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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波澜外 美人杀人不用刀,勾魂夺魄全在……

    宴厅内聚集了七十多个武功高手, 袁昌和华瑶两方的高手数目大致相当。

    袁昌身?负重伤,却不能卧床静养。他在黑豹寨独揽大权,没?人能代?替他与?敌军谈和。他痛定思痛, 服用了四颗止血丸, 落座于众人之间, 腹部倚靠着桌角, 勉强支撑着自己忍耐疼痛。

    袁昌的十位谋士都坐在他的背后, 其中一位名叫郑攸的谋士低语道:“来者不善,天王千万小心。”

    袁昌皱紧双眉, 食指朝向谢云潇:“那男子是沧州三虎寨的人。”接着指向华瑶:“那女子的靠山是二十五万秦州义军。”

    众人一阵沉默, 唯独郑攸开口道:“微臣与?贺先生商量了一小会儿。贺先生说, 那女子狡猾阴鸷、诡诈多变,只怕她早就投靠了沧州三虎寨, 设了一出‘里应外合’的好?戏,伺机吞并咱们的地盘啊。”

    贺鼎一听此话,心下一惊,忙说:“我严查了九道城门,查清了骑兵三百一十人, 敌军人数不足一千。天王, 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一杀他们的威风。即使他们是三虎寨和秦州义军派来的人, 他们也不敢与?您硬碰硬, 您手下有四千壮士,何惧他们三百骑兵?!”

    贺鼎略微提高了嗓音, 恰好?被华瑶听得一清二楚。

    华瑶莞尔一笑:“贺先生,我隐约听见你提起?了沧州三虎寨和秦州义军,既然你也想知道秦州义军的消息, 何不等我坐下来,好?好?地与?你商议一番?”

    “好?说,好?说,”袁昌笑着回应道,“姑娘请坐。”

    华瑶紧挨着谢云潇入座。她腰间佩戴一把长?剑,剑鞘沾染了鲜红的血,血迹未干,又蹭到?了坚硬的桌沿。她指尖缓缓地划过木桌,众人只听“咔嚓”一声,桌面立刻裂开一条深长?的缝隙。

    袁昌收敛笑容,微有愠色:“姑娘,您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华瑶轻轻一叹:“先前你派了四个亲随追杀我,全被我斩于剑下。我不愿和你动手,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我欣赏黑豹寨的勇猛。否则,在我初见你的那一刻,我就能趁机杀了你。”

    袁昌瞧不出华瑶的武功深浅,更不知道她这一句话是真是假。他被她杀气毕露的眼神?震慑,只觉她随机应变、反应奇绝,便高高地举起?酒杯:“姑娘能屈能伸,真乃女中豪杰,我敬姑娘一杯!二皇子有你这样的好?助力?,我心里羡慕得紧啊。”

    袁昌的一位谋士忽然问道:“姑娘和三虎寨的兄弟亲如一家,可?也是出自二皇子殿下的授意?小人愚钝,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求姑娘为小人解惑。小人听说,秦州义军早已被朝廷收编,正在清剿沧州三虎寨大本营,那姑娘和三虎寨究竟是冤家对头,还是同盟好?友?”

    华瑶笑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这位谋士答道:“小人姓郑,单名一个攸字。”

    华瑶略一点头,又说:“听你的口音,似乎是虞州垂塘县人。你与?贺先生是同乡的朋友吗?”

    郑攸拱手作礼,如实回答:“贺先生有秀才功名,是小人的同乡先辈。”

    华瑶直视着他,直言不讳道:“七年?前,虞州垂塘县的河道泛滥成灾,虞州布政使胆大包天,伙同虞州四十多位官员贪污赈灾款、赈灾粮合计四十二万银元。”

    郑攸低头不语。

    华瑶继续说道:“去年?夏天,秦州、康州爆发瘟疫,死伤者无数,到?处都是流民、饥民。秦州官府每隔十天,给每一户人家发放两斤粟米……十天两斤!喂不饱一条狗!朝廷养肥了贪官,却养不了千千万万的百姓。京城的那些富人贵人呢,一个个的,根本不把贱民当人看?,他们祖上十八代?都没?出过一个贱民。他们以为贱民就应该跪下来,给他们磕头、被他们践踏,所以秦州义军才会揭竿而起?!在座的诸位好?汉,也敢和官府对着干,就凭这一点,秦州义军和诸位不是仇敌,而是盟友。”

    郑攸的目光锁着她不放:“姑娘的主子是二皇子,他比官府好?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咱们寨子里杀过老百姓的弟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秦州义军来了咱们寨子里,可?是想为民除害?”

    华瑶观察着他的神?情,暗示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到?了今天,你们应该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想想将来的日子。如果?你们选对了主子,就能改天换命,家人也跟着沾光!”

    “姑娘!”袁昌急忙道,“您究竟想做何事?!”

    华瑶紧握剑柄:“袁寨主膝下有两儿一女,早已成婚,都住在虞州最繁华的城市,看?来袁寨主也觉得土匪的身?份不够光彩。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允许寨子里的弟兄们回家探亲,偏要让他们日日夜夜地留守黑豹寨,伺候你袁昌一个人?!全寨上下五千多个弟兄,在你袁昌的眼里,怕不就是你圈养的贱民!!”

    袁昌被她激将,顿时?急火攻心,大骂道:“贱妇!!”

    华瑶一脚踹翻木桌:“在你眼里,我是贱妇,他们是贱民!天底下的人,谁不下贱?!就你一人是天王!你凭什么做天王?!我亲眼看?到?你一刀斩首了一群哨兵,就因为他们赶来报信,扰了你的雅兴!他们把你当主子,你把他们当畜牲!!”

    袁昌双目充血,大吼道:“杀她!杀!杀了他们!!”

    这一声令下,拔刀的高手仅有十一人。

    袁昌的肩膀更是酸痛无力。他举目四望,眼前的一群侍卫重重叠叠,好?似一场交错的皮影戏。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一股奇异的药味,胸腔大痛,嘴里鲜血喷出,此时?他已是神?志不清,嘟嘟囔囔地喊道:“豹子!豹子!放豹子!!”

    袁昌经常喊他的黑豹来吃人。

    他的黑豹被拴在宴厅的后院。

    他这么一嚷嚷,矫捷的黑豹跳进屋来,却被华瑶一剑切成两半。她凌空一跳,手中长?剑闪现雪花般的点点白光,往袁昌的脖颈砍去,袁昌的护卫拼命阻拦,难敌华瑶招式狠辣。她顺势割断了护卫的手臂,剑锋斩开袁昌的头颅,当场把袁昌的脑门劈开了花。

    鲜血染红了她的裙摆,她狠狠一脚踩碎袁昌的头骨,笑着问道:“袁昌死了,被我杀了,谁想找我报仇?”

    在场的黑豹寨高手约有三十七人,其中十一人拔刀出鞘,四人扑向华瑶,均被她一剑斩落,剩下的那一群人也察觉了不对劲——他们无法调动内功,在华瑶的面前,就好?像一群待宰羔羊。

    华瑶跳上一张木桌,高声说道:“袁昌已死,从?今往后,我就是黑豹寨的寨主。你们也都看?见了,袁昌是我的手下败将,无论才学、武功、谋略、城府,他都在我之下。如果?你们愿意追随我,我会封你们做官,赐你们金银,带你们实现平生抱负、光宗耀祖!”

    她站得笔直,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诸位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受困于黑豹寨,属实是委屈了你们……”

    跪在袁昌尸体旁边

    的一位男子蓦地问道:“姑娘,您贵姓?”

    华瑶一句一顿道:“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的额头贴地,极其谦卑地答道:“小人姓陈,名叫、叫……叫做二狗,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华瑶一个闪身?,瞬时?跃到?陈二狗的面前。

    她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见他相貌年?轻、五官端正,黝黑肤色中透出淡淡的浅红,紧绷的布衣包裹的胸膛精壮结实,鼓鼓囊囊的肌肉涨得似要爆炸出来,通身?的筋骨强健有力?。

    华瑶顿感满意,对他放缓了语调:“你怎么了,讲话结结巴巴的,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陈二狗十分?上道。他伏拜道:“求您,赐我一个新?名字。”

    华瑶不假思索道:“那就叫你陈二守。天子二守,忠心耿耿,你要对得起?自己的新?名字。”

    陈二守连连磕头:“小人遵命。”

    “你不是小人,”华瑶纠正道,“是我的属下,起?来吧。”

    陈二守瞄了一眼袁昌的尸体,又想起?袁昌平日里对自己的打骂,而华瑶贵为公主,不仅文?武双全、贵不可?言,待人接物也颇有风度,无论才学、胆识、胸襟、家世都远胜袁昌。

    那袁昌死了,陈二守跟了华瑶,就像捡了个大便宜。思及此,他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华瑶的侍卫,毫无犹豫地加入了他们。

    有了陈二守带头,剩下的那些高手也跪在了华瑶面前,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问道:“您……下毒了吗?”

    华瑶点头,承认道:“袁昌在香炉里投了毒,你们事先吃过解药,对不对?这间屋子门窗紧闭,又有好?几盆炭火,烟雾缭绕的,如此简单的招数,我早就看?穿了。所以,我也往香炉里加了点草药,恰好?与?你们的解药相克,现在,你们都中了剧毒,只有我知道如何化解。”

    众人面如土色,华瑶笑说:“你们也别心急,只要你们愿意效忠我,好?好?表现,我一定会为你们解毒。我和袁昌不一样,你们慢慢体会,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主子是多么明智。”

    陈二守第一个附和道:“是,是!属下遵命!”

    他语速略快,胸口起?伏不止。

    白其姝斜睨他的胸肌,又听华瑶发话道:“赐他解药。”

    白其姝拿出一枚蓝色药丸,塞进陈二守的嘴里。他一吃完,便说:“我的功力?恢复了四成,多谢主子。”

    华瑶道:“不客气,再过几天,你就能完全恢复了。”

    她转过头,望向其余的高手:“你们呢,怎么想的?”

    黑豹寨的那一群高手都把脑袋垂得更低,姿态也更臣服。他们面朝华瑶,齐声喊道:“属下拜见主子!”

    无论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华瑶都佯装接受。

    华瑶严正道:“不错,诸位,你们在黑豹寨都有一定的威望,接下来的几天,我要和你们一同维护黑豹寨的秩序,设立一套新?规矩。你们大概也听说过,我的生母是贱民。我虽是公主,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天王老子,这一套新?规矩,不仅约束你们,也约束我自己。所以,任何人胆敢违法违纪,也别怪我不留情面。”

    *

    当夜,华瑶收服了袁昌的旧部,把他麾下的二十大将、十大谋士都纳入自己的阵营。由于这些人全部中了毒,谁也不敢离开黑豹寨,只好?表现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协助华瑶连夜收拾黑豹寨的烂摊子。

    华瑶一直忙到?次日清晨。她指派陈二守抓走了贺鼎和郑攸,把他们二人软禁在一间厢房里,她和谢云潇就住在隔壁。她偷听贺鼎和郑攸的谈话,直到?他们二人沉沉入睡,她才打了个哈欠,小声呢喃:“我也要休息了。”

    谢云潇轻拍她的后背:“睡吧。”

    华瑶抚摸着柔软的棉被:“好?久没?用这么好?的被子了。”

    她攥紧被角,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小鹦鹉枕被我落在了秦三的军营里。”

    谢云潇低头亲亲她的脸颊:“你可?以抱着我睡觉。”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指引她的掌心搭在他的腰上。

    华瑶不由感慨道:“美人杀人不用刀,勾魂夺魄全在腰。”

    谢云潇轻声劝告道:“别说荤话。”

    华瑶十分?傲慢:“不,我想说就说。”

    她有理有据:“我已经是土匪了,落草为寇,还要讲究礼节吗?”

    谢云潇在她耳畔窃窃私语:“土匪寨也不过是一盆花泥,用来供养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何必自谦?你姓高阳,将来会登基称帝。”说着,还亲了她的耳尖。

    华瑶耳根微痒。她忍不住蹭了蹭枕头:“有时?候,你也挺会讲话,挺会伺候的。”

    谢云潇低声道:“我从?没?伺候过任何人。”

    华瑶又埋头往谢云潇的怀里钻:“那我就是第一个。”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心想她还是不懂情爱,不懂也好?,懂了反而不好?,问鼎天下的霸主确实不该牵挂私情。他们走到?了今时?今日,再也没?有任何一条回头路,进一步是锦绣前程,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第92章 流光遮面 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华瑶一觉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窗棂纸上映着一轮骄阳。

    正值隆冬时节,天冷日短, 太阳也照不?暖身子, 华瑶仗着自己有内功护体, 并不?畏寒。她一脚踹开一间厢房的?正门, 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瑟瑟发抖的?贺鼎和郑攸。

    华瑶含笑道:“真抱歉啊,怠慢了二位先?生。”

    她语气轻快, 似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意。

    贺鼎初见她时, 只?觉她貌美心狠, 如今再看她的?作态,更是异常的?歹毒阴险。他打起精神, 悠悠地说:“殿下,昨天夜里?,小人依照您的?吩咐,带您潜入了寨子……”

    “不?错,”华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正想夸你一句, 你把我?送到了袁昌的?面前,让我?看清了他的?形迹, 方便?我?用哨声通风报信, 在城墙上设下埋伏。”

    她缓缓落座,正对着他说:“但是呢, 你害我?打草惊蛇了。你是个?货真价实?的?赌徒,你在我?身上押注,也在袁昌身上押注, 无论我?和袁昌谁胜谁败,你都能?找到脱身之计,未免过于圆滑了。”

    贺鼎被她看穿,也不?慌张,只?说:“殿下胆识过人,才思?敏捷,小人愿意奉您为主。”

    华瑶笑出了声:“此话当真?”

    贺鼎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华瑶拍响了木桌:“好!你立刻把袁昌的?信物交给我?,袁昌名下的?赌馆、寺庙、田产、宅邸,从今日起,全部归我?所?有。”

    贺鼎连忙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信物。他指天发了几个?毒誓,立志要一心一意地伺候华瑶,辅佐华瑶成就霸业。

    华瑶命人送来一只?炭盆,贺鼎如获至宝,趴在地上磕头。

    贺鼎的?同乡好友郑攸始终不?发一语,冷冷地旁观贺鼎的?言行。

    华瑶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了,郑攸,你一直板着一张脸,对我?心存不?满吗?”

    郑攸道:“不?敢。”

    华瑶一手反转剑鞘,粗暴地挑起他的?下巴:“难道袁昌对你很好吗,你还想为他守节?”

    郑攸忍受了整整一夜的?苦寒,全身都冻得发抖。他闭上双眼,牙关打着颤说:“你和袁昌十?分相似,一样是昏聩贪鄙的?暴君。”

    “放肆!”华瑶勃然?大怒,“你这奴才!好大的?狗胆!!”

    她拔剑出鞘,剑锋划出一道刺耳的?嗡鸣。

    贺鼎忙说:“殿下息怒!”

    华瑶甩出来一把匕首,刚好落在贺鼎的?脚边。

    贺鼎心头一惊。

    华瑶低声道:“方才你发誓效忠我?,好啊,现在,我?命令你亲手杀了郑攸。”

    贺鼎迟疑道:“郑、郑攸是我?相识六年的?好友……”

    华瑶扫他一眼,目露凶光:“杀了郑攸,别让我?说第二遍。”

    贺鼎屏住呼吸,狠下心来,双手抓起刀柄,向着郑攸的?脖颈刺去?。

    匕首寒光蓦地一闪,映入郑攸眼帘。

    郑攸也不?反抗,仿佛早就活腻了一般,只?求速死。他引颈受戮,预料中的?巨痛仍未发作,他睁开双眼,只?见华瑶一脚踩住贺鼎的?后背,匕首掉落在地上。

    贺鼎高呼:“殿下……”话没说完,已被华瑶一拳打晕。

    华瑶微微弯腰,凝视着郑攸的?面容,赞赏道:“不?错嘛,你很有骨气啊。”

    郑攸苍白的?肤色因为愤怒而泛起酡红:“您要想杀我?,直接动手便?是。”

    炭炉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地燃烧着,烟灰飘飘渺渺,呛得郑攸打了个?喷嚏。他半抬起头,忽然?发现房门被人推开,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此时郑攸坐在地上,谢云潇离他约有一丈远,他紧盯着谢云潇不?放,谢云潇不?以为意道:“你若真想死,我?送你一程。”

    郑攸默然?不?语。

    谢云潇愈发冷淡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必留他性命?杀了算了。”

    谢云潇的?这句话,显然?是对华瑶说的?。

    华瑶心中暗道,谢云潇劝她杀人的?这般作态,还真像是一代祸国妖后。幸好华瑶是心怀仁义的?明君,不?会被谢云潇影响。

    华瑶一把拎起郑攸的?衣领,将他拎到了一张大床上。他面如死灰,正想咬舌自尽,华瑶淡淡道:“袁昌给你的?恩宠,我?也能?给,只?要你跟了我?,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郑攸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华瑶又道:“我?听说,你帮袁昌定下了黑豹寨的?规矩,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寨子里?的?杂务,你赏罚分明,很受大家的?敬重。”

    郑攸终于开口:“无济于事,土匪就是土匪,难登大雅之堂;暴君就是暴君,难掌天下之势。”

    华瑶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孟子有云,国君应该与民同忧同乐,忧民之忧,乐民之乐。倘若国君残暴不?仁,他就不配称王称帝,你觉得呢?”

    郑攸含糊其?辞道:“孟子是圣人。圣人求仁取义,以孝悌为本,以忠信为主,兼爱世?间众人……”

    华瑶点了点头,感慨道:“倘若国君遵循圣人之道,治国有方,兴国有术,国家自然?安定富强。但是,掌权者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永远仁慈、永远明智。”

    郑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华瑶直言不?讳道:“国运之兴衰,社稷之利害,在于良法善治。我?盼着自己早日登基,妥善地制定良法,以法律、以仁德合治天下、惠泽万民。”

    郑攸道:“您的?意思?是,您若登基,必将依法治国,法治大于人治?”

    华瑶道:“法治也是人治。法律由人制定,由人执行,难免有人徇私枉法。皇权凌驾于众生,脱离于众生,皇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总会传到昏君的?手上。”

    华瑶是复姓高阳的?公主,她竟然?敢说“皇权凌驾于众生,脱离于众生”。

    郑攸结结巴巴道:“大梁朝……”

    “再过几百年,大概也会覆灭,”华瑶一点也不?避讳,“古往今来,所?有朝代皆是如此,由衰转盛,由盛转衰,周而复始,代代相承。”

    郑攸听她这一席话,只?觉自己头皮发麻。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盼着祖宗的?基业延续千秋万代?哪个?皇帝不?盼着自己永远执掌大权?天底下怎么会有高阳华瑶这样的?异类?

    郑攸的?视线往下落,忽然?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怅惘,他好像是沧海中的?蜉蝣,与世?浮沉,随波逐流,早已被炎凉世?态磨灭了心性。

    华瑶看着他,又说:“我?嘲笑贺鼎是赌徒,但是,天底下哪个?谋士不?是赌徒呢?郑先?生,你敢不?敢跟着我?,再赌一把?”

    他不?讲话,她接着道:“你是虞州垂塘县人。七年前,虞州垂塘县发了水灾,数十?万人受难,虞州布政使?贪污了数十?万银元,多亏了你们垂塘县的?一位名士,跑去?京城上访,奏闻徐阁老,震动朝野。你一定听说过这位名士的?事迹吧?我?很欣赏她。”

    郑攸哑然?失色,半晌后,才说:“她回虞州以后,被官兵乱棍打死,血肉横飞,尸骨荡然?无存。时人赞她风骨高洁……我?只?知道她死了。”

    华瑶轻声道:“果然?如此,你是名士之子。”

    郑攸忍不?住问:“您怎么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华瑶踢了踢瘫在地上的?贺鼎:“贺先?生告诉我?的?。”

    郑攸一时无语。

    华瑶又问了他一遍:“所?以呢,你敢不?敢再赌一把?你憎恨官府,你母亲体恤民众。天下官民殊途同归,所?求所?愿,莫过于政通人和。而你,可以跟着我?,闯出一个?太平盛世?。”

    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她朝他伸手,他不?再犹豫,“砰”地一下跪倒在地,语带颤音道:“臣愿为您效死力!”

    “好!快快请起!”华瑶随手扶了他一把,“从此你我?君臣一心,必将大展宏图!待我?来日登基,一定会在虞州为你母亲立一座祠堂,将她的?事迹载入青史,以供后人缅怀。”

    郑攸低头垂眼,潸然?泪下,泪水沾湿了华瑶的?袖摆。

    华瑶趁热打铁,详细询问了黑豹寨的?诸多事务,郑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让华瑶受益良多。

    待到后来,郑攸饥寒交迫,实?在支撑不?住,几乎昏倒在床榻上,华瑶为他盖好被子,嘱咐道:“你好好休养,晚上我?再来看你。”

    言罢,华瑶又命人把贺鼎拖走,并在屋内添置炭盆,为郑攸送来热茶热饭。

    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走出这间屋子,恰好与陈二守打了个?照面。

    天降小雪,冷风刺骨,陈二守内功精湛,毫不?怕冷,衣裳也仅有薄薄一层。那衣料是麻纺的?夏布,做工粗糙,胸口隐约有些透风,他一点也不?在意。

    陈二守望着华瑶,声若洪钟:“见过主子!”

    华瑶继续向前走,目不?斜视,也没看他一眼,只?问:“全寨上下戒严了吗?”

    “戒严了!”陈二守道,“九道城门全部关紧!”

    他跟着华瑶走了两步路,又想起一件事:“昨儿?个?晚上,咱们寨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大概二十?来号人逃出去?了。他们逃得太快,咱也没抓住他们,您说,该怎么办?”

    华瑶道:“先?不?管这些逃兵,整肃军纪才是当务之急。”

    陈二守道:“好!”

    华瑶转身走向营房所?在的?位置。她撑着一把竹伞,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谢云潇、齐风、陈二守都跟在她的?背后。

    呼啸的?寒风浸透了陈二守的?衣袖。陈二守伸了个?懒腰,胸膛挺得更高,齐风的?目光从他胸前扫过,含蓄地建议道:“你……你换一件宽松的?衣裳吧。”

    陈二守道:“我?这样穿,好不?好看?”

    齐风道:“你……”

    谢云潇道:“有碍观瞻。”

    陈二守读书少?,不?太明白“有碍观瞻”是什么意思?。

    但因谢云潇武功高强,陈二守害怕谢云潇的?脾气古怪,没敢细问。

    陈二守快步跟紧华瑶。

    华瑶命令道:“往后退,别离我?这么近。”

    陈二守立刻向后退开几步,待到华瑶走得更远,他再发动轻功追上她。

    齐风脱口而出:“陈二守……”

    谢云潇道:“并非良将之才。他的?武功比你兄长高,心智似乎差了点,仍需公主指教。”

    齐风没什么底气地争辩道:“我?兄长不?算愚笨,偶尔会有一点机敏。”

    “是么?”谢云潇道,“你说的?偶尔,大约是十?年一回。”

    齐风不?卑不?亢道:“兄长去?了京城,凶多吉少?,公主一直没等到他的?消息,请您别再挖苦他。”

    谢云潇看了一眼天色,才说:“倒也并非挖苦,只?不?过就事论事,他在京城凶多吉少?,你在土匪寨生死难料,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齐风踌躇片刻,竟然?问他:“我?死之后,您能?否派人把我?的?骨灰……装进瓷瓶,拿给公主?”

    谢云潇停步,既感到好笑,又有一丝不?悦:“你以为我?会答应?”

    这时候的?雪下得更大,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似是搓棉洒絮一般,铺满了黑豹寨的?屋舍,却无一分一毫沾染谢云潇的?衣袖,原是因为谢云潇的?武学境界至高,可化剑气为屏障,自能?遮风挡雨。

    相比之下,齐风的?黑衣袖摆就略有潮意。

    齐风把手背到身后,言辞隐晦道:“秦三的?五千兵马驻扎在十?里?之外。白小姐

    收到消息称,沧州正在往虞州调兵,您应该也明白……”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明白。”

    忽有一阵冷风吹过,谢云潇身影消失之前,留下一句话:“先?别急着战死沙场,公主也盼着你多活几十?年。”

    *

    雨雪一连下了七日,华瑶也在黑豹寨休整了七日。她查清了黑豹寨的?总人数,除去?死伤者,现有五千四百一十?四人,其?中官府通缉的?盗匪四百余人,良民两千余人,贱民两千余人,无户籍者一千余人。

    华瑶原本以为,黑豹寨多的?是精兵强将,然?而,经过一番仔细探查,她才发现一流高手仅有七十?三个?,二流高手约有四百来个?,剩下的?那一批三流武夫绝非虞州精兵的?对手,这也难怪谢云潇和齐风在半个?时辰之内杀光了把守城门的?壮汉。

    攻打寨子的?那一夜,倘若华瑶与袁昌正面对战,那华瑶的?兵马确实?会消耗殆尽,只?因袁昌占据了城内优势,兵力也并不?逊于华瑶。反观秦三的?军队,不?仅有充足的?粮草辎重,还有沧州的?援兵,攻下黑豹寨简直轻而易举。

    时值寒冬腊月,树叶凋零,山间道路全无一点遮挡,从高处一瞧,便?能?瞧得清清楚楚。秦三兵强马壮,并不?畏惧华瑶偷袭,必定会把火炮、弩台、云梯、战车一个?不?漏地运送上山。思?及此,华瑶不?禁叹息一声。

    郑攸还特意提醒华瑶:“殿下,我?有一言,必须向您秉明,葛知县……荒淫无度。您的?近臣金大人,齐大人,甚至于陈大人,若是落到她的?手上……”

    华瑶满怀好奇:“会怎么样?”

    郑攸道:“生不?如死。”

    华瑶道:“不?会吧,她没这么狠吧。”

    郑攸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您切勿小看她。”

    华瑶心道,倘若葛知县喜欢玩弄美人,处境最危险的?就是谢云潇了,谁见了谢云潇不?想玩弄一把?如此想来,谢云潇真是天生的?皇后命,应该被她高阳华瑶关进皇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夜夜伺候她一个?人。

    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照例走去?兵营查岗。

    华瑶带着虞州骑兵入住黑豹寨,自称是代替朝廷予以招安,要把全寨的?男男女女都收编为虞州官兵。但凡有谁不?服她的?,她要么亲自开导,要么亲自暴揍,既能?把人说得泪流满面,又能?把人打得落花流水,连续三四天下来,几乎没人敢再忤逆她,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非要调戏她,她就把人绑起来,当成活靶子,专门给弩兵练箭。

    这般整顿了几日,华瑶才颁布了新的?军规。她沿袭黑豹寨的?旧制,以此为基础,把军队分作男兵、女兵两大类,每一类中按照兵种各分小队,队内四人一组,依次编号,登记成册。普通士兵、组长、队长、总兵长的?待遇各不?相同,而战功是升任的?关键。

    由于黑豹寨内过半的?武夫都是贱籍或者无户籍,他们听闻华瑶要把他们收为官兵,心里?十?分乐意。剩下那一批黑豹寨高手,过惯了烧杀抢掠的?日子,也曾遭受虞州骑兵的?痛击,原本不?该屈从华瑶,但因华瑶手段狠绝,众人敢怒不?敢言。

    华瑶深知,士卒之气,在于同心同力。

    凉州二十?万铁骑所?向披靡,将军与士兵情同手足、无畏生死,羌羯派出六十?万大军也没能?攻陷凉州。相比之下,华瑶手里?的?这一群人,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华瑶思?前想后,只?能?用荣耀、名利、前程、家国大义为饵,诱人上钩。她编写了一套浅显易懂的?短句,勒令全寨上下背诵。每天清晨和傍晚,她还要在军营里?慷慨陈词,日复一日地蛊惑人心。秦三的?军队迟迟不?出现,华瑶就以打猎为目标,频繁率领军队演习,熟练地操演各项赏罚事宜,渐渐的?,她在黑豹寨的?威望之高,已是无人可及。

    先?前袁昌器重的?几个?属下,还以为华瑶与秦州义军勾结一气,早晚会夺取虞州,他们不?仅忌惮虞州官兵,也忌惮秦州义军,两相权衡之下,他们终于彻底归顺了华瑶,令华瑶大感满意。

    待到华瑶忙完这一圈,已是二月上旬,她恍然?想起来,谢云潇的?十?九岁生辰过去?了半个?月,而她不?仅没给谢云潇筹备贺礼,甚至没跟他打声招呼,也不?知他会不?会心存芥蒂。

    华瑶略一思?索,就从袁昌的?金库里?挑了一块玉石,随意地刻了一行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硬送给谢云潇当作礼物。

    彼时天色黯淡,斜阳向晚,绯色流霞洒到了谢云潇的?衣襟上。他落座于一把木椅,接过那一块石头,问她:“送我?的??”

    “当然?,”华瑶振振有词,“不?送你,我?还能?送谁呢?这一行字也是我?亲手雕刻的?。”

    谢云潇客气道:“多谢殿下费心。”

    华瑶坐到他腿上,细观他的?神色:“你不?喜欢吗?”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状若平常地回答:“还好,挺喜欢。你日理万机,抽空为我?雕刻一块石头,已是十?分不?易。”

    华瑶点了点头:“嗯,没错,是这个?道理。”

    此话说完,她正准备离开,谢云潇的?左手又环住她的?腰,附耳对她低语道:“你急着去?做什么?”

    华瑶如实?道:“白其?姝约我?一起泡澡。”

    谢云潇差点把华瑶送他的?石头捏得粉碎。他道:“大敌当前,你身为主帅,切忌纵情享乐……”

    华瑶没等他讲完,就插嘴道:“泡个?澡而已,养精蓄锐,怎么了,犯法吗?要不?你陪我?泡澡,也是一样的?。”

    他不?答话,她就在他唇角亲了又亲,最后还把他压在软榻上,浅尝了一下美人的?舌尖,真是清香甘美,骀荡神魂。

    温热的?轻吻一路游移,直至他的?锁骨,她浅浅地啜吸一口,极小声道:“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你为皇后。”

    谢云潇心间燥热,只?觉她的?唇瓣柔嫩温软,与她这样亲近,畅快发自筋骨之中,更有不?可名状的?诸多妙趣。她吻得越深,他的?气息就越混乱,情思?也被她惹动,但他若是反守为攻,她就会立刻停止一切动作。他不?得不?尽力忍耐,右手紧紧握住了软榻的?木栏。

    当他收回手的?时候,坚硬的?栏杆周围隐现一圈指印。

    他状似平静地转移话题:“快一个?月了,你是否收到了京城的?消息?”

    华瑶趴在他的?身上,细想了片刻,轻声道:“我?暂未收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兰泽的?情况如何,就算方谨没有严厉地看管兰泽,顾川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解决虞州军队,然?后向西行进,接连吞并秦州义军、康州义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的?食指在他衣襟处画圈,缓缓地往他衣领内探去?:“京城的?纷争,我?鞭长莫及,不?过高阳东无那个?疯子,不?可能?毫无动静,还有皇帝和皇后,总有一方会先?按捺不?住的?。”

    谢云潇立刻按住她的?手:“我?收到了祖父寄来的?信。”

    华瑶问:“什么时候的?事?”

    谢云潇道:“先?前我?派人留守寺庙,扮作香客,暗中联络京城商队。今日一早,辛夷外出,去?了一趟寺庙,恰好接到谢家传来的?密信。”

    辛夷是谢云潇从镇国将军府带出来的?侍卫。辛夷原本是戚归禾的?部下,如今效忠于谢云潇,遇事也只?会禀报谢云潇。倘若谢云潇命他去?死,他大概也是愿意的?。

    华瑶略一思?忖,就说:“既然?是你祖父亲笔的?密信,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应当反复推敲。”

    天已入夜,灯烛未明,屋内愈发的?朦胧昏暗,华瑶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只?听他说:“你起来吧,我?去?取信。”

    华瑶跳下软榻,点起一盏明灯。

    谢云潇坐在灯光里?,逐字逐句地译解密信,华瑶听得心头一惊。她早就听说了皇帝三个?月没上朝,但她刚刚才知道

    ,今年春节,皇帝没去?宗庙祭祖,皇城内一应事务皆由太后、皇后料理。朝臣以为皇帝圣体不?舒,屡次上书恳求皇帝立储,大致分为两派,其?中以徐阁老为首的?一派,劝皇帝立嫡,也即三公主高阳方谨;另一派劝皇帝立长,也即大皇子高阳东无。

    华瑶唏嘘不?已:“皇帝这个?人呢,疑心很重,最讨厌别人催他做事。如今大臣们接连上书,或是因为皇帝的?病症日渐沉重,或是因为太后暗地里?授意,总之,京城势必面临更大的?变故。立储之事,关乎国体,大皇子和三公主争得不?可开交,六皇子还有一块富庶的?封地,他们谁也不?服谁,就算皇帝决定立储,他们也一定会斗得死去?活来……这个?节骨眼上,皇帝竟然?还派兵追杀我?,真奇怪,他到底有多恨我?啊,我?其?实?也没怎么得罪过他吧。”

    谢云潇道:“你杀了高阳晋明。”

    华瑶道:“父皇叫我?杀的?,我?是他最听话的?女儿?。”

    谢云潇默然?片刻,又问:“太后向着哪一方?”

    “谁也不?向,”华瑶断定道,“太后心里?只?有她自己。”

    谢云潇顺口说了一句:“皇族中人,大抵如此。”

    华瑶大言不?惭:“我?不?一样,我?重情重义。”

    她撒谎也不?脸红:“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你。”

    夜深人静,华瑶与谢云潇独处的?时候,全无一点公主的?威仪。她斜躺在床上,头枕着谢云潇的?腿,手扯着他的?袖摆,双眼定定地注视着他。

    谢云潇抬手触碰她的?面颊。她顺势挠了挠他的?掌心,与他调情弄意,犹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他扶起她的?肩膀,像往常那般把她抱进怀里?,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天色不?早了,你打算何时走?别耽误了你和白小姐的?私事。”

    此时华瑶兴致正浓,不?太舍得放开谢云潇。

    她轻抚谢云潇的?颈侧,滑韧的?肌肤好似一块欺霜赛雪的?白璧,又似一段清净皎洁的?月光。她仔细斟酌一会儿?,派人给白其?姝传信,然?后又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整整一夜都没下过床。

    *

    白其?姝在沧州的?时候,惯作风流浪荡之事,自从跟了华瑶,种种行径收敛了许多。

    今夜,白其?姝诚邀华瑶共浴,华瑶推脱道:“到时候再说。”白其?姝等到入夜时分,侍卫终于过来传话,说公主忙于公事,脱不?开身。

    白其?姝百无聊赖。

    她亲自去?伙房领了一坛酒,走回房的?路上,恰好望见陈二守在一块空地上练武。陈二守出身于乡野之地,内功却是精湛淳厚,武学功底十?分扎实?,远胜一批宫廷侍卫。

    白其?姝多看了他几眼,他就朝她跑过来:“白小姐。”

    “我?见到你,便?觉得眼熟,”白其?姝试探道,“你老家在哪儿??”

    陈二守不?疑有他:“虞州啊。”

    白其?姝道:“你的?祖籍也在虞州吗?”

    陈二守道:“不?晓得,我?没爹没妈,三四岁时,和尚收养了我?。那一阵子我?老生病,和尚唤我?二狗,贱名好养活。”

    他额头微微出了一点汗。白其?姝递给他一张丝帕,他不?敢接,双手背后:“我?手脏。”

    白其?姝盯着他的?胸,又抬头看他的?脸:“你不?脏,就是肤色有点深,你爱晒太阳吧。”

    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话,她却勾了勾唇角,笑意若有似无。

    白其?姝顶风向前走,陈二守跟上她的?脚步:“我?力气大,和尚教我?练武,教我?在寺院种地。去?年,袁昌买下了寺院,我?打不?过袁昌,被他抓进寨子签了卖身契。他骂我?不?服管,天天揍我?好几顿……”

    “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白其?姝忽然?问他,“难不?成袁昌不?让你穿衣服?”

    陈二守如实?说:“我?去?年夏天来的?寨子,只?带了夏天的?衣裳。”

    他揪了揪自己的?领口,无意中展露半块健硕胸肌:“我?不?怕冷。”

    白其?姝在心里?嗤笑一声,才道:“真好,你武功高。”

    陈二守以为她夸赞自己,便?爽快道:“交个?朋友吧。”他在黑豹寨里?常被当作异类。袁昌虐打他,旁人笑话他,而他眼中所?见的?华瑶和白其?姝都是十?分的?亲切温和、彬彬有礼。

    白其?姝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陪我?喝酒,怎么样?”

    “在哪儿?喝?”陈二守问。

    白其?姝拎起酒坛:“去?你房里?,或者来我?房里?。”

    陈二守一把接过她的?酒坛,足下轻点,飞向高处。黑豹寨位于群山之间一块宽阔平原上,尖石嶙峋的?高峰屹然?耸立,陈二守把白其?姝带去?了一座山峰。他坐在峰顶的?巨石上,抬头眺望绵延万里?的?壮阔河山。

    夜空岑静,月明星稀,崇山峻岭被黑纱似的?薄雾缭绕着,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陈二守双腿悬空,把酒坛放在身侧:“咱们就在这儿?喝酒,边喝边聊天。”他略微低头,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一道峡谷。

    白其?姝忽然?出现在他背后,幽幽地问:“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陈二守愣了一愣:“干嘛推我??”

    “逗你玩的?,”她笑说,“你是公主的?侍卫,我?可不?敢暗害你。”

    陈二守仰头痛饮几口烈酒,带着酒气说道:“咱们跟了公主,就是堂堂正正的?兵,要做堂堂正正的?事!日子会越过越好!”

    白其?姝指了指远处:“你主子见多识广,比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凡是她交给你的?任务,你应该不?遗余力地完成,这样大家的?日子才能?越来越好。”

    陈二守和她对视,她又笑了:“我?是你朋友,我?不?会害你。”

    白其?姝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杯,端着杯子取酒。而陈二守举着坛子豪饮,二人把酒言欢,倒也各得其?乐。

    第93章 似处处销魂 皇妹长大了,长得一副花容……

    正当二月天气, 冬去春来,霜雪化尽,天穹飘洒着霏微细雨, 白玉雕砌的地砖沾了一片湿意?, 犹如一面澄净的湖泊, 倒映着富丽堂皇的宫殿剪影。那宫殿的斗拱飞檐雕工十?分精细, 每一扇窗户都镶嵌着祥云琉璃, 缀饰五色宝石,排列成各式各样的花彩, 彰显帝王家?的珠光宝气。寻常百姓若是初入此?地, 定会误以为自己?身在仙境。

    金连思作为京城金家?的大小姐, 初来乍到,竟然也有片刻的怔愣。她垂首敛袖, 亦步亦趋地跟紧父亲,听父亲说:“连思,你第一次拜见大皇子殿下,一定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什么话该讲, 什么话不?该讲, 你心里要有数。”

    金连思年方?二十?四岁,是个妙龄女郎, 容貌、举止、才学也都不?俗, 被金家?上下寄予厚望。她如今是贡士身份,将在今年三月参加殿试, 父亲便领着她前来谒见高阳东无,以表忠心。

    早在三年前,京城金家?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借着东无的庇护, 金连思的亲族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包括金连思自己?在内,他们全家?人都盼望东无尽快登基,赐予金家?拥戴之功。

    但是,金连思从未见过?东无。她曾经听说过?东无的传闻,对他的敬畏之中交杂着几?分惧怕。她忍不?住说:“父亲,倘若大皇子殿下问起金玉遐的状况,我恐怕答不?上来。”

    金玉遐是金连思的表弟,也是四公主高阳华瑶的近臣。

    即便四公主与大皇子无冤无仇、非敌非友,大皇子终究会登基称帝,彼时四公主又该何去何从?或许大皇子会效仿皇帝,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斩尽杀绝,到了那时候,金玉遐也难逃一死。

    父亲回答:“连思,你莫怕,大皇子殿下是具有大智慧的人,他不?会为难你。你只需一心一意?地孝敬他,听他所?言、为他所?用,你便能?在官场稳居不?倒。爹娘都老了,你妹妹还年幼,你要做金氏这一辈的表率,光复世家?的门楣。”

    金连

    思喃喃自语道:“女儿遵命。”

    父亲仍不?放心,再三叮嘱道:“至于你表弟金玉遐,你与他多年无往来,亲缘关系更淡了一层。你们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你也不?必过?多地为他考虑。”

    “是,”金连思笑说,“四公主与四驸马大婚之日,表弟忙着待客收礼,也没来同我叙叙旧。他是儒生,最尊崇儒术,自小就念着‘天地君亲师’长大,君在前、亲在后?,这道理我们都明白。”

    父亲微微颔首:“好,好孩子。”

    父女二人说话间,绕过?一条曲折的回廊。

    金连思抬起头,望见楼阁巍峨如山,庭院宽阔如海,八位佩刀侍卫排成两列,把?守着一座岿然高耸的宫殿。此?殿名为“武台”,门前立着两座玉雕的麒麟兽,一左一右,各自口衔一颗灵海珍珠,那珍珠的大小胜过?普通人的拳头,必是御赐的稀世之宝。

    酉时已?过?,斜阳西沉,苍凉暮色中的雨丝都黯淡下来,武台殿内显现着通透的光华,宽约一丈的石柱上嵌缀着水晶明灯,光辉耀目,照得金连思无所?遁形。她自居为大家?闺秀,却是第一次目睹皇族的泼天富贵,难免心生一阵怅惘之感。

    金连思跟随父亲,跨过?武台殿的门槛,缓步走入前厅。侍女为他们引路,推开一扇翡翠雕花的中门,她隐约窥见了高坐上位的大皇子,父亲拉着她跪了下来:“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恭请殿下万福圣安。”

    金连思的父亲名为金绩,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的河道郎中,负责巡视京城河道、征收船货之税。在这高官遍地的京城里,金绩的官阶也有五品,旁人不?敢轻视他。京城河道是京城水运的命脉所?在,倘若金绩遇到大事,可以直接参奏皇帝,内阁也拦不?住他的折子。

    天恩浩荡,他本该效忠皇帝。

    现如今,他跪在了东无的脚下。

    东无道:“赐坐。”

    金绩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金绩起身入座。他的女儿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目光下落,没有抬头,显出十?分臣服的模样。

    金绩心底暗暗叹息,眼角略一扫视,看清了室内一共坐着七个人。除了他和东无以外,还有工部尚书邹宗敏、工部侍郎李振、户部郎中张炯之、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最近升任镇抚司副指挥使的唐通。

    《大梁律》规定,凡有官职在身的朝廷官员,不?可与皇子、公主交往过密。然而东无的宅邸连通了十?条暗道,东无通过暗道密会京城的高官,甚至瞒过?了皇帝。而?且东无的武功极高,堪称登峰造极,能辨清十丈之内一切细微动静,再机敏的暗卫也无法窥视他。

    东无是天生的弄权者,世间万物皆可为他所?用。他无情无爱,几?乎没有弱点,能?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金绩就知道一桩密事,大约两年前,东无的侧妃生下了一个儿子,根骨孱弱,无法习武,东无便亲手掐死了儿子,并将尸体喂了獒犬。

    东无如此?狠戾残暴,对待亲生骨肉也毫无怜惜,近臣劝他仁恕,他只说:“我府上不?养无用之人。”

    言犹在耳,金绩打了个一个寒颤。

    户部郎中张炯之忽然开口道:“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好日子。二月开了头,内阁还在清理去年的财政,再过?十?天左右,户部会把财政相关的事宜全部查勘完毕,奏报皇帝。”

    东无只问:“皇帝的病情怎么样?”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道:“他老人家?,病重了好些,宫里当差的日子都难过?。十?二位太医日夜照料,这病情始终不?见起色,钦天监夜观天象,帝星黯淡无光,太后娘娘也就心急了。”

    王迎祥年方?三十?二岁,自幼聪敏好学。他母亲是绍州的名妓,弹得一手好琵琶,曾被称作“绍州琵琶妃子”,当年一度声名大噪,风光无限。后?来名妓邂逅了琅琊王氏的一位公子。那公子花费重金,与名妓缠绵数月,留下信物之后?,公子一去不?复返。

    名妓怀上了公子的孩子。

    倘若孩子生在妓院,那孩子生来就是贱籍,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为了孩子,名妓把?全副家?当都交给了妓院,只留下一丁点盘缠,带着一个老仆人,挺着大肚子,从绍州追到了琅琊。她在琅琊一条渡船上艰难产子,托人把?信物交给琅琊王氏。她知道自己?高攀不?起贵族——琅琊王氏仅次于永州谢氏,乃是极其显赫的名门世家?。她恳求王氏暗中相助,帮她把?孩子的户籍从绍州改到琅琊,做个良民,这是她为人母亲的道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沦落贱籍。

    琅琊王氏帮了她这个忙。她给孩子起名叫迎祥。

    八岁那年,迎祥知道了自己?的生父姓甚名谁。未经琅琊王氏许可,他暗自改姓了王,也牵连到了他的母亲。隔月,他的母亲惨死街头。王迎祥跑去琅琊官府,为母亲报案,官府见他年幼胆怯,无父无母,又不?懂武功,就劝他做了阉人,将他选送入宫。

    琅琊乃是江南富庶之地,良民宁死也不?肯自阉,然而?皇族却很喜欢从江南挑选内侍,官府千方?百计地哄骗贫民之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迎祥入宫以后?,学会了投机钻营的本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王迎祥的干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伺候太后?四十?多年,深受太后?宠信。干爹在皇城的权势正盛,朝廷官员见了他干爹都要给些颜面。

    王迎祥之所?以投靠东无,正是因为东无与琅琊王氏有仇。他要亲眼看着琅琊王氏土崩瓦解,为此?,他不?惜做东无脚边的一条恶狗。

    东无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太后?也老了。”

    王迎祥附和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年过?七旬了。”

    户部郎中张炯之道:“太后?立储的意?思,从来都是摇摆不?定。她一个位居后?宫的女人,固然拿不?定大局。殿下,现今的局势,对您是最好的,皇帝多日不?上朝,二皇子下落不?明,六皇子乳臭未干,八皇子蠢笨如猪,唯独殿下您是众望所?归的太子。”

    东无忽而?一笑:“你忘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东无这一笑之间,张炯之心跳渐急,嘴巴微张道:“女人当政,纯是胡闹。尤其身负武功的女子,即便与男子相交,也能?自主避孕。三公主共有一夫七侍,至今无子无女,如何继承大统?殿下,依臣之见,比起公主,皇帝更器重皇子。”

    东无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檀木扶手:“老皇帝器重皇子,与我何干?他想?杀我,却杀不?成,皇位传不?到我手里。”

    话已?至此?,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她屏住呼吸,不?敢喘气,没注意?东无已?经走下了座位,向她走来。

    她跪在他的影子里,他问:“下月初三,你参加殿试?”

    金连思道:“是。”

    东无道:“好。”

    东无不?仅心细如尘,还是沉默寡言的人,金连思并不?知道东无称赞的是何人何事。她悄悄抬眸,见他拾起一盏水晶宫灯,拇指摩挲着晶莹剔透的纹理,他又问:“近来三公主做了何事?”

    工部侍郎李振答道:“三公主新得了一位近臣,名叫杜兰泽,这位杜小姐原是四公主的臣子,据说她貌美?才高,很不?一般。去年京城饱受瘟疫和水灾之苦,三公主奉命清淤防洪,这位杜小姐献了奇计,疏浚河道上淤下流,坚筑河岸的堤防,短短两月之间,化腐朽为神奇。今日一早,三公主巡视京城的水运、陆运,也把?杜小姐带在了身边。”

    “杜小姐,”东无念着她的名字,却道,“还是王小姐?”

    王迎祥忙问:“殿下,您此?话何解?”

    东无道:“这位杜小姐的形貌举止,像极了琅琊王氏长房长子家?的小姐,留她在京城,大约是个祸害,但她跟着三公主,防范严密,我不?便出手。”

    镇抚司副指挥使唐通立刻跪下,请旨道:“卑职……”

    唐通话没说完,东无打断道:“前任的两位副指挥使,一个被谢云潇割了脑袋,一个被华瑶放火烧死,你是我留在镇抚司的独苗,别为了个文弱女子,轻举妄动。”

    唐通磕了个响头:“谨遵殿下教诲。”

    东无侧目,轻描淡写地问:“水上货运怎么样?”

    “水上货运”才是今日议会的重中之重。

    从去年七月开始,东无就通过?京城河道偷运兵器、药材、粮草、盔甲。恰逢京城瘟疫大起,华瑶与方?谨一同收容灾民,朝廷力保她们调遣外省的药材与粮食。趁此?机会,东无安插了奸细

    ,假借“赈济灾民”的理由,与工部尚书、工部侍郎等几?位高官合谋,盗取价值两百多万银元的贵重货物。

    东无派出的那些奸细们,有的扮作了灾民,以羌管吹奏思乡之曲,作为通风报信的暗号;有的混进了岸边码头,协助货船贸易往来;有的原本就在镇抚司当值,声东击西,混淆了华瑶的判断。

    在东无看来,他的皇妹华瑶已?经长大了,长得一副花容月貌,但她的心智还不?健全,远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皇妹亲手把?驸马杀了,他才能?高看她一眼。

    东无挑起水晶宫灯的灯罩,掀开这一层透明遮物,直视光华璀璨的灯芯。那灯芯被雕琢成花月的形状,灿烂生辉。

    东无细瞧片刻,才说:“内阁查账,账面定有亏空,你们要去堵住窟窿。户部尚书孟道年的性子固执,他认定的死理,皇帝也改不?了。若他不?愿签字,你们工部的账簿会被孟道年派人翻烂。”

    直到此?时,工部尚书邹宗敏才开口说:“微臣向您担保,此?事万无一失。”

    东无也没细问。他放下灯罩,重新坐定。

    早在一个月之前,东无就收到了华瑶的来信。他原本以为华瑶走投无路,打算投靠他。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凌虐她——他的皇妹,比他年幼十?二岁,在皇城中特?立独行,异于每一位皇子公主。她的性情十?分活泼、十?分开朗,只会讨人喜欢,不?会威震众臣,注定无法上位。

    东无拆开华瑶的亲笔信,却见她透露了一桩深宫秘辛,原来八皇子的生父可能?不?是皇帝,而?皇后?与何近朱私通已?久。为此?,东无特?意?派人去查阅宫中记录,发现八皇子确实?有一块水龙玉佩,其形状与华瑶的描述一模一样。

    东无还看了金家?的家?书,据说是金玉遐寄来的信,他颇感愉悦。事关八皇子的血统,太后?和皇帝比他更上心,他只需袖手旁观,便能?目睹一出好戏。

    *

    隔日一早,晨曦微露,沉重的钟声撞破了皇城的雾气,也驱散了谢永玄的困意?。

    谢永玄年过?七旬,又是区区一介文人,常有精力不?济的时候。宦海沉浮大半生,他在朝堂站得越稳,就越需要多思多虑。他强打起精神,手搭着车窗缀饰的一缕缨络,暗念着朝野各党的明争暗斗,他的儿子忽地低声道:“父亲。”

    谢永玄道:“何事?”

    马车正在平稳行进,谢永玄的儿子轻声道:“这几?天,妹妹经常问我,云潇在虞州的现状如何?她实?在牵挂云潇的安危。她把?云潇抚养到八岁,便与镇国将军和离,回到了永州……”

    “云潇是我谢家?子孙,”谢永玄道,“他若有不?测,就是剜了我的心头肉。”

    马车距离御道更近,谢永玄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儿子的话音。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如今他的孙子谢云潇困守虞州,深陷死局。皇帝猜忌四公主和镇国将军,自然也不?会放过?谢云潇。

    谢家?是百年清流世家?,愿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谢永玄二十?岁就中了进士,操劳国事五十?余年,升任元老重臣,对权势地位都看得淡了,但他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遥想?当年,谢永玄的女儿奉旨远嫁凉州,谢永玄连一句“不?好”都说不?得,只能?跪在金銮殿上叩谢皇恩。那时他的女儿才十?八岁,从未离过?父母身边半步,她那一去,把?她母亲的魂儿也带走了。

    五更天已?过?,皇城浓雾弥漫,马车停在一条御道的正前方?,谢永玄扶着侍从的胳膊,缓慢地下车。他行走于昏濛的寒风中,视野不?甚清晰,还有一人在他背后?说道:“二月开春,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

    谢永玄并未转身,从容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昨天是二月的春耕节,冬去春来,确实?到了风和日暖的天气。”

    工部侍郎李振小跑着赶过?来,跟在谢永玄的身侧,随他一同走进文渊阁。

    文渊阁之内,首辅徐信修已?经命人泡好了茶、排好了座位。

    徐信修一眼望见谢永玄进门,语声温和道:“谢大人来得正好。陛下赏赐了灵安贡茶,茶刚泡开,清芬甘芳,这文渊阁内外都是茶香,天恩浩荡啊。”

    谢永玄是朝廷的内相,所?坐的位置也极高。他笑着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道:“天恩浩荡,泽被万民,今日在此?议事,我们需得同心合力地查验去年各项开支,以报陛下的恩典。”

    “这是自然,”徐信修道,“请坐吧,各位大人。”

    谢永玄摊开一本册子,执起一支炭笔,写下一行楷书。

    谢家?祖上出过?几?代书法名家?,谢永玄的字形融汇谢家?之长,十?分端正典美?,备受文人雅士追捧,民间称其为“一字千金”,皇帝也极其欣赏他的书法。

    既然谢永玄亲自动笔,那他手里这本册子,或许会被呈给皇帝。

    内阁次辅赵文焕略微坐直,缓声道:“今天我们商议三件事,其一,如谢大人所?言,去年的各部开支,还要再查验一遍……”

    工部侍郎李振捻须而?笑,赵文焕便道:“工部、兵部多的是大宗项目,朝廷自然晓得诸位的难处,诸位也是为朝廷办事、为陛下办事,只要能?让朝廷放心、让陛下省心,有什么苦,是我们不?能?吃的?”

    李振连连点头,叹息道:“去年一月凉州闹了羌羯之乱,二月沧州边境不?宁,五月甘域国使臣来访,借着羌羯之乱的名头,乞求大梁赐予他们足量的金银。七月康州有了大旱,九月瘟疫传入京城,十?月康州、秦州流民闹事,到了年底,东南沿海的倭寇也劫掠了港口,抢夺了商船,光是官船损失就多达三十?四艘。各地收容灾民的大项开支,也多是从我们工部走的帐。”

    户部郎中张炯之微皱眉头,搭在桌前的长袖稍一摆动,无意?中碰到了茶杯,溅出两滴茶水。

    内阁次辅赵文焕修见状,便问:“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炯之正要开口,却被户部尚书孟道年制止了。

    孟道年说:“我与李振不?谋而?合,正想?从工部开始查账。去年二月,阁老拟定了各部的大额支出,我也签了字,条条例例还记得请清楚楚。去年九月,瘟疫在京城蔓延开来,受灾的百姓约有十?万人,幸而?陛下隆恩无比,体恤百姓,工部兴建了大宅,收容病患,又从外省调派草药、粮食,每日往来京城的货船不?少于百艘。我年迈体弱,也染了瘟疫,卧床两月有余,神智稍才回转过?来,无奈错过?了工部的第一轮清账。”

    工部尚书邹宗敏听他讲话,面不?改色。

    孟道年看着他,更温和道:“邹宗敏,不?是我不?信你,该依的法条,咱们还得依。工部兴造屋舍、运送货物,怎会亏空了八十?二万银元?”

    邹宗敏捻须不?语。

    孟道年道:“邹大人似有难言之隐。”

    邹宗敏道:“我们工部的亏空,早前就已?经禀报给阁老了。”

    孟道年瞥了一眼阁老,又看着邹宗敏,声调渐沉:“短短一个月,工部亏空了八十?二万。你工部开出的票拟,亏空八十?二万,却没有御批,户部如何能?给你支取银子?!”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皇帝尚要给他三分薄面,更何况是邹宗敏?

    邹宗敏笑道:“孟大人,稍安勿躁,我一件一件地掰开了揉碎了,把?事情说与你听。工部的大笔开销,不?只是用在治理京城瘟疫上,还有……”

    他收敛笑容,肃声道:“京城疫气过?重,皇城上下还在艰难地维持。皇城一旦出了病患,那病患就得被送到宫外,宫里的差使就没人做了。宫里的各位殿下、各位娘

    娘无人伺候,那会是个什么后?果?我们工部的人,原先就把?最好的药材、最好的食材,全都运往了皇城,分发给皇亲国戚、宫婢宫仆……当时工部整天忙着做事,户部官员也病倒了许多。瘟疫时节,物价与平日不?同,各项费用水涨船高,康州、秦州还在闹饥荒……孟大人,您是真不?知道其中的艰难!我一言一语说不?清楚,账目却是一笔一捺登记在册的。”

    孟道年竟然说:“阁老,你再宽限一个月,我要彻查工部的账目。”

    邹宗敏道:“下个月就是殿试,此?事不?能?延误,孟大人酌情考量吧。”

    工部侍郎李振插了一嘴:“哎,说到殿试,陛下的龙体……”

    满座寂静了片刻,内阁首辅徐信修第一个开口说:“陛下龙体微恙,我也问过?太医。陛下尚需静养一段时日,诸位若无要事,暂且不?必禀报陛下。”

    李振端起茶杯,连喝了两口茶水,欲言又止。

    徐信修扫视他一眼,他才说:“我心里还有两件事,不?吐不?快。其一,传闻二皇子殿下是秦州义军的首领,义军勾结了虞州、沧州的盗匪,已?成燎原之势。其二,顺天府有消息称,卫国公幼子卢彻,以及五驸马、五公主殿下,近来都在民间放贷,害得三十?多户百姓家?破人亡。这两件事关系重大,阁老,要不?要禀报陛下?”

    第94章 春眠 交织成一片艳景

    二皇子和五公主都是皇帝的子女。他们二人牵涉的案子, 关乎到?皇帝的脸面,内阁官员当然不敢擅作主张。

    李振忽然提起二皇子和五公主,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李振作为工部的高官, 也清楚工部的烂账是查不完的。他没有孟道年的资历深, 也没有孟道年的官阶大。孟道年要彻查工部的账目, 李振不能任由孟道年一言独大, 就把二皇子和五公主这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摆到?了明面上?。

    李振的声?调是十分温和的, 掺杂着一点喟叹,显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慈心。但他心里却在?想, 去年秋天的那场瘟疫, 没能要了孟道年的命, 真是可惜!

    孟道年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年事已高,依旧耳聪目明、文思?敏捷, 任职户部尚书?长达三十多年,从未贪过一分钱。他刻板、严肃、品行端正,连自己的子女都不包庇,皇帝见到?他就头疼,却也明白他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忠君爱民?的纯臣。他没有徐阁老的圆滑变通, 也没有谢内相的八面玲珑, 凡是被他盯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事。

    现在?, 孟道年的矛头直指工部。

    工部尚书?、工部侍郎早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换言之, 东无几乎掌控了整个工部。去年工部亏缺的银两,大多落入了东无这一派的口袋里, 就算孟道年要查账,如今皇帝一病不起,孟道年能从哪里查?他从不结党营私, 谁愿意做他的靠山?

    工部的官员心里各有一番计较,徐阁老竟然开口道:“秦州、虞州传过来的这些流言,大家随意地?听一听,也就算了,不宜拿到?宫里议论。秦州叛军只有两万人,却宣称自己是二十万大军,占着秦州北境的几个大村庄,自立为王,整日里吵吵闹闹,并不懂得兵法战术,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和兵部、户部一同商议过秦州的战事,已有了应对的法子,今日暂不详说,待到?前线的战报传回京城,大家再议不迟。”

    徐阁老这一段话,完全摘清了二皇子。

    谢永玄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徐阁老的深意。

    徐阁老想和兵部一同操纵秦州的兵权,必须把事态说得简单些。工部攀扯二皇子,就是在?攀扯秦州的战事,徐阁老自然不会答应。

    谢永玄置身事外,旁观工部、户部与内阁的争端,始终不发一语。

    内阁的纠纷,象征着各派党争。以谢永玄为首的一群朝臣被称作“谢党”,最擅长明哲保身,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党绝不会趟浑水。

    徐阁老环视众人的神?色,目光落在?谢永玄的脸上?。

    谢永玄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端的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徐阁老默然一笑,又?问:“五公主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具体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谁能讲个明白?”

    虽然这句话是个问句,但徐阁老看向了工部侍郎李振,就是要李振来回答。

    李振一鼓作气道:“去年,京城的疫灾、水灾害苦了百姓,朝廷的赈济一批一批地?发派下去,可还是有一些百姓心里焦急、手里缺钱。卫国公的幼子卢彻、五公主的驸马卢腾都看准了这个机会,他们在?京城做起了高利贷,利上?起利、息上?增息,不到?半年就害得三十多户平民?倾家荡产,甚至有两户人家的男丁被打死,女眷被卢彻强行掳走。上?个月的月底,四十多个平民?无家可归、遍体鳞伤,聚集在?顺天府的门口击鼓鸣冤。府尹大人亲自询问了一遍,这才知道了其?中隐情。府尹大人心善,没有收押那些平民?,只把他们安置在?我们工部新建的养济院里。哎,这案子牵扯到?了皇亲国戚,难办啊,阁老。”

    徐阁老追问道:“府尹有没有查到?证据?”

    李振也不明说,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五公主和五驸马一起变卖田产、地?皮、宅邸,置换出来一大笔银子,五驸马还把他祖传的玉佩交给了卢彻。五驸马和卢彻私下签订了一份契约,指印、签名一应俱全。”

    徐阁老微微颔首:“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上?个月,卫国公家里办了一场赏梅宴,五公主行走于湖边,不慎落水。如今五公主贵体欠安,仍在?府中休养。我会把五公主的这件案子,禀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恭候她二位定夺。”

    徐阁老讲话的时候,户部尚书孟道年并未细听。

    孟道年翻查着账簿,头也不抬,就说:“既然您二位讲完了皇族的事,我请求诸位转回正题上?来,去年工部、兵部、吏部的账目全都超支了,其?中工部的超支最严重,和年初的预算大相径庭,一共多报了四百七十五万三千银元。你们看看这本?账册,连续三个月,工部每月亏空一百万银元以上?!你工部一个月就亏完了幽州一年的税银!”

    工部尚书的面色一沉,正要争辩,就被徐阁老制止了。

    徐阁老说:“孟道年,我明白你的难处,去年的税银相较于往年减少?了七百多万两,凉州、沧州、秦州、康州和东南四省都需要军饷,你们户部还要确保今年全国的春耕夏种、秋收冬储,你不容易,工部也不容易,大家去年都是一同熬过来的。你对工部的账簿有疑问,我再宽限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尽管去查……”

    工部尚书邹宗敏插话道:“阁老,工部的账簿,我邹宗敏问心无愧,银子全都花在?了正途上?,您帮着孟道年指责我们工部,今年的事务还怎么做?!每月一百万银元的亏空,原是因为全国各地?的灾情重大,工部必须耗银赈灾!如果按照孟道年的规矩,严查一切参与赈灾的官员,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打了我们的脸!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人人都畏惧下一轮赈灾抗险,官场上?还能剩下几个愿意为百姓办实事、办好事的官员?!花钱买粮,花钱建屋,还不如不买,不如不建,把你们户部的库存全省下来!”

    孟道年与邹宗敏对视,邹宗敏声调更高:“孟大人,您户部容不下我,我却想问一句,轻视民情、欺诬善类的罪责,谁能担当得起?!”

    孟道年不怒反笑:“你的那些言语,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要么把真正的账簿交给我,要么和我一同面圣,莫要推三阻四、谈天说地?。”

    徐阁老道:“陛下龙体不适,孟道年,我们不说去年的开支,先把今年的各部预算写清楚,内阁审议过后,我和你户部一同签字。”

    孟道年应了一声?好。

    户部与工部的争端暂时告一段落。

    到?了这天傍晚,众人议事完毕,纷纷离去,徐阁老却把孟道年带到?了隔壁一间屋子里,嘱咐他详细审查工部的亏空事宜。

    徐阁老自己不愿意出面,还要借用户部去制衡工

    部,这一招叫做“借刀杀人”。

    孟道年混迹官场五十年,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待他走出文渊阁,暮色已深,他的老仆牵着一辆马车,候在?御道旁边。他慢慢地?上?车,老仆递给他一封信,他立即放下车帘,拆开信封,竟然瞧见了谢永玄的字迹。

    孟道年读完谢永玄的亲笔信,立即点起一盏烛灯,把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

    孟道年闭目养神?,心底暗想,他和谢永玄做了五十年的同僚,从未见过谢永玄参与夺嫡之争。而今,在?那封信里,谢永玄指明了工部与大皇子的牵扯,倒是方便了孟道年追查工部的开支,但谢永玄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谢党、徐党、大皇子党、六皇子党各有哪些谋算?皇帝的病情不见起色,皇帝支持的新政也要搁置,储君之位依然空置,北方各省战乱频发,南方各省的赋税一年重过一年,朝野上?下遍布贪官污吏,这大梁朝的江山……还能守得住吗?

    孟道年自诩忠臣,但他所效忠的,并不是皇帝本?人。他自幼熟读万千诗书?,最令他感慨的只有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二月开春,天气暖和了许多,漫山遍野都是新生的杂草,冬日凋零的树木也生出了枝叶,桃树李树含苞欲放,青绿的嫩枝遮掩着淡粉的花蕊,交织成一片艳景。

    华瑶随手折下一支桃枝,飞到?一座山峰上?,远眺半晌,仍未见到?一丝一毫的人影。

    华瑶等了秦三一个多月,秦三仍未进攻黑豹寨,起初华瑶不明白,最近她想通了——山海县多年来没有驻军,而秦三的军队足有数千人,要靠水运才能补充军需。

    此外,秦三是个谨慎的人,她深知攻城不易,断不会贸然行事,要把粮草、辎重全部备齐,把水运、陆运清理完毕,才会前来清剿黑豹寨。

    “既然如此,”华瑶小?声?道,“我想去偷袭她了。”

    华瑶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远远望见谢云潇还在?校场上?练兵。

    不出华瑶所料,谢云潇又?把凉州军营的那一套规矩搬到?了黑豹寨里,成百上?千的武夫被他教训得服服帖帖,尤其?是他亲自甄选的一批虞州骑兵,如今被他练成了虞州精兵,个个身手矫健、性情坚毅,仿佛有了凉州士兵的风发意气。

    谢云潇练兵之迅速、整军之严密,都让华瑶大开眼界。

    中午他们二人一同用膳的时候,华瑶免不了调侃他一句:“虎父无犬子,你果然得了你们将军府的真传,练兵练得很好。”

    谢云潇却说:“倒也不算很好,我打断了二十多个人的手脚,劳烦汤大夫照顾他们。”

    “为什么打他们呢,”华瑶放下筷子,“他们又?叫你好哥哥吗?”

    谢云潇没有细说,华瑶就搭住他的手背,玩闹般地?轻轻叫了他一声?:“哥哥,好哥哥?”

    第95章 欢意减 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谢云潇把华瑶的手指牵到?靠近他心脏的位置。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他的衣襟上?挠了一挠,又念了一声:“哥哥?”

    谢云潇挑起?她作乱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摩挲她的指根:“有何吩咐?”

    华瑶认真道:“去年我们在岱州的时候, 有两个岱州士兵嬉皮笑脸的, 不守纪律, 还叫你好哥哥, 你把他们打脱臼了。你倒是说?说?, 虞州的杂兵又怎么惹到?你了?”

    她盯着谢云潇,满含探究意味。

    她眼中似有流光闪动?, 映照着谢云潇的面容, 仿佛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他的身上?。这一副表象与她的真实性格存在极大反差, 谢云潇凝视她片刻,唇边笑意淡薄。他转过目光, 没再看她,还放开了她的手,端起?一盏半凉的茶杯,颇有一种清心寡欲之状。

    华瑶直接坐到?他的腿上?,毫不客气道:“我命令你, 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华瑶气势汹汹, 像是不容反抗的暴君,她的腰杆挺得笔直, 神态凛然不可侵犯。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 她反倒靠近了些,他一本正经地?答道:“黑豹寨的土匪早已做惯了恶事。他们倚仗袁昌的权势, 在沧州、虞州等地?烧杀抢掠,受害人数至少在三千以上?。”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继续说?:“纵然你治军严整、赏罚公正,总有一些人秉性难改, 必须严惩不贷。”

    华瑶一边捏玩他的手指,一边感慨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袁昌从三虎寨带来了好几百人,全是穷凶极恶的人渣,可我暂时不能杀光他们。”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今天早晨,他们在伙房分食一具尸体,还嫌肉质不够细嫩,打算捕捉山海县幼童。”

    众所周知?,三虎寨的陋习之一就是分食人肉。

    三虎寨的强盗把女人称作“母羊”,把男人称作“公牛”,甚至有一句暗号是“羊肉滋阴,牛肉壮阳,延年益寿,势不可挡”,实属丧尽天良。

    华瑶微微蹙眉,痛骂道:“好恶心,这帮下三滥的东西,寨子里?的猪肉、鹿肉从没断过,他们竟然还想吃人肉,就像畜牲一样。”

    华瑶心里?确实有些愤怒,那些土匪信奉“弱肉强食”的道理,谁的心肠最狠毒,谁就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的本性都是极残暴的,对他们威逼利诱,并非长久之计。

    华瑶自?言自?语:“总得想个办法。”

    谢云潇牵着她的腰带,略微一拽,诱使她贴近他的怀里?,好像在蛊惑她似的,他低声道:“既然是畜牲,全杀了算了。”

    华瑶忽然察觉,谢云潇看似清冷出尘,其实也是有一腔热血的。

    世家子弟推崇宽厚仁爱之道,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常以“仁德兼备”约束己身,谢云潇平日里?尚能遵循,遇上?敌人时,他显然不在此列。

    谢云潇恪守武将家风,认同“斩草除根”的计策,要?把敌军杀到?片甲不留。他剑下亡魂成百上?千,当然也无所谓再多几个三虎寨的余孽。

    更何况,凉州饱受三虎寨侵扰,盗匪不仅杀人放火,还会拐卖良家子女,按照《大梁律》,那些盗匪都应该被斩首示众。

    华瑶低下头,思索一阵,叹道:“他们是三虎寨的旧部?,在黑豹寨也有威望,我不能杀光他们,但我肯定要?弄死一批人,以儆效尤。而且,他们遵循旧俗,私下聚集,将来肯定也会叛变,死不足惜。”

    谢云潇并未答话。

    华瑶也没打算让谢云潇出谋划策。他武功虽好,却?不擅长阴谋诡计,与她相比,他的权术稍逊一筹。正因如此,她愿意与他长久合作。

    谢云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从她的下巴往上?摸,摸到?脸颊时,稍微停顿了一瞬。她倒进?他的怀里?,他轻抚她的耳尖,指腹与肌肤相触时,她听见细微的动?静,暧昧不明,似有千万只羽毛从她心头拂过,飘飘渺渺,沉重的思绪也变轻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直到?他停手,她才抬头看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如实道:“听说?秦州义军的所作所为,比起?土匪有过之而无不及。”

    话已至此,华瑶当然理解他的深意。

    去年北方各省受灾严重,今年南方各省又要?加征赋税,法令一出,果然民?怨载道。趁此机会,秦州义军四处张贴黄纸榜文,号令天下有志之士谋划大业,抢光富豪、杀光官宦,再也不用交粮纳税。

    秦州各地?的贫民?、贱民?一听此言,纷纷响应。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秦州义军渐渐地发展到了三十万人。

    那秦州义军的首领是个读过书的秀才,多少有一点谋略。他效仿羯人羌人的用兵之道,采取“以战养战”的战术,率领十多万士兵流窜于秦州北境,残杀反抗的百姓、强抢官民?的财产、掳掠壮年的男女,再慢慢地?扩大领地?。于是秦州北境的大半村镇都落进了秦州义军的手里?。

    《大梁律》规定,官兵不能扰民?,更不能搜刮民脂民膏。

    秦州义军却不避讳打家劫舍。对于他们而言,哪里?有民?众,哪里?就有粮食、钱财和兵丁。他

    们盘踞着秦州,还想谋取虞州、岱州,进?一步扰乱中原七省。

    即便如此,皇帝迟迟没有派兵剿杀秦州义军。

    华瑶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她的父皇真的病得很重吗?

    甚至顾不上?紧急的军情?

    若是如此,那她父皇真该早点退位,把龙椅让给最有出息的公主。当然,这位公主,就是高阳华瑶本人。

    思及此,华瑶点了点头,大义凛然道:“好了,我先?去办正事,你继续吃饭吧。”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你要?办什么正事?”

    华瑶还了他一个笑:“杀人。”

    谢云潇依旧平静:“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尽快动?手吧。”

    华瑶的身影即刻消失。

    晌午过后,华瑶找到?白?其姝,与白?其姝稍作商量,便在寨子里?放出消息,说?三虎寨的旧部?私下聚集,生?吃人肉,而且人肉暗藏剧毒,无药可医。

    到?了这天傍晚,来自?三虎寨的六十个壮年男子全部?毒发身亡,死状凄惨,剩下的那一群匪徒又被华瑶抽调出来,重新编入不同的军队。她亲自?领兵演练了数天,从中挑拣四支队伍,共计四百余人,随她一同下山,连夜直奔秦三驻扎的军营。

    秦三驻扎的地?方,距离寨子不到?三十里?路程,掩藏在一片树丛与山石之间。

    夜色深浓,风吹树梢,华瑶伏在一块巨石的后侧,隐约听见一阵细微的响动?。她紧紧地?握住剑柄,偷瞥了一眼秦三的营地?,瞧见虞州官兵正在烧柴生?火。

    那些官兵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他们抱着木柴,捧着饭碗,或站或坐,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就像平时在衙门值夜一般,调笑道:“你上?个月拿了多少赏银?”

    “十枚银元!”

    “骗鬼吧你,吹破牛皮!”

    “你识字吗?满肚子墨水的军师都没你挣得多!”

    他们的笑声融入夜风中,飘到?了深山老林的更远处,雾气似乎也变得稀薄起?来。

    他们仍然坐在地?上?,烹制一道名为“菇米大杂烩”的虞州土菜,主料是肉脯、蘑菇、野菜和梗米,辅料是清水和细盐,全装在一只铁盆里?,火候熬得差不多了,汤汁醇厚鲜浓,“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气味传到?了华瑶的附近。

    华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陈二守紧挨着华瑶。他站在她的身侧,与她相隔如此之近,却?不懂她的忧愁从何而来。他用气音唤道:“殿下?”

    华瑶瞥了他一眼,沉稳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

    陈二守没穿棉衣。前些日子里?,华瑶赠送他一匹昂贵的丝绸。他不识货,也不懂行?,只见丝绸料子轻薄柔软,就自?己动?手,裁剪了七八件上?衣,作为春衫,每天换着穿。那春衫薄如蝉翼,轻若无物,虽然舒适,却?难以蔽体,但他自?己无所谓,华瑶也不便多讲。

    此时夜色更深,月亮被乌云遮掩,徒留几颗寥落的孤星,散出惨淡而微弱的昏光。

    华瑶正准备拔剑,却?听见一声雷霆般的巨响,凌空一道刀光斜劈而出,直击她的命门。她险险避开,转头一看,正好望进?秦三的眼睛里?。

    秦三身披银色盔甲,手握红缨长矛,大展身手,大显威风,宛如从天而降的一尊门神。她的武功极为高强,远在华瑶之上?。华瑶勉强躲过几招,就朝她喊道:“你为何要?杀我!我不想伤你一根汗毛!”

    秦三只说?:“得罪了!公主!”她手起?刀落,双眉高耸,满脸的凶狂杀气。

    华瑶发动?轻功,逃也似的跑到?了高处。她带来的一群勇士冲破了官兵设下的屏障,闯进?了官兵的营地?,然而,那些营帐全是空的,摆在明面上?的火炮、马厩、岗哨全是诱敌深入的噱头,整个营地?上?的官兵还不到?五十人!

    华瑶惊觉自?己被秦三摆了一道。

    今夜的风是冷的,华瑶的心底也泛着凉意。她仰头望去,山谷的四面八方遍布秦三的伏兵,约有两千多人,任她插翅也难飞。

    华瑶把这一招称作“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秦三高高地?举起?刀柄,号令弓兵布阵,要?用弓箭射杀华瑶。

    千钧一发之际,华瑶临危不乱:“秦将军,我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秦州叛军屠杀十万百姓,秦州迟迟没有派兵,虞州官府却?让你来杀我!你好歹让我把话讲完!!”

    秦三听了华瑶的话,稍有迟疑。

    华瑶毕竟是当朝四公主,曾经在凉州出生?入死,在京城救死扶伤,凉州、京城两地?的百姓都为华瑶设立了公主祠,传扬她的仁善与美德。况且皇帝是华瑶的亲生?父亲,她并未造反谋逆,年纪又轻,性格又豪迈,皇帝怎就非杀她不可?她在虞州待了两个多月,皇帝只传过一道密令,从未追查她的状况。倘若她命丧于此,万箭穿身,死得惨不可言,皇帝会不会屠杀秦三全家?

    秦三正犹豫间,华瑶已经飞奔到?高处,亲手捉住了山海县的知?县葛巾。

    华瑶惊讶地?发现,秦三带来的弓兵其实也没有太多杀意。秦三迟迟没有进?攻黑豹寨,也是因为秦三找不到?剿杀华瑶的理由。

    官府从未宣告华瑶的罪责,华瑶仍是高阳家的公主。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生?来应当俯视凡夫俗子,谁敢光明正大地?对她动?手呢?伤她之后,谁又会被满门抄斩呢?

    前几日里?,秦三与葛巾合计了一阵,打算暗杀华瑶。但华瑶武功高强、神出鬼没,身边还有好几个厉害的侍卫,更别提谢云潇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葛巾思前想后,暗地?里?布置了上?千名弓箭手。

    可惜葛巾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场的弓箭手,并不是秦三的亲兵,而是秦三从虞州各地?抽调的官兵,比起?秦三,官兵更信服公主。

    公主仁德兼备,皇帝并未下诏杀她,那谋反作乱的人,岂不是秦三?

    华瑶与秦三双方剑拔弩张,却?无一人血溅当场。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数百个官兵举起?照明的火把,秦三也提起?一盏灯笼。为表诚意,秦三甚至放下了兵器。

    而华瑶站在一块山石上?,单手掐住葛巾的脖颈,大喊道:“秦将军,不如这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夜风萧萧瑟瑟,像刀子一样割在葛巾的脸上?。

    葛巾垂着头,隐约闻到?长剑的寒气,钢铁般冷硬,掺杂着若有似无的血味。

    葛巾略微发抖,华瑶极小声地?安抚她:“别怕呀,我杀人很快,你不会疼的。”

    锋利的剑刃轻擦她颈侧的大脉,她快吓尿了,华瑶还说?:“就是这里?,我割一下,你立刻死了,血水哗啦啦的,像一阵暴雨,洒遍大地?,处处开花。”

    葛巾半边躯体早已麻木。原本她不知?道皇帝为何要?杀华瑶,现在,她知?道了,或许是因为华瑶天性邪佞,口不择言,触怒了龙颜,不死不足以谢罪。

    情急之下,葛巾怒吼道:“秦将军!!”

    秦三挠了挠头发。她仰视着华瑶:“殿下!求您放了葛知?县!您若伤了朝廷命官,别怪咱们刀剑相向!”

    华瑶义正辞严道:“我相信你!但我信不过葛知?县!我降服了黑豹寨,擒杀了袁昌,解救了数百名人质,还发现了袁昌与葛巾来往的信件!葛巾是个狗官!她贪赃枉法,贪财好色,勾结土匪犯下滔天罪行?!她捏造了皇帝的密信,怂恿你来暗杀我!”

    此言一出,满山寂静,葛巾刚要?辩驳,华瑶飞快地?点了她的哑穴,还对她耳语道:“狗官,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玩我?”

    葛巾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秦三忙问:“空口无凭,您有没有证据?”

    “当然有!”华瑶斩钉截铁道,“葛巾和袁昌来往信件数百封,你随我去一趟寨子,一看便知?!你不要?被葛巾蒙蔽,执意与我为敌,你手底下的人,全是我大梁的精兵强将。如果他们今夜枉死,你我都对不起?虞州的父老乡亲!同是大梁的子民?,无冤无仇,无凭无据,何苦自?相残杀!”

    华瑶说?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经由华瑶提醒

    ,秦三忽然察觉,葛巾总盼着华瑶短命横死。按理说?,葛巾与华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葛巾为何千方百计地?谋害华瑶的性命?皇帝知?道葛巾是文官,也不可能密令葛巾行?剌……各种各样的疑点,皆让秦三进?退不得。

    秦三思来想去,估计皇帝早已重病缠身,而秦三被迫参与了皇子公主的夺嫡之争。

    除此之外,秦三还有一个猜测——京城的官场诡谲奇险,葛巾的主子势力深厚。放眼整个山海县,没有葛巾得不到?的东西。恰巧这个时候,华瑶与谢云潇一起?驾临山海县,葛巾垂涎谢云潇的天姿国色,就想把华瑶杀了,独占谢云潇,享尽人间艳福。

    秦三颇感烦躁。她压根不想掺和这些破事。

    她转身回?望,面朝着虞州官兵,下令道:“收箭,退兵。你们先?回?大本营,我跟着公主去寨子。倘若葛知?县勾结了土匪,这案子也和我有关,我得去搜查人证物证。”

    秦三的亲随还没开口,赵惟成竟然冲了过来:“公主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为何不听葛知?县的话?葛知?县在山海县为官多年,兢兢业业,分明是个好官!”

    “赵大人!”华瑶忽然说?,“有些私事,我不想点明,是为了给你留面子。”

    赵惟成百口莫辩,涨红了脸。

    他曾经领教过华瑶的伶牙俐齿,论理论不过她,讲话讲不过她,还怕她胡诌一项罪名扣给他。他对上?华瑶的目光,心潮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翻涌的浪花渗透了他的神智。他的额头暴起?一条条的青筋,其状狰狞可怖。

    华瑶视若无睹,淡然地?命令道:“赵大人,你和我们一起?去寨子里?查证,你是山海县的官员,有你在场,也算是个见证。”

    赵惟成犹疑不决:“殿下?”

    “愣着干什么,”华瑶松开了葛巾,“快跟我走啊。”

    不知?为何,无论秦三本人,亦或者秦三的一百来个亲兵,都没有质疑华瑶的判断。他们追随华瑶的背影,与她一同走上?了崎岖陡峭的山路。

    *

    今夜的皇城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五公主若缘坐在一辆马车里?,奉诏进?宫。驸马卢腾与她并排同坐,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暖一暖吧,阿缘,你还病着呢,身体虚弱不堪,可别再受凉了。”

    上?个月中旬,若缘被一位武功高手打伤,失足摔进?了冰湖,卫国公的侍卫把她捞了上?来,但她不幸感染了寒症,辗转病榻一个多月,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若缘的驸马卢腾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卢腾侍疾多日,若缘昏迷不醒,卢腾的一颗心也疼成了两瓣,生?怕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若缘病痛难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经常喃喃地?喊着娘,一声声的,像没长大的孩子:“娘,救救我,娘……我怕……”

    究竟害怕什么?她没有讲清楚。

    如今若缘刚刚恢复过来,太后、皇后就传她入宫觐见,兴许是担心她的病情吧,卢腾心想。他握着若缘的手腕,若缘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的俊秀面容显露出苍白?之色。

    若缘一言不发,把头转向另一侧,御道上?禁军林立,戈戟森严,琉璃宫灯照亮一条漫漫长路,直通太后居住的宫殿。

    卢腾凑了过来。他的气息温热而舒缓,隐含一股浅淡的梅花香。他也算是出身名门,自?幼修习调香之道,百花之中,他独爱梅花,尤其是白?梅,与雪同色,雅洁单纯,就像他的妻子一样。他搂住妻子的细腰,指着窗外说?:“三公主的马车,就在前头。”

    若缘咬唇,心下暗道:三公主来干什么?

    卢腾还说?:“阿缘,你的姐姐和姐夫也关心你。”

    “姐姐?”若缘微笑,“三公主只有高阳华瑶一个妹妹。”

    第96章 庸情寡性 “驸马出言无状,恳请娘娘原……

    卢腾宽慰道:“上个月你养病的时候, 三公主?派人送来?不少名贵的药材,四公主?原先也给?你送过厚礼。她们都?是你的亲姐姐,顾念着手足之情……”

    若缘忽然说:“你不晓得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就不要为她们争辩了。”

    卢腾哑然。

    半晌之后, 卢腾才讲出一句:“阿缘, 我们在?京城不争不抢, 安安稳稳的,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搭着她的袖摆,但她甩开了他的手:“我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谁又?能?保全我的性命?!那天?要不是侍卫来?得及时, 我早就溺死了!你眼中所看到的, 就该是一具冻僵的尸体。”

    卢腾本就不擅长与人相处。他听见她的语声中含着一丝怒意,不由得再度陷入沉默, 马车还?没停稳,她竟然撂下了他,独自走出马车。

    临近戌时,天?更冷了,料峭的寒意侵蚀着若缘的五脏六腑, 她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双腿直打哆嗦,好似深秋飘零的落叶, 既狼狈又?可?怜。

    若缘倔强地仰起头, 环视这座巍峨的皇城。此处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人都?被锁在?笼子里?, 人人追名逐利、捧高踩低。若缘想逃也无处逃,挣不断身?上的枷锁,只好奋力一搏。

    卢腾还?在?她背后追她:“阿缘, 阿缘!”

    天?冷地滑,卢腾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有一位侍卫眼疾手快,顺手拉了他一把?。

    他连忙说:“多谢……”他瞧见剑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便?道:“燕侍卫?”

    燕雨恭恭敬敬道:“不敢当,殿下请多小心。”

    卢腾转过头,这才发现三公主?的马车就停在?路旁。

    三公主?穿着一件金缎银丝的织锦鸾袍,外罩着牡丹暗纹的黑绸斗篷,宫灯照耀下,更显出天?潢贵胄的风采。

    三公主?的驸马顾川柏也是一身?的锦衣华服,光彩耀目,临风翩翩,气度非同一般,难怪天?下读书人为他起了个美称叫“栖霞客”,他就像栖游于烟霞的一位红尘客,俊美之中还?有三分风流倜傥。他的仪容举止都?远胜卢腾,自然而然有一种出身?于簪缨之族的优雅隽逸,让卢腾自愧不如。

    迄今为止,卢腾只见过顾川柏、谢云潇两位驸马。

    顾川柏的容貌已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谢云潇更是美若天?仙,犹如高不可?攀的皎洁明月,定?力差的年轻人乍一见到谢云潇,甚至春心摇荡,久久不能?回神。而且,顾川柏和谢云潇的家世十分显贵,卢腾与他们相比,活脱脱是烂泥地里?长大的平民。

    卢腾有意避开顾川柏的目光,怎料顾川柏朝他走了过来?,对他笑道:“妹夫,一个多月不见,你近来?可?还?安好?”

    卢腾双手揣袖,躬身?作?礼:“多谢姐夫记挂,我自己的身?子无碍,只是阿缘……五公主?殿下,她体弱气虚,调养了将近两个月,近几日才刚见起色。”

    顾川柏仿佛是卢腾的兄长一般,温和又?亲切地嘱咐道:“五公主?伤势未愈,仍需调养。你必须尽心尽力侍奉公主?,此乃驸马的职责所在?,绝不可?假他人之手。”

    卢腾低头不语,顾川柏又?说:“你府上若有什么事,需要旁人帮忙料理,知会我一声即可?。你我是连襟兄弟,自当多多照应。”

    卢腾正?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头的杂绪一时百转千回。他讪讪一笑,客气道:“好,多谢您关?怀,我谨遵您的吩咐。”

    顾川柏与卢腾一同行走于宽阔的宫道上。他们二人都?跟在?方谨的背后,距离方谨尚有三丈远,遥见她的锦缎裙摆滑过玉砖,落下一道幽幽的长影。当她跨过宫殿的门槛,太监和宫女立即跪地相迎,众人异口同声地高呼:“参见三公主?殿下!叩请殿下万福金安!”这声音掩盖了一切浮躁喧嚣,卢腾的心底蓦地涌起一阵寂静的凉意。

    他忍不住说:“五公主?走在?前面,比三公主?更早进门,那些奴婢只向三公主?行礼,却无视了五公主?,此等?行径委实蛮横无理。五公主?是大梁朝的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太后娘娘宫里?的奴婢也不能?不守规矩,怠慢了五公主?,姐夫您觉得呢?”

    顾川柏淡淡地回应道:“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皇城的规矩甚严,妹夫也需慎言。”

    卢腾的头脑乱糟糟的,神思都?有些恍惚。他顾不上礼法,迈开双腿,跑进了宏伟的殿门,一眼望见太后、皇后、萧贵妃高居上位,而若缘跪在?地下,唇无血色,额头直冒冷汗,双目满含惶恐之意。

    若缘连磕三个响头,伏地行礼,极尽谦卑。

    她这样一副谨小慎微的作?态,让萧贵妃想起了远在虞州的华瑶。

    若缘与华瑶何其相似?她们的母亲都?出身?寒微。她们在?皇宫里?曲意奉承、忍辱负重,就像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只等着有朝一日突然发难,把?敌人斩尽杀绝。

    萧贵妃面露笑意,突然开口道:“可怜啊,五公主?这孩子的脸色都?变了。五公主?身?体抱恙,才刚休养了一个多月吧?”

    “回娘娘的话,”若缘答道,“儿臣的病,好了大半了。”

    萧贵妃微微颔首:“那就好啊,五公主?到底年轻,筋骨强健,身?体也恢复得快。”

    除了萧贵妃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询问若缘的病情。

    若缘只能?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反复地揣摩太后与皇后的深意。

    太后的眼角余光扫过一位嬷嬷。那嬷嬷站得笔直,神态一派端庄,声若洪钟:“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三公主?殿下,倘若奴婢问出了差错,还?请您四位主?子金口指正?。”

    太后面无异色,嬷嬷才接着问:“卫国公的幼子卢彻,自从去年九月起,四处发放高利贷,牵连了京城的数百户人家,闹得民怨沸腾、人心惶惶,百十来?位苦主?都?在?顺天?府门前击鼓鸣冤。奴婢斗胆,请问五公主?,您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若缘后背的汗毛直竖了起来?。她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道:“没,从没。”

    嬷嬷拍了一下手掌,宫女端来?一份证物,呈递到若缘的面前。

    那嬷嬷又?问:“五驸马卢腾,曾与卢彻签过契约、做过担保,人证物证俱全,如何抵赖的去?”

    若缘尚未开口,卢腾急于辩白:“太后娘娘明鉴,儿臣万万不敢造次!儿臣全家上下,向来?知法守法,秉公为公,卢彻虽是我表弟,但我从不纵容他!我家的家训是‘清廉自守、刚正?不阿’……”

    萧贵妃叹了口气:“五驸马,你贵为皇族,你家就是皇家,不是卢家,可?别再记错了。”

    皇后也说:“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五驸马心里?有什么话,当着家中长辈的面,但说无妨,本宫必将酌情考量。此案与皇族相关?,总该有个说法,才能?平和地解决。”

    皇后的雍容大度,让卢腾窥见一线生机。

    卢腾鼓足一口气,讲完一段话:“卢彻说他要买宅子,找我借钱,我把?自己的玉佩给?了他,当作?抵押,卢彻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高利贷’三个字!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从未插手过京城的高利贷……”

    嬷嬷打断他的话:“你父母为何变卖家产?”

    卢腾脸色一变,若缘急忙答道:“这是卢家的私事!”

    嬷嬷厉声道:“太后娘娘的面前,卢家没有私事!五公主?殿下,请恕奴婢多嘴,此案在?民间?广为人知,内阁不敢贸然参奏,还?得先顾全您和驸马的体面!您不把?事情讲清楚,太后娘娘如何为您做主??!”

    卢腾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太后娘娘明鉴!宫里?发下来?的例银,难以支持五公主?的开销……”

    “哦?”萧贵妃叹道,“所以卢家上下倾家荡产,只为供养五公主?的吃穿用度?难道大梁的公主?要靠驸马养活吗?公主?的尊位厚禄,已是形同虚设了?皇后娘娘,如此惊天?骇地的一件事,您此前可?有耳闻?”

    皇后面露怜惜之色,惋叹道:“五公主?的性子庄静内敛,凡事都?闷在?心里?。倘若她早点把?难处告诉本宫,本宫会从自己的例银里?支取一些,助她度过这一次难关?。”

    皇后还?说:“去年户部的库存告罄,宫里?的开支削减了一半,贵妃也是知道的。去年夏天?,陛下亲自检查了皇城的账务,吩咐后宫的妃嫔躬行节俭。陛下一心为民,愿与朝臣、百姓同舟共济,与日月同辉共明,实有照临之德。”

    “陛下万岁万万岁!”卢腾捧了一句场,又?喊道,“以陛下之圣明,必能?体察儿臣之冤情!”

    顾川柏微微皱了一下眉。

    卢腾恰巧瞥见顾川柏的神态,就知道自己讲错了话,但他想改口也来?不及了,萧贵妃立刻接话道:“五驸马此言何意?难道你的冤情,唯有陛下能?洞见吗?你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若缘代他请罪:“驸马出言无状,儿臣恳请贵妃娘娘原谅。”说完,她又?磕了一个响头。

    “驸马是孝顺的孩子,本宫听得明白,”皇后转过话题,温声道,“此案不会积压太久,倘若京城传出了流言蜚语,你们听过了也就罢了,莫要追究,凡事以皇族体面为重。”

    第97章 鸳侣离分 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

    若缘听出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皇后既不?会惩罚她, 也不?允许她自证清白。她丈夫的堂弟犯了罪,她背负着连坐之责。皇后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她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闭紧自己?的嘴, 佯装一个哑巴。

    皇后的手头握着卢腾放贷的证据, 甚至有卢腾签名画押的契书, 卢腾沾到?的脏水必然洗脱不?净了。

    卢腾是若缘的驸马, 大理寺不?敢贸然查办他,他的罪行是否严重?, 全凭皇后、太后一槌定音。

    思?及此, 若缘的面色苍白如纸。她怀疑皇后会以“督办”的名义?, 派人彻查京城的高利贷一案,趁机收揽一些实?权。而她高阳若缘注定是被皇后操纵的一枚棋子。

    皇帝已经三个月没露过面了, 秦州、康州的内乱愈演愈烈,朝廷的党争也到?了最严峻的关头,京城的百姓很有些惶惶不?安。

    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三公主之流的皇族依然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们的宫殿位于皇城之外,灯火彻夜不?休, 香风飘渺不?绝, 五湖四海的贡品源源不?断地送至他们的府上。京城的贫民贱民口口相?传,人人都说大皇子、三公主府上的残汤剩饭是百吃不?厌的美食。皇族的泔水桶, 不?逊于贫民的寿宴喜宴。

    去年京城的灾害频发, 穷困潦倒的民众不?在少数,他们的心里难免有许多怨言。此时皇后把五公主的罪证公之于众, 那五公主必将沦为众矢之的。

    若缘猜不?透皇后的下一步打?算,她只知道自己?绝非皇后的对手。她再三思?索,实?不?甘心, 以退为进道:“儿臣对于高利贷一无所知,更没有从中获利。儿臣家中的账目往来一清二楚,儿臣愿意把账目交到?大理寺,协助大理寺官员严查严办。”

    皇后闻言,怜悯而慈爱道:“五公主,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行为举止,象征着公主的颜面。万一大理寺查到?罪证,朝臣会如何看待你?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公主?”

    若缘还未开?口,方?谨笑了一声,缓缓道:“卢腾在契纸上签了字,画了押,是他卢腾和?卢彻结了契约,无关皇妹的身?份。以我之见?,就算卢腾欺上瞒下,把皇妹蒙在鼓里,担责的人也该是卢腾。母后,您现在替皇妹担忧,为时尚早。”

    方?谨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若缘仰起头,远远地望了皇姐一眼。

    她和?皇姐同为公主,却有贵贱之分,皇姐高居上位,而她跪在底下,皇姐为她解围,她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

    方?谨并?未留意若缘。她气定神闲地静坐着,衣裙缀满珠光宝气。

    太后的目光也落到?了方?谨的身?上。

    方?谨和?太后商量了几句,便领会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希望此事不?了了之,不?牵连包括卢腾在内的皇族。太后是想敲打?若缘,但她也给若缘留了余地。

    如果不?是内阁的折子交到?了太后手里,太后不?见?得会管若缘的这一桩闲事。

    昭宁十四年,太后的亲生女儿嘉元长公主被囚禁于养蜂夹道,太后的女婿、孙女都被凌迟处死,太后没为他们流一滴眼泪。她的心是铁做的,她的仁善是虚假的。她并?不?需要扶持任何一个孙辈,自在皇城安享她的尊荣。她所看重?的,唯有天下的安稳,以及皇帝的体面。

    太后没等皇后发话,便总结道:“这件案子,不?仅是五公主的家事,也是哀家的家事。而今五公主当面说开?,哀家心里也

    有数了。依照哀家看来,皇帝仍在病中,京城的时局艰难,凡事皆要以‘稳’字当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方?谨唇边的笑意更深。她恭敬地低下头,略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

    皇后岿然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太后下令道:“五驸马禁足三个月,静思?己?过;五公主罚俸半年,端正心念。还有始作?俑者,卫国公家的幼子卢彻,哀家记得他不?是第一回犯案,先?前他……”

    太后顿了一顿,方?谨接话道:“他曾经污蔑过四皇妹。”

    太后叹息道:“卢彻犯过的案子,交由大理寺卿主审,刑部侍郎陪审,务必把卢彻的底细调查清楚。”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卢腾就拼命地磕头谢恩。

    太后宫里的地砖是异常坚硬的金砖,卢腾不?知轻重?,额头肿了一大块,泛着微微的青红色。太后也没见?怪,温和?地示意众人退下。

    待到?众人离开?,司礼监掌印太监从偏殿走了出来。这位太监名叫王全顺,年近六旬,侍奉太后四十年有余,也是太后的心腹。他身?穿一件墨蓝色绉绸缀珠褂子,腰挂两块双鹤蟠桃的翡翠玉佩,通身珠宝皆是太后钦赐。他此生的荣华富贵,仰赖于太后的宠信。

    他为太后沏了一壶清茶,太后仍在闭目养神,略显疲惫地说:“皇后的翅膀硬了。”

    王全顺俯低了身?,双手递过一杯热茶,笑着说:“您是大梁的国母,尊荣之至,皇后被您庇护在羽翼下,到底得听您的话。”

    太后微抬左手,王全顺立刻放下茶盏,跪坐一旁,毕恭毕敬地捧起太后的左脚,脱下软皮底的绣鞋,解开?罗袜,熟门?熟路地搓揉太后的足心。他伺候得仔细谨慎,太后紧锁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

    太后说:“皇帝病了三个月,依照律法,哀家应该垂帘听政。可哀家的年纪也大了,再享几年太平清福,半截身?子便要入土了。”

    王全顺一边揉转着太后的脚趾,一边说:“娘娘您是大有福之人,寿与天齐,老天爷会保佑您岁岁平安。这大梁的百姓啊,都把您看作?头顶上的天,您垂帘听政,朝野臣民都会拜服的。”

    王全顺跟随太后四十多年,自问是揣摩太后心意的后宫第一人。他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但他不?能猜得太准,说得太明白。他对太后恭敬之中要有三分奉承、三分愚忠、三分仰慕,只剩下一分机敏,太后才?能彻底放心。

    太后抬高了双脚,仰面朝上,靠坐在床:“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按捺不?住。她想借由五公主的案子,光明正大地把手伸到?前朝。哀家要是怪她插手朝政,她会自居为五公主的母后,只是在管教五公主的言行。”

    王全顺道:“皇后费尽心机,总归瞒不?过您的慧眼。五公主的事体闹大了,京城的穷酸书生管不?住嘴,会把这件案子说得越来越严重?,拖累了皇族的名声,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太后长叹一声:“皇后久居深宫,平民百姓没见?过她的派头,一厢情愿地将她视作?青天大老爷,岂不?可笑?国子监的年轻学生都以为皇后愿意为民做主,依照哀家看来,民间那劳什?子的戏曲,少不?了‘青天大老爷’的角色,皇后这是迫不?及待地上场了。纵然她扳倒了公主,又有何用?她这当娘的不?懂轻重?,八皇子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哀家可不?想由着她母子祸乱朝纲。”

    讲到?此处,太后半阖着眼,垂首沉思?。

    太后年轻时是丰姿秀丽的一代佳人,先?帝称赞她“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秋波”。

    而今她年满七旬,保养妥当,身?形不?见?老态,躬腰低头之时,也有雍容华贵之风致。

    王全顺仰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八皇子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后是一点蹊跷也没察觉,还把五公主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您的跟前……”

    太后避开?了“八皇子”的话题,只问:“皇帝的病情到?了哪一步?”

    王全顺面露难色,太后把手腕搁到?一块轻罗软枕上,稳稳当当地坐起身?来,命令道:“你去瞧瞧皇帝,据实?回报。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王全顺立即领命,悄无声息地告退了。他抽调了两名侍卫,另备了一份珍奇异宝,打?着太后的名号,赶去皇帝的住所探望。

    皇帝的住所终日戒严,前朝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但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孝”字压头,王全顺奉命拜望皇帝,皇帝也准许他觐见?,情理上是讲得过去的。

    彼时正值亥时三刻,寝宫附近都没有点灯。王全顺心觉怪异,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向了一栋高楼。

    此楼名为“九州清晏”,位于皇帝寝宫的东面,共有九楹,高阔而壮丽,但因深夜无灯,周遭黑洞洞的也看不?清形状。

    穿过九州清晏楼,渡过万方?安和?桥,再路过一座琉璃坊,王全顺终于走到?了皇帝寝宫的前宇,此处名为丰彦堂,位朝东方?,门?前挂着四盏黑纱灯笼,飘在风中轻轻地摇动。

    月光黯淡,风声细微,眼前的情景分外诡异,跟随王全顺的两个侍卫都变了脸色,王全顺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候通传。他等了约莫一刻钟,侍女带着他进殿,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味,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王全顺跪倒在地,刚要行礼,侍女拉住了他,极其小心地说:“王公公奉了太后之命,陛下免了您的跪礼。陛下养病多日,喜静不?喜闹,您别做大动作?,尽量小声点儿。”

    王全顺躬身?作?礼。他脱去布鞋,仅穿着一双棉袜,静悄悄地行走在冰冷的羊脂白玉砖上,渐渐地趋近了皇帝的龙床,然而床上毫无动静。

    王全顺无意中叹了口气。

    刹那间,皇帝撩起纱帐,遍布疮疤的面容直直地向着王全顺。

    皇帝的两腮和?额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鼻头的皮肤完全溃烂,流出腥臭的脓液,露出黢黑的骨缝,整张脸就像恶鬼一般恐怖,透窗的朦胧月色把皇帝照了个清清楚楚,王全顺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里抽气,鼻子里呼吸停止,颤颤地喊着:“陛、陛下。”

    皇帝放下纱帐,传令道:“格杀勿论。”

    侍卫的长刀架上了王全顺的脖子,王全顺才?回过神来:“陛下!太后指派奴才?过来……”

    王全顺一句话还没讲完,皇帝便发话道:“朕知道你是太后的奴才?。朕还知道,太后今日宣召了三公主和?五公主入宫觐见?。太后身?旁不?缺人伺候,你预备的那些话,留到?阴司地府去说吧。”

    “陛下!”王全顺为了保命,好似忠臣进谏,气势大振道,“太后已经派人调查清楚了!八皇子不?是您的龙种!他是皇后和?何近朱私通生下的儿子!!您别被皇后……”

    话没说完,刀锋割裂了他的颈脉,他“砰”的一声伏跪在地上,以一种奴才?行礼的姿态断气了。

    皇帝盘膝而坐,双眼微闭,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寝宫内千万重?的纱帐悠悠荡荡,交叠着从皇帝的面前飘过,像是一条又一条的黑绫缠在皇帝的身?上。

    *

    今夜的乌云时聚时散,月亮也时明时暗。

    若缘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睡得昏昏沉沉。她刚从皇城出来,就像捡回了一条命,浑身?骨头快散架了。她的驸马卢腾轻轻悄悄地揉捏着她的肩颈,问她:“阿缘,你脖子还痛不?痛了?”

    “痛,”若缘如实?道,“今天我跪得太久了,除了脖子,我的膝盖、髋骨、肩胛骨都隐隐作?痛,痛得发酸,我心里也很难受。”

    卢腾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搂着她说:“等你回家了就好了,咱爹娘做了一顿丰盛的饭,你多吃一点,晚上好好睡,我嘱托大夫给你做艾灸,祛一祛寒气。你这么年轻,还不?到?十九岁,身?子骨仔细地养一养,绝不?会落下病根的。”

    其实?卢腾一贯是很细心的人。他和?若缘成婚以来,每天都把若缘照顾得妥妥当当。公主择选夫婿,“贤良”总是放在第一位的原则,正所谓“娶夫娶贤,纳侍纳色”,便是其中的道理。

    卢腾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说话,是因为他和?若缘即将分开?。太后惩罚卢腾独自禁闭三个月,在此期间,卢腾不?能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能与任何亲属见?面。

    卢腾无计可施,只能认命。

    他道:“三个月后再见?,阿缘。”

    “好啊,”若缘温柔地注视着他,“我等你出来。”

    卢腾弯下腰来,亲了亲若缘的嘴唇,又说:“阿缘,你帮我给爹娘捎句话吧。我是家中独生子,爹娘的年纪也大了,遇事容易慌乱,你劝劝他们,别让他们担惊受怕。”

    若缘道:“你爹娘待我很好,他们把我当作?亲生女儿,我自然会开?导他们,守好你和?我的这个家。”

    卢腾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夫妻二人相?处得十分亲热。他向她吐露:“阿缘,我整天整夜地想着你。我关禁闭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召幸你的那些侍卫?”

    若缘理解卢腾的难处。她没有向他许诺,但她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条玉坠项链,轻轻交到?他的手里,借他慰藉相?思?之苦。

    项链尚有若缘的余温,卢腾攥紧拳头,眼里越是看着她,心里越是恋恋不?舍。

    第98章 步绮阁琼楼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

    京城的?局势动荡不安, 距离京城数百里之外的?虞州也不太平。

    今夜,六千多名虞州精兵汇聚于山海县,似要与?敌军大战一场。然而, 他们的?将领秦三下令撤兵停战。秦三只带了一百多个亲随, 毫无顾忌一般, 毅然决然地?跟着华瑶去了土匪寨。

    夜黑风高, 山间的?道路遍布乱石荆棘, 华瑶一行人走在最前方,秦三跟随华瑶的?脚步, 目光始终锁定?着华瑶, 像是要把她的?后背盯出一个窟窿。

    华瑶似有所感。她转过头?来, 对秦三笑了一笑:“你?看?我干什么?”

    秦三赔笑道:“我着实佩服您,您的?轻功十分高超。”

    华瑶毫不自谦, 越发骄傲:“我练了很多年的?轻功。我勤奋刻苦,又有天赋,当然是很厉害的?。”

    她眼?波一转,望向一旁的?葛巾:“你?说是不是啊,狗官?”

    葛巾不答话?。

    华瑶又叫了她一声:“狗官?”

    葛巾被华瑶点了哑穴, 哪里能讲得?出话??

    约莫一刻钟之前, 华瑶从山洞里拖出了一只小毛驴,还把葛巾栓到了毛驴的?背上。

    现在, 华瑶就?牵着这只小毛驴, 脚步轻快地?顺着山路向前走。

    华瑶哪里配做公主?她简直是个恶魔,比土匪更狡诈阴险!

    葛巾一边在心里痛骂华瑶, 一边忍受着山路颠簸之苦。

    或许是因为葛巾的?表情?太过悲愤,秦三为葛巾讲了一句公道话?:“葛巾的?罪名还没定?下来,您一口一个狗官地?称呼她, 不太合适吧。”

    华瑶一手拽紧了缰绳。她跳到秦三的?身边,质问道:“那我又犯了什么罪,你?们非杀我不可?葛巾无罪,我只是骂了她两句,我也无罪,你?们合谋要害死我。”

    秦三一时无语。她发觉华瑶反应敏捷、能言善辩,她几乎不可能争得?过华瑶,干脆闭嘴了。

    华瑶振振有词:“而且,葛巾想杀了我,我就?骂骂她而已,甚至没对她动手。她没有轻功,我怕她上山不方便,还给她找了头?毛驴当坐骑,怎么样,很宽容吧?我简直就?是以德报怨的?典范。”

    秦三忍俊不禁:“您确实仁德兼备。”

    话?音落罢,秦三转念想到,不久之前,她自己?也准备刺杀华瑶。她敛去了面上的?笑意,抬手抓住悬在腰间的?刀柄,对华瑶的?戒心又深了一层。

    华瑶顺势与?秦三勾肩搭背。

    秦三的?身形略显僵滞,但华瑶没有一丝杀意,秦三也不敢贸然地?翻脸动手。她们二人的?亲随都聚在一处,形成了一支队伍,华瑶的?亲兵数量是秦三的?四?倍有余,她的?兵力和势力都稳占上风。

    秦三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华瑶似乎一眼?看?穿了秦三的?心思。她凑到秦三的?耳边,小声说:“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怪你?。你?从没去过京城,并不知道朝廷的?党争有多厉害。葛巾的?主子拖你?下水,宁愿借你?之手杀了我,也不愿出兵秦州,平定?叛乱,真让人失望啊。”这声音轻柔又温和,却让秦三心生?压抑之感。

    凉气顺着秦三的?脊背往上爬。秦三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华瑶摸到她肩背处大块大块结实强劲的?肌肉,更是喜欢极了,多好的?武将呀!华瑶心想,如果秦三愿意做她的?臣子,她一定?既往不咎,宽恕秦三的?一切冒犯。

    众人沿着山道,走了半晌,远远望见了黑豹寨的?围墙,横立于两座巍峨山峰之间。夜晚的?云雾笼罩着一座高塔,塔身洒下一片稀薄的?光,谢云潇就?站在光影交界处,冷冷地?看?着华瑶和秦三。他衣袖浮动,如同风飘雪舞,肆溢的?杀气融入了深浓的?夜色。

    华瑶连忙道:“今晚停战!秦三是我请来的?客人!”

    秦三初见谢云潇的?那一瞬,刀锋就?蓦地?出鞘一寸,不为杀人,只为自保。但谢云潇误解了秦三的?意图,转瞬之间,他来到了秦三的?面前。

    秦三屏息凝神,谢云潇泰然自若:“久仰秦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既然你?答应了公主的?邀约,诚心诚意地?前来赴宴,我也会?竭诚招待你?和你?的?部下。”

    秦三抬起头?,满面堆笑:“不是,谢公子,您误会?了,我不是来吃饭、喝酒、混日子的?。刚听公主说,黑豹寨被你?们一举攻下了,虞州的?土匪也被你?们捉拿了,我佩服,真是佩服!那您知不知道,黑豹寨的?寨主袁昌和葛巾的?关系紧密,他们两个的?信件往来,持续了至少一年多?”

    她一边讲话?,一边指了指葛巾。

    到了这个份上,葛巾罔顾礼法?,直直地?注视着谢云潇,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谢云潇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说:“百闻不如一见,你?亲眼?看?过葛巾的?亲笔信,便会知道公主所言非虚,我何必多费口舌。”

    谢云潇的?性格冷得?像冰,言辞客套,兼有几分骄矜。他天生一副铁铮铮的?傲骨,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接近他,又盼着自己?能得?到他的青睐。除他之外的世事人情?,似乎都是红尘俗物。

    葛巾正恍惚间,华瑶走到了葛巾身边,笑着问:“呦,葛知县,你?在看?什么?”

    华瑶顺手解开了葛巾的?哑穴。葛巾如蒙大赦,倒抽一口凉气,高喊道:“殿下!我冤枉!”

    华瑶没有理睬葛巾,直接带领众人走进了寨子。她的?举止散漫而疏懒,没有一点戒备的?样子,黑豹寨的?守军见状,自然也松懈下来,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顺利地?深入黑豹寨的?腹地?,聚集在一栋高楼的?大堂内,此处的?摆设雅致,桌椅家?具都是黄梨木、红檀木打造,状貌古朴,纹理非常讲究。靠墙的?铜炉里焚着香,飘散着一缕一缕的?淡烟,长桌上摆满了酒肉饭菜,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味,菜式包括猪肉包子、松仁梅花糕、碧香粳米汤、鸡丝火腿的?薄饼小卷,全是虞州的?家?常名菜,大大地?勾起了虞州人肚子里的?馋虫,就?连赵惟成都抿了一下嘴唇。

    华瑶微微一笑,大方地?邀请秦三、赵惟成及其随从落座。

    她甚至亲自为秦三倒了一杯酒。

    秦三置之不理,根本就?没打算动筷子。

    没过一会?儿,华瑶的?侍卫忽然送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满了葛巾寄

    给黑豹寨的?信件。

    秦三仔细地?读过这些信件,眉头?越皱越深,怒火越来越旺。她朝着葛巾骂了一句:“真是你?写的??葛巾,葛知县,我呸!敢情?山海县的?寺庙、赌场、妓院都有你?一份?你?贪这么多钱,花得?完吗?贼喊捉贼啊,你?这是……”

    秦三念出了葛巾的?措词:“黑豹寨,袁天王,敬启!”

    她一巴掌倒扣信封:“敬你?的?头?,去你?爹的?!臭读书的?!你?耍我?!”

    葛巾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倒也不慌不乱。她单手负后,立在大堂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环绕着华瑶的?侍卫。身处如此险境,她一个文弱女子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

    葛巾破罐破摔,直言不讳道:“我是贪了钱,我贪了!为官十年,贪了四?万银元!均算下来,每年仅有四?千!这在你?大梁全境上下,就?算是一等一的?清官、好官!”

    “放肆!”华瑶怒骂道,“你?贪的?每一分钱,都是民脂民膏!”

    葛巾脖颈的?青筋若隐若现。她扬起袖子,指着华瑶,高声道:“全天下的?人,谁都能咒骂我,唯独你?们高阳家?不能!天下人都是高阳家?的?奴才!你?们穷奢极欲,横征暴敛,耗尽一国之力供养一家?子吸血虫!你?们无德无能,失尽了天下的?民心!昭宁二十一年,我兄长在南方四?省清剿倭寇,倭寇将他活捉,向朝廷讨要赎金,三万银元,只要三万!朝廷不愿给!区区三万,断送了兄长的?命,他被剁成肉泥、挫骨扬灰!!我为何还要替你?们高阳家?的?朝廷卖命!高阳华瑶!你?有本事就?立刻杀了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死得?其所!!”

    华瑶和谢云潇都坐在厅堂的?上位。

    葛巾发话?之前,华瑶还在拨弄谢云潇的?手指,像个昏君一样,悠闲地?把玩他的?骨节。她没料到葛巾也是一名舌灿莲花的?文臣,颇有一股舍生?忘死的?气势。

    华瑶不禁感叹道:“你?兄长在南方杀倭寇,而你?呢,你?在北方,帮着贼寇杀平民。朝廷欠你?兄长三万银元,你?一个人就?贪了四?万,功过相抵,你?不必喊冤叫屈。”

    她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向着葛巾,款款而行:“你?兄长壮烈捐躯,我敬他是个豪杰。但你?杀人放火抢钱,勾结土匪,拐卖人口,手上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讲几句真话?,可不是在骂你?。”

    她神情?淡漠地?看?着葛巾:“昭宁二十一年,你?兄长去世,在这之前,你?已经和三虎寨结盟了。葛巾,你?在我面前是一条狗,在平民面前是一把刀。你?对平民的?苦难毫无怜悯,对自己?的?遭遇大悲大叹,你?所谓的?道义,无非是自私自利!”

    葛巾郁结于心,蓦地?咳嗽起来,腰杆也渐渐弯了下去。

    华瑶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不打算杀你?。我只想知道,皇后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第99章 倦枕红尘 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

    葛巾曾经多次传信回京, 皇后的答复只有寥寥数语。

    葛巾担心皇后判定她办事不力。她做梦都想杀了华瑶,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华瑶的身上,却忽略了京城瞬息万变的形势。她心中暗恨, 目光凌厉地盯着?华瑶, 沉声道:“无可奉告!”

    华瑶不怒反笑:“刚才你还有一肚子的怨言, 这会儿竟然没话说了?”

    言罢, 华瑶拍了两下手, 命令侍卫把?葛巾带走,软禁在黑豹寨的厢房里。

    葛巾正要破口大骂, 侍卫就点了她的哑穴。她嘴里讲不出?一个字, 心里又惊又惧, 双眼都瞪大了,死死地盯着?秦三, 直到侍卫把?她拖出?大堂,她的目光还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三不放。

    秦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仿佛也变成了哑巴,满心的愁绪无从?消解,混乱的思潮在脑海中颠来倒去。

    在她看来, 葛巾的一席话就像是一场大火, 烧烂了官场的遮羞布,留下一片细碎的烟尘, 在那烟尘之中, 依稀可见?百姓的膏血。

    大梁朝民风开放,男女皆可做官, 然而,女官的数量远远比不上男官。这样一种艰难的境地中,葛巾不仅坐稳了官位, 还造出?了一些?政绩,肯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但她勾结土匪、拐卖妇孺,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却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这让秦三极为失望。

    秦三做了几年的武官,也懂得?虞州官场上的规矩。官场的人情往来,总要以“权”字为首、“利”字当先,在“权”和“利”的面前,“法理”二字是形同虚设的。

    正如葛巾所说,大梁朝有不少贪官污吏,那些?贪官就像平原上的野草,盘根错节,息息相关,很难被根除。

    秦三甚至不能?因为“贪”而去指责那些?官员,“贪”的背后,是党派之争,也是社稷之重,而她一个小小的武官,在澎湃汹涌的宦海波涛之中,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自保了。

    想到这里,秦三越发惆怅。她不怨天也不怨地,只怨人命如蝼蚁。

    秦三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一穷二白的佃农,在这虞州的官场上,或许没人比她更清楚贫民的生活有多苦。

    那种苦闷就像一杯苦酒,滑过她的喉咙,掠过她的肺腑,游遍她全身的关窍,带来一种呼吸不畅的窒闷之感。她忽然很想摇旗呐喊,极大声地呐喊,把?皇亲国戚都痛骂一遍,把?山海县的官员都暴打一顿,但是,骂完了,打完了,这世道也不会变好,这朝廷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秦三仰起头?,痛快地饮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水填满了她空荡荡的肠胃。她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满脑子都是“官匪勾结”四个大字。

    正当此时,华瑶从?秦三的身旁走过,一句一顿道:“葛巾勾结土匪,鱼肉百姓,公?然谩骂皇族,犯下了弥天大罪,按律当斩。”

    “殿下息怒!”秦三赶忙道,“葛巾是朝廷命官,就算葛巾有罪,卑职也不能?当场斩了她。卑职必须把?她押送到衙门,等候上头?的发落。”

    华瑶微露笑意:“你倒是挺守规矩的。”

    秦三微微弯腰,态度格外?恭敬:“卑职在武司当差,只会按照武司的规矩办事。”

    华瑶端起一只空杯,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细品酒香,压低声音说:“黑豹寨的地牢里一共关押了两百七十二个人质,全是虞州、沧州、秦州等地的平民,土匪残虐他们,驯服他们,最后,再通过陆运水运,把?他们转卖到全国各地……”

    秦三倒抽一口凉气:“那些?人质还活着?吗?”

    华瑶看着?秦三的双眼,诚恳道:“我攻下黑豹寨的第一天,立刻解救了人质,当时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调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身体好转了不少。”

    秦三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这般细微的变化也被华瑶看在眼里。

    华瑶不禁暗忖,秦三比她想象中更关心那些?人质的状况,果然不愧是她欣赏的武将。

    华瑶朝着?秦三走近了一步。秦三略显诧异,竟然往后退了退。

    华瑶也没见?怪,只说:“接下来的这两天,请你帮我一起核查那些?人质的身份,好让他们早点回家,早点与?亲人团聚。”

    秦三细思片刻,终究答应了下来。

    当夜,秦三住进了黑豹寨。

    秦三分不清华瑶的真话和假话,也辩不明葛巾的奸计和诡计。她准备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奏报朝廷,只求朝廷秉公?执法,严惩葛巾的罪责,宽待虞州的

    百姓。

    深浓的夜色浸透了窗纱,秦三点燃一盏油灯,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慢慢写信。

    写到一半,秦三忽然记起,今晚的宴席上,华瑶问过葛巾一句话:“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短短九个字,牵连甚广。

    秦三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片冷汗。

    她垂首,停笔,昏黄的灯光洒进她的双目,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变得?更加模糊。她叹了一口气,心底的烦闷久久挥之不去。

    月亮升过山峰,照在层峦叠嶂的山谷间,天地万物仿佛安静了许多。

    秦三房中灯火尚明,灯光从?窗纱里透出?来,把?秦三的影子投落在地。

    华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轻轻地踩住那一道影子,秦三也抬起头?来,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她们二人的视线交汇了。

    秦三还没开口,华瑶就对她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公?事,真是辛苦了。”

    华瑶的语气十分随和,就像是秦三的朋友,秦三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华瑶的性情狡猾善变,华瑶对她越是亲切,她的头?脑就越清醒,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落入华瑶为她准备的陷阱。

    夜已?深沉,乌云低垂,凉风扫荡着?山谷,吹来一阵潮湿的雾气,远处的山林都变得?模糊了。

    华瑶独自站在窗前,衣袖在幽暗的夜色中飘浮,只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毫无情绪地盯着?秦三,不喜也不怒,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像,透过漆黑的瞳仁,观望秦三的一举一动?。

    华瑶的武功不及秦三高强。但是,秦三对上华瑶的目光,却有些?发怵,她实在是不知道华瑶的本性如何,有时候,她觉得?华瑶平易近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华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黑豹寨的土匪何其凶残?华瑶能?在一个月之内收服土匪,必定施展了异常狠辣的手段。

    今夜秦三带兵刺杀华瑶,反被华瑶的一番话说服,跟着?华瑶来到了黑豹寨,亲眼看见?了葛巾私通贼寇的证据。

    葛巾贪赃枉法,残害平民,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倘若葛巾的主子是皇后,那皇后的罪孽该有多重,皇后和华瑶又有什么纠纷?皇帝整整三个月没上朝,朝野议论纷纷,京城的党争是否已?经牵连了虞州?

    秦三越是细想,心头?越是烦躁。她喉咙发紧,哑声说:“殿下,天色不早了,若无要事,请您先回吧。”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华瑶抱拳作礼。

    华瑶也察觉了秦三的戒备之意。她提起一盏灯笼,把?明亮的火光照到窗台上。

    秦三勉强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别怕我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华瑶的笑意未达眼底,又微微地低下头?,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其实你很赞成葛巾的那句话吧,你也觉得?,所谓的高阳皇族,无非是平民供养的吸血虫。”

    秦三面朝着?华瑶,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料华瑶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今晚秦三喝了许多酒,反应不比平时敏捷,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干脆放低姿态,恭维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解救了寨子里的人质,比我们这些?官兵来得?及时,您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我们虞州官兵才是没孵化的虫卵,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这一段话,乃是秦三脱口而出?。当她讲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被说服了,怔怔地瞧着?华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好像很理解秦三,甚至为秦三找了个理由:“虽然你是虞州的武官,但你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即便你知道山海县有一群下三滥的土匪,朝廷不让你发兵,你也只能?一忍再忍,不是吗?”

    华瑶还说:“就算你是烂泥巴,泥巴也能?做塑像,塑像也能?化金身呢。”

    秦三的胸膛微有起伏。她吞咽一口唾沫,张了张嘴,硬是挤出?一句:“公?主殿下,您的见?识和才学远比我强的多了,哪怕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的面前妄议朝政。”

    华瑶调侃道:“不久之前,你还想杀我呢,怎么现在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了?”她把?一盏红灯笼挑得?更高,照得?秦三满面红光。

    秦三抬手抹了一把?脸,眼前的光影猛地一晃,寒冷的夜风扑了她满身,她侧目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翻窗进屋——这种行径是很粗鲁的,就像土匪趁夜打劫。

    秦三的手腕不由得?一紧,牢牢地握住了长?缨枪。她在战场挥刀杀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闯劲,那是一种不进则退的锐意奋发。

    华瑶与?秦三保持着?一丈距离。秦三的神色愈发紧绷,华瑶的语气还是轻轻松松的:“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黑豹寨毕竟是华瑶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华瑶不仅是真龙,还是盘踞一方的猛蛇。秦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附和道:“何事?”

    华瑶的叹息声分外?轻柔:“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谁在把?持。秦州巡抚、按察副使、巡按御史都被叛军杀害了,官兵平叛失败,战事越来越惨烈,战火迟早会烧到虞州,特别是与?秦州相邻的山海县。但是,山海县的军备不足,危机四伏,就连这个寨子里的土匪也没有完全归顺于?朝廷……”

    秦三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斗胆,要劝您一句,即便您心里有天大的志向,您也得?先低下头?,看看您的脚底有没有泥巴坑。”

    秦三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华瑶提起“归顺”二字,就知道华瑶想从?她这里借兵,但她对华瑶根本没有信任之情,断不会服从?华瑶的命令。

    华瑶要她平定叛乱,她踌躇不前。葛巾要她暗杀华瑶,她犹豫不决。归其根本,均是因为她不仅想保全自己,还想保全她手底下的兵。她愿意为国为民慷慨赴死,但她不愿沦为皇权倾轧之下的断肢残骸。

    “平叛”和“造反”的差别,只在一念之间。

    秦三提醒华瑶注意脚下,其实就是想说,华瑶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无论华瑶的初衷是什么,只要华瑶贸然发兵,那华瑶必将被骂作“乱臣贼子”,朝野内外?都会有无数人盼着?她死。

    华瑶明知秦三的意思,却还是抬起一只脚,踩了踩坚硬的地板。

    地上铺着?一层水磨青砖,砖石的颜色是灰中泛青、青中泛光,刻着?莲花缠枝的雕纹,品质当属上乘,放眼整个虞州,只有官窑才能?造得?出?这样雅致的石砖。

    适合烧砖的黄黏土是虞州的特产,又因为虞州位于?东江的北侧,距离京城很近,水运极为发达,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虞州的官窑便专门为京城制作工建所需的砖瓦。

    华瑶清楚地记得?,京城顺天府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水磨青砖砌成。说来好笑,这虞州的黑豹寨,和京城的顺天府,竟然有相似的装潢。

    即使华瑶见?多识广,此时此刻,她也难免感到一丝恍惚。

    君与?臣,官与?民,正与?邪,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青石砖上的阴影一样模糊不清。

    华瑶低叹道:“我当然希望我的脚下只有康庄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强兼并,战火四起,家国的根基不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逃荒落难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内,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块净土?满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踏进了官场,谁不是自堕污泥?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华瑶眼里的光,映着?明月,清亮得?像宝石一样。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破了秦三的伪装。

    秦三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秦三才开口道:“您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一个屁大点的武官,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华瑶一语惊人:“你会写字,这就够了,至于?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细究。”

    秦三忍不住说:“天底下的读书人,不都在钻研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华瑶却说:“科举的各种制度,早就应当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国兴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见?,但是,不少读书人沉迷于?古文?经义,他们的所学所好,多半艰深晦涩,达不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开化民众。”

    秦三松开了手中的长?缨枪,落座于?一把?梨木镌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讲不出?来,因为她确实看不起迂腐的

    儒生。

    华瑶的高谈阔论,谈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为官十载,压抑已?久,今时今日,她大胆地吐露了心声:“您说什么,开化民众?这老百姓啊,还是笨点好,越笨越好管,王公?贵族都是这么想的。”

    华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不仅是公?主,也是贱民之女。”

    趁着?一股酒劲入脑,秦三口无遮拦:“您的姓氏,永远是高阳,您自小在皇宫长?大,不会知道贱民的生活有多难熬。”

    华瑶与?秦三对视了一会儿,竟然一句一顿道:“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万物众生都是高阳家的奴仆,但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上层的奴仆可以鞭挞下层,下层的奴仆可以盘剥底层,底层的贱民无依无靠,受尽折磨,生来就是活受罪。”

    秦三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华瑶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地说:“天下官民早已?适应了这一套规矩,从?外?朝到内廷,从?军政到司法,每一层都在媚上欺下,极力从?民间搜刮油水,宦官受贿,督抚受贿,御史受贿,你们这些?武职衙门,当然也受贿。”

    “是……”秦三结巴了一瞬,“是又如何?”

    华瑶讳莫如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听她这么说,秦三的心里有些?堵得?慌。虞州衙门确实不好混,但她秦三还真就没贪过一文?钱。她是位列第一的武功高手,虞州总兵待她不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杂乱的思绪压在秦三的心头?,她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最细微的动?静都能?戳破她的意识。

    官吏昏庸,朝政紊乱,叛党嚣张,世风颓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足为奇的,但她死也想不到,堂堂一国皇后竟然会通过“官匪勾结”的手段,堂而皇之地榨取民脂民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后尚且如此,更何况虞州的官府衙门?

    秦三一肚子的闷气和怨气,难以发泄。

    华瑶的种种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却让秦三的愤懑得?以排解。

    因此,秦三对华瑶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

    秦三收敛了一身的杀气,亲自把?华瑶送出?了房门。

    初春的夜晚,轻寒料峭,天空中乌云微微散去,半轮冷月凛然如霜,皎洁月光照耀之下,华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秦三的院子。

    她就这样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清风拂叶的细微声响。

    华瑶抬起头?,才发现谢云潇坐在距离她三丈远的一棵大树上。他穿着?一袭墨绫暗纹长?袍,衣袖垂落于?枝杈,像是融进了沉沉黑夜,可望而不可即。

    华瑶毫不犹豫地飞奔向他,与?他并排同坐,但他仍然一言不发。

    晃荡的树影轻挠着?华瑶的面颊,她略微歪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谢云潇的侧脸,像是在偷看他,却又不能?被他察觉。

    四下一片清幽岑寂,唯独树叶沙沙作响,谢云潇正在眺望今晚的月亮。

    不知为何,从?他年幼时起,每当他独自望月,便有一种飘渺无端的清静之感。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际,以至于?每个人都像是沧海一粟,穷尽一生的奋力挣扎,也不过是万千世界一粒微尘的漂泊浮荡。

    华瑶和秦三的对话,谢云潇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华瑶真正想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自下而上、由卑及尊的改革,包括教?育开化、科举应试、文?武官制、纲纪司法等等。

    华瑶要用自身的微尘之力,去清除积压了数百年的弊病,秦三不敢回应她的期许,谢云潇也觉得?她的心愿难于?登天。

    中兴大业向来艰难,家国社稷的发展远比预想中缓慢,更何况,华瑶的治国安邦之道,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不顾一切地追寻她的道义,如此一来,她的敌人就不只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遍布天下的豪强权贵。

    华瑶不尊儒术、不奉宗族、不惧鬼神、不敬天威,哪怕在读书人的眼里,她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成大事者,需将生死置之度外?,谢云潇却无法超脱世俗。他拥护华瑶的理念,更担心她的周全。

    心烦意乱之际,谢云潇不由自主地握住华瑶的手腕。

    华瑶小声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难得?坦诚一回:“我听见?了你和秦三的谈话。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惊世骇俗之志,但你今后要走的路,极为艰难困苦,我总会替你担忧。”

    华瑶调侃道:“你怕我没有那个造化,早早地遇害身亡,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做一个孤苦伶仃的鳏夫?”

    谢云潇一怔:“你……”

    他分外?恼怒:“你别咒自己。”

    “开个玩笑而已?,”华瑶伸了个懒腰,往他怀里一倒,“你干嘛这么严肃啊?”

    谢云潇抬手抱住她:“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笑不出?来。”

    华瑶爽快答应道:“好吧。”

    华瑶的一缕长?发被风吹到了谢云潇的袖袍上,随着?夜色,向外?飘浮,但他依然坐得?端正,她忍不住说:“你过来一点,离我更近些?。”

    彼时明月在天,树影在地,漫天星辰在她的眼睛里,她对他说了两个字:“我想……”

    话未出?口,谢云潇一手揽紧她的腰,几乎要吻上她的唇瓣,但他们之间还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她只觉得?淡雅清幽的香气缠绕着?她,如同春蚕食叶、花露滴香一般,隐蔽而缓慢地侵蚀着?她的神思。

    华瑶怔然片刻,谢云潇还问她:“是这样吗?”

    华瑶明知故问:“怎样?”

    谢云潇笑而不语。

    这世间最可恼的事,便是在一场你来我往的博弈中落于?下风,华瑶不愿输给任何人。她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不怀好意道:“你自己待在这里吧,我先回屋了。”

    谢云潇并未挽留她。

    他松开手,任凭她的衣袖从?他指间滑走,在她转身之时,他忽然说:“今晚天冷风大,乌云四起,再过一会儿,或许会下雨。屋子里备好了炭火,还算暖和,你劳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谢云潇如此妥帖细致,华瑶反倒有些?不适应。她更习惯谢云潇摆出?一副冷若冰霜、不容侵犯的样子。

    表面抗拒,实为迎合,才是“欲拒还迎”的精髓所在,谢云潇明明一直都很擅长?的。

    而今,谢云潇没来由的服软,让华瑶感到格外?茫然。

    于?是,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带,狠狠一拽,这般草率莽撞的举动?,果然触犯了他的底线。

    他的耳尖泛起薄红:“高阳华瑶。”语气也冷淡下来:“你在做什么?”

    华瑶欢快道:“还用问吗?我当然是要占你便宜。”

    谢云潇低声道:“即便有树叶遮挡,你也不能?在室外?做这种事。”

    华瑶偏要说:“室外?更有意思。”

    谢云潇道:“昏君。”

    华瑶兴致盎然:“我今天就要做一回昏君,你看四周荒无人烟的,就算你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

    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华瑶什么荤话都敢说。

    此时她心血来潮,就想和谢云潇玩游戏,她扮演荒淫无道的昏君,谢云潇是宁折不屈的美?人,也不知道谢云潇能?不能?理解她的深意。

    华瑶还想暗示他一句,他就开口道:“你把?我强掳到此地,未免过于?猖狂。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在宫外?这般胡闹,就不怕自己恶名远播吗?”

    华瑶双眼一亮,连忙捉住他的手腕:“我天不怕地不怕,你除了顺从?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谢云潇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我劝你改邪归正,尽快停手,否则,别怪我以下犯上。”

    华瑶迫不及待,连忙催促道:“快说说你想怎么以下犯上?”

    谢云潇有些?好笑:“我出?言不逊,冥顽不灵,你身为昏君,应该大发雷霆才对。”

    华瑶严肃道:“确实,我的怒火被你挑起来了,正准备对你大施惩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喉结似乎动?了一下,极轻声道:“我不会任你摆布。”

    华瑶不由得?一怔,心底猛地烧起一股邪火。

    她扶住谢云潇的肩膀,稍微一推,他便心领神会,任由她把?他抵到了坚硬粗糙的树干上。他背靠着?崎岖不平的树皮,身上洒落着?晦暗不明的树影,唇边还有微微的笑意,真可以勾魂夺魄,与?他相比,周遭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华瑶立刻凑过去,细细绵绵地亲吻他的唇,像是在品味一杯美?酒。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的言谈举止很有一套,她看得?久了,听得?久了,难免有些?触动?。

    谢云潇一边和她接吻,一边抬起左手,拽动?一条繁茂的树枝,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弯了粗壮的枝桠。

    华瑶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她所在的位置,就成了枝叶最密集的隐蔽之所,四面八方都是牵缠的绿叶和盘绕的青藤。浓黑的乌云宛如轻纱,悄悄掠过大树的梢头?,斜斜的雨丝从?天而降,飘落在她的衣裙上。

    华瑶双手把?谢云潇的脖子圈住,仍觉意犹未尽,又舔了舔他的唇角,方才告诉他:“下雨了。”

    “我们回屋吧,”谢云潇意有所指,“此地不宜久留。”

    华瑶随口问:“附近有人吗?”

    谢云潇道:“秦三位于?你的东南方向,离你约有十丈远。”

    华瑶道:“她是想淋雨,还是想找我?”

    “她刚出?门不久,”谢云潇拨开树枝,“往北边走了。”

    关押葛巾的厢房,正是坐落于?北方,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华瑶:“你的计策,还来得?及施展吗?”

    华瑶从?容不迫道:“没关系,来得?及,别担心。”

    *

    深夜时分,山峦被雨雾遮掩,山中雾气越发浓重,雨滴顺着?屋檐倾流而下,胡乱地敲击着?廊道,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杂乱声响。

    葛巾却连一声都不敢吭。

    此时此刻,葛巾正被软禁在厢房里。

    葛巾不仅是山海县的知县,也是名震一方的文?人雅士,打从?她入仕以来,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犯了秦三的忌讳,当众承认自己是贪赃枉法的贪官,还把?华瑶一顿臭骂,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当时她喝了一杯酒,头?昏脑胀,便顾不得?什么体面,稀里糊涂地发作起来。

    而后,酒劲消退,葛巾清醒了些?,心里懊悔得?不得?了。

    葛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曾想,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郑攸带着?赵惟成潜入了她的房间,给她送来一个天大的喜讯:“黑豹寨修建了三条密道,其中一条密道,就在这个房间的木柜里,葛大人,您可以从?密道逃走,我们也是从?密道钻过来救您的。”

    葛巾与?黑豹寨来往已?久,算是把?“官匪勾结”做到了实处。

    黑豹寨的寨主袁昌自称“天王”,武功高强,却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不过,蠢货的麾下,也有一些?可用之人,比如郑攸,就算是黑豹寨的顶梁柱。

    郑攸是袁昌最器重的谋士,也是葛巾私交甚密的朋友。

    葛巾感激郑攸仗义相助,却也存了一点疑心。

    郑攸看出?了葛巾的犹豫,忙说:“秦三是华瑶的座上宾,您知道秦三有多恨土匪,秦三和华瑶联手合作,必定会血洗黑豹寨,发扬朝廷的威名,这对你我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啊。”

    葛巾眉头?紧皱,叹了口气。

    郑攸把?声音压得?更低:“华瑶在寨子里作威作福,杀了咱们好几十个兄弟,我明面上不能?忤逆她,只得?假意顺从?。现如今,秦三来了,我真是没活路了……葛知县,我来救您,亦是想救自己。”

    葛巾双手揣袖,素净的脸上全无血色:“我何尝不想救你啊,郑兄,可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郑攸弯腰靠近她,同她窃窃私语:“您别着?急,且听我说,华瑶和秦三都被寨子里的人质绊住了手脚,她们要清查人质的籍贯,做一份详实的笔录,这至少要花上三四天的时间,趁此机会,您赶紧回到县衙,弹劾秦三,就说秦三勾结土匪、私联皇族、伪造文?书、密谋造反。此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计策,他人构陷我,我亦构陷他人,反客为主,后发制人。只要您运用得?当,就一定能?反败为胜。”

    葛巾斜眼瞟他:“你怕不是忘了,华瑶的手里,有我和袁昌来往的信件?”

    郑攸含笑道:“土匪寨里的那些?信,并不是您亲笔写的,极有可能?是秦三假借您的名义,代?为传信。您做事一向谨慎,不留纰漏,反倒是秦三这种不通文?墨的武官,粗心大意,丢三落四,恰好被您抓到了把?病。”

    葛巾微微颔首:“郑兄此计甚妙,甚毒。”

    郑攸后退一步,拱手作礼:“葛大人过奖了。华瑶本就是该死之人,若非秦三一时心软,华瑶早已?成为一具尸体。秦三违抗皇命,袒护华瑶,必是存了欺君罔上的心思。”

    葛巾不禁微笑起来。

    是啊,皇帝密令秦三暗杀华瑶,秦三却和华瑶混到了一起。想来也是因为,秦三害怕承担“谋害公?主”的罪名。

    况且,皇帝已?有三个多月没上朝。他重病不愈,时日无多,愿意为他卖命的官员就更少了。这便是大梁官场的现状,从?上到下的官吏,满口仁义孝悌,满心追名逐利,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臣能?堪大任。

    葛巾不再迟疑。她低眉垂首,紧跟着?郑攸,通过木柜里的一道暗门,走向了通往地下的台阶。

    那台阶的表面凹凸不平,葛巾走得?格外?小心。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葛巾终于?来到了密道的入口,郑攸的好友贺鼎正在此处望风。

    贺鼎是黑豹寨的谋士,也是葛巾的老熟人。葛巾与?贺鼎打过招呼,便在郑攸的指引下,顺利地推开了密道入口的厚重石门。

    这密道的内部十分狭窄,阴冷潮湿,又昏暗无光,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

    葛巾的疑心病又犯了,她害怕自己在密道中被人暗杀。她的眼神里既有惊慌,还有怨愤,直直地逼视着?郑攸。

    郑攸把?身量挺得?笔直,脸上毫无惧色,只说:“华瑶和谢云潇攻占黑豹寨的那一天,谎称自己是从?三虎寨来的流寇,袁寨主信了他们的假话,便没有及时逃跑。葛大人,您和袁寨主不同,您是最会把?握时机的聪明人……”

    葛巾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如此厌恶华瑶,为何不与?我一起逃走?你跟着?我去了县衙,我才有办法帮你改名换姓,把?你的籍贯变成良民。”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门,脚踩着?污浊的黄泥,目光像刀子一样戳着?郑攸的面容,声调陡然下沉:“华瑶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秦三都能?被她劝服,何况是你啊,郑兄?不是我葛某人多疑,只是你从?未提过,你打算何时逃跑。难道你只想把?我送走,却不管你自个儿的死活?!”

    这间阴气森森的暗室里,除了贺鼎、郑攸和葛巾之外?,还有一个佩剑在身的赵惟成。

    赵惟成受过葛巾的救命之恩,对葛巾唯命是从?。如果葛巾想杀郑攸,赵惟成一定会立刻拔剑。

    郑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留在寨子里,是为了给您善后,万一秦三发现您不见?了,她会立刻派出?追兵,到时候,咱们都没活路可走。我冒死把?您救出?去,也是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现在您这样怀疑我,真叫我有苦无处说,心都凉了一半……”

    郑攸悄悄把?贺鼎喊进了密道,又转头?对葛巾说:“贺鼎是我的同乡好友,也是您的老相识。我原本就打算让贺鼎跟您一起走密道,他走在前头?,给您带路,等你们出?去了,您就把?他安置在县衙,四天以后,我也去县衙与?你们会和,您看如何?”

    贺鼎闻言,瞧了一眼郑攸。据他所知,郑攸早已?投靠了华瑶,奇怪的是,郑攸还会时不时地说,他想逃出?黑豹寨,靠着?这几年攒下的银子,躲去南方休养。

    贺鼎心生犹疑,还没来得?及开口,郑攸就把?他推到了葛巾那一侧。

    贺鼎踉跄一步,单手扶住石墙,转念一想,既然有机会逃出?土匪寨,他何乐而不为?也许,郑攸给了他这个机会,就是要让他重获自由之身。

    贺鼎本是虞州的名士,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他染上了赌瘾,败光了家产,自此以后的人生,一落千丈。他的尊严和气节都被消磨殆尽,彻底沦为土匪脚边一条丧家之犬,满脸一副阿谀谄媚之色,比贱民还要不堪。

    土匪都是蛮不讲理的,有一百种法子摧折一个人的意志,贺鼎从?来不敢想象逃跑的事,然而今天,他走在密道里,听着?葛巾和赵惟成的谈笑声,他的心弦渐渐松弛了。

    贺鼎昂首挺胸,走了很久,渐渐抬高了手里的灯笼,毕恭毕敬道:“葛大人,您瞧,前面就是出?口。”

    葛巾抬头?一望,果然见?到了一扇石门。她说:“行了,赶紧动?手吧。”

    贺鼎放下灯笼,正要推开石门,就有一把?长?剑猛然穿过了他的心房。剧烈的疼痛一霎袭来,他低下头?,只见?汨汨流动?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贺鼎张大嘴,很想说话,却挤不出?一个字。濒死之际,他隐约听见?葛巾命令道:“我从?土匪寨逃出?来,可不能?空手回去,赵大人,麻烦你割下贺鼎的人头?,再搜一搜他的身子……”

    赵惟成照做不误。他切开贺鼎的脖颈,脱掉贺鼎的外?衫,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包进了衣裳里。

    贺鼎死不瞑目,赵惟成还特意拽了一下贺鼎的眼皮。

    葛巾亲手推开石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山林中飘荡着?轻薄的水雾,树叶浮泛着?苍翠的色泽,她浑身上下筋骨舒展,淡淡地笑了一笑,径直走向了军队驻扎的地方。

    第100章 花酎添香细柳 “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雨后的山谷散发着清新之气?, 夜雾也慢慢地消失了。

    郑攸估摸着,葛巾应该已经出去了。他便领着他的仆从,悄悄地潜进密道。

    密道内部有一条岔路, 主仆二人沿着这条路一前一后地缓缓行走, 从寨子里的另一间厢房中走出来, 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郑攸走到了院子里, 迎面吹来一阵透骨的冷风。他打了个寒颤, 心?口又疼又凉,像是被冰锥扎过?一样。

    郑攸知道, 贺鼎必死无疑。

    贺鼎是郑攸的老乡兼好友, 两人相?识六年, 彼此?照应颇多。他们被迫加入土匪寨,不得不昧着良心?过?活, 同是天涯沦落人,郑攸自然把贺鼎引为知己。

    然而,华瑶攻占土匪寨之后,为了试探贺鼎的心?性,故意在贺鼎的面前放了一把匕首, 当时贺鼎有两条路可以走, 要么,杀了郑攸, 要么, 被华瑶杀死——贺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若非华瑶出手阻拦,郑攸早已被贺鼎杀害。

    此?后, 郑攸投靠了华瑶,竭尽所能地侍奉她?。

    华瑶宽待郑攸,也没?严惩贺鼎。她?和乡野土匪完全不同, 她?有一颗仁善之心?,也懂得如?何御人。

    郑攸在华瑶的手底下做事,心?里非常踏实。

    贺鼎见状,私下里找到了郑攸,诚惶诚恐地叩首请罪。

    郑攸不仅原谅了贺鼎,还把贺鼎调到自己身边帮忙。

    虽然贺鼎差点杀了郑攸,但郑攸并不怨恨贺鼎,因为,事发当天,郑攸确实不想活了,贺鼎刺过?来的那一刀,反倒是成全了郑攸,把郑攸衬托得如?同忠臣良将一般无畏生?死。

    不过?,就在刚才,郑攸亲手把贺鼎推进了密道,亲眼目睹赵惟成一身杀气?地跟随贺鼎。

    如?今的郑攸心?怀大志,每一天都活不够,为了活命,郑攸可以出卖朋友,也可以见死不救。

    人一旦有了私欲,就无法舍生?忘死,无法慷慨赴义,无法遵循圣贤书?上说的道理。归根结底,郑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风骨没?有贺鼎那么软,也没?有他自己期望的那么硬。他之所以能得到土匪的赏识,也是因为他会施展一些阴险狠毒的手段。

    他的名?声早就脏了,双手沾过?平民百姓的血,这一辈子都洗刷不净。他是朝廷通缉的逃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死后坠入地狱,他必堕最底层。华瑶是他扭转乾坤的唯一希望,他过?往所造的一切罪孽就像一只污黑的鹰隼,而华瑶的宏图伟业是一方澄澈清碧的天空,鹰隼会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看遍海阔千里、山高万仞,满身的羽毛被天光荡涤无遗。

    郑攸的心?情转变了。

    他热血如?沸,快步如?风,匆匆走进一条长廊,顺着廊道,奔向?华瑶所在的楼馆,远远望见楼馆中灯火阑珊。

    此?时正值午夜,透窗斜照的银烛之影半明半灭,恰似天上银河清浅。

    楼馆的双扉紧闭,朱漆描金的雕花木门之前,聚集着一群官兵侍卫,其中竟有两人是秦三?的亲兵。

    这两位亲兵注意到了郑攸的身影,目光炯炯地瞪视过?来,郑攸别无选择,只能装作没?看见似的,大步流星地迈向?楼馆的大门。

    郑攸跨过?门槛,路过?穿堂,绕过?游廊,终于来到了正厅。

    正厅之内,华瑶端坐主位,谢云潇和白其姝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秦三?正在华瑶的面前来回?踱步,皮靴把青石地板踩得铿铿作响。

    郑攸不愿多看一眼秦三?,秦三?却凝视着郑攸,直接问道:“你为何深夜前来拜访公主?”

    郑攸还没?回?答,华瑶就接话道:“我叫他来的。”

    秦三?眉头一皱,心?中隐有几分?怒恨之意,但又不能与华瑶撕破脸。

    秦三?换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请您不要怪罪卑职多嘴,您可能不知道,这位郑先生?是袁昌身边第一等的谋士,死在他手里的人命,少说也有百八十条。卑职斗胆,想问您一句,您邀请他前来议事,是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吗?”

    华瑶声调不变,依然从容道:“我把郑攸叫过?来,只是因为他久居土匪寨,必然知道寨子周围的地形地貌,也认识寨子里的几千人马……”

    秦三?没?等华瑶说完,便故意使诈:“那葛巾逃走的事情,极有可能是郑攸一手策划的!”

    “葛巾逃走”四个字一出,郑攸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他奉了华瑶之命,偷偷放跑了葛巾。他自认为没?有露出马脚,为何秦三?才刚开口就切中了要害?

    郑攸往上看了一眼,瞧见华瑶面不改色。

    郑攸也有了底气?,随机应变道:“我在土匪寨的这几年,吃尽了苦头,经常被土匪欺辱作贱,活得像个畜牲,早就不算是完整的人了。自从袁昌暴毙身亡,我才活出了人样,渐渐找回?了一点气?节,此?生?不想再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他猛地抬头,眼眶也跟着一热,双目泛起潮润的湿意:“葛巾勾结土匪,残害百姓,至今没?有丝毫悔过?之意。我已是罪无可恕的罪人,实在不愿与她?牵扯,又怎会助她?逃脱?!”

    郑攸的这一番话,流露出不少真情实感,听在秦三?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意思。

    秦三?觉得,像郑攸这种臭读书?的狗屁书?生?,生?平一大愿望就是给自己找一个好主子,郑攸急着与土匪撇清关系,正是由于他现在投靠了华瑶,必须说一些华瑶爱听的东西。

    秦三?冷嗤一声,责问道:“郑攸,你听清楚了,我刚才说的是‘极有可能’,又没?说你一定参与其中,你何苦要带着哭腔讲话?”

    秦三?总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仔细地想了想,慢慢地琢磨出味儿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秦三?想去探望葛巾,当时的夜空还在下雨,湿润的水雾弥漫于天地,秦三?在凄风苦雨中行走,身上有绵绵不尽的凉意。

    等到秦三?走进关押葛巾的厢房,她?才发现葛巾不见了,她?整个人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

    那厢房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秦三?的亲兵负责把守,秦三?问了每一个亲兵,无人见过?葛巾走出房门,厢房附近也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秦三?立即找到华瑶,禀报了葛巾失踪一事,希望华瑶派出人马,与她?一同把葛巾抓捕归案。

    华瑶听完秦三?的禀告,并不惊讶。

    华瑶的表现过?于平静,平静

    到秦三?难以理解的程度。

    秦三?的心?头便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华瑶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葛巾会突然消失?

    秦三?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华瑶竟然向?她?走来:“秦将军,实不相?瞒,葛巾失踪了,是我意料之内的事。虽然我在黑豹寨待了一个多月,但我毕竟不是土匪,寨子里的五千多人不可能都对我心?服口服。”

    秦三?握紧了长缨枪。

    华瑶依旧神色自若:“官兵与土匪,本就是水火不容,那些土匪表面上对我服服帖帖,背地里却恨不得我暴毙而亡。和我相?比,葛巾与他们关系更近,葛巾一旦被朝廷追查,那些土匪作为同犯,也只有死路一条……”

    秦三?的语气?略带激愤:“据我所知,您已经把这里的土匪招安收编了!”

    华瑶双手背后,严肃道:“我招安收编了他们,也把他们的私产都没?收了,还挑了一些罪大恶极的歹徒,当众杀了。他们对我恨之入骨,早就有了反抗之意。”

    秦三?半信半疑。

    华瑶紧盯着她?的双眼,继续道:“今夜,你来到土匪寨,更加深了他们的恐惧。俗话说得好,狗急跳墙,人急计生?,何况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烧杀抢掠的恶行都做惯了,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的?”

    秦三?心?里乱糟糟的,随口附和道:“这群土匪,实属丧尽天良。”

    华瑶点了点头,才道:“你一说葛巾不见了,我就想带兵搜查各处,但我若是亲自出面,难免会闹得人心?惶惶。”

    秦三?满腹狐疑:“此?话怎讲?”

    华瑶道:“葛巾是我的阶下囚,你是我的座上宾,由此?可见,我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偏向?官府的。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寨子里却有五千多个土匪,如?果我带兵四处巡逻,说不定土匪就会声东击西、避实击虚。所以,我先派人搜查葛巾的厢房,看看那里有没?有暗门和密道,再?把你们都叫过?来,就是想与你们合计一番,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郑攸找准机会,立刻表态:“土匪头子说过?,咱们这个寨子里,总共有好几条密道。”

    秦三?暗暗地着急,话却说得平稳:“咱们应该尽快追捕葛巾,千万别让她?跑远了。”

    秦三?看向?高处,恰好与白其姝四目相?对。

    白其姝淡然一笑,接话道:“秦将军,请您稍安勿躁,公主已经派出了一百多名?侍卫,哪怕葛巾有通天的本领,她?也是插翅难逃。”

    单看白其姝这副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秦三?心?里的疑虑更难消除。

    秦三?忽然抬起一只手,直接挡在华瑶的身前,轻声问:“您不是在给我下套吧?”

    华瑶微微蹙眉:“下什么套?”

    秦三?猜不到华瑶的计策,只是凭借自己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变故。

    或许秦三?根本就没?有退路,打从她?接到皇帝密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皇权斗争的局中人。她?不愿杀华瑶,也不愿杀葛巾,对朝廷的法治仍有一线希望,便注定沦为华瑶和葛巾两方势力拉扯中的牺牲品。

    秦三?默然不语,华瑶自顾自地说:“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给你下套,就等于害我自己。”

    秦三?恭维道:“我是没?读过?书?的大老粗,而您是极有城府的人,无论?岱州的土匪,亦或羌羯的军队,都不是您的对手。”

    华瑶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我在岱州剿匪成功,是因为岱州的官民都支持我。反观你们虞州呢,黑豹寨在山海县驻扎了这么久,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光靠一个葛知县,是不可能办得到的。在你们虞州,肯定还有比葛巾更大的官,胆大妄为,包庇土匪,我姑且称他为‘大狗官’吧。”

    秦三?笑了笑,试探道:“那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华瑶直言不讳道:“你参奏葛巾,葛巾也会参奏你,都察院御史必定认为你们相?互攻讦,从而要求你和葛巾上疏自陈。葛巾为了保命,可能会控告我谋反,而你协力相?助,罪孽深重,虞州的大狗官也会趁机栽赃陷害你。”

    秦三?屏住呼吸,华瑶继续说:“你出身寒门,背后没?有靠山,对京城的党争一无所知,而葛巾效忠皇后多年,暗中结交党羽,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倘若他们串通一气?,你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厅内一片寂静,华瑶叹了口气?:“朝廷的党争十分?复杂,不仅包括夺嫡之争,也包括文官与武官、阁臣与部臣、外朝与内廷的争权夺利……”

    华瑶仿佛是真心?实意地为秦三?考虑。秦三?不禁有些恍惚了,哑声问道:“您干脆直说吧,您希望我怎么做?”

    华瑶道:“我希望你传信给虞州提刑按察使司,要求他们把葛巾通敌的证据上报刑部。此?外,你也要通知虞州的监察御史,务必把葛巾和风雨楼的案子联系在一起。”

    秦三?道:“为何?”

    华瑶一句一顿道:“你还记得风雨楼一案吗?皇帝已经下旨了,风雨楼一案事关重大,需要三?司会审来裁定。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将会联合办案,三?权并峙,相?互监督,审判的结果更公正,也能进一步压制党争。”

    秦三?恍然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风雨楼一案的罪魁祸首是土匪,葛巾暗地里包庇土匪,我揭发葛巾的行径,就成了风雨楼一案的证人?”

    “是的,”华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仔细想想,你直接上奏,皇后不会饶过?你,皇帝重病卧床、生?死未知,当然也不能替你做主。到时候,你的主审官,可不一定是三?法司的最高长官。”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称为大梁朝的“三?法司”。凡是牵涉较广的重大疑难案件,都要经由三?法司共同审理、皇帝亲自裁决。

    但因皇帝缠绵病榻,朝中的大小事务,多半是内阁在处理,掌印太?监负责把内阁的折子上报太?后。

    前些日子里,掌印太?监莫名?暴毙,朝堂内外一片哗然……想到这里,秦三?的脑子快要转不过?来了。她?的思路已被华瑶钳制,心?里还是不愿意顺从。

    秦三?破罐破摔,含恨道:“那我干脆就给内阁写一封密函算了!”

    华瑶告诫道:“皇帝病重,内阁擅专,徐阁老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兵权,这个时候,你主动跳到徐阁老的眼前,无异于羊入虎口。”

    秦三?抿了抿唇:“难道徐阁老也想谋反?”

    华瑶断然道:“徐阁老不仅是内阁首辅,也是我姐姐的外祖父。我姐姐的美名?,你肯定也听说过?,她?是孝仁皇后的独生?女,大梁朝最高贵的公主,徐阁老当然希望她?能坐稳皇位。”

    秦三?再?一次沉默了。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问:“秦州的战事愈演愈烈,是不是也和内阁的惰政有关?”

    华瑶越发恳切道:“秦州原本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由于晋明在秦州密谋造反,秦州兵荒马乱,各方势力都想趁机夺取秦州的兵权。秦州本地的官兵已经打了好几场败仗,内阁还没?开始下一步的调度安排,必定是在与兵部、吏部争权,妄图一手把持军政。”

    秦三?闻言,喃喃自语道:“若真如?你所说,局面只会越来越乱。”

    华瑶拍了拍手,侍女便搬来一张桌子,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华瑶咬字极轻道:“时不待人,你快写信吧。”

    秦三?踌躇了半晌,却也想不出别的退路,她?担心?葛巾跑出了土匪寨,先她?一步,传信到了京城,借由皇后的势力把她?铲除,那她?可就是有苦说不出了。京城的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中高手如?云,皇后想暗杀秦三?也并非难事。

    秦三?提起笔,刚写了一行字,便脱口而出:“如?果皇帝真要杀你,他为什么不把镇抚司的高手派过?来?”

    华瑶心?中暗道,那当然是因为镇抚司的高手已经被我杀掉了啊。

    华瑶嘴上却说:“我父皇一病不起,恐怕连折子都看不了,哪里有力气?下令呢?也许是葛巾的主子伪造皇命,妄图瞒

    天过?海,将我除之而后快。”

    秦三?没?有接话。她?低头写信,写到一半,手指一顿,斜瞟了一眼郑攸。

    华瑶立刻明白了秦三?的深意,低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郑攸和白其姝火速告退,谢云潇走得最慢。

    大厅里灯烛荧煌,谢云潇从烛光中穿行而过?,影子落在另一侧的花架屏风上。那屏风镂刻着山水花月的纹理,此?时又映衬着美人之影,自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妙境。

    月照夜空,花染香尘,山水之韵致,美人之形色,皆为人间极乐之景,秦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却在暗想,谢云潇的气?质如?此?出众,他真能带兵打仗吗?士兵多半是泥腿子,看不惯所谓的“公子风度”,他们会对谢云潇心?服口服吗?

    考虑到其中的诸般状况,虽然秦三?的武功比不上谢云潇,单论?行军作战,秦三?却是不见得会输的。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间,总想争个高下,秦三?也不能免俗,即便她?此?时麻烦缠身,争强好胜的心?思还是一点没?少。

    秦三?瞧了谢云潇片刻,又侧过?脸,窥探华瑶。

    华瑶浑不在意,仍然安静地坐在秦三?身旁,左手的手肘撑着桌沿,掌心?托着腮帮,目不转睛地望着桌上一盏银灯。

    火光跳跃,闪烁不定,照得华瑶的瞳仁忽明忽暗,灯花爆开的一刹那,华瑶蓦地笑了一下,秦三?不知她?因何而笑,却不敢再?偷看她?了。

    华瑶稍微偏了一下头,目光扫过?秦三?信上的言辞,隐约猜到了秦三?的真正意图。

    秦三?没?有完全按照华瑶说的去做,但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秦三?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苦闷忧愁之感,她?的遣词造句虽然稚拙,却有一腔欲涌的热血,甘愿泼洒在剿匪平叛的战场上。

    华瑶仿佛是第一天认识秦三?,认认真真地把秦三?审视了一会儿。

    秦三?并不是赤胆忠心?的纯臣。她?打从骨子里厌恶苛政强权,也不贪求功名?利禄,只盼望天下太?平无事。

    秦三?不懂“忠君”,只懂“爱民”,愿意为民而战,却不愿为君赴死,皇帝选她?来杀华瑶,实在是选错了人。

    华瑶勾起唇角,微露几分?笑意。

    琉璃盏中灯油将尽,秦三?终于写完了信。她?召来自己的心?腹,派遣他们连夜骑马递送信件。

    随后,秦三?又去收容人质的地方巡视了一圈——这些人质都是土匪从虞州、秦州、沧州等地抓来的百姓,大多是风华正茂的少女少男,华瑶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众人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还有太?医相?伴左右。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不知经历过?什么,双眼空洞无神,浑似枯木一般,或躺或坐,寸步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只剩一口气?的行尸走肉。

    秦三?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淡淡的月光照进屋里,她?忽然注意到一位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只荇草纹的荷包。

    秦三?的家乡在虞州柴桑县。

    柴桑是水泽之乡,常年潮湿多雨,池塘边上长满了一丛丛的荇草。

    想到这里,秦三?不免怅然,喃喃地说了一句家乡的方言。

    那少女听见她?的声音,顿时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哀哀切切,却始终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秦三?弯腰扶住她?:“姑娘莫急,你老家是不是也在柴桑县?”

    姑娘头发蓬乱,脸色憔悴不堪,瘦得不成人样,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竟然只有小半截舌头。她?趴在一条鹿皮制成的毛毯上,指甲掐入毛缝里,朝着秦三?爬近了一步,虚软的双腿颤悠悠的,垂落在她?的腰后,无论?她?怎样用力,她?也无法抬腿起身。

    秦三?大吃一惊,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凄苦,苦得发酸、发胀,连带着喉咙也干涩疼痛起来。

    微弱而压抑的哭声,落到秦三?的耳朵里,就仿佛是一面铜锣,铛铛地敲个不停,比战鼓号角还要震撼,让她?想立刻冲进土匪窝,不顾死活地疯狂砍杀,杀光那群恶棍。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血液如?火焰般沸腾灼烧,甚至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关窍——虞州县乡的失踪案,武职衙门从来不管,总是各地的县官、乡官自行解决。这些官员根本不会武功,自身也没?有太?多实权,更不敢率众剿匪,只能不断地向?土匪妥协。

    虞州邻近京城,遍地都是豪强权贵的田庄与马场。

    那些京城来的豪强权贵,与土匪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虞州本地的官员还要仰仗他们的势力,怎敢与他们翻脸?只有到了实在瞒不住的时候,文官才会上报朝廷,请求武职衙门派兵平乱。而武官也乐得清闲,懒得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自从进了军营,秦三?整日忙于练兵。她?与贼寇交过?几次手,每一次都打了胜仗,她?的官阶升得很?快,虞州总兵非常器重她?……这般平和的表象之下,又有多少肮脏的勾当,是她?所不知道的?

    秦三?提起沉重的长缨枪,坐在冰冷而坚硬的门槛上。她?发了一会儿呆,双眼直愣愣的,看不清东西似的,木然地盯着庭前台阶上的一滩积水。

    忽有一股药香飘来,秦三?抬头,竟然望见了汤沃雪。

    汤沃雪身穿一袭素布长裙,腰间挂着一把短刀,手里端着一碗药羹,满脸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低叹道:“您就是秦将军,对吧?麻烦您老让一下,我这儿还要照顾病人,忙得很?,您别挡在门口啊。”

    秦三?飞快地让开一条路:“抱歉,抱歉,您别生?气?,我马上滚……”又忍不住问:“对了,大夫,这姑娘的双腿,怎么样了?我是她?老乡来着,兴许认识她?的家里人。”

    汤沃雪垂眸敛眉,药羹的热气?扑上她?的面颊,雾色中的双眼盈盈如?水:“现在的情况比起一个月前已经好了很?多。”

    秦三?小心?翼翼地问:“您还需要什么药材吗?”

    汤沃雪道:“什么也不缺,公主把药材库打开了,随便我们怎么用。”

    秦三?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公主确实仁慈慷慨。”

    汤沃雪轻声说着:“我们在岱州、凉州和京城都救过?不少人。”她?慢慢地卷起那位姑娘的裤腿,柔声细语地安抚道:“不要害怕,你也会好起来的。”

    姑娘的泪水止住了,最后一滴眼泪落到她?的衣襟处,她?的胸脯轻微地起伏着,左手支撑着身子,右手探向?药碗。汤沃雪正准备喂她?喝药,但她?不肯麻烦汤沃雪,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语调还带着柴桑县的口音。

    秦三?听懂了姑娘的意思——碗里的药汁容易洒出来,这位姑娘不想弄脏汤沃雪的衣裳。

    汤沃雪没?听明白,也没?细问。

    姑娘有力气?自己端碗喝药,汤沃雪很?为她?高兴,连忙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银针。

    秦三?把长缨枪放到自己的脚边,默默地看着汤沃雪施针。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扫荡山谷的风雨尽数消散,透窗吹来的空气?潮湿又清新,混杂着草香、花香、和树香。老槐树的影子垂在窗前,枯枝似乎长出了新叶,她?从中看到了一点渺茫的希望。

    *

    临近五更天,雾霭浮荡,晨星寥落,寒鸦凄然地啼叫着,惊扰了华瑶的清梦。

    华瑶睁开眼,把头偏向?另一侧,往谢云潇的怀里拱了拱,谢云潇顺势将她?搂住。她?的发丝乌黑如?瀑,散乱地堆在枕边,也有几缕缠在他的衣领里。

    谢云潇抬手帮她?略作整理,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脸颊和脖颈,稍微停留一个瞬息,便挪开了,挑起一阵温热的、微痒的感

    触,从身上蔓延到了心?里,她?的困意随之消散,整个人彻底地清醒过?来。

    垂落的帐幔遮掩着天光,床榻上朦胧昏暗又寂静,华瑶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只感觉他似乎正在注视她?,揽在她?腰间的手掌也无比火热。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热得像火炉一样。”

    谢云潇抓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握,她?毫不躲闪,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倒真像是情动意乱了,猛地将她?一抱入怀。

    华瑶脑袋抵在谢云潇的肩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单薄的寝衣。其实她?也能察觉得到,他对她?的挂念更深了一层,好像她?面临着刀山火海,随时有可能掉下去似的。

    华瑶向?来怜香惜玉,不忍心?让美人担惊受怕,便把谢云潇的腰身一搂,温言软语地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哪怕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还可以带着你躲进深山老林,去做一对闲云野鹤。”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不求功名?,不争权势,也不贪富贵。他一心?向?往着避世隐居的生?活。他在战乱连年的凉州长大,看不惯世间的不平事,厌倦红尘纷扰,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完全没?有华瑶想象中的那种兴高采烈。

    华瑶正要追问,谢云潇就说:“你似乎是在哄我。”

    “才没?有呢,”华瑶狡辩道,“我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比真金还真。”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直言不讳道:“你的十句情话里,若有一句是真的,就算十分?的难得可贵。”

    谢云潇这一招“捧杀”用得很?好,华瑶一贯伶牙俐齿,此?时竟然无语凝噎。她?憋了半晌,火气?也冒了出来: “我是君,你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我怎样对待你,你都得给我忍着,听懂了吗?”

    谢云潇凑近华瑶的耳边,还没?挨到她?,她?就起身离开了。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她?还想挣脱,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掌心?贴在他的衣襟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仿佛什么都能摸到,什么都任她?赏玩。

    起初华瑶静止不动,少顷,她?开始一点点地、仔细地摸捏他身上这件寝衣的襟角。

    谢云潇把床帐撩开一条缝,皎洁的月光照了进来,清辉流淌一地,洒在堆叠的衣袖间,似烟非烟,似雾非雾。她?瞧见他的衣领微微地敞开了,每一寸肌理都是光洁而紧实的,从肩膀到腰腹,无一处不显露他的劲健有力。

    华瑶的眼睫眨了眨,故意偏过?头,不再?看他:“就算我偶尔轻薄了你,你也该念着我平日里的恩义。如?今我们的处境比逃犯好不了多少,我虽有应对之策,也需要你尽心?竭力,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谢云潇俯身在她?的脸颊上极轻地一吻,微凉的唇才刚碰到她?的肌肤,他就浅尝辄止了。她?呼吸一顿,只听他说:“天还没?亮,我懒散困乏,也不够清醒,何必在这个时候教我君臣之道。”他略微一使力,将她?放倒在柔软的缎枕绫被里。

    华瑶紧拽着谢云潇的袖口,半边衣袍顺着他的手臂滑脱下来,就在乍然之间,春色鼎盛,冷香清幽。

    所谓“人间之绝色,世外之天香”,莫过?于此?刻的景象。华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谢云潇,略带犹豫地伸手,想要悄悄地摸他。

    谢云潇一把攥着她?的手腕,以一种近乎于气?音的、低缓又柔和的声调道:“卿卿。”

    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饶是华瑶这般心?志坚定的人,被谢云潇如?此?蛊惑,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过?,华瑶转念一想,既然谢云潇已经和她?成婚了,那她?作甚还要拘束自己呢?

    何况谢云潇平时也极少投怀送抱。

    虽然谢云潇是华瑶的驸马,但他很?有几分?傲骨,从不摆出迎合之态。华瑶有时候觉得趣味甚浓,有时候又想用一条红绳把他狠狠地绑在床上。

    窗外的月亮大抵是向?西而去了,房间里的光线极为黯淡,重叠的碧纱帐幔笼罩着床榻,仅有一隙的微光,浅浅地透过?来,恰好落到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牢牢地牵着华瑶的手,原本是想与她?十指相?扣,但她?突发奇想:“你会看手相?吗?”

    谢云潇道:“略懂一二。”

    华瑶点了点头:“那你帮我看看。”

    华瑶掀起帐幔,从床边的柜子里找出几颗夜明珠,扔到枕头上,周围一刹那变亮了,枕席间散发着玲珑剔透的光晕。

    谢云潇把华瑶的一只手牵到了亮处,一边端详一边说:“手指纤细修长,掌纹干净莹润,纹理清晰如?丝线,可见你为人聪明伶俐、乐善好施,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义之心?。”

    谢云潇的指尖顺着华瑶的掌根,一路摸到了掌心?,仔仔细细地摩挲,轻拢慢捻,轻揉慢搓,那种酥痒难耐的感觉,仿佛穿透了肌肤,钻进了华瑶的骨头里,久久挥之不去。

    华瑶立刻说:“好痒啊,我不玩了。”

    谢云潇的态度依然严正:“摸骨看相?,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你不是在看相?,”华瑶在他耳边轻轻说, “你根本就是想摸我。”

    谢云潇岿然不动,端的是一副坐怀不乱的风度:“我只摸了你的手。”

    华瑶倚入他的怀里:“所以呢,你还想摸哪里?”

    她?把他的衣带缠在指间:“装什么术士呢,你这个淫贼。”

    “淫贼”二字,被她?念出了淡淡的骄矜之意,她?的语调既轻率,又有一种浮躁的、不安分?的邪气?。

    谢云潇心?头一热,嗓音反倒平静:“我原本想做正经事,但你说的话都不太?正经,倘若我是淫贼,卿卿又是什么?”

    华瑶随口胡说:“我是被你抓住的人,这辈子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华瑶都有点佩服她?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谢云潇的反应却超乎她?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并未被她?打动,甚至越发的不可捉摸。他若有所思:“卿卿的甜言蜜语,果然婉转动人,好听得很?。”

    “我现在就说一句真话,”华瑶的目光格外放肆地从他胸前一扫而过?,“你的心?跳变快了,气?息不够平稳,胸膛也热得像火。”

    谢云潇缓缓地拉拢他的衣领。他身上的寝衣十分?轻薄,紧贴着他滑韧光洁的肌肤,就像水中之月、云巅之雪一般,使人欲近而不能,垂涎而不得,哪怕看得再?久,也只是徒生?妄想而已。

    华瑶正看得出神,谢云潇忽然解释道:“我之所以心?跳变快,是因为……”他找到一个拙劣的借口:“屋子里有些闷热。”

    华瑶非要和他较劲:“真的吗?可是我觉得冷森森的。”

    谢云潇凝视着她?的面容,她?眼中似有星辉流转,既清亮又明澈,他便知道她?仍在说笑,但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问:“哪里冷,身上不舒服吗?”

    “全身都冷,”华瑶很?自然地说,“你帮我捂热一点。”

    谢云潇心?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你想如?何……捂热?”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屏风的后侧有一只炭炉。”

    华瑶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也止住了他的话音。他略微含住她?的指尖,她?收回?手,在她?自己的唇瓣上点了点。

    谢云潇见状,不由得低头一笑。

    华瑶立刻抬起双臂,勾住谢云潇的脖颈,极尽缠绵地贴着他,亲亲热热地同他耳语,飘进他耳中的声音轻不可闻,全是他此?前没?听过?的荤话,一句比一句振聋发聩。

    谢云潇的耳尖涨得通红,终究忍无可忍,猛地将华瑶扑倒在床上。奈何华瑶早有预料,她?反手一推谢云潇,自己滚到了床角,裹着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仿佛完全收敛了恶劣的秉性,变成了一个谨守戒律的好学生?。

    华瑶兴奋得不得了,满心?以为谢云潇一贯端持的风度即将毁于一旦。

    她?对谢云潇的性格是很?好奇的。

    谢云潇犹如?天上寒月一般凛然不可侵犯,常有一种孤高清静、无欲无求的气?质,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颇有几分?仙姿神韵。

    但他偶尔也会急躁、冲动、怒火中烧,像所有少年人一样执着于情缘爱欲的羁绊。他向?华瑶展露出来的心?意,犹如?烈火一般赤诚灼热。这种独一无二的反差,让华瑶感到费解、茫然,同时又很?欢欣雀跃——公主的本性便是如?此?,什么东西越让她?欲罢不能,就越会牵动她?的兴趣。

    华瑶双眼亮晶晶地望着

    谢云潇,怎料,谢云潇平复呼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上衣袍、准备下床,华瑶连忙扯住他的袖子:“你……”

    谢云潇道:“怎么?”

    华瑶惊讶道:“你,你就这么走了?”

    谢云潇还在等她?亲口承认:“想让我留下来吗?”

    华瑶一眼识破他的诡计。她?当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你要走就走吧,我继续睡觉了。”

    话音未落,谢云潇从她?背后靠过?来,他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腕骨,另一只手轻轻挑开了她?的衣领。

    厚重的床帐也被他重新放了下来,夜明珠的光晕流淌在枕边,华瑶因为惊讶而短促地“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一块被角:“你干什么?”

    谢云潇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尖:“你已经亲了我、摸了我、对我说了许多荤话,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华瑶拒不回?答,谢云潇又说:“殿下,你向?来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乃是华瑶深恶痛绝的行径。谢云潇这么一说,华瑶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爽快答应道:“行吧,我姑且给你半个时辰……”

    谢云潇揽过?华瑶的肩膀,起初他的一切动作都是轻缓的,逐渐便开始热烈而热切地反复亲吻她?的唇,她?的心?底燃起了一簇火苗,只觉他的触碰既温暖又灼烈,帷帐里的空气?似乎都燥闷起来。

    华瑶心?旌摇曳,思绪却越发混乱,因为他尝起来真的很?香很?可口,就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上瘾的、贪恋的妙物?,若非她?心?智坚定,恐怕早已沉溺其中。

    华瑶刚刚答应了谢云潇,在半个时辰之内,她?会任由他施为。但是,她?心?里忽然又反悔起来,这一大清早的,她?早早地醒来,就在床上和美人纠缠不清,是不是昏君所为呢?

    华瑶是善于反省自己的人。哪怕此?时意乱情迷,也不耽误她?静思己过?。她?暗暗地想着,她?为何会与谢云潇寻欢作乐,他们原本不是在谈论?手相?吗?

    想到这里,华瑶当机立断:“你还记不记得,你没?给我看完手相??摸骨看相?,推算命格,讲究一个铁口直断,切忌半途而废啊。”

    谢云潇沉默片刻,呼吸间的滚烫热气?洒在她?的耳侧。她?忍不住蹭了蹭枕头,他欲言又止:“你真是……”

    华瑶理直气?壮:“我怎么了?”

    “挺好,”谢云潇似乎是在夸奖她?,也似乎是在开解他自己,“你冷静自持,绝不会沉溺于情爱。”

    华瑶点了点头:“当然!”

    谢云潇执起她?的双手,放进夜明珠的一片柔光中。

    华瑶掌心?朝上,任凭谢云潇打量。

    谢云潇低声道:“手掌的四周较为饱满,中间较为低陷,指根处的艮、震、巽、离、坤五个位置光润细腻,这是天生?富贵相?,可见你的根基深固,福禄绵厚,这一生?的命格极为尊贵。”

    他话中一顿,才说:“坎位略平,乾位有一条逸纹,巽位有一道玉阶纹,右手的掌心?还有一道浅细方正的十字纹,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帝王之相?。你思虑多、疑心?重,善于谋划,敢于拼搏,年少时的运势稍显坎坷……”

    华瑶大大方方道:“君子问祸不问福,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谢云潇握住她?的指尖:“你才智过?人,且有深谋远虑,只是偶尔谨慎有余,果断不足。”

    华瑶与他对视,坦然道:“毕竟我现在没?有兵权。”

    谢云潇同她?耳语:“凡事有得必有失,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无论?如?何,你要把保全自己放在第一位。”

    华瑶心?想,谢云潇绕了一大圈,竟然就是为了提醒她?自保。这一番情深义重的规劝,让她?感到十分?受用。

    华瑶顺水推舟道:“谢谢你的提醒,我都记住了。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学过?一点相?术。心?肝宝贝,来,把你的手给我,我也帮你看一看。”

    谢云潇才刚把左手交给华瑶,华瑶就说:“真不得了,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谢云潇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华瑶一把攥住他的食指,轻轻地抚摸他的骨节,情真意切道:“皇帝一直独爱你一人,你和皇帝是少年夫妻,你们相?互扶持,白头偕老,这段美满的姻缘,终身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