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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霜天冷夜 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何?近朱的面容掩映在碧纱宫灯的照影里, 脸上露出庄肃表情:“娘娘放心,卑职以身家?性命作保,愿为娘娘效死力。”

    皇后听着何?近朱的话, 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 镶珠含光的彩缎鞋面在裙裳之下若隐若现。

    灯烛的火芯燃烧不止, 她忽然?驻足, 鞋尖轻踩他?的手?指, 像训狗一样碾磨他?粗糙而坚硬的指端。

    他?再次开口道:“卑职与罗绮无媒苟合,做过?露水夫妻, 此乃十年前的旧事。十年已过?, 露水也干透了, 卑职心中无情无绪,只恨罗绮擅作主张, 坏了娘娘的筹谋。罗绮晓得?娘娘的大计,存心背叛娘娘,不死不足以谢罪。”

    皇后似笑非笑:“哦?”

    何?近朱跪拜叩首:“卑职早就?有?了妻室,儿女双全,托了娘娘的鸿福, 卑职全家?的恩宠都仰仗于娘娘。”

    “是啊, ”皇后坐在近旁一张软椅上,“你要多为你的儿子做打算。”

    何?近朱的神色甚是惊骇, 忙道:“娘娘!”

    皇后亲自倒了一杯凉茶。她红唇微抿, 沾了湿润的茶水:“何?故摆出一副失张失智的脸孔,你在宫里待了十多年, 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还得?再多练一练。即便天塌下来,终究是本宫一人撑着。”

    他?们二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 何?近朱的额头滚下一颗冷汗。

    皇后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八皇子要继承大统,本宫需得?手?握钱财、粮饷和?兵丁。奈何?三虎寨也是本宫的一枚弃子。本宫想要挑拣公牛母羊,不像从前那般容易。”

    她缓缓地伸长手?指,端视着自己缀满珠宝的护甲:“八皇子的皇兄皇姐都不是庸才,本宫应当坐山观虎斗。等到八皇子的皇兄皇姐全部斗败,八皇子便能即日即位。”

    何?近朱沉声道:“娘娘是命定?的皇后,洪福齐天。八皇子真龙转生,定?能登基为帝、坐拥天下。”

    他?低垂着头,目光落在地上。

    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问道:“嘉元长公主可还是老?样子?”

    “卑职近日去过?养蜂夹道,”何?近朱如实禀报,“嘉元长公主日夜哭泣,双目失明,喉咙嘶哑,早已是百病缠身。娘娘您暗中送给她的棉服、锦被、饭食和?草药……她怕是无福消受了。”

    皇后依旧无悲无喜,只问:“大夫怎么说?”

    何?近朱神思一顿,才道:“大夫说,嘉元活不过?明年冬天。”

    “也罢,”皇后闭上双眼,喃喃自语,“唯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死生一时?,任她早死早解脱。”

    *

    今夜的宫宴按时?举行,永安宫内热闹非凡,管弦之声悦耳悠扬,舞姬之姿绮丽曼妙,案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醇酒琼浆。

    纵然?谢云潇出身于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贵族,他?也没见过?这些花样百出的佳肴美食。

    华瑶的筷子指向一道菜:“这个叫做闭月羞花,盘中堆砌着花朵和?月亮,每一片花瓣都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过?油炸透,清脆爽口。”

    她筷子一动,又夹起一只扇贝:“这个呢,叫做西施含珠,贝壳里含着一块御膳房特制的肉丸,肉质柔滑香嫩,就?像美人的舌头一样。”

    她咬了一小口,才说:“嗯,不错,滋味甚美,但是呢,总归还是比不上心肝你的……”

    “殿下,”谢云潇打断她的话,“宫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私事。”

    皇帝、皇后和?太后均已驾临,筵席上坐满了公卿王侯。

    众人推杯换盏,谈笑自若,时?常有?人把目光悄悄地投向谢云潇。但因他?是四公主的驸马,又是谢家?的贵公子,前不久还在战场上宰杀了一大批羯人,无人胆敢上前与他?搭话。

    按理说,谢云潇与华瑶新婚燕尔,皇帝应当传召谢云潇上前觐见,亲赐他?金银宝物以及美玉锦彩,以示天家?对?于驸马的眷顾恩宠。

    但是,直到这一夜宫宴结束,皇帝也没传过?一道圣旨。

    皇帝始终高居上位,从高处睨视着众人。

    圣眷是普天之下最润泽的雨露,皇帝只愿把雨露赐给近臣或纯臣。

    皇帝忌惮镇国将军已久,更不希望华瑶因为谢云潇这一桩婚事而牵扯世家?之权势。他?紧按酒杯,皇后便柔声道:“陛下?”

    皇帝道:“那位谢公子,确实一表

    人才。”

    皇后立即奉承道:“臣妾听闻,镇国将军广邀天下名师,极力栽培谢公子,果真有?了天大的造化?。谢公子文武双全,学识精纯渊博,武功天下无双。他不仅在雍城手刃了羯国第一高手?,还能在两三招之内,战胜二皇子……”

    皇帝的低沉笑意似是从喉咙间滚了出来:“皇后知道的不少啊。”

    皇后温言软语道:“四公主和?四驸马保家?卫国的事迹,早已传遍了京城,宫里的下人们口口相传,臣妾略有耳闻。”

    她轻抿红唇,才道:“臣妾也是做母亲的人,臣妾听闻旁人怎么教导儿子,自觉有?愧……”

    “你乃一国之母,何?愧之有?”皇帝止住她的话,又道,“八皇子天资稍逊,文才之质尚属中庸,手?眼迟钝,练武也运化?不开。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似他一般年纪时?,文能出口成章,武能百步穿杨,便是三公主、四公主的文韬武略也远在他之上。”

    皇后垂眸敛眉:“陛下所言,固是正理,比起诸位皇子和?公主,八皇子确实驽钝,文不成,武不就?。太傅曾经也说过?,八皇子不适合习武学文。”

    皇帝搁置筷子,问道:“八皇子近日忙了些什么?”

    “陛下,”皇后的眼波倾注在皇帝身上,“八皇子近日独独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抄写?佛经。这孩子还不满十二岁,就?知道如何?斋戒焚香。他?经常对?臣妾说,祷佛祈福,心诚则灵。”

    皇帝的生辰在下个月。他?礼佛多年,听了皇后的话,便与皇后心照不宣。他?道:“八皇子倒是孝顺。”

    皇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藕节般洁白的玉臂。她亲手?给皇帝斟酒,笑说:“陛下兴国定?邦,春秋鼎盛。您贵为天下之主,神佛保佑的真龙,天下人对?您最是敬重。天南海北的百姓们,谁不念着眼前的太平盛世?儿女们再多孝顺都是应该的。”

    皇帝没有?再喝一口酒。他?佯装微醉,瞥向四公主和?四驸马。他?知道皇后夸大其词,特意捧杀谢云潇,是为了让他?忌惮四公主。

    他?记忆里的四公主还是个小丫头。

    多年前,他?常去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那时?候,四公主的生母还在世,四公主黏他?也黏得?紧。

    每当他?的御驾停在昆山行宫之内,四公主都会远远地向他?跑过?来,边跑边喊:“父皇!父皇!您来看我们啦!”

    她仰头望着父亲,双眼圆睁,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如同晶莹皎洁的宝石。

    四公主幼时?的相貌玉雪可爱,天性十分乐观,十分开朗。她嬉笑玩闹的时?候,偶尔摔倒了,从来不哭,反倒还会笑:“娘亲抱我,父皇抱我!抱抱我嘛!我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娘叫她“小公主”,皇帝叫她“阿瑶”,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华小瑶”。

    华瑶在宫外?长到四岁,半点?不懂宫里的规矩,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天真烂漫又依赖父母。

    华瑶的母亲也是怯懦娇柔的性子,只把皇帝当做头顶上的天。

    皇帝之所以爱去昆山行宫,只是因为他?当年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妻子娇怯,女儿可爱,她们对?于皇城的争斗一窍不通,对?于天下的纷乱一无所知,昆山行宫就?是皇帝的世外?桃源,也是他?短暂的隐居之所。在那里,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却不是九五至尊。

    他?会和?妻女一同划船采莲,手?把手?地教导女儿写?字,再为妻子喜欢的乐曲填词。女儿活泼可爱又率真调皮,总要父亲先把乐曲哼唱一遍。他?次次应允,总是将女儿抱在膝头,给她唱歌,她娘就?会坐在一旁弹琴。

    妻子曾经在佛像前许愿,要与他?白首偕老?,女儿也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亲自造了这一场梦,又亲自毁了这一场梦,至今未觉一丝后悔。他?珍视那段光景,但也仅仅是珍视而已。

    筵席散后,皇帝召来拱卫司的指挥使,命令道:“今夜派出一队人马,探试四驸马的武功。”

    天已入秋,夜凉如水,指挥使跪伏在地,略带犹疑道:“刀剑无眼,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大殿内窗扇大开,穿堂的秋风凉淡而寂寥,深重的夜露垂落在台阶前,隐隐发出一滴一滴的轻响。

    身穿龙袍的皇帝立在阶前不远处,笔直的背影恰如一棵苍劲的青松。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作为父亲的忧虑,只说:“如果四公主执意护着驸马,就?连她一起伤了吧。”

    指挥使磕了一个响头,领命道:“卑职遵旨。”

    *

    丝竹乐声已歇,宫灯半明半暗,巍峨的宫殿隐没在苍茫夜色之中,幢幢人影群聚于车马之前。

    华瑶和?谢云潇静立片刻,忽有?几位太监过?来传话道:“殿下,您的马车在另一边。”

    “哪一边?”华瑶参加过?无数场宫宴,未曾有?过?一个太监在散宴后为她引路。她原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那太监话音一出,她便有?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喧闹的宾客都在附近,华瑶跟随太监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奇怪,你们是哪个宫里当差的,竟然?要本宫跟着你们走,却不晓得?把马车拉过?来,扶着本宫上车?”

    华瑶的侍卫帮腔道:“好大胆的奴才,如此轻慢主子,该当何?罪?!”

    太监跪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居高临下地看着太监,直到她的姐姐方谨从她身旁路过?。

    方谨开口道:“不长眼的奴才遍地都是,犯不着为了他?们动气。”

    华瑶小声道:“姐姐,姐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52章 寒影浓垂处 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方谨侧目, 问道:“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自从我和二皇兄起了争端,我寝食难安, 总怕自己在宫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她低下头, 喃喃自语:“二皇兄没?有参加今晚的?宫宴。他?仍然?被软禁在嘉元宫。”

    方谨一边向前?走, 一边低声问:“他?的?私事, 与你有何干系?”

    华瑶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二皇兄的?母亲是萧贵妃。皇后与贵妃都是尊贵之人, 我开罪不起。”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的?宫灯明明灭灭, 方谨蓦地驻足。她和华瑶的?影子重叠在一处, 姐妹二人的?距离极近。

    方谨神色不变, 依旧从容道:“妹妹与我同?坐一辆马车,随我出宫吧。”

    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

    方谨嘱咐道:“我能帮衬你一时, 却不能日日夜夜地看顾你。晋明软禁一事,涉及朝堂纷争,也牵扯了皇家体面。你心里要有数,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姐姐所言极是,”华瑶点了点头, “姐姐的?话, 我都记住了。”

    *

    是夜,方谨的?马车驶出了永安宫的?宫道, 车后跟着?十二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他?们分作两路, 骑马相随,疾驰的?马蹄在静夜中杂沓作响。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内, 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搭放膝头,默不作声, 目不斜视。

    马车壁灯的?灯芯镶嵌着?夜明珠,珠光倾泻而下,刚好照在华瑶的?身上。她那双眼睛生得极美,如同?秋水一般盈盈生辉,亦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方谨不自觉地看向妹妹:“今晚的?宫宴上,可曾有人为难你?”

    “没?有,”华瑶如实?道,“除了太监和宫女,从头到尾都没?人和我讲话。”

    “妹妹根基尚浅,未能通晓世事人情,”方谨一手支着?额角,懒散地倚靠着?软榻,“今晚,父皇不曾赏赐你的?驸马,皇后不曾褒奖你的?婚事,自然?无人与你搭话。”

    方谨的?指尖轻扣一块暗格:“宫里的?人,只会锦上添花,却不会雪中送炭。”

    顾川柏见状,忽然?问道:“殿下,您要饮酒吗?”

    方谨只说:“你来伺候我。”

    顾川柏慢慢地伏低身子。

    他?面朝着?方谨,衣领微敞,隐约露出胸膛轮廓。他?打开暗格,取出一套崭新的?酒具,再把酒水倒进杯中,双手端到方谨的?眼前?。

    方谨面露讥诮之色:“你平时是怎么伺候的??”

    顾川柏的?耳根一瞬间红透了。那红晕从他?的?耳后一路蔓延到脖颈,藏进青衫白缎的?衣领里。他?握紧酒杯,修长的?手指微微发颤:“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你要我如何侍奉你?”

    还能如何侍奉?

    华瑶不太明白。

    姐姐迟迟不肯应答,姐夫都快把杯子捏碎了。

    华瑶立刻圆场道:“姐夫手里的?这?杯酒,必定是玉液佳酿。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在宫外喝过糯米酒,真的?很好喝,酸酸甜甜的?,价钱也不贵。”

    “糯米酒,”方谨轻声道,“只有乡巴佬才会吃,你怎的?沦落到那一步?”

    华瑶哈哈一笑,高高兴兴道:“姐姐,不瞒你说,我还吃了稻花鱼、茼蒿饼、雍城火腿、凉州扒鸡,虽然?这?些菜都是乡巴佬的?最爱,但?它们的?味道也很不错。我在凉州的?时候,经常把肚子吃撑了。”

    她打趣道:“我已?经是乡巴佬了。”

    方谨从顾川柏手里接过酒杯,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是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贫瘠偏僻……”

    方谨尚未说完,顾川柏又插话道:“谢公子是地地道道的?凉州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如此看来,凉州当得起‘人杰地灵’之称。”

    谢云潇沉默至今,终于开口道:“顾公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凉州地广人稀,不比京城人烟稠密。”

    方谨已?有醉意,仍然?挑到了顾川柏的?错处。

    她指着?顾川柏,责问他?:“我和四公主是姐妹,你和四驸马是连襟兄弟,你为何与他?互称‘公子’,以世家之礼相待?”

    此言一出,华瑶心下一惊。

    姐夫再次惹怒了姐姐。

    难道他?又要被掐脖子了吗?

    这?一回,华瑶选择了袖手旁观,顾川柏仍然?面不改色:“殿下息怒。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马车路过京城的?武侯大街,经过人山人海的?夜市,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隐隐地穿透了马车侧壁,方谨只觉吵闹无比。她半阖着?眼,手撑着?头,没?再理会顾川柏。

    顾川柏挽起衣袖,熟练地收拾酒具。

    驸马的?职责在于“侍奉”二字。顾川柏与方谨成婚多?年,早就?习惯了料理家务。他?能把公主府管理得井井有条,也能把一张木桌擦拭得干干净净。

    顾川柏埋头干活,这?让华瑶有些羡慕。

    华瑶隐约察觉,姐夫对姐姐还是挺顺从的?,姐夫的脾气远比谢云潇好多了。而且,姐姐除了正房之外,还有好几个年轻英俊的侧室。那些侧室全?部?出身于名门望族,姐姐通过姻亲来树立党羽、巩固政权,也不失为一种简便易行的好办法。

    姐姐开始闭目养神,华瑶也陷入沉思。

    马车内无人言语,灯光仍在轻轻晃动,光影荡漾,夜色微凉。

    华瑶正当出神之际,谢云潇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轻触她的手心,指尖一笔一划地写字。他?常年练武,指腹有薄薄的?茧,每一次磨蹭她的?肌肤,都叫她感到奇痒难熬。

    谢云潇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落在华瑶的?掌中。待他?写完一句话,华瑶立刻攥紧他?的?修长手指,再一抬头,她刚好迎上顾川柏的?目光。

    顾川柏笑了笑,无声地说:“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华瑶却用气音说:“有一群武功高手埋伏在前?方。”

    方谨立即睁开双眼。她轻敲马车的?侧壁,车夫拉紧缰绳,马车渐渐行驶得慢了,邻近一条水波粼粼的?京城河道,距离华瑶的?住处“兴庆宫”只剩二三里远。

    四下寂静无声,道路两侧的?芦苇繁盛而茂密。方谨透过车窗向外一望,只见芦苇丛中藏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模糊的?虚影重重叠叠,形貌甚是诡异。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方谨握住腰间的?剑柄,嗤笑道:“伏击皇族,好大的?狗胆。”

    华瑶小声附和道:“他?们都是臭不要脸的?王八蛋。”

    “你出了一趟远门,还学了几句脏话,”方谨缓缓地拔剑出鞘,“你以前?是不会用脏话骂人的?。”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之间,四面八方扑来一群武艺精湛的?蒙面人。方谨的?侍卫迅速与他?们交战。然?而方谨今天只带了十二名侍卫,蒙面人却有数百之众,差距悬殊,难以为继。

    华瑶连忙跳下马车,放出一道信号烟。但?她刚一露面,蒙面人就?直刺她的?命门。她倏地一跃而起,挥袖狂斩一剑,正好与蒙面人的?长刀相交。

    她的?虎口被狠狠一震,浑身的?杀气反而更重。

    她曾在凉州战场上出生入死。

    她始终无法忘记戚归禾、左良沛、以及众多?凉州兵将的?死状。

    她与敌人交手,招招直取要害,身法极快,纵跃来去,忙于戳眼、割喉、刺颈、穿心。

    蒙面人的?功夫也很了得。华瑶勉强占据上风。她杀了四五个人,胳膊被刀锋割破,流了一点点血。

    直到华瑶的?援兵从兴庆宫赶过来,齐风挡在她的?前?面,她才抽空去瞧了一眼方谨、顾川柏和谢云潇。

    方谨的?手臂被划伤,顾川柏满身鲜血,而谢云潇竟然?毫发无损——他?的?武功早已?臻于化境,近日以来又精进了许多?。他?真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习武之速堪称一日千里。

    谢云潇方才一直在保护顾川柏。只因顾川柏身无武功,又被蒙面人当成了活靶子,谢云潇就?在顾川柏的?附近杀人,以至于顾川柏的?衣裳兜满了血,几乎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多?谢,”顾川柏朝他?一拜道,“多?谢妹夫救命之恩。”

    谢云潇似乎有些不耐烦:“不客气。”

    两百多?名亲兵一同?涌入这?一条官道,为首那人正是齐风。

    齐风来得及时,还带上了火把,火光照红了芦苇丛,也照亮了方谨和顾川柏的?全?貌。

    蒙面人立刻弃战,转身奔逃。他?们个个轻功卓绝,实?乃当世罕见。

    华瑶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蒙面人。她目露凶光,狠狠把蒙面人按在地上,正要扒掉他?的?面具,他?就?咬破了嘴里的?一块东西,饥渴地吞咽毒液,当场毙命,连一个字都没?讲出口。

    华瑶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手段,不由得一怔。而她姐姐的?面色却在霎那间变得十分苍白。

    华瑶和姐姐自小交好。她从未在姐姐的?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她还以为姐姐永远是高贵、骄傲、不怒而威的?。

    “殿下,”齐风关?切道,“您还好吗?”

    华瑶浑不在意道:“我没?事。”

    她看向方谨:“姐姐,你还好吗?”

    方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芦苇丛中散开一片浓郁的?血腥味,遍地都是气绝身亡的?尸首。殷红色的?血液仍在地上流淌,方谨的?侍卫禀报道:“殿下,侍卫长……去世了。”

    所谓“侍卫长”,乃是公主最亲近的?贴身侍卫。

    华瑶的?“侍卫长”是齐风。

    方谨的?“侍卫长”也陪伴她许多?年。她收剑回鞘,面无表情,冷声命令道:“把他?的?尸体带走。”此后,她坐上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华瑶目送方谨越走越远。顾川柏路过华瑶时,又说了一声:“多?谢殿下。”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华瑶侧过脸,看着?顾川柏。

    她的?眼神,远比他?想?象中更平静。

    他?甚至觉得,她真实?的?情绪比方谨还要少。

    她对他?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你真心感谢我。”

    顾川柏状若无事道:“我不明白殿下的?话。”

    华瑶淡淡地说:“你何必懂装不懂。”

    顾川柏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华瑶低声道:“我原先以为,父皇之所以恩赏顾家,只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如今想?来,正是由于

    你的?牺牲,你自愿做了三公主府的?眼线,父皇才给了顾家泼天富贵。”

    顾川柏叹了一口气:“陛下并不希望公主过于聪慧。”这?短短一句话,既是夸奖,也是警告。

    言罢,他?转身离开。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脸,”华瑶追问道,“你平时怎么伺候姐姐喝酒?你的?自尊,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今夜观察谢云潇的?武功,观察得足够仔细吗?”

    顾川柏温和一笑:“等您再长大些,就?都懂了。”

    第53章 珠钗绕落青丝缕 值此良辰美景,当尽一……

    夜幕苍茫, 寒露侵衣,顾川柏拢了拢衣袖,不紧不慢地登上马车。他才刚坐稳, 方谨便问:“我让你坐下了吗?”

    顾川柏的衣裳沾了血腥气。他不得不脱去外套, 仅穿着一件薄衫, 毫无怨言地跪了下来。

    方谨捏着他的下巴, 居高临下地问:“你真以为, 我不敢杀你?”

    顾川柏镇定自?若道:“您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您的好友是内阁次辅, 他们在朝中权势滔天, 陛下怎肯放心?您杀了我, 还会有第?二个顾川柏。”

    方谨强迫他往上抬头。

    他仰视着她,而她分外平静:“我此时不杀你, 也有法子磨死你。”

    她的手指掠过他的脖颈,意兴索然?地反复拨弄他的喉结。他艰难地吞咽几下,她又轻轻掐住了他,呢喃般低语道:“你真下贱。”

    顾川柏一声不吭。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折辱。

    他和?方谨成婚多年,也曾做过几个月的恩爱夫妻。然?而, 自?从方谨察觉他的主子是皇帝, 她对?他再也没有半点好脸色。

    方谨若有所?思:“天下书?生为你取的美称,是什么来着, 栖霞客?还是蟾宫客?”

    她俯身在他耳边, 笑问:“他们知道你平日?里有多下贱吗?衣衫不整地跪在我脚边,像条狗一样, 踹也踹不走。你应该改名叫贱犬,下贱的贱,家犬的犬。”

    马车疾速奔驰, 车厢微有晃荡,顾川柏的耳朵红得像是要滴血。他的颈间还残留着几处淤青,刺骨的痛意中掺杂着蚂蚁啃噬般的酥痒。他闭上双眼,偶然?回忆起自?己与方谨新婚的那一个月里,她经常对?他笑,那笑容似有似无,如同含苞待放的牡丹。

    那一年,她才十八岁。

    牡丹富丽繁盛,终有凋零之日?。

    从前的百般缠绵、千种恩爱,也化?作了不死不休的怨愤。

    前缘已尽,旧情难续,他尚有一种无法割舍的痴念。

    他目睹华瑶和?谢云潇的亲密,心底竟然?生出一丝怅惘。只因华瑶和?谢云潇的今日?,恰如他和?方谨的昨日?。

    他不由得说:“我是卑鄙下贱,但你也不清醒。你何苦千方百计地袒护四公主?四公主举步维艰,你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方谨的外祖父名为徐信修,乃是当朝内阁首辅,他的党羽被称作“徐党”,几乎占据了朝野的半壁江山。

    方谨身为皇帝的嫡长女?,深受徐党的拥戴。皇帝看似宠爱她,实则处处压制她。

    自?古以来,帝位之争极尽凶险,容不得半点血脉亲情。

    纵观历朝历代的史书?,满页皆是父子相残、兄弟互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将功成万骨枯。

    方谨倚着软枕,讥诮道:“驸马,你如此为我考虑,我倒快要忘了,你父亲死在徐党的手上。我应该说你什么好呢?到底是状元之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昧着良心侍奉我,还不忘为我斟酌利弊。”

    顾川柏仿佛没听?见她的冷嘲热讽,只说:“陛下忌惮谢云潇,派我细查他的武功。我会据实禀报,谢云潇是天纵奇才,京城上下无人能敌。”

    “除了四公主的家事?,”方谨粗暴地拽过他的衣领,“京城还有没有别的大事??”

    他似是无计可施,只能顺从她:“二皇子被软禁在嘉元宫内,自?觉颜面尽失。他暗中接见朝廷要员……”

    方谨补充道:“二皇子的封地远在秦州。他麾下的两万兵马蠢蠢欲动?。此等忤逆之事?,需得有人禀明父皇,痛陈利害,徐党做不来,就由你们顾党来做。”

    顾川柏提醒她:“您非要护着四公主。待到来日?,您与四公主反目成仇,休生后悔。”

    方谨侧身躺在榻上。她慢慢地打开华瑶送她的木盒,盒中竟然?有一道夹层,层内装着一沓大额银票,以及岱州、凉州、沧州、秦州乃至羯国、羌国、甘域国的地图。

    这几张地图极其精美,涵盖所?有水路要道。

    顾川柏看不见木盒之内的玄机。他还在陈述四公主的狼子野心,方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闭嘴,脱了衣裳,过来伺候我。”

    顾川柏蓦地抬起头。

    方谨威胁道:“听?不懂吗?”

    顾川柏握手成拳,心底的诸多情绪都冻成了寒冰。他慢吞吞地褪去衣衫,跪坐到软榻上,再被她反压到身下。但他并未觉察一丝一毫的疼痛。她没再欺侮他,只是枕着他的胸膛,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趁着方谨尚在睡梦中,顾川柏抬起一只手,轻搭于她的腰间。每当这时,他才能和她做一对寻常夫妻。

    *

    今夜一轮明月斜挂树梢,月色横窗,更添几分幽静。

    暗香疏影洒进窗格,遮不住一片浓郁血味。

    华瑶走进室内,只见重重叠叠的纱幔遮挡了白其姝、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等等一群人。她凑近了细瞧,隐约瞧见他们满身鲜血,从头到脚遍布窟窿。

    华瑶神魂俱乱,顿时坐了起来。她的喘息轻微而急促,再也闻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腥气。

    她环视四周,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发了一场噩梦。寝殿内一切如常,床褥干净整洁又柔软。

    华瑶抓住她的小鹦鹉枕,悄无声息地重新躺倒。

    谢云潇早已被她吵醒。他将她拥入怀里,低头去亲她的脸颊。此时的种种爱抚,满含关切缠绵之意,分外柔和?轻缓,像是在慰藉她的心境。

    但她尤觉不足,或许是天性使?然?,她胡乱地拉拽他的衣衫,无意中扯坏了轻薄的布料。只听?“咔嚓”一声响动?,他的衣袍碎成了几块。而她身为罪魁祸首,若无其事?道:“我不是故意的。”

    谢云潇逮住她作乱的手:“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死了,”华瑶讲出部分实情,“浑身是血,吓我一跳。”

    谢云潇稍作考虑,竟然?说:“若我真的死了,你要立刻离开京城,横跨虞州、沧州,逃往凉州东境。”

    “你不会有事?的,”华瑶双手圈住他的脖颈,“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

    今夜,华瑶与谢云潇就寝之前,曾经详细地商量过如何应对?皇帝的试探。

    京城乃是藏龙卧虎的凶险之地,不宜久留,华瑶盼着皇帝能尽快将她调离京城。除此以外,她还想搅乱京城的局势,好让皇帝无暇顾及她的家事?。

    她方才那句“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确有几分真情实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打动?了谢云潇的心。

    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掌一片炽热,好比添了木炭的火炉,烧得灼灼烈烈,诱生出更深的窒闷与燥性。

    华瑶原先不明白如何纾解。洞房花烛夜之后,她自?认为是其中行家。

    更何况谢云潇也才十八岁,气血方刚的年龄,身强体壮,武功精湛,没道理?会拒绝她。

    故此,华瑶委婉地说:“值此良辰美景,当尽一宵之欢。”

    出乎她的意料,谢云潇推辞道:“你先睡吧。你公事?在身,明早还要出门,今晚不宜劳累。”

    “只做一次就不累,”华瑶实话实说,“而且,你知道吗?你真的很香,摸起来光洁、滑韧又健壮。”

    谢云潇与她耳语道:“我原本也不愿违心抑情。你教过我驸马的贤德之道,反观你自?己,今天白天……”

    华瑶理?直气壮:“我白天也没把你怎么样。”

    谢云潇含住她莹白皎洁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吮吸了几下。她轻喘片刻,又听?他道:“你对?我讲了一串接一串的荤话。”

    确实,华瑶近日?在马车上、宫宴上、床榻上都对?谢云潇说了很多肮脏不堪的污言秽语。但她并未反省自?己,甚至还振振有词:“那又如何?我们都成亲了,夫妻之间……”话中一顿,她猛然?坐起身来:“窗外有人。”

    华瑶的诸多侍卫放出了信号烟。

    华瑶拔剑而起,披衣

    出门。

    今晚,她在回家的路上,不幸被皇帝派来的一群高手伏击。那群人藏在芦苇丛里,目标明确,速战速决,轻功更是登峰造极。她猜测他们来自?拱卫司。

    而现在,华瑶望向飞驰于宫殿屋檐间的黑衣人,心中已有了计较。放眼京城,谁敢夜闯皇族的住处?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一争高下?那些黑衣人要么效忠于皇后,要么效忠于二皇子——前者?是为了追踪罗绮,后者?是为了搜查罪证。

    这帮黑衣人的头领是一名体魄强健的男子。他的武功远在华瑶之上,当然?也胜过了燕雨。他脚步轻盈地跃过一道巍峨宫墙,刚好碰见了燕雨及其属下。

    燕雨心知他的武功优于自?己,而且他没有半点杀意,燕雨就大喊一声,虚张声势道:“哪儿?来的贼人!还不速速受死!”

    那人暗暗发笑:“你是四公主的近身侍卫?”接着喟叹一声:“低劣货色。”

    “放屁!”燕雨破口大骂,“你算老几,在哪个宫当值?四公主的私事?,轮不到你这贼人说三道四!”

    燕雨一边叫嚷,一边挥剑力攻,怎料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避开了燕雨全力一搏的杀招。

    那人来去无踪,飞掠到一棵大树上。他把整个兴庆宫收入眼底,如入无人之境。他正打算率领属下搜查主殿,忽有一把长剑砍向他的身侧,他的肩胛骨被切开一道裂口,鲜红的血液洒在树叶上。他疾速拔刀出鞘。转身之际,他见到了谢云潇。

    他心中暗道,谢家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第54章 宝钏回环九芎树 九芎树送嫁是虞州的风……

    谢云潇并不清楚黑衣人的身?份。他以为这一批黑衣人抱了必死的决心?, 便也懒得活捉他们,只打算将他们全部杀光,免得他们将来?再找华瑶的麻烦。

    华瑶原本就是?势单力薄的公主。她冒死立下战功, 不仅没?换来?皇帝的优待, 反而招到了多方的猜忌和?仇恨。

    华瑶和?谢云潇成亲之后, 皇帝隐晦地敲打了谢家。而谢家的官员大多是?天子近臣, 充其量只能算作华瑶的保命符, 做不了她的马前卒。她的兴衰荣辱都被皇帝一手掌握。纵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他凭什么独揽生杀大权, 又凭什么作践臣民的性命?

    谢云潇一时又想起了戚归禾。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医馆的地窖里?, 见过戚归禾的遗容。彼时的戚归禾像是?睡着了, 不过没?了声息,经脉全断, 脏器腐烂——这就是?他忠于君主的下场。

    帝王之术在?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都能激发皇帝的猜疑,继而惹出一场血光之灾。

    思及此,谢云潇的剑风越发凌厉。

    那黑衣人只见谢云潇剑光大盛, 再也瞧不清谢云潇的迅疾身?影, 自然是?拼命也要自保。他当即拔出腰侧两把双刀,借着一股狠劲甩刀迎敌, 霎时刀剑相交, 火星四溅。他双臂一阵酸麻,立即开口道:“你放我走, 对四公主更有好?处。”

    谢云潇却?道:“我更想杀了你。”

    黑衣人向下纵落:“京城高手云集,英才辈出,哪怕你打得过我, 打不过一整个京营。这会儿你对我下了死手,可就是?沉不住气。”

    谢云潇乘胜追击:“你武功太差,难逃一死。”

    那黑衣人施展轻功,逃往燕雨的附近,挥袖一戳,忽地刺了燕雨一剑,恰好?刺中燕雨的腿部,却?没?伤到要害之处,显然是?刀下留了情。倘若他对燕雨起了杀心?,燕雨早已沦为一具冰凉的尸首。

    鲜血顺着燕雨的大腿往下流,燕雨强忍痛意,怒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那黑衣人笑道:“小友,你才是?真的狼心?狗肺。”

    言罢,黑衣人撩起衣摆,露出身?侧的一块黄金腰牌。

    月光下的腰牌闪烁不定,色泽纯净。

    华瑶和?谢云潇见状,当即命令属下停止追击,眼看着黑衣人及其同伙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直到此时,华瑶才放出信号烟,传唤京城拱卫司的士兵护驾。她知道拱卫司不会尽职尽责地保护她。这信号烟无非是?走个过场,让京城官兵的面子好?看些。损了京官的颜面,那就是?损了父皇的颜面,此般浅显的道理?,她当然再明白不过。

    但她今晚先后被偷袭了两次。

    她的几?个近身?侍卫都受了伤。

    她心?头憋着一股窝囊气,再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

    临睡之前,华瑶愤怒地咬住被角,心?中暗想,总有一天,皇帝和?皇后都要以身?偿还这一笔又一笔的血债!

    “行了,别咬了,”谢云潇轻轻扯动被子,“我依照你的吩咐,派人给谢家传了信。夜袭皇族是?京城大案,往后几?日,你免不了四处奔波。既然皇帝暂未出兵,今晚你安心?睡吧。”

    他把长?剑放在?床侧,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她一言不发,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华瑶命令道:“再亲一口。”

    “算了,你已经累了一天,”谢云潇推却?道,“别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华瑶听信谢云潇的劝告。她“嗯”了一声,不再讲话。

    不久之前,谢云潇还在?杀人见血。而现在?,帐内没?有一丝血腥气,温香软玉抚慰了他的燥烈。

    枕边盈满玫瑰的清香,华瑶更像是?玫瑰凝成的花妖,引人深陷纷纷扰攘的红尘。对于谢云潇而言,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恰似幻梦生花、浮云落影,皆是?虚无缥缈的妄境。但华瑶是?如此这般的生动活泼,从?他十五岁起,勾挑他顷刻万念。

    他深知此身?已被情丝牵绊,只盼终有一日能与她心?意互通。

    华瑶摩挲着他的手指骨节,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嘉元长?公主的驸马是?怎么死的?”

    谢云潇道:“凌迟。”

    “确实,”华瑶转过身?,面朝着他,“他的罪名是?结党谋叛,仗势欺人。”

    谢云潇的声调依旧平静:“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现下有何计策?”

    华瑶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平躺在?床上。

    她紧贴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我思前想后,为今之计,只有利用二皇子高阳晋明。父皇准许我住在?兴庆宫,而晋明还被软禁在?嘉元宫,要知道,父皇对他的宠爱,向来?是?远胜过我的。可现在?呢,父皇迟迟没?有解禁他,萧贵妃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既然如此,我应当再为皇兄添一把火。”

    谢云潇猜测道:“祸水东流,借刀杀人?”

    “正是?如此,”华瑶咬字极轻,“并非我不念骨肉亲情,只是?他本来?就欠你大哥一条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呢喃道:“我要他沦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你打算如何进谏?”谢云潇把玩她的一缕发丝,“你从?雍城选送到户部的人手,暂未安定。谢家虽有不少党羽,但他们作壁上观,从?不参与夺嫡之争。”

    华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前几?年,东南七省清查了人丁与田产,以‘十段丁田法’革新了税制,内阁一直在?考虑推行新政。恰巧我们在雍城查遍假账,追缴了一批税银,户部有意同我商讨雍城的真假账目。雍城盛产矿石和?精盐,这里?头是?大有油水可捞的。你也知道,户部缺钱,工部更缺,那户部尚书是?三朝元老。我父皇问他要钱,他有时候也不愿意给……”

    户部尚书孟道年,时年七十四岁,耳清目明,精神矍铄。他出身?寒门,品行端方自持,且是?三朝元老,对皇帝忠心?耿耿,乃是?难得的忠纯笃实之臣。

    孟道年偶尔忤逆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未曾追究过他。

    孟道年为官清廉,常被称颂。

    谢云潇见过孟道年两回,第?一回是?三年前,孟道年私下拜访镇国将军,因着军饷亏空一事,他希望镇国将军在?凉州屯田备粮。第?二回是?上个月,孟道年来?谢家赴宴,宾主尽欢,孟道年也送了一份厚礼。

    官场的应酬没?有新旧之分,无论三朝元老或是?年轻翰林,人人都得遵守官场交际的规矩。在?官场上历练久了,便能

    把世态人情都看透了。

    偏偏谢云潇最不耐烦官场交际。他早已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

    华瑶搂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户部尚书孟道年,户部侍郎程士祥,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还有你的祖父谢永玄……他们都是?推行新政的第?一等人物,也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

    她放慢了语调:“我原先打算诬陷晋明造反,如今想来?,我当真诬陷他了吗?他的封地在?秦州,紧邻凉州。只要他占领雍城,那就有了盐、铁、鱼、米、水,纵横凉州、秦州二地。”

    谢云潇略作思索,又说?:“依你之意,你要把晋明的罪责,借由近臣之口,传入皇帝的耳目?此计并非万全之策。”

    华瑶斟酌道:“晋明此人,与父皇有几?分相似。他的疑心?极重。哪怕父皇不相信他谋反,我要让他相信父皇以为他谋反了。正所谓‘世情宜假不宜真’,便是?此间的道理?。”

    谢云潇道:“原来?是?李代?桃僵。”

    华瑶轻快地念道:“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当她讲到“虫来?啮桃根”,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入他的衣襟,却?被他迅速地按住了。

    他转过头去?,也没?看她,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再不睡,天快亮了。”

    “嗯,”华瑶低咛道,“我好?困。”

    谢云潇再次提起她的公事:“明日一早,你与杜小姐……”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的呼吸变得更轻。秋夜的天冷得很,谢云潇为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悬停在?她的胸口,虽有片刻的迟疑,最终也没?拿走她怀里?的小鹦鹉枕。

    *

    辰时未至,天已黎明,破晓的霞色交替变幻。

    华瑶乘坐马车,在?京城的早间集市之内绕路。她穿梭于不同的商店,最终在?某家店铺的隔壁暗室里?见到了白其姝和?罗绮。

    这间暗室里?,仅有华瑶、白其姝、罗绮以及杜兰泽四人。

    不过罗绮正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白其姝站在?一旁擦拭她的软剑,而华瑶和?杜兰泽面对着罗绮,听她说?:“殿下,您昨夜见到了何近朱,为什么还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不是?我不信你,”华瑶叹了口气,“是?你出尔反尔,一天换一个说?辞。”

    白其姝插了一嘴:“您何苦跟她废话呢,姑且交给我吧。我自创的酷刑,可不比官府少。”

    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白其姝的话。

    华瑶含笑道:“罗绮,你先前对我说?,你离宫的那两年,一门心?思为了你的娘亲和?妹妹做打算。结果呢?我派人去?虞州细查,才知道你在?虞州的踪迹十分诡异。去?年的年尾,你又告诉我,你与镇抚司副指挥使何近朱有染,他送了你……”

    罗绮双目含泪,接话道:“他送过我一对宝钏,一株九芎树,九芎树送嫁,原本就是?虞州的风俗。殿下,此刻我若有一句假话,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第55章 绿鬓朱颜难再复 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

    华瑶戏谑道:“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 随口?就能发一个毒誓。”

    罗绮默然垂首。

    华瑶略微弯腰,挑起她的下巴:“你耗光了?我?的耐心。”

    罗绮与华瑶对视少?顷,华瑶不禁微笑?道:“你骗了?我?多少?回, 我?懒得细数。今天, 我?打算把你做成人彘。对了?, 你的族亲一个也跑不掉, 他们都住在虞州的长顺镇。我?会派兵去虞州, 杀光你全家。”

    罗绮双瞳一缩,华瑶的匕首已然出鞘:“你自己想想, 我?先前待你有多好, 我?甚至想过要?放你走, 谁知你竟然是皇后的人?你侍奉淑妃的那些年,对淑妃做过什?么, 又对我?做过什?么?可怜淑妃纯善仁慈,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罗绮泪如泉涌,“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 奴婢这辈子都还不完……我?不想害淑妃的, 我?不想害她!”

    暗室里不见?天光,摆荡的烛火映照着石墙, 愈显得朦胧昏暗。

    罗绮的眼中浮现泪雾, 再?也瞧不清华瑶的神情。她越发心慌,匆忙道:“何?近朱, 何?近朱他昨夜擅闯您的住处,定是为了?杀我?。皇后要?我?死?,您也要?我?死?……”

    杜兰泽忽而开口?:“你明白皇后的用意, 为何?还要?替她隐瞒?”

    罗绮猛地抬起头。她不敢直视杜兰泽,只敢眺望墙上的虚影,杜兰泽却离她越来越近:“ 你罔顾自己和亲族的性命,执意掩饰皇后的秘密,难道你还有亲人在皇后手上?是谁呢,你妹妹,或是你的……孩子?”

    杜兰泽智多近妖,罗绮早有耳闻。她紧闭双眼,不住地吞咽,以防杜兰泽穿透她的目光,洞察她的神魂。然而杜兰泽牵起了?她的手,摸到她的掌骨一片冰凉,杜兰泽就说:“果然如此。”

    罗绮尚未睁眼,只觉一把锋利匕首抵着她的臂膀。那匕首的刀刃割破她的衣衫,差一点就会切开她的肌肤,正当此时,华瑶道:“你确定自己的妹妹和孩子仍然活着吗?就算他们还活着,等你咽了?气,皇后定会杀了?他们。我?比你更了?解皇族的处世之道。”

    泪水顺着眼角向外流淌,罗绮心如死?灰,哭得魂不守舍:“您还想问什?么?凡我?能说的,我?都说了?。”

    华瑶坐到了?她的对面:“先讲讲何?近朱吧。他和皇后相识多久?”

    案几上摆着一盏香炉,袅袅烟雾一股一股地外溢,罗绮怔怔地盯着炉火,心头空荡荡的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雪。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木然地说:“何?近朱是镇抚司副指挥使,兼任八皇子的师傅。他也曾是皇宫侍卫的教头,教过燕雨和齐风,许是认得他们的。”

    昨夜,那黑衣人确实对燕雨手下留情,且以“小友”称呼燕雨。思及此,华瑶颇觉讽刺。她把玩着匕首,又听罗绮说:“何?近朱和皇后至少?相识十四年,他对皇后言听计从,倘使皇后命他自裁,他也会立即动手的。”

    华瑶淡淡地说:“他比你更懂得如何?侍奉主子。”

    罗绮面颊泛白,唇无血色,仍在自说自话:“何?近朱的功夫,是顶好的。可他最擅长的,不是单打独斗,当是群攻。他有八个属下。他们八人合力练出一套刀法,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刀法在镇抚司传遍开来。前些年朝廷清剿民间高手,便是派出一批一批的镇抚司校尉,神不知鬼不晓的,就把民间的高手,杀得只剩三四成了?。”

    华瑶追问道:“为何?没?有杀光?”

    罗绮哭了?太久,神智昏昏沉沉,气若游丝道:“皇帝想杀光全天下的武功高手,但是镇抚司的人手不够……何?近朱同我?说过,那八人刀法是不好练的,十年方?能小成,还要?看每个人的悟性和造化。”

    这种诡异的刀法,华瑶有所耳闻。她知道何?近朱是谢云潇的手下败将?,但是,谢云潇能战胜何?近朱及其?七位属下吗?结果不得而知。

    华瑶想继续利用罗绮,还得给罗绮一点盼头。她思索片刻,问起了?罗绮的妹妹:“你妹妹的相貌是什?么样的?”

    罗绮钳口?结舌,华瑶叹息道:“你此时不说,反倒害了?她。万一皇后把她养熟了?,又派她去害了?宫里哪位主子,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我?本?也不想管她,只怕她的户籍与你相关?,到时候,皇帝查到你的头上,株连十族的大罪,你是否担当得起?”

    “我?不晓得,”罗绮悲从中来,顿时泣不成声?,“我不晓得她如今的样貌,求您放过我?,也放过她。”

    罗绮的衣襟被泪水沾湿,华瑶却对她毫无怜惜。

    罗绮自觉走到了?穷途末路,忽听华瑶说:“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会酌情救出你的妹妹,甚至你的孩子,放他们远走高

    飞,你意下如何??”

    罗绮不知哪来的力气,脚尖点地,使劲往前挪移。木椅剐蹭地面,磨出“刺啦刺啦”的杂音,她喘了好几口气。

    华瑶就弯下腰来,看着她的双目,循循善诱道:“你知道的,我?心慈手软,对属下向来宽厚,即便我?去年就发现你是细作,却还养了?你一整年,把你从凉州带到京城,与你好商好量,天底下还有哪位皇族比我?更仁善?你妹妹来了?我?这儿,才有活路可走。”

    室内熏香的浅淡气味钻进罗绮的鼻间,她昏昏然道:“我?妹妹的耳侧有一块月牙形胎记,我?还有个儿子……他的生辰是昭宁十四年五月八日,他的后背有五颗黑痣,后脑勺也有一块胎记……”话没?说完,她实在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华瑶熄灭了?香炉内的火芯。她和白其?姝、杜兰泽一同走出暗室。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小雨,雾气氤氲,雨丝绵密,浸湿了?一扇纱窗。

    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那凄风寒雨泠泠地打在窗前,华瑶捡来一只精致小巧的清铜手炉,递给杜兰泽,好让她取暖。

    杜兰泽含笑?道:“多谢殿下。”

    白其?姝意有所指:“你很怕冷啊。”

    杜兰泽神态自若:“劳您挂心,我?自幼体弱多病,惧冷畏寒。”

    风雨吹得竹帘钩响,白其?姝的裙带飘到了?杜兰泽的腕间,略微缠绕一瞬,又散开了?。

    白其?姝手执团扇,站直了?身子,埋怨道:“殿下,您待会儿还要?出门吧?这场雨来得不及时,您只能冒雨出行了?。”

    密云积聚,雷声?轰隆,展眼之际,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溅乱深浅不一的水洼。那天色昏暗得不见?半点日光,狂风摧折枯树的枝杈,激得杜兰泽打了?个喷嚏。

    白其?姝就站在杜兰泽的身侧,窃窃私语道:“杜兰泽啊杜兰泽,你可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呢,我?见?犹怜。”

    杜兰泽置若罔闻。她道:“殿下,请您即刻启程,切莫误了?吉时。今日是您与驸马结亲的第四日,依照宫规,您要?亲自把驸马的户籍刻在玉牒上。”

    华瑶尚在沉思。片刻之后,她才接话:“好,那我?先走了?。”

    杜兰泽与白其?姝齐声?道:“恭送殿下。”

    华瑶撑开一把油纸伞。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特意叮嘱白其?姝:“我?知道你行事乖张,但你既然来了?京城,必须事事谨慎,切忌在外招摇。皇帝的爪牙遍布京城,皇后与大皇子深不可测,而我?们根基薄弱,开罪不起他们。”

    白其?姝效仿杜兰泽方?才的语调,乖巧地回应道:“劳您挂心,我?铭感五内。”

    华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又道:“今夏康州大旱,流民逃到了?秦州。我?听京城商人说,康州、秦州几座城镇的百姓都染了?些疫气,谁也不知那瘟疫会不会传到京城来,请您务必事事谨慎。”

    华瑶点了?点头。

    白其?姝送她出门,行至玉兰树下,迸溅的水珠沾湿了?她的裙摆,映着满地凋残的玉兰,她见?景生情,忽而道:“我?小时候,沧州也下过这样大的一场雨,我?和娘亲在雨中跑来跑去,跑得脚底都磨破了?,怎么也找不到躲雨的地方?。”

    话刚出口?,白其?姝轻咬唇瓣,惊讶于自己的失言,更怕华瑶会探查她的底细。

    华瑶却没?有追究,只说:“我?原先就察觉到了?,你似乎很讨厌下雨。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会为你遮风挡雨。”

    白其?姝更是诧异。她侧头去看华瑶,华瑶依旧平静:“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白其?姝屈膝行礼:“殿下慢走。”

    *

    华瑶的马车回了?一趟兴庆宫,接到了?谢云潇。他今日一袭白衣玉带,从里到外一尘不染,明净雅洁,临风翩翩,见?者皆惊为天人。

    华瑶也是双眼一亮,欢欢喜喜地把谢云潇按倒在马车上,他竟然反压住她,单手握紧她两只手腕。

    华瑶立刻蹙眉:“你干什?么?”

    谢云潇问:“你身上为何?有些烫?”

    他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凉凉的,香香的,令她再?舒服不过,感觉像是盛夏三伏天走进了?清凉殿,她懒洋洋道:“今早我?审问罗绮,点燃了?一种西域香料,能让人心潮起伏。你知道的,我?并非鲁莽的人,只是你这一身装扮很好看,我?也很喜欢,情动兴至,难免乱了?礼数。”

    谢云潇抽身而去,坐在离她不远处:“你的药效,何?时能退?”

    “快了?,”华瑶抓住他的衣带把玩,“等我?到了?皇宫,应该就会冷静下来了?。”

    谢云潇将?他的衣带扯了?回来:“你审问罗绮,可曾问出些什?么?”

    华瑶凑近他:“昨夜,你砍伤的那个黑衣人,他名叫何?近朱,乃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皇后眼前的红人。他还教过齐风和燕雨的武功,当然也没?教几天,齐风和燕雨十二?岁就跟了?我?。”

    谢云潇没?来由地问道:“你和齐风一同长大?”

    “差不多吧,”华瑶随口?说,“我?小时候还经常抓他陪我?玩游戏。”

    谢云潇忽然把车窗推开一条缝,丝丝冷风接连吹进来,华瑶陡然清醒。她不再?谈论齐风,只把嗓音压得更低,接着与谢云潇讲起了?公事,直到马车驶入宫道,他们二?人不再?交谈,一路无话。

    雨中的宫殿更显巍峨庄肃,时值晌午,一阵阵钟声?传遍皇城上下,太常寺、鸿胪寺、礼部、内阁以及神宫监、司设监的官宦一齐等候在宗庙台阶前,众人皆以徐阁老为首,雨雾罩得他整洁的官服凝满湿气。他朝着华瑶躬身行礼,接引她和谢云潇步入宗庙。

    公主与驸马成亲之后,驸马隶属于皇族,那皇族的玉牒添名乃是一桩大事,需得有高官与内监在旁看明。即便如此,华瑶也没?料到内阁首辅徐信修会在此时露面。

    徐信修是两朝元老,日理万机。他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也是徐党的头领,六部九寺十二?监都有他捧上来的人。皇帝至今没?有削过他的权,但他已是多方?党派的眼中钉。

    早在去年年初,都察院便上书皇帝,列举了?徐信修的“十大罪”。

    皇帝阅过奏折,并未追查“十大罪”的真伪,民间仍有流言说徐信修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乃是当朝贪官一派之首。

    华瑶偷偷瞧他一眼,只见?他官服内的棉袍早已穿得老旧,边角磨得粗糙,叫她心中暗暗震惊。她双手揣袖,紧随他的脚步,走向宗庙的侧殿。

    殿中自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景观十分壮丽。

    镶金的墙面上挂着几副栩栩如生的画像,其?间一位画中人正是秀美端庄的孝仁皇后。她是三公主高阳方?谨的生母,也是内阁首辅徐信修的独生女儿。她英年早逝,死?因成谜。

    徐信修路过他女儿的画像,竟然没?有多望她一眼。

    华瑶听闻,徐信修出身书香门第,与妻子青梅竹马,恩爱有加。他从不寻欢作乐,视美色如无物,此生仅有孝仁皇后这一个女儿,自然把女儿当做掌上明珠。

    孝仁皇后被父母教养得极好。据说她生得绿鬓朱颜,弱骨丰肌,且是一朵才貌双全的解语花,很得皇帝的喜欢。但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当今皇后又撤了?她的祠堂,华瑶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今日一见?画像,方?知她名不虚传。

    那一厢的徐信修与礼部官员先后下跪,点蜡烧香,通读圣旨,这叫“请礼”。皇城的太监多半不识字,“请礼”一事向来由高官操办。

    神宫监的太监连问三声?华瑶的口?谕,方?才打开一道金门。

    华瑶亲手取出她的玉板,拿起一只雕笔,直到此时,她才惊觉这支笔,轻如鸿毛,根本?无法在玉板上刻字。

    华瑶略作迟疑,那太监微微欠身。他垂眸敛眉,神态恭敬,毫不显山露水。他背后的主子要?么是皇帝,要?么是皇后,这二?人打了?什?么算盘,华瑶暂不细究,现在她只想把谢云潇的名字刻进玉板。

    案桌上供着一炉香火,太常寺呈递的瓜果祭品分列两侧。华瑶必须赶在香火燃尽之

    前刻完名字。她微一侧身,低语道:“公公不必盯着我?。我?写字时,需得静心。”

    那几位太监寸步不离,华瑶瞥向徐阁老。

    徐阁老侧过眼,礼部一位官员就开口?道:“既是公主的口?谕,岂有不遵之理?”

    众位太监往后退了?几步,伏地磕头。华瑶佯装抚鬓,眼疾手快地拔下一根发钗。她指间蕴力,极快地雕完“谢云潇”三字,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又开始刻他的生辰八字。她赶在太监拜礼结束之前,做完了?这一桩大事。

    华瑶把发钗藏在袖中。她背后众人只见?她攥着雕笔,那笔杆上刻有龙纹,盖着皇印,镶金嵌玉,彰显着皇族的威势。

    *

    礼毕,华瑶留在宗庙祭祀,直至这天傍晚,她才走出庙门。

    徐阁老邀请华瑶和谢云潇去文渊阁一叙,此事大概先求得了?皇帝的首肯,因为御前太监也来到了?文渊阁。

    太监的托辞是“特来伺候公主与驸马”,实际上,他奉命监听华瑶与内阁的议事内容。

    今夜的雨越下越大,泼天罩地,华瑶待在文渊阁内,只听得惊雷乍起,就连远处钟声?都辨不清了?。她靠坐窗边,并不畏寒,只觉得天气凉爽宜人,雨风骀荡。

    内阁重臣的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全是不通武艺的文弱书生。他们恭请华瑶和谢云潇的谅解,而后,人人抱着一个手炉,围坐在圆桌的四周,这其?中也包括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

    谢永玄白发苍苍,双目熠熠,颇有仙风道骨的神韵。

    为了?避嫌,谢永玄特意坐在距离谢云潇最远的位置,但他拿出了?文渊阁珍藏的玉山雪蕊,这是谢云潇从小喝惯了?的花茶。

    谢永玄亲手泡茶,再?交由太监奉茶。太监先后呈上两杯茶,分别?放在华瑶和谢云潇的面前。

    华瑶细品谢永玄的茶艺,果真非同凡响,她的心情愈发爽快。

    就在此时,户部侍郎程士祥开口?道:“今日,臣等奉诏修订财计,微臣在此谢过公主与驸马的体恤,有劳您二?位大驾光临,臣等感激不尽。您二?位在雍城查收税银二?十三万六千两,俱已报公。户部旧法,行之数年,革新在即……”

    华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长篇大论,户部尚书孟道年忽然插话道:“程大人是朝内老人,谈论公事,总要?开门见?山,少?些繁文丽辞,公主也不会责怪你。”

    华瑶立刻接话道:“诚如二?位大人所言,修订财计正是父皇的圣命。父皇英明神武,功在千秋万古,等到新政推行之后,定能造福万民。而我?也是父皇的臣子,官职远低于诸位大人。请诸位不必多礼,只把我?看作新员即可。至于雍城税银一案,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道年的侍从抱来一沓账目,递交到华瑶手中。

    华瑶翻了?几页,松了?口?气。

    她先前还担心孟道年会发现她也伪造了?假账,如今她细审一遍,孟道年似乎并没?有质疑雍城的账目,只是想把她审计的方?式推行至全国,广增税收。

    华瑶低头查账,内阁首辅徐信修还在一旁批文。

    内阁次辅赵文焕正与徐信修同坐一处,他眼皮微抬,蓦地说道:“公主与驸马都是当世豪杰,无论练兵、打仗、查账,还是审财,您二?位都是十分的精通啊。”

    第56章 一朝身死 无门无户

    大雨倾盆, 雾气更浓,太监放下两?重珠帘,多添了炭盆, 又点了晶灯, 满室亮如白昼。

    华瑶坐在一片皎洁灯光中, 从容道:“雍城不少官员都是户部?亲派。此次的雍城查税一案, 原也是雍城税务司牵的头, 我不过是成人之美。户部?甄选出来的贤能之士,有德有量, 有才有识, 真乃我大梁之福。”

    赵文焕捋了下胡子?, 笑道:“雍城三万守军,力挫二十万大敌, 亏得公主和驸马调度有方?。微臣听?闻凉州军纪如山,令行?禁止,将军与兵卒肝胆相?照,无怪乎屡立奇功。”

    户部?侍郎程士祥接话道:“赵大人说的是,凉州的兵将多有袍泽之谊、手?足之情。若非此因?, 公主与驸马便也不会挪用税银, 填补雍城抚恤金的差缺。”

    听?到这里,华瑶笑了。

    内阁的每一位重臣都很会讲话, 言辞也很文雅, 他们铺垫了那么?多,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私自挪用税银, 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不过,华瑶以朝廷之名发放抚恤金,反倒在凉州为?朝廷挣了个美名。

    而且, 华瑶早已密奏皇帝,向他请罪。她回京之后,又递交了所有账簿,进献白银数十万两?,另附大量珍宝作为?贡礼。

    她知道,皇帝想?要的,不仅是大权在握,还有普天之下的臣心和民心。比起镇国将军,凉州百姓更应该爱戴皇帝,凉州兵将更应该尊崇皇帝。因?此,朝臣不必遵守法律,只需一贯迎合上意,便能在官场中保全?身家性命。

    华瑶淡定地饮茶,轻言细语道:“税银自然属于朝廷,抚恤金也是朝廷放出来的,雍城兵将感念父皇的恩德,无不拜服。我不知程大人方?才的话,究竟要从何?讲起?”

    华瑶的伶牙俐齿,深深地震慑了程士祥的心神。

    程士祥愣了一愣,随后,他就像个喷泉似的,不停地喷射他对皇帝的溢美之词。

    程士祥不愧是昭宁初年的庶吉士,出口成章,言辞绮丽。

    华瑶这才想?起来,程士祥曾为?皇帝写过一首《摘星楼赋》,赞颂皇帝修建高楼的壮举。他趋炎附势的本领一流,但也不算平庸之辈——他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学会了户部?新帐的算法。

    华瑶低下头,继续核对册本。

    先前,华瑶从雍城的税务司挑选了几个人,举荐到户部?任职。那些人的官阶不大,却?被户部?委以重任。现在户部?把他们新造的账簿呈给华瑶,让她过目,倘若这些账簿将来出了问题,她便要第一个担责。

    华瑶状似无意地问:“这一本账里,怎么?没有盐税呢?”

    户部?尚书?孟道年说:“今年的盐税,暂未收齐。”

    华瑶又问:“雍城的盐税,收齐了吗?”

    雍城紧邻雅木湖,而雅木湖的盐矿闻名天下。雅木湖每年上缴的盐税便是一宗巨款,凉州的巡盐部?院还要给宫里进奉贡盐。

    孟道年半垂着头,微微阖眼:“您可曾清查过雍城的盐赋?”

    “当然没有,”华瑶急忙道,“盐务关乎民情,事体重大。凉州设有巡盐都察院,专职于清理盐政,我怎敢越俎代庖?”

    内阁次辅赵文焕圆场道:“以讹传讹之谈,殿下勿以介怀。”

    华瑶叹了口气:“何?为?以讹传讹?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擅专盐政。我都不知道雅木湖的盐矿在哪里。诸位大人,可否把京城的传言告诉我?”

    赵文焕背靠软椅,微微侧目,那一厢的太监躬着身子?,忽然插话道:“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在宫里也听?过一二。据传,您曾经接见过盐课司的官员……”

    “不是我,”华瑶辩解道,“雍城的门禁极其严格,盐课司的官员来访,必然需要勘合。而我从未见过他们,更没给他们发过勘合。”

    谢云潇适时开口:“殿下,此事一查便知,您自有清白之名。”

    华瑶当真清清白白。

    惹了麻烦的人,是她的二皇兄,高阳晋明。

    晋明曾经探访过盐矿,视察过盐课司的官员,传召过巡盐御史……他还跟华瑶说,他有协理雍城之职。这句话是公开讲的,雍城的诸多官商都听?得清清楚楚。

    盐政一事,牵涉二皇子?,文渊阁里再没一个人提及雍城的盐税。他们切实磋商新政,着力于革新各地的税务司,准备进一步精简税制,富国利民。

    众人商榷到了戌时,这才刚刚散席,忽又听?得雷声轰响,雨势竟然比先前更狂猛。

    冰冷的雨滴密密匝匝地坠落屋顶,水珠迸溅,转瞬间沾湿了华瑶的裙摆。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华瑶举起一把伞,站在台阶之前,深吸一口气,肺腑之中似乎沾染了水雾。

    太监为华瑶送来一件披风,谢云潇却?不放心。

    宫里的太监

    党派分裂,总有各类明争暗斗。谢云潇又曾在京城遭遇过两场伏击,必然要处处设防。他婉言谢绝了太监的披风。趁着天黑雨大,他解下自己的雪白衣袍,把那件衣袍罩在华瑶的身上。

    华瑶却?说:“我一点也不怕淋雨。你把外衣给了我,你穿得更单薄了……”

    谢云潇自然而然道:“无妨,你比我更要紧,你不能着凉。入秋了,应多保重。”

    华瑶以为?,谢云潇所说的“要紧”,指的是她的地位比他高。无论如何?,她都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当然贵不可言。

    华瑶点了点头,满意道:“嗯,好的,那我们走吧,该回家了。”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还没走下台阶,近旁响起一道脚步声,谢云潇侧目一看,只见他的祖父谢永玄也撑伞而至。

    谢永玄提了一盏昏暗的纱灯。

    灯色幽淡,谢永玄目色沉静,只说:“文渊阁一向不准闲杂人等进出。天冷路黑,殿下的侍卫仍在门外等候,您可以暂用这盏灯,留一点光亮……”

    华瑶小?声道:“多谢您的好意。”

    她亲手?接过灯盏。

    今夜谢永玄不打算回府,准备在文渊阁暂住一夜。文渊阁常备多间厢房,也有谢永玄的几套干净衣裳。他察觉谢云潇的衣袍落到了华瑶身上,就把目光转向了文渊阁的厢房,谢云潇却?道:“宫中耳目众多,请您先回,改日有空,我与公主定当……上门拜访。”

    谢永玄拱手?作礼。

    谢永玄站在台阶的边沿处。他已是鬓发花白的老人,却?立在这一场泼天盖地的风雨里,望着他的孙辈渐行?渐远。祖孙二人没来得及多讲一句话。他看着自己的孙子?,便又想?起他送女儿远嫁凉州的那一日,京城也在下雨,绯红的花轿消失在漫漫官道上,他和妻子?顾不得礼法,追着那顶花轿走啊走,走啊走,舍不得女儿远嫁,心都要疼碎了。

    念及女儿将来要吃的苦,他的妻子?以泪洗面,他便安慰她,骨肉至亲不相?离,女儿女婿总会回来探亲。他和妻子?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妻子?一病不起,药石罔效。他独自操办了妻子?的后事。那时他的两?鬓尚有黑发,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他满头只剩银丝,他的孙子?攀扯上了皇家。

    纱灯在雨中劈开一条长路,华瑶悄悄地回了一下头,眼见谢永玄喃喃低语,她稍加思索,就猜到谢永玄的话是:孩子?,孩子?,你多保重啊。

    *

    打从华瑶记事起,京城从未下过如此狂烈的暴雨。

    今年夏季的康州又遭大旱,从五月到九月,老天爷就没往康州洒过水。

    那雨水是从康州来了京城吗?

    华瑶踩着地砖上薄薄一层积雨,心底越发盼望康州的旱情能早日缓解。

    她和谢云潇走出文渊阁。侍卫撑起一顶华盖,护送她步入马车。她在车上脱掉大半的衣裳,只穿一件薄纱寝衣,抱着手?炉,盖着丝棉软被,斜倚着谢云潇的肩膀。

    马车走了没多久,车夫传话道:“殿下,朴公子?在前头。”

    这车夫原本是淑妃宫里的人,而朴公子?是淑妃的侄子?,也算是华瑶的表哥,那车夫自然不敢怠慢,特意向华瑶通报一声,华瑶不免奇怪道:“这么?晚了,朴公子?一个人在宫道上做什么??”

    谢云潇道:“夜游皇城,观赏雨景。”

    华瑶道:“真的吗?”

    谢云潇对她窃窃私语:“他既有这般雅兴,你也不便打扰。你此时衣衫不整……怎么?见客?”

    他把手?伸进了被子?里,轻轻搂过她的腰肢,她立即抱住他的脖颈,听?他说:“你贵为?金枝玉叶,应当顾及自身的威仪。朴公子?是翰林院的人,秉正?不私,最看重规矩和礼仪。”

    华瑶却?笑道:“哈哈,你自己呢?你也挺看重规矩和礼仪吧。”

    谢云潇不答话,只低头轻吻她,唇间相?触,若即若离。

    华瑶受不了这般暧昧不明的引诱,就慢慢地攀住他的肩膀,越来越热烈地亲他,缠绵时的情韵一派旖旎,她还说:“你要多跟我学一学,像我这样做,才算是真正?地亲到了你。”

    谢云潇笑道:“多谢赐教?,在下获益匪浅。”

    华瑶心情更好,一边亲他一边说:“心肝的嘴真甜。”

    马车在雨中行?得更慢,碾碎了水洼里的夜色。

    二更天的凄清光景,风雨交加,宫灯昏暗,朴月梭的袍角也被雨水浇得湿透。他早就认出了华瑶的马车,或者说,他在此等候已久。

    那辆马车从他的身侧经过,他喊道:“殿下!”

    车轮未停,他又说:“四?公主殿下!”

    车夫勒住了缰绳,华瑶的声音传了出来:“朴公子?,请上车吧。”

    朴月梭把他的油纸伞交给车夫,携着满身的水雾登车。他以袖遮面,闷头咳嗽几声,华瑶就递给他一只手?炉。

    他坐到了华瑶的对面,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谢殿下。”顿了顿,又说:“微臣参见驸马。”

    他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谢云潇却?没有看他一眼。

    谢云潇的神色极是平静,并无一丝不快。他身穿白衣,腰系玉带,极有出尘脱俗的况味,犹如凛冬飘降的大雪,天然去雕饰,分毫不逊色于缤纷春景。他还捧着一本书?,搭在书?页间的手?指修长,腕骨强健,劲势无穷,定有摧冰破玉的强悍力量。

    他不愧是华瑶的驸马。

    他与华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生同寝、死同墓,此生长相?厮守,携伴白头。

    而朴月梭等了华瑶整整十年,只能在她新婚之夜辗转反侧,又在辗转之间徒呼奈何?。他的家族早已和她绑定,双方?同生共存,她却?和谢家缔结了秦晋之好。

    朴月梭收回目光,温声道:“殿下还记得吗?昭宁十六年的盛夏,皇城暴雨连天……”

    “嗯,”华瑶点头道,“那半个月,你留宿在皇城的学堂里,每天早晚都要和太傅打照面。”

    她轻笑出声:“哈哈,我记得,太傅十分器重你,夸你的文章写得好,镇南王世子?嫉妒你,就把你最喜欢的毛笔藏到了树下,那支笔被雨水泡坏了。”

    “彼时我阅历尚浅,暗自懊恼,”朴月梭微微一笑,“多亏您替我出头,又送了我一支新笔。”

    谢云潇的指尖按紧书?页,把一沓薄纸掐出了折痕。昭宁十六年,华瑶年仅九岁。她之所以与朴月梭交好,也不过是因?为?好玩,朴月梭对此心知肚明,何?必故意卖弄?

    朴月梭注意到谢云潇手?上的动作,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他继续说:“我与殿下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因?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已经成了家,立了业,私下里……我能不能,再唤您一声表妹?”

    “行?吧,”华瑶爽快道,“我不介意。”

    朴月梭垂首,声调愈发低沉:“只怕驸马介意,自从我上车之后,驸马……未曾以正?眼看我。”

    华瑶不以为?然:“那你也不看他不就行?了。”

    她语气轻快,心胸豁达,这一切都还像小?时候一样。

    她手?里抓着谢云潇的衣带,缠绕把玩,这一幕落入朴月梭眼中,又是分外刺目。

    朴月梭恭维道:“听?闻谢公子?在雍城大胜,扫荡羌羯大军,力压精兵强将,我心下万分敬佩。”

    谢云潇谦逊地回应道:“不敢当。”他缓缓地合上书?页:“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朴公子?贤明辨通,何?必听?信流言,抬举我的功绩。”

    朴月梭的手?指绕着铜炉转了一圈,才道:“亲历战场,上阵杀敌,原也是我平生的抱负。”

    华瑶从未听?他讲过自己的抱负,不禁好奇道:“那你为?什么?没参军呢?”

    为?什么??

    朴月梭半低着头,眉梢眼角都藏在暗影里:“说来不怕表妹见笑,姑母为?我和表妹定下婚约,我便不肯讨取任何?官职。如今谢公子?当能胜任驸马,我敬佩谢公子?之余,更是钦羡至极。”

    他极轻地叹息:“世间多是妄想?人,不如意事常八.九。”

    谢云潇状似不经意地说:“凡人在世,莫不欲富贵全?寿,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者。”

    战国《韩非子?》有云,“人莫不欲富贵全?寿,而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也”,谢云潇巧妙地化用了这句话,朴月梭也察觉到了谢云潇的敌意。

    朴月梭眉头微皱,谢云潇竟然向他道歉:“我一时感慨,出言无状,如有冒犯之

    处,还望你多包涵。你已在翰林院高就,可谓前程似锦,既然你有心娶妻,何?不在京城张榜公示?榜下捉婿,榜下寻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朴月梭攥着自己的袖摆,双拳紧握,骨节隐隐泛白。

    他瞥了一眼华瑶,华瑶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表哥的脸皮那么?薄,怎么?好意思到处贴告示。”

    朴月梭转怒为?悲,失笑道:“这么?些年来,表妹总是老样子?。”

    华瑶不懂他意欲何?为?,佯装领会道:“那不然呢,我还能变成什么?样?”

    “心更狠了,”朴月梭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多少还会劝慰我几句……罢了,旧事莫提。”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说:“旧事莫提,旧情莫念,便也能相?安无事。”

    车外的雨声奔腾澎湃,朴月梭忍着咳嗽,灯下的面色更显苍白。他生就一副清俊容貌,且因?他垂目低首,那眉眼尤为?出色,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忍气吞声的样子?好比西施捧心,颇有一种沉鱼落雁的美态。

    华瑶视若无睹,侧头看向窗外:“宫道开始积水,今夜马车恐怕无法离宫了。”

    华瑶的预判极准。没过一会儿,前方?侍卫来报,说是有一处宫道泄水不畅,车流堵塞,恳请公主与驸马移驾。

    幸好华瑶在皇城也有住处。马车疾速穿行?于道道宫门,停在西南方?的一座宫殿之外。

    华瑶和谢云潇下车以后,华瑶转头去看朴月梭:“你也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留宿,或者我吩咐马夫,送你回翰林院……”

    “微臣叩谢殿下收留。”他接话道。

    “你想?好了吗?”华瑶提醒他,“你在我的宫里睡过一夜,难免会惹来流言蜚语。”

    朴月梭坦然道:“宫里的流言蜚语,何?曾少过?众人皆知我和您的关系之密切。我自年少起,每日进宫,与您作伴,习惯了与您共处的日子?。我本就是公主的伴读、淑妃的侄子?,早就没了一分一寸的回旋余地,可我不觉后悔……时至今日,犹为?有幸。”

    他并不是不能做公主的侧室,但他骨子?里也透着清高。哪怕华瑶一刀杀了他,他也不会把自甘轻贱的话讲出口,偏偏华瑶丝毫没有感悟到他的深意。

    华瑶格外大方?道:“嗯,好的!那你今晚就在偏殿歇息吧,我会派太监伺候你。你刚才咳个不停,这会儿再乘车上路,难免受寒,姑且在此休养休养。”

    她牵着谢云潇,毫无留恋地离去,翩飞的裙摆隐没在黯淡的风里。

    朴月梭自顾自地举着伞,立在原地,任凭大雨再次打湿他的袍角。

    *

    京城的暴雨狂风淤堵了几条长街,直到三日之后,天色放晴,京城的官民才算松了口气。工部?连夜派人疏通街巷,唯恐防汛不利,冲撞了哪位贵人。可惜他们日防夜防,终归没防住嘉元宫的祸事。

    自从嘉元长公主被圈禁在养蜂夹道,那嘉元宫就未有皇族入住过。

    嘉元宫的沟渠年久失修,暴雨一泡,积水漫过主殿,二皇子?高阳晋明就生了一场大病。

    晋明连日腹泻,面如土色,宣召了多位太医为?他治病。

    晋明的侍妾也病倒了好几个,锦茵就是其中之一。

    锦茵时常头晕目眩,夜间频频发汗。她住在嘉元宫里,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她失了晋明的宠爱,奴才都敢给她脸色。

    她的诸般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呢?

    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遥遥地望着高处的鸟雀,眼见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展翅于广阔的天地,来去自如,毫无约束,她羡慕得出神。

    常言道,人是万物之灵,可为?什么?,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鸟,不如一根草。她是晋明的侍妾,晋明对她呼之即来、招之即去。她也是皇后的细作,皇后对她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凡间之大,尘缘之广,她未能亲身体会过,也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前日里,趁着二皇子?重病卧床,锦茵偷偷地给岳扶疏寄过信。

    岳扶疏是二皇子?的近臣,博闻强识的一位翩翩君子?,才学也是顶顶的好。

    可惜锦茵不太会写字。

    她用炭笔画了几幅图,寄给岳扶疏。他没有回复她。她又给他寄了自己编织的络子?,但他音讯全?无。

    锦茵的身子?是活的,心已经死了,或者,她的身子?也正?从深处开始腐烂。

    她的主子?晋明病得很重,可能会死。

    等他死后,锦茵这等漂泊无定的孤女,无门无户,必然要给晋明陪葬。她才十九岁,年纪正?轻,模样正?好,她这一生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凭什么?呢?明明她也想?好好活着。

    锦茵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正?当此时,院门忽然开了,岳扶疏一身长衫,立在门前。

    岳扶疏风尘仆仆,也有些憔悴,可他的双眼是那样的漆黑,那样的明亮,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心底尚在犹豫,话已出口:“大夫说你身染重病,没有求生的意愿……”

    第57章 幽情舍却 健胆、养精、补肾、壮阳……

    “大人, ”锦茵哭得梨花带雨,“院子里的树叶落尽了,我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岳扶疏仔细端详她的神情, 料想她忧虑太重, 郁结不解, 因而犯起了心?病。他叹息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莫哭了, 莫要伤春悲秋,擦干眼泪, 回去屋子里睡, 每日按时服药。”

    岳扶疏是晋明的近臣, 锦茵是晋明的侍妾。冥冥之中似有一道无?形的沟堑,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锦茵忍不住抽泣一声, 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将他望着。

    他是端方诚直的正人君子,做不出欺主背德的恶事,或许他能来看她,已是最大的妥协。

    锦茵轻言软语道:“妾身?的命是薄的,福气也是薄的, 病到了这?个份上, 妾身?还有一事相求……”

    “你且细说,”岳扶疏双手揣袖, “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我会?帮你。”

    锦茵微微垂眼,泪珠盈盈欲坠, 含悲忍泪道:“妾身?的家乡在虞州。如果妾身?因病去世了,大人能不能派人……把妾身?的尸骨送回虞州?”

    岳扶疏摇了摇头:“你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保命之道。”

    岳扶疏刚进门的那一阵子, 对锦茵尚有几分关怀。而今,她在他的眼里寻不到一丝半点的牵念。他灭情灭性,淡漠得仿若置身?事外,看待她的目光亦如看待天地?万物。

    她逐渐丧失了胆量,再不敢与他纠缠,只?说:“妾身?晓得了,谢谢大人的恩典。”

    岳扶疏多问了一句:“除了落叶归根,你还有何所求?”

    锦茵咬着唇瓣,绞着手帕。稍顷,她问:“妾身?能、能吃一块火腿肉吗?”

    自从锦茵跟了晋明,她再也没沾过?一点油腥,只?因晋明的侍妾必须斋戒。今次,锦茵向岳扶疏开了口,很不合规矩,纵然他要处置她,她也认了。

    岳扶疏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她知?道他奉行“言多必失”之道,措词一贯小心?谨慎,便?也没指望他会?给她允诺。他朝她低头示意,转身?离去,飘逸的袖摆溜过?门缝,没落得无?影无?踪。

    他走了。

    他来得快,去得更快。

    院子的侧门半开,斑驳的木门合不拢也关不上,摇摇荡荡,吱呀作响。

    锦茵盯着那一扇门,忽地?有些恐惧。

    锦茵害怕自己会?死,更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被幽禁在嘉元宫。她无?亲无?故,无?朋无?友,没人愿意倾听她的心?事,没人关注她的生老病死,两丈见?方的小院子便?是她的天与地?。宫外的世界有多大呢?她真想亲眼看一看啊。她见?识少,经历少,接触过?的人也少,但她知?道什么叫“气节”。她宁愿为晋明陪葬,也不肯做笼子里的画眉鸟。

    *

    嘉元宫的沟渠仍在漏水,淤泥尚未排空,门廊的地?砖缝隙里渗着一股潮气,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莫说王公贵族,就连寻常百姓也不该常驻此地?,而晋明却被困在了这?里。

    晋明是大梁朝的二皇子殿下,他的生母是宠冠六宫

    的萧贵妃,打从他出生至今,他未曾遭过?这?份罪——父皇将他看作心?腹之患,大理寺还在调查他,深究他在凉州、秦州二地?的所作所为。

    都察院的官员把他牵涉盐政一事抖露了出来,户部?、内阁重臣对于他的“逾权擅专”颇有微词。

    他几经辗转,才从宫里打听到消息,因他是墙倒众人推,许多言官都弹劾了他,说他的仪仗不合礼法,超过?了皇帝;又说他毫无?悔过?之心?,整日寻欢作乐,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晋明大动肝火,不免烦躁。

    他深思熟虑之后,果断戒掉了酒色,平日里就以散步作为消遣。

    他顺着宫墙慢行,却听见?墙外一首民?谣:“月光凉凉,照见?宫墙,秦州之犯,营私结党……”

    晋明的封地?位于秦州,民?谣称他为“秦州之犯”,这?使他满心?惊疑。他岂能坐以待毙?

    那一日,他传召了岳扶疏等几位近臣,商讨半天,定下一桩苦肉计——他忍饥挨饿,服用?了大量的腹泻草药,彻底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晋明缠绵病榻,终日上吐下泻,犹如身?染重疾,即将不久于人世。

    岳扶疏还给晋明的侍妾、侍从都下了几种毒药,晋明最宠爱的侍妾暴毙于一夜之间。

    晋明魂不守舍,太医来给他诊脉,他总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大理寺更无?法胁迫他辅助查案。

    他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出此下策。

    今时今日,晋明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腹的疼痛。他极力忍耐,安静地?闭目养神,直到听见?岳扶疏的声息,他才缓慢地?睁开双眼。

    岳扶疏跪在晋明的床前,恭谨道:“嘉元宫上下都打点妥当了。”

    晋明只问:“万无一失?”

    “是,”岳扶疏朝他磕头,“殿下定将重返秦州。”

    晋明的嗓音极轻:“康州的疫病来势汹汹,你从康州调派的人手……”

    此言一出,岳扶疏连忙补充道:“康州的疫病,在京城蔓延开来,症状包括发热、腹泻、皮肤青紫。微臣调派的康州人手,多在三公主、四公主的住处附近活动。”

    “好,好,好,”晋明连说了三个好字,“牝鸡司晨,联手祸乱朝纲,终受报应。”

    岳扶疏垂首道:“殿下英明。”

    晋明再三质问他:“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本宫的生死,你可是尽心?尽力了?”

    岳扶疏沉稳道:“殿下的隆恩浩荡,对微臣有再造之恩,微臣万死不辞。”

    晋明又问:“你杀了我几个侍妾?”

    岳扶疏把声音压得极低:“三个。”他欲言又止。

    晋明撩开床帐,冰冷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可还有事启奏?”

    岳扶疏迎面对上晋明的审视:“殿下的一位侍妾,命不久矣,她贪恋荤腥,四处讨要肉食……”

    晋明的手臂垂落于床榻边沿。他似笑非笑:“是锦茵吗?我的侍妾之中,属她最贪嘴、最懒惰,最不懂得伺候男人。”

    提及床笫之私,晋明的语调多了几分生机勃勃:“你别看她出身?教坊司,区区一介贱籍女子,有时也不会?谄媚。我一次传召多个侍妾,命令她们?轮流伺候,只?有锦茵一人不情愿……她身?段窈窕,相貌娇美,也才十八九岁,和皇妹的年纪一般大,真是造化弄人啊……”

    “殿下,”岳扶疏忍不住问,“您可要留她一命?”

    晋明分外平静道:“杀了。”

    岳扶疏默然无?语,晋明还在念叨:“她要吃肉食,我允了,允她做个痛痛快快的饱死鬼,不枉她来人间走一趟,伺候过?大梁朝的中兴之主。”

    岳扶疏当然知?道晋明想听什么话。他深深地?叩拜,诚恳道:“殿下是大梁朝的中兴之主,雄才伟略,千古一遇,锦茵姑娘伺候过?真龙天子,便?也沾了您的尊贵龙气,她为您的大业而死,死得其?所。”

    晋明畅快地?大笑两声。

    若非岳扶疏当初用?错了计策,晋明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主公受苦,便?是谋臣的罪责。

    然而晋明没有怪罪岳扶疏,还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晋明救出京城,送回秦州。

    晋明在秦州的封地?贮存了许多财宝,仓库里堆满了粮草。若不是为了雍城的盐矿、铁矿、陆路、水路,晋明又怎会?入驻雍城?

    事已至此,哪怕康州、京城相继陷落于瘟疫,岳扶疏也要保住秦州的封地?。

    *

    次日,嘉元宫递出的采买单子里,多了一项“盐熏火腿”。

    不过?,京城售卖“盐熏火腿”的店铺并不常见?,仅有那么几家。嘉元宫的管事尝过?各家火腿,甄选了味道最好的一种,他告诉店小二,让他们?切料切得仔细些,这?“盐熏火腿”将要呈给贵人。

    京城的贵人成百上千,管事没说自己的来历,并不算失言。但他的马车轮子沾着淤泥,他还有极轻的秦州口音——若不细听,很难分辨,偏偏白其?姝就是鉴别北方口音的一把好手。

    华瑶派人日夜监视嘉元宫,紧盯晋明的一举一动。自从马车来了商铺,白其?姝就在暗处观察那位管事,她本想直接往火腿里下毒,又怕打草惊蛇,最终,她命令伙计说了一句:“客官,这?火腿用?料上佳,对身?体大有裨益,健胆、养精、补肾、壮阳。”

    那管事环视四周,果不其?然,排队买火腿的大多是男子。他当即问道:“你家的火腿,损阴补阳?”

    “哪里哪里!”伙计忙说,“姑娘也能吃,小姐太太都爱吃……”

    管事不再多嘴,转身?即走。

    白其?姝心?中暗想,那火腿大概要给女人吃,不过?管事也不太顾忌那个女人的死活。

    二皇子宫里的女人,既能差遣管事出来采买食物,这?女人至少是二皇子的侍妾。可是,二皇子的侍妾不能吃荤,就连白其?姝都晓得这?个规矩,更何况二皇子的管事。如果侍妾得宠,管事必会?小心?翼翼地?侍奉;如果侍妾不得宠,她凭什么打破二皇子的规矩?

    白其?姝暂未想到其?中的隐情。她片刻都没有耽误,立即把消息传给了华瑶。

    第58章 徒把前缘误 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天近晌午, 风和日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华瑶却无心赏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 静思片刻, 便问:“晋明严令侍妾斋戒, 一来是为了?满足他的喜好, 二来是为了?彰显他的权势。既然如此, 他怎会允许侍妾破例?”

    宽敞明亮的书斋里,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各坐在一把木椅上。

    杜兰泽第一个开?口道?:“晋明心狠手辣, 御下之术过于严苛, 他的侍妾只能忍受, 不敢违逆他的命令。”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比起她高阳华瑶, 晋明真?是差远了?,她洁身自好,又懂得怜香惜玉,对待美人最是体贴。倘若晋明有她一半的仁善,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杜兰泽继续说:“迄今为止, 嘉元宫一共死?了?七个人, 其中三?人是晋明的侍妾,或许, 那位侍妾……”

    华瑶叹了?口气:“晋明这?畜牲无情无义, 就算他的侍妾病得快死?了?,他也不会对侍妾格外开?恩。”

    “倘若侍妾的死?, ”杜兰泽忽然道?,“与?他有关呢?”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窗扇半开?半合, 华瑶坐在窗棂的虚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

    笔杆转了?三?圈,华瑶冷声道?:“屠夫杀猪之前,还要把猪喂饱,晋明杀女人之前,赏她一顿饱饭,倒也不无可?能。”

    她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沿:“晋明的属下死?得越多,嘉元宫越像是闹了?瘟疫。倘若晋明提前打?通了?关系,他可?以扮作尸体,逃离京城,赶回秦州封地。”

    谢云潇嘲笑道?:“缩头乌龟。”

    “蝼蚁尚且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况是二皇子。”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书桌前,当众展开?一张地图:“晋明逃离京城,忤逆不孝,早晚会死?在皇帝手里。他视人命如草芥,终须一死?偿命。”

    书桌紧邻着一扇雕窗,叠翠竹叶近在窗前,谢云潇搭在桌上的袖摆也沾了?一点竹青色。

    华瑶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她碰到?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低头审视她,只见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语双关道?:“殿下意欲何为?”

    华瑶一本正经道?:“我怀疑晋明会横跨东江,直奔秦州,在秦州造反作乱。近来国事动?荡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滥,京城也闹过水灾。凉州、沧州一贯缺粮,又经历过羌羯之乱,守军自顾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话:“诚如殿下所言,这?便是我们出城的机会。”

    华瑶附和道?:“确实。”

    华瑶放开?了?谢云潇。她的指腹抵着地图,慢慢地一路划过虞州、沧州、凉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绕回京城,形成一个包围圈。

    她规划道?:“倘若晋明逃去了?秦州,我会请旨追缉他,杀他的人、抢他的权、攻占他的封地。我要夺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牵制朝廷,保全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必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谢云潇熟读史?书,在他看来,王侯将相,因缘机遇,似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所谓的“天命”虚无缥缈,如何才能展现出来?他不禁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殿下请教。殿下觉得,什么是天命?”

    “你?不知?道?吗?”华瑶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天,朝霞灿烂,百花盛放,钦天监诚惶诚恐,为我写?了?一首长诗。”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场道?:“恭喜殿下,您生来便有帝王之相,必将登基为帝,国库充盈,六宫和睦……”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切莫轻敌,万事小心。”

    华瑶合拢地图,心绪平静无波。她经常与?自己?的近臣讨论二皇子晋明,但她其实最忌讳大皇子东无,她深信东无也是皇帝最厌恶的儿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东无的错处。

    她自幼就觉得东无深不可?测。

    东无比晋明更残暴嗜杀,朝臣对东无的恐惧远大于尊敬。

    十二年前,东无刚满十八岁,就做了?诏狱的酷吏,在诏狱里发明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他在囚犯的头顶切开?十字花,倒灌水银,剥下一张又一张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盏又一盏的薄透灯笼。

    华瑶七八岁的时候,东无送过她一盏人皮灯笼。她记得他当时面无表情。他只说:“皇妹,等你?再长大一点……”

    华瑶没听完东无的话。她甩开?他的灯笼,转身就跑回了?淑妃宫里。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行事隐秘而狠毒,目无纲常,心无怜悯,寝殿挂满了?不知名的人皮。华瑶做梦都想砍了?他,现实中却与他相安无事。

    东无和晋明斗了十几年,无暇兼顾别的弟弟妹妹,如果晋明真?的死?了?,方谨能否在京城牵制东无?华瑶不得而知?,自然也无法预料今后的局势。

    *

    当天下午,华瑶去了?一趟顺天府。

    前些日子里,华瑶在京城遭遇了?两次袭击。按照律法,顺天府应当查明此事,严惩凶手,好给华瑶一个交代。

    交代是假,糊弄是真?。

    华瑶才刚坐下不久,顺天府尹就朝她作了?个揖,点鼓升堂,命令衙役从牢里带出来一名囚犯。

    那囚犯年约二十岁左右,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耍些功夫。他本该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夫,此时却像一只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他的衣裳破烂不堪,双手双脚都戴着枷锁,琵琶骨被穿断了?一根,脓红的血迹渗出伤口,已有腐烂的迹象。

    隔着几丈距离,华瑶也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顺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冯,名恺,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窥见……窥见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纠结一伙地痞流氓,趁夜伏击公主和驸马,残杀了?三?公主的侍卫。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求大人赐死?!”

    冯恺的最后一句话尤为诚恳。

    华瑶眉头一皱:“你?方才说,遂起了?淫心。我问你?,这?个‘遂’字,是什么意思?”

    冯恺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赐死?,求大人赐死?!”

    冯恺宛如惊弓之鸟,再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酷刑,毕生所求就是当场暴毙。他的手腕、脚踝早被枷锁磨出血痕,膝盖破开?洞口,站不起来,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虫一般扭动?。他的内功远不及燕雨,更无法与?齐风相提并论。倘若他敢伏击三?公主,他会被三?公主的侍卫乱刀剁死?,斩成肉酱,哪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顺天府的府尹还在睁眼说瞎话:“殿下,冯恺认罪了?,也签字画押了?。京城素来没有冤假错案,微臣斗胆,请您再仔细瞧一眼,这?冯恺是不是袭击皇族的凶手?”

    华瑶淡淡地说:“不是。”

    府尹心宽体胖,嘴角一咧,挤出两条褶子:“殿下,事发当夜,您与?三?公主受了?许多惊吓,您这?时分辨不清凶手,情有可?原。”

    华瑶“咯咯”地笑了?起来,极轻声地说:“你?这?是哪里的话,区区一个武夫,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岱州、凉州杀贼杀敌的时候,你?还在京城享福呢。你?身为文官,大概想象不到?,我杀过多少人……”

    她按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扫过府尹的面容。

    那府尹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语气依然不慌不忙:“殿下,嫌犯冯恺还有话要讲。”

    顺天府的大堂地砖是青灰色的岩石所制,几块砖石被污血浸透,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形。冯恺的双手撑着地面,留下了?两道?血掌印。

    华瑶忽然有些可?怜他是身强体壮的武夫。

    他经历了?这?般折磨,还留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又活不成,亲眼目睹官场的肮脏陋习,亲身体会官府的残酷刑罚,还要背诵别人教他的供词:“大人,大人明鉴!小的、小的认识四公主宫里的婢女,杜兰泽……”

    “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体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紧抓着惊堂木,朗声问道?:“杜兰泽是何人,你?怎的认识了?她?”

    冯恺咬紧牙关,含恨道?:“她是、是贱籍女子!我从前嫖、嫖过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他面如沉水,连叹两声,才道?:“大事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乱语,攀扯您的近臣,当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华瑶并未接话。她环视四周,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顺天府的县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两侧。

    在场的衙役都是高大威猛的武夫,体格壮健,胸膛肌肉块垒分明,把贴身的官服撑得鼓鼓囊囊。他们手执一根颀长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红色,代指“刑法如火”,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们或许都猜到?了?冯恺的冤情,却无一人鸣冤叫屈。

    自从冯恺念出了?杜兰泽的大名,华瑶仿佛也变作了?衙役。她对冯恺再无一丝怜悯,袖手旁观这?一出好戏,只听府尹说:“殿下,《大梁律》规定,贱民不可?在朝为官。”

    华瑶端起一杯茶,平静地问:“你?要为杜兰泽验身吗?”

    府尹两手抱拳,朝她虚作一礼,恭恭敬敬道?:“微臣万万不敢造次,只是杜小姐此事,牵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谢公子、顾公子……您四位是京城最有脸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仅有碍法律公正,上头怪罪下来,微臣也担当不起。”

    府尹与?华瑶谈话之际,杜兰泽就站在华瑶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通身一件青色衣袍,气质高贵而凛然,好比一株含风饮露的空谷幽兰。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惊堂木,“请你?……”

    “啪”的一声重响,官窑茶杯被华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茶叶纷飞。

    华瑶提剑而起,怒声道?:“放肆,你?们随便抓来一个武夫,就说他是行凶的歹徒,急欲定案、罔顾王法!他在我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现在,又是谁,胆敢叫他攀扯我的近臣?!”

    顺天府的县丞连忙下跪:“殿下息怒!”

    县丞正要抬出《大梁律》,杜兰泽忽然也开?口说:“殿下息怒,这?位囚犯

    ,他知?道?我的名字,是想污蔑我的名声……”

    杜兰泽的语调轻柔婉转,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悦耳。

    趴伏在地的冯恺抬起头来,隔着一双混沌的血眼,望向杜兰泽的绰约身姿,收回目光时,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贵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几个侍卫,这?些人都穿着华贵整洁的丝绸衣袍。他忽有一阵自惭形秽之意,只觉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早该一死?了?之。

    杜兰泽出声道?:“为证清白?,我愿意验身。我不过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然是我的福气。殿下贵为公主,先前遭受贼人的袭击,今日又听了?流氓的诬陷,无故受屈,已然折损了?颜面。如果顺天府查明我不是贱籍,冯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应当把他交给殿下,听凭处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驳杜兰泽。他喊来了?京城顺天府的几位女官,官职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众位女官带领杜兰泽去了?内室,为她验明正身。

    华瑶当即命令她的侍卫紫苏、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护杜兰泽的周全——紫苏、青黛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此二人武功卓绝,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慑在场的衙役。

    天光渐渐黯淡,夕阳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铺展于地面,似是一片血水,渗漏了?碎裂的缝隙,冯恺被浓烈的血气沾湿了?双眼。他抻着脖子,费力地昂首,瞧见杜兰泽从内室走了?出来。

    杜兰泽说:“查完了?,大人。”

    华瑶明知?故问:“结果如何?”

    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里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辩驳,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

    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大人物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深受京城百姓拥戴的父母官。

    *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

    汤沃雪随便把了?个脉,就说:“死?不了?。”

    华瑶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吗?”

    “病得很重,也很走运,没伤到?心脉肺腑,”汤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给他吊一口气,就能让他再活几年。”

    冯恺却说:“不活了?……”他的双臂反复摆动?,扯乱了?床帷。

    汤沃雪给他扎了?几针,恶狠狠地骂道?:“你?放老实点,少在这?儿叽叽歪歪,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汤沃雪心下燥怒,指间力道?迅疾而强劲。她给冯恺下了?猛药,能让他好得更快,也让他痛得更深。

    他涕泪交加,华瑶就在这?时发问:“你?从哪里来?谁教你?说的假话?你?为何要当堂撒谎?”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答。

    忽有一道?长影斜映,他仰头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不远处,衣袂翩然,不染尘埃。他以为公子是降落凡间的神仙,而他气数已尽,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过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来接。他连忙冲着公子喊:“仙家?……”

    那位被称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谢云潇。

    华瑶知?道?谢云潇一贯风华绝代,但她没料到?冯恺压根没把谢云潇当人看,这?也太离谱了?,可?见冯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又傻又癫。

    华瑶一声不吭,而谢云潇低声问:“虞州人士,姓冯,名恺?”

    冯恺道?:“是,是……”

    谢云潇又问:“你?为何嫁祸他人?”

    “码头招工,”冯恺描述道?,“有一个男人,给了?我一大笔钱……”

    根据冯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码头的船工,因他目不识字,又贪了?一笔横财,无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个男人买作了?奴隶。男人把他从虞州带到?京城,关进诏狱,以酷刑虐待他,威胁要杀他全家?,他不得不听男人的话。

    谢云潇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你?所说的男人,相貌如何?”

    冯恺这?才注意到?,谢云潇的腰间佩了?剑,仙家?不会杀生,而谢云潇一身凛冽杀气。

    那冯恺闭口不言,谢云潇劝告道?:“你?替他隐瞒,同他作恶,也要陪他下地狱。”

    “他姓何,”冯恺气息奄奄道?,“狱卒……喊他何大人。”

    此话说完,冯恺不省人事。

    汤沃雪连扎几针,冯恺毫无反应。

    汤沃雪道?:“这?下麻烦了?,他至少会睡三?四天。”

    华瑶小声问:“我往他脸上泼水,他会被我吓醒吗?”

    “会死?,”汤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伤处化脓,必须静心休养。你?往他脸上泼水,他就会心悸闭气,肯定活不成了?。”

    华瑶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罗绮也是虞州人。他在诏狱听见狱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独何近朱这?个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个平民关进诏狱,强迫他来陷害杜兰泽。”

    “何近朱有些古怪,”谢云潇忽然说,“他夜探兴庆宫的当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绽。”

    华瑶感叹道?:“是啊,他还搭讪燕雨,对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里肯定揣着一桩毒计,”汤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争斗永无止息,谁靠近他,谁就倒霉。”

    华瑶握着汤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抚。

    汤沃雪倒是镇定了?许多,而谢云潇转身出门了?。

    华瑶跟着谢云潇走了?一会儿。他们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掠过门廊,飘进书斋。皎洁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一扇窗户里,谢云潇站在窗前,与?画中人一般无二。

    他点燃一盏烛灯。灯火掩映之中,他道?:“你?离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华瑶也没跟他客套。她搬来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侧,但他忽然揽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双腿。

    华瑶并无此意,正要起身离去,谢云潇立即翻开?一本书册,摆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进出人员的名册。”

    华瑶注意到?册子的某一页有折痕,打?开?一瞧,纸上果然记录了?晋明进城那一日的状况。彼时的晋明一共带了?

    七位侍妾。而今,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两人伤残,只剩两位侍妾仍然身处嘉元宫。

    “晋明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华瑶问他,“你?怎么知?道?,晋明即将杀掉的那个侍妾,曾经去过雍城呢?”

    谢云潇一语道?破:“盐熏火腿是雍城的特产。”

    桌上摆着茶具,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说:“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还想吃盐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时候,就很想尝一尝荤腥了?。”

    谢云潇埋首在她颈窝,她忽觉他正在发烫,不免担心道?:“你?怎么了??”

    “有点热,”谢云潇承认道?,“不太舒服。”

    华瑶若有所思。她牵过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脉搏,发现他心跳稍快。她格外关切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呢?”

    谢云潇凑近她的耳侧:“想听实话吗?”

    “当然,”华瑶催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发了?高烧?”

    谢云潇的喉结微动?。他极轻地蹭了?她一下,气息烫得吓人,还低声叫她:“卿卿,卿卿……”

    华瑶的耳尖隐有烧灼之感,更严肃地威胁道?:“我在跟你?讲正事,你?为什么要蹭我?你?再这?样蹭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

    谢云潇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他的书斋整洁明净,不染纤尘,书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难求的孤本,从策论到?经义一应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讲究文墨,谢云潇也不例外。平日里,华瑶在书斋和他讲几句胡话,他置若罔闻,简直堪比柳下惠再世。

    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我答应你?的事,应当尽数实现。”

    华瑶疑惑道?:“你?答应了?我什么事?”

    “岱州,”谢云潇抱紧她的腰,“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实,华瑶中毒的那一天,对谢云潇提出了?一些蛮横无礼的要求。谢云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答应了?,虽说这?确确实实是谢云潇欠她的一桩债,但她从没催他还过,他突然提及旧事,必定是烧得不轻。

    华瑶扒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她从他腿上跳了?下来。

    谢云潇不动?声色地拽紧她的裙带,“嘶”地一声,扯下一小块布料。

    华瑶扭过头,正要骂他,他含糊不清道?:“一念之间,一心之意,初为情切,后为情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华瑶真?没想到?,谢云潇烧成这?样,竟然还能当场创作一首情诗。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背,认真?安抚道?:“我不会和你?分开?,只是想给你?找大夫,你?别再费心作诗了?,现在就去寝殿休息吧。”

    言罢,华瑶抛下谢云潇,召来了?汤沃雪及其徒弟。

    众人经过一番会诊,徒弟断定谢云潇受了?风寒,唯独汤沃雪愁眉不展。

    华瑶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甚至怀疑皇帝给谢云潇下了?剧毒。

    汤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烧个两三?天,养一养就好了?。谢云潇的症状很轻,只要喝一两副药,就能活蹦乱跳。”

    华瑶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听见谢云潇的气息紊乱,不像是得了?风寒,更像是某种疫病,”汤沃雪如实禀报,“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体远胜常人。他发烧,常人要上吐下泻,他卧床一天,常人会一病不起。他生病两三?日,绝无性命之忧,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细说,您也明白?吧。”

    谢云潇进了?寝殿,汤沃雪的徒弟正在为他熬药,而华瑶和汤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风灌满。

    今夜月明星稀,寒鸦绕树,华瑶仰头望着月色,忽觉眼前虚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无力,挥袖间擦过一根廊柱。她使尽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几道?抓痕。

    华瑶语调平静:“我也要回房了?。”

    汤沃雪二话不说,当即牵过她的手臂:“难道?您也……”

    “我不想把病传给你?,”华瑶实话实说,“你?能不能先想办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的状况就更危险了?,尤其杜兰泽,天快入冬了?,她的身体格外孱弱。”

    汤沃雪一边检查华瑶的脉象,一边答道?:“医师的本职,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们,我不会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请您放心。”

    华瑶有感而发:“我知?道?。”

    汤沃雪猜她要提到?戚归禾。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阿雪意志决绝,硬朗的骨头像凉州的钢铁,阿雪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凉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称作“蛮荒之地”。凉州与?羌羯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许,渐渐的,凉州人也爱传唱民谣。

    华瑶方才的那番话,恰如一首凉州民谣,汤沃雪听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着头:“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华瑶没听清汤沃雪说了?什么。她开?始发烧了?,头重脚轻,如临幻境,此身已不是尘间人,飘飘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

    她勒令全宫上下以布巾遮面,开?放宫中的存粮,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外出。

    华瑶还召唤了?齐风、燕雨一众侍卫轮班巡逻。

    燕雨声称他的大腿伤势未愈,尚需卧床静养。汤沃雪冷笑一声,华瑶立即会意,拔剑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剑,让你?多休养几天?”

    燕雨连忙跑了?。

    华瑶服下了?一碗药汁,稍微振奋了?精神,提笔又给白?其姝写?了?一封密信。她的暗卫送走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

    京城与?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发瘟疫,频传急报,京城百姓虽有耳闻,却无恐慌,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风土人情。

    京城南邻东江,北边有一条敖仓河,东边又有一条沛河,天然竖起三?道?屏障,颇有“一夫当关、武夫莫开?”之威势。

    康州的流民无法渡过东江,更不可?能通过京城的关隘,他们大多聚集于秦州与?吴州两地,也多被秦州、吴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当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开?,药堂的多种药材售罄,京城百姓也都惊慌起来,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京城米粮油盐的价格只升不减,穷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不觉得瘟疫可?怕,只觉得贫困才是最要命的罪。

    二皇子依然被软禁在嘉元宫内。太医断定他也得了?瘟疫,要将他全宫上下迁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责令晋明及其随从迁往京城郊外的一处行宫。

    晋明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食也都拿不出来。

    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频繁,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朋友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卖进了?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的吃穿用?度也是上品,可?她还是很想回家?,她不愿伺候宫里的主子。每当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腰杆立不起来,紧紧地贴着椅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

    叫她:“小姐,小姐?”

    锦茵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不识字。”

    年轻人略显诧异,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庭院里,黄昏悄悄来临,空气泛着粘腻的潮雾,缺乏照料的花草树木早已枯死?,周围的景象是这?般的萧瑟冷清,锦茵的脑袋也越发昏沉了?。

    锦茵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却无喉结,声线如女,胸部平坦。

    年轻人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逃出去,与?你?姐姐团聚。”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愚笨,却也不算痴傻,断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现在她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这?是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就能见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锦茵抬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实在想知?道?晋明的行踪,就花费了?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竟然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从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好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准备去京城郊外的行宫,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面朝着她,喃喃地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无边无际,飘在天外,绚烂如各色的丝缎,浮泛着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岳扶疏比她年长十二岁,比她聪慧,比她稳重,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

    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里,她抓着丝线的另一头,姐姐就对她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情愈发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园,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宽厚仁慈,可?是锦茵身为奴才,眼里没有规矩,殿下,您饶过她好几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与?锦茵截然不同:“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黄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抬头四处张望,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立刻跪下来,缓缓地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气,每一次呼吸引发的疼痛都会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窒闷。

    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唤他:“姐夫。”

    那个男人的手指一顿,抓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恰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何近朱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这?一刹那间,锦茵的脸颊也失尽了?血色,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绝望而流泪,但她还是又惊又怕,浑身不禁发起抖来。

    何近朱用?一条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锦茵不停地挣扎,何近朱顺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紧张得快要呕吐,满眼都是泪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他们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她的心脏像是凝了?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姐……”

    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

    “姐姐,”锦茵灵光一闪,“我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想把络子抢来,但锦茵拼命去拦,于是,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流淌的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见的富丽繁华都消失殆尽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双目迷茫之际,她好像真?的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站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着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都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她彻底地脱离了?深宫大院,再也不用?拜见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59章 暮夕远渡高帆 “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夜深天寒, 锦茵的尸体被放入一具薄木棺材,埋在?京城郊外的荒山脚下。无人为她立碑,也无人为她落泪。她这辈子, 到死都是籍籍无名。

    她是局中人, 生死不由己。

    何近朱心有不忍, 却也别无选择。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定了定神, 便?赶回皇城复命了。

    刚过?二更天,皇城内外的纱灯早已点?上, 重重叠叠的光影交织纵横, 照映着一座座巍峨高峻的宫殿。

    何近朱在?太监的指引下, 穿过?漫长而弯曲的暗道,走向了内廷东侧的善德堂。此处乃是皇帝清净自?省的殿堂, 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

    何近朱进门以后,瞧见了镇抚司的指挥使、以及另外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

    郑洽的年纪与?何近朱一般大,职位也与?何近朱相同。他是效忠于皇帝的纯臣,专事?暗杀, 曾经杀过?成百上千的无辜良民, 只因那些良民会武功,皇族就容不下他们的存在?。

    何近朱跪在?了郑洽的旁边, 朗声道:“卑职何近朱, 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着一盏茶, 正用盖子拨弄茶叶。茶水散出热气,略微遮掩了他的面容。何近朱不敢直视龙颜,把脑袋垂得更低。

    何近朱是皇后的棋子, 更是皇帝的奴仆。他夹在?皇

    帝与?皇后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皇后要他杀死罗绮,而皇帝要他监视二皇子。

    二皇子的侍妾锦茵正是罗绮的妹妹。

    锦茵的耳朵有一块明显的胎记,极易辨认。倘若罗绮仍在?京城,四公主或许会追查到锦茵的身世。因此,何近朱派出暗卫日夜看守嘉元宫。

    今天傍晚,暗卫偷听?了锦茵与?一名商铺伙计的对话。暗卫通报何近朱之后,何近朱确信锦茵会被华瑶接走。他本可以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地寻找罗绮,但他绝不能让锦茵落到华瑶的手上。

    锦茵知道不少秘密,涉及皇后与?何近朱的关系。倘若华瑶得到了锦茵,她便?能掌握许多消息,局面必将?大有不同。

    何近朱不敢冒险。

    于是,他亲手杀了锦茵。

    十?年前,何近朱把锦茵卖到了教坊司。

    十?年后,他又取走了锦茵的性命。

    他记得锦茵临死前的遗容。她嘴唇微张,鼻管淌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瞪着他,像是要找他报仇似的。似她这般不会武功的女子,死后也做不成厉鬼吧?

    何近朱觉得好笑,神情也更放松了。

    皇帝忽然问他:“京城的疫情可有好转?”

    何近朱面露难色。

    皇帝把盖子扣在?茶杯上,磕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何近朱的同僚郑洽出声道:“陛下明鉴!二皇子、三公主、三驸马、四公主、四驸马尽皆染病卧床……京城的疫病来势凶猛,柴米油盐的钱价越来越昂贵,百姓惶惶不安,情势不可谓不紧急。”

    皇帝慢悠悠地说:“朝臣与?你的谏言,相去不远。”

    郑洽伏跪在?地,皇帝又开了金口:“内阁预备放粮,安抚京城受灾的平民。你们拨派些高手,从旁相护,另选二百人听?候太医院支使,加派一千人进驻皇城。官府放粮时,平民应当严守秩序,违令者,斩立决。”

    镇抚司的指挥使立即领旨。

    皇帝屏退众人,却留下了何近朱。

    宫灯长明,善德堂的地板光可鉴人,何近朱垂下头?,凝视着木板之间的缝隙。他长跪不起,只等皇帝责问。

    皇帝握着一支朱笔,头?也没抬:“你夜探兴庆宫的第?二日,自?呈一封折子,阐明了原委。念在?你悔罪之速,言辞之实,朕饶过?你一回。”

    “兴庆宫”是四公主华瑶的住所。

    前不久,何近朱夜探兴庆宫,差点?被华瑶活捉。

    何近朱向皇帝奏报了此事?,当然也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此刻,听?到皇帝的质问,他连忙磕了几个响头?:“陛下是卑职唯一的主子,卑职甘愿粉身碎骨,报答陛下浩荡之恩。陛下若有密令,卑职在?所不辞。”

    “严查皇后,”皇帝语气平和,“严查速报。”

    何近朱道:“卑职……”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切不可对旁人透露此事?,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折损八皇子的颜面。”

    何近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旨。

    随后,何近朱离开善德堂,在?这寒冷的夜风中,兀自?一人,缓步独行。

    他知道,皇后的权势乃是皇帝一手培植。

    皇后经常派人在?全国各地搜罗适合练武的童男童女,并把那些孩子强掳到京城。那些孩子都以为自?己被强盗所害,又被官府所救,更存了一腔慷慨之志,愿为朝廷赴汤蹈火。他们无家?可归,无亲可认,只能尽忠于皇帝,皇帝也乐见其?成。

    皇帝的疑心深重。自从昭宁元年以来,皇帝剿灭了全国各省的武功门派,暗杀了数不尽的武功高手,却从未清理过凉州、沧州。只因凉州、沧州毗邻羯国、羌国,绝大多数百姓心怀报国之志,家家户户都以“营中当兵”为荣。

    近几年来,凉州百姓越发尊崇镇国将?军,百姓竟然把镇国将军看作救世之神。

    凉州、沧州的武功高手远远多过外省。少男少女纷纷结党成群、重武轻文?,不读书也不上学,日日夜夜勤于练武。

    在?这样的环境里,三虎寨应运而生。

    三虎寨的匪徒打家?劫舍,强抢童男童女,再把人质送上船,走水路运往京城。

    沿岸官府为匪徒大开方便?之门,匪徒再用重金贿赂各地官府。凉州、沧州不堪其?扰,镇国将?军腹背受敌,皇族倒是收了钱也拿了人。

    起初,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后来三虎寨肆无忌惮,猖狂跋扈,勾结了羌羯二国,意图谋反。

    皇帝便?默许了华瑶全力剿匪。

    华瑶在?岱州、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待人处事?比她的兄姐更谦逊谨慎。皇帝对华瑶的戒心稍低,却很忌惮她的驸马谢云潇。

    何近朱伺候了皇帝十?余年。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早晚会派他暗杀谢云潇。怎料谢云潇毫发无损,反倒是皇后无故遭殃。

    何近朱深深吸气,绕路去了一趟八皇子的寝宫。

    亥时已过?,八皇子尚未歇息。他还?在?挑灯夜读,绞尽脑汁地做着课业。

    每天晚上,何近朱都会监督八皇子运功打坐、调理内息。何近朱知道八皇子没有武功高手的资质,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教导八皇子。

    八皇子倒也听?话。他双腿盘坐,两臂垂放。内功才刚运转一周,他盯住何近朱的右手,蓦地冒出一句:“何大人,你的拇指能斜弯,我的拇指也能斜弯,旁人都做不了我们这一招。”

    八皇子说着,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半抬着头?,眉眼的形状像极了皇后。

    何近朱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八皇子的哑穴。

    八皇子不禁大骇,呼吸急促起来,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何近朱立刻弯下腰。他侧脸与?八皇子的额头?相贴,手揽着八皇子的肩膀,嗓音粗哑道:“殿下,有些话,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能张嘴讲出来。您讲错一个字,旁人就要掉脑袋。您若是懂了,卑职就解开您的穴道。”

    八皇子连忙点?头?。

    何近朱为他解穴,跪地请罪。

    八皇子心里明白,何近朱之所以冒犯他,只是为了教导他。他虽是皇后嫡出的亲儿子,却比哥哥姐姐差了太远。

    他的大哥极有城府,二哥深负皇恩,三姐党羽强盛,四姐文?武双全、战功煊赫,还?讨了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天下美男子群聚于京城,没有一人比得上四姐的驸马谢云潇。

    四姐既没有实权,也没有母族的助力,仍能娶到谢云潇那样的世家?公子,这让八皇子很是羡慕。

    八皇子年近十?二岁,当然也想娶一位门第?显贵的世家?小姐。但他经常被太傅数落,他知道自?己是很愚钝的人,肯定配不起才思敏捷的世家?小姐。何近朱教他讲话,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何近朱呢?

    八皇子道:“师傅,请起吧,我浑身无碍的。”

    何近朱道:“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白纱宫灯笼罩着他们的头?顶,照得二人身影落在?地板上,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依稀有两三分?相似。

    *

    京城的瘟疫发作了许多天,每日皆有死伤。焚烧尸体的浓烟飘散不尽,药堂医馆的大门快被平民百姓拍烂了。

    此次疫病的势头?十?分?凶猛,迅速蔓延京城的南北街衢,华瑶和方谨的公主府先后受灾。

    打从华瑶记事?以来,她从没发过?这么高的烧。接连几日,她烧得昏昏沉沉,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汤沃雪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而她满心牵挂着杜兰泽:“最近这几天,你见过?兰泽了吗?”

    汤沃雪竟然说:“她没事?。”

    “真?的吗?”华瑶疑惑道,“我都生病了,兰泽比我要柔弱许多。”

    汤沃雪一边给华瑶施针,一边说:“十?多年前,秦州大旱,也曾发过?一场瘟疫。死者高烧脱水,四肢青紫,症状和京城瘟疫相似。彼时杜兰泽就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华瑶恍然大悟:“这个病,只要得过?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吗?”

    汤沃雪柳眉微蹙:“我尚不能确定。”她为华瑶端来一碗清热凉血的药膳。

    华瑶低头?吃了两口,满嘴一股清淡的药香,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谢云潇:“对了,我的驸马怎么样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道:“他底子太好,才烧了两天吧,就痊愈了。”

    华瑶随口一问:“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汤沃雪放下华瑶的床帐:“他住在?你隔壁。前几天你下过?令,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打扰你养病。”

    华瑶双手捧着药碗,不免有些劳累。念及谢云潇已经痊愈,而且他也不会再发病了,华瑶就想让谢云潇过?来伺候她吃药。

    华瑶立刻派人传了口谕。

    少顷,汤沃雪离开寝殿,谢云潇走到了华瑶的床边。他方才去沐浴更衣了,飘逸的衣带沾着一点?朦胧水雾。隔着一道缥缈垂纱,他问:“现在?还?难受吗?”

    “还?好,只有一点?难受,”华瑶拍了拍自?己的床铺,“你坐过?来。”

    她直接把药碗递给他:“喂我。”

    谢云潇从善如流。他坐到华瑶的床上,右手稳稳当当地端着碗,左手把她的腰肢轻轻勾住,使她顺势倒进他的怀里,背靠着他结实有力的胸膛。

    她的鼻息也通畅了一点?,深觉自?己被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环绕。她不由自?主地伸直双腿,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谢云潇只见她泪珠盈睫,眼波流荡。他不露痕迹地错开目光,执起勺柄,舀了一勺药膳,送到她的唇边。

    药膳内含银杏、黄芩、莲芯、连翘等等草药,能通经络、解热毒,其?味偏苦。不过?华瑶最讨厌苦味。她慢吞吞地细品了一会儿,就从谢云潇的手里夺过?药碗,当下一鼓作气,仰头?把药膳一口吃光了。

    谢云潇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干净洁白的手帕,帮她擦了擦嘴:“何必心急,我可以慢慢喂你。”

    华瑶见他如此端方自?持,心里忽然萌生一点?恶意,她悄声道:“洞房花烛夜,你也对我讲过?这句话……”

    谢云潇一双耳尖都浮现薄红。他及时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请您静心养神。”

    华瑶一下子扑进床榻的里侧:“我静不下心,我想用红绳绑住你的双手双脚……”

    谢云潇知道她并不清醒。

    华瑶烧热未退,举止也愈发肆无忌惮。她紧紧拽住谢云潇的衣袖。他虽然有所察觉,却还?是低头?靠近她,放任她伸臂环绕他的脖颈。他本已做好准备,正要细听?她如何捆绑他,她却仅仅念了一声他的名字:“谢云潇。”

    谢云潇低头?一笑:“这几天想过?我么?”

    华瑶张口就来:“当然,好几天没见到你,我思念你的这颗心,跳得比从前更快了,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心跳?”

    谢云潇置若罔闻。

    华瑶又质问道:“你怎么能辜负我的好意?”

    谢云潇前来侍疾,并非侍寝。他没有回应华瑶的话,只抚摸了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她滚烫得宛如一团火,有时还?会抱着他打颤。

    她身在?病中,神智混沌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闷头?就往谢云潇怀里钻。

    谢云潇问她感觉如何,她咕咕哝哝地抱怨道:“刚才还?没什?么,现在?我觉得好冷,像是在?床上过?冬了。”

    谢云潇自?行宽衣解带,以身为她取暖,再拉起被子盖住他们二人。她暗暗心想,皇帝都喜欢传召宠妃随侍在?侧,也是为了像她这样享受暖玉温香吧。

    华瑶轻轻叹了口气,谢云潇又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如实说:“皇帝和宠妃。”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你是皇帝,我是宠妃?”

    “不,”华瑶斩钉截铁,“我会封你做皇后。”

    谢云潇心中莫名有些好笑。华瑶还?问:“你有没有读过?大梁朝第?一任皇后的传记?”

    大梁朝的开国皇帝是女子。她武功鼎盛,性情豪迈,麾下有许多追随者。她揭竿起义,逐鹿群雄,最终称霸天下,引得万邦朝贺。

    正如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一般,她风流成性,身边美人如云。不过?她的皇后形貌并不出挑,胜在?贤惠贞烈。皇后愿意为女帝充盈后宫,屡次甄选十?八岁的少女少男进宫侍奉。

    思及此,谢云潇心不在?焉地撒谎:“史书繁浩,我记不太清。”

    华瑶向他坦白:“我告诉你一个高阳家?的秘密。开国女帝的皇后并不贤惠。皇后有武功,也有自?己的势力,他纠结了一帮同伙,密谋造反,但被女帝发现了,女帝亲手杀了他,写了一本代代相传的高阳家?训。所以,高阳家?的人,总是猜忌武功高手,我父皇一度想杀尽天下习武之人。因为武功高手往往自?命不凡,不愿务农,不愿经商,还?有可能开宗立派、集会结党,实在?有碍高阳家?千秋万代。”

    “除了杀人,应有别的法子,”谢云潇奉劝道,“大梁朝的北境正遇羌羯之乱,南境有倭寇之灾,皇帝杀人不留人,自?毁根基,来日堪忧。”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先睡吧,休养元气,别再胡思乱想了。”

    “你也和我一起睡吗?”华瑶又问,“你不怕被我传染新的病症吗?”

    谢云潇自?然而然道:“我只怕你睡得不好。”

    华瑶愣了一愣。她的眼皮困得睁不开,就一手搂住他的腰身,酣然入梦。她的筋骨已被温香偎熨,肌体酥融,四肢百骸全然舒展,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小鹦鹉枕。

    第60章 遥闻征客吹羌管 放肆!

    谢云潇侍疾三日, 华瑶渐渐痊愈了,京城的状况却是动荡不安。

    京城的南北街衢约有三万七千家住户,其中十之三四不幸染疫, 暴病身亡的百姓多达千余人, 死者通常七窍流血、面皮青紫, 形貌甚是可怖。往昔的太平繁华气象在短短数十日之内消失殆尽, 家住南北街衢的庶民屡屡惊惶嚎哭, 仿佛置身于死地。

    御药房从各省调派药材,其中大半供给了王公贵族。华瑶也分到?了许多清热止血的草药。她把?全部草药转交给汤沃雪, 利用兴庆宫周围空置的房屋, 大量收治身染疫病的贫民贱民。

    兴庆宫毗邻一条河道, 方圆百里之内,不乏贩夫走卒、渔民船工。

    众人把?兴庆宫当成了投奔之所, 日日夜夜感?念着华瑶的恩德。

    华瑶当然不敢居功。

    华瑶与方谨联名?,先?后向皇帝送出密信,祈求皇帝准许她们以朝廷的名?义在兴庆宫周围施救病患。

    十天前,朝廷曾经传下命令,密传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彻查坊市的每门每户, 再把?每一位病患送到?京城郊外的营地。如此一来, 便能隔绝疫气,保护大多数尚未染病的平民百姓。

    然而, 城郊的营地疫气太重?, 负责管理?的官员纷纷病倒,营地的秩序也混乱起来。

    京城的疫病愈演愈烈, 平民百姓怨声载道,皇帝有意彰显皇族的德行,方谨和华瑶的奏折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立即降下一封诏书, 调派两百名?官兵协理?兴庆宫杂务、二?十名?太医专责救治病患、四名?翰林院编修从旁辅佐,再令工部扩建兴庆宫附近的房屋、户部开仓赈济灾民、内阁统筹全局。而三公主?与四公主?代行皇族之责,监管上下官员一举一动。

    此令一出,民怨减轻。

    三公主?、四公主?乃是民间威望最高的两位皇族,姐妹二?人才学渊博、文武兼备,在传闻中也都是体恤百姓的仁善之主?。

    因此,兴庆宫周围的营地得以建立。数日之内,便收治了四千余人。

    方谨立即请旨加派官兵,而华瑶传令京城药铺,强征各家的药材。

    华瑶假借了二?皇子晋明的名?头。这一时之间,京城各大药商都在痛骂晋明,甚至扎了小?人咒他。

    华瑶毁了兄长的名?声,还假装无事发生。

    瘟疫也是天灾,能否度过危机,还要看天意如何,华瑶只能尽力而为。

    她督促户部、工部从外省运粮运药,再亲自带兵巡视营地,尤其关照妇女与儿童。

    她听从汤沃雪的建议,将营区分作“轻症、中症、重?症”三大类,确保生者能吃饱穿暖、死者能在一个?时辰内火化。

    起初,华瑶日日盯梢,营区还是有些混乱。后来她又向朝廷请命,招募了一群读过书的

    青年,营区的人手才勉强够用了。

    从早到?晚,华瑶忙得脚不沾地,临近傍晚,才吃上一口热饭。

    时值深秋,月亮也染了白霜,枯败的芦苇乱如一蓬杂草。

    华瑶端着一碗饭,坐在一栋木屋之外,遥望不远处的河道波光如镜。

    兴庆宫位于偏僻之地,距离皇城十分遥远,此处的景致好似乡居一般幽静。

    华瑶的神思稍有放空。

    经历了战争和瘟疫,她的心境也有变化。

    她心中暗想,如果大多数民众都能安稳生活,吃饱穿暖,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她慢慢地吃着晚膳,直到?听见一个?声音:“表妹?”

    华瑶抬头,见到?了她的表哥朴月梭。

    朴月梭是翰林院编修,奉旨参与营地的建造,兼职记录官府的公务,偶尔还要撰写赋文,颂扬京城内外的好人好事。

    他的文辞一向典丽粹美,对仗秀整,意境隽雅而格高,能把?一篇公文写得像是文曲星献词一般。

    正因为此,即便朴月梭的姑母是已故的淑妃,皇帝与淑妃也生了嫌隙,皇帝依然指派朴月梭就任翰林院编修一职,包括皇帝在内的王公贵族皆是十分欣赏朴月梭的文字功底。

    朴月梭来了营地好几天。他每天都能见到?华瑶,强忍着不与她搭讪,她竟然也没来找他,仿佛早已忘记世间还有他这个?人。

    朴月梭的同僚与他一起誊抄药方的时候,那同僚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四公主?和四驸马真是鹣鲽情深啊,今晨我外出巡检,瞧见公主?和驸马十指交握,亲密耳语,那情那境,真是蜜里调油啊!”

    上个?月中旬,朴月梭体热发烧,神志不清地冒雨出行,恰巧遇上了华瑶和谢云潇。他在华瑶的宫殿借住一夜,便惹来许多卑鄙龌龊的流言蜚语。他的同僚唯恐他放弃仕途,屈居为公主?的侧室,偶尔便会敲打他几句,他一概充耳不闻。

    但是,到?了华瑶的面前,朴月梭改口道:“听闻你与驸马伉俪情深,我……”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吃过晚饭了吗?”

    凉薄月色之下,她望向他的目光里隐隐含着一点笑?意。

    她的性情最是活泼,虽然顽皮,却也风趣可爱。

    朴月梭忍不住仔细地端详华瑶。她的发钗微乱,牡丹白玉的簪子挽起黑缎般的长发,几缕青丝斜落耳侧。

    他正欲伸手为她整理?,她歪了一下头,他就停在了半路。他笑?着说:“我没用晚膳,本该饥饿难当,但我此刻见了你,全然未觉一丝饥寒。你同我说一句话?,我半生快乐就在此时,心肠也热了,肺腑也暖了。”

    华瑶哈哈一笑?:“你发热了吗?不会是生病了吧?”

    朴月梭却问:“谢公子不在附近吗?表妹劳累多日,身边应当有人照顾。”

    朴月梭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又以“文才口辩”而著称,世家贵族的诸位文人雅士,哪怕是辈份比他更长一些的,因着读过他的文章,见到?他本人,也要赞他一声“朴公子”。

    可他与华瑶闲聊时,经常陷入理?屈词穷的境地。

    华瑶与谢云潇是结发夫妻,谢云潇的家族又是世家之首,按理?说,朴月梭应该对谢云潇用敬称,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华瑶与谢云潇的关系。

    朴月梭自诩为谦恭守节的君子,每每遇上华瑶,便把?自己的品德和操行抛之脑后。

    他沉默地自省,华瑶便说:“我独自坐在这里,就想清静清静,你明白吗?”

    朴月梭微微点头。

    华瑶又问:“要不要我给你把?个?脉,看看你的状况?你的脸色有点红,确实不太对劲。”

    朴月梭立即捞起袖摆,展露他的腕骨。

    华瑶闷头扒了两口饭,正要用手帕擦嘴,朴月梭浅浅一笑?道:“表妹,莫急莫慌,等你用完膳,再给我把?脉吧。”

    他细看她碗里的饭菜,瞧见白米、鱼肉、芦笋、青菜,并非珍馐玉食。

    他称赞道:“表妹为人正直,为官节俭,始终遵循道义,表哥自愧弗如。”

    华瑶却说:“因为京城封城了,贡品送不进来,我平时才不吃这种粗茶淡饭。”

    她坦诚道:“我平素爱吃的一道菜,名?叫闭月羞花,乃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表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淑妃的宫里,我们顿顿山珍海味,好不快活。”

    朴月梭的面颊微热。他怀疑自己当真要再染一次疫病了。

    他略微低下头,卷起轻薄的绸缎衣袖,把?左手的手臂露了一半出来。

    他的衣料轻盈薄透,衣领稍微往下滑动,露出左侧的一道锁骨,骨形优美而洁净,与谢云潇是不一样的风情。

    谢云潇俨若颠倒众生的上界仙神,朴月梭比他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华瑶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公主?,对于男女之事的见识比较少?。

    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朴月梭,小?声问道:“表哥,我给你把?脉而已,你为什么要把?衣裳往下扯?”

    朴月梭冠冕堂皇道:“表妹见谅,我接连抄写了几日典籍,筋骨略有酸痛,自然不比平时灵活。表妹若是放心不下,那就请您为我诊一次脉……”

    他逐渐靠近她,送来一阵白檀青竹般的透骨沉香。

    月夜的冷光从他的脖颈一路扫到?胸膛,肌理?的形状十分强健,也十分出色。

    他察觉华瑶的目光从他胸前一晃而过,他便故意把?外衣挑开,慢慢地拉直内衫,严丝合缝地贴紧胸膛的轮廓。

    他的内衫乃是素纱织成,薄薄一件,轻烟似的透明,连肌肤的色泽都遮挡不住,好比一层空濛的淡雾笼罩在身上,几乎等同于他不着寸缕。

    他用力攥紧内衫的一角,素纱布料擦过他的身躯,他呼吸稍快,低沉而短促地“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面容。

    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他喃喃唤她:“表妹。”

    华瑶随手扯断一根杂草,往朴月梭身上一扔。

    他接住草根,好似得了一块珍宝,含笑?问她:“送我的吗?”

    “你究竟……”华瑶不再看他,“不是,我们……”

    朴月梭快要碰到?华瑶的衣摆。

    华瑶立刻跳了起来,严厉道:“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近,我允许了吗?放肆!”

    自从成年之后,朴月梭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也闻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玫瑰香气。

    他收拢衣领,正色道:“殿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朴月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确实该死。”

    他转头一看,果不其然,谢云潇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谢云潇刚从医馆回来,他与自己的亲兵一同清点了药材。京城的药价居高不下,为了防止官员监守自盗,谢云潇严查医馆药房的库存,又亲自巡视了一遍营地。

    深秋的夜晚,空气格外寒冷,天降枯叶,地生白霜。

    有人吹奏了一曲羌管,荡起无限愁心,老弱病患都在哀叹哭泣,陷入无边惆怅的境地。

    谢云潇已经沉思良久。他刚回到?华瑶身边,又撞见了朴月梭纠缠不清、阴魂不散,他极冷声地道:“朴公子。”

    朴月梭也站直了身子:“谢公子,别来无恙。”

    谢云潇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河水凄清,烟霭弥漫。

    朴月梭分神瞧了一眼夜景,就连谢云潇何时拔剑也没看清。

    那剑光从朴月梭的指间一闪而逝,把?华瑶送给他的杂草砍成了四截。他回过神来,只见谢云潇收剑而立,月白色的宽大衣袖轻逸翩然。

    朴月梭握手成拳,依然在笑?:“君子动口不动手,您为何要对我刀剑相向?当真令人不解。”

    谢云潇也笑?了。他说:“君子静坐敛襟,举止必须端正,方才朴公子似要褪去衣袍,招摇过市,唯独酒色狂徒才能做出这等行径。”

    朴月梭也出身于清贵世家,怎奈谢云潇这般羞辱?此时华瑶还在场,朴月梭自知理?亏,断不能疾言厉色,他便温声道:“请您不要血口喷人。”

    谢云潇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淡漠道:“你这般示弱求和,忍气吞声,是否会咬碎牙根,徒生一张血口?”

    华瑶在一旁忍俊不禁。她差点笑?出声来,还觉得谢云潇妙语连珠,骂人也骂得十分风趣。

    然而朴月梭把?谢云潇的冷言冷语当作了挑衅。果不其然,谢云潇的脾性?非常冷傲,华瑶与谢云潇结为夫妻,怎知琴瑟和鸣的乐趣?

    朴月梭不由?劝诫道:“谢公子,你我同是世家子弟,何苦针锋相对,让

    公主?难以兼顾?”

    “是啊,”华瑶冷声道,“所以,别吵了。我累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歇下来,你们都给我安静点,谁再闹,我处罚谁。”

    朴月梭无法直视华瑶。他攥着衣袖,与她隔开一丈距离,才道:“殿下,请您饶恕我急躁冒进之罪。”

    华瑶满不在乎道:“倘若我真想治你的罪,你早已被我扔进河里了。”

    她一边讲话?,一边挑拣鲫鱼的鱼刺,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朴月梭的身上。

    谢云潇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回了营帐之内,朴月梭依旧站在华瑶的面前。

    朴月梭其实也明白,华瑶丝毫不懂男女之情。但他自从年少?起就对她满怀期待,日久天长,难免心生妄念,再生妄言。

    皇帝崇尚佛法,世家子弟经常修读佛经,朴月梭也不例外。他自言自语道:“佛法三戒,不贪、不嗔、不痴,在于心静,在于心定?,诸念不起,则诸妄不生。但我一见了你,就犯全了贪嗔痴,心乱心动,永无静定?之日。”

    “真的吗?”华瑶忽然接话?,“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你的心是你自己的,世间万物也是从你眼睛里看到?的,并非它们本来的样子。倘若你无法镇定?,首先?应当责问你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吧。”

    朴月梭笑?而不语。

    华瑶疑惑不解:“你笑?什么,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朴月梭依然在笑?:“我晓得,表妹,情愁思苦,只系我一人。”

    他身量高挑,形貌上佳。华瑶瞥他一眼,又转过脸,岔开话?题:“表哥,你不吃晚饭,真的不饿吗?”

    朴月梭听说,姑娘家在外多少?会顾及一点脸面,华瑶又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她的碗里还有一半饭菜,也不知她会吃到?什么时候。朴月梭正在思索自己要怎样辩解,只见华瑶三下五除二?就大口大口地扒光了那碗饭,饭粒甚至沾到?了她的唇角,此乃世家贵族用膳的大忌。

    华瑶直接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嘴,在朴月梭震惊的目光中,她落落大方与他告别,礼数周全而体面。

    她转身走进了营帐里。

    她必定?是去找谢云潇了。在朴月梭与谢云潇之间,她选择了后者,朴月梭怅然若失,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