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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闲宴罢 难怪“温柔乡”又叫“迷魂阵”……

    谢云潇默念着?“少?年夫妻, 白头偕老”八个?字,便有?一股温情涌上心头。他将华瑶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华瑶毫不?犹豫地在他唇上重重一吻。他的呼吸凝滞一瞬, 揽在她腰间的双手收得更?紧。她没再开?口, 他也不?说话。周围的一切都是沉静的, 彼此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像是沉醉在春风里, 平添了无限的暖意。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拥抱,也让华瑶觉得十分舒适。她不?禁暗想, 难怪“温柔乡”又叫“迷魂阵”——世人若为情爱所迷, 就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游到?何方?去了, 心中杂念全消,只顾着?贪欢享乐, 相当于是误闯了“迷魂阵”。

    华瑶可?不?敢在迷魂阵中耽搁太久。

    她扯了一下谢云潇的袖摆:“天快亮了,我要起床了。”

    谢云潇虽有?留恋之?心,却无纠缠之?意。他慢慢地放开?了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现在要去沐浴更?衣吗?”

    华瑶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 拽着?谢云潇去洗了一个?鸳鸯浴。等她收拾妥当, 差不?多是卯时三刻,月亮已经落下去了, 朝阳从东方?升起, 天空仍是将明未明,四处漂浮着?渺渺茫茫的云烟。

    朦胧的雾气?弥漫山野, 天光似水一般洒在青石铺成?的道路上,华瑶昂首阔步,走向了一排营房——秦三的一百多个?亲兵就在此处暂住。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 营房的外部仍是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哪怕屋子里堆了稻草、铺了毛毯,墙角依然?渗出了丝丝缕缕的潮气?,透着?一股萧森的冷意。

    那?一百多个?官兵都穿好了盔甲,备好了武器,列队整齐,士气?威武,直挺挺地站在营房附近。

    秦三率领两位副将,检视了一遍军容。她正准备对着?士兵训话,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秦三转过头,刚好瞥见了华瑶的身影,她略感惊讶,没料到?华瑶一大早就出现了。

    天未大亮,雾色尚浓,十丈之?外的景象都是一片混沌。

    华瑶面朝着?秦三,渐行渐近,仿佛穿过了缭绕的尘烟,翩飞的衣带在微风中若隐若现。她脚步稳健,轻功卓绝,举止从容不?迫,颇有?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气?度。即便她看到?了整装待发的秦三,她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诧异或惊疑。

    秦三收定心神,抱拳行礼道:“参见殿下。”

    华瑶的态度分外随和:“免礼,秦将军是在练兵吗?”

    昨天夜里,秦三还要和华瑶拼个?你死我活。今天早晨,秦三却像是华瑶的属下,恭恭敬敬地禀报道:“殿下,卑职正要向您请辞。”

    秦三没说自己?为什么急着?走,只是和华瑶客套了一番:“殿下是仁义之?主,收容了数百名人质,不?仅救治了他们,还把他们的户籍查清楚了。您对虞州百姓的恩德,比泰山还重,卑职无以为报。如?今的局势十分危险,卑职也不?便再叨扰您……”

    秦三这一段话还没说完,华瑶已经猜到?了秦三的意图。

    秦三知道华瑶一定会宽待人质,就不?愿再继续逗留。

    此外,秦三做事一向

    谨慎。她要避免自己?和华瑶牵扯不?清,也要防止军心变乱。她必须尽快返回官兵驻扎的地方?。

    华瑶对上秦三的目光,神色自若道:“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立刻动身吧。葛巾失踪了整整一夜,山海县可?能也有?些异动。”

    秦三赶忙道:“多谢殿下谅解,卑职先告退了!”

    言罢,秦三吹响一声口哨,唤来一匹红鬓白蹄的骏马。她翻身上马,握紧缰绳,从高处俯视着?华瑶,这原本是相当失礼的行为,不?过华瑶并未追究。

    华瑶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她侧过身,望向远处。飘渺的雾霭遮挡了她的视野,她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少?顷,竟有?两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他们的职责是巡逻放哨。据他们所说,约有?一两千名官兵沿着?山路,策马前行,正向着?黑豹寨的北门攻来。

    秦三闻言,立刻调转马头,直奔北门。她比华瑶更?先一步赶到?城墙之?上。她极目远眺,隐约瞧见了飘摆的旌旗,轰雷般的战鼓声渐渐急促,“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她的心潮随之?起伏,难以安定。

    战鼓传达的号令,正是“剿匪杀敌”!

    秦三做了十年的武官,自然?一下就听出来了。她双手握拳,心里越发烦闷。她不?可?能对官兵动刀,更?不?可?能贸然?进攻黑豹寨。正当她进退两难的时候,白其姝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秦将军,稍安勿躁,我这里有?一条万全之?策。”

    白其姝话音未落,华瑶也登上了城墙。

    当着?华瑶的面,白其姝坦然道:“秦将军,您是山海县官兵的统率,只要您朝着?官兵大喊几声,把话都说清楚了,他们肯定会立刻退兵的,谁也不想白白送死啊。”

    白其姝这一条计策,表面上简单可?行,实际上暗藏玄机——“剿灭”与“招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制敌手段。秦三的官阶还不?够高,没资格做选择。她只能听从朝廷的命令,顺应朝廷的调遣。

    倘若秦三自作主张,劝降土匪,就面临着“通敌谋逆”的罪名。

    想到?这里,秦三不?禁长叹一口气?。

    由于华瑶盛名在外,谢云潇的父亲还是边关大将,朝廷不能无缘无故地下令处死他们,便以“剿匪杀敌”为借口,调派了五千多名虞州精兵。

    秦三受命领兵,也明白其中的隐情。

    秦三手底下的大多数官兵并不?知道华瑶的罪责,还把“剿匪杀敌”当作自己?的任务,恨不?得一夜荡平土匪寨,谁能想到?虞州的局势竟是如?此混乱?!权臣勾结强盗,强盗欺压百姓,民脂民膏都被搜刮干净了。

    秦三的思绪乱作一团。她是虞州的武官、朝廷的鹰犬,可?她的心正在动摇,这种感觉从昨晚就开?始了。

    她恪守着?“明哲保身”的规矩,却无法忽视他人遭受的苦难。

    她是官兵的统率,却说不?清自己?究竟为谁而统,为谁而战?

    眼看着?官兵快要来到?城下,秦三把心一横,提刀而立,放声大喊道:“诸位,我是秦三,听我号令,立刻停战!黑豹寨已被公主降服了!!”

    秦三的内力强劲而浑厚。她目如?闪电,声若洪钟,话音几乎传遍了四野。

    官兵的杀气?减弱了不?少?,但有?一人依旧勇往直前——此人正是赵惟成?。他骑在马背上,拉开?一张沉重的长弓,箭头对准了华瑶,高声道:“秦三和公主叛变投敌!她们要造反!”

    华瑶勃然?大怒:“赵惟成?和葛巾都是土匪的走狗!葛巾已经当众认罪,赵惟成?还敢诬赖我,简直罪无可?恕!”

    赵惟成?本来也想不?到?这种话术。昨夜,他和葛巾一起逃出土匪寨的时候,郑攸好心提醒了他几句,他才学会了如?何造谣生事。

    约莫两个?时辰之?前,赵惟成?跟着?葛巾回到?了驻军之?地。五千多名官兵齐聚在那?里。即便赵惟成?的手上有?贺鼎的人头,官兵也不?愿意追随赵惟成?。最后还是葛巾搬出了军令,抽调了一千两百名士兵,打着?“剿匪”的旗号,出动了一支军队。

    赵惟成?第一次率军作战,浑身血液沸腾。

    他朝着?华瑶放出一箭,箭如?疾风般飞驰,华瑶却没用?正眼看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流箭。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轻蔑之?意。除了轻蔑,还有?藐视,她好像在说:“你真是个?废物。”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的公主,生来凌驾于万物,谁敢不?臣服?世间众生在她眼里,就像微不?足道的蝼蚁。而她自己?是星辰,是日月,是傲然?屹立的山峰,谁敢对她不?敬?

    赵惟成?早就瞎掉的左眼又在隐隐作痛了。他胸中激起一股热血,猛冲头颅。他发狂般地怒喊道:“杀!”

    随着?赵惟成?一声令下,零零落落的箭羽射向了城楼。

    赵惟成?挥手一扬长鞭,转头回望,凡是不?听他号令的弓兵,都被他狠狠一脚踹下了马。霎时间,战马嘶鸣,杀声震天,淡淡的血腥气?也弥散开?来。

    高耸的城墙之?上,华瑶小声道:“这个?赵惟成?,脑子有?病吧,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不?知何时,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华瑶的背后。他状若平常地说:“我去杀了赵惟成?。”

    “殿下,且慢,不?劳您动手,”秦三忽然?开?口道,“既然?赵惟成?是冲我来的,我应该亲手结束这一场闹剧。况且,赵惟成?还有?官职在身,您不?能不?由分说地杀了他。”

    秦三的措词绵里藏针,谢云潇也并未动怒。他平静如?初:“赵惟成?和葛巾关系匪浅。赵惟成?领兵作战,葛巾或许躲在了暗处,你若能活捉赵惟成?,便能问出葛巾的下落。”

    秦三犹疑不?定:“葛巾派出了一千多名官兵,我留在营地的副将却没给我传来消息……”

    华瑶立刻提醒道:“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山谷都是雾蒙蒙的,月光也黯淡得很。你的副将没有?地图,不?认识山路,也不?知道葛巾的罪行,怎么给你通风报信?”

    秦三没听完华瑶的话,便把长缨枪一转,纵身跳下城墙。她的众多亲兵紧随其后,流风把她的衣袍吹得乱响。

    她猛然?提气?,挥刀直冲赵惟成?。

    众人只见一阵白光疾速闪过,赵惟成?就被秦三扛了起来。他双手被秦三扣在后背,整个?人仰面朝外,双腿夹紧,腰腹绷直,劲瘦的身躯好似一头猛虎,而秦三就是徒手擒虎的勇士。

    赵惟成?率领的军队顿时偃旗息鼓。

    直到?此刻,华瑶才带着?一批侍卫,大摇大摆地走出城门。她的那?一批侍卫之?中,竟然?也有?不?少?虞州官兵。

    这些虞州官兵一见到?赵惟成?带来的军队,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用?虞州的方?言与他们攀谈起来,诉说着?这一个?多月的种种经历。

    大家都放下了兵器,到?处都是嘈杂的乡音,哪里还打得了仗呢?

    谢云潇甚至亲自出面,设宴招待这一千多个?虞州官兵。

    这些官兵在山谷中驻扎了数天,正是饥寒交迫的时候,听闻宴席上有?酒有?肉,都把谢云潇当做了雪中送炭的福星。更?何况,谢云潇不?仅是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也是战功煊赫的皇族,他赐下的恩典,众人自当领受。这一时之?间,寨子里杀鸡宰羊,好不?热闹。

    赵惟成?听闻此事,含恨不?已。他不?仅挨饿受冻,还沦为了阶下囚。他被华瑶用?一条麻绳紧紧地捆住了,她还把他拖进了城楼之?内。

    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华瑶点燃了一根蜡烛。忽明忽暗的火光落到?墙上,似是鬼影魅形的乱舞,隐有?一股阴森的凉气?让人毛骨悚然?。赵惟成?心骨俱寒,恍然?以为自己?堕入了幽冥地府。

    华瑶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抵着?赵惟成?的颈部大脉,随时都能让他一剑毙命。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添了几分晦暗,下巴也微微地仰高了。他难耐地吞咽了一声,却还是紧咬牙关,不?肯开?口讲话。

    华瑶偏要问他:“葛巾去哪里了?”

    赵惟成?答非所问:“我想死。”

    “这可?由不?得你,”华瑶随意道,“你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赵惟成?哑口无言。

    华瑶紧盯着?他的双眼,他的胸膛起伏更?厉害。仿佛有?一股猛火直冲天灵盖,火星从他的眼眶里喷出来,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厌憎华瑶——或许是因为她伶牙俐齿,随机应变,他非常想看到?她惨败的狼狈模样。所以,他打定主意,无论华瑶对他施用?怎样的酷刑,他都不?

    会交待葛巾的去向。

    华瑶蓦地笑了一下,草率地断定道:“我猜,葛巾逃出山海县了吧。”

    赵惟成?瞳眸一缩。哪怕他再谨慎小心,他也无法掩饰自己?一瞬间的惊异。

    就在今天一早,葛巾便骑上快马,走上官道,直奔京城了。

    华瑶观察着?赵惟成?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推断无误。她的心情格外愉快,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反手一转剑柄,竟是直接收剑回鞘了。

    第102章 再选良辰 即日发兵

    纵然?赵惟成没有?透露一个?字, 华瑶也把?他的心思猜出了十分之九。

    他极其厌恶皇族,这种厌恶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双手不?住地发颤, 头颈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凸鼓着?, 恨不?得把?华瑶生吞活剥, 才能一解他心头之怨。

    他紧咬着?自己干裂的嘴唇, 望向华瑶的目光中蕴着?极深的恨意?。

    华瑶觉得他莫名其妙。他和燕雨认识的第一天, 就想拔剑杀了燕雨,他在树林中看到凌泉的尸体, 便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按理说, 像他这种人, 应是死不?足惜的,偏偏华瑶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只好暂且留他一命。

    赵惟成仍有?满腔悲愤,语气也急促起来:“杀了我!不?然?你将来必会后悔!”

    华瑶顺手熄灭了蜡烛。

    赵惟成瞧不?见一丝光亮,视野陡然?陷入黑暗。

    周遭的一切声息化作虚无,华瑶的匕首像是一块坚冰,又凉又硬, 直抵着?赵惟成的右眼。

    她想出了一个?极恶毒的主意?:“我先戳瞎你的右眼, 再割了你的舌头、打断你的双腿,让你做一个?又瘸又瞎的哑巴, 这样一来, 你虽然?还活着?,却和死了一样。”

    赵惟成不?由得心生一阵恐惧, 还有?一种死到临头的轻松。

    他惹怒了皇族,命不?久矣。华瑶对他的威胁,正是他临终前必须遭受的酷刑。

    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骂道:“毒妇……”

    “蠢货, ”华瑶告诉他,“这是土匪折磨人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赵惟成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土匪不?会对我用刑!”

    华瑶本来也只是想吓唬他,听他如此一说,才惊觉他早就见识过?土匪的残暴。她不?禁感慨道:“你和你的主子葛巾一样,只要刀子没落到你自己的身上,你就不?知道疼,无所?谓别人死得有?多惨。”

    她从心底里蔑视他:“即便你的左眼没瞎,你也做不?了御前带刀侍卫。你怯懦无能,骄纵无德,遇事犹豫不?决,只会寻死觅活,谁有?你这样的属下,谁就倒了八辈子霉。”

    她转过?身,正要离开,赵惟成忽然?说:“您自个?儿的属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华瑶脚步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赵惟成听见她的异动,泄愤般地怒声道:“您也别故弄玄虚了,只要葛巾去了京城,见到皇后,皇后必不?会放过?你。你势力?再强,强不?过?皇权,武功再高,高不?过?京城的御林军。任你是什么?天潢贵胄,落到御林军的手里,便是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

    华瑶的胸襟是很开阔的。她不?骄不?躁,极少因为他人的无礼而动怒,但她听完赵惟成的话,却起了杀心——《大梁律》规定,大梁的军营禁嫖禁赌,但因父皇格外宠信御林军,便在京城增设了一处妓馆,那是一个?专供御林军寻花问柳的地方,多的是鄙秽粗淫的龌蹉事,贱籍女?子沦落至此,可谓生不?如死。

    每当华瑶想到那些肮脏的东西,她便感到极端的愤怒。赵惟成用御林军来威胁她,她的杀欲一瞬暴涨,心头窜出一股最猛烈的憎恨,恨不?得立即施用剥皮抽筋的酷刑。

    但她面上仍未显露半分,甚至笑了出来:“御林军离我太远,不?好惩戒,可你还在我的眼前,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活活折磨死。”

    赵惟成不?知华瑶为何还不?杀他,他忙不?迭地催促道:“你快动手!”

    就在此时,暗室的石门被人打开了,明亮的天光涌入室内,照得赵惟成睁不?开眼。

    他闻到一阵阵的芬芳桃香,春风般和煦,飘进他的鼻管里来,还有?一把?软剑缠上了他的脖颈。

    那把?软剑沙沙作响,好似一只活物,将他的皮肤划出一道道血痕,细微的血点一滴滴往下落,逐渐浸红了他的衣襟。

    白其姝手握剑柄,站在赵惟成的背后,含笑道:“殿下,请您原谅我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我从门外路过?,听见野狗乱吠,太吵了,我手里的这把?剑,也想见血了……”

    赵惟成插嘴道:“要杀便杀!”

    白其姝向来果决。她一记手刀,猛然?劈在赵惟成的颈侧,使他闭眼昏厥。她又往他脸上狠扇了一个?耳光,确认他暂时不?会醒过?来,方才开口道:“殿下,请您听听人家?的话,赵惟成那么?想死,您就成全他吧。您瞧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这幅样子,多可怜啊。”

    华瑶默不?作声。她带着白其姝离开了这间密室。

    外头的天光正好,晨雾尚未完全消散,空气还是湿润的,四处飘散着雨后的清新?之气。

    时值初春,树木都生发了嫩绿的新?叶,落在地上的树荫幽凉而疏淡,显出一片青郁之色。白其姝爱看春景,现下也无心观赏。她仍未等到华瑶回话,便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华瑶见状,低声道:“你今天也看见了,秦三?武功之高,治军之严,简直不?亚于凉州军营的名将。但她这个?人,不?懂变通,只认死理,满脑子还是司法纲纪那一套东西。你此时杀了赵惟成,我更难收服秦三了。”

    “原来是这样,”白其姝心里转过?弯来,对华瑶嫣然?一笑,“多谢殿下提点。”

    华瑶站在道旁一棵桃树下,伸手折了一支含苞欲放的桃花。娇艳的花瓣将开未开,泛着?春意?融融的粉白色,煞是好看。

    华瑶把?这一支桃花递给了白其姝。

    白其姝微翘的眼尾朝她一瞟,又听见她说:“杜兰泽已经去了京城,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的难处,你都知道,你的所?思所?虑,我也能猜得到。”

    桃花的香气淡幽幽的,甜丝丝的,直往鼻子里钻。白其姝莞尔一笑,轻言细语道:“您最亲近的人,难道不?是驸马吗?”

    华瑶也笑了一下:“驸马毕竟是男人,怎么?会与你我感同身受呢?”

    白其姝便略微俯身,似是甘愿臣服于华瑶。

    她还从树枝上摘了一朵桃花,把?花梗簪在她自己的发髻里,举手投足间的风度,犹如桃林仙子一般洒脱。

    *

    从城楼向东走,途径宽阔的校场,便来到了一处露天的空地,此地约有?百丈见方,原本是土匪处决囚犯之所?,后来被华瑶改建为饭堂。每逢无风无雨的好天气,华瑶就会在这里大排筵席。

    今日的宴席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不?过?华瑶暂未出现,谢云潇代?为主持全局。他指派自己的亲兵坐在虞州士兵之中,亦如朋友聚会一般闲聊家?常。他与众人一同席地而坐,不?分尊卑,不?论贵贱,吃的都是烤肉,喝的都是清酒。

    谢云潇的亲兵皆是凉州人。他们的性情多半直爽大方、温厚耿介,也和虞州人相处融洽。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众人已是微醺,虞州士兵听说了凉州的边关战事之惨烈,凉州士兵也知道了虞州的豪强世?族有?多专横。

    距离谢云潇大概三?丈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虞州人带着?酒气道:“我是山海县人,从小就穷啊,穷的想死,爹娘忙活一整年,余粮一点没有?,全拿去交税了,家?里人吃不?上饭……”

    他打了个?酒嗝,自顾自地说:“我爹,就要剪断我的根,让我当太监……幸亏啊,村里的武夫说我根骨好,爹没舍得阉我,送我来了军营。”

    另一个?虞州人笑着?搭话:“你们凉州的骑兵,比我们虞州多!我们虞州的太监,比哪儿都多!”

    谢云潇听到这里,指尖微转了一下酒杯。他知道,自古以来,虞州便是宦官的家?乡。只因虞州邻近京城,不?少勋贵便在虞州购置田庄,致使农户沦为佃户,平民沦为流民。

    贫寒人家?吃不?上饭,交不?上税,活不?下去,便把?自己的儿子阉了,交给官府,换取一笔微薄的赏钱。

    虞州往京城输送宦官,宦官在京城结党敛财,于是朝纲更腐败,吏治更昏庸,朝野上下仿佛永无宁日。

    虞州也没沾到宦官的光,依然?是个?豪强横行的地方。

    说来讽刺,虞州土地肥沃、雨

    水充沛,乃是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但虞州百姓的生活,并没有?比别处更好过?。

    昭宁十五年,皇帝加征了虞州的徭役,拟在京城筑造一栋高达百丈的摘星楼。时至今日,摘星楼仍未竣工,皇帝一病不?起,虞州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将来的形势更难预料。

    谢云潇细思片刻,缓缓地端起一只酒盏。他不?爱饮酒,平素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人,如今他也小酌了半杯。

    虞州军营的一位副将正坐在谢云潇的身侧,谢云潇与副将才刚闲聊了几句,忽有?一个?侍卫跑过?来报信,说是公主打算严整军队,不?日便要赶往秦州,还请谢云潇早作准备。

    那副将一听此言,大为诧异:“使不?得,使不?得!卑职斗胆,请公主三?思而后行!公主统帅的军队里,还有?四百个?虞州骑兵,公主带着?他们去了秦州,恐怕要担上谋逆的罪名。”

    谢云潇不?发一语,那副将又告诫道:“殿下,您和公主的高义之举,卑职铭感五内,若有?什么?用得着?卑职的地方,您但说无妨,只求您二位千万不?要草率行事。”

    这位副将还有?一些心里话没说出口。他有?个?弟弟才刚满十九。弟弟原本是虞州骑兵的精锐,后来跟随公主和驸马进了土匪寨,在寨子里住了短短一个?多月,就像吃了迷魂汤一般,把?公主和驸马当作了头领。

    副将看着?谢云潇,欲言又止。

    谢云潇放下酒杯,低声道:“单凭我一人,难以说服公主,你随我一同去见她,替我劝她不?要冒险。秦州和虞州仅有?一江之隔,你是虞州军营的副将,应该比公主的谋士更了解秦州的局势。”

    副将连连称是,跟着?谢云潇离席。

    谢云潇把?副将带到了收容人质的营房门口,副将的心里很是奇怪,猜不?到华瑶为何在此,便也不?作声了,沉默地站到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闻到了极淡的血腥味,还听见了秦三?、华瑶、白其姝和另一位陌生男子的交谈声。

    这位陌生男子名叫祝怀宁,年约二十四五岁,体格精瘦而强健,也有?一身的好武艺。他是秦州彭台县的参将。

    彭台县位于东江的西南侧,乃是秦州的军事要塞,也是一个?水运、陆运都很发达的富庶之地,四面环绕着?坚固高大的城墙。

    祝怀宁作为彭台县的参将,驻守彭台县五年,从未遭遇过?兵荒马乱。

    然?而,就在去年的岁暮之时,秦州叛军派出一员猛将,率领四万人马围攻彭台县。

    彭台县的守军仅有?两千余人。守军苦苦支撑八十多天,全城上下弹尽粮绝,连老鼠都快吃光了。

    无数饥民活活饿死,大街小巷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和凄厉的哭嚎,整座城池沦为了人间炼狱,对于城中百姓而言,死亡更像是莫大的解脱。

    周围的城池一个?接一个?地陷落,彭台县的县令誓死不?降。县令给了祝怀宁一百人马,命令他去虞州搬救兵。

    祝怀宁就率领那一百人,趁夜出城,突破了敌军的重围——包括祝怀宁在内,只有?不?到十个?秦州官兵活了下来。

    他们来不?及悲伤,策马狂奔,双脚被马蹬磨出了血泡,双手被缰绳勒出了血痕,好不?容易来到码头,乘船渡江,快要靠岸的时候,又遇上了一场暴风雨。祝怀宁和他的士兵所?乘坐的木舟被滔天的江浪打翻,他们拼尽全力?,游到岸上,沿着?一条运河走了两天,误入山林之中,恰好被一群巡逻的哨兵发现,哨兵便将他们带进了黑豹寨。

    祝怀宁昏迷多日,才刚醒来不?久。他已经知道了秦三?和华瑶的身份,当下死死拽住她二人的衣袖,满眼充血,嗓音嘶哑道:“我答应了县令,出来找救兵,你们若不?肯发兵,干脆砍下我的脑袋,把?我的尸首挂到山上。”

    华瑶长?叹一口气。

    秦三?尚在犹豫:“我不?能贸然?发兵……”

    秦三?一句话没讲完,祝怀宁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一挥,狠狠地砍下了他自己的左手食指,温热的鲜血溅到了秦三?和华瑶的脸上。

    华瑶睁大双眼,连呼吸都停止一瞬。

    祝怀宁毫无迟疑,手起刀落,又是用力?一斩,猛地切断了他的左手中指。

    华瑶赶忙拽住他的手臂:“别砍了!我和秦三?即日发兵!!”

    第103章 王孙侧 各任其职,戮力同心

    彭台县与山海县相距一百里有余,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非走投无路, 祝怀宁也不至于跑到山海县来搬救兵。

    他蓬头垢面, 衣衫褴褛, 形貌如乞丐一般潦倒, 胸前的襟领大大地?敞开了, 精壮的胸膛上遍布青紫瘀痕,尚未愈合的伤口仍在渗血, 缺了两根指节的左手更是血流如注。

    他双目通红, 忍痛咬牙, 心?有千言万语却无处诉说,不由得落下两行清泪:“我削断这两截手指, 不是胁迫您二位,而是留个凭证。叛军一日不平,官民一日不安,比起叛军屠城的血债,我这区区断指之痛, 又算得了什么?”

    华瑶略懂医术, 连忙拿出纱布和?金疮药,亲自?为祝怀宁敷药止血。他近乎于极端的决绝, 让她感到强烈的震撼, 也从中窥见了秦州城池的惨状。随着?纱布一圈一圈地?缠紧,她的愁绪也一层一层地?堆积:“你在虞州待了好几天, 彭台县的战报传不过?来,也许,彭台县已经被叛军攻陷了。”

    秦三附和?道:“公主的这句话, 正是我想说的。”

    “不会!”祝怀宁一口咬定,“沈知县宁死不降,她还能?再撑一个月!”

    秦三喃喃自?语道:“沈知县?”

    秦三听过?这位“沈知县”的名头。

    她名叫沈希仪,年少有为,正直刚毅,二十岁出头就中了进士。起初她在京城的翰林院供职,没过?两年,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吧,她被外放到彭台县做官,这一做就是五六年,彭台县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也成?了一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宜居之地?。

    坊间还有传闻说,二皇子高阳晋明?颇为欣赏沈希仪,几次三番地?想要把她调到宛城。

    宛城是秦州最为繁荣富强的风水宝地?,许多秦州官员想在宛城长住却没有门路,沈希仪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要,依然?在彭台做她的知县,彭台人感念她的恩德,自?发地?送了她一把万民伞。

    秦三在虞州做了十年的官,从没见过?真正的“万民伞”长什么样。她心?生?愧疚,似有千般愁闷、万种焦躁,不敢直面祝怀宁含泪沾血的双眼。

    祝怀宁却念了一声:“秦将军。”

    秦三朝他抱拳:“祝将军,我……”

    祝怀宁打断了她的话:“叛军对外号称‘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实则存心?要把官民往死里整,他们?内部的口号是‘杀官杀民杀奸细,抢钱抢粮抢女人’,奸杀掳掠的恶行,他们?一样没少做。秦将军,您真要眼睁睁看着?叛军血洗全城?”

    他浑似没有痛觉,依然?紧握着?双拳,鲜血从他的伤处往外涌,染透了洁白的纱布。

    他把自?己的匕首扔给了秦三:“只要您二位即日发兵,别说是断

    指,断我的命也行。”

    秦三坐在床边,倚着?床头,扶额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是忠臣良将,自?当好好地?活在世上。援兵一事,你先别急,等我上报朝廷,我必会自?请出战。你安心?留在寨子里,吃几顿饱饭,睡几个饱觉,仔细调养一下你的身?子。”

    祝怀宁喘息微促,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等不了,一日也等不了。彭台县的饥荒持续了两个多月,城内十几万人饿得皮包骨头,您叫我吃饭,我倒是真想吐……”

    秦三沉默不语,心?中既惭愧,又懊恼,还有一股激愤悲慨之情像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她把自?己的指端骨节捏得嘎吱作?响,华瑶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使劲握了握拳。

    祝怀宁猛地?抬起头来:“公主殿下,您刚才?说即日发兵,可是认真的?君无戏言!”

    他的眼眶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当他凝视着?华瑶,华瑶便有一种自?己的眼睛也在发痛的错觉。

    华瑶的睫毛轻颤,嗓音更温柔几分:“当然?是真的,君无戏言,我明?日便率兵前往彭台县。我军中纪律严格,赏罚分明?,军士各任其职,戮力同心?,定能?战胜那?一群贼兵。”

    祝怀宁忙问:“您有多少人马?”

    华瑶实话实说:“三千多人。”

    祝怀宁立即转过?头,发狠般地?瞪着?秦三:“贼兵四万大军包围了彭台县,还有两万多的贼兵驻扎在邺城!邺城与彭台县相距仅有一日路程!公主的三千人马,去了也是白白送死!秦将军!您是虞州的名将,不可能?不懂兵法……”

    他蓦地?咳嗽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零零落落的血点洒在床帐上,也沾到了秦三的棉布衣袍。

    秦三的袖摆绣着?一个“秦”字,这本是她的姓氏,方便她在军营里挑拣自己的衣裳。

    秦州已是生?灵涂炭,此时的秦三低着?头,看着?那?个被鲜血染红的“秦”字,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秦州的男女老少,想到他们所经历的苦痛、恐慌、至死也盼不到援军的绝望,她默默地?闭上了双目。

    祝怀宁擦了一把嘴,便高声道:“彭台一旦陷落,东江的渡口必会失守,虞州百姓也难逃一死!到了这个关?头,您还敢指望朝廷!朝廷要是能?发兵,早就发了!去年冬天,凉州被六十万羌羯大军压境,朝廷连个响屁都没放!!”

    “这是真的,”华瑶连连点头,“当时我就在凉州的雍城,我作?证,他说得都是真的。”

    秦三仿佛没听见华瑶的话,只问祝怀宁:“你刚才?说,邺城已经被叛军占领了?”

    祝怀宁讲出了他亲眼目睹的惨状:“上个月初,邺城就被攻破了,贼兵屠城半个月,杀了邺城十几万人!江上的浮尸连成?了一座山,岸边的浪头打过?来,泛着?白花花的油腥,那?都是死人的皮脂……”

    虞州与秦州之间,隔着?一条浩浩荡荡的东江。

    东江有一条支流,名为“芝江”,邺城位于芝江的上游,彭台县位于芝江的下游,邺城与彭台相隔不远,这两座城池都是水道漕运的重地?。

    秦州叛军在芝江的上游屠城,住在芝江下游的彭台人必然?会看到“浮尸积聚,哀鸿遍野”的惨象,这也难怪彭台人誓死不投降——秦州叛军暴虐专横、荒淫残忍,彭台人宁愿饿死,也不愿遭受叛军的践踏。

    华瑶含恨道:“叛军滥杀无辜,罪该万死。哪怕我没有胜算,我也不能?任由他们?在秦州为非作?歹!”

    她一边说话,一边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话已至此,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虞州军营的一位副将急冲冲地?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到了华瑶的脚边,浑身?颤抖好似风中落叶,万般无奈地?进言道:“殿下!请您三思而后行!秦州叛军声势浩大,兵强马壮,您若是不幸牺牲了,定会后悔今日的意气用事!”

    他昂着?头,含着?泪,仰视着?华瑶:“三千士兵,对阵六万大军,没有粮草,没有辎重,您真是毫无胜算!是、是……”他大胆道:“自?寻死路!”

    华瑶仰天一笑,坦然?道:“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她站起身?来,拔出腰间佩剑,紧紧地?握住剑柄,锃亮的剑尖直指北方:“去年冬天,我驻守雍城,手握三万兵将,对阵二十万敌军,我也活下来了。倘若我有丝毫的退却,凉州必然?沦陷,今日你我皆是亡国奴。”

    秦三一言不发,极为专注地?看着?她。

    她眼里有光,剑上亦有光,自?成?一股锐不可当的气魄。她站在窗前,窗外的旭日翻过?了山岭,挥洒着?东方的朝气,而她本人最是朝气蓬勃,比太阳更闪耀,旁人的恐惧和?怨愤,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她的姓氏是高阳,她可以?做至高无上的太阳。

    彷徨的忧思、迷惘的愁绪,将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所遁形,仿佛只要跟随她,所有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生?得其荣,死得其所,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一遭。她的所求所愿,也是秦三的生?平抱负。

    她与秦三志同道合。

    秦三的心?跳快如擂鼓,几乎忍不住要讲出那?一句、自?己忍了很久的话。可她的想法太过?荒唐,如何坦率地?讲出口呢?

    秦三张着?嘴,还没挤出一个字,祝怀宁竟然?抢先道:“我愿意追随殿下。”

    “好样的!”华瑶轻拍了一下祝怀宁的肩膀,“不过?你重伤在身?,不宜出战,你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祝怀宁端起床头柜上的一盏青铜烛台,右手运力一握,烛台应声而碎,地?面浮起一层青黑色的粉末。

    祝怀宁低声道:“您看,我的武功还算过?得去。我此生?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必当竭尽全力报答您。”

    华瑶见状,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祝怀宁的武功极强、心?志极坚,她又收获了一员猛将;忧的是祝怀宁的左手断了两个指节,如果华瑶当初及时拦住他自?残,那?他的武功肯定比现在更强……想到这里,华瑶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能?怪谁呢?

    都怪高阳晋明?!

    华瑶知道,彭台县的知县沈希仪才?高八斗,相貌也清丽脱俗,正好是晋明?喜欢的模样。

    晋明?妄生?觊觎之心?,就想把沈希仪调到他的身?边任职。沈希仪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他。

    他公报私仇,调走了彭台县的五千守军。

    沈希仪上疏表明?此事,言官也把晋明?痛骂了一顿——这是两三年前的旧事,当时的皇帝还很疼爱晋明?,并未借此惩戒他。晋明?可能?也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打消了淫邪的念头,没再纠缠沈希仪。

    彭台县的守军人数,却从七千降到了两千,军资军备也大不如前。沈希仪有苦无处说,只能?忍下这一口恶气。

    如果不是晋明?从中作?梗,彭台县不会在短短三个月之内陷入绝境,祝怀宁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正所谓“恶因造恶果”,晋明?真是害人害己。

    幸好,晋明?已经被华瑶杀掉了,这也算是为祝怀宁报了断指之仇吧!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不禁点了点头,对自?己弑兄夺权的行为表示赞许。

    华瑶走到祝怀宁的面前,温声道:“好,祝将军,你今日稍作?休整,明?日随我一同渡江。”

    祝怀宁心?乱如麻,思潮如涌。

    其实,华瑶的侍卫经常在江畔巡逻。祝怀宁渡过?东江的那?一天,就被侍卫发现,侍卫把他带进了黑豹寨。当时他血流不止、伤势过?重,昏厥了四五天,经由汤沃雪的救治,方才?悠悠转醒。

    三天前的早晨,祝怀宁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他就看见了华瑶。他讲清了自?己的经历,她也拿出了公主令牌。

    祝怀宁欣喜若狂,以?为公主一定会立即派兵驰援彭台县。

    公主却说,她没有兵权,她会想办法收服虞州名将秦三,希望祝怀宁能?助她一臂之力。

    于是,今天,祝怀宁装出一副刚醒不久的样子,对着?秦三慷慨陈词。他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讲的话,秦三仍然?没有清楚地?表态。他觉得自?己快被沉重的疲惫感吞噬,深陷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哪怕秦三不出兵,他爬也要爬回彭台县,死也要死在城墙下,让野草覆没他的尸身?,让风沙掩埋他的白骨,他要和?那?一座城池同生?共死。

    正当祝怀宁万念俱灰时,秦三沉着?冷静道:“我原先也派过?探子,去秦州探了探虚实,秦州的战况是很惨烈的,东江的几

    条支流都被血水染红了。说实话,我真没料到,叛军已经攻破了邺城,彭台县也危在旦夕……”

    她微微地?举高了长缨枪的尖头:“我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也不是贪生?怕死的龌蹉小人。秦州军情紧急,我愿与公主一同前往秦州,竭尽平生?之力,扫清叛军之乱,请公主允许我随行左右。”

    华瑶顿时心?花怒放,忙说:“好,好!秦将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一边的副将一听此言,惊得呆住,过?了片刻,才?蓦地?拔高语调:“使不得啊!使不得!公主,将军,您二位大人,切不可操之过?急,急于求成?啊!秦州叛军的来头不小,足有好几十万人马,朝廷也不给个准信,上哪儿去找军粮和?军饷?您二位一旦去了秦州,那?不就是肥羊入虎口吗?!”

    副将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了秦三的袍角:“皇上也没下圣旨,您怎能?擅作?主张,带兵出征秦州?这是死罪!要杀头的!!”

    他的这一番威胁,不仅没有吓住秦三,还让秦三豁然?开朗,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与其死在刑场上,不如死在战场上!

    正如公主所言,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秦三的胸口一片滚烫,热得像是一颗火球,连日来的愤懑全都宣泄了出来,比决堤的江水还要汹涌澎湃。她什么都不怕了,整个人好似挣脱了束缚,冲破了桎梏,就连四肢百骸都完全舒展了。

    她顺手转了个枪花,一句一顿道:“秦州守军奋力抗敌,快要支撑不住了。百姓要吃没得吃,要活没得活,每天都有上千人惨死,你还叫我见死不救!那?好,我今日在此立誓!我要追随公主,即刻出征秦州!待我获胜归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长缨枪的枪头就像一根尖刺,刀刃白得发亮,闪烁着?幽幽的寒光,反扎在青石地?板上,凿出一个深约七尺的凹坑。

    那?副将心?里又是一惊,讨扰般地?看向了谢云潇,就盼着?谢云潇能?劝一劝公主。

    谢云潇却说:“殿下,我有三个提议。”

    华瑶看着?他,直接问:“什么?”

    谢云潇从容不迫道:“其一,黑豹寨的库房里存有不少粮草,可供一支一万余人的军队一个月的用度。其二,你今日整军,明?日出发,临行之前,不妨点一把火,烧光黑豹寨的屋舍,以?防土匪继续占山为王。”

    华瑶犹豫不决,谢云潇又添了一句:“这也算是破釜沉舟。你手头有三千兵马,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原本是黑豹寨的土匪,只有烧光了黑豹寨,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才?会死战到底,自?认是你麾下的士兵。”

    华瑶点了一下头,谢云潇继续道:“其三,秦将军,你能?调派六千多名虞州精兵,加上公主已有的兵马,足够凑成?一支一万人的军队,从山海县出发,横跨东江,直抵彭台县。”

    秦三跨出一步,站得离华瑶更近,应声而答:“是,谢公子说得都对,我这儿一共有六千多人,还有军械、枪炮、粮草、三十多艘战船。公主殿下,请您把寨子里的人质都交给我,给我半天的时间,待我安顿好一切,我们?便在山海县的渡口汇合,即刻出发,最迟不过?明?日傍晚,便可抵达秦州的边境。”

    华瑶爽快道:“好!”

    她和?秦三击掌为誓。

    当天中午,秦三就回到了军营。

    华瑶也收拾了粮草,清点了兵将。

    到了第二天清晨,华瑶派出几个心?腹,偷偷地?泼油放火,点燃了营房的柴堆。

    天干物燥,火势渐渐变大,众多兵将都以?为黑豹寨突然?走水,忙不迭去救火,待到他们?扑灭大火,众多房屋都被烧毁了,废墟中遍布碎石乱砖,飘散着?一缕缕的轻烟薄雾。

    华瑶在校场上集合众人。她把这场大火归结为天意,高声道:“诸位,你们?都是我的亲兵,是我亲自?选出来的勇士!这小小的土匪寨,如何装得下我们?的壮志?!我要你们?跟着?我闯荡四方,跟着?我驰骋江山!我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并不是官兵出身?,还有一些人,在军营里默默无闻,这也无妨!我和?你们?一样,都有一身?的硬骨头!我们?的尊荣都是自?己挣出来的!我高阳华瑶,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必不会亏待诸位,必与诸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华瑶在黑豹寨的威望极高。

    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她动用内力,响亮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从今日起,我们?这一支军队,就叫‘启明?军’,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为尊荣而战,为家国而战,为将来的好日子而战!我们?要过?上好日子,不靠卑躬屈膝,只靠我们?手里的刀和?剑!高阳华瑶与诸位同生?共死!!”

    言罢,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校场上群情激昂,洪亮的呐喊传到了十里之外。

    黑豹寨的屋舍被焚烧一空,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华瑶率领三千兵马,踏过?漫天的烟尘,直奔山海县的渡口。

    晌午未至,秦三已经备好了战船。江边旌旗招展,风帆蔽日,滔滔江浪拍击着?长空,浩浩大军身?披银盔银甲,反射着?灿烂的天光。弯弓如皓月,箭羽似寒星,实是一副宏伟壮阔之景。

    华瑶心?潮起伏,浑身?热血滚沸。她从未如此兴奋过?,双手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千秋功业,万里河山,终将成?为她的掌中之物。

    她轻叹一口气,率众登船,顺流而下,直奔彭台县而去。

    第104章 命薄恩短 命薄福浅之人,如何承得起您……

    江上风高浪急, 波涛万顷。

    华瑶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水浪滔天。

    她保持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冷静,把战船的?内外都巡视了一遍。最后?, 她钻进一间约有一丈见方的?船舱, 舱内陈设着?一张雕花床, 两把竹藤椅, 还有一扇半开的?木格窗。

    时值晌午, 骄阳正盛,日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 倾洒在?谢云潇的?衣袍上。他正坐在?窗边缝补一只枕头?。他的?手法极为高超, 缝出的?针脚细致入微, 堪称严丝密合,比起宫里的?绣匠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怔了一怔。

    谢云潇手里的?那只枕头?, 正是?华瑶朝思暮想的?小鹦鹉枕。

    今天一早,秦三与华瑶汇合之后?,交给?华瑶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她落在?秦三军营里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她的?小鹦鹉枕, 不过枕头?的?侧边裂开了一条缝, 露出了里面的?鹅绒。华瑶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一点惋惜。

    华瑶真没想到, 谢云潇竟然?会悄悄地帮她修补枕头?。

    华瑶不禁感慨道?:“我听说, 凉州军营有一条军规,叫做‘自食其力’, 无论军官还是?士兵,破了的?衣服都要自己缝。今天我见识到了你的?手艺,你好像什么都会啊, 擅长各种技巧,精通各种门道?。”

    听见华瑶的?夸赞,谢云潇的?手指一顿。华瑶也不管他还握着?一枚针,直接摸上他的?手背,只觉他肤滑如玉、光润如冰,果真是?冰肌玉骨的?美人。

    华瑶的?心情越发舒畅,紧挨着?谢云潇坐了下?来?。

    谢云潇缝制完成之后?,便把针线放进了木盒里,还将小鹦鹉枕递到她的?手中。她格外高兴,连忙抱紧自己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低声问:“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只枕头??”

    华瑶含糊不清地说: “宫里的?日子总是?难熬的?,谁都得有个寄托,我当然?也不例外。”

    谢云潇依稀记得,她从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无意中重复了两遍的?说辞,应该是?她的?肺腑之言。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华瑶半低着?头?,喃喃道?:“皇帝生性多疑,善于玩弄权术,能在?一天之内让一个人从天上掉到地下?。外朝和?内廷的?各个党派忙于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再?聪明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我虽是?公主,却没有安稳的?日子可过……”

    她说得很轻、很慢,像是?谨小慎微地敞开了一点心扉,谢云潇的?心境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他忽然?把华瑶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在?不经意间,彼此的?身体贴合得更紧密,更多了几分脉脉温情。

    他原本是?想仔细地安抚她,但她的?气势忽然?变强了:“我的?兄弟姐妹和?我一样,都有很大的?压力。不过,和?他们相比,我真像个乡巴佬。他们平日里的?消遣就?是?花天酒地,你能想象得到吗? ”

    华瑶认真地描述道?:“满院子的?莺莺燕燕、花花柳柳,可谓是?艳福不浅 ……”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行了,你不用详说,也不用羡慕他们,后?院的?纷争多了,不见得是?好事。你从不浸淫声色,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他的?手掌有些烫,禁箍着?她的?腰肢:“你的?志向也不止于后?院的?方寸之地,何必在?意那些兄弟姐妹平日里的?消遣。”

    华瑶略歪了一下?头?:“你像是?一个正气凛然?的?言官。”

    谢云潇继续扮演着?一个正气凛然?的?言官:“你心之所念,应是?千万里锦绣江山,千百世太?平功业……”

    这话尚未说完,华瑶在?他唇边亲了一口,低声道?:“你也是?我的?心之所念,情之所系。”

    她还特意哄了他一句:“待我成为天下?之主,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送给?你。”

    谢云潇已经辨不明她的?情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略微侧过头?,望见窗外一望无际的?湍急江水,渺茫的?烟波里,有一只沙鸥匆匆掠过,流箭似的?飞向水天相接的?地方,孤影渐渐消失在?远处一轮红日的?浓辉之中。

    有那么一瞬,他希望东江是?浩瀚无垠的?,这艘船一直在?水上飘泊,永不靠岸,华瑶也一直依偎在?他的?怀里,永不分离。

    但他也知道?,秦州的?战局十分危急,刻不容缓,华瑶必须尽快赶到秦州,以一万的?兵力,迎战六万的?敌军——这场战争的?胜败,关乎她的?生死存亡。他必当竭尽全力保护她。

    想到这里,谢云潇自言自语道?:“我只愿你百战百胜。”

    他搂着?她不放,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念了一句:“卿卿。”

    与谢云潇的?真情实意相比,华瑶的甜言蜜语显得有一点虚浮。华瑶干脆不讲话了。她觉得自己手里空落落的?,就?想找点事做。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左手揽着?他的?腰身,右手开始抚摸他的?脖颈,他的?呼吸停顿一刹那,又恢复了原状,听起来就像一次极短暂的?喘息,很是?动人心魄。

    华瑶心头?一热,忍不住又亲他了一口。

    随后?,她带着?他走?出了船舱,步入另一间舱室,与秦三、祝怀宁、汤沃雪等人汇合。

    祝怀宁才刚喝完一碗药,还没来?得及把嘴擦干净,华瑶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咳嗽一声,恭敬有礼道?:“卑职参见二位殿下?……”

    华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有话直说。”

    祝怀宁打开桌子底下?的?暗格,取出一张做工精细的?秦州地图。他一边讲述秦州的?战况,一边任由汤沃雪在?他的?胳膊上施针。他讲得口干舌燥,汤沃雪还叮嘱了他一句:“你的?伤口结了痂,还没复原,至少两天之内,你的?左手不能使力……”

    他不紧不慢地问:“倘若我使了力,会怎样,左手从此就?废了吗?”

    “那倒不至于,”汤沃雪回答道?,“只不过,我想治好你,就?更难了。”

    祝怀宁安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双目好似千年古井,无波无澜,无声无息。哪怕他自身的?伤势再?严重,他的?内心都不会泛起一丝涟漪,因他已经把生死荣辱抛到了脑后?,个人的?安危便是?不值一提的?。

    汤沃雪也曾在?凉州见过与祝怀宁类似的?人——他们多半是?家里遭了大难,痛失至亲至爱,心中除了国仇家恨,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祝怀宁与汤沃雪也有相近之处。戚归禾的?忌日快要到了,汤沃雪夜里辗转难眠。随军渡江的?前一天,她悄悄地写了一首悼亡诗。

    她为那首诗取名《寄思》,诗曰:“风寒雪冷雍城关,骨瘦形枯人未还,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汤沃雪并未对任何人说明,她的?心里,其实有几分害怕。她怕华瑶和?谢云潇会在?秦州遭遇不测,更怕朝廷会扣下?来?一个“造反”的?罪名。

    对她而言,华瑶和?谢云潇都是?她的?亲人,也是?戚归禾留在?世间的?挂念,戚归禾无法再?保护他们,她便代他来?完成遗愿。虽然?她没有武功,但是?华瑶也说过,她硬朗的?骨头?就?像凉州的?精铁,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汤沃雪的?思绪渐渐平定。

    她垂着?头?,聚精会神,拈着?一枚银针,准确地扎进祝怀宁的?一处穴位,意在?为他活血化瘀。

    祝怀宁的?内伤较重,外伤也不轻,大半边臂膀和?胸膛袒露在?外,紫色的?瘀痕清晰可见。

    汤沃雪仔细查验过他的?伤势,确认他的?病情比起前几日来?好了许多,他的?武功也复原了七成。她越发惊讶于他的?内力之精湛深厚,便对华瑶使了个眼色,华瑶心领神会,打定主意道?:“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尽量在?一个月之内大破敌军,否则我军的?粮草便会消耗殆尽。”

    她的?手指掠过彭台县,穿过芝江,定在?一处江流交汇点上。

    她道?:“敌军已经围城数个月,彭台县久攻不克,军心定会浮动。我们可以装作?是?朝廷派来?的?援军,虚报我军的?确切人数,诱敌深入,再?调用精锐骑兵,将其一举歼灭。当然?,我会先派出一些精兵,把彭台和?邺城都探查清楚。”

    谢云潇右手食指的?指尖也点在?地图上,缓缓从邺城一路划到了彭台县:“战场上万事不可鲁莽。殿下?,等你抵达秦州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华瑶郑重地“嗯”了一声。

    她和?谢云潇、秦三、祝怀宁继续商量了一会儿,隐约感到自己还是?有些失策。

    她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州和?虞州,并没有分出太?多空闲去判辨京城的?风雨变幻,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爹是?不是?真的?离死不远了。

    不过,华瑶能猜到杜兰泽一定被姐姐严厉地看管着?,所以华瑶至今都无法与杜兰泽通信。

    只凭谢永玄寄来?的?那些信,华瑶模糊地推断出,就?在?不久的?将来?,京城的?朝政必有大变,皇后?、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这几派势力必将斗得天昏地暗,他们都蛰伏了太?多年,绝不会放过眼下?这么难得的?时机。

    *

    转眼便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夕阳欲坠,黄昏的?余晖斜照江心,三十艘战船就?像三十把锋利的?剪刀,把宽阔的?江面裁出一道?道?丝线般的?波纹。这支船队来?回走?了几趟,才把一万人马及其辎重从虞州运到秦州。

    华瑶终于踏上了秦州的?土地——这是?一处邻近芝江的?渡口,名为“枫叶甸”,此地的?百姓早就?逃难去了,岸边的?船坞和?码头?都荒废了一个多月,木板搭成的?浮桥上散落着?枯枝残叶,石雕的?台阶缝隙里长出了寸来?长的?野草,随风轻轻地摆动着?,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寥之感。

    华瑶往前走?了几步,还看见了碎裂的?瓦罐、破旧的?布条、已被烧毁的?库房。

    这一座村庄的?百亩良田都无人耕种,田地里只有潮湿的?淤泥,空置的?木屋中悬挂着?兜满灰尘的?蛛网,方圆十里内没有一丁点鸡鸣狗叫之声。

    华瑶放眼望去,四处都是?一片凄清荒凉。

    祝怀宁喃喃自语道?:“自从邺城被叛军攻破,芝江上浮尸千万,腥臊难闻,水不能喝了,鱼也不能吃了,老百姓们能跑的?都跑了。”

    “哎,不跑怎么办?”秦三

    插话道?,“在?这里没吃没喝的?,随时有可能没命,我要是?这里的?村民,我拔腿就?往虞州跑。”

    华瑶不禁感叹道?:“我们还有刀剑枪炮,尚能拼死一搏,手无寸铁的?村民遇上叛军,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她慢慢地转过身,面朝着?祝怀宁:“我一定会剿灭叛军,还秦州百姓一个太?平。”

    言罢,华瑶命令众人在?此地安营扎寨,又派遣齐风率领一队精兵去探查情报。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江上风浪更大、波涛更急,烟霭四散,寒气浓重,整座村庄的?景象都朦胧起来?。

    齐风匆匆忙忙地从远方赶回了华瑶身边,如实向华瑶禀报他的?所见所闻。

    齐风的?第一句话就?是?:“死了很多人。”

    华瑶道?:“在?哪里?”

    齐风道?:“距离彭台县不到十里之处,那里是?一片相连的?村镇,已经没有活人了,东西都被抢光了,还有……”

    齐风话中一顿,似是?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把头?低了下?去,恰好对上了华瑶的?双眼,她的?目光是?那么明澈,他只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忐忑。

    齐风是?华瑶最亲近的?侍卫。齐风知道?,近一个月以来?,华瑶根本没有接到任何圣旨。她擅自出兵,无异于谋逆造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不过齐风没有九族,除了燕雨之外,他再?无任何亲人,华瑶就?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盼着?自己时时刻刻都能与她在?一起——这样一个荒诞的?愿望,他甚至不敢细想,更不敢透露给?别人,哪怕只是?默默地在?佛像前许愿,都算他心有妄念,亵渎了佛灵。可他越是?压抑,就?越感到难熬,他对她的?种种仰慕,几近于极度的?渴求,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混乱的?情丝不减反增。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从中挣脱,又隐隐希望自己陷得更深一些。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他躺在?床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她的?声息、她的?样貌、她的?言谈举止,他心里满是?欢愉,也满是?折磨,神思颠倒不已,却难以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受。他不认字,从没念过书,永远无法像谢云潇、杜兰泽那样出口成章,无法在?华瑶的?面前从容不迫。他此生最体面的?宿命只有一条,便是?义无反顾地为她战死,这也算是?所谓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了。

    齐风曾经在?凉州闯过了鬼门关,在?虞州躲开了官兵的?追杀,而这一次,在?秦州,隔着?绵延十里的?山路,他望见了叛军营地里的?灯火亮如白昼,数万名精兵悍将盘踞一方。

    叛军有火炮、枪械、铁铳、钢甲,充实的?粮仓,高大坚固的?战车,以及上万名武功高手。

    想到秦州叛军的?强盛,齐风攥紧了自己的?袖摆。他被叛军的?暴行震慑住了,华瑶的?目光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齐风与华瑶对视片刻,他把自己看到的?敌军情况都讲了出来?,还补充道?:“彭台县附近的?所有村庄,大概都被叛军糟蹋过了。芝江上飘着?成堆的?尸体,很多死尸被砍了头?,颈骨全部露了出来?,肠子也滑到了岸上。秃鹫一边吃、一边叫,叽叽喳喳的?,很惨,很血腥,我走?过山路,路边也有断臂残肢……”

    听到齐风的?描述,祝怀宁闭上了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苍天无眼……”

    华瑶双手背后?,神色更严肃几分:“我真没想到,秦州叛军的?装备竟是?如此精良,难怪他们能攻破邺城,还把秦州本地的?官兵都打败了。在?这样的?绝境中,沈知县还能坚守三个月,她真是?有勇有谋的?人。”

    华瑶还有一些推断没说出口——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也被誉为“北方粮仓”。

    秦州的?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素有丰沃繁华之象,近几年来?几乎没受过什么天灾,农工商各业的?发展都比较兴旺。

    高阳晋明在?秦州待了许多年,必定会大肆搜刮秦州的?钱财,暗地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

    现如今,叛军持有的?精锐武器,很可能是?晋明集结了一帮能工巧匠、偷偷打造出来?的?,又因为去年秦州闹了瘟疫,皇帝长期软禁晋明,秦州各地的?势力开始割据,局势便渐渐脱离了朝廷的?控制。

    秦州叛军窃取了晋明贮藏的?军备,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就?从一支微不足道?的?小队,发展成了横扫秦州的?大军。

    华瑶召集了秦三、祝怀宁、谢云潇、白其姝、齐风等人,连夜与他们商量破敌之策。

    与此同?时,虞州本地的?官员,也派人连夜把“公主率兵出征秦州”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

    昏黑的?夜晚过去了,晨曦初现,天边微露一层鱼肚白,京城仍然?处于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

    通宵未眠的?打更人走?街串巷,一边走?路,一边敲响一面锣鼓,总共敲了五声,意味着?五更天已过,天也快要亮了。

    打更人穿过一条大街,距离三公主的?府邸还有远远一段距离,他们便不敢再?往前走?了。

    这一座公主府十分壮丽,处处彰显着?皇族的?富贵气象,正门之前的?两座石狮子足有一丈高,公主府中的?楼阁巍峨如山,辉煌的?灯火彻夜不休,犹如银河倒泻,与星月同?辉共明,与苍穹遥迢相应。

    寻常百姓每每路过此地,几乎都不敢直视,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对于皇族的?强烈畏惧感。

    众所周知,三公主高阳方谨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生母是?孝仁皇后?,她的?养母是?文德皇后?,她的?外祖父还是?当今朝堂上最有权势的?内阁首辅。在?这世上,似乎没有几个人胆敢得罪她。

    然?而,就?在?今天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方谨略微动怒了。

    方谨正坐在?自己寝宫的?床上,身边还躺着?一位衣不蔽体的?美人,可惜美人的?柔情也无法化解方谨的?不悦。

    这位美人名叫申则灵,今年也才二十岁,乃是?户部郎中的?次子。他发如墨染,肤如玉琢,身形修长而健朗,骨肉匀称而精壮。方谨格外喜欢他这幅皮囊,赐给?他的?寝衣都是?轻纱所制,薄如蝉翼,难以蔽体,他从未显露过一丝一毫的?不快,总是?礼数周全地叩首谢恩。

    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洞察秋毫,能说会道?,极其擅长迎合方谨的?意愿,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更有点漆般的?深邃明亮,因此深受方谨的?宠爱。

    申则灵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年,就?嫁给?了方谨做侧室,从那时起,方谨就?没亏待过他,他经常觉得,方谨对他,似乎比对驸马还要好一些。

    驸马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这个顾氏是?大梁朝著名的?清流世家,也被天下?读书人所推崇。

    顾川柏未满十六岁时,便因他相貌俊美、文采风流,而得了“栖霞客”的?美称,后?来?顾川柏连中三元,心气更高了,也有了“蟾宫客”的?别号。

    顾川柏和?方谨成婚多年,几乎从未争过宠,总是?摆出一副假清高的?样子,偶尔还会故意激怒公主,这让申则灵觉得他不可理喻。

    诚然?,顾川柏的?才学远在?申则灵之上,但是?,伺候公主,靠的?又不是?笔杆子,大家同?在?公主的?后?院,争的?是?情,夺的?是?宠,抢的?是?势,凭的?是?运,谁又比谁高贵?

    若不是?因为顾川柏的?家世显赫,那个正室的?位置,也不见得会轮得到他顾川柏。

    比起顾川柏,申则灵更懂得如何侍奉公主。

    他牵起方谨的?手指,慢慢地吮吻她的?掌心,就?像在?亲吻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牡丹的?芬芳浸染了。

    方谨却说:“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申则灵跪在?床榻上,恭敬道?:“遵命。”

    说完这两个字,他又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目光从方谨的?唇边划过。她笑了笑,施恩道?:“今晚再

    ?过来?侍寝。”

    申则灵不禁问道?:“我能伺候您一整夜吗?”

    方谨眉梢一挑,他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只是?待在?您的?床上,我的?心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尽会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请殿下?降罪……”

    方谨仍未给?他言语上的?答复。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他跪坐着?靠近,她又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她眼中的?情绪是?极淡极淡的?,好像天边飘过的?一朵浮云,没有形状,也没有色彩,更不可能因为他的?任何言辞而翻起风雨——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丝毫不难过。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高阳家的?皇子或公主动心,这些皇族生来?就?享尽了荣华富贵,自幼修习帝王之术,看惯了朋党之争的?丑恶。他们的?心都是?冰冷的?,却有无数人愿意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方谨拍了拍申则灵的?脸颊,还在?他的?脖颈上轻拧了一把,弄得他又疼又痒,又酥又麻,他哼都不敢哼一声,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展现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他轻轻地念道?:“殿下?……”

    他的?声音也很讲究,既低沉,又婉转,还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缠绵之意,环绕着?“殿下?”这两个字,仿佛能从字句之间抽出一把纤毫毕现的?情丝来?。

    方谨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呼唤,只是?吩咐道?:“你走?吧,别磨蹭了。”

    申则灵立刻起身,披好衣裳,穿好鞋子,匆匆走?到了屏风之后?。他还没离开这间屋子,方谨便喊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让侍女去通传顾川柏、杜兰泽以及一众近臣前来?觐见。

    申则灵刚听见“顾川柏”的?名字,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慢慢地收拢自己的?衣衫,等他穿戴整齐,走?出寝殿,刚好撞上了迎面走?来?的?顾川柏、杜兰泽等人。

    杜兰泽停下?脚步,屈膝朝着?申则灵行礼。

    申则灵点头?致意,顾川柏也对申则灵笑了一下?,笑容中不带一丝愉悦,却有一种颇为诡异的?探究。

    杜兰泽也隐约察觉到了,顾川柏对申则灵的?敌意。

    顾川柏仔细地看了看申则灵的?脖颈,当他发现几处青红交加的?吻痕,他的?眉头?就?皱了一皱,似乎不想在?寝殿前多待一刻。

    顾川柏转身走?入了殿内,因他的?脚步略急,飘逸的?锦缎袍角都扬过了门槛,他甚至没和?申则灵打一声招呼——按理说,他应该和?申则灵以兄弟相称,正如皇子的?正妃会把侧妃叫做“妹妹”。

    申则灵望着?顾川柏的?背影远去,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微微欠身,姿态极为优雅,也算是?做全了礼数。她穿着?一袭黛青色衣裙,绾发也只用一根竹钗,脸上没有任何脂粉,仅以一副素净的?面容示人,显得十分落落大方,堪称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杜兰泽的?举止温文有礼,端的?是?一副大家风范。

    公主府中的?众人,几乎都对杜兰泽有些欣赏之情。申则灵也不例外,他目送杜兰泽走?进了寝殿。

    杜兰泽穿过前厅,走?过一扇紫檀雕花的?中门,还没见到方谨的?面,便听见方谨低声道?:“我刚收到了内阁传来?的?信件,我的?好妹妹,高阳华瑶,已经在?虞州举兵了。她拥兵一万,自定为‘启明军’,从山海县的?渡口出发,横跨东江,约在?昨天傍晚,抵达了秦州的?枫叶甸。你们都说说吧,我这个妹妹,究竟意欲何为?”

    杜兰泽心头?一惊。

    方谨尚未起身。她躺在?一张楼刻着?龙纹、镶嵌着?宝石的?紫檀木床上,冰绡纱的?帐幔被她的?侍女放了下?来?,彻底地遮挡了她的?面容。

    包括驸马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都跪在?一架屏风的?后?侧,与方谨相距还有一丈远,没人能看清方谨此时的?神色。

    杜兰泽撩起裙摆,端正地跪在?了顾川柏的?斜后?方。

    就?在?此时,顾川柏略微侧过头?,眼角余光从杜兰泽的?身上扫过。

    杜兰泽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顾川柏的?表情。她猜他应该是?极浅地笑了一下?。他一向厌恶华瑶,早就?盼着?华瑶与方谨一刀两断。

    果不其然?,方谨话音刚落不久,顾川柏便说:“殿下?待华瑶一向宽厚,但华瑶本就?是?狼子野心,惯会阳奉阴违,难以为您所用,必将辜负您的?恩德。先前华瑶之所以向您投诚,是?因为畏惧您的?威严,而非真心实意地归顺您……”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教?我识人之术?”

    “不敢,”顾川柏跪坐在?地上,腰身仍是?挺拔而笔直的?,“请殿下?明鉴,我只有一番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方谨只问:“你的?肺腑之言,说完了吗?”

    顾川柏直视着?床榻所在?的?位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风和?纱帐,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方谨的?身边。他的?声音略低了下?去:“请您宽恕我的?唐突之罪。”

    方谨意在?言外:“审时度势,是?你的?长处。”

    顾川柏道?:“殿下?谬赞了。”

    方谨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笑:“驸马过谦了,何来?谬赞一谈?你一定很了解如今的?时局。”

    顾川柏却说:“我足不出户,在?家读书,看的?是?古国之兴亡,想的?是?今朝之胜败。”

    方谨倚着?软枕,懒散道?:“说来?听听。”

    顾川柏应声而答:“《资治通鉴》记载,玄武门之变当日,李元吉张弓搭箭,想要射杀李世民,箭发三次,次次不中。李世民追赶李元吉,却误入玄武门附近的?树林,意外坠马,无法起身。李元吉闻声而至,欲用弓弦勒死世民,几番犹豫,终未下?手……”

    他的?语调忽然?一沉:“李世民与李元吉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二者受困于虚情之中,不能辨明真理,哪怕到了兵戎相对的?关头?,仍然?心念旧情,频出差错,正是?犯了兵家的?大忌。倘若李世民早做决断,便不会在?玄武门的?树林里落难,险些被自己的?弟弟用弓箭勒死。”

    顾川柏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便听见了一点细微声响。

    方谨披上一件锦缎衣袍,走?下?了床,赤足行走?在?金砖之上。她的?轻功极为高超,脚底距离地面尚有半寸距离,裙摆无风自动,好似凌波浮荡的?荷叶一般。

    她绕到屏风的?这一侧,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便道?:“这么说来?,高阳华瑶确有谋逆之意,本宫也不能再?纵容她胡作?非为了。”

    顾川柏迎着?方谨的?目光,隐晦地道?:“命薄福浅之人,如何承得起您的?隆恩?”

    杜兰泽闻言,四肢俱是?一片冰凉。她俯身下?去,几乎完全跪倒在?方谨的?脚边,几缕乌黑的?长发也飘到金砖之上,从衣袖中伸出的?手腕是?极苍白的?色泽。

    方谨将杜兰泽软禁在?公主府,不允许她私自外出,还加派了二十名侍卫,日日夜夜地看护她。五湖四海的?贡品也如流水般汇入她的?住处,她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奇怪的?是?,近日以来?,她似乎更清减了些。

    方谨自认是?厚待了杜兰泽。她非常看重杜兰泽的?才能,杜兰泽也多次为她出谋划策,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这一次,她其实也想听听杜兰泽的?说辞。

    方谨便开口道?:“兰泽,除我之外,你是?最了解华瑶的?人,你聪明绝顶,又与她朝夕共处了将近两年,应该早就?摸清了她的?心性。你来?说说,华瑶是?不是?想攻占秦州、联合凉州,进而夺取岱州和?康州,争做中原之主,最终登临天下?、一统江山?”

    第105章 酒色令人昏 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杜兰泽伏跪不动, 以一种极谦卑的姿态,向方谨进言:“微臣来京城之前,华瑶再?三叮嘱我, 定要勉力?侍奉您。她自小仰慕您, 相信您是天?命所归, 必将承袭大统……”

    杜兰泽还没讲完, 顾川柏就打断了她的话

    :“杜小姐, 你对自己?的旧主,似乎仍有旧情。华瑶是纠众作乱的逆臣贼子, 野心之大, 昭然?若揭。即便她对你说了, 她想?拥立三公主为帝,你又怎知?她话中的真假虚实?你岂能为她做保?”

    杜兰泽缓缓地直起腰, 端正地跪坐在地上:“这世间?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无论何人何事,只要能为殿下?所用,便自有保他的道理。”

    讲到此?处,杜兰泽的声调拔高了些:“单从表象来看, 华瑶投靠了殿下?, 也?曾进献过金银珠宝、车马粮钞。她的俸禄极低、根基极浅,在朝堂上无权无势, 在皇宫中无依无靠, 诸事皆要仰仗于殿下?。华瑶此?次出征秦州,不可能不向殿下?禀报。倘若她有意隐瞒, 那她此?前的一番辛苦都白费了。”

    寝宫里安静了一瞬,顾川柏也?没再?打岔。因为他知?道,华瑶经常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 杜兰泽必然?会借题发挥。

    果不其然?,杜兰泽说:“依臣浅见,华瑶应该会传信给殿下?,还会献上秦州、虞州的地图,以及她在虞州夺来的金银财宝。”

    杜兰泽抬起头,迎着方谨的目光,坦然?道:“华瑶的部下?给您送信,不能走官道,路上或许要耽搁两三天?,请您稍等几日……”

    顾川柏冷声道:“再?等下?去,便会养虎成患。”

    杜兰泽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比起华瑶的区区一万兵马,如今的秦州叛军才是真正的猛虎。殿下?何不以华瑶为剑,杀一杀猛虎的锐气?”

    她看着方谨,含笑道:“您还可以派出一队亲信,前往秦州,与华瑶汇合。这一来是为了监视华瑶,二来是为了操纵战局、夺取战功。华瑶表面上臣服于您,实际上也?不敢造次,您不仅能知?道华瑶的动向,还比皇帝更了解秦州的战局。”

    她毫无迟疑道:“天?下?之大,绝非一人思?虑能及;江湖之乱,绝非一人谋略能敌,与其铲除华瑶的势力? ,不如趁机在秦州安插耳目,待到来日战事平定,您手握内阁之柄、坐拥精锐之师,提拔您的亲信,重用您的臣僚,便可将秦州收入囊中。”

    杜兰泽隐约听见顾川柏的呼吸略急,立刻补充道:“秦州叛军共有三十余万人,超过了岱州、虞州的兵力?总和。本月上旬,前线传来战报,秦州叛军斗志昂扬、屡战屡胜,他们的武器包括火炮、铁铳、地雷和神机箭,还有十万骑兵身?披钢甲、身?跨骏马。秦州叛军的声势之浩大,远胜一般的乡民起义。”

    “确有此?事,”方谨慢悠悠地说,“他们的兵力?,不容小觑。”

    杜兰泽终于等到了方谨开口。她心下?稍安,沉声道:“秦州叛军的装备如此?精良,恐怕与二皇子脱不开干系。现如今,大皇子虎视眈眈,二皇子杳无音信,六皇子即将回京,皇后也?在兴风作浪,并非铲除华瑶的最好时机。何况华瑶的兵马只有一万,秦州叛军的兵力?远在她之上,她在秦州的处境乃是九死一生……”

    顾川柏对华瑶没有一丝怜悯:“那是她咎由自取。”

    杜兰泽直言不讳道:“诚如驸马所言,华瑶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归根结底,华瑶还是少年心性,御下?不严,治下?不明,凡事率性而?行、任意而?为,难免有些鲁莽。”

    杜兰泽嗓音婉转,娓娓道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论述,方谨却?道:“倘若华瑶侥幸在秦州一连打了几场胜仗,你会如何应对秦州之乱?如何防范秦州与凉州相互勾结?”

    短短一句话,便似一阵冷风吹来,让杜兰泽感到一阵阵寒意。

    杜兰泽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担忧或惊惧,依旧从容地作答:“华瑶的一万兵马,缺乏粮草,既没有朝廷的支援,也?不能像叛军一样劫掠城镇,短期内必然?无法崛起。在她壮大之前,请您……”

    杜兰泽轻声道:“及时斩草除根。”

    方谨颇有深意地笑了。她从来不会明说一个计策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她的喜怒是不可捉摸的,她的裁夺也?是不容置喙的。

    作为方谨的近臣,杜兰泽必须做到“顺从”二字,顺应方谨的意愿,遵从方谨的命令,以她为君,以她为天?,每时每刻都毕恭毕敬地侍奉她。

    方谨容不得半点僭越。

    方谨不再?问?话,杜兰泽也不能开口。

    想?到华瑶所处的困境,杜兰泽心如刀割。她和华瑶相隔千里,久未通信,但是,正如方谨所说,她和华瑶相处两年,早已摸清了华瑶的心性。

    华瑶是真正的仁善之主,绝不会任由秦州叛军血洗城池,哪怕她手上只有三千兵马,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她的英勇、刚毅、果敢、决绝,都让杜兰泽拜服,也?让杜兰泽感到难以忍受的苦闷——华瑶面临着内忧外患。生死一线的关头,杜兰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甚至不能给她传一封信。

    杜兰泽在方谨的府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泼天?的富贵、盖世的尊荣,却?不是杜兰泽想?要的。她心里真正怀念的,还是自己追随华瑶的那段日子,每天?和华瑶同桌而食、同路而行,不似君臣,更似知?己?。

    方谨与华瑶虽是姐妹,她二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华瑶和蔼可亲,方谨严肃可畏。华瑶宽宏大量、不拘小节,方谨施政严苛、不怒自威。

    杜兰泽侍奉方谨的这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献计献策之前,都要先?察言观色。据她所见,方谨城府极深、耐性极好,善于识人用人,党羽布满了整个朝廷。

    方谨迟迟没有清剿秦州叛军,打的是“边军内调”的主意。她想?借由叛军之手,绞杀秦州的豪强世族,把晋明的势力?扫荡一空,再?从沧州、虞州、岱州等地抽调兵力?,以“肃清秦州之乱”为名?,统领沧州、虞州、岱州、秦州的军队。

    方谨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可以问?责各部的官员,哪怕“秦州之乱”闹得再?大,方谨都能从中获利,还能把六部的官员换作自己?的同党,进一步地削夺六部之权。

    此?外,“秦州之乱”也?是牵制东无的一枚棋子。

    秦州距离京城不远,叛乱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即便东无想?在京城作乱,也?要先?考量京城周围的形势,以免“内乱更盛,外患更烈”的局面出现。

    杜兰泽仍在沉思?,方谨忽然?说:“驸马留下?,其他人都告退吧。”

    此?言一出,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众人起身?行礼,低眉顺眼?地躬身?后退,缓缓地走出了方谨的寝宫。

    顾川柏一言不发,依然?垂首跪坐着。

    方谨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顾川柏的面前。

    顾川柏半低着头,看不见方谨的面容,只能瞧见浮光锦的裙摆上精致繁复的牡丹花纹。

    方谨已有两个多月没传召他侍寝,却?夜夜宠幸那些扶不上台面的侧室。

    顾川柏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用意。皇帝重病不愈,时日无多,而?她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众多朝臣拥戴的公主,两相权衡之下?,他不可能再?偏向皇帝。可她却?在这个时候彻底地冷落了他。她赐给他的恩宠就像一捧流沙,他越努力?地握住,沙子便漏得越快,一粒一粒地刺穿他的心,刺得他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不遗余力?地辅佐她,仍未得到她的信赖。

    他早已看穿了华瑶的真面目,可她迟迟没有对华瑶下?手,甚至任由杜兰泽妖言惑众……他的思?绪乱成一团,冷不丁听见方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我。”

    顾川柏纹丝未动。

    方谨笑了一笑,那笑声从他耳边飘过,也?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细密的水波不断蔓延,漾开一道道破碎的波光。

    他迫切地想?要激怒她,想?从她眼?中看见愤怒、厌憎、轻浮和放纵。或许他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她登基称帝,绝不会容忍他端坐皇后之位。

    皇后不仅是六宫之主,更是天?下?臣民之表率,方谨一定会另选一位世家公子,代替顾川柏,照料她的起居、打理她的后宫。

    顾川柏忽然?觉得好笑。他熟读圣贤书

    ,通晓古今事,兼修六艺之术,深谙六部之法,年少时立志要做一个舍身?报国的忠臣义士。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屈居于方谨的后院,终身?沦为她的附庸,任她亵玩他的身?体、消磨他的意志、践踏他的尊严,有朝一日,她还会将他弃之如敝履。

    他爱她,更恨她,爱她爱得罔顾生死,恨她恨得几近癫狂。

    他看到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他笑问?:“您要在今日赐我一死吗?”

    方谨格外冷淡道:“你若执意想?死,我便给你个解脱。”

    她薄情寡性,薄恩寡义,顾川柏真想?和她同归于尽,目光不自觉地带着愤懑,似有一股野火在他身?内猛烧,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灰烬,深陷一场绝望而?焦灼的等待,只等她用力?一绞,他便魂断命绝,此?生的恩怨纠葛,终究在她的手里一了百了。

    方谨挑起他的下?巴,喃喃道:“你这幅表情,是真该死。”

    顾川柏怒极反笑:“您所言极是。”

    方谨渐渐地收紧了五指。他艰难地喘息了一声,俊美的容颜越发的苍白。她百无聊赖,蓦地松开了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他脖颈上的浅淡红印,拨弄着他的喉结,把他当作器物一般细致地赏玩。

    他忽然?说:“申则灵从没被你掐过脖子吧。”

    “怎么,你想?知?道?”方谨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和他一起伺候我,便能亲眼?看见了。”

    他的胸膛起伏不止:“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她缓声说:“到你死为止。”

    她扬手一挥,乍然?扯出一道裂帛之声,他的衣襟被她撕破,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方谨不露痕迹地将他扫视一遍,又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问?道:“皇帝近日是否传召了你?”

    “并未,”顾川柏一边喘气,一边如实地回答,“我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皇帝,也?没收到皇帝的音讯。”

    方谨的一句话说得格外凉薄:“你已是皇帝的弃子,何去何从,想?好了吗?”

    顾川柏低眉垂首,自顾自地说:“您明明早就知?道了我的答案。”

    方谨绕到了屏风的后方,从侧门走向了浴室,没再?对顾川柏讲一个字——这是她御下?的手段之一。在她发话之前,侍臣要先?跪在地上、静思?己?过,等到她开恩,侍臣才能站起身?。

    顾川柏跪满了半个时辰,方谨的侍女姗姗来迟。侍女呈上了一套崭新的墨黑色绸缎衣裳,并传达了方谨的口谕,准许顾川柏离开寝殿。

    顾川柏披上了这件衣裳,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和衣带,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他穿过寝殿门外的一条廊道,途径一座树荫浓密的花园,远远地望见了杜兰泽正在花园中悠闲地散步,凉风吹起她的裙摆,黛青色的绸纱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她手里托着一只琉璃盏,似乎是在采集清晨的花露。

    顾川柏眉头微蹙。他对杜兰泽的杀心更重了一层。他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杜兰泽不仅不会匡扶方谨的大业,甚至会让方谨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

    他左手虚握成拳,唤道:“杜小姐。”

    杜兰泽听见他的声音,便沿着一条碎玉铺成的林间?小道,款款地向他走来。周围的繁花绿树尽皆沦为她的陪衬,她身?处于群芳争艳的花园之中,依旧是仪态万千:“微臣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安康。”

    顾川柏直截了当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无须再?装模作样,你对你的旧主念念不忘,只会从中斡旋,却?不会一心一意地效忠殿下?……”

    杜兰泽气定神闲道:“您无凭无据,妄下?裁夺,未免有失偏颇。华瑶是我的旧主,与她有关的往事,于我而?言,皆是过眼?云烟,我早已不在意了,您为何还要介怀?”

    浅淡的日光洒在她的身?后,她的声音就像此?时的天?色一样飘渺空荡:“更何况,我的旧主,从来不敢冒犯殿下?。驸马,您的旧主呢?请问?,您的旧主是如何对待殿下?的?”

    顾川柏的旧主,自然?就是皇帝。

    皇帝如何对待方谨?

    皇帝暗害了方谨的母亲,打压了方谨多年,甚至派过几批刺客,想?要不声不响地处决方谨。

    如今的皇帝命悬一线,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把控朝政,便放任了方谨与东无两派斗争。京城的党争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谁胜谁负,仍未可知?,唯一能确定的是,获胜的那一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光手下?败将。

    顾川柏绝不会与杜兰泽细说其中的原委。

    他站在白玉雕砌的台阶之上,冷漠而?严厉地审视她片刻,沉声说:“倘若你对公主忠心耿耿,公主府上绝无一人会为难你。倘若你起了异心,便自求多福吧。”

    杜兰泽屈膝行礼,恭顺道:“谨遵殿下?教诲。”

    顾川柏又看了她一眼?,方才翩然?离去了。他的背影颀长挺拔,逐渐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杜兰泽站在原地,燕雨忽然?从近旁的一座假山中钻了出来,快步跑到了杜兰泽的身?边。他谨慎地问?道:“刚才,为什么您让我躲进假山里,不让我跟着您一起见驸马?”

    杜兰泽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怕你会说错话。”

    燕雨无语凝噎。

    杜兰泽和燕雨一前一后地走向树荫花影的更深处。

    此?地屹立着一座云亭水榭,紧邻着一片波纹粼粼的湖泊,又被茂盛的木棉树遮蔽着,自成一派幽凉的萧瑟之景,杜兰泽经常在这里静坐静思?,燕雨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杜兰泽的目光极为幽深。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湖景。

    清澈的湖水好似一面镜子,映照着一座赤玉砌成的红桥。岸边的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雕梁画栋,珠帘绣幕,尽在波光荡漾的倒影里。

    杜兰泽的心思?顺着水流,漂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的神情尤为凝重,唇边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燕雨见状,忍不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好慌好慌。”

    杜兰泽侧目看他,他又说:“我这个人,您也?知?道,我挺稳重的,但是,我弟弟……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吧。我和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有一点通感,他要是心烦意乱,我的脑子也?会乱糟糟的、昏沉沉的。”

    “别害怕,”杜兰泽心不在焉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杜兰泽倚着扶栏,燕雨就坐到了她的旁边,她用极轻的声音说:“你的弟弟可能正在带兵打仗。你要记住,为将之道,在于修炼心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方能克敌制胜,百战不败。”

    燕雨叹了一口气:“我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您讲得这么复杂,我听完了以后,脑瓜子嗡嗡的,心里变得更乱了。”

    杜兰泽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便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同我一起坐着,仔细地理一理你心中的杂绪吧。”

    她仰起头,看着此?时的天?色:“对于我们而?言,这样宁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燕雨惊讶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杜兰泽讳莫如深,“胜败兴亡,自有天?命来定。”

    第106章 铜壶载酒 我相信你会赢

    夕阳残照, 暮色渐升,雾霭犹如?一片红纱,轻悠悠地笼罩着京城。

    从?皇宫传来的钟声撞破了寂静的空气, 使人心生?一股沉闷之感。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形成的, 而是慢慢地积聚在?肺腑之中?, 好?似一块越来越重?的石头, 压得顾川柏呼吸不畅。满腔的愁绪, 竟然连一丝也排解不去,他抬起手, 紧握着玉雕的栏杆,

    却?有一种大醉初醒般的疲惫。

    他已有整整两天没见到方谨了。

    他所在?意的, 不仅仅是方谨对?他的冷落,更是他家族的兴衰荣辱。他此生?不可能再入仕途, 除了攀附皇族,别无?他路。只要他走错一步,整个家族都会被他牵连,落得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若想赢,就必须辅佐方谨, 博取她的信任, 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又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她无?情无?爱,多虑多疑, 生?来凌驾于众人之上, 众人只能虔诚地跪在?她的脚边,乞求她的垂怜, 却?不能奢望她的宠幸。哪怕他毅然决然地为?她赴死,她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有苦无?处说,有恨无?处发, 恨不得天降一场大火,烧毁这个混乱而污浊的人世,把?所有的痛苦、卑劣、灾难、凶祸一并消除,他就不用再为?自己勘不破的世事而劳心伤神了。

    正当他烦躁之际,方谨的侍女过来传话,说是公主邀他今晚戌时共用晚膳。

    今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又称“春浴日”,按照宫规,今夜将由驸马伺候公主沐浴,并为?公主侍寝。

    顾川柏原本以为?方谨不会宣召他,没想到她还是顾及了君臣之间的礼制,给他留了一点体面。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焚香,又换了一件崭新的纱罗绸缎衣裳,还在?腰间挂了一块鸳鸯玉佩——这是方谨八年前送他的生?辰礼。

    戌时将至,顾川柏不紧不慢地赶到了方谨的寝宫,杜兰泽刚好?从?另一扇门中?走出来。她对?他屈膝行礼,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仍然保持着一副沉稳平静的神色。

    顾川柏低声问:“公主为?何传你觐见?”

    “请您原谅,”杜兰泽微笑道,“未经公主允许,微臣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顾川柏也淡淡一笑:“杜小姐既聪慧,又守规矩,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你自当勉力侍奉公主,真心实?意地为?她排忧解难,这是你为?人臣子的本分所在?。”

    杜兰泽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恭敬:“是,多谢您的提点。”

    顾川柏无?法从?杜兰泽的言行中?挑出错来,便转身走进了内室。他看见方谨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那屏风是一块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透而滑润,泛着一层清冷的光泽,方谨的身形也被衬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离他很远似的。

    他半垂着头,低声道:“殿下。”

    方谨合上手里的折子,懒洋洋道:“脱了衣服,过来伺候我。”

    顾川柏一边解开自己的衣带,一边径直走向?了方谨,当他站到她的面前,他已是衣衫半解、颈肩微露。无?限的春情自此而盛,她仍未用正眼看他,只是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案桌。

    他虽觉耻辱,却?也还是跪坐到软榻上,渐渐地靠近她。他的身量比她更高?一些?,稍微收手便能将她抱入怀里——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说:“今天是春浴日,我伺候你沐浴更衣……”

    方谨抬起一根手指,顾川柏便把?没说完的话都咽了下去。

    方谨言简意赅:“我收到了华瑶送来的东西。”

    如?同杜兰泽预料的那般,华瑶不仅派人给方谨传了信、赠了地图,还送来了几大箱的砂金和银币。

    华瑶信中?的措词极为?恭敬,仿佛把?方谨当作了自己的君主,对?秦州的战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隐隐的担忧。她向?方谨解释,她之所以出征秦州,是因为?秦州的大批难民已经逃到了虞州,她害怕虞州一旦混乱起来,叛军便会对?京城不利,又害怕秦州难民会到处散播流言蜚语,从?而影响朝廷的威名,包括秦州、康州在?内的多个省份的起义将会愈演愈烈。

    华瑶再三强调,方谨是她最尊敬、最爱戴的亲姐姐,她对?方谨满怀一腔仰慕之情,愿意做方谨手中?的一把?刀。但因她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自己还分辨不清世事人情,极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她可能会在?无?意中?犯错。如?果方谨认为?她出征秦州的弊大于利,她会立刻撤军,返回?京城,前往方谨的公主府领罪。

    方谨看完华瑶的亲笔信,留意到那一张信纸的落款处,晕开了一小块水痕,也不知是不是华瑶的眼泪。

    华瑶从?小就很依赖方谨。她和方谨第一次见面时,她四岁,方谨十一岁。

    那是一个天光明媚的夏日早晨,方谨和华瑶在御花园中偶然碰面了。

    彼时的淑妃和太后都坐在不远处的亭阁水榭之内,品茶闲谈,纳凉消夏。华瑶应该和淑妃待在?一起,但她远远望见了方谨的影子,便朝着方谨一路小跑过来。

    方谨原本不想理睬她,但她一直跟在?方谨的背后,小心翼翼地念着:“姐姐,姐姐……”

    方谨停步,华瑶也停步。

    方谨往前走,华瑶也往前走。

    方谨随意地摘下一朵芙蓉花,华瑶想摘却?不敢摘,只把?双手背到身后,仰头望着方谨。

    华瑶的双眼十分明亮,映满了方谨的倒影,姐妹二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她立即显露出一种明明白白的欢欣雀跃:“姐姐!”

    方谨被华瑶喊得一怔。

    方谨先前已经听说过,华瑶的生?母是贱民,死得不清不楚。华瑶在?昆山行宫一直长到四岁,才被太后接进宫里。方谨便也理解了华瑶与众不同的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方谨自己的母亲也早早地去世了。她对?华瑶微有几分怜意,轻声告诫道:“你是公主,天生?的金枝玉叶,言行举止一定要适度,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华瑶听得懵懵懂懂。她茫然地盯着方谨的双眼,待到方谨一句话说完,她含笑道:“谢谢姐姐,姐姐的教诲,我都记住了。”

    后来,方谨才察觉到,华瑶根本无?法像她一样待人接物?。虽然华瑶的养母是淑妃,但是华瑶自身并没有多少圣宠,朝堂上几乎没有一个大臣支持她。她仰仗于淑妃和太后的宠爱,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公主的体面。

    华瑶十四岁那年,淑妃染病去世——所谓的“染病”,其实?和皇宫里那些?肮脏的手段有关。淑妃声名在?外?,盛宠不衰,难免惹来杀身之祸。她的家族被削弱了,性命也被取走了,她此生?唯一的成果就是把?华瑶毫发无?损地养到了十四岁。

    淑妃去世的当日,方谨专程前来探望华瑶。

    华瑶跪在?地上,伏在?方谨的腿间,嚎啕大哭,泣不成声。她的眼泪把?方谨的裙摆沾得湿透。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极度的痛苦折磨着她的心神。她攥紧手指,鲜血从?她掌中?涌出,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洒在?金砖铺成的地板上,蜿蜒曲折,像是红色的河流。

    华瑶似乎承受不住那种万念俱灰的煎熬,喃喃地念道:“为?什么……为?什么……姐姐……我好?难受……死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第二次了……姐姐……我难受的想死……”

    从?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方谨准确地推断出了她的意思——她深陷无?穷无?尽的悲哀之中?。她觉得,那种悲哀所带来的剧痛,钻心透骨,甚于死亡。她知道淑妃被皇帝杀害了。而且,她的生?母也死在?了皇帝的手里,她的两个母亲都因为?皇帝而早逝。她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了浓烈的恨意。如?果皇帝在?场,她会毫不犹豫地亲手弑父。

    恰好?,方谨对?皇帝的憎恶,并不比华瑶弱一分。方谨没有安慰华瑶一句话,只是任由华瑶伏在?她身上痛哭,后来,她还帮华瑶的双手涂了药。

    时过境迁,转眼已是五年过去,十九岁的华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悲恸欲绝的小妹妹。

    华瑶在?凉州屡战屡胜,深受百姓的爱戴,若不是因为?她生?母的身份太过低微,必定会有不少朝臣愿意追随她。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仰慕方谨,方谨对?她的忠心仍是半信半疑。

    正如?方谨一般,华瑶太需要权力。

    每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都应该知道,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就是重?权在?握,只有钱与权才能保住一个人的尊严。至于情与爱,不过是锦上添花、无?关紧要的装饰罢了。如?果把?情爱看得太重?,便会落入一个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地,单用一个字来概括,可简称为?“蠢”或“贱”。

    想到这里,方谨微微地笑了一笑。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顾川柏道:“请让我侍奉您喝酒。”

    方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命令道:“过来。”

    顾川柏才刚靠近她,她便握着他的肩膀,将他狠狠地扣在?软榻上。他的

    衣袍彻底地散开了。她细看他片刻,他忽然就说:“您一定要小心防范华瑶。”

    方谨的食指摩挲着他的嘴唇:“你真扫兴,驸马。”

    顾川柏诚心诚意道:“今晚我在?房里看书,听见了皇宫传来的钟声,六皇子已经回?京了。您明明也知道,皇帝最器重?六皇子,可惜六皇子非嫡非长,他的身份远不及您贵重?,势力远不及您强盛。如?果您和大皇子争斗起来,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那皇帝和六皇子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方谨分外?平静地说:“人在?局中?,心不由己,纵然东无?不想动手,他的臣僚也会千方百计地敦促他。他手下的人几乎都是死士,行事不考虑后果,为?了争取拥戴之功,所有人都会走入一条有进无?退的死路。”

    她捏着他的下巴,指尖略微摩挲了一瞬,便道:“我已和内阁商量过,任命华瑶为?副职,我的亲信做正职,以朝廷的名义传令,让他们合力清剿秦州叛军。”

    顾川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不是杜兰泽的主意吗?您万万不可轻信杜兰泽!”

    方谨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是皇帝的细作,我尚且能容忍你八年,放任你害死了我最器重?的谋士、我最宠信的侍卫……”

    她贴在?他的耳边,声音如?同情人的呢喃细语,分外?温柔地说:“何况是杜兰泽呢?她的主子华瑶从?未暗算过我。”

    顾川柏神思俱废,心也在?砰砰乱跳。他含混不清地说:“你的侍卫……他的死,也与华瑶有关,事发当晚,若不是华瑶要和你同坐一辆马车,你的侍卫不会被皇帝派来的高?手暗杀。”

    方谨并未评判他这句话的对?错。她从?软榻上起身,淡然自若道:“我换个人伺候,你回?你的住处吧。”

    顾川柏一把?扯住方谨的裙摆:“殿下,别走。”

    方谨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幢幢的灯影之中?,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方谨分明近在?咫尺,却?好?像与顾川柏隔着一条浩渺的江河。

    顾川柏多年如?一日地周旋于方谨和皇帝之间,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稍有懈怠,便会危及他的亲族,甚至也会牵连方谨。他脚下所走的,又何尝不是一条有进无?退的死路?

    他不禁低声道:“卿卿。”

    他与方谨新婚当夜,她特许他这样称呼她,后来她几乎与他决裂,他再叫一声“卿卿”,她就会对?他用刑。从?那时算起,至今已有八年,他再没说过“卿卿”两个字。

    这般亲昵的称谓一出口,方谨还未有反应,顾川柏便说:“你是皇帝的嫡长女,身份最尊贵,才智最出众,你年满十八岁的那日,坊间都有传闻说,皇帝会立你为?储君。可惜皇帝猜疑你,满朝文武畏惧你,世家贵族忌惮你……皇帝派我做你的驸马,要我每日禀报你的行踪,探听你的消息……可你是我的妻子,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他看着她的双眼,笑中?带泪:“你生?在?皇宫,怎会不明白身不由己的道理?我若不答应皇帝,皇帝还会为?你指派别的驸马,何况你的公主府里也不止我一个细作。我留在?你的身边,至少能尽心竭力,为?你从?中?斡旋。”

    方谨一言不发,顾川柏继续说:“昭宁十八年,你认识了一个厉害的谋士,她文武双全、足智多谋,经常为?你出谋划策,帮你争权夺势,使你声名大噪。可是皇帝不希望你身边有这样的人物?。我把?她的行踪报给皇帝,皇帝便派人杀了她,你恨我是理所应当的。但她不死,你的处境就会更凶险。”

    方谨听得笑了:“说完了吗?说完就收拾衣服,早点滚吧。”

    她还缓声道:“倘若你当年把?难处告诉我,我不是没有办法。但你擅作主张,与皇帝同流合污,只能自食苦果。”

    她走到了屏风的另一侧:“你替我斡旋了什么?顾家的家业蒸蒸日上,皇帝对?你的所作所为?甚是满意。如?今皇帝濒死,你不得不依靠我,百般示弱讨好?,便连最后一丝趣味也没了。”

    她从?内室的侧门离开,独自去了浴室。而他一个人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块鸳鸯玉佩,喃喃自语般地又念了一声“卿卿”,记忆中?那些?春梦迷离、情潮撩乱的场景,竟然遥远的像是上辈子,让他凭空生?出一阵恍如?隔世之感。

    *

    两天后,朝廷的调令传到了华瑶手中?,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一批宫廷侍卫,总共二十人,为?首那人自称是秦州官兵的指挥使,而华瑶的官职是副指挥使。不过,他们并未干涉华瑶的决策,甚至不愿与华瑶同在?军帐中?议事。

    华瑶略一思索,便忍不住说:“他们要和我抢军功,却?又不想冲锋陷阵,领兵杀敌。”

    时值清晨,天色微亮,飘渺的雾霭浮荡在?山野之间,近旁远处俱是一片苍茫,空气中?蕴含着潮润的湿意,朝阳也呈现出浅淡的红色。

    华瑶刚醒不久。她坐在?一间破旧的木屋里,轻声对?谢云潇说:“去年此时,我们还在?雍城,也面临着差不多的困境,朝廷不仅不支援我们,还对?我们严加防范……”

    “不是朝廷,”谢云潇道,“这一次,应是你的姐姐,对?你起了疑心。”

    谢云潇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侍卫都是方谨的人,我在?皇宫见过他们。”

    华瑶波澜不惊:“姐姐……她还是没对?我下狠手,我犯了朝廷的大忌,她却?给我调派了官职,这已是仁至义尽了。”

    “卿卿,”谢云潇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时至今日,你害怕吗?”

    华瑶和他对?视,诚实?地说:“我也不是不怕死,我只是觉得,既然有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便要好?好?地把?握,奋力一搏,否则我将来会后悔的。”

    谢云潇道:“我和你一同赌上性命,只因我相信你会赢。”

    华瑶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他没有再作解释,只是低下头来,像平常那样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他的温情或多或少地鼓舞了她,她的心里也有些?高?兴,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袖摆。

    第107章 马危铁蹄旧 此情此义,至死不泯

    华瑶已经在秦州的枫叶甸驻扎了整整四天。

    她先后派出了多批暗卫, 日夜不?停地监视叛军。

    叛军也发现了华瑶的踪迹。华瑶率兵渡江的阵势过?于浩大,叛军早就盯上了她,便也派出密探来窥伺她。

    华瑶活捉了几个密探, 交给白其姝严刑拷问?。

    白其姝从密探的嘴里撬出来一些重要的消息——围攻彭台县的四万叛军之中, 约有一万名武夫、一万名骑兵、以及两?万名步兵。大多数步兵原本都是秦州的流民?, 虽然他们骑射的本领不?强, 但是他们都会使用火铳和地雷。

    按理来说, 装备如此精良的一支军队,应该很快就能?攻下彭台县。但是, 彭台县也有自己的守城之术。

    彭台县的城墙是四方?形, 四面城墙上一共搭建了十二座半圆形炮台, 架设了四十八座红夷大炮。这种大炮的威力非同寻常,轰死了不?少冲锋的叛军。

    再?加上守城的将领善于调度, 知县沈希仪屡出奇计,炮兵和弓兵也都顽强地坚守着阵地,叛军几次猛攻,均以失败告终。

    若不?是因为粮草不?足,彭台县至少还可以再?撑三个月。

    华瑶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出兵。

    彭台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难过?, 叛军的气焰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嚣张。

    如果华瑶战胜了叛军, 不?仅能?鼓舞秦州的官兵,更能?缴获叛军的粮草、马匹和枪械, 从而解决彭台县的燃眉之急。

    问?题是, 华瑶如何才能?战胜叛军呢?

    包围彭台县的叛军足有四万人,他们的兵力之强盛、装备之精细、粮草之充足, 全都远胜华瑶。他们阴险狠毒的手段,更在华瑶之上。

    华瑶扪心自问?,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屠城的。她不?想让战火烧到平民?百姓的身上。

    天光越来越朦胧了, 华瑶的心思还是一团乱麻。

    她猛地扯过?谢云潇的衣袖,在他唇上重重地一吻,尝到

    了一股荡人心魄的冷香,极清幽,极美妙,使她暂时忘记了烦恼。

    她又埋首在他的颈侧,发泄般地轻咬了一下。

    谢云潇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放任了华瑶唐突之举。他不?仅没有制止她,还轻轻地揽住了她。

    华瑶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难怪项羽南征北战的时候,总要带着倾城倾国的虞姬……这一口亲下来,我确实胆子更大了,也更不?怕死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你不?是穷途末路的项羽,我也不?是束手无策的虞姬。”

    华瑶心不?在焉,随口回答道:“应该这么说才对,我是纵横四海的皇帝,你是独一无二的皇后,也是所向披靡的将军。”

    谢云潇毫无迟疑道:“我愿为你尽忠尽力,此情此义,至死不?泯。”

    谢云潇第一次对华瑶说这样的话?,堪称是“情深义重,生死相许”了。

    华瑶听得一怔。

    她认真地看着他,又安慰他一句:“你还记得吗?我曾经给你算过?命,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老天都会保佑你。”

    言罢,华瑶提着剑,站起?身,唤来她的侍卫:“传我命令,整军出战。”

    *

    卯时三刻,朝霞的浮光从天边喷薄而出,浓重的雾霭仍在弥漫四方?。

    枫叶甸和彭台县都是毗邻江河的水泽之地,每天清晨都会起?雾,要等到太阳完全出来,雾气才会消散。

    此时距离天光大亮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天空是一种分外诡异的颜色,既红又白,缭绕着雾气,遮蔽着晨曦,近处是阴沉沉的,远方?是灰蒙蒙的,唯独朝阳显露出一团殷红的、模糊的轮廓,仿佛要洒下一场血雨,洒遍秦州的大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暗藏着杀机。

    华瑶稳住心神,亲自率领一支四百人的军队,沿着他们之前所做的标记,飞速抵达了距离彭台县不?到一里路的一座山岗。华瑶在此处堆起?垛草,放火点燃,霎时间烟雾漫天,火声哔剥,四周充满了肃杀之气。

    华瑶又把旌旗插在山岗的最高点,命人擂响战鼓、吹响号角,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听见叛军的马蹄声络绎不?绝,由?远及近,直奔山岗而来。

    华瑶和两?百名弓箭手埋伏在山岗上的风口处。此地的烟雾最为稀薄,华瑶眺望远方?,隐约能?辨认出叛军的影子。她知道秦州叛军的锐气极盛,本以为叛军至少会派遣一员大将前来迎战,怎料,她定睛一看,却?只见到一支不?超过?八百人的骑兵队伍。

    待到这一群骑兵渐行渐近,华瑶一声令下,流箭如飞蝗似的急射而出,顺风而下,杀得敌军人急马惊、人仰马翻,数十人当场摔落马背,又被?纷杂的铁蹄踏碎了身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八百骑兵摆出的军阵是最常见的鱼鳞阵,状若鱼鳞一般,前窄后宽,主要兵力都位于中后方。哪怕流箭如雨点般袭来,前锋也不?能?后退一步,否则就算是“逃兵”,会被?中卫一刀砍死。

    华瑶的侍卫把战鼓敲得响彻云霄,确实有一群战马惊魂不?定,也有一批前锋惊慌失措,但是,短短几个瞬息之内,那些人连带着马,都被?叛军的中卫砍断了脑袋。

    从华瑶所处的位置往下看,四处一片红光崩现,鲜血淋漓,少说也有两?百来具尸体?。

    不?多时,中卫赶到了山岗附近。他们抬头一望,隐约瞧见几百个弓兵,便大喊道:“官兵人数不?到五百!官兵人数不到五百!”

    中卫迅速变换阵型,连成前后两?排,架起?铁盾,拉开长?弓,朝着山岗上放箭。他们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势要把官兵尽数歼灭。

    华瑶正准备诱敌深入,脸上忽然多了几滴粘稠的血水。

    她侧目一看,惊觉自己身旁的一名虞州士兵已被?叛军射死,那士兵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脖颈便被?一支锐利的弓箭射穿了。

    士兵倒地不?起?,仰面朝上,死前还大张着嘴,喃喃地念着:“回……”

    华瑶边跑边想,那名士兵要说的话?,大概是“回家”,或者“回营”,无论哪一种愿望,他此生都无法再?实现了。

    华瑶率领众多士兵从前线撤退。他们已经丢弃了战鼓,却?隐隐听见一阵急促的鼓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直到这时,华瑶才恍然明白敌军的策略。他们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组成的敢死队,来到山岗一探虚实,另有大概一万名敌军将在一刻钟内赶到此处,华瑶要是不?跑快点,今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华瑶的心跳砰砰加快,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喜无怒也无悲。她还戴着一块面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顺着山路,飞奔而行,单凭着自己敏锐的耳力、绝佳的轻功,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敌军的追击,但因她的身手过?于出众,敌军也猜到了她必然是将领,甚至有一名敌军士兵大喊道:“她肯定是个女人!是个女人!”

    顷刻间,敌军群情激愤:“抓她!抓她!”

    华瑶心道,这些混账真是脑子有病。

    华瑶从山岗的另一侧跑下来,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唤来自己的座驾——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通体?毛光锃亮,肌肉壮健结实,乃是万中无一的名驹。

    华瑶跨坐在马背上,率领三百多名士兵,沿着一条山路狂奔,叛军在他们的背后穷追不?舍。

    随着战鼓声的逐渐迫近,华瑶又听见了几声“砰咚”的巨响,火药味顺风而至,扑面吹过?,她心下一惊,暗道:来了,真的来了,火铳部?队也来了!

    华瑶这几天打探到了不?少与?秦州有关的消息。她据理推断,那些火铳确实是晋明派人锻造的。

    晋明在砂县大兴土木,修建了十几座“矿场”。这些“矿场”虽然以“矿”为名,却?被?砂县人称作“军工厂”,冶炼锻造了一批精良的火器,专供晋明行军应敌之用。

    此外,秦州的商队经常去朱原、石曲两?地做生意。

    朱原、石曲都是南方?临海的省份,也有几个繁荣兴盛的通商口岸。晋明曾经派遣了十几批秦州商队前往朱原、石曲,重金贿赂了当地的船队,从海外买来了火铳的图纸。他们把火铳带回了秦州,成功地进行了一番改造。

    因此,秦州火铳的威力,远远强过?京营所用的“梨花火铳”。

    “梨花火铳”源自于前朝创设的“三眼火铳”。

    约莫四十年前,先帝召集了本朝的一批能?工巧匠,把“三眼火铳”略作革新,变成了“梨花火铳”,归为京营专用。因为京营多的是不?通武艺、不?精骑射的富家子弟,他们无法在短短一年的训练中学会拉弓射弩,先帝便把“梨花火铳”赏赐给他们,让他们多少有了一点防身的本领,大家面子上也都过?得去了。

    那种“梨花火铳”,华瑶曾经见过?,容易炸膛不?说,弹药也不?易拆装,华瑶略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

    而今,华瑶隐隐感到,秦州的火铳部?队非比寻常,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厉害一些。

    华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晋明总是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从某些方?面来说,晋明的眼界确实比华瑶更广阔一些,他的双手通过?一支又一支的船队,伸到了大梁朝以外的茫茫世界。

    第108章 饮风吞雨 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不过, 就算晋明的?手?伸得再长,他还是被华瑶杀掉了。

    他精心?打造的?火铳部队,已被叛军收为己用, 叛军也?都知?道操控火铳的?方?法。由此可?见, 晋明的?一些旧部, 极有?可?能加入了叛军的?队伍, 与叛军一同洗劫了秦州的?城池。

    华瑶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

    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她慌乱了一瞬, 又迅速地冷静下来。

    她握紧缰绳,向着山坳中的?一条小径跑去, 叛军与她相距约有?五十丈。她能听见他们的?嘶吼声、喊杀声和谑笑声。

    他们就像一群发痴发癫的?野猪, 放肆地叫嚣着, 要把华瑶抽筋扒皮,把她的?尸首悬挂在东江的?码头上, 做成一面迎来送往的?旗帜。

    华瑶这才?察觉到,对于叛军而言,“女将军”三个字是何等的?风流。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欺侮她、践踏她,撕碎她的?脸面,将她活活作弄到死。

    华瑶强抑着心?头的?怒火, 高声道:“杀!”

    华瑶的?左右两侧都是树木丛杂的?山岭。

    秦三率领着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埋伏在半山腰上。她听见华瑶的?命令, 立刻派人?吹响了号角,弓兵纷纷放箭射去, 乱箭如暴雨一般密集地刺向叛军, 顷刻之间便有?数百人?摔落马背。

    秦三又怒喝一声:“随我杀贼!”她举起一杆长缨枪,枪头的?红缨乱舞, 好似一条蟒蛇吐信。

    成百上千的?官兵合力猛攻敌军,秦三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她是虞州第一名?将,也?是虞州第一猛将, 通身的?杀气?极为凌厉,堪比煞鬼凶神。她扬手?一挥,便能斩落一颗人?头,再旋身一转,又砍断了一人?的?腰腹。

    山坳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一声声的?狂呼、惨叫和哀嚎反复地回荡在树林和峰峦之间,敌军的?八百骑兵已被官兵尽数歼灭。

    秦三和华瑶还来不及高兴,忽然听见一阵擂鼓之声震耳欲聋,山川都微微地颤动起来,原是因为火铳部队已经来到了山坳的?附近。

    这一支火铳部队约有?一万人?,首领名?叫范田巾,乃是叛军的?一员大将。自从他加入叛军以来,他从没打过一次败仗,人?送外号“范长胜”。

    范田巾刚满三十岁,年纪正轻,锐气?正盛。他本是秦州宛城的?一个凶悍武夫,没读过书,也?没挣过功劳,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但他的?武功十分高强,练得一手?极好的?刀法。这刀法也?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无须老师的?指教,他自己在山上砍柴的?时候,便从豺狼虎豹、鹰隼燕雀的?行动之中,窥见了一套精妙的?刀法,疾如鹰隼展翅、猛如虎狼扑食,自有?一种锐不可?当的?势道。

    在邺城之战中,范田巾把数百名?官兵全部斩于刀下,还一刀劈开了邺城参将的?脑门。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他横刀而立,仰天大笑。

    范田巾的?父母都是宛城的?挑担小贩。他父母在宛城的?大街上被达官贵人?的?车马撞伤,达官贵人?扬长而去,他的?父母不治身亡。他带着妹妹去官府讨说法,官府却把他和妹妹一起逮捕,关进了大牢。

    他孔武有?力,徒手?掰开了监狱的?铁栅栏,趁夜偷逃了出去,但他的?妹妹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妹妹死在了监狱里。她死前还穿着破衣服,满身一股腐臭味,死后也?只能去地狱里受罪。

    妹妹犯了穷罪。她这辈子?就不该投胎做穷人?!穷人?的?命太?贱了。

    范田巾恨透了官府。他发过毒誓,要让大梁朝的?每一个官兵死无葬身之地。

    上个月,他攻破了邺城,这个月,他一定?要击溃彭台县。

    彭台县地势险峻,依山傍水,城墙上遍布火炮,还有?一条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委实是一座极难被攻克的?城池。

    范田巾在邺城之战中勇猛无敌。邺城之战结束后,他驻守邺城一个多月,杀了无数的?邺城官民?。大概十天前,他主动请缨,又被调任为彭台县之战的?副将。他率领一万一千名?骑兵驻守在彭台县的?东侧。主将不许他贸然进攻,而他摩拳擦掌,早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今天一早,范田巾听见了官兵的?战鼓声,便知?道官兵来强攻了。

    缭绕的?烟雾阻挡了范田巾的?视线,他极目远眺,从烟雾中望见重重的?人?影,便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的?敢死队,待到骑兵回报,官兵人?数不足一千,他心?道“果然如此”,就带上了自己的?所有?人?马,想要尽力剿杀官兵,立个大功。

    范田巾之所以如此勇猛,不仅是因为他兵强马壮,更是因为他们秦州叛军也有自己的谍报。

    秦州叛军的势力范围不止包括秦州,还伸到了皇宫之内,勾结了位高权重的?宦官。

    自从皇帝病重,朝廷内部的?争斗更是残酷到了法理皆无的地步。皇权摇摇欲坠,叛乱源源不断,大皇子?与三公主大有?剑拔弩张之态,谁也?不知?道哪一位皇子或公主将会登基,更不知?道大梁朝的?江山还能再传几代?

    不少宦官都忙于敛财储粮,把家产变卖成银子傍身。趁着这个机会,秦州叛军贿赂了府衙,府衙再层层往上,就攀附到了几位宦官。

    前些日子?里,京城的?宦官传来消息,说是虞州的?六千精兵被调到了秦州,让秦州叛军多注意官兵的?动向。

    因此,范田巾毫无忌惮。

    区区六千官兵,能成什么气?候?

    八百骑兵被官兵斩杀的?时候,范田巾的?大部队还没赶到山谷,今天的?雾气?太?浓了,再好的?目力都看不见远处的?情况。

    范田巾派出了一批暗探,前去打探虚实。

    不久后,暗探急报,两千多名?官兵剿灭了八百骑兵。

    原来官兵早有?埋伏!

    两千杀八百,以强凌弱,以多胜少,这就是官兵的?本事!

    范田巾怒火中烧,扬鞭策马,直直地闯入山坳里,亲眼见到了众多骑兵的?尸体。

    而那两千多名?官兵,竟然在肆无忌惮地踩踏死者的?头颅!

    范田巾厉声咆哮道:“杀官杀民?杀奸细!杀!杀!杀!!”

    他的?嗓音洪亮而高亢,就像一支锐利的?流箭,从华瑶的?眼前飞过。

    华瑶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偏偏这个范田巾再一次地使用了“鱼鳞阵”。他自己位于“鱼鳞阵”的?正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身披重甲的?武功高手?。他被那些高手?包围得密密匝匝,连一丝风都透不出来,哪怕是谢云潇也?不可?能在这时候一剑斩杀他。

    范田巾的?攻势十分凶猛,他的?亲兵也?是骁勇善战,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们就杀了数百个官兵,反败为胜,士气?大涨。

    虞州官兵的?尸身堆叠着,头颅飞滚着,死气?沉沉地横亘在山路上。

    火铳的?威力巨大,把官兵的?整张脸都炸烂了。官兵的?眼球就像烟花一样,从中间爆裂开来,血水连皮带肉,溅起三尺高,流淌得遍地都是。

    此时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山道上一片洗不净的?血红,雾霭遮掩的?天空仍是亮色的?,几乎看不见一朵乌云,凉风渐渐地吹了起来,雾气?变得淡薄了一些。

    华瑶的?时间更紧迫了。

    她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妥善地施行她的?破敌之策。

    否则,再等一会儿,太?阳就升起来了,晨雾就消散了,范田巾的?援兵可?能也?到了。范田巾不仅能看清此处的?地貌,还会发现官兵的?装备远不如叛军,那华瑶的?优势便会转为劣势,此战必败无疑。

    华瑶心?跳如擂鼓,手?心?都出了一层汗。她此生从未如此慌乱过,去年在雍城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她身边还有?杜兰泽,她虽然害怕,却也?没有?仓惶失措。而现在,面对着勇往直前的?叛军,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是在这一瞬间,华瑶注意到,火铳虽然威猛,但是,火铳的?射程最远不超过两百步,而且,换药上膛也?很费时费事。

    华瑶连忙大喊:“撤退!撤退!火铳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铳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铳一定?会炸膛!!”

    言罢,华瑶狂奔到高处,亲自敲响战鼓,让秦三率领两千官兵继续逃往山坳深处,与范田巾的?火铳部队拉开一大段距离,从而减少伤亡。

    山间的?道路本就崎岖不平,不利于火铳部队骑马作战,若不是因为雾气?太?重,叛军与官兵的?尸体遮挡了地形,范田巾又正在气?头上,恐怕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秦三节节败退,华瑶仍在大放厥词:“火铳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铳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铳一定?会炸膛!听我命令,全军立刻撤退!我军不会再有?伤亡!!”

    虽然范田巾并不认识华瑶,但他一听华瑶的?声音,就知?道华瑶年纪很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竟敢如此傲慢骄矜!

    范田巾一鼓作气?,率兵追击秦三,整整一万的?兵马都跟着他冲进了山坳里。

    就在此时,华瑶的?战鼓陡然变调,祝怀宁率领两千弓兵再一次从半山腰上放箭——这些弓兵都是虞州精锐中的?精锐,箭法是极为精准的?。他们埋伏已久,好不容易等到了华瑶的?命令,杀气?顿时暴涨,射杀了至少上千名?叛军。

    叛军的?阵型一时大乱,谢云潇又率领四?千精兵从另一片树林中杀出来,以一种凶狂的?包抄之势,猛地扑

    向了叛军的?后卫。这四?千精兵都是谢云潇亲自训练了将近两个月的?,人?人?都有?一股刚强的?意志,毫不畏死,紧跟在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带兵打仗,总是身先士卒。他来如影、去如风,身形快若闪电。

    绝大部分的?叛军根本看不清谢云潇身在何处,只见一道剑光如白芒般纵横,又如飞银滚玉一般,异常迅疾地一闪而过,转瞬间就杀了十几个人?。

    第109章 昨日譬如流水去 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

    谢云潇身边的一百多名亲兵都是凉州人。虽然他?们的武功没有谢云潇高强, 但是他?们冲杀叛军的锐气丝毫不逊于谢云潇。他?们不知疼痛,不惧危险,刀剑所向?之处, 硬生生地杀开了一条条血路。

    在亲兵的掩护下, 谢云潇斩杀了叛军的两个都尉。他?接连砍断了两个都尉的脖颈, 握剑的右手仍然运足了劲力, 没有丝毫的狼狈之态。

    他?疾速掠过一条堆叠尸体的血路, 锋利的剑光凌空一转,剑上气势刚猛至极, 堪比长虹贯日、雷霆劈山, 猛地扫向?了叛军聚集的地方, 刹那之间,地上又多了十几具魂断气绝的尸首。

    谢云潇的神勇堪称万夫难敌。在他?的面前,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火铳骑兵,也只?有束手受戮的下场。他?率兵包围了叛军的后方,官兵的斗志空前高涨,杀得叛军血肉模糊、脑浆迸裂。

    叛军的阵型一片混乱,军中纪律荡然无?存, 数千名士兵四散溃逃, 势如潮水一般,乱糟糟地涌向?了各处。

    趁此机会, 华瑶、秦三?、祝怀宁各自率领一队人马, 旋风似地杀进敌阵,逐渐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叛军的死伤已经过半, 士气跌入了谷底,又因为雨水落到了火铳上,铁铸的火铳变得格外湿滑, 拆装弹药都成了一件难事?,不少叛军都丢弃了火铳,拔刀出来死战。

    他?们就像是落入陷阱的困兽,徒有一腔怨气,却无?法复仇解恨。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身穿钢甲,但是,钢甲无?法保护他?们的头?脸、脖颈、手腕、以及双膝之下,官兵专攻他?们的弱点,把他?们的颅脑劈得粉碎,鲜血溅满了钢甲,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山谷。

    叛军死伤惨重,官兵越战越勇,华瑶高喊道:“杀贼!杀贼!杀贼!”

    范田巾认出了华瑶的声?音。

    自从范田巾加入叛军以来,他?从没打过一次败仗。今天是他?第一次被官兵打得毫无?反击之力。他?大惊失色,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中了官兵的毒计!

    官兵先派出了一支几百人的敢死队,大张旗鼓地挑衅,再把叛军引到山谷之中,借由天时地利之便,趁机剿杀叛军。官兵约有一万多人马,这些人马被分成了至少四队,暗藏在茂密的山林里?,一队接一队地出现,把叛军杀得措手不及、疲于奔命,哪里?还有一点重振旗鼓的力气?

    最可笑的是,官兵的统领,竟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那姑娘还不到二十岁,就有如此歹毒的心肠、狠辣的手段。

    她的杀伐果?决,远非常人能比。

    她的武功也很不错,身法迅捷如风、轻盈如燕,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她的剑上就沾满了叛军的血。

    她好像是个公主。

    她周围的亲兵都叫她“殿下”。

    范田巾总算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必定?是大梁朝的四公主,高阳华瑶!

    华瑶剿杀了岱州之贼、平定?了凉州之乱、驱除了京城之疫,她的美名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

    范田巾知道自己即将全军覆没。但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这辈子白白地来世上走了一遭,哪怕他?注定?葬身此地,他?也要在死前为叛军铲除最大的祸害。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华瑶身上。

    正当此时,范田巾的随从忽然大叫了一声?。

    范田巾转头?看去,又望见了谢云潇——这小?子也是个天纵奇才。

    谢云潇的剑法奇绝高妙,锐不可当。读书?人最爱吹嘘的那一句“银台飞血三?千尺,一剑霜寒十四州”,放到谢云潇的身上,便是恰到好处的形容,竟然一点也不显得虚浮了。

    今天早晨,谢云潇至少杀了上百个人。他?从叛军的后方一路杀过来,后方的兵力是最薄弱的,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挡,火铳放出的炮火远不及他?的反应迅捷,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叛军的进攻。那些贪生怕死的士兵见了他?,就像见到了阎王,不由得恐惧万状,只?顾着逃命去了。

    范田巾看了一眼谢云潇,又看了一眼华瑶,想从他?们二人之中选定?一个断头?鬼。他?细思片刻,还是觉得华瑶的威胁远大于谢云潇——谢云潇确实是绝世高手,但是,再厉害的高手也有脱力的时候,谢云潇不可能从早晨一直杀到晚上。若要解决谢云潇,只?需派出两万精兵、两千高手,便也足够取走他?的性命。

    反观华瑶,她阴险狡猾、诡计多端,在官兵中的威望极高。她的身份更是无?比尊贵,金枝玉叶般的公主,谁见了她都得磕头?,官兵肯定也要谄媚她。如果她死了,那官兵的士气一定?会大跌,叛军的士气也一定会大涨!

    想到这里?,范田巾抽出腰间的一柄大刀,纵跃向?前,他?领着一群亲兵,势如排山倒海一般,浩浩荡荡地杀向?华瑶,打定?主意要把她的脑袋割下来。

    华瑶只?觉一股强烈的杀气朝着自己奔来。

    她侧目一瞧,明晃晃的长刀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才刚躲开了那一击,又听见一阵劲风平地而起?,似要砍断她的脚踝。

    华瑶连忙纵身一跃,蹿到了半空中,还翻了一个筋斗。她趁机看清了范田巾的神色。

    范田巾的脸面通红,双目瞪得如铜铃一样大,死死地盯着华瑶不放。他?对华瑶的恨意深入骨髓,怒火从他?的眼眶里?喷出来,他?恨不得把华瑶活活烧焦。

    他?的腮帮子也鼓起?来了。

    华瑶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他?的牙齿被咬碎的响动。他?往地上“呸”了一口血,吐出来两块崩裂的烂牙。

    真是太可怕了。

    华瑶见状,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招降他?了。他?憎恨华瑶,更憎恨官府。只?要能推翻大梁朝的政局,让他?死一万次,他?也愿意。

    虽然华瑶的武功不及他?高强,但华瑶一点也没露怯。她一边逃跑,一边嘲笑道:“范田巾,你牙齿坏了,心也坏了!你在邺城杀了多少老百姓!今天,我就要代他?们向?你索命!你这个畜牲养大的王八蛋!你死有余辜!!”

    范田巾被华瑶激怒,当即发号施令道:“杀她!杀她!都来给我杀她!重重有赏,老子重重有赏!”

    “你赏个屁!”华瑶高声?道,“叛军都快死光了!叛军逆天而行,统统都要遭报应!!”

    范田巾放眼望去,正如华瑶所言,叛军几乎被官兵屠尽了,残兵败将不足两千人,随处可闻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崎岖的山路上,到处都是歪七横八的死尸,每一具死尸都展现出惨烈的死状——这其?中就有范田巾朝夕相对的拜把子兄弟。

    范田巾目眦欲裂,还没从全军覆没的震痛中恢复过来,闪动的刀光就晃到了咫尺之间。

    范田巾连退两步,抬头?一看,便与秦三?打了个照面。

    秦三?的众多亲兵也赶到了此处,双方立即厮杀起?来,半里?之内的沙石滚飞,等?闲之辈都不敢靠近。

    秦三?剽悍勇猛,视死如归。她连砍了范田巾的几个亲兵,范田巾挥手

    来挡,秦三?提刀一劈,狠狠地削断了范田巾的半只?手掌。

    眼看着范田巾快要抵挡不住,秦三?心情大好,范田巾却忽然说:“杀了你也不错!”

    范田巾气沉于丹田,运劲于双臂,忽然间纵刀如狂,朝着秦三?的左、中、右三?个位置猛斩,分别对应秦三?的左臂、面门、右臂。

    秦三?躲闪不及,被范田巾砍伤了右边的肩膀,鲜血从她的伤口喷涌而出,浸透了铠甲的裂缝。

    范田巾调用了所有气力。他?想和秦三?同归于尽。他?的刀锋极快、刀光极亮,每一次击刺都有雷霆万钧之势,当他?的刀刃撞到秦三?的长缨枪,爆燃的火花溅了几尺高。他?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也像一头?扑跳欲狂的猛虎,鲁莽又凶横地劈刺秦三?。

    秦三?的右肩流血不止,范田巾的左手只?剩半掌,他?二人本该是半斤对八两,然而范田巾心中的愤懑远强于秦三?,他?已是完全不想活了的人,他?的势道就比秦三?更疯癫、更暴戾。

    此时此刻,华瑶距离秦三?约有十丈远。

    华瑶看见秦三?渐渐落于下风,心里?很是焦急,祝怀宁还在扫荡敌军的残兵,谢云潇正在和另外几位高手对阵,只?有华瑶能帮上秦三?了。

    华瑶拿起?弓箭,往前跑了三?丈远,又命令她的亲兵高举盾牌,结成一堵人墙。而她站在此处,开弓拉弦,箭头?对准范田巾,等?到范田巾和秦三?的双刀即将相碰的那一刻,她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猛地放出了一支利箭。

    箭羽如流星一般疾速,“嗖”的一声?,笔直地飞向?了范田巾。

    早在华瑶的亲兵举起?盾牌时,范田巾就听见了他?们的异动。

    随着箭羽越来越近,范田巾急忙回身,华瑶还朝他?大喊:“箭上有剧毒!”

    范田巾不由自主地偏开一步,想要远离那一支携着罡风的飞箭。

    但他?正在和秦三?对阵,高手比武之时,切忌分心——范田巾躲开了华瑶的毒箭,却没避过秦三?的杀招,他?的脑门被秦三?劈成了两瓣。

    或许这世上真有报应吧?弥留之际,范田巾不无?痛苦地想着,邺城参将被他?砍碎脑门的那个瞬间,是否像他?现在一样,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甚至没来得及放出最后一击,就这样十分憋屈地咽气了。

    范田巾的惨死,宣告了华瑶的大获全胜,但华瑶还是高兴不起?来。早在半刻钟之前,华瑶就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叛军的援兵马上就要赶来了。

    华瑶统率的官兵共有一万零六百人。她粗略地扫视全场,估计官兵的伤亡超过了两千,也就是说,如果?继续打下去,华瑶最多只?能再调动八千六百人,而叛军的援兵又是整整一万人——这一批援兵的首领名叫姚德容,与范田巾齐名,也是叛军的一员大将。

    不过,范田巾只?是一介武夫,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见识短浅,脾气又很急躁。他?误入了华瑶的圈套,便觉得自己大势已去,放弃了发号施令,使得火铳骑兵战败而亡。

    范田巾的武功算是很不错,秦三?动手杀他?,也只?是负了轻伤,可见范田巾的心性有多浮躁。

    姚德容却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军。他?在私塾上过学,也曾看过几本书?,据说他?能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这让华瑶感到慌张。

    华瑶慌张了一瞬,转而又去敲响战鼓,重新?排兵布阵。

    依照华瑶先前的计划,不少官兵脱下了叛军的钢甲,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一队官兵的领头?人是齐风。截至目前,齐风没受一点伤。他?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心情也是格外的平稳。

    纷纷扬扬的小?雨渐渐停了,天色愈发明亮了,朦胧的晨雾正在散开,连绵的山峦被雨水洗得碧绿,原本若隐若现的山水之景变得清新?婉丽。

    澄净的日光越过崇山峻岭,悄然地洒到了齐风的脚下。

    齐风眺望远处,大饱了一番眼福。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形容青山之外的壮阔景色。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下辈子,他?想做一只?鸟,是鹰是雀都无?所谓,只?要他?高飞远翔,就能无?拘无?束,能飞到茫茫世界的海角天涯。

    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昨日的愁绪好似流水,匆匆而逝,他?从水中捞起?的记忆,也不过是一片浮光掠影。

    或许是因为他?把有限的心思都放到了华瑶身上,现在,他?不因自己的处境而感怀,他?心中所念的,有且仅有华瑶一个人。

    他?朝华瑶望了一眼,未消的晨雾之中,华瑶的身形影影绰绰,好似山神一般虚无?飘渺,与他?遥如天各一方。

    他?蓦地记起?,小?时候,他?陪着华瑶在窗下念书?,她教了他?一句古诗,诗曰:“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当时,齐风还问?华瑶:“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远了,为什么还会觉得忧愁,为什么……那种忧愁,就像春水一样迢迢不断?”

    年仅八岁的华瑶回答道:“这样才算是真情实意。”

    她看着他?,谨慎地问?道:“你明白吗?”

    时至今日,齐风认为自己略懂了一点。

    他?低声?念道:“殿下。”

    “殿下”这个称谓,是他?从小?就叫惯了的,也让他?的心神稍定?了些。

    而后,他?就穿着叛军的盔甲,经过一条狭窄陡峭的山路,毫无?迟疑地走向?了叛军的援兵。

    第110章 今且独行千里 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

    齐风的耳力远胜于常人。他能听见十丈之内的一切声?息, 也能察觉十丈之外的细微动静。

    齐风走了约有数里之遥,只见周围一片乱石嶙峋、荆棘丛生,远处隐隐地传来杂沓的马蹄声?。他循声?而去, 果然遇到了叛军的先锋部队。

    先锋部队的头目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名叫刘七郎。

    刘七郎手握银枪, 身跨骏马, 嗓音洪亮而有力:“兄弟!我是刘七郎, 第?三营的人!你是哪个营的,你从哪里来?”

    齐风高声?道:“我是第?四营的骑尉!我是范将军手底下的人, 范将军派我回营报信!”

    齐风的老家在?秦州与康州的交界之地。齐风离家多年, 仍未忘记老家的口音。近几日以来, 齐风还跟着祝怀宁学了一些秦州方言,勉强能模仿秦州乡下人说话的腔调。因此, 刘七郎并没有发现齐风的异样?。

    齐风披甲戴盔,脸上沾满了污血和污泥,双手的骨节也略微泛白,倒真像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人。

    刘七郎思索片刻,又朝着齐风喊道:“兄弟, 你可有范将军的信物?”

    齐风道:“范将军把他的短刀给?了我。”

    言罢, 齐风从怀中掏出一把镶嵌着金珠的短刀——此乃范田巾的贴身之物,刀柄上镌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范”字, 刀鞘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齐风指着刀柄上的“范”字, 语气略急:“范将军和官兵打了快一个时辰,天?就下雨了, 火铳不好?用,范将军让我去搬救兵。兄弟,你们第?三营能派兵吗?若是能请动你们的人马, 范将军必有重谢!”

    刘七郎见状,也没怀疑齐风,直接把齐风带进了一里之外的一座树林。

    林子里的柏树巍然耸立,倚天?拔地,丰茂的枝叶高耸入云,重重叠叠的阴影遮掩了万物众生,似是一处与世隔绝的隐僻之地。叛军的一万人马都?驻守在?此处,齐风也见到了这一万叛军的首领——此人名叫姚德荣。他内功深厚,刀法精湛,善于排兵布阵,远比范田巾难对付的

    多。

    姚德荣派出的暗探还没回来。姚德荣不敢贸然发兵,便决定在?此等候。他端坐于马背上,略微把头低了下来,仔细地将齐风打量了一番。

    刘七郎连忙说:“姚将军,我带回来了范将军的人!”

    “哦?”姚德荣面色不变,只问,“你一共带回来几个人?”

    刘七郎道:“就一个人,他是范将军那边的骑尉。”

    话音未落,刘七郎就把齐风拉到了姚德荣的面前。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齐风应该与一百多个官兵一起混入叛军的队伍中,然而,由于官兵的脚程比齐风慢一些,齐风碰到刘七郎的时候,官兵还没从陡峭险峻的山路上转过来,也就没被刘七郎窥见踪迹。

    齐风独自?一人闯进敌阵,仍是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他站姿笔直,恭敬地禀报道:“范将军遇到了六千官兵,派我回营报信。”

    姚德荣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才?问:“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范田巾还没打完?”

    齐风跪到了姚德荣的马前,双手高高地举起一把短刀:“范将军派我去大本营传信,让我赶快搬救兵……”

    姚德荣立刻起了疑心:“范田巾带着一万火铳骑兵,打不过六千官兵?”

    齐风半真半假地说:“范将军一开始占了上风,后来,天?下雨了,火铳不好?用了,官兵的援军也赶到了。范将军说他这一战不能输,就派我去别的军营找些帮手。”

    范田巾为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他仗着自?己使得一手好?刀法,也混到了一些军功,便让属下称呼他为“范常胜”,意?指他从来没有打过一次败仗。

    而姚德荣早在?去年九月就加入了叛军部队。姚德荣曾经有过两次败绩,范田巾便嘲笑他是“姚二败”,这让姚德荣多少有些不满。

    姚德荣瞧不起范田巾的鲁莽,范田巾也看不惯姚德荣的谨慎。他们两个人面和心不和,却有着绝对一致的目标。他们都?恨死了官府,也都?想尽快攻破彭台县,肆意?地奸杀彭台的女人,在?她们的身上尽情地宣泄仇恨。

    姚德荣的目光慢慢地扫过齐风的全身上下,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你摘掉头盔,让大伙儿都?来瞧瞧。我怎么觉得,你这小子的长?相,很不一般啊。”

    齐风的长相确实很不一般。

    他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容貌非常英俊,身量非常高挑,筋骨强韧而健壮,就连双手的指骨都?是修长?而匀称的,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乡野里长大的泥腿子。

    齐风也察觉到了姚德荣的疑虑。

    齐风依然跪坐在?地上,还把短刀放在?了一旁。他毫无迟疑地取下了自己的头盔。他的面容早已被污泥、秽土和血浆沾染,只是一双眼?睛明澈见底,连一丝波澜都?无,格外坦然地面对着姚德荣的审视。

    他就像是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对姚德荣没有任何隐瞒。

    即便姚德荣的视线锐利如刀,齐风也没露出一丁点的怯色。

    姚德荣既怀疑他的身份,又欣赏他的胆识。若他真是范田巾的部下,那范田巾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

    为了探听更多的消息,姚德荣的声?调陡然沉了下去:“你小子究竟是何人?”

    齐风不慌不乱道:“我是范将军的骑尉。十天?前,范将军才?从邺城调到彭台县。这十天?以来,军营里没开过一场宴席,我没机会见到您,您不认识我也正?常。范将军……”

    齐风欲言又止。

    姚德荣翻身下马,走到齐风的面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拖的时间长?了,范田巾就活不了,你也讨不到一点好?。”

    齐风低眉俯首,面露难色。

    其实齐风根本不会装傻充愣。但他有一个名叫燕雨的同胞兄长?。齐风从小和燕雨一起长?大,燕雨就是齐风最?了解的人。齐风经常看到燕雨畏缩犹豫、嗫喏磕巴的样?子,便从燕雨的身上学到了几分皮毛。

    齐风微微地抿了一下嘴唇,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低声?道:“范将军不让他营中的都?尉、副尉、骑尉去别的军营,范将军说……”

    齐风的一句话还没讲完,树林外传来一声?急报:“启禀将军,大事不好?!范将军的一万火铳部队已被官兵歼灭了!全部歼灭了!!”

    按理?说,探听消息的骑兵,绝不能大呼小叫,更不能宣扬败绩、动摇军心,这一次的情况却是事出有因——报信的骑兵满面污垢,浑身鲜血,还没跑进树林,就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摔成了半死不活的废人。

    姚德荣见状,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就在?这一瞬间,齐风的右手猛地拔出了短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运足一股极强的劲力,纵刀划过了姚德荣的脖颈,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这一场刺杀又稳又快,所耗的时间还不到一息的十分之一,姚德荣身边的亲兵都?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束鲜红的颈血溅开三丈远。

    姚德荣惊怒交加,右手按在?了刀柄上。他尚未拔刀出鞘,齐风向前飞跃,从他的头顶直劈而下,把他的颅骨剁得崩裂开来,他的脑浆就像豆腐花一样?飞溅四周,点点滴滴地撒到了地上。

    姚德荣使尽了最?后的余力,抬腿扫踢齐风的下盘,齐风动作迅疾地躲了过去,但敌军毕竟是人多势众,几位高手合力围攻齐风,齐风的左臂被一把锋利的长?剑刺中了。

    齐风的伤口血流如注,姚德荣的愤恨仍未平息。

    姚德荣张大了嘴,踉跄一步,向后摔倒在?地上。他指着齐风,愤恨地留下遗言:“杀!杀……”

    齐风本就是万中无一的剑客。姚德荣的武功比齐风还略高一筹。

    不过,华瑶曾经把皇族密不外传的心法教给?了齐风,让齐风学会了如何收敛自?己作为高手的声?息。当齐风接近姚德荣的时候,姚德荣就以为齐风的本领只是稀松平常,并未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防备齐风。

    姚德荣再后悔也没用了。他颈侧的两条大脉都?被齐风切得粉碎,齐风的刀功极强,刀锋极猛,把他的伤口割得深可见骨。他的脑袋也是七零八碎的,浑身都?因为极度的疼痛而扭曲了。最?终,他瞪着眼?睛,抻着脖子,分外悲苦地死了。他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齐风冲出树林的背影。

    姚德荣的众多亲兵顿时暴怒。

    那一群亲兵之中,不乏道行?高深的剑客和刀客,甚至有一位修炼毒功的高手——此人印堂暗黑,臂膀宽厚,骑射的功夫更是绝妙至极。他怒吼一声?,振臂一呼,便集结了四千多个士兵,骑马飞奔,拼命地追赶齐风。他在?马背上张弓扣箭,弓弦拉得像是一轮满月,飞箭急射而出,正?中齐风的左肩。

    齐风先前已经受了伤,身手比不上平日里敏捷,又突然中了一支毒箭,自?身的轻功更慢了一些。

    毒功高手连忙抓住机会,竭尽全力,连发十箭,共有三箭插到了齐风的肩背。

    那箭头沾着剧毒,毒性极快地发散,齐风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中渗出一缕一缕的乌黑血丝,不住地流淌着,渗满了齐风的衣衫。

    齐风听见追兵大笑道:“你中了剧毒!马上便要死了!贱人!你后背的烂肉会一块一块地掉下地去!你今晚就给?姚将军陪葬!!”

    “陪葬!”

    “陪葬!”

    “陪葬!”

    无数的喊杀声?重合在?一起,齐风的神智变得混乱不清。

    他头昏脑热,双腿软弱无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绿树青山都?像是沉重的石块,接连不断地往他身上砸来,使他痛苦难忍,五脏六腑胀痛不已,快要爆裂了似的。

    他知道现在?还是大白天?,却仿佛置身于黑夜,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艰难地喘息了几声?,依稀察觉到自?己还走在?陡峭的山路上,他距离官兵还有多远?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不禁怨恨起自?己的无能。

    他还没把叛军带到官兵的集结之处,竟然就要断气了。

    他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

    那般荒诞不经的愿望,原本是想也不能想的,但他既然快要死了,应该可以随心所欲一回——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纱手帕,帕子上没有任何纹饰,只是沾染了浅淡的玫瑰香味。

    他将这块手帕塞进了衣襟里,紧贴着自?己的心口,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

    他生前杀过许多人,死后大抵是会下地狱,这块手帕是他唯一的陪葬品,会陪他一起堕入阴曹地府……他正?在?思索之际,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怒号声?、战鼓声?,他的手腕也被一个人紧紧地握住了。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也听到了他最?熟悉的声?音:“齐风,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他难以分辨真假虚实,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华瑶突然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很想和华瑶说一句话,却只吐出了一口黑血。

    华瑶震惊至极,连忙喊来自?己的亲兵:“快点,你们快把齐风送到汤大夫那里,刻不容缓!快!”

    齐风死死地拽着华瑶的袖摆,她轻轻地攥住他的指尖:“别怕,已经没事了,我来救你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像是山涧里的一汪泉水,缓解了他的干渴焦痛之苦。倘若他能死在?此时,死也不是一件坏事。

    华瑶还说:“我在?山上看见你的身影,我立刻就带兵冲下来了。我接到你了,你不会死的。”

    华瑶和齐风自?幼形影不离,这是华瑶第?一次见他伤势如此严重,她的气息也起伏不定,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战局还等着她去指挥,她只能和他再多说一句话,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她知道他最?是忠心耿耿,他经常对她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但她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他孤身一人直闯敌营,手刃了敌军第?一大将,浑身被毒箭扎得像个刺猬,还冒死把叛军引入了官兵的埋伏圈。

    华瑶其实是有点想哭的。

    她的心底淤堵了一股悲怆的怒气。

    从她年少时起,千般愁绪,万般怨恨,就像蛛丝一样?盘根错节,爬满了她的心胸。但她从未宣泄过一分一毫。她连牢骚都?很少发,也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沉闷之感。在?这样?的压抑之中,她无泪可流,也无处可诉,只把掌心搭在?齐风冰冷的手背上,极低声?地对他说:“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等着你活下来……”

    言罢,她便把齐风交给?了亲兵,甩衣挥剑,头也不回地直奔战场了。

    华瑶率领八千精兵,把叛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占据了险地优势,埋伏在?山谷的高处,朝着叛军放箭投石。

    这一时之间,流箭如星,碎石如雨,弩弓齐发,火炮齐响,擂鼓之声?震耳欲聋,狭窄的山道上堆满了叛军兵马的尸体,沉积的血水汇成一条汹涌的血河,淋淋漓漓地涌溢着,染红了荒僻的山地。

    华瑶麾下的大将纷纷率兵追击。

    谢云潇最?先斩杀了那位危害最?大的毒攻高手。他的两个亲兵因此负伤,而他自?己反应极快,并未受创。他解决了毒攻高手,没有片刻的停顿,便又开始剿杀剩余的叛军,凡是他所过之处,滚下了一片又一片的人头。

    秦三虽然右肩负伤,但她依旧是勇猛过人的悍将。她把长?缨枪一挥,四周如有疾风摧动。她身先士卒,整个人仿佛毫无痛觉一般,声?势威武地冲杀叛军高手,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以一敌百也不显惧色。没过多久,她的脚下就铺满了一层尸体,她的杀招让叛军进退无门,唯有一条死路而已。

    那些叛军早就没了将领,打仗更没了章法。随着太阳升得更高,山间的血气也更浓了,残兵败将四散奔逃,四千多骑兵只剩下不到两百人。

    华瑶大声?宣告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姚德荣被我杀了,范田巾也死透了!官兵带着数万人马来反攻了!!”

    官兵的士气空前高涨,华瑶乘胜追击,率兵继续向前进发,她放出豪言壮语:“今晚,我们一定会进驻彭台县!!”

    祝怀宁一听此言,激动得满面通红,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主动请缨,率领四百骑兵在?前方开道,天?兵神将都?挡不住他前进的步伐。他们一行?人疾速行?军,转眼?便来到了先前姚德荣驻守的树林。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王”是贼兵的士气之核心,也是贼兵的斗志之基石。

    由于姚德荣已经死了,他的亲兵也被华瑶剿除殆尽,这一支叛军的军心大乱,姚德荣的一万兵马只剩五千残部,这五千人之中,还有一千多人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只剩下四千名武功高手,依旧停留在?原地。

    这四千名高手的将领,是一位名叫许敬安的女将军。

    许敬安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她双目炯炯有神,体格高大强壮,身穿一套铜盔铜甲,腰佩一把银鞘宝剑,面色肃然地站在?一片林荫之下。

    许敬安听见华瑶的军队由远及近,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仓皇之色。

    她跳到了一块巨石上,手搭着腰间的剑柄,正?要与华瑶决一死战,却听华瑶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许将军!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你本就是秦州的官兵,朝廷也能体谅你的难处和苦衷!姚德荣和范田巾已死,大局已定!官兵大获全胜,屡战屡胜,此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你我不必兵戎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