泛起?红潮,就像朵朵桃花开放,流露出一段天然标致的风姿。
他身穿一件烟青色锦袍,腰束一条墨绿色纱带,束发的碧色锦缎垂在背后,颇有几分?青木翠竹的疏朗气?质。
华瑶多看了他几眼?,才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站在一张茶桌的侧边:“行了,你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你和我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必再用谦称,就事论事即可。”
钟觉晓向?她施了一礼,方才站起?身来。他瞧见华瑶的茶杯中没了茶水,便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想为华瑶添茶倒水。但他才刚伸出双手,正对上了华瑶审视的目光。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仿佛是一只被猛虎迫视的猎物,这一刹那间,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心跳也跳漏了几拍。
挡风的竹帘轻轻摆动,钟觉晓的衣带宛如轻烟一般飘了起?来。
钟觉晓是地地道?道?的吴州人。
自古以来,吴州被称为“绫罗绸缎之乡,绢丝锦纱之地”,民间还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不慕富贵不贪生,唯羡风流醉吴州”。
吴州的繁华富丽,比秦州更胜一筹。
钟觉晓作为吴州的富商之子,穿着打扮很不一般。他的衣服料子格外精细,
虽然远不及御用贡品,但也是千里挑一的好物。
华瑶略一思索,便下令道?:“你去做金玉遐的助手吧。”
钟觉晓顺从道?:“谨遵殿下口谕。”
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不问问我,金玉遐是谁吗?”
钟觉晓又跪了下去:“您身边的人物各有风采,我敬佩之余,绝不敢随意打听。我离家的那一日?,爹娘曾经嘱咐过,若我有幸侍奉王公贵族,千万要谨言慎行。”
华瑶轻轻地敲了一下木桌:“你是个聪明人。我实话告诉你,金玉遐是我的财政官,你做了金玉遐的助手,便能帮我操持财政。这一份职责是万斤重担,压在你的肩膀上,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她手握剑柄,飞速一转,剑鞘抵住了钟觉晓的左肩,与他的心脏距离极近。她的声音更低沉:“我相信你的才能,你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钟觉晓郑重道?:“殿下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为您效劳。”
华瑶收回?了剑鞘:“好,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行的人。我还有事,你先退下吧。”
钟觉晓年纪轻轻,身强体壮,远比一般的文臣更矫健。但他没有丝毫的内功,方才华瑶的剑鞘重重地压制着他,他还挺直了腰板。然而,当他肩膀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他一时没坐稳,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无意中向?前?抓了一把,恰好碰到一只茶壶,温热的茶水泼溅开来,淋湿了他的衣襟,勾描出胸膛的形状。胸前?的肌肉微微贲起?,像是要顶破衣裳的布料,这么?一大块的湿濡痕迹,他抬袖也无法完全挡住……但他表现得镇定自若,似是稳重,又似是漠然不动,他温声道?:“请您见谅,我失礼了。”
华瑶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只说:“你走吧,去找白?其姝,路上小心点?。”
“小心”二字,她念得尤其缓慢。
钟觉晓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他走出船舱,刚好撞见了谢云潇和戚饮冰。这姐弟二人正在谈话,却?又看向?了他。或许是因为他衣衫凌乱,戚饮冰的眉头皱了一下,谢云潇倒是没有任何反应。
钟觉晓微微弯腰,向?谢云潇行礼。
谢云潇也很客气?:“请起?,不必多礼。”
钟觉晓恭顺地低下头:“草民久仰殿下的英名,今日?拜见殿下,真是三生有幸。殿下战功赫赫,神?威凛凛,实在是可敬可佩。”
谢云潇从容道?:“你已是公主?的近臣,不必再自称为‘草民’。你既然有了官职,也该学些官场规矩,以免将来在公主?面前?失态。”
钟觉晓的脸颊一阵红一阵白?。他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他只知道?谢云潇武功盖世,却?不知道?谢云潇还会冷嘲热讽。
或许谢云潇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谢云潇这一番告诫,其实也是在提醒他,他身为华瑶的近臣,绝不能有任何超越界限的无礼之举。
今日?,钟觉晓这一身衣裳的布料是“软烟罗”,轻盈飘逸,遇水即湿。沾在衣襟处的水渍还没干透,钟觉晓的心凉了半截。他捂着自己的衣襟,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说完这句话,他不声不响地退下了。
谢云潇转身走进了船舱。舱内只有华瑶一个人,她斜躺在一张软榻上,翻看着芝江水师呈给她的文书。她并未抬头,只是缓缓地说:“钟觉晓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我没怪罪他,也没多看他一眼?,你可不要误会了。”
谢云潇明知故问:“误会什么??”
华瑶轻笑一声:“你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软榻:“过来,心肝宝贝,坐到我的身边来。”
谢云潇仍然站在原地。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尺。华瑶闻到了淡淡的冷香,那香气?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犹如昙花初绽,刹那之间,令人心驰神?往。
华瑶的双手捧着纸页,神?思却?飘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只对她说:“钟觉晓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言谈举止也失了些分?寸。你将他指派到财政部,他能参与钱粮的运筹调度。倘若他心怀鬼胎,你或许会功亏一篑。”
谢云潇的劝告不无道?理,华瑶也听进去了一些。
华瑶点?了一下头,随口回?应道?:“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
谢云潇略微转过头。他不再凝视华瑶,只看着桌上的一只红泥小香炉。袅袅轻烟在空气?里浮荡,他语声淡淡地道?:“你不相信旁人,旁人也无法欺瞒你。”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把他的左手拉到了她的胸前?。他目光沉沉地与她对视,她振振有词:“你出身于名门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肯定见识过不少?官场陋习。官场的人情世故,向?来是很复杂的。满朝文武官员,从上到下,官官相护,形成了诸多派系。他们明面上的主?子是皇帝,暗地里却?有各自的后台。各个党派之间,并不一定相互对立,可能是分?而不合,合而不离……”
这一段话还没讲完,华瑶将谢云潇带到了软榻上。他似乎没有推辞之意,她的胆子就更大了。她挑起?他的衣带,环绕着自己的食指一圈一圈地缠系着。
谢云潇低头看她,她仰头亲他一口,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这样笑起?来,周遭的一切声息都变得模糊,只有他是无比清晰的。于是,她又亲了他一口。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修长的手指已然陷入锦缎衣料里,仿佛毫无阻隔地贴近她的肌肤。贴合得越紧,情动得越深,他迟迟没有放开她。
华瑶小声嘀咕道?:“我好热,你也好热啊,你快松手吧。”
谢云潇重新坐正。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现在还觉得热吗?”
华瑶跷着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答道?:“好凉爽。”
谢云潇有些想笑。华瑶与谢云潇私下相处时,她的性情比平日?里更率真,也更坦诚。他觉得她十分?可爱,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
华瑶并不知道?谢云潇的所?思所?想。她的指尖抵在谢云潇的手背上,轻轻缓缓地抚摸着他。江上传来的风浪之声仍未停歇,这一间狭窄的船舱却?是安宁而清静的。
第128章 上阳春 “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刚过五更的时候, 天还没亮,细雨沾湿了窗纱,珠帘也被?风吹动。潮气凝结在暗影里, 平添几分寒意, 惊扰了太后的梦境。
太后梦见了自己的女儿。
太后的女儿, 名为“嘉元”, 出生于昌武四年的春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庭院里的碧桃树都开花了。
彼时的太后还不?是太后,她只是先帝的“贤嫔”。
贤嫔十八岁入宫, 十九岁晋升嫔位, 二十岁诞下嘉元。她这一路走来, 看似顺风顺水,实则危机重重。
先帝是薄情寡义之人。他的恩宠, 恰如露水,过不?了多?久便会消散。他从?未真正地疼惜过任何一位妃嫔。“疼惜”二字并不?适用于帝王。
他身居大位,手握大权,公卿王侯都要迎合他,天下人都是他的奴仆。
帝王是尊贵的, 奴仆是卑贱的, “贵”与“贱”相去甚远。赏罚黜陟、生杀予夺,哪一项不?是出自帝王的授意?那些授意, 或明?或暗, 或深或浅,引得前朝后宫的奴仆日?夜揣摩。
贤嫔把先帝的心思揣摩了无?数遍。
某个深夜, 先帝玩笑般地开口道:“嘉元是你的女儿,她的性格却不?像你。你温柔似水,体贴入微, 嘉元这孩子只会闹人。朕从?你宫门前路过,都能听见嘉元的哭闹声。朕想躲个清净,你把嘉元送给?德妃抚养,如何?”
贤嫔的双眼泛起泪光。她无?声无?息地啜泣。先帝没再说话。但她并未作罢。
嘉元的根骨薄弱,不?是习武的好?苗子,不?会得到朝臣的拥戴,更不?会得到先帝的器重。
难怪先帝要把嘉元扔给?德妃。
德妃伺候先帝多?年,始终未能有?孕。德妃做梦都想要个孩子,想得几乎魔怔了。
德妃的娘家在朝堂上颇有?威望,德妃的兄长还是镇守沧州的名将。德妃的心愿是不
?会落空的。贤嫔可?以满足她。
短短一个月之后,贤嫔攀附上了德妃。
送走嘉元的那一天早晨,贤嫔亲手为嘉元换了一套新衣裳。
嘉元才刚满一岁。她还不?会讲话,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含着一块糖,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贤嫔弯下腰,想把嘉元抱起来。嘉元含糊地喊了她一声“娘亲”,这两个字一出,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
她喃喃地说:“嘉元,好?女儿,乖女儿,总有?一天,娘会把你接回家……”
她食言了。
没过多?久,她又有?了一个儿子。
她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终于在后宫找到立足之地。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先帝驾崩也是她全力促成。
她做尽了世间?一切恶事,才把自己的儿子扶上帝位。
她是当今太后,也是天底下最有?名望的女人。
太后从?睡梦中?醒来。她感到困乏,却没再入睡。或许是因?为她的年岁渐长,她比以往醒得更早些。
太后撩起青罗帐,打开一盏纱罩灯。灯火落在金砖上,映出星辉般朦胧的微光。
值夜的侍女跪地行礼:“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微微颔首。她倚靠着一只浅霞色的素缎软枕,黑绸般的长发垂落在身侧。她的鬓边已有?了银丝,仍然不?显老态,独有?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
仁寿宫的大红纱灯都被?点亮了。这座宫殿以琉璃为窗,以金石为砖,以珍珠为帘,以玉璧为屏,灿烂的灯光照耀之下,处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景象。
今日?当值的二十名侍女都跪在寝殿之前,恭敬地向太后请安,为首的那位侍女名叫纪长蘅。近两年来,太后对她十分倚重。
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司衣”,负责记录后宫嫔妃衣裳首饰的收存情况。她做人很本分,做事很认真,各宫各殿的奴婢都尊称她一声“纪姑姑”。
四年前,太后把纪长蘅从?尚服局调到了仁寿宫。从?那之后,纪长蘅就成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勤勤恳恳地伺候太后的起居。
今日?正是纪长蘅当值。她服侍太后洗漱完毕,又为太后端来一碗银耳羹。那银耳也是御用的珍品,产自容州的深山,状若白玉一般莹润剔透。
太后并未进膳,只问?了一句:“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纪长蘅的心弦一霎绷紧。她如实回禀道:“内廷还没有?新消息传过来,倒是外朝发生了一件蹊跷事。侍卫来报,今日?寅时,还没到上朝的时辰,文渊阁的门前就聚集了两百多?个文臣,他们哭着喊着,闹作一团,惊动了徐阁老。后来徐阁老出面,安抚了群臣,事态就没那么紧急了。那会儿寝殿的灯还没亮,奴婢不?敢打扰您。”
太后轻叹一口气,纪长蘅退到一旁。
太监王迎祥跪到了太后的脚边。
王迎祥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内侍。他在仁寿宫当了七年差,认了太后最宠信的老太监为干爹。
今年开春时,老太监暴毙了,太医宣称是“突发心疾”。太后也没追究,派人把老太监厚葬了。宫里人提起此事,纷纷赞颂太后仁慈。
王迎祥却感到恐慌。老太监身强体壮,还从?太后的饮食起居之中学到了保养之术,他绝不?可?能死于心疾!他的死因?是一个谜,深埋于荒郊野外。任凭他生前如何风光,他死后也只是一具不?完整的尸首。
太监都是净过身的、断过根的,这一辈子再也做不成一个健全的人。太监的恩荣,仰仗于他们的主子。王迎祥早已领悟了这个道理。他暗中?投靠了东无?,经常为东无?传递消息,迄今为止,太后还没发现他的行径。
他屏气敛息,利落地磕了一个头。
太后抬起左手的一根食指。王迎祥又跪了下去,毕恭毕敬地说:“奴婢斗胆,想请您放宽心,您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主子,您的慧眼洞察秋毫,宫里的大小事务都瞒不?过您……”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哀家没空听你的闲言碎语。”
王迎祥连忙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奴婢不?该多?嘴,请您息怒,求您恕罪。”
太后从?他身边走过,还给?他撂下一句话:“伶牙俐齿是你的短处,赤胆忠心是你的长处。”
王迎祥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是凉飕飕的。他的四肢百骸全然冻僵了,僵得不?能挪动半分。
他几乎可?以断定,太后故意说了一句反话。太后已经识破了他的底细。
不?仅如此,太后还考虑了全局,暂时没有?发落他。太后也猜到了他背后的主子准备谋反。那一句反话,正是太后十分高明?的暗示。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太后没有?公开插手过政务。她就像平常人家的祖母一样享受天伦之乐。但她的势力早已深深扎根于朝堂。她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她照拂过所有?皇子和公主。无?论哪一位皇子或公主登基,她都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她不?会参与夺嫡之争,只会照旧坐山观虎斗。
王迎祥曾经见识过太后的手段。先前他还猜不?准,太后与东无?孰强孰弱?现在他想明?白了,太后与东无?并不?一定是对立的。
王迎祥颤声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您是奴婢生生世世的主子,奴婢不?敢对您有?丝毫不?敬。您若有?吩咐,奴婢定当遵从?,即便是刀山油锅在前,奴婢也不?会后退半步。”
太后没有?回头。她背对着王迎祥,以一种?平淡的语调道:“起来吧。”
王迎祥立刻爬起来,躬身作揖。太后没让他退下,他便跟随太后继续往前走。
太后走到门口,迎面扑来一阵凉风。她咳嗽了一声,纪长蘅递上一块绢帕。那绢帕的四周是金丝线锁的花边。太后拾起绢帕,指节处的宝石戒指闪闪发亮,腕间?的龙纹玉镯相映生辉,尽是珠光宝气。
太后轻拍了一下纪长蘅的掌心,纪长蘅便理?解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要亲自去探望皇帝。
去年冬末,皇帝忽然犯了恶疾,浑身长满了烂疮,转眼已是五个多?月过去,皇帝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流言蜚语传遍了朝野上下,各个党派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不?同阵营的官僚只会相互攻讦,和衷共济的局面是无?法长久的。
以内阁为首的文官包揽了朝政,方谨的权势如日?中?天。华瑶与方谨沆瀣一气,频频向京城传递捷报,秦州、虞州的精兵强将都落入了这两位公主的手里。朔州、幽州、平州、绍州的官员也多?半效忠于方谨,如此看来,大梁朝的北方十二省都在方谨的管控之内。
方谨还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身份极其尊贵,在民间?的名声也很好?。她的驸马顾川柏是世家公子,才思敏捷,立身清白,当得起皇后的重任。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瞬。她希望方谨能被?立为储君。不?是因?为她支持方谨,只是因?为她不?忍再看到京城的乱象。她觉得方谨可?以遏制叛贼乱党的燎原之势。
宽阔的御道上,寒风如潮水般涌来,纪长蘅的面色不?变。她把太后扶上凤辇,随着一声“起驾”,八个孔武有?力的轿夫合力抬起了凤辇。
纪长蘅随行在侧,与众人一同走着路。她小时候也练过几年功夫,体格比一般的武夫更强健。她提着一盏红纱灯笼,走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觉得疲惫。
天色渐渐变亮了,黎明?初现,残月将垂,这一座巍峨的皇城,犹如凌霄之上的仙宫。晨曦射入琼楼玉宇,照出一条条金边银线,实乃宏伟壮观之至。
纪长蘅入宫二十年,仍未看厌皇城的风光。
她微抬着头,恰有?一只喜鹊从?宫墙的角落里飞过。她瞥了一眼喜鹊,又听见远处传来的诵读声,隐隐夹杂着悲怆的嚎哭声。
喜鹊的啼鸣也沦为哀鸣。
此时此刻,两百二十名文官跪在景运门之外,共同念诵《大梁律》的条例,乞求皇帝尽快立储。
这两百二十名文官之中?,包括了翰林二十人、御史三十人、给?谏四十人,甚至还有?十五位六部九卿的高官。
跪坐在最中?央的官员,正
是户部尚书孟道年。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也是皇帝信赖的重臣。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政五十多?年来,始终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从?未做过结党营私、媚上欺下之事,还能把繁琐的账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皇帝经常称赞他是“正道之贤士,治世之能臣”,天下读书人也将他视作表率。
今时今日?,他却率领群臣,长跪于宫门之前,向皇帝哭谏。他年事已高,只能拼尽了力气,呐喊道:“立储一事,关乎国体!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请陛下顾念祖宗基业之沉重,体恤天下民生之疾苦!!”
天空飘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气从?砖石的缝隙中?漫上来,孟道年身上的官服已被?雨水浸湿。他颤巍巍地重复道:“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众多?官员齐声响应:“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他们跪在距离景运门台阶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景运门是连接外朝与内廷的重要通道,也被?称为“禁门”,三品以下的官员不?得擅自靠近景运门,否则会被?拘捕下狱。禁军侍卫轮班值守,严禁一切官员未经传召而?擅入。
群臣在景运门之外哭谏,正是为了把声音传入内廷。
太后居住的仁寿宫与景运门相隔不?远。
群臣口口声声大喊着“陛下”,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在场的二百二十名文臣,并不?都是孟道年这样忠于朝廷的纯臣。他们的立场不?同,目标也不?同,有?人盼着皇帝尽快立储,有?人盼着太后垂帘听政,还有?人盼着朝纲更加混乱,好?让他们的主子在乱局中?独占鳌头。
他们等了半个多?时辰,没等来太后的懿旨,却等到了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这位总管太监服侍皇帝四十余载,几乎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他穿过景运门,才刚露面,便有?一位年轻的文官朝他哭喊:“微臣叩请陛下降旨!公公,麻烦您替我们通传!”
侍卫撑着一把蓝灰色的绸伞,总管太监就站在伞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文臣们。总管太监手执一柄拂尘。那拂尘轻轻一挥,沾了一丝雨水,他慢吞吞地开口道:“诸位大人请起来吧,咱家奉了皇命,来传一道口谕,朝臣不?得群聚于宫门之外,违令者是要问?罪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寅时快过了,天还冷着,雨还在下着,诸位大人多?半不?会武功,没有?内力护体,禁不?住凄风冷雨的磋磨,不?如赶紧打道回府吧。诸位大人要是冻坏了身子,这景运门附近的奴才真是担当不?起了。”
群臣之中?,忽有?一位年轻的女官高声道:“敢问?公公,陛下的龙体可?还安好??倘若陛下的伤症已有?好?转,恳请陛下宣召群臣!群臣日?夜盼望觐见陛下!朝政荒废将近六个月,仍无?储君代理?国事,以至于乱党肆虐,奸佞专权,朝纲败坏,政务废弛,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边境内外岌岌可?危!!”
总管太监扫眼一看,这位女官名叫郭灿亮,乃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二甲榜上的第?一名,差一点就成了探花,怪不?得她出口成章,句句押韵。
郭灿亮的官职是“翰林院编修”,与朴月梭是同僚。
好?巧不?巧,朴月梭就跪在郭灿亮的旁边,与郭灿亮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朴月梭品行端正,文采出众,深得皇帝的欣赏。即便他是华瑶的表哥,皇帝也没薄待过他,他倒是跟着一帮老臣耍起了权术。
总管太监那一番话都白说了。无?论老臣还是新臣,都不?肯离开宫门。
总管太监好?说歹说,劝了又劝,竟然没有?一位文臣卖他一个面子。而?他知道,即便皇帝的病情日?益恶化,皇帝也还是皇帝,君威也还是君威。皇帝容不?得群臣忤逆,群臣看不?得皇帝怠惰。君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而?他区区一个太监,当然还是希望君主最为强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纵然他也有?一些不?忍心,皇帝的旨意必须遵从?。他传令道:“陛下口谕,朝臣不?得群聚于宫门之外,若有?违令者,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收入镇抚司严刑拷讯,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停职待罪。”
天地之间?一片寂寥,这一场风雨越发阴冷,总管太监拂尘一扫,指向翰林院的一群年轻官员:“镇抚司听令,立刻将罪臣拿下!”
唐通双手抱拳,向着太监行了一个礼。
唐通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镇抚司的一流剑客。他内功深厚,剑法刚猛,寻常的武将也并非他的对手。
今日?,恰好?是唐通当值。他似乎是一心一意效忠于皇帝,乍一听见皇帝的口谕,他没有?片刻犹豫,马上率领一群侍卫捉拿文官。
文官心有?不?甘,当然也不?肯就范。
唐通对文官竟然没有?一丝尊重,抬手便斩断了一位文官的胳膊,鲜血如注,从?伤口喷涌而?出,残肢摔在地上,又被?一道剑风斩过,血肉像是鞭炮一样炸开了。
那文官的朋友惊声大叫,却也落得个断手缺脚的下场。
玉石砖上,血水横流,几个文官放声痛哭。他们哭的不?是同僚的惨状,而?是法制的溃败。
皇帝有?命,“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收入镇抚司,严刑拷讯”,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在镇抚司的拷讯下存活,但是镇抚司也不?能当众砍杀文官——那是彻底违背了法制,也凸显了皇帝的昏庸无?道。
皇帝从?前并没有?如此昏庸。他重病半年,死也不?肯交权,使得朝政乱得一塌糊涂。倘若他愿意指派几个贤臣重振朝纲,便能缓解日?益紧张的局势,自诩为“清流”的官员都会达成一致,这也算是顺应了民心、安定了臣心。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他把宫门变成了一片血海。
尖叫声、哭嚎声、怒骂声混杂在一起,那响声震天撼地,渐渐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唐通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提起长剑,直奔郭灿亮。
在翰林院的年轻官员之中?,郭灿亮是唯一的女官。她也是金连思的挚友。就在上个月,金连思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因?是“御林军内乱”,然后便没了下文。郭灿亮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郭灿亮觉得,金连思的死状十分古怪。她不?相信杀害金连思的凶手是御林军,更不?相信那些皇子或公主能够置身事外。
她都能想到的问?题,皇帝怎么可?能想不?到?
既然皇帝能想到,又为什么放任京城内乱?
而?今,郭灿亮亲眼目睹,镇抚司趁乱砍杀文官,她头脑发热,早已出离了愤怒。
她披头散发,破口大骂:“天杀的镇抚司,我干你们全家!唐通,你死全家了!干你狗爹,下三滥,死不?要脸的臭贱货!唐通,你个烂根的脏奴才!脱了裤子就能当太监!我杀光你们!杀杀杀杀杀杀杀啊啊啊啊!!”
唐通在宫里当差多?年,还没听过此等恶言。
他打定主意,要把郭灿亮的脑袋割下来,再把她开膛破肚,让她看着他掏出她血淋淋的肠子。
他一霎冲到了她的面前。
郭灿亮并不?是孱弱的文人。她学过一点武功,跑得也比别人更快。她发癫似的狂奔,镇抚司侍卫都在追捕她,直到此时,唐通才发现了她的诡计。
镇抚司侍卫仅有?二十人,文官却有?两百二十人。
郭灿亮想要引开侍卫,让文官获得喘息之机。不?少文官都逃往了文渊阁。文渊阁是内阁重地,若无?皇帝的诏令,镇抚司不?得擅闯文渊阁。
郭灿亮果然是诡计多?端的文臣。她状似癫狂,其实经过了一番考量。即便她因?此牺牲,她的同僚也不?会忘记她的恩情,《大梁史》一定会记载她的英勇壮举。她对唐通的辱骂,也一定会流传百世。
唐通的手腕一抖,长剑向着郭灿亮一刺,眼前忽然剑光一闪,他的袖摆被?割开了。他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他偏头一瞧,伤他之人竟然是朴月梭。
朴月梭明?明?是个文臣。但他的剑
法之高深,远远超过唐通的想象。
唐通并不?知道,朴月梭的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朴月梭十二岁那年,奉诏入宫,成为了华瑶的伴读。那一年的华瑶仅有?八岁。华瑶与朴月梭是名义上的表兄妹,也是实际上的玩伴,两人的年纪相近、脾性相投,平日?里几乎形影不?离。华瑶的那些武术老师,顺便也指导了一下朴月梭。
华瑶的天资比朴月梭更强,朴月梭在剑术上的造诣稍微逊色于华瑶,但也算是个武功高手。凭着那一套精妙剑术,朴月梭行走江湖,足以自保。
如果,最顶尖的武功高手是十级,唐通大概是九级,朴月梭是七级,不?过其他文臣都是零级,这就显得朴月梭格外出众。
唐通急火攻心,调转剑锋,杀向了朴月梭。
朴月梭不?再与唐通缠斗。他施展轻功,跃到了另一个方向,唐通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提剑追过去。
雨越下越大,唐通在半空中?翻了个剑花。他穿过重重雨幕,追捕着逃往文渊阁的文官,与其说是“追捕”,不?如说是“屠杀”。他已经杀了四个文官,这数字太少了,他至少应该杀到四十。
昔日?的体面文官,如今就在宫道上狂奔,哭嚎着喊道:“阁老救命!阁老!太后救命!太后!镇抚司造反了!草菅人命!草菅人命!”
唐通很想杀了那个叫声最大的窝囊废。但他的剑光还没落下,竟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挡了过来,他定睛一看,这老人正是孟道年。
孟道年是当朝二品大员。他为官多?年,自成一股威严的气势:“放下,你把剑放下。你是镇抚司的武官,不?是集市上的屠夫。你杀的是国之栋梁,不?是嘎嘎乱叫的鸡鸭。”
“嘎嘎乱叫”这个词,让唐通的反应慢了半拍。
唐通没念过书,也没读过诗词,如果孟道年对他咬文嚼字,他确实不?太能听懂。
孟道年的措辞如此简洁,唐通听了个明?明?白白。
孟道年的语气十分和蔼,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辈。他是万人敬重的三朝老臣。普通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应当在家颐养天年,而?他还在为了国事而?奔波。
四周的血腥味都变淡了,冰凉的雨水搔刮着唐通的脸颊。
唐通今年二十八岁。他很年轻,也很强壮。他是镇抚司的第?一流高手,但他并不?擅长勾心斗角。他早早地投靠了东无?,曾经为东无?杀过很多?人。他沉默寡言,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剑都是不?言不?语的。他自然也是。
但他听说过孟道年的丰功伟绩。
孟道年出身寒门,仍有?一身清贵的风骨。孟道年为官五十余载,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户部官员都对他心服口服。
皇帝特意叮嘱过唐通:“别伤了孟道年一根毫毛。孟道年是三朝元老,户部离不?开他,大梁朝也离不?开他。”
想到这里,唐通打算收手,孟道年忽然朗声道:“昭宁二十五年,京城瘟疫横行,工部尚书邹宗敏与大皇子高阳东无?勾结,私吞公款四百万两!高阳东无?私吞公款,侵占土地,滥杀忠良,祸乱朝纲!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唐通握紧了剑柄,孟道年岿然不?动。
第129章 迟日暖 “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
天下读书人都说孟道年是“清官”, 孟道年自认担不起这个名头。
他混迹官场五十载,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明哲保身?的前提是国?家财政能够运转,边境戍守能够维持, 平民百姓的日子还?有指望。然而这几年以来, 别说平民百姓了, 皇亲国?戚也不得安宁。
二皇子失踪了, 四公主遇险了, 五公主遭受了灭顶之灾。五公主的驸马和?侍卫都被恶贼杀害了。那个恶贼,究竟是谁?
孟道年大概能猜到。
高阳东无, 孟道年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昭宁十三年, 东无年满十八岁, 皇帝给他委派的官职是“镇抚司指挥佥事?”,隶属武官, 位列五品,主要负责在诏狱拷问涉嫌犯罪的官民。
所谓的“诏狱”是一个法理皆无的地方。诏狱没有明文规定?的法律。诏狱的官吏只能听从皇帝的命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无法干涉诏狱的审讯。
皇帝需要诏狱为他树立权威,诏狱需要皇帝为它壮大声势,皇帝与诏狱的关系是十分紧密的。皇帝亲自培养了不少诏狱酷吏,东无正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快刀, 民间称其为“诏狱第一酷吏”。
或许是因为东无在诏狱任职的时间太长, 东无早已丧失了良心。他是无情无义?的人。他不会怜悯这世上的平民百姓,也不会遵循这世间的人伦道义?。他不知“饥寒困苦”为何物, 更不在乎自身?的暴虐为天理所不容。他杀妻杀子、害人害己, 创设了上百种酷刑作为刑讯的手段,专门折磨无辜之人。群臣畏惧他, 甚于洪水猛兽,而他作恶多端,还?能高枕无忧。
皇帝拨派的赈灾款, 也被东无侵吞了大半——那是百姓的血汗钱,更是百姓的救命钱!
孟道年做不到袖手旁观。
晦暗的天空下,孟道年衣袍湿透,声调仍未减弱:“自从陛下罢朝以来,秦州、康州、永州相继告急,叛军肆意践踏大梁的土地,中?原三省已是生?灵涂炭,死伤者不少于百万!羌国?与甘域国?屯兵备战,时刻准备挥师南下,夺取大梁的江山……”
他慷慨陈词:“北方战乱未平,南方倭寇再起!百姓苦不堪言,大梁的社稷已是摇摇欲坠!赋税一年比一年重,灾祸一年比一年多,国?库本?就空虚,又出现了高阳东无这等贪官污吏!高阳东无勾结工部,剥削百姓,策反御林军!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孟道年从不结党营私。他是效忠于朝廷的纯臣,也是尽忠于皇帝的孤臣。他在户部任职五十多年,所提拔的官员都是清正廉洁的人。而他一介寒儒,两袖清风,凭什么和?东无叫板?
凭他这条命!
天空中?惊雷乍现,巍峨的皇城被雷光照得通亮,孟道年的愤怒已被雷火点燃。他高呼道:“微臣清查了近两年的账本?,南方各省税收的缺额极大!高阳东无在南方根基深厚、党羽众多,无休止地搜刮民脂民膏,毁坏了大梁的祖宗基业!请陛下明察!!”
他的力气快要耗尽:“臣以死谏……”
他脱下乌纱帽,帽翅在风雨中?震颤。他仰头呐喊道:“臣以死谏,臣以死谏!!”
“死谏”二字,声震四方,仿佛要传到天上。
乌纱帽从他手里摔落,他披散着一头白发,撞向了高峻的宫墙。他年老?体弱,迈出的步子踉踉跄跄,还?没等他一头撞死,唐通抢先扶住了他。
总管太监惊叫道:“唐通,别伤到孟大人!”
唐通下意识地放开?了孟道年。
孟道年忽然握住唐通的剑刃,剑尖刺向了孟道年的心口,这一刹那之间,唐通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溅,漂染了绯色官服,孟道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臣以死谏……”
唐通手腕一颤,急忙收剑回鞘。
在场众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孟道年摔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血水沿着砖石的纹理流淌,他嘴里喃喃道:“请陛下明察……”那悲怆的颤音随风飘散,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兴平四十四年。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殿试时表现出众,兴平帝钦点他为探花郎。
兴平帝是一代?明君,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
兴平四十四年,女帝七十二岁,行走间步履稳健,风度高雅。她身穿龙纹黑袍,头戴珠簾王冠,当她走到他的面前,珠簾晃动的声音也清晰得多了。
她说:“你们要做大梁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的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孟道年跪在保和?殿的金砖上,恭恭敬敬向她叩首:“微臣遵旨。”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五十多年过去,兴平帝早已作古,孟道年这一辈子都没忘记她的教诲。他应该没有失信于她,没有失信于江山社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大雨滂沱,溅起纷飞的水花,文官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总管太监扬起拂尘,下令道:“镇抚司停手,快把孟大人扶起来,传太医!!”
总管太监已经顾不上捉拿五品以下的官员。他走过景运门的台阶,撑伞的侍卫紧跟着他的脚步,水珠一颗颗地从伞面上滚落,溅开?一串串涟漪。落雨声、嚎啕声、喧
嚷声、喘气声……那些嘈杂的声响,就像高低错落的浪潮,向着众人的耳畔奔涌。
唐通飞快地赶了过来,如实禀报道:“孟大人气绝身?亡。”
总管太监观望着孟道年的尸体,还?没拿定?主意,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总管太监转过身?去,纪长蘅站在距离他一丈远的门廊处。
纪长蘅是太后?跟前的女官。她深受太后?宠信,宫里的奴才都不敢冒犯她。她的官阶略低于总管太监,但她的主子是皇帝的母亲。大梁朝一向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的地位极其尊贵,总管太监必须顾全纪长蘅的体面。
总管太监用一种亲切的语调问道:“您怎么来了?”
纪长蘅朗声道:“奴婢来传达太后?的口谕,景运门外的文臣都去洛春阁的厢房住下,等候发落。太后?宣召了二十名太医,在洛春阁为文臣治疗伤病。”
洛春阁与景运门的距离不到十丈。洛春阁之内,还?有三十多间厢房,足以容纳这两百多位文臣。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纪长蘅又道:“请容奴婢多说一句话,诸位大人的谏言,太后?已经听到了,诸位大人,请你们移步洛春阁。立储一事?,非同?小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商量不出结果。宫里的主子们都要慎重考虑,办案查案耗时更长,诸位大人先别着急,安心在洛春阁养伤,免得横生?枝节,牵连到自家人的身?上。”
纪长蘅面朝着众多文臣,微微弯腰,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诸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天底下最讲‘理’字的人,你们最明白事?理,最通晓法理,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奴婢请你们三思?而后?行。”
那些文臣刚刚经历了一次波折,惊魂未定?,此时也愿意听从太后?的懿旨。他们互相搀扶着前往洛春阁,只剩几个顽固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纪长蘅抬起手来,她身?旁的御林军就出动了。
御林军驻扎在景运门附近的“南群房”之内,共有一百二十人。他们并未参与皇帝对文臣的镇压,却遵循了太后?的命令。他们强行掳走了那几个年轻人,将其关押在南群房。
即便太后?不问朝政,她在皇城中?的威望也是极高的。太后?仅仅派出了一名女官,便平息了景运门的动乱。
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冲刷着宫道,血腥味变淡了不少,纪长蘅默默地看着孟道年的尸体被御林军抬走。她的眼神格外寂静,静得镇定?,静得空茫,静得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在皇城住满了二十年,曾经亲眼看过宫女和?太监被杖毙,飞溅的血肉沾到了她的裙摆,她还?要和?其余奴婢一起跪谢皇恩。
所谓的“皇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可怜人死在这里。纪长蘅起初是很害怕的,如今她把生?死看得很淡了,无论她这辈子能否善终,那都是她的命。常言道“天命难违”,太后?就是她头顶上的“天”。
纪长蘅穿过了景运门,从外朝回到了内廷。
她追上了太后?的凤辇。
太后?坐在靠窗的那一侧。窗帘微微地飘荡着,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纪长蘅瞥见太后?挽起的发髻,以及发髻上的锡杖形金簪。
太后?正在闭目养神。她的右手拈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珠子被她的拇指一颗一颗地拨弄。凤辇距离皇帝的寝宫越来越近了,她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过了足足一刻钟,凤辇停在了皇帝寝宫的门口。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下了凤辇。
太后?抬眼一瞧,门廊的横梁上悬挂着四盏黑纱灯笼。她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沉。她闻到了一股熏香也无法遮掩的腥臭味,这座壮丽的寝宫就像是一处乱坟岗。
太后?的气息仍然平稳:“绪儿,醒了吗?哀家来看你了。”
皇帝的本?名是“高阳令绪”。太后?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绪儿”。在皇帝的印象中?,自从他成年以后?,太后?再也没有唤过他的小名。
卧房里并未点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太后?慢慢地走向了皇帝所在的床榻。她的护甲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一缕幽光,照出了重重叠叠的黑纱床帐。
太后?无法审视皇帝的现状,形势因此变得更严峻,她的语气倒是比往常更柔和?:“你还?在病中?,别太劳累了,千万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景运门外有一群文官聚众闹事?,哀家替你处置了他们,现在没事?了,你安心养病吧。”
皇帝嘶哑地开?口道:“孟道年死了,他向朕死谏,他这是在胁迫朕,天下人都在胁迫朕。”
皇帝的声音很虚浮,给人一种疲乏虚弱之感,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直白地说:“你也想催促朕立储。”
太后?轻叹一声:“哀家最挂念的人是你啊,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你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多少次了,哀家想来看看你,又怕妨碍了你。你刚生?病的那阵子,言官就递上了折子,恳求哀家垂帘听政,哀家从没答应过他们,也从没劝过你立储。”
皇帝的呼吸更粗重了:“朕杀了你派来的太监……”
太后?往前走了一步,与床榻的距离仅有不到一尺:“太监只是一个奴才。奴才伺候得不妥帖,便是奴才犯了错,无论你如何处置他,那都是他应该领受的。你不能因为一个奴才就与哀家生?了嫌隙。皇帝,你是哀家的亲骨肉,哀家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你身?上,谁能比得过你呢?”
皇帝喃喃道:“朕害死了嘉元长公主。嘉元是你的女儿,你不可能不恨朕……”
太后?略微提起裙摆,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床边。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太后?仿佛没察觉似的,语气丝毫不变:“嘉元不是哀家抚养长大的,嘉元也没把哀家当做母亲。她勾结朝廷重臣,煽动禁军谋反,罪证确凿,必须按律严办。你饶了她的性?命,将她软禁在皇宫之外,那是赏了她一份恩情。”
床帐飘荡了一瞬,皇帝的左手伸了出来。他的指甲已经脱落了,溃烂的疮口里流出了脓血。
太后?轻轻接住他的手掌,缓声道:“哀家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和?哀家的母子情分,任何人都无法离间。你出生?于昌武六年,从那时候起,哀家的心愿便是让你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
皇帝却说:“朕坐在皇位上,群臣跪在地上,朕为他们施恩,他们不懂得回报……他们都在胁迫朕……”
皇帝不再是从前那个城府至深的皇帝。他甚至没用一点话术,直接把他的心声吐露了。
他絮絮叨叨:“金连思?也死了……她是国?子监贡士,朕钦点的人才,谁敢杀她?!杀她之人,杀的是朕的脸面!”
金连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今年三月,御林军内乱,金连思?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金连思?通晓诗词歌赋,熟知策论律政,还?写得一手好字,开?创了一种名为“金体”的书法。皇帝很欣赏她的学识,钦点她为国?子监贡士。她在国?子监的成绩十分优异,许多读书人都猜测她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金连思?死于非命,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帝为此大发雷霆,责令御林军细查此事?。御林军查了两三个月,半点消息都没传回来,这也在太后?意料之中?。
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他的威望越来越差了。
皇帝在位二十六年,并未建立多少卓越功绩,赋税却是连年增长的。皇帝原本?要推行新政,改革以往的税制,那新政才刚有了些眉目,皇帝竟然一病不起,各地的财务状况愈加恶化。
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军费,凉州、沧州的粮草缺额极大,羌国?与甘域国?也都收到了消息,这些蛮族又开?始在边境地区屯兵练兵。
南方沿海一带,还?有一大群倭寇肆虐。灵安、端化、朱原、石曲四省不堪重负,百姓哀怨连天。朝廷组建了几支水师,仍然无法消灭倭寇。那些倭寇时而投降,时而叛变,还?贿赂了当地官员,远比一般的盗匪更难清除。
秦州、康州、永州的叛军不容小觑,朝廷至今没有平定?这三个省份的祸乱。秦州的局面稍有好转,却是华
瑶出力最多,与朝廷无关。如今华瑶风头正盛,必然会遭到各个党派的打压,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她的造化了。
纵观大梁朝的东南西?北,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初步显现。历朝历代?的末年,皆是一副军阀割据的乱象。正如孟道年所言,所谓的“大梁朝”是一座摇摇欲倾的大厦。
太后?的心里装满了国?事?。她沉默半晌,才说:“你爱才惜才,真是大梁朝的明君。大梁朝没了金连思?,没了孟道年,还?有千千万万的才子才女。”
皇帝突然冒出一句:“孟道年死前,清查账务……他查账的方式,是华瑶开?创……华瑶改革雍城的税务司,把手伸到了户部……”
太后?暗忖,皇帝的神志错乱了。他的皮肉溃烂了,脑浆肯定?混浊了,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像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过,太后?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的疑心很重。他听说了孟道年的遗言,但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贪官贪污了多少银两,而是孟道年的前后?反差。孟道年从前并没有看穿假账,却在华瑶改革了审计方式之后?,忽然发现了各省账务的亏空。这一切都是在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皇帝更加厌恶华瑶了。
太后?淡然道:“华瑶这孩子,确实有些小聪明。她小时候,最爱学算术,五岁就把《算经》倒背如流。但她的性?子太活泼了,总是静不下心来,因为贪玩而耽误了功课,太傅屡次向淑妃告状。”
皇帝仿佛没听见太后?的话。他自顾自地说:“朕后?悔了,朕不该为华瑶赐婚,华瑶和?方谨、东无一样狼心狗肺,他们都想杀了朕……他们毒害了朕……除了他们,世上没人敢毒害皇帝……”
太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别为他们动了肝火,皇帝,你只是生?病了,你要好好养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太担忧了,哀家会护着你的。”
皇帝看不见太后?的面容。他深藏于黑暗之中?,生?平第一次承认道:“朕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太后?流了一滴眼泪:“哀家真是心疼你,病在你身?上,疼在当娘的心上。”
皇帝的左手还?被太后?捧着,脓血犹如蜡油一般泱泱地淌下来,黏腻又浓稠,太后?的护甲沾满了脏污不堪的血迹。
太后?仍在劝慰皇帝:“你治理国?事?,凭的是‘赏罚分明’四个字。华瑶和?谢云潇在凉州立下大功,全国?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功劳,若不重赏他们,难以服众,边疆的将士们也不愿意再效死力。赏钱赏权都不是你的本?意,你赐给谢云潇一个驸马的虚名,既显得天恩浩荡,又能与凉州结下姻亲之谊,算是一举两得的计策。”
皇帝头晕目眩,话也说得更少了:“华瑶杀了何近朱,她忤逆不孝……”
皇帝即位之前,全国?各地的武学宗师创立了许多武林门派。这些武林门派,并不都是讲究侠义?的,它们之中?的一部分勾结官商、欺凌百姓,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危害了朝廷的政务和?税收。
昭宁七年之后?,皇帝坐稳了皇位,便开?始了一番布局。他派出了镇抚司的高手,清剿全国?的武林门派,追捕那些开?山立派的宗师,并把他们当做诱饵,诛灭了他们的同?党。
何近朱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皇帝清剿门派的得力干将。他死在了华瑶的手上,这让皇帝又惊又恨,难道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胜过了武学宗师?
太后?感慨道:“可惜了何近朱,他死无葬身?之地。”
“死有余辜……”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秽乱宫闱,死有余辜!”
皇帝急怒攻心,猛烈地咳嗽几声,喉咙里涌出了血沫子。他瞪大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太后?焦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立刻宣召太医。”
皇帝嘟哝道:“不,不……”
太后?像是哄小孩一样温柔地哄着皇帝:“好,好,哀家都听你的,所有事?情都依着你办,只要你满意了,哀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皇帝撇开?太后?的手,死死地抓着床帐,他的侍女连忙跑了过来,递上一把碧绿色的翡翠烟枪。皇帝衔着烟嘴,吞下两口烟雾,疼痛都缓解了许多,神志短暂地清醒了。
他异常严肃地说:“皇后?罪不容诛!朕的八皇子早就夭折了,皇后?隐瞒了八皇子的死讯,还?用何近朱的儿子顶替了八皇子的位子。现在这个八皇子天生?愚钝,朕为了教导他,耗费了不少心力……朕是在替奴才养儿子!朕要将皇后?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太后?的目光扫过了那一杆烟枪。她面不改色:“别气坏了身?子,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皇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为她动怒不值得,你要慎重地考虑大局。”
幽暗的卧房里,烟雾蔓延开?来,像是寺庙中?燃烧的香火。太后?微微垂首,脸上是一副和?蔼的神色,宛如一尊观音像。
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安抚皇帝:“皇后?是你的附庸,她只能依附于你,八皇子天生?愚钝,年纪又那么小,皇后?掀不起风浪,咱们娘俩儿当然不急着处置她。”
皇帝毫无顾忌道:“朕想杀了她……朕想杀妻杀臣杀子杀女……”
太后?柔声回答:“哀家知道,你是哀家和?先帝的孩子,你的性?格就像先帝一样刚毅。你也是大梁朝的君主,这世上有许多事?,你不用亲手做,哀家可以帮你出主意,咱们娘俩儿一定?要同?心协力,渡过难关。”
皇帝今年四十九岁。在他过往的四十九年人生?中?,太后?对他无微不至。每当他身?体抱恙,太后?的关怀也是连绵不断的。他的心绪被牵动了。他向太后?倾诉道:“皇后?、东无、方谨、华瑶这几人死有余辜。”
太后?附和?道:“是啊,他们都该死。”
皇帝又说:“朕不是不想立储,朕是看中?了六皇子……他的性?格,和?朕最相似……”
皇帝的这一番言论,全在太后?的意料之中?。
六皇子名为“高阳司度”。六皇子出生?的那一日,皇帝百般斟酌之后?,才给六皇子命名为“司度”,可见皇帝对司度的偏爱,始于司度出生?之前。
司度的母亲是珍妃。珍妃出身?于世家名门,见惯了世俗名利,又懂得钻营取巧,自然讨到了皇帝的欢心。
司度本?人文武双全,对皇帝的态度十分恭谨,经常去寺庙为皇帝诵经祈福。他的皇兄皇姐都不愿意把姿态放得太低,他倒是能拉下脸来,结交一群穷困潦倒的和?尚。他整日与和?尚探讨佛法,钻研“长生?不老?之术”,以此谄媚皇帝。
想到这里,太后?语重心长道:“司度非嫡非长,今年才刚满十八岁,满朝文武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你想让司度做储君,还?得给他一段时间,等他再长大一些,势力更深厚,地位更稳固,能与他的皇兄皇姐一较高下,你扶他坐上太子之位,他便能坐稳了。”
皇帝深深地吁了口气:“朕也是这么打算的。”
太后?似乎也累了。她的眼皮垂了下去,疲惫地说:“好,你心里有数就好,哀家年纪大了,不能久坐……”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皇帝并没有挽留她。她又对皇帝说了几句关切的话,这才缓步离去了。
皇帝的寝宫充满了一股恶臭的、混浊的气味。太后?无法再待下去。她回到了凤辇上,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纪长蘅递过来一块蘸满了白酒的毛巾。太后?先用毛
巾擦了擦手,又换了一块帕子捂着嘴,就这么捂了一会儿,直到她返回仁寿宫。
*
这一日的午时三刻,皇帝降下一道圣旨——立储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后?暂代?皇帝处理政务。早朝的制度也恢复了,太后?将会垂帘听政,文武百官都要跪拜太后?,内阁应当以太后?为尊。
纪长蘅听到消息的时候,正跪坐在房间里为太后?整理首饰。她用一块丝绢的帕子擦拭首饰上的血迹,她的心跳得快极了。她已经猜到了毒害皇帝的凶手究竟是谁。
四年前,宫里有一位小主,入宫几个月了,仅仅侍寝过几夜,皇帝早就忘记了她。那位小主所居住的地方既偏僻又冷清,伺候她的下人只有两个太监。
那一年的春节,纪长蘅负责为品级较低的妃子发放衣裳,刚好就去了一趟那位小主的住处。小主的身?边没有侍女,纪长蘅实在可怜她,便亲自为她换衣梳妆,却见她的背后?长了一小块深紫色暗疮。
那个暗疮不红不肿,不疼不痒,只是形状非常丑陋。
纪长蘅喊来太监,让太监去请太医。太监答应下来,又把纪长蘅送到了门外,嘱咐纪长蘅守口如瓶,千万别透露一点风声。
纪长蘅的嘴巴是极严的。她从来不会乱嚼舌根。管不住舌头的奴才都死了,各有各的死法,每一个都死得惨烈,她见过太多了。
半个月之后?,那位小主因为“感染风寒”而逝世。她的尸体被连夜送出了皇城,伺候她的两个太监也都失踪了。除了纪长蘅,宫里似乎没人关注此事?。身?份低微的嫔妃就是无名小辈,谁会在意一个无名小辈的死活呢?
又过了两个月,纪长蘅忽然得到了太后?的垂青。
据说,太后?听闻纪长蘅是个踏实本?分、聪慧认真的女官,便把纪长蘅调到了仁寿宫。皇城里的奴才都以侍奉太后?为荣,纪长蘅能去仁寿宫当差,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而今,纪长蘅仔细一想,后?背渗出了细细冷汗。
纪长蘅练过武功。她的听力比普通人更敏锐一些。今天早晨,太后?探望皇帝,纪长蘅跪在皇帝寝殿的门槛之外,隐约听见皇帝的只言片语。
皇帝说,他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紫色毒疮”四个字,使得纪长蘅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位小主。
纪长蘅忽然想通了关窍。
除了皇帝,谁能在皇城呼风唤雨?谁能操控太监、秀女和?太医?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不露痕迹地处理漏网之鱼?
只有太后?。
太后?的亲生?女儿是嘉元长公主。
昭宁十四年,嘉元犯下了“谋反罪”,遭到了拘禁。她的驸马和?女儿都被凌迟处死,死在闹市街口。皇帝还?派出了一群太监,在嘉元的耳边讲述她家人受刑时的惨状。
嘉元受不住那种煎熬。她疯了。她日日夜夜地哭嚎,直到自己再也哭不出来。
去年秋天,嘉元去世了。她被折磨了十一年,终于得到了解脱。
嘉元的下场如此凄惨,太后?真的不恨皇帝吗?太后?究竟是不恨,还?是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恨?
又或者,太后?本?来是想原谅皇帝。但是,皇帝这些年来的举措,深深地触怒了太后?。
皇帝的衣、食、住、行都有武功极高的侍卫保护,若要给皇帝下毒,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皇帝的枕边人下手。枕边人宛如一条毒虫,钻进了皇帝的体内。
太后?下毒的时机恰到好处。
方谨、华瑶、司度、琼英渐渐成长起来了。他们比晋明更聪慧,比东无更像正常人。哪怕皇帝突然驾崩,大梁朝不至于后?继无人。
皇帝还?没有察觉太后?的手段是何等高明。百官哭谏之后?,皇帝必须给官员一个交代?,否则朝纲就要大乱了。太后?威望极高,而且她年老?体衰,又有一副“慈母心肠”,皇帝任命她代?理国?事?,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
如此一来,太后?笼络了人心,掌握了权柄。她是永远的上位者。
纪长蘅大喘一口气,不敢再多想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地观望着窗外的雨景。
庭院中?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她的耳畔落入她的心底。
没过一会儿,太后?传召纪长蘅。
纪长蘅连忙赶到太后?的卧房。太后?中?午睡了一觉,刚醒来不久,纪长蘅伺候她洗漱。其余奴婢都退下了,只有纪长蘅还?留在这里。
太后?坐在床榻上,看着纪长蘅,话中?有话:“正因为你聪明又懂事?,哀家才会把你留下来。”
纪长蘅跪在床边的地砖上,低着头说:“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愿为您赴汤蹈火,尽力报答您的恩德。”
太后?笑了笑,并未说话。
纪长蘅声音更轻:“若能为您分忧,那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如今您代?理国?政,天下臣民都会安心,朝廷的党争也会缓解……”
太后?却说:“哀家年纪大了,垂帘听政也听不了几年。哀家现在想做的,是把他们凑到一块儿,任由他们内斗,不能牵扯外敌,更不能动摇祖宗基业。等他们斗完了,这乱局就应该结束了。”
太后?没有明说“他们”是谁,纪长蘅心里明白,无非就是东无、方谨、华瑶、司度这几位金枝玉叶。他们操纵着各自的党派,穷尽一切手段争权夺利。太后?旁观他们厮杀,倒也顾念着江山社稷。
*
晌午过后?,大雨转成了小雨,京城的天空放晴了,渐渐浮现出“白虹贯日”的奇景。
依照钦天监的解释,“虹”是官员,“日”是君主, “白虹贯日”是官员犯上作乱,冲撞了皇帝的帝王之气,实乃大凶大恶之兆。
太后?听完钦天监的奏报,立刻召见内阁首辅徐信修,命令徐信修肃清官场风气。朝野内外,凡是煽动作乱的人,皆要承担“谋逆造反”的罪名。
孟道年死前提到的“东无贪污案”也被太后?交给了刑部和?都察院。孟道年死在一个名叫“唐通”的武官的剑下。太后?把唐通关进了诏狱,以此体现皇帝对孟道年的悼念。
太后?还?想起了虞州的“风雨楼悬案”,以及京城的“五公主灭门案”。她过问了案件的进展,负责查案的官员多半感到惶恐,根本?讲不出前因后?果。太后?没有为难他们,只让他们“再查再报”。
*
“孟道年死谏”的消息从宫里传了出来,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人人都知道孟道年是“正道之贤士,治世之能臣”。孟道年为国?为民操劳了五十余载,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又因为“死谏”而丧命,此等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
拱卫司派出了二十名侍卫,专门镇守孟道年的府邸。孟道年的棺材停放在孟府的院子里,府中?挂起几盏白纱灯笼,夜间看来格外凄清。
孟道年晚年丧妻,唯一在世的亲人是他的女儿孟竹舟。
孟竹舟继承了父亲的才学。她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已在户部任职了十四年。仿佛是为了避嫌,孟道年一直没有提拔孟竹舟。
夜已深了,孟竹舟站在冷风之中?,静静地看着父亲的棺材。她的袖袍迎风飘飞,她的神思?也飞到了远方。世人称赞父亲风骨高洁,她只知道他死了。
昔日的孟府是她的家,她最熟悉的地方。无论她在外遭遇了什么,只要她回到家里,回到父母的身?边,她就能感到安宁,像是一艘漂泊不定?的竹舟,停泊在安静的港湾,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父母会为她遮风挡雨。
但她先后?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忽然之间,孟府只有她一个人了。阖家团圆似乎只是昨日的旧事?,今夜,她独自面对一具冰冷的棺材。泪水夺眶而出,她实在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月亮正圆,刀光剑影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孟府。
门外的侍卫遭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的攻击。黑衣人的武功远高于侍卫,不消片刻,黑衣人杀光了侍卫,翻越了孟府的围墙,锋利的刀尖直指孟竹舟。
孟竹舟不会武功。她迅速地逃窜,却逃不过黑衣人的追杀。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却不成想,又有另一批黑衣人突然出现。这两方黑衣人展开?了一场恶斗,杀得断肢横飞、鲜血遍地,孟竹舟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拦腰抱走。
孟竹舟不知道自己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紧了,眼睛也被一条黑布蒙住了。她好像坐在一辆马车上,经历了几番辗转,她闻到一股淡雅的兰花香,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孟小姐,冒犯了。”
绑缚双手的绳子已经松开?,孟竹舟立刻揭开?蒙眼的黑布,她走下马车,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三公主的府上,三公主的近臣杜兰泽就站在她的面前。
杜兰
泽提着一盏灯笼,穿着一件素白色长裙。她的容貌清丽脱俗,好比深山里的一株幽兰,让人眼前一亮。但她的身?形有些瘦削,手背上青筋凸出,骨形毕露。她一定?是思?虑太重,平日里的饮食和?睡眠都有所欠缺。
孟竹舟心神恍惚。
杜兰泽又说:“事?出紧急,我只能先把你带过来,请原谅我的冒犯。我提前收到了消息,东无今晚会派出杀手,将你们孟家人斩尽杀绝……”
杜兰泽还?没说完,孟竹舟轻声道:“多谢杜小姐救命之恩。”
杜兰泽看出了她的疲惫,抬手招来了燕雨,叮嘱道:“你来带路,送孟小姐去客房休息。”
燕雨满口答应:“好嘞,您瞧好吧,这么一桩小事?,我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
杜兰泽点了点头。她目送燕雨和?孟竹舟离开?,而后?,她快步赶往了方谨所在的宫殿,准备向方谨报信。
彻夜不灭的大红纱灯连成一排,高高地悬挂在廊道上,火光摇曳,照映着巍峨的宫殿。杜兰泽穿过一片光影,径直走入殿内,她还?没进门,便听见了顾川柏和?方谨的谈话声。
方谨道:“杜兰泽在门外。”
顾川柏道:“杜兰泽是您的近臣,我的见解也应该说给她听。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草。这四百万石粮草,都被华瑶运到了秦州。她只记着党争之利,却忘了江山之重,辜负了您的恩德。”
方谨道:“我刚刚下了一道令。我命令华瑶率领四万精兵返回京城,华瑶必须把兵权交给我。她若敢违抗,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
第130章 戎马相逢 但使平生忠义在,扶君直上帝……
杜兰泽心中一惊。
方?谨已?经把命令传了出去。她的命令不可能撤回, “朝令夕改”乃是执政者的大忌。她必将?夺取华瑶的兵权,甚至谋害华瑶的性命。
方?谨知?道?杜兰泽站在门?外。她默许顾川柏讲出华瑶的“罪行”,无非是想敲打杜兰泽, 好让杜兰泽彻底地舍弃华瑶。
杜兰泽的双手都变得绵软无力。但她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哀伤神色,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她平静地跨过门?槛, 步入内室。十六扇排门?的紫檀龙纹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轻轻地提起裙摆, 跪倒在白?玉地砖上。
横梁上挂着轻纱帐幔。杜兰泽抬起头,灯影在帐幔间飘荡, 她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微臣参见殿下。”
方?谨坐在屏风之后的一张檀木镌花椅上。她没穿鞋子, 赤足踩着雪白?的貂皮毛毯, 顾川柏正跪在她的脚边,他的袖摆与她的脚尖距离仅有几寸远。
顾川柏还有一身?的浩然正气:“华瑶谋逆造反, 罪恶滔天,请殿下立刻传令,将?她斩草除根。”
方?谨忽然倾身?靠近顾川柏。
她的左臂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挑起了他的下颌,使他的目光与她交接。过去的两个多月里, 她没有宣召他侍寝。此刻她没来由地凝视着他, 他的喉咙有些?发?涩,胸膛中更添几分郁气。
他猛地一下转过了脸, 声调格外低沉:“杜小姐曾经说过, 华瑶的军队缺乏粮草,短期内必然无法崛起。但看如今的局势, 华瑶占领了秦州七分之一的土地,秦州百姓对她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她, 她的声望与日俱增,若不尽快铲除,后患无穷。”
顾川柏说完这一段话,方?谨把手挪开了。
方?谨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了一下木桌,这是允许杜兰泽开口?的意思。
杜兰泽定了定神,答道?:“我年少时,在外游历,路过吴州的一个县城,听说了一桩旧事。”
她娓娓道?来:“县城里有一座仓库,账簿上记录的存粮多达四十万石,新来的县令清查仓库,却发?现粮食只有十万石,缺漏的三十万石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杜兰泽诡计多端,还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只要?她一开口?,众多谋士都敌不过她一人。现在她给方?谨讲故事,必定是为了洗脱华瑶的罪名。
顾川柏冷眼看着杜兰泽,淡淡地道?:“三十万石粮草已?被?贪官侵占。那?些?贪官正如华瑶一般贪婪,他们剥削百姓、掠夺钱粮,官府的库房日渐空虚,朝野内外无人敢说实话。”
杜兰泽却道?:“那?位县令初来乍到,官阶低微,如果他上报粮仓的缺额,他一定会被?处罚。他找不到已?经消失的三十万石粮草,却可以把账簿上的存粮数目改成五十万石、七十万石……甚至是一百万石。他不择手段,欺上瞒下。但在朝廷看来,他政绩卓越,库房充实。他获得了升迁的机会。他可以结交更多的官员,争夺更高的地位。”
顾川柏沉默不语。
杜兰泽侃侃而谈:“官阶升得越高,官场交际越频繁,那?位县令不再是县令,他做了大官,必定会参与党争。他的同党都会保护他。”
顾川柏正要?说话,杜兰泽又抢先道?:“依臣浅见,官场的人情往来,并不只是一个‘贪’字,从不贪污的官员也可能犯下大错。”
顾川柏确信杜兰泽的故事源自于?现实,并非凭空捏造。他也承认杜兰泽才华横溢、反应敏捷,她的口?才尤其出众,方?谨总是准许她进谏。
顾川柏所厌恶的,从来不是杜兰泽本人,而是杜兰泽一边侍奉方?谨、一边袒护华瑶的行径。
果不其然,正如顾川柏预料的那?般,杜兰泽轻声道?:“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何不给华瑶一个机会,听听她的辩解,再决定要?不要?杀她?”
此话一出,方?谨很?淡地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向着她。”
方?谨只说了八个字,杜兰泽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今时不同于?往日,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屡胜屡战,芝江流域的城池全部归她所有,各个地方?都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凉州、岱州、秦州、虞州的百姓都对她感恩戴德,方?谨怎么可能不忌惮她?方?谨已?经对她起了杀心。
杜兰泽行了一个磕头礼,庄重地说:“微臣对天立誓,此生?一定尽心辅佐您,若有丝毫违背,微臣甘愿领受一切刑罚。”
四周又归于?寂静了,杜兰泽仍然保持着跪拜叩首的姿态。轻薄的帐幔从她头顶拂过,飘荡在屏风的侧边,幽兰的香气由远及近,挥之不去。
方?谨轻吸一口?气,像是闲聊一般淡然地说:“前两天我收到了华瑶的密信。华瑶在信中写明,她从沧州调取了四万五千石粟米。今早我又收到消息,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食……”
顾川柏不假思索道?:“华瑶肯定贪污了至少一百万石粮食。”
方?谨的左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未经准许、擅自插话,方?谨无法容忍他的僭越。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结就在她的掌心滚动,像是一颗饱满的珠子。她并未用劲,指尖摸索着他颈侧的脉搏,轻缓地揉弄了片刻。
顾川柏唇齿紧闭,隐约溢出一丝喘息。
他双手握拳,念出两个压抑的字眼:“殿下……”
方?谨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闭嘴。”
顾川柏微微低下头,方?谨又说:“无论华瑶有没有撒谎,她的翅膀已?经长成了。她动用了秦州水师,擅自从沧州调粮,连通了凉州的河道?,存心要?攻占岱州。”
方?谨收手回袖。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还记得年幼的华瑶跟在她的背后,不停地喊她“姐姐,姐姐”。
华瑶经常对她说:
“姐姐,姐姐,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华瑶还会偷偷跑到她的寝宫里,送给她新摘的桃花、荷花、桂花、梅花……春夏秋冬,经年四季,华瑶总是非常依赖她,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似的。
往事如同滚滚烟尘,在她眼前扬起又飘落,最终汇成一条湍急的河流,冲走了她心底那?一点惋惜的情绪。
她一句一顿道?:“正如驸马所言,若不把华瑶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电光石火之间,杜兰泽转变了立场。她直说道?:“驸马刚才也提到了,秦州百姓对华瑶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华瑶……”
说到这里,杜兰泽略带迟疑地停顿了。她似乎正在考虑打压华瑶。她向来以“才思敏捷”而闻名,顾川柏等了她一会儿,她竟然还没贡献一条计策。
顾川柏指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华瑶在秦州、凉州、沧州的声望极高。殿下可以在秦州、凉州、沧州散播消息,或者在邸报上刊登一则檄文?,把华瑶的罪行昭告天下。华瑶好大喜功,勾结叛军,盗取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食,使得沧州、秦州民?不聊生?。您还可以挑拨沧州与凉州的关系,借机获取沧州的兵权。”
顾川柏这一招毒计,并未得到方?谨的首肯。
方?谨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羌人羯人甘域人都在屯兵备战,你若是动摇了沧州、凉州的边防,不止太后饶不了你,天下臣民?也饶不了你。”
“请您恕罪,”顾川柏认罪道?,“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方?谨披着一件黑貂大氅,径自从顾川柏的身?侧走过。
她站到杜兰泽的面前,杜兰泽又禀报道?:“今夜子时,东无的杀手突袭孟府,险些?杀害孟竹舟。微臣派人接应了孟竹舟,并且为她安排了住处。”
直到此时,杜兰泽才闻到了方?谨身?上传来的酒气。今夜,方?谨饮酒了吗?杜兰泽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千百般思绪。
自从杜兰泽进入殿内,方?谨和顾川柏一直在讨论华瑶。
其实方?谨最大的敌人还是东无。与东无相比,华瑶微不足道?。东无的财力、兵力、心力、体力都远远胜过华瑶。最重要?的是,华瑶心怀仁义,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而东无仿佛恶鬼在世。他暴虐成性,残害了无数官民?。
东无在南方?各省的根基十分深厚。
大梁朝的名门?世家也多半分布于?南方?省份。
大梁朝建国之初,全国各地都兴起了“学武习武”的风尚。名门?世家为了自保,必须供养武功高手。各地的权力逐渐分散,名门?世家更容易掌权。
谢云潇的祖籍是永州谢氏,杜兰泽的祖籍是琅琊王氏,顾川柏的祖籍是绍州顾氏,“谢、王、顾”也被?称为开国初年的三大世家。
开国女帝驾崩之后,新帝登基,不成气候,世家短暂地掌权二十年。吏部选官升官的名单上,绝大多数都是各大世家的门?生?,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因而抬高了世家的门?阀。
那?段时间,科举的题目极其艰深晦涩,涉及了玄妙的算术、繁杂的文?辞,除了自幼接受名师教导的世家小姐或公子,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极难考中进士。
后来,兴平帝登基,改革了官制、法制和科举制,大大地削弱了世家的权力,“世家”二字也演变为“书香门?第”的代称。
永州谢氏依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并且以效忠皇帝而出名。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绍州顾氏曾经一落千丈,又被?当今的皇帝扶持起来。
所谓的“三大世家”大不如前,世家子弟更是无意于?争权夺利,只讲究“清贵”二字,行、动、坐、卧必须保持仪态,琴、棋、书、画必须样样精通,调香的本领也必须修炼到极致。
即便如此,当今的皇帝仍然不放心不受他管控的世家。
皇帝开始重用东无。他把东无培养成酷吏,派遣东无镇压南方?各大省份的名门?望族。皇帝或许是自比于?兴平帝,但他的所作所为远比兴平帝残忍得多。他利用东无的恶名,使得达官显贵畏惧他。
东无只是皇帝的一把刀。皇帝其实也希望,东无得罪权贵,又被?权贵暗杀。
皇帝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条——东无并没有在南方?省份大开杀戒。
东无勾结了当地的名门?望族,暗中发?展了许多年,沿海省份遍布东无的党羽。此外,东无及其同党总是不择手段地刮取民?脂民?膏。
方?谨、华瑶和司度尚且知?道?轻重缓急,东无不仅毫不收敛,甚至无恶不作。
东无巧立名目,掠夺南方?各大城镇。当地官员也监守自盗,趁乱贪污,至少有上千人参与其中,人人都觉得有利可图。
正因如此,孟道?年才会死谏。
若不是去年那?一场瘟疫,东无的党羽甚至不会浮出水面。东无韬光养晦,早已?在无形之中动摇了大梁朝的国本。
方?谨当然也明白?东无的手段。若论财力和武力,方?谨都不如东无,这也是她近来心烦意乱的原因所在。
方?谨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不再与杜兰泽、顾川柏谈论公务,转身?走向了内室。
趁着方?谨还没走远,杜兰泽赶紧说了一句:“本月的月底,大理寺要?举行一场三司会审,审理虞州的风雨楼悬案。风雨楼案发?当时,微臣正在虞州的山海县。今天夜里,大理寺卿传来一封信,要?求微臣明日一早去大理寺接受审讯。”
今天中午,太后特意传召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高官,问起了几个案子的审理情况,“风雨楼悬案”正是其中之一。
太后当政,满朝文?武不敢懈怠。
杜兰泽作为“风雨楼悬案”的目击证人,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大理寺卿的信件。又因为杜兰泽现在是方?谨的近臣,大理寺卿不敢得罪她,信中的措辞十分客气。
方?谨背对着杜兰泽,不甚在意:“你且去吧,无妨。”
杜兰泽再次伏拜。
*
次日早晨,京城又下了一场小雨。
杜兰泽撑着一把伞,站在马车的侧门?边上。
她朝着远处望去,蛛丝般细密的雨幕中,渐渐走来一道?人影。
此人身?量高大,体格健壮,穿着一件黑缎银丝的宽领窄袖长袍,仪容风度都是十分的利落干练。他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剑柄上刻着“关合韵”三个字。
“关合韵”正是他的名字。
他的武功远在燕雨之上。燕雨瞧见了他,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羞耻。
关合韵是方?谨的侍卫长。他伺候方?谨多年,深得方?谨的器重。他只比燕雨大了四岁,燕雨的武功却差了他一大截。
关合韵的轻功很?强,步子也迈得很?快。没过多久,他便走到了杜兰泽的马车之外。直到此时,他才撑开一把绿绸伞。
他把杜兰泽和燕雨都罩进了伞里:“杜小姐,请上车吧。”
燕雨看着自己头顶上的伞面,敢怒不敢言。他扶着杜兰泽走上马车,与杜兰泽一同坐进了车里。关合韵骑着一匹马,随行在侧。
不用问也知?道?,方?谨派出了关合韵保护杜兰泽,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方?谨不会允许杜兰泽单独外出。
约莫两刻钟之后,马车抵达大理寺的门?口?,关合韵也翻身?下马。他领着杜兰泽走入大理寺,竟然迎面撞见了谢承均。
谢承均不仅是大理寺少卿,也是谢云潇的舅父。
杜兰泽微微屈膝,对谢承均行了个礼。她还多说了一句:“近来大理寺一连审理了好几个重案,谢大人辛苦了。”
谢承均道?:“杜小姐客气了。我只负责了一个案子,三月份的御林军内乱,刑部审过了一遍,大理寺还要?再审一遍。”
杜兰泽道?:“御林军内乱一事,实在骇人听闻。御林军分不清敌我,以至于?自相残杀,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