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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亦见孤心亦堪傲 “从今往后,你就对我……

    窗纱单薄, 朝霞泛滥,清冽晨曦刚好洒在枕间。

    谢云潇的瞳色是?较浅的琥珀色,迎光一照, 那光华更是?若有似无, 比美食更馋人, 比美酒更醉人。

    他何?必要送华瑶玉石呢?

    他倒不如把他自己送给?她。

    华瑶欣喜不已:“我终于绑到你了。”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片刻, 并?未臣服, 仍有一身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原来你是?这般意思。”

    华瑶理直气壮道:“我们在岱州的时候,你说过, 同意我把你绑在床上, 刚才你又说了一遍可以?, 我才小心翼翼地动了手。由此可见,我待你实在是?妥帖细致又温柔。”

    她一边讲话, 一边解开他的衣领。

    他今早才刚沐浴过,她定要好好品鉴一番。自古帝王多风流,爱江山也爱美人。他的肤质比玉石的触感更好,筋骨劲健,肌肉精壮, 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

    但他忽然又叫她的大名:“高阳华瑶。”

    华瑶停手:“干什么?”

    谢云潇心不在焉道:“你绑我是?一回?事, 脱我的衣服又是?另一回?事。”

    华瑶原本跨坐在他的腰间,听了他的话, 她懒得多费口舌, 直接俯身亲了他的唇,他多讲一个字, 她就多亲一口,直把他亲得无话可说。

    而她已从逞兴恣乐中找到了妙趣,顺着他的下巴一路吻到脖子, 直至她最喜欢狎玩的形状完美的锁骨。她停在此处慢慢地又吸又吮,留下深浅不一的红痕,就像在毫无瑕疵的雪白璧玉上画了一朵两朵三四朵桃花。

    谢云潇的喘息声轻不可闻。

    他攥紧手指,腕骨绷紧了红绳,红白交相辉映之间,简直美得出奇。

    华瑶称赞道:“此景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云潇的嗓音听起来似有些沙哑:“行了,别再继续。你已经成年了,举止应当?正经稳重……”

    “你不要骗我,”华瑶打断他的话,“谁会在床上正经稳重?”

    谢云潇的双手被红绳缠紧,系在了檀木雕花的床柱上。他稍微用力就能?扯断束缚,但他并?未挣扎,只?是?提醒她:“强扭的瓜不甜。”

    华瑶伸出手指,轻轻点上他的唇角:“等我仔仔细细地再尝一遍,我会告诉你强扭的瓜有多甜。”

    谢云潇轻咬了一下她的指尖:“你将来会不会做荒淫无道的昏君?”

    华瑶反问:“我哪里荒淫,哪里无道?你倒是?讲清楚点啊。”

    谢云潇一语中的:“只?有昏君才会白日宣淫。”

    华瑶莞尔一笑:“你武功那么高,明明可以?抗拒,却甘愿顺从我,其实你也很喜欢吧。倘若我是?昏君,你就是?亡国祸水。”

    她解开红绳,与他十?指相扣。她依然压在他的身上:“心肝宝贝,你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呢?”

    她的嗓音本就清甜悦耳,这一声“心肝宝贝”更是?叫得缠缠绵绵、情真意切。

    谢云潇笑得意味不明。他的锁骨上遍布斑斑点点的红痕,眼底仍有清清澈澈的流光。

    华瑶不解其意:“你笑什么?”

    谢云潇抽动那一条红绳,将他们二人的手腕绑在一处:“笑你什么也不懂。”

    华瑶眨了眨眼睛:“我早就说过了,我特别懂,什么都懂。”

    “是?吗?”谢云潇握着红绳的一端,“那你打算做什么?”

    华瑶认真思考后?,才说:“我原本打算轻轻地……褪去你的衣裳。但你不愿意,我就没对你动手。”

    谢云潇把绳子绕在指间,又问:“衣裳褪完以?后?,你要如何??”

    华瑶轻笑一声,不怀好意:“不是?吧,你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一直以?为你的脸皮很薄,又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耳朵里听不得脏东西。”

    朝阳渐高,日光穿透树叶的缝隙,零零碎碎地飞落床榻。那光斑在华瑶的眼前一晃,她被谢云潇反压在床上。他的衣袍再次从肩头?滑落,衣领大敞,风光无限,而他又低头?靠近她耳边:“有多脏?你不妨直说。世家公子算什么,你是?金枝玉叶。”

    他亲了她的耳尖:“请殿下赐教。”

    无论她因为什么而惦记他,至少她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华瑶笑而不语,谢云潇又叫她:“卿卿。”

    华瑶偷偷地告诉他:“你知道吗?晋明在雍城住了这么些天?,我派人没日没夜地盯梢,偷听到了他和他侍妾的对话。”

    谢云潇心道,她的暗卫日日夜夜地窃听晋明的言行,她却只?肯把晋明和侍妾的戏语告诉他。他收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继续道:“实在是?很好笑,那侍妾说,殿下,不要了,您好勇猛,求您轻一点……”

    话没说完,华瑶笑得想打滚,不过因为谢云潇抱着她,她滚不了,谢云潇轻叹道:“这就是你要说的脏东西?实不相瞒,我大失所?望。”

    华瑶倚在他的怀里,捡起红绳的另一端。她眼角余光瞥见那只?紫檀木盒,盒盖上雕刻着一对同心结。她本就冰雪聪明,当?即明白了红绳的用途。想来也是?,谢云潇还是?挺重礼法?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献上红绳,求她捆绑他呢?如此一来,她方才岂不是?轻贱了他?!

    华瑶的心头涌现惊涛骇浪。她怔了一怔,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默默地编起了同心结,还准备一个人编出两只?,谢云潇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指。

    华瑶任凭他牵着她的手指,递到他的唇边,他安静地躺在她的面前,松散的衣袍流荡着曦光,落在她的指尖的吻又轻又浅。

    谢云潇和华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她从未有过任何?亵玩之意。他的亲近,要么是?情之所?至,要么是?珍而重之。不过华瑶从小在皇宫长大,她并?不懂得其中的差别。

    华瑶又起了玩心。她搂住谢云潇的脖颈,找到了新的乐趣:“你能?不能?对我说同样的话?”

    谢云潇道:“什么?”

    华瑶道:“像那个侍妾一样,夸我勇猛,说你不要了,求我轻一点。”

    谢云潇被她逗得发笑:“行,你附耳过来,我讲给?你听。”

    华瑶兴致勃勃地靠近。

    谢云潇在她耳边用气音说:“公主殿下骁勇善战,我还想要,求您重一点。”

    谢云潇一贯正经持重,清冷出尘,可他竟然用这般语调,对华瑶说了那般情话。

    他还牵着她的手,缓缓贴近他的衣领。她指尖一颤,刚想躲开,反而被他扣住了,越发地向更深处摸索,指引她尽情尽兴地赏玩。

    彼此情潮俱浓之际,她的手心都痒得发酥。

    华瑶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公主,对男女之事原是?纸上谈兵,更怕自己一时心荡意乱,将会脱离自制。她方才说的那些浑话,全是?脱口而出,也未经过深思熟虑。当?然这也不怪她,要怪就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高阳家的皇族都是?浪荡惯了的,古往今来,再没有哪位公主,品行比她更端正。

    华瑶寻回?神智,放开谢云潇,拽着红绳坐到了床角。

    她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埋头?编织同心结。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不理他。

    谢云潇换了个称呼:“华小瑶。”

    华瑶转头?道:“你叫我干什么?”

    谢云潇牵过红绳的另一端,与华瑶一起编织同心结。他们二人第一回?做这种?事,胜在彼此都是?聪明人,手也很巧,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们竟然做出一对十?全十?美的同心结。

    直到此时,谢云潇才向她透露道:“这是?凉州人的定情信物。”

    华瑶点了一下头?,似乎很明白他的意思:“我懂了,从今往后?,你就对我定情了,我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谢云潇把同心结交到她的手里。他分

    外?郑重:“两情相悦,天?长地久。“

    华瑶将两只?绳结叠在一起,并?排放进紫檀木盒。

    “啪嗒”一声木盒关紧之后?,华瑶又依稀记起,淑妃也有一对晶莹剔透的鸳鸯玉佩。父皇曾对淑妃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怎奈花落香消,玉碎人亡,柔肠寸断,魂魄西归。

    *

    春末夏初,雍城的天?气越发暖和,繁花胜锦,绿树浓荫,湖光山景皆是?一年之中最秀丽的时候。今日又恰巧是?公主的十?八岁生辰,雍城开了一个盛大的集市,不少渔船、商船停靠在了码头?边,渔民和商人们纷纷进城赶集。

    身披斗笠的岳扶疏一言不发,默默地跟随涌动的人潮,渐渐地走向锣鼓喧天?的市集。

    五天?了,岳扶疏的主子被软禁在雍城整整五天?,岳扶疏仍未救出主子,甚至听闻了一个新的噩耗。

    华瑶一早就派遣十?几位奸细,走水路去了京城。她派出的奸细原本就是?京城人士,对于京城市井的风俗再熟悉不过。奸细四处散播流言,只?说二皇子殿下蓄意谋反,趁着羯人、羌人刚刚撤兵,雍城的守军十?分疲惫,二皇子动身前往雍城,意欲夺取兵权。二皇子还从秦州带了一批精兵强将。二皇子造反当?天?,雍城守军拼死抵抗,这才没让二皇子得逞。

    京城是?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乃至皇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处,这几位大人物都盼着二皇子死无葬身之地。

    关于晋明的流言蜚语原本只?是?星星之火,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成为了燎原野火。晋明的母亲萧贵妃八百里加急传信到雍城,要求晋明暂停一切事务,立即返回?京城,亲自向皇帝解释清楚。

    但因萧贵妃送的是?密信,并?无懿旨,而华瑶依据《大梁律》软禁了举兵造反的皇族,却是?有例可循、有法?可依,岳扶疏甚至无法?把萧贵妃的密信送到晋明的手上。

    岳扶疏一腔忧思,无处排解。

    高阳华瑶……她怎么敢呢?

    她在雍城才刚站稳脚跟,怎么敢在此时与萧贵妃为敌?!

    她对晋明赶尽杀绝,一旦她回?到京城,萧贵妃定会与皇后?联手置她于死地。

    第42章 悟解人间恩爱少 一颦一笑间藏不住羞意……

    自从凉州东境的战乱结束, 三虎寨没了往日的猖狂,凉州、沧州的商贸往来越发?频繁,雍城的市集更加热闹。

    岳扶疏缓缓地走在街上, 听闻人?声嘈嘈杂杂。他举目四望, 才发?现自己走入了雍城最繁华的地方?, 此地遍布酒楼饭馆, 路边也有商贩叫卖烧饼、肉包、扒鸡、火腿等荤食。

    雍城附近有不少盐矿, 出产一种细白如雪的精盐,很适合腌制火腿。早在数百年前, “雍城火腿”已经名扬天下, 其味道清爽鲜美, 令人?满口生津,且有健脾胃、补虚损之功效, 很受凉州和?沧州两地百姓的青睐。

    岳扶疏路过一间火腿铺子,忽而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晋明的侍妾锦茵。

    锦茵头戴纱帽,遮掩着面容。她?买走了铺子里的半只火腿。转身之际,她?遇到了岳扶疏, 顿时?唇色惨白, 支支吾吾道:“岳、岳大人?……”

    晋明的近臣与侍妾必须斋戒。

    现如今,晋明被华瑶软禁在雍城公馆。他传召了八个侍妾前去照料他, 锦茵没有被他选中。她?知道自己失宠了, 心里既惶恐又轻松。

    晋明对侍妾很大方?,赏赐诸多贵重?珍宝, 他的宠爱却?很轻薄,像是露水一般,朝更夕变。也有几位侍妾打从心底里仰慕他, 终日与他寻欢作乐,而他装出一副怜花惜花的样子,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即便他是丰神俊朗、高高在上的二皇子殿下,锦茵也不喜欢伺候他。

    今日,锦茵买通了守卫,独自一人?偷偷溜出来,闲逛于热闹非凡的市集,好似回到了豆蔻年华。她?许久没吃过一口荤,忍不住买了半块火腿,谁知就这么巧,竟然碰上了岳扶疏。

    锦茵泪如泉涌:“我叫您瞧见,必无活路……”

    “你买了火腿,但还没吃,”岳扶疏道,“扔了就没事?了,莫哭了。”

    言下之意,他并不会告发?她?。

    锦茵转悲为喜。

    她?擦干眼泪,神态腼腆,一颦一笑间藏不住羞意,不像是以色求荣的侍妾,倒像是少不更事?的邻家小妹。

    岳扶疏从她?手里拿过那只火腿。他把火腿送给了一位摆摊小贩。

    那小贩年约四十岁出头,面容沧桑,体?格清瘦,身旁还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孩子们的衣裳补着各色补丁,脚上穿着趾头外露的破烂草鞋,手背上遗留着冻疮侵袭的伤疤。他们接过岳扶疏递来的火腿,不知如何感恩,便要下跪磕头。

    岳扶疏拦住他们,却?没说一句话。他正要离开,那小贩又道:“大人?,您和?您的夫人?,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锦茵道:“我不是……”

    岳扶疏摆了摆手:“言多必失。”

    锦茵闭口不语。

    时?值春夏之交,阳光明媚,暖风熏人?醉。岳扶疏和?锦茵一前一后地走向停靠街头的马车,两人?之间的间隔足有三尺。

    锦茵始终低着头,不敢细瞧岳扶疏的背影,隐约窥见他的深青色锦缎衣袍轻轻摇曳,犹如盛夏时?节的青翠竹叶。他读过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道理,待人?依旧宽容而谦和?,常言所说的“绿竹青青,有匪君子”,是不是他这幅模样呢?

    岳扶疏忽然驻足,锦茵撞到了他的后背。她?惊慌失措,而他泰然自若。

    他指引锦茵登上马车,又说:“你坐车,我走回去。”

    锦茵道:“这如何使?得?”

    岳扶疏道:“男女避嫌,本应如此。”

    锦茵的脸颊渐渐泛红,手拽着马车窗帘,垂首道:“敢问大人?一句,殿下,殿下他……”

    她?其实并不在乎二皇子的死活。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和?岳扶疏搭话。

    岳扶疏据实相告:“殿下一切如常,公主不曾薄待他。承蒙圣恩隆重?,诸事?皆可?照应。”

    锦茵颦眉咬唇。她?问:“殿下还能?夺回雍城吗?”

    岳扶疏双手揣袖,目视前方?。他并未回答锦茵的疑问。直到马车走后,他仍在思索破局之路。

    他原本打算在雍城的水道投放毒药,但因雍城的卫兵日夜不停地四处巡逻,他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他还想杀了戚归禾的那只猎鹰,动摇旧部的军心,怎料猎鹰也被守卫团团包围。他本该提出更细致、更周密的计策,但他才刚到雍城不久,人?生地不熟,来不及收用贤才、筹划周全。

    二皇子不愿屈居人?下,争功心切,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唯一的突围之路便是以退为进。

    当天傍晚,岳扶疏修书一封。他用暗语联络秦州的官员,指示他们向圣上奏明华瑶和?谢云潇的煊赫战功,雍城官民对他们二人无不臣服。雅木湖畔的百姓,甚至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公主祠。凉州和沧州的富商都以结交华瑶为荣。华瑶屡立奇功,用兵如神,广交天下英豪,真不愧为凉州监军。

    岳扶疏深谙“明褒实贬,虚实变幻”之道。

    当今圣上的年岁渐长,疑心更重?,他看?完那些奏折,必将忌惮他的女儿高阳华瑶。

    *

    这一个月以来,华瑶忙于处理雍城每年一度的“清账监办”。

    在白其姝的指点下,华瑶从雍城税务司抽调了十名清正廉洁的官员。杜兰泽负责教导他们如何辨别各项假账,再把他们分作两组,专责审查雍城的税银,互不干扰,互不知情。他们查账的结果一并交由杜兰泽核对。

    杜兰泽通晓算术。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她?毕竟精力有限,身子骨也很孱弱,手下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免不了整日劳累。

    再者?,杜兰泽和?华瑶致力于清查雍城的假账,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华瑶在朝堂上无人?可

    ?用,无舌可?言,长此以往,恐有灾祸。

    杜兰泽思前想后,亲笔写了一封信,寄给她?远在岱州的恩师。她?言辞恳切,字字珠玑,读来颇有叩心泣血、伏乞怜才之感。

    杜兰泽的恩师才高八斗,慧眼识珠。

    杜兰泽盼着恩师能?为华瑶引荐几位贤士,辅佐华瑶料理诸项事?务。她?送出急信,迟迟没等到回音,便又接连写了一批书?信,连日发?派,如此数天之后,她?收到了师弟的拜帖。

    杜兰泽把拜帖转交给了华瑶。

    华瑶打开一看?,只见那位师弟的大名是金玉遐。

    华瑶称赞道:“金玉遐,这名字倒是好听。”

    杜兰泽解释道:“师弟也是才德兼备之人?。”

    华瑶忍不住问:“金玉遐的才学,与兰泽相比,孰高孰低呢?”

    杜兰泽微微一笑,答案尽在不言中。她?是恩师最得意的弟子,无人?的才学在她?之上。不过金玉遐大有来头,与众不同,他不仅是杜兰泽的师弟,也是恩师的长子。

    杜兰泽的恩师名为金曼苓。

    金曼苓乃是前任内阁首辅之独女,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官拜国子监司业,主管国子监的算学。

    昭宁元年,当今圣上即位。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推行新政,致使?朝野动荡多变。前任首辅离世以后,金曼苓主动请辞,辗转远居康州,随后又定居岱州,以教书?授业为生。

    金曼苓的膝下有一子一女。她?的长子金玉遐,年方?二十二岁,博闻强识,通晓文理,且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隔天一早,金玉遐抵达雍城的驿馆。

    华瑶特意带上杜兰泽和?谢云潇前去接见。

    那是一个乌云遮日的阴天,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不见光亮,清晨的水露悄然弥散,寒湿的雾雨在朦胧的天地间化?开,游园的碎石小径上远远地走来一个撑伞的人?。

    此人?的身量清瘦高挺,穿着一件素淡的青袍,伞沿向上挪移时?,华瑶看?清了他的脸,他目如朗星,面如冠玉,形貌俊雅,风度翩翩。

    他收伞慢行,走到华瑶近前,躬身向她?行礼:“草民金玉遐,拜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猜测,金玉遐的名字大概出自《诗经》“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巧合的是,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不愧是以“毋金玉尔音”为名的人?。

    华瑶道:“金公子请起。”

    金玉遐道:“久闻殿下英名,今幸得见,果然名下无虚。承蒙殿下出门相迎……”

    杜兰泽笑着打断他的话:“师弟,好久不见。殿下待人?宽厚,你不必拘于虚礼。”

    华瑶也不想听那些花里胡哨的恭维。她?就盼着金玉遐能?立刻给她?干活,最好每天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狠狠干活,如此一来,杜兰泽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日子过得更轻松些。

    华瑶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对待金玉遐就更亲切:“金公子远道而来,我特意为你备下宴席,全是凉州的好酒好菜,不知是否合你胃口。倘若招待不周,还请你多包涵。”

    金玉遐早已读过杜兰泽的信。

    他知道华瑶礼贤下士,不分贵贱,但他没料到华瑶能?把礼数做到这一步。

    华瑶忽然又说:“金公子,你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又是兰泽的师弟,我知道你必定是饱学之士,才高八斗,自然要隆重?地款待你。”

    金玉遐恭谨道:“殿下谬赞,师姐的才学,远在我之上。师姐同我相比,胜在策论、制图、绘卷、算经、议法……”

    华瑶心下十分惊骇。

    这么一比,金玉遐岂不是处处都不如杜兰泽?

    那他还有什么长处吗?

    华瑶默不作声,谢云潇倒是笑了:“幸会,金公子请进。”

    第43章 从君别后 “恭送殿下。”

    金玉遐又向谢云潇行礼:“久仰将军威名?, 如雷贯耳。”

    谢云潇回礼道:“不敢当?,金公?子过誉。”

    谢云潇原本也打?算称赞金玉遐,不过金玉遐久居岱州, 名?不见经传, 从未有过任何建树。谢云潇不知从何谈起, 就?和金玉遐闲聊了?几句。

    金玉遐的态度十分谦逊。他拱手作揖之后, 方?才进屋落座。他的衣着打?扮干净整洁, 以玉冠束发,以绸带束腰, 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的风范。

    众人围坐桌边, 桌上备有花茶和糕点。

    茶香弥漫四周, 金玉遐坐得端端正?正?。他左手捧起瓷杯,右手抬袖掩唇, 微微仰首,饮下两口茶水,一举一动无不风雅。

    金玉遐的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今时今日,金首辅的几位学生仍在京城做官。金玉遐不愧是出身于簪缨之族的公?子,他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他未语先?笑, 温文?有礼, 待人处事都很圆滑,似乎比杜兰泽更?适应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华瑶思考片刻, 直说道:“金公?子, 你能来雍城,我心里很高兴。兰泽是我的至交知己, 既然你是兰泽的师弟,那我们一家人也不必说两家话。我听闻令堂曾任国子监司业,主管国子监的算学, 家学渊源如此之深,实在令我钦佩不已。你在雍城查账的时候,若是发现了?问题,我还要请你多指教。”

    金玉遐依旧客气:“草民碌碌庸才,承蒙殿下款待……”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谦虚,你是兰泽的师弟,也是我的师弟。”

    金玉遐由衷地笑了?:“草民比殿下虚长了?四岁。”

    华瑶随口说:“那我们各叫各的,我称你为师弟,你称我为师妹,倒也未尝不可。”

    金玉遐笑得十分欢畅。

    未见华瑶之前?,他还有些担忧,如今,他与华瑶闲谈两句,完全放下了?戒心。

    他笑完了?才说:“岂敢,岂敢,殿下这一番话,很是风趣。虽说家母暂时无法面?见殿下,但?家母早就?知道殿下是英明之主,臣民敬而顺之,忠而爱之。现如今,我奉家母之命,前?来侍奉殿下,还望殿下准许我追随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华瑶郑重地问:“你能否告诉我,你和令堂,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金玉遐点了?点头。

    华瑶与他对视。

    金玉遐与华瑶初见时,惊叹于她的谦恭有礼。

    而今,金玉遐已经习惯了?华瑶的谦辞和礼遇。他对她很有几分好感,平静道:“虽说家母早已辞官,但?我的舅父仍然在朝堂任职。京城的党争之祸愈演愈烈,树欲静而风不止……”

    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你想借我的手,保全金氏一族?”

    金玉遐却道:“家母眼里,最要紧的是师姐。师姐是您的知己,亦是家母的爱徒。”

    金玉遐讲话只讲一半,不会和盘托出,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的母亲惦念杜兰泽的安危,认同华瑶的才略,又要为金氏一族做长远打?算,因此委派了?金玉遐辅佐华瑶。金玉遐与杜兰泽志同道合,他们都会尽忠竭力?,辅佐华瑶成就?一番大业。

    华瑶心花怒放。

    太好了?!

    金玉遐似乎很会干活。

    华瑶越发真诚地把金玉遐夸赞了?一顿,直把他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成了?举世无双的贤才。

    金玉遐有些不好意思。华瑶立刻将他带到了?税务司,目送他跨入一间密室。

    室内的账本堆积成山,比金玉遐的身量更?高。

    金玉遐格外惊讶。他仰着头,望着高不见顶的账本,迷茫地站在原地,像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世间险恶。

    金玉遐总算明白了?,为何华瑶对他以礼相待。

    倘若华瑶对待属下的方?式,就?像方?谨和东无那般严苛,金玉遐在看到账本的那一瞬,便会想办法逃回老家,绝不愿意留下来,为华瑶当?牛做马。

    而今,金玉遐已决定追随华瑶。

    华瑶还在一旁观察他,生怕他没有干活的本事。

    华瑶试探道:“金公?子?”

    金玉遐捡起纸笔:“殿下,可否再为我指派三五个人?您信得过的人。”

    “你对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华瑶问道,“除了?识字以外。”

    金玉遐站在光影交界之处,认真地说:“人

    勤奋些,会用算盘。”

    金玉遐只要三五个人,华瑶却给他派来了?八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杜兰泽也很好心地过来搭了?一把手。

    杜兰泽把众人分作两组,亲自教导金玉遐如何审查账簿。

    这一夜,众人忙到了戍时,疲惫不堪,各自散去。

    彼时夜色如墨,月浓星淡,杜兰泽竟然邀请金玉遐去她的房间一聚。

    杜兰泽的语气很是秉公?持正?,仿佛她与金玉遐没有任何私交。直到他们一同踏过门槛,杜兰泽才说:“师弟,我有一事不解。”

    金玉遐跟在她的背后,道:“何事?”

    杜兰泽转过身,面?朝着他:“为何是你来辅佐殿下?”

    金玉遐对她没有丝毫隐瞒:“师姐有所不知,京城的局面?十分错综复杂,不久之前?,我的舅父投靠了?大皇子。”

    金玉遐关?紧房门,倚着门框。室内并未点灯,他在月光下打?量她的神色:“谁都能登基称帝,唯独大皇子不能,母亲命我来辅佐公?主,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自保。在公?主面?前?,我并无一事隐瞒,师姐大可放心。”

    杜兰泽上前?一步,仔细审视他的面?容:“今日早晨,你与公?主议论时政,为何没提到你舅父一家和大皇子的关?系?”

    金玉遐略微弯下腰来,同她窃窃私语:“只因小谢将军在场,我对于他,知之甚少,总不能交浅言深。”

    杜兰泽又问:“倘若只有公?主在场,你是否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金玉遐正?色道,“为人臣者,自珍自重,绝不可隐瞒主公?。”

    杜兰泽道:“确实。”

    金玉遐的唇边微露一丝笑意:“今日我和殿下闲谈 ,殿下常说‘确实’二字,师姐今晚也说了?这两个字。依我之见,师姐与殿下私交甚密。”

    杜兰泽拧开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火光跳跃之时,她说:“师弟心细如尘,也懂得看人识相,理当?多为公?主分忧,切莫谦虚过甚,免得公?主以为你一无所长、资质平庸。”

    金玉遐朝她行了?个抱拳礼:“师姐的教诲,我当?谨记,时候不早了?,若无要事……”

    “请回吧。”杜兰泽比他还先?开口。

    金玉遐怔了?一怔,却也不曾停留。他离开杜兰泽的房间,连一盏灯笼都没拿,全凭自己的记忆,在夜色中摸黑走回了?他的住处。

    *

    长夜漫漫,空凉如水,侍卫们居住的屋舍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那味道经久不散,聚集在房内,既甘又苦,使得齐风倍感沉闷。

    齐风的伤势未愈,手臂仍在渗血,每天?早中晚都要换药。他从来不怕痛,但?他最怕卧床养病。

    燕雨来看过他三四回,每次都说:“弟弟啊,我的好弟弟,我这个做哥哥的,可真羡慕你。我的伤好了?,要去巡逻了?,你还能躺在床上,每天?睡到自然醒,传唤大夫伺候你。你在这儿?养伤,真比在皇宫里养伤舒服多了?……”

    齐风就?说:“兄长,干脆我砍你一刀,你也能陪我躺下。”

    燕雨一溜烟跑没了?影。

    窗外日影西斜,逐渐沉落,弯月挂上树梢,夏夜的蝉鸣越发聒噪。

    屋子里沉静无人声,这世上仿佛只剩下齐风一个人。

    齐风把他的剑放在枕边,倒也不觉得孤寂。他无父无母,除了?燕雨再无亲属,除了?华瑶再无牵系,他把自己的剑当?做了?唯一的朋友。

    齐风的父母死得早。那一年村里大旱,随处可见饿死的人。齐风还记得忍饥挨饿是何等煎熬。那时候,他头晕目眩,腹痛心慌,走一步路,喘三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了?下来。

    总之,齐风和燕雨一起埋葬了?父母,跟着村里的老弱病残一路向东乞讨。恰逢官府开仓赈粮,他们兄弟二人混在一群流民之中近乎疯狂地争抢馒头。官兵看中了?他们,将他们举荐到州府学武,州府又把他们送进皇宫,再然后,齐风遇见了?华瑶。

    华瑶挑选侍卫的那一日,齐风才刚满十二岁。他和燕雨都被带到了?皇宫的校场上。他从始至终都没抬过头,也不知怎的,他莫名?其妙地被华瑶选中了?。

    彼时的华瑶年仅九岁。她比齐风矮了?很多。但?她的气势丝毫不弱。她高高兴兴地把他领回了?宫,边走边说:“我也有侍卫了?!我也有侍卫了?!”

    从那以后,齐风就?在淑妃的宫里当?差。

    淑妃和华瑶都是很好的主子。她们不会滥用酷刑,也不会克扣奴才的份例,其他宫里的侍卫都很羡慕齐风和燕雨。

    或许齐风前?半辈子的运气都在皇宫里耗尽了?。因此,他如今的痴心妄念所结成的幻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的。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手背掩住了?双目。他忽然听见华瑶的声音:“你还好吗?”

    齐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他如实说:“不好。”

    华瑶坐到了?他的床边:“你说什么,很不好吗?我去给你找大夫 。”

    齐风一时情?急,左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他的左手尚未复原,不能使力?,如此一拉一拽之间,伤口立即崩裂,鲜血直流,浸湿了?白色纱布。

    他低吟出声,几乎要从床上摔落。

    华瑶连忙扶住他。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似乎从她骨头里透出来,又慢慢地飘进他的眼里和心里。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隔着单薄的锦缎布料,似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肌肤,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求您,别找大夫。”

    华瑶疑惑道:“为什么?”

    天?色还是那么黑,窗户开了?一条缝,吹进一股清凉的夜风,蝉鸣不再聒噪,华瑶近在咫尺之间。她的眼里只有他的倒影,他心甘情?愿死在这一夜。荒诞的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伤处流血不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只说:“我……”

    华瑶低头:“你什么?快说。”

    齐风道:“殿下为何会来看我?”

    华瑶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守卫!马上去叫大夫。”

    她吩咐完毕,又转头看他:“我听说你久病不愈,来瞧瞧你怎么样了?,气死我了?!都怪高阳晋明那个王八蛋!他的剑刃刻着花纹,会把人的骨头割烂,害得你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齐风的上半身未着寸缕。他平日里的衣裳总是扣得严严实实,就?连一点锁骨也不会露出来。但?他此时浑身发烧,躁扰不宁,便也不像从前?那般知礼守礼。他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耳根早已红透了?,还抓着华瑶的手腕不放。

    齐风不通文?墨,不懂调情?,只会不停地喊她:“殿下,殿下……”

    华瑶随手给他盖上被子,又道:“你这是干什么,好像快不行了?,没那么严重吧。”

    她看向窗外:“大夫怎么还不来呢?”

    齐风神志不清,恍然如同置身梦境。趁着华瑶还在床边,他深吸一口浅淡的香气,低声问她:“为何,殿下,每夜都要……召他侍寝?”

    “什么侍寝?”华瑶随口道,“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

    齐风松开她的手腕。他半张脸埋进枕头,发丝缭乱,鼻梁高挺,眉眼英俊如画,唇色苍白如纸,额间冷汗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他的喘息声若有似无、断断续续,仿佛在向华瑶求救。华瑶连忙探查他的脉搏,还好,他并无性命之忧。

    但?他确实病得不轻。

    这也难怪,人一生病,就?会胡言乱语。

    齐风舍身烧敌营的那一夜,本已身受重伤。他暂未痊愈,又被二皇子砍了?一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华瑶之所以前?来探望齐风,一方?面?是为了?查看他的伤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笼络人心。她没料到他的伤口会突然崩裂。她苦等了?好半晌,大夫终于姗姗来迟。

    华瑶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等到大夫为齐风上过药、施过针、重新包扎过伤口,华瑶就?发怒道:“我的侍卫危在旦夕,你怎么拖了?半天?才来?人命关?天?,你竟然敢延误!你好大的狗胆!”

    大夫慌忙下跪:“殿下息怒,实乃医馆暂缺人

    手。”

    近日以来,高阳晋明及其侍卫都被软禁在雍城公?馆,他们经常怀疑饭菜有毒,隔三差五便要传召大夫。幸好汤沃雪不在雍城。她陪着戚归禾的尸身回到了?延丘,但?她留下了?自己的两个学生。

    华瑶知道迁怒无用。她吩咐守卫:“传我命令,医馆派遣两名?大夫,驻守公?馆,其余所有大夫都过来照顾我的伤员。”

    守卫领命离去。

    华瑶坐在床边,静悄悄地观望齐风。

    齐风忽然睁开双眼,对上她探究的目光。

    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神智似乎恢复了?不少。但?他不敢再靠近她,只敢与她无声地对视。

    “我要走了?,”华瑶叮嘱道,“你好好休息。”

    齐风隐忍片刻,忽然问出一句:“殿下能否原谅我?”

    华瑶不解其意:“原谅什么?”

    齐风道:“我说的那些话……”

    华瑶豪爽一笑:“发烧后的胡话而已,我怎么会在乎呢。”

    “多谢……”齐风自言自语道,“多谢殿下谅解。”

    华瑶轻声安慰他:“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你一连受了?两次重伤,必须好好休养了?。侍卫的命也是命,你要懂得珍惜自己。你受了?苦,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就?像这一次,你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叫守卫、叫大夫啊。你的伤势最要紧,片刻都不能耽误的。”

    她关?切的话语像是一条甘甜的溪水流过他枯涸的心间。

    齐风含笑道:“谨遵殿下口谕……”

    这句话还没说完,床边又多了?一道颀长人影。齐风缓缓地侧目,竟然见到了?谢云潇。

    这间屋子的烛火昏暗不明,谢云潇的神色也不甚清晰。他对华瑶说:“你的侍卫重伤在身,应该静养一段时日,且留他一人在此养病,我会指派大夫照顾他。”

    华瑶点了?点头:“嗯,好的!那我先?走了?。”

    齐风遵循礼法:“恭送殿下。”

    华瑶径直走出了?房门,甚至没有回头:“你躺着吧,安心休养,等你病好了?,再来见我。”

    院子里的蝉鸣停了?,风静止了?,烛光依然在晃动,仿佛刚刚结束一场花月无痕的幻梦。四周残存着清甜的香气,为了?加深嗅觉的感触,齐风再次翻过手背,蒙住他自己的双目。

    谢云潇看了?齐风一眼,齐风喃喃自语道:“您什么都有。”

    谢云潇却道:“你身上有伤,我没有。”

    齐风无言以对,又听谢云潇说:“与其胡思乱想,不如静心养伤,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一句话尚未结束,门外传来华瑶的声音:“小谢将军,你还不走吗?”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他不想与一个发了?高烧的病人计较太多。

    这一夜,谢云潇回房之后,他还在等华瑶提及此事。他等到了?夜半时分,华瑶熄灯上床,如往常一般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一连亲了?几口。

    谢云潇侧耳细听,只听见她的气息越发平和。

    夜深人静,卧房里没有一丝光亮,谢云潇轻轻拉开华瑶的手。他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又缓缓地躺平,低声道:“算了?,总归你无心也无意。”

    华瑶附和道:“嗯嗯。”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肢:“快睡着了?吗?”

    华瑶嗓音极轻:“京城传来消息,父皇打?算宣召我们和晋明回宫,他要亲自审理雍城的案子。我正?在考虑……如果我们回了?京城,要怎么做,才能重返凉州。”

    谢云潇早已料到华瑶会回京。

    京城暗潮涌动,风云诡谲,华瑶走错一步便是死路。华瑶在朝堂上并无助力?,晋明的党羽倒是几次三番地上奏,要为华瑶请功,这是一招“明褒实贬”的毒计。

    思及此,谢云潇将她抱得更?紧。而她安安稳稳地入睡,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齐风”二字。

    第44章 去来逾远 进京面圣

    天色破晓, 旭日初上,华瑶一觉睡醒,神清气爽。她高高兴兴地跑去浴房沐浴更?衣。

    她浸泡在雾气蒸腾的?浴桶之中, 双手掬起一捧温水, 低头观察自己的?倒影, 只窥见?一片朦胧意态。何时才能登上皇位呢?她每天都要把这个问题深思千百遍。

    父皇绝不可能传位于她。

    她要登基, 只能造反。

    倘若华瑶在凉州起兵, 那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之子,统率兵将的?本领远胜过她。

    先前, 谢云潇曾对?华瑶说过, 他有谋反之意, 但他并不在乎权位。华瑶相信他所言属实,奈何人心易变, 她不得不处处设防。

    现如今,羌羯之乱平定?,月门关、雁台关相继大捷,三虎寨气势大衰,镇国将军比皇族更?得民心。更?何况镇国将军满门忠烈, 他的?名声?一贯是“忠孝仁义, 德厚清正”,他府上甚至没有年轻美貌的?婢女, 朝廷的?言官根本挑不出他的?错处。

    包括华瑶在内的?所有皇族都很忌惮凉州的?兵力, 不过华瑶从?未想过要杀害忠臣良将。她始终认为晋明杀了戚归禾是一招烂棋,可见?晋明没有容人之量, 也没有御人之术。

    然而?晋明不仅知道雍城的?战况,也能调遣朝廷的?细作,由此可见?父皇对?晋明的?宠信, 远非华瑶所能比拟。

    华瑶打算向父皇一表忠心,挑拨父皇和晋明的?关系,顺便请求太后赐婚,尽快把谢云潇娶进家门,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想到此处,华瑶轻轻叹息。

    她应该用什么来讨取父皇的?垂怜?

    唯有钱与权。

    *

    数日之后,暑气渐浓,晌午的?烈阳炎炎灼灼,华瑶在水榭亭阁大摆筵席,款待雍城的?富商与豪强。

    亭阁之外有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河畔架着两座水车。河流自西向东而?去,水车不停地翻转,送出一阵阵冷风。薄纱帐幔挡住了薄雾,筛出一股股凉气,足以消解酷暑。

    宾客们?尚未出声?,华瑶开口道:“本宫经常收到诸位的?拜帖,却不能一一接待,实乃莫大憾事?。今日本宫在此设宴,专为酬答诸位的?一番雅意。你们?不必拘于礼节,吃喝随意,就当是一场家常宴席。”

    在座宾客纷纷谢恩。他们?都是雍城的?富商,家财万贯,见?多识广,也为华瑶备上了厚礼。

    那些厚礼包括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奇花异兽之类的?珍品,华瑶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她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金玉遐立即起身离座,亲手给?每一位宾客发了一本账簿。

    众位富商打开账簿,心下大骇。

    账簿记录了他们?去年缴纳的?商税,但他们?的?各项收入和支出都被?仔细查验了一遍。税务司为他们?每个人做了一本条理清晰的?新账,相互比较他们?的?款项,归纳成?类,总结成?型。所有账簿的?明细都被?精简成?数字,结成?一行?一列的?举要与数表,又引入了总量之比、同类之比、同型之比等等诸多篇幅,估算出了每一位富商去年漏税的?总额。

    举座皆惊,寂无人声?。

    金玉遐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自从?金玉遐来了雍城,他没睡过一天好觉,每天鸡鸣而?起,月落而?息,起早摸黑地算账查账。他少时爱读《三国演义》,憧憬“桃园三结义”,更?崇敬诸葛亮的?高风亮节。但是,直到他踏入雍城,他才明白何为世道艰险,何为“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金玉遐仰起头,饮下一口烈酒。

    那一厢的?白其姝见?状,忽然开口道:“殿下息怒!”

    沧州白家,乃是沧州第一富商。

    但凡沧州、凉州做生意的?人家,没有谁不晓得白其姝的?大名。

    今日的?筵席上,白其姝和她的?叔父一同出席。她的?叔父还没发话,白其姝就离开筵席,垂首跪在地上:“白家漏税一万枚银币,小人惶恐难安,只求殿下息怒,从?轻发落!”

    杜兰泽感慨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白小姐果真聪慧。”

    白其姝的?面容埋进了衣袖,无人能看?清她此时的?神色。

    她蹙紧一双柳眉,心头暗骂一声?“杜兰泽自命清高”,嘴上却是恭恭敬敬道:“殿下明鉴,去年三月,小人的?叔父在雍城缴税。叔父原是老老实实的?良民,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欺瞒朝廷,欺瞒圣上,犯下那等逃税漏税的?大罪?白家

    缺失的?这一万两税银,必定?是我家的?刁仆作祟……至于其他情况,小人一概不知。恳请殿下大发慈悲,准许小人补齐税银,自证清白。”

    白其姝话音落后,她叔父的面色灰败。

    众多富商还没想出对策,白其姝竟然带头认罪,再听她话中之意,凡是不愿补税的?人,便是欺瞒朝廷、欺瞒圣上的罪犯。

    《大梁律》规定?,首次漏税的?商户一旦被?查,只需补齐税银。官府姑且记罪,暂不收押,此为高祖皇帝立下的?仁政,也是众多富商的保命符——只要官府没有查到他们?的?假账,他们?就敢一直贪污。

    而?今,华瑶把账簿摆在了桌上,白其姝又把话都挑明了,在座的?富商无路可走,纷纷装聋作哑。

    白其姝的?叔父立刻离席,朝着华瑶行?了个大礼,跪奏道:“殿下在上,小人指天立誓!小人在外经商这些年,遵纪守法,秉公缴税,未曾偷逃一文铜钱。”

    华瑶心道,是啊,他没偷逃一文铜钱,他漏税的?数额要以万两白银来计算。

    白家叔父身子惊颤,老泪纵横:“殿下,新账簿从?何而?来,小人真的?看?不明白!怎的?就能凭空污蔑白家上下几千余口人?小人情愿以死明志,以血沉冤,只求户部官员彻查此案!”

    他这一句话,还有言外之意——白家在官场上有熟识,那位熟识正在户部任职。而?华瑶朝中无人,区区一介母族寒微的?公主,最好不要惹祸上身,免得无缘无故招来冤案。

    其余的?富商们?个个离席,接连跪在白家叔父的?背后。

    亭阁之内,薄纱飘荡,凉风一阵冷过一阵,碧树浓荫从?窗外伸进来,恰好洒在白其姝的?身上。

    白其姝斜睨一眼?叔父,俯首而?笑:“叔父,那账簿是雍城税务司所做,一笔一目写得清清楚楚,您经商多年,怎会?看?不懂?”

    金玉遐附和道:“这些账簿,最终都要呈给?内阁,呈给?圣上,恭请圣上定?夺。”

    杜兰泽轻笑一声?,道:“公主殿下素来宽以待人,只要你们?坦诚相告,殿下定?会?细加体察,谅解你们?的?罪责。”

    谢云潇一言不发。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富商们?顺着谢云潇的?目光往外望去,只见?亭阁的?四周站着一群佩刀负剑的?士兵。

    先礼后兵,向来是王公贵族的?御下之道。

    华瑶观望众人的?神色,分外和善地说:“谁对?账簿有疑问,立刻拿出你家的?总账,分门别类一项一项地彻查。你们?究竟有没有做假账,用得着本宫一个一个地严刑拷问吗?”

    “怎敢!”白其姝飞快地接话,“殿下息怒!小人这就传信白家,定?在三日之内补齐税银!”

    叔父愤恨地念出她的?大名:“白其姝!你不是白家之主,怎能代?替白家认罪?!”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此时补交税银,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倘若你们?把此事?闹到京城,交由大理寺审判,轻则掉一层皮,重?则猝死狱中。当然,本宫也可以奏请户部,清查你们?往年的?每一笔税银。”

    “殿下!”某一位年轻的?商人发问道,“您保家卫国的?功劳,咱们?都记在心里头!您为何要步步紧逼,不给?咱们?留个活路?!”

    华瑶站起身来。她走向那位商人,沉声?道:“不是本宫步步紧逼,而?是你们?漏税太久、差缺太多。你们?侵占了城外的?民田,让农户沦为佃户,让良民沦为贱民。本宫念在你们?经商不易,也没细究,你们?倒是没考虑本宫的?难处,全然不顾后果,那本宫也不必顾及你们?的?身家性命。”

    这位商人哑口无言。

    华瑶拿起他的?账簿,随手翻弄几页:“本宫给?你们?七日宽限,七日之内,你们?补全差额,否则,就算……”

    她走到白家叔父的?近旁,笑了一下,才说:“你攀上了户部的?官员又如何?你不晓得京官的?作态,他们?收了你的?钱,不一定?会?为你办事?,还有可能……”

    她弯下腰,如实相告:“亲手送你去死,懂吗?”

    白家叔父也失声?了。

    华瑶已然站直。她说:“本宫先走一步,诸位请自便。”

    华瑶径直向前走,谢云潇、金玉遐、杜兰泽都跟在她的?背后,而?白其姝依然留在室内。

    旁人都不知道白其姝与华瑶的?关系,只听见?白其姝不断地劝他们?明哲保身。

    白其姝言辞恳切,又懂得商户的?担忧,句句都讲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白其姝还说:“今年初春那阵子,羌羯二十万大军攻城,差一点就要打进来了,情况多危急啊!要不是殿下负隅顽抗,诸位的?全部身家都归羯人了。公主只查了咱们?一年的?账,交钱就是了,咱们?底子也不薄!破财消灾、花钱买平安的?事?,咱们?做得还少吗?再说了,几万两银子,攀附皇族,怎么算都划得来,你们?花钱去买个七品官,几万两都打不住呢。”

    她的?叔父却道:“白其姝,你和公主背地里……”

    白其姝怒目而?视:“叔父,你怎能血口喷人?我和公主清清白白!我好歹是白家的?大小姐,决计做不出来卖身求荣的?肮脏事?!若不是我方才为你讲话,你以下犯上,公主当场杀了你,谁又能拦得住呢?!”

    旁人听了白其姝的?话,也来劝诫白家叔父。

    叔父一言不发,只是锁着眉头,瞪着两眼?,把拳头捏得更?紧。

    白其姝知道,她的?叔父不会?咽下这口气。

    叔父在朝堂上确实有人脉。他的?亲生女儿是户部侍郎的?妾室。官商勾结一气,权财两相宜……不过,正如华瑶所说,那又如何?就算他攀上了户部官员,他也没那个享福的?命。

    *

    七日之内,绝大多数富商都补交了税银。

    华瑶把各类款项整理成?册,上报朝廷。她还从?雍城的?税务司挑拣了四名青年,打算把他们?举荐到户部。

    华瑶忙完公事?,就听闻一桩奇事?——白其姝的?叔父突然发疯,带人冲进了雍城公馆,顶撞了二皇子高阳晋明。晋明以“不敬皇族”为由,当场下令将他斩杀,可怜那白家叔父身首异处,死无全尸。白家又花了一千枚银元,才把叔父的?尸体买了回去。

    “真死了吗?”华瑶喃喃自语。

    金玉遐如实奏报:“千真万确,殿下,不少人亲眼?瞧见?了白家老头的?尸体,他死得很蹊跷。”

    杜兰泽正在一旁与金玉遐下棋。她捻起一枚黑子,缓缓落棋,轻声?说:“以我拙见?,白小姐有一颗邪心……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

    杜兰泽形貌柔弱,但她的?棋风凌厉刚硬,把金玉遐杀得片甲不留、毫无喘息之机。

    金玉遐右手攥着棋子,左手拉着绸缎衣袖,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想略胜师姐一筹,但他找不到翻盘的?途径。正当他细想之时,肩膀上越过来一只手——那是华瑶的?手,她帮他走了一步棋,还说:“实在抱歉,我替你出了一招,我太想和兰泽过招了。”

    杜兰泽笑问:“您要同我对?弈吗?”

    金玉遐往旁边挪动了些许,空出软榻上的?一块位置:“殿下,请您和我一同对?战师姐。”

    华瑶欣然答应金玉遐的?邀约。她坐到金玉遐的?身旁,金玉遐立即闻到一阵玫瑰般的?清香。因为华瑶坐在他的?右侧,他就把右手背到身后,改用左手抓放棋子,专心致志地与杜兰泽一决死战。

    可惜,金玉遐败局已定?。即便华瑶为他助阵,他也没撑过十个回合,终是被?杜兰泽绞杀干净了。他道:“师姐的?棋艺举世无双。”

    “莫要说笑,”杜兰泽道,“徐阁老的?棋艺在我之上。”

    徐阁老,乃是三公主高阳方谨的?祖父,也是当今的?内阁首辅。

    金玉遐状若平常道:“师姐见?

    过徐阁老吗?我从?前没听你提过。”

    杜兰泽神色淡然:“嗯,我幼时见?过他。”

    华瑶暗忖,杜兰泽当真料事?如神。

    杜兰泽去年割肉剃疤,今年养好了伤痕。等她去了京城,难免会?遇见?熟人。她必须消除贱籍的?烙印,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华瑶十分怜惜杜兰泽的?决绝。

    杜兰泽一边收拾棋篓,一边为华瑶献计道:“白其姝的?叔父去世了,叔父留在雍城的?家产,应当充公。”

    华瑶点头,赞许道:“兰泽所言极是,正合我意。”

    白家在雍城有不少商铺和田产,全被?华瑶派人查抄得干干净净。

    华瑶熟练地做了一笔假账,偷偷地吞了白家的?资产。她从?中挪用一笔钱,当作雍城兵将的?抚恤金,以朝廷的?名义发放下去。

    华瑶还特意询问了白其姝,问她想要哪些商铺,华瑶可以直接划给?她,怎料她竟然说:“白家的?东西,原本也不是我的?,谁抢到了算谁的?。您抢到了,那就都是您的?。”

    华瑶又道:“你叔父去世了……”

    “是呀,”白其姝笑意盎然,“他死了。”

    华瑶没再细问。她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

    天气越发炎热,转眼?已到了七月,皇帝的?圣旨终于传到了雍城,宣召晋明、华瑶、谢云潇等人进京面圣。

    华瑶接到圣旨的?第二日便出发了。汤沃雪也从?延丘专程赶来,与华瑶同行?。华瑶瞧见?汤沃雪瘦了不少,言谈举止却与往常一样?,仿佛没有太大变化,她的?同僚还叫她“小麻花”。

    骄阳当空,炽烈如火,雍城之战仿佛还在昨天,再算算日子,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华瑶闭眼?细思,便能记起戚归禾、左良沛、断头的?小侍卫、断手断脚的?女将军……还有被?她一剑斩首的?羯族少年。

    那时的?战场尸骨遍地,生灵涂炭,此时又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死者不可以复生,亡国不可以复存,只愿活着的?人在地上安心度日,死去的?魂在地下安宁长眠。

    华瑶心中这样?想着,手也放下了马车的?车帘。

    她往后一躺,直接枕在了谢云潇的?腿上。

    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车,车内没有外人。因此她十分放肆,全然不顾半点礼法。

    谢云潇提醒道:“殿下。”

    谢云潇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肌体冬暖夏凉,冬天如暖玉,夏天如冷玉,真让华瑶爱不释手。她抓着他的?手指摩挲,漫不经心地问:“你叫我干什么?”

    “晋明的?车队与我们?相距不远,”谢云潇提醒她,“你应当多加小心……”

    华瑶打断他的?话:“晋明风流成?性,他是浪荡惯了的?人,经常在马车上宠幸侍妾,他的?品行?比我坏多了。”

    谢云潇的?指尖摸到了她的?下巴:“除你之外,高阳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华瑶很有自知之明:“你胡说,明明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云潇淡然道:“你待人很好,恩威并施,治下有方。你常怀怜悯之心,对?老弱妇孺总是格外关照。”

    华瑶随口道:“嗯,不错,你再多夸几句,我喜欢听。”

    谢云潇却不再言语。

    车队行?驶在宽阔大路上,前方还有拱卫司的?高手开道,拉车的?骏马飞驰如风,车厢依然平平稳稳。

    华瑶的?兴致更?浓。她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见?他今日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夏衣,衣带系得十分紧密。她就把他的?衣带绕在指尖打转,转了几个来回,又跨坐在他的?腿上,按住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同他接吻。

    第45章 薄暮方觉晓 贪恋红尘,执迷不悟……

    谢云潇的长相堪称完美无缺, 兼有一身?傲骨,他的性情如?此清冷,真像是超脱了俗世凡尘。他心里在想什?么呢?应该也有几分尘情俗念吧。

    华瑶按着谢云潇的肩膀, 认真地亲了他一会儿, 摸索着解开他的衣带。她的指尖才刚挑开他的外袍, 他立即捉住她的手腕:“出门在外, 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真要白日宣淫?”

    华瑶立刻偏过?头,不再看他:“宣什?么淫, 才没?有呢, 我根本就没?打算碰你。”

    她原本是想把自己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 探究他的心跳。她并未做出过?分的举动,他的语气如?此严肃, 她觉得他太正?经了,话也说得也太严重了,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意趣了。她毫无一丝眷恋,转身?坐到马车的角落里,撩开窗帘, 放眼?观赏风景。

    正?当仲夏时节, 车队驶入鱼米丰饶的秦州,穿过?河上一座大桥, 桥下烟波浩荡, 木舟渔船,穿行其间, 泛起一道道水纹,远处的河面十分空阔,连通着渺远天际, 华瑶看得出神,隐约听?见谢云潇仍在平复呼吸。

    谢云潇的武学境界登峰造极,气息吐纳一直是悄然匀净的,但他被华瑶亲过?以后,心境会有些起伏,像是深陷于红尘,为七情六欲所扰。不过?,他似乎很会克制他自己的意念,华瑶从未见过?他意乱情迷的样子?。

    思及此,华瑶偷看一眼?谢云潇,才发现他早已整理好了衣裳,他的仪容很是干净整洁。他正?在安静地读一本书,恰如?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天。

    月白色锦缎衣袖从他腕间滑落,他挑动一页薄纸,指尖轻轻地抵在一行字上,这本书就仿佛是一本遥不可及的天书。

    华瑶凑过?去?细看,谢云潇又问:“秦州的风景如?何?”

    华瑶一本正?经道:“极美,极标致。”

    谢云潇也没?看她,只问:“你形容的是风景,还是别的什?么?”

    华瑶与他隔开一尺距离:“我可不敢告诉你,免得你又要怪我白日宣淫。”

    她所说的这些话,既是她心中所想,又有调侃的意思。等她到了京城,必须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再也不能寻欢作乐,更?不能与谢云潇同宿一榻。谢云潇是谢家的公子?,谢家又是大梁朝第一世家,礼节分明,规矩森严,清流之名显著于天下,决不会允许华瑶把谢云潇随便拐走。

    谢云潇的家世确实很好,但也有些麻烦。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做公主的正?室,那就少不了三书六礼、三媒六证。

    华瑶想把谢云潇娶进?家门,必须先求取太后、皇帝的两?道圣旨,再把聘礼送到谢家府上。钦天监仰观天象、礼部拟订章程之后,这一桩姻缘才算是确定了。这么一想,华瑶觉得有些繁琐,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对?于华瑶和谢云潇而言,此时成婚,他们二人都能得到好处。

    华瑶斜倚着一只软枕,自言自语道:“镇国将军在月门关、雁台关打了胜仗。你和我剿灭了岱州贼寇,守住了凉州雍城,追收了一大笔税款,再加上你文武双全,家世显赫,如?今你风头正?盛,应是峥嵘头角的人物?……”

    她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父皇十分忌惮你们戚家,我皇兄一心将你除之而后快。倘若你留在官场,又立下什?么了不得的功绩,于情于理,父皇必须重赏你,给你高官厚禄、封妻荫子?,这是皇族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的局面。你在岱州、凉州已经展露锋芒,即便你拒绝了封赏,也只会惹来更?多猜忌。”

    谢云潇合上书本:“依你之意,我应当辞官归乡?”

    “不行,”华瑶振振有词,“你辞官归乡,朝廷对?你更?是不放心了。何况你战功赫赫,声名远扬……长得又这么美,难免惹人议论。如?果你突然辞官,皇兄会在民间散播谣言,说你功高震主、包藏祸心,你又该如?何自处?”

    谢云潇明知她接下来要谈到婚事?,他依然不肯领受她的美意。他推辞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殿下何必为我忧心。”

    华瑶费尽口舌,谢云潇依旧油盐不进?。

    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质问道:“你还记得那个?同心结吗,你早已和我私定终身?,为什?么迟迟不肯答应我的求婚?”

    谢云潇低下头,与她对?视,平静地问:“你娶了我这个?正?室,还会娶侧室吗?”

    华瑶怔了一怔:“什

    么意思?”

    谢云潇又问:“你的皇兄皇姐不仅有正?室,还有侧室,皇族的规矩向来如?此,你作何感想?”

    高阳家的皇子?皆是三妻四妾,公主皆是三夫四侍,从来没?有一个?例外。皇族向来以风流著称,爱美,但不爱人;重性,但不重情。他们生?来就有凌驾万物?的权柄,何需在意一众妻妾、夫侍是否真心归顺?有情也好,无意也罢,总归都得摆出一副情深意浓的迎合之态。

    倘若华瑶一心一意扑在驸马身?上,她会沦为皇族的笑?柄,兄弟姐妹都会笑?话她是乡巴佬。

    华瑶谨慎地试探道:“除了你以外,我只娶一个?侧室,这样也不行吗?你一定最受宠,我会让侧室敬重你,每天早晚给你请安……”

    谢云潇笑?了一下。他忽然按住她的腰间佩剑:“与其这般折辱我,倒不如?一刀杀了我,给个?痛快。”

    华瑶又怔住了,但看谢云潇的神色,不像是在和她赌气,像是说出了肺腑之言。

    华瑶真的无法理解谢云潇的所思所想。谢云潇的大哥死路在前,谢云潇不能继续做官,更?不能一走了之,除了和她成亲,再没?有更?好的保全身?家的方法。

    等她日后登基,手握皇权,身?坐龙椅,而谢云潇贵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六宫,协理京营,何等威风凛凛?

    何必如?此计较她有几个?侧室?

    话虽这么说,华瑶毕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轻声安慰他:“好啦,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方才不过?是在说笑?,绝没?有再立侧室的打算,放眼?京城,哪位公子?比你更?美?根本没?有嘛。”

    “你喜欢的不过?是这一副皮相,”谢云潇手指上抬,挑起她的下巴,“放眼?京城,哪位公子?比我更?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从你这里找到一点真心实意。”

    华瑶微微蹙眉,谢云潇又说:“你想立侧室,也行,我不会阻拦你。”

    华瑶双眼?一亮,谢云潇松开了手:“你偏要学你的兄弟姐妹,坐享齐人之福,众位驸马和皇妃敢怒不敢言,但我与他们不同,我极难容忍。你的侧室进?门之前,请你先把我……扔回凉州。”

    华瑶后知后觉:“照你这么说,你答应和我成亲了呀,现在我既没?有正?室,也没?有偏房,你总不能把驸马之位拱手让人吧?”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重新捡起他的那本书,心乱如?麻。

    他没?想到华瑶承认了今后必定会再立侧室。高阳家的公主果然薄情寡性。他早知不该与她交往过?密,奈何身?不由?己,落到今天这般无进?无退的地步,岂非咎由?自取。

    华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叹了口气:“好吧,你先冷静一下,我不打扰你了,你留在这辆车上,我去?坐后面那辆车。”

    华瑶也不想和他吵架。他不是皇族,他不明白皇宫里的规矩。她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他依旧是冥顽不灵,她的耐心也耗光了。他们之间的这些事?,原本可以好好商量,可他偏要冷言冷语,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这又是做给谁看的?

    华瑶和谢云潇尚未成亲,谢云潇还不是驸马,凭什?么冷言冷语地教训她?皇帝和皇后都管不着她的后院有多少美人,她更?不能容忍谢云潇的僭越。

    总之,华瑶有很多烦恼。她命令车队停止行进?。然后,她跑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此处的氛围其乐融融。

    桌前摆着几盘精致的糕点,花茶的香气萦绕四周,燕雨横躺在软榻上,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连环画。

    燕雨不认字,只能看图,那本连环画妙趣横生?,他连声发笑?,时不时地拍打枕头。

    齐风提醒他:“兄长,你不能不讲礼数,你先坐起来,再给殿下请个?安吧。”

    “没?关系,”华瑶大大方方道,“等我们到了京城,处境凶险,你们很难闲下来。这会儿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用多礼。”

    金玉遐笑?说:“多谢殿下厚待。”

    金玉遐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他手里攥着黑白两?色棋子?,正?在斟酌一盘棋局。他的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他本人也出身?于世家名门,免不了有些公子?作态。他只穿锦缎或丝棉的衣裳,擅长调制各式香料,身?上微微地飘着香气。

    华瑶坐在金玉遐身?旁,一边品尝糕点,一边观赏金玉遐下棋。

    七月酷暑炎炎,三伏天的烈阳亦如?猛火,车厢里稍微有些气闷。齐风展开一把折扇,送来一阵又一阵凉风,默默为众人消暑解热。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她暗暗心想,自己在这里也很快活,根本没?必要和谢云潇吵架。谢云潇正?在做什?么呢,大概还是在看书吧?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谢云潇从小到大,总是喜欢一个?人独处,他生?来就是沉静内敛的人。

    马车途经一块凹凸不平的路面,车厢上下颠簸,华瑶正?当出神之际,俯身?向前栽倒。她反应极快,右手握着剑柄一转,剑鞘撑住了车厢的侧壁,她安然无恙,不过?齐风还是扶住了她。

    华瑶穿着一条轻纱长裙,衣裙的面料轻薄又柔软。齐风无意中搂住她的腰肢,恰如?摸到了她的肌肤。他的手掌变得滚烫,嗓音越发喑哑:“殿下。”

    他低着头,唇角干燥而僵硬,几乎挨上她的脖颈,心里烧起一股猛火,熏得他面色潮红。

    华瑶浑然未觉:“怎么了?”

    燕雨瞥了他们一眼?,插话道:“殿下,请您原谅我不争气的弟弟。”

    金玉遐虽然没?有抬头,却也知道燕雨所谓何事?。

    金玉遐接连落下两?子?,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他既已决定追随华瑶,那华瑶不仅是公主,也是他的主公。他听?闻华瑶与谢云潇夜夜同榻而眠,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古往今来,成大业者,绝不能受制于私情。

    金玉遐搭了一腔:“斜对?酒香偏觉好,静笼棋局最多情。”

    齐风没?读过?书,不会吟诗作词,但他听?懂了“多情”二字。他不知道金玉遐说的是他,还是公主。他默默地收回了手,惯握刀剑的指根生?有一层薄茧,指头仍在一阵阵地发酸发麻。

    心里泛起奇异的躁动,他的神魂无法镇定。他叹声道:“殿下。”

    华瑶咬了一小块糕点,冷声道:“你们几个?,又是什?么意思?”

    她理都没?理齐风,甚至没?看齐风一眼?。她抬脚狠狠地踹上软榻:“燕雨,坐起身?来,别再看书了。”

    燕雨并未注意华瑶的神色。他双手抱头,仍然赖床不起:“殿下,小人求您发发慈悲吧。您原本和谢公子?同坐一辆马车,小人也没?去?叨扰您,您突然大驾光临,小人不胜惶恐,招待不周,要不您去?别处转转?”

    “兄长,”齐风打断他的话,“慎言。”

    金玉遐也抬起头来:“这辆马车,乃至车上的器物?、茶食、书本、衣衫,全是殿下的赏赐,燕大人,请你慎言。”

    燕雨听?不惯文绉绉的话。他很不耐烦地问:“我哪句话讲错了,随口提个?意见也不行?你们这些人也太蛮横了。”

    金玉遐劝说道:“殿下是主,我等是臣,主臣之次不可乱。”

    华瑶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整理一下自己杂乱的思绪,这辆马车显然不是一个?好去?处。正?当她思虑之时,燕雨还在念叨:“你是文臣,我是奴才,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和主子?争辩。金大人您行行好,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就想看看连环画……”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再看一眼?连环画,我立刻挖了你的眼?睛,拔了你的舌头,废了你的一身?武功。”

    燕雨惊呆了。他转过?头,只见华瑶神情冷淡,他连忙认错:“殿下……息怒,我知错了。”

    华瑶方才的那一句威胁,也是随口说出的,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她只想让燕雨闭嘴,燕雨也确实闭嘴了。

    恰好车队停靠在路边休整,华瑶立即撇下燕雨这群人,跑向了杜兰泽、白其姝所在的马车上。

    华瑶刚一进?门,扑面而来一阵兰香桃香,妙丽天然,令人神清气爽。

    华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坐到了杜兰泽和白其姝的正?中间。

    路途漫长,酷暑难消,她们三人在车内玩起了行酒令。她们以茶代酒,偶尔也吃一些瓜果或冰糕。

    华瑶妙语连珠,逗得她们不停地笑?,华瑶也与她们笑?作一团,最终倒在了白其姝的身?上。

    天色逐渐黑沉,白其姝左手搂着华瑶,右手为华瑶端来一杯茶:“您讲出口的笑?话,可真有趣。”

    华瑶刚喝了两?口水,白其姝便说:“您在我们的车上谈笑?风生?,不知谢公子?会怎么想呢?先前我送了您两?位郎君,谢公子?就派了他的侍卫,把二位郎君送回到我这儿,我已经得罪了他,现如?今……”

    她双手轻轻地搭上华瑶的肩膀,在华瑶的耳边吐气如?兰:“殿下,您和我如?此亲近,若是让谢公子?知道,恐怕又在旧恨之上,添了一笔新仇呢。”

    华瑶一声不吭。

    杜兰泽拉起她的手,劝慰道:“殿下,谢云潇出身?于大梁第一世家,他的祖父是内阁重臣,姨母是文选清吏司,舅父是大理寺少卿,他祖父的学生?官拜礼部侍郎,谢家上下深受皇恩隆眷。您与谢云潇结亲,颇有益处。”

    华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可是,他很固执,他不肯顺从我。”

    杜兰泽依旧冷静:“请您暂且忍耐,待到婚事?既成……”

    白其姝嫣然一笑?:“您再发作也不迟。”

    杜兰泽端起茶杯,倒影落在杯中,波光浅浅浮动:“您在岱州、凉州立下了许多功绩,圣上必然要封赏您。二皇子?、萧贵妃对?您恨之入骨,而您在朝中无人,难免腹背受敌,只要您和谢云潇成亲,再向圣上表明忠心,便能周旋于朝野之间,可谓一举多得。谢党指派两?三位朝臣为您说话,也能助您一臂之力。”

    白其姝附和道:“殿下,您把谢公子?哄进?了家门,凡事?由?不得他做主,要杀要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华瑶突然想起白其姝的身?世。她紧紧地盯着白其姝。

    白其姝微微一笑?,杜兰泽插话道:“殿下势单力薄,万万不能把谢公子?逼到绝境。”

    白其姝轻抿了一下嘴唇,才道:“杜小姐尚未成婚,恐怕很难明白其中的道理,总之呢,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孰强孰弱,应当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杜兰泽打断了她的话:“白小姐杀伐果断,在商场上无往不利,但在官场上,或许会碰壁。”

    白其姝眉梢微挑:“我从没?当过?官,你怎知我当不好?”

    杜兰泽道:“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最忌讳意气用事?、不顾后果。”

    白其姝道:“你瞻前顾后,必定会顾此失彼。”

    杜兰泽道:“凡事?稍留余地,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白其姝道:“你心肠软,手段也软,殿下听?了你的话,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杜兰泽道:“你行事?不顾分寸,说话也不知深浅,殿下不会听?信你的谗言。”

    白其姝笑?了:“你身?上有一股穷酸气,脑袋里只有一根筋,我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行了,别吵了,”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她们的声音,“你们二位是我的左膀右臂,千万不要内讧。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确实,我不能意气用事?,晾他一阵是敲打,晾久了不好收场,我该回去?了。”

    华瑶撩起车帘,观望黯淡的天色。

    少顷,她离开这辆马车,返回谢云潇所在之地。

    半天已过?,谢云潇看完了大半本书。他点起一盏灯火,光色从琉璃灯罩中透出,洒落在他整洁的衣袍上,勾描出一道无可挑剔的侧影。

    此间车厢之内,犹如?天台仙境。

    然而华瑶视若无睹。她登车以后,就抓起一只小鹦鹉枕,坐到谢云潇对?面的软榻上。

    没?过?多久,她感到困倦,倒头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隐约察觉谢云潇熄灭了灯火。

    夜黑风高,车内没?有一丝亮光。马车走过?一段崎岖山路,震得她心烦气躁,有人把她搂进?怀里,轻抚她的耳尖,妥帖地慰藉她的心神不宁。

    仲夏深夜,蝉鸣杂乱,那人的手指犹如?冷玉,紧贴着她的肌肤,清清凉凉的,给她一种舒适又惬意的感觉。她轻吸一口凉气,闻到一股澄净的冷香。

    她想试探谢云潇的口风,却不想让自己落于下风,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悄悄问道:“你服软了吗?”

    谢云潇道:“并未。”

    华瑶又问:“那你知道自己今天惹祸了吗?”

    谢云潇低头在她耳边说:“你我凡夫俗子?,贪恋红尘,执迷不悟,原本也是自寻祸根。”

    华瑶正?要反驳,谢云潇竟然说:“先别讲话,让我再抱一会儿。”

    谢云潇的这一句话里,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涩感,华瑶不太明白,对?她而言,这种情绪是很罕见的。

    华瑶茫然不解。她小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吗?”

    谢云潇道:“你还是不明白吗?”

    华瑶觉得他在打哑谜,她语气冷淡:“你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

    话音刚落,谢云潇俯身?去?吻她的嘴唇。

    马车仍然震颤不止,他抬手垫在她的背后,继续一心一意地亲吻她。

    百般缠绵之时,华瑶还没?忘记自己的大业,认真地说:“你……你和我成亲吧,我对?你一片真心,除了你之外,我从未亲近过?任何人。我会好好待你的,你要相信我,等我们回到了京城,我立刻用战功请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好嘛?”

    她不知道他做了何种考量,总之,他侧过?头,片刻后,他答应道:“好。”

    第46章 春宵帐暖天将曙 “只想立刻和你进洞房……

    短短一个月之内, 车队横跨秦州,渡过东江,途经虞州, 终于抵达京城。

    街市上的行人熙来攘往, 随处可见丹楼画阁、珠帘绣幕。宽阔的道路纵横交错, 一望无际, 罗帏香车穿梭而去, 高头骏马奔驰而来,遍地锦绣, 满城荣光, 堪称一片太平繁华气象。

    华瑶拉开车帘, 望向窗外:“我们到?京城了。”

    华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时隔一年,她重?归故乡, 心?中没有半分?感?怀,只有无穷无尽的算计。

    她必须谨小慎微,亦如往常一般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一旦她威胁到?父皇的权位,父皇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正如当年, 父皇杀了她的母亲。

    她闭上双眼,放下车帘。

    拱卫司的一群高手封锁了整条街道, 都知监的掌印太监守在路口?, 伏跪行礼道:“恭迎二皇子殿下、四公主?殿下回城!叩请二位殿下万福金安!谢公子荣贵金安!”

    掌印太监此言一出,拱卫司、都知监、镇抚司的一众人等?纷纷下跪行礼。众人眼见皇族的车队从他们面前走?过, 缓缓地驶入武侯大街尽头的一座行宫。

    圣上有令,华瑶和晋明不得外出,必须暂居行宫, 听候圣谕。

    这座行宫名为“嘉元宫”,原本是嘉元长公主?的府邸。

    嘉元长公主?,乃是华瑶的亲姑母。

    昭宁十四年,嘉元长公主?结党营私,谋危社稷,犯下了天理难容的大罪。当今圣上念在他与嘉元的“手足之情”,将她囚禁于养蜂夹道,迄今已有十一年。

    圣上处死?了嘉元的丈夫、女儿、近臣以及一众侍卫、侍女,只留嘉元一人苟活于世。

    嘉元长公主?在养蜂夹道中苟延残喘,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太监日日夜夜给她讲述她的丈夫与女儿的死?状——他们死?于凌迟。血淋淋的肉片被扔在菜市口?,就像一摊烂泥,野狗、贱民将其抢食一空。

    嘉元本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

    早在几年前,她就成了疯婆子。民间戏称她为“蜂疯婆”。

    凡是路过养蜂夹道的人,皆能听见

    “蜂疯婆”的哭嚎,从早到?晚,永无休止。

    而今,圣上命令华瑶和晋明入住嘉元宫,他敲打这一双儿女的深意再明显不过了。

    华瑶时刻谨记姑母的前车之鉴。她宁死?也不会犯下相同的错误。

    十几年前,姑母大张旗鼓地结交朝臣,大开贿赂之门,私下里与父皇谈笑时,也曾经顶撞过父皇。父皇面上不显,心?中早生芥蒂。

    姑母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姐姐。姑母有恃无恐,以至于酿成大错。

    *

    华瑶住进嘉元宫的第一夜,不幸发了一场噩梦。

    她梦见了姑母。

    彼时的华瑶尚且年幼,身高还没一张桌子高。她仰起头,怔怔地望着姑母,只见姑母一身锦衣华服,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她喊了一声?“姑母”,姑母立刻弯下腰来,对她温言软语。

    姑母连声?夸赞,说华瑶才思敏捷,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华瑶朝姑母挥了挥手,姑母就拔下她发间的一支珠翠金钗,送给华瑶当做见面礼。

    后来,姑母出事,父皇震怒,淑妃生怕华瑶受到?牵连,就找出那支珠翠金钗,偷偷埋到?了后院的地下。淑妃严令禁止华瑶再提到?“嘉元”二字,这么多年过去,华瑶都快忘记嘉元了。

    长夜漫漫,华瑶从噩梦中惊醒。

    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

    谢云潇的住处离她不远。

    但是,嘉元宫处处有眼线,华瑶不敢造次。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小鹦鹉枕,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她反复推敲太监和女官的言行举止,甚至记起了今日白天,晋明斜眼看她时,那漠然讥嘲的一笑。

    晋明的母亲是萧贵妃。晋明在朝堂里有他的部署,在秦州又?有一块富饶的封地。他争不过雍城的兵权,那又?如何?京城才是他的大本营。

    华瑶仔细思索一番,重?新安排了她的计划。直到?黎明破晓时,她才昏昏沉沉地躺下。

    鸡鸣三声?过后,华瑶立即跳下床,沐浴更衣,着装打扮。她等?来掌印太监的传召,便与太监攀谈起来,言谈间极是客气。

    众所周知,晋明十分?厌恶太监。他身旁从来没有任何太监伺候,太监必须离他至少?十步之远。

    今日一早,掌印太监先去了晋明的寝宫宣旨。

    太监不能入内,只在殿外传话,跪安离去,沾了满身的晨露。如今来了四公主?的寝宫,四公主?对他和颜悦色,他不禁躬身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华瑶道:“借公公吉言。我奉父皇之命,外出一年,昨日才回京城,对于京城诸事一概不知。请问公公,宫里是否添了什么新规矩?嘉元宫里没有管事嬷嬷,我也不知道请教谁才好。”

    太监道:“宫里的规矩,从来没变过。殿下战功卓著,算得京城一桩佳话,太后娘娘也略有耳闻。殿下若有什么需求的,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华瑶会心一笑:“有劳公公,我在战场上受过重?伤,落下了病根,如今身子有些虚弱,旧伤未愈,夜里时常惊悸,若是方便的话,我想请太医来给我诊脉。”

    太监再次行礼,方才告退。

    太监出门之前,华瑶特意嘱咐她的侍女去搀扶太监,只因嘉元宫的每一道门槛都比其他宫殿的门槛更高一些。

    此时的天色更亮,苍穹碧蓝如洗,楼阁巍峨如山,鸟雀飞翔在檐梁与游廊之间,千百道霞光照耀着琉璃瓦片,映出一片壮丽而辉煌的气象。许多年前,嘉元长公主?和她的女儿或许就站在这一处地方,遥望同样的景致风光。

    当日上午,华瑶和晋明分?别坐上两辆马车,同路去往皇城。

    皇城又?名“天宫帝阙”,数丈高的城墙拔地而起,宫殿绕着宫殿,楼台连着楼台,均是以琉璃为窗、金玉为瓦。城内的街道横竖交叉,犹如星罗密布,每一个岔口?皆有侍卫把守,人人脸上都毫无表情,像是立在宫墙下的一座座泥像。

    华瑶心?跳如擂鼓,但她分?外冷静。

    临近昭仁殿之际,马车停了。华瑶跳下马车,走?得比晋明稍微慢一些,等?她跨进昭仁殿的正门,晋明早就在殿内怡然自得地笑开了。

    金碧辉煌的昭仁殿里,每一处陈设皆是举世无双的瑰宝。

    皇帝、皇后、太后三人高居最上位,而萧贵妃、大皇子、三公主?端坐在下方。

    华瑶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甚至磕红了自己的额头。她垂首低眉,无比谦逊恭谨,按照次序对着诸位长辈请安。

    皇帝未开金口?,华瑶不敢起来。

    华瑶在地上跪了好久,太后才说:“四公主?在战场上为朝廷立了功业,有功在身,赐坐赐茶。”

    晋明进宫片刻,皇帝就赏了他一个座位。而华瑶跪了半天,方得太后的几分?照拂。

    华瑶安静地落座,双手搭放在膝头,从始至终不曾与皇帝对视。

    大殿内一时静寂,萧贵妃忽然开口?:“四公主?在雍城讲究法度,治理有方,把雍城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略微抬袖,丝锦手帕微微掩唇,极轻声?地笑了笑,才说:“臣妾原先?以为,四公主?自小便是乖顺文静的性子。这女儿家?啊,到?了外头,越多磨练些,越有真情实?性。臣妾听闻四公主?的煊赫战功,方知公主?能征善战,谋略过人,把二十万羌羯大军耍得团团转,不战自败。京城的百姓都在传唱公主?的事迹,真是自古英豪出少?年。”

    华瑶捏紧了自己的衣袖。

    萧贵妃是皇帝的宠妾。她保养得当,眼角眉梢并无一丝皱纹,较之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丽风韵,比之人情通达的淑惠美妇,又?多几分?桃李娇柔。

    萧贵妃针对华瑶的这番话,便是她的枕边风,早已吹进了皇帝的耳朵。

    华瑶仍然不能开口?。

    她在这里的辈分?最低。

    未经允许,连一个字都不可以讲。

    她的眼眶逐渐泛红,唇色惨白,脊背挺得笔直,身形摇摇欲坠。萧贵妃还在指摘她的错处,她的冷汗也从额前缓缓滴落。

    终于,她的姐姐方谨插话道:“皇妹的身体,似乎有些不适。”

    太后接话道:“哀家?听说,四公主?这一年打过不少?仗,受过许多伤,旧伤复发,四公主?的身子也垮了。”

    “竟有这等?事吗?”皇后颇为讶然,“依臣妾浅见,四公主?应是伶俐懂事的孩子。她在凉州立功立事,何尝不是为家?为国、尽忠尽孝呢?京城百姓推崇公主?,当然也是看在天家?的颜面上。”

    皇后是皇帝的第四任妻子。她今年才刚过三十岁,极为年轻,出身显贵,又?是八皇子的生母,与萧贵妃水火不容。

    萧贵妃立刻说:“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雍城的税务……”

    她还没讲完一句话,皇帝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她收拢五指,寇丹红色的指甲娇艳欲滴,紧紧抵着紫檀木座椅的锦缎扶手。

    直到?此刻,皇帝才问:“平定?雍城之乱,收缴几十万税银,应有何赏?”

    华瑶抓紧机会,抬起头来,远远地望着皇帝:“父皇在上,儿臣只想为父分?忧,以尽孝心?,儿臣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贪功求赏。雍城之战,大功在于守城将领,至于税银,事出有因……雍城的税务司恰好有几位擅长算术的贤才,他们出谋划策,解开了难题。儿臣已将他们举荐到?户部。”

    她继续说:“儿臣在雍城,确实?是九死?一生,多次重?伤,医馆的大夫尽力救治,依旧落下了病根。”

    重?伤是真,病根是假。

    她之所以提到?“雍城医馆的大夫”,是因为她知道雍城医馆之内,尚有朝廷的细作。她伤势最严重?的时候,特意找来所有大夫看病,如此一来,皇帝多少?会给她一点?薄面。

    她还说:“贵妃娘娘过誉,儿臣愧不敢当。今朝得见父皇、母后、皇祖母、皇兄皇姐,儿臣已是感?激涕零,亦无所求……”

    “宣太医觐见,”太后端起一盏茶,“这孩子真可怜,急得满头是汗。”

    太后缓声?道:“皇帝,先?前你也命令大理寺查过了,晋明和华瑶都不曾起兵。他们这兄妹两人,在雍城生了嫌隙,闹得风风雨雨,也是高阳家?的家?事,不用惩戒太过。尤其四公主?落得一身是伤,应当仔细调养调养,她年纪还小,才刚满十八岁,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她又?素来是个恭谨孝顺的,哀家?看她做不来莽撞事。”

    三公主?方谨附和道:“皇妹心?性天真烂漫,十七岁之前,从未离开过皇宫,确实?是不通世故。皇妹独自去到?外头,易被有心?之人利用,竟与二哥生了嫌隙,原也不过是一场误会,兄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呢,说开了就好了。”

    大皇子东无也说:“今年四月,皇妹才刚满十八岁,先?前她还没成年,不太懂事。她若冒犯了二弟,大概也是无心?之失,我代她对二弟,赔个不是。皇妹毕竟有伤在身,二弟别太苛责她了。”

    晋明哑然失笑。他看向东无,正要开口?,那一厢的太医忽然来了。

    太医跪地叩拜,再为华瑶请脉,诊出她体弱气虚,血脉亏损,夜梦惊悸,必须多加调理。

    怎么可能不虚呢?华瑶整整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她在宫里不敢随便品尝任何美食,这是淑妃教给她的规矩。人在宫中,宁愿饿死?,也不能吃一口?来路不明的饭菜。

    太医讲完她的严重?病情,父皇的面色反倒变好了。

    她真想笑啊,父皇对她,可曾有过半点?父亲的温情呢?

    但她羽翼未丰,还不能和父皇撕破脸。

    她又?说了不少?话,表尽忠心?,句句感?人肺腑,极其谨小慎微。

    昭仁殿内的花香浮动,华瑶疲惫至极,有些头晕目眩。她握紧扶手,只听太后又?问了她一次,想要什么赏赐?

    “皇妹年满十八,”方谨赞同道,“按理说,这是该成家?的年纪。”

    依照皇族的规矩,皇子或公主?年满十八之后,皇帝与太后要立即为其赐婚。

    方谨打算把她手底下的人安排给华瑶做驸马。好几年前,华瑶就向她投了诚,她愿意在婚事上帮妹妹一把。

    怎料,华瑶忽然跪倒,万般诚恳道:“儿臣有一事禀告,不知当讲不当讲,此事涉及凉州军务。”

    片刻后,父皇回应道:“讲吧。”

    华瑶这才吐露道:“儿臣斗胆,请求父皇将谢云潇……赐予儿臣做驸马。雍城一战之所以大捷,是因为凉州兵将骁勇善战,戚归禾战死?以后,谢云潇顶替了兄长的军职。依照《大梁律》,镇国将军一家?立下大功,朝廷需封大赏,父皇赐与谢云潇驸马之位,一来是荣恩浩荡,内外相应,二来是谢云潇年纪尚轻,不堪大任……”

    “年纪尚轻,不堪大任”的深意是,谢云潇做了驸马,就会远离官场,备受皇族的约束。

    华瑶还没讲完,晋明打断了她的话:“我在雍城时,常听人说,谢公子……哎,事关皇妹的声?誉,皇兄也不便多言。”

    华瑶的脸色一瞬间涨红:“是,是,谢公子确实?美若天仙,儿臣,儿臣身边伺候的也有几个,比如近身侍卫……”

    她前言不搭后语,反倒显得她是一时心?血来潮,并非提前打好了腹稿。

    萧贵妃笑道:“真好啊,谢公子和四公主?不仅是骁勇善战的豪杰,还是一对金童玉女,传承一段佳话。”

    “不瞒您说,”华瑶急忙道,“儿臣所有的尊荣恩宠都源于‘高阳’二字,儿臣指天发誓,万事皆以父皇为先?,以‘高阳’为先?!”

    她的话音掷地有声?。

    皇帝和太后都没有当场赐婚,这在华瑶的意料之内。华瑶猜测,皇帝和太后一定?会从长计议。他们不能像杀了戚归禾一样杀了谢云潇,因为羌羯之乱已被平定?,谢云潇的武功登峰造极,他贵为谢家?的嫡系公子,身负丰功伟绩,背后还有世家?贵族与凉州军营。

    皇帝还要顾忌镇国将军的功业,更不能寒了一众忠臣的心?。皇帝下旨赐婚,对谢云潇明升实?贬,就能拔除谢云潇在朝为官的祸患。日后皇帝再收缴凉州的兵权,还能以“家?事”的名义向镇国将军发难。

    *

    七日之后,华瑶和晋明仍然住在嘉元宫,晋明并未收到?任何圣旨,华瑶却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的赐婚。

    她反复阅读皇帝和太后的赐婚懿旨,片刻都没耽误,飞快地备好车马,赶去了京城谢家?的宅邸。

    当日早晨,华瑶拜会了谢云潇的祖父,郑重?地送出了聘礼,交换了文书。当日下午,她又?找到?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顺利地定?下了大婚日期。

    至此,她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

    数日之前,谢云潇从嘉元宫搬进了京城谢家?。

    从那之后,华瑶再也没有见过他。

    谢家?的规矩十分?森严。按照谢家?的家?规,未婚男女在婚约之后、婚典之前都不能见面。

    华瑶看不到?谢云潇,并没有感?到?一丝焦虑或烦躁,她又?习惯了一个人睡觉。毕竟她的小鹦鹉枕永远不会离开她。

    她满怀耐心?地等?到?了这一年的八月下旬。

    彼时京城的暑气未消,万里无云,风和日丽,三街六市悬灯结彩,场面热闹非凡。

    这场婚典不算隆重?,远远比不上当年三公主?大婚。时间紧迫,礼部来不及准备,只能一切从简,尽早交差。

    华瑶在京城没有公主?府。太后赐给她一座崭新的宅邸,那是邻近京城河道的一处行宫,名为“兴庆宫”,名字很?吉利,地方却不太宽敞,仅有五六间殿宇,不过华瑶并不介意。

    婚典当日,兴庆宫的宾客络绎不绝,京城的世家?贵族、公卿王侯几乎都来齐了。

    厅堂内高朋满座,花团锦簇,各式各样的贺礼都被金玉遐、杜兰泽记录在册。

    金玉遐、杜兰泽作为华瑶的近臣,负责清点?礼金、招待贵客。他们在雍城练出来的算账本事,刚好用于今日的场面。他们发现朴家?的贺礼格外贵重?,朴家?是淑妃的母族,而淑妃是华瑶的养母。

    送礼之人,乃是朴家?公子,名为朴月梭。

    朴月梭年约二十岁出头,文武双全,气度不凡,容貌极其英俊,装束极其雅致,虽是来参加婚典的,但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宛如前来吊丧。要不是他礼金给的多,金玉遐都懒得跟他讲话。

    杜兰泽小声?道:“你认真点?,礼数周全些,他是殿下的表哥,我们不能轻慢他。”

    金玉遐的声?音更小:“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杜兰泽扫视全场,并未接话。

    时值晌午,吉时已到?,谢家?送亲的队伍行至“兴庆宫”门口?,丝竹琴瑟之声?连绵不绝。

    华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亲手把谢云潇从花轿里牵了出来。

    谢云潇的众多亲兵护卫在侧,阵势浩大而威武。华瑶莫名有些慌张。她紧紧地抓着谢云潇的手,他以红巾遮面,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悄悄地问他:“潇潇,你高兴吗?”

    谢云潇道:“一般。”

    “大喜之日,”华瑶严肃道,“你必须高兴起来。”

    谢云潇默不作声?。

    华瑶自言自语:“我很?高兴呢,第一次见你穿红色衣裳,肯定?特别好看。我不想在前厅应酬了,只想立刻和你进洞房。”

    她用气音说话,声?音很?轻,只有谢云潇听见了,他缓缓摩挲她的手指:“我会在房中等?你。”

    第47章 纵欢意 此去经年,难慰相思

    依照皇族的规矩, 公主与驸马拜堂之后,驸马静坐洞房,静候佳音。而公主重返喜筵, 馈送亲友, 直至席散, 以此彰显“公主在外酬酢, 驸马在内侍奉”的礼数。

    华瑶十分看重今日的人?情交际, 但她惯会用甜言蜜语哄骗谢云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久等的。”

    时值夏末初秋, 天光澄澈如水, 盛妆浓饰的宫女们手提花灯, 分列道?路两侧。

    华瑶与谢云潇携手并行,走进?兴庆宫的佛台殿。他们在此处参拜天地神?佛, 向皇族的先祖请愿。

    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的婚礼皆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而华瑶只能把她的驸马带进?一座佛台殿。

    殿中陈设简素,华瑶炷香虔诚,暗暗许下心?愿:“诸佛菩萨,列祖列宗在上, 保佑我和?驸马长生受福, 早登皇位。”

    离开佛台殿之后,华瑶与谢云潇一同去了正殿。

    正殿最是金碧辉煌。太后高居上位, 谢家长辈分坐下方。皇帝与皇后并未出席。不?过华瑶见到太后便觉得心?满意足。她先前还有点担

    心?太后不?会露面。

    华瑶对?着长辈行了拜礼。又因她是金枝玉叶, 谢家长辈受完她的拜礼,全都?站起身来, 拱手回礼。

    而后,华瑶与谢云潇夫妻交拜,大礼既成, 阖宫上下锣鼓喧天,花炮齐鸣。礼官们毕恭毕敬地走在前方引路,华瑶牵着谢云潇进?入洞房。

    洞房位于兴庆宫的寝殿之内,布置得十分齐整。鸳鸯红锦的床褥、镶金嵌玉的花烛、雕刻鸾凤的银屏玉栏、悬于帐顶的夜明珠……处处昭示皇族的骄纵豪奢。

    华瑶和?谢云潇坐到了床沿。

    礼官立在一旁,念诵祝词。

    借着宽大袖摆的掩护,华瑶偷偷地玩起了谢云潇的手指。她挑拨他的指尖,搔挠他的指端,揉抚他的骨节,直到他狠狠按住她的手腕。

    恰在此时,祝词已毕,礼官叩拜告退。

    富丽堂皇的新婚洞房里,华瑶不?便久留。她该走了。但她有点好奇谢云潇今日的装束,伸手就要掀开红巾,谢云潇却道?:“这不?合礼法,还不?到时辰,我不?能摘下红巾。”

    “确实,”华瑶点了点头?,“不?过,我有办法。”

    华瑶把红巾撩起一个角,自己?钻了进?去,在谢云潇的唇角上亲了一下,小?声赞叹道?:“你今天真的好香啊。”

    谢云潇仍是一言不?发,似乎与她生份了不?少。

    他们一个月没有见面,难道?他对?她的感情变淡了吗?

    那也没关系。他已经是四公主的驸马了,无论华瑶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绝她。

    华瑶与他对?视片刻,他依然沉默,她无意中把他的衣领往下扯了扯。他的锁骨光洁如玉,弧度极美,分外惹人?垂涎,她就小?小?地吮了一口?。他终于忍无可忍道?:“殿下,您能否快去快回?”

    华瑶轻言细语道?:“好的,你稍等,我待会儿就回来。”

    谢云潇明知她在说谎,仍然与她十指相扣:“我会一直等你。”

    华瑶又亲了他几下,再用红巾把他遮住。眼不?见,嘴不?馋,心?里也就不?惦念了。

    她转身离去,奔赴筵席。

    这一路上,她忽地记起,截止今日,她和?谢云潇相识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们在京城赏玩灯市的那一夜,谢云潇也戴着面具。华瑶辨不?清他的神?情,猜不?到他的心?思。怎知三年以后,他们竟然成了一对?新婚夫妻。世间缘法相逢,兜来转去,送迎际会,当?真妙不?可言。

    *

    华瑶回归筵席之际,太后早已摆驾回宫。

    华瑶周旋于公卿王侯间,与众人?谈笑风生。她借着谢云潇的身份,与谢家攀上交情;又凭着金玉遐的出身,结交了京城金家的旁系分支。

    最后,她没有忘记淑妃的母族朴家。她特意找到朴家长辈,刚与他们交谈几句,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表妹。”

    筵席即将散场,华瑶正欲拜别长辈。就在此时,她见到了朴月梭。

    天已入夜,高大宽敞的宫殿之内,梁柱上悬挂着红彩丝鸾,地板上摆饰着红纱宫灯,朴月梭穿着一件白底红纹的锦袍,倒像是另一位新郎官。

    朴月梭风姿俊逸,博学多才,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乃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公子”。

    他比华瑶年长四岁,算是华瑶青梅竹马的玩伴。

    多年前,华瑶岁数尚小?,淑妃便开始为华瑶的将来做打算,要为华瑶甄选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

    淑妃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侄子身上。她经常宣召侄子进?宫,命令侄子担任公主的伴读。

    华瑶和?朴月梭岁数相仿,兴趣相投。他们一起抚琴下棋、吟诗作画、煮茶调香,整日形影不?离。

    华瑶为了让淑妃高兴,也曾对朴月梭讲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进?门”之类的话。

    那一年,华瑶十二?岁,朴月梭十六岁。

    华瑶没皮没脸,从不?害臊,朴月梭已晓得男女大防,言谈举止都?很谨慎小?心?。他听到华瑶的告白,仍然谨遵礼法,并未给她任何答复,但他和?她互换了信物。他送了她一枚玉佩,她还给他一支玉钗。

    现?如今,朴月梭正当?二?十二?岁,尚未成家,身边也无奴婢伺候,仅有几个跟了他许多年的小?厮。他终于等到了华瑶成年,也等到了她和?别人?结婚的消息。

    朴月梭从袖中取出一支发钗,又说:“此处人?多口?杂,殿下请随我来。”

    礼官颂唱,鼓乐停歇,筵席已散,华瑶盯着朴月梭,忽然又有了新的顾虑。

    虽然她和?谢云潇成亲了,但是,皇族并不?希望她和?谢云潇过于恩爱。她首先是父皇的一枚棋子,其次是高阳家的公主,最后才能有自己?的私情。

    朴月梭是送上门来的契机。

    华瑶可以趁势坐实这桩奸情,好让父皇知道?,她无意与谢家结党营私,更不?可能对?谢云潇一往情深。她见色忘义,难成大器。

    思及此,华瑶爽快答应道?:“我们去潭边假山吧。”

    她为了走个过场,脚步极快,朴月梭与她一路无话。

    夏夜万籁俱寂,清潭深约丈许,波光粼粼。华瑶静立在假山之侧,看也不?看朴月梭,自顾自地说:“表哥,自从我们上次见面……”

    她记不?清他们多久没见,随便说道?:“此去经年,难慰相思。”

    她听见朴月梭清浅的笑声在夜色中荡开:“表妹,我与你自幼相识,我自然知道?,你无心?于我,为何要对?我讲这些酸话?相思之苦,你不?尝也罢。”

    他坐在潭边的一块石头?上:“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谢公子才貌双全,门第高贵,兼有文韬武略……”

    “哎,”华瑶打断他的话,“你又何苦,对?我讲这些酸话?”

    他握着那支发钗:“因为我尝过了相思之苦,表妹。”

    他背对?着她,似在赏月:“你今天很美。”

    华瑶客气地敷衍道?:“哈哈,多谢夸赞,你也挺美的。”

    “谢公子还在等您,请您先回去吧,”朴月梭把发钗收入袖中,“诸多叨扰,惟愿殿下海涵。”

    华瑶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但他又喊了一声:“殿下。”

    朴月梭与华瑶共处的那段日子里,淑妃圣宠不?衰,朴家蒸蒸日上,华瑶活泼率真又可近可爱,朴月梭颇受内阁次辅的器重。

    然而造化弄人?,淑妃已死,朴家衰败,内阁次辅一手兴起了昭宁十九年的朴家文字狱一案。朴月梭的诸多幻梦,逐一破灭,直至今夜,华瑶与谢云潇喜结良缘,朴月梭还想与华瑶叙旧,又怕耽搁了华瑶的佳期良辰。

    朴月梭自嘲道?:“过去休思,未来莫想,见前一念俱忘。”

    华瑶诚恳道?:“表哥,你现?在任职于翰林院,大好年纪,前程似锦,朴家上下都?靠你振兴,我祝你诸事?顺利。”

    “我心?里头?,总好像是缺了一块,”朴月梭指着他的胸口?,“表妹,你不?知道?,你越是温文有礼,我越是枯寂无喜。”

    华瑶不?无感慨道?:“哎,我明白,你有心?病,要不?你去看看大夫?吃点药,泡泡脚,试试针灸,或许能化解胸中郁结……这样吧,改天我给你传几个太医,让他们为你仔细诊治一番。”

    朴月梭哑然失笑。

    灯火阑珊,流萤斜飞,朴月梭记起多年前的某个夏夜,华瑶和?他在御花园里捉了两三只流萤,放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瓶里。他在瓶身上刻写他们二?人?的名字,未曾考虑过“流萤转瞬即逝”的寓意。

    他缓缓站起身,与华瑶告别。

    华瑶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戌时已过,华瑶不?紧不?慢地走回寝殿,远远望见殿内花烛通明,亮如白昼。

    路旁的花草繁盛,绿影幽微,华瑶随手折下一支茉莉,飞快地跑进?殿门。

    谢云潇早已摘下了红巾。他正在灯下细品一杯花茶,此花名为“玉山雪蕊”,价值千金,华瑶送过他好几盒。茶水已凉,他还在等她。

    “久等了!”华瑶欢快地喊道?,“我回来了!”

    殿内诸般光影浮动,华瑶递给谢云潇一支茉莉:“今夜你我大婚,我仔细挑选了茉莉花……送给你,茉莉的谐音,就是

    ‘莫离’,从今往后,我只盼着自己?能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相依相偎,莫弃莫离。”

    谢云潇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华瑶拉起他的手,与他一同去往床榻。

    谢云潇不?急不?缓地放下纱帐,华瑶在枕边摆了两颗夜明珠。他们二?人?都?是第一次经历情爱之事?,难免生疏,华瑶不?愿受制于人?。她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嘱咐道?:“你不?许动。”

    谢云潇平静地问:“我不?动,你要怎么做?”

    夜明珠的浅辉映入他的双眼,愈显得流光溢彩。他等不?到她的回答,就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按在他的衣襟上。

    喜服的色泽经由玫瑰染成,丹红如砂,炽烈如火,衬得他无可比拟,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又将她抱进?怀里,似是一种?隐晦的鼓励,此时的缱绻之情,不?言而喻。

    华瑶沉默片刻,莫名地口?干舌燥。她跑下床去,猛灌自己?一杯水,飞快地回到床上,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胸膛强健,腰身似有无穷的劲力?,双腿又长又直又结实,简直完美无缺。

    华瑶不?太确定应该从哪里开始。她略一思索,谨慎地问:“我想轻轻地摸一下你,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说,“不?用问我,我是你的。”

    华瑶心?念一动。她低下头?,拉开他的袖摆,轻抚他的手腕,正准备和?他十指相扣,他低声道?:“力?气再大点,越放肆越好。”

    华瑶却说:“你已经是我的驸马了,我舍不?得弄疼你。”

    谢云潇自言自语道?:“洞房花烛夜,一生仅有一次,何必这般折磨我。”

    华瑶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怎么哄他,但她转念一想,她是公主,他是驸马,方才他也亲口?承认了,无论她对?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她干脆一鼓作气,胡乱地亲吻他的脖颈。他呼吸渐急,她更是使劲,忽听一阵裂帛声响,原来是他一把扯坏了鸳鸯丝绣的锦被。

    华瑶震惊道?:“你怎么突然……”

    她还没说完,谢云潇坐起身来,猛然将她一抱入怀。她起初还想推拒,可是她也太热了,姑且容忍谢云潇以下犯上。

    这一回轮到谢云潇从她的嘴唇往下吻。他在她的颈部停留了很长一段时辰,大约是在报复她先前对?他的种?种?亵玩。她攥住他的左手食指,命令道?:“你停下来,不?许碰我了。”

    “等一等,”谢云潇轻吻她的耳尖,“先解馋,再解痒。”

    华瑶质问他:“什么意思,难道?你什么都?懂吗?”

    谢云潇诚实地回答:“只看了几本书。”

    他往她的掌心?塞了一颗夜明珠。她双手捧着这一颗珠子,照亮枕席间的无限风光。

    第48章 赴云雨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谢云潇果然?是人间绝色, 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绝妙。华瑶根本?不应该用玉石来比喻他?,最上等的美玉也不及他?的千万分之一。

    华瑶兴致甚好,立即上前抱住他?, 不断地轻轻吻他?的唇。她一边亲他?, 一边赞不绝口:“ 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昏君爱江山更爱美人。”

    谢云潇揽住她的脊背, 渐渐将她按倒。他?掌握着她的左腕, 指端还在摩挲她的腕部。

    她抱怨道:“算了,心痒难熬, 到此为止吧, 我不玩了。”

    夜明珠散落于床榻, 微弱的暗光恰如?水波般荡漾。谢云潇俯身在她耳边说:“我为你解痒。你若感到不适,可?以掐我, 我会停下来。”

    “你先告诉我,”华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书上说,这是人间第一的快活事?”

    谢云潇的喉结涩然?滚动了一下。他?如?实说:“我不知道。我从未试过。”

    华瑶就说:“那?还是我来做主吧, 我想用绳子把你绑起来……”

    “殿下, ”他?轻咬她的耳尖,“新婚之夜, 请您怜惜我。”

    听到谢云潇的声音, 她混沌的心绪忽然?变得无比清醒,这才算是真正地懂得了为何“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一大喜事。又因为谢云潇身上冷香幽幽, 此时?室内闷热无风,唯有一阵一阵的冷香沁人心脾,勾得她神魂颠倒, 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

    清晨时?分,天?色早已?破晓,谢云潇搂紧华瑶的腰肢,意犹未尽地亲吻她的唇瓣。他?对她的情?致极是缠绵,不由?得低声问道:“卿卿,卿卿舒服吗?”

    华瑶十分惬意快活,却说:“不许你再问我舒不舒服。”

    谢云潇的笑声近在咫尺:“华小瑶。”

    华瑶看着他?:“怎么了?”

    谢云潇的手指停在她的耳侧:“你我已?是夫妻,行过周公之礼,从此亲密无间,日日相伴,夜夜同眠。你不必事事提防,有什?么心里话,尽可?对我说,我尚能为你分忧解闷。”

    华瑶的脸颊贴近他?的手掌,往他?的掌心蹭了蹭。他?轻抚她一会儿,又唤道:“卿卿。”

    “好吧,我实话实说,”华瑶坦诚道,“我现在明白了,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她依偎着谢云潇,安安稳稳地靠在他?的怀里。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绕在指间,轻轻慢慢地搓磨。乌黑柔顺的青丝犹如?锦缎,缠紧他?的手指。华瑶这才突然?想到:“对了,新婚的第一天?早晨,夫妻要行结发之礼。”

    天?光大亮,华瑶披上一件纱衣,跳下了床,找见一把锋利的剪刀。

    在华瑶看来,“结发之礼”仅是一种通俗的礼节。她随便裁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再把剪刀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珍重其事,剪取了与她同量的一段墨发。她亲手把他?们的发丝绾在一起,结成一束,系上鸾丝,装进红缎锦袋,高高兴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清晨的凉风吹拂着寝殿内的重重纱幔,朝阳抛出万丈霞光,床上的锦被软枕也沾染了几分霞彩。华瑶目不转睛地凝视谢云潇。她一直把他?的瞳色比喻为琥珀,但是,她心想,这世间恐怕没有那?么漂亮的琥珀,成色竟然?比朝霞更有光华。

    谢云潇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含笑道:“诚如?你所言,你我做了夫妻,就应该亲密无间。今天?早晨,你和我一起沐浴吧。”

    她倚着他?的胸膛,侧耳细听他?的心跳,又听他?说:“走吧,我抱你去浴室。”

    华瑶拒绝道:“算了,我又不是不能走。”

    谢云潇用被子盖住她:“你累吗?”

    “我和你厮混了一整夜,”华瑶懒洋洋道,“方才还不觉得,如?今确实又困又累……等我们沐浴完,你再陪我好好睡一觉吧。”

    言罢,华瑶起身下床,唤来侍女布置浴室。

    那?浴室设在寝殿东侧的一间房里,四面铺着一层白琉璃瓷砖,另有两道羊脂白玉屏风分隔在门?后。

    浴池呈现方形,长宽皆为两丈,以素淡的翡翠作为侧壁,以清透的玉髓作为基底。热水盈满池中,雾气缭绕之间,玉光澄澈,水波清艳,显得既风雅又豪奢。

    华瑶泡在池内,舒服得双眼?微眯。

    她在丰汤县、巩城、延丘、雍城都住过一段时?日,没有一个地方的浴室比得上京城。

    她甚至还屈尊降贵地用过木桶洗澡。她的哥哥姐姐肯定受不了那?种穷日子,只有她高阳华瑶是个能屈能伸的豪杰,吃苦耐劳,不畏艰险。她一边在心里夸赞自己,一边抱住谢云潇的手臂,命令他?服侍她洗澡。

    谢云潇此生从未服侍过任何人,更不知道华瑶沐浴期间也要人伺候。

    谢云潇笑了一下,捡起一块玫瑰香膏。

    这块香膏是用椰油、凝脂、盐碱、茶花、月见草,以及大量玫瑰花瓣碾制而成,状若圆球,芳香灵透,触感光滑细腻。

    谢云潇把玫瑰香膏紧贴于华瑶的脖颈,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抵,带动这颗圆球打圈旋转。她

    仰起头?,与他对视:“你干什么?”

    谢云潇道:“服侍你沐浴。”

    华瑶倚着浴池的石壁,颇觉心荡神怡,谢云潇还低声问她:“我做得不好么?”

    “不好,一点?都不好!”华瑶硬气道,“凡事都要讲究积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才能学到一些皮毛。今天?是你第一次陪我洗澡,刚开了个头?而已?,往后你一定要勤加练习才行。”

    谢云潇被她逗得笑了笑:“是么?此刻听了殿下的一番话,如?同悟道一般,发人深省。”

    华瑶灵机一动,立即演了起来:“道长,您仙风道骨,德高望重,为什?么突然?闯进我的浴室呢?要是让别人发现了,肯定会觉得你和我有奸情?。”

    华瑶一边讲话,一边扑溅水花,开开心心和他?嬉笑玩闹,他?却将她抵向?浴池的一处拐角。

    她无路可?退,而他?反守为攻:“你说话半真半假,行事不合常理,我也怀疑你是花妖月魅。”

    他?慢慢地牵起她的手:“修道之人,不在乎世间虚名,宁愿被人诬告奸情?……”

    他?低头?轻吻她的手腕内侧:“也不能被妖魅所惑。”

    他?声称自己“不能被妖魅所惑”,可?他?与华瑶的距离越来越近。

    影影绰绰的水光之中,他?的声音仿佛沾了雾气,润泽了她的神思,也浸透了她的心田。

    华瑶勾起唇角,浅浅地笑了起来:“什?么嘛,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妖精,还要来亲我摸我,你可?真是道貌岸然?啊。”她不怀好意地往他?身上泼水。

    谢云潇的目光淡淡地,似是不经意般扫过她的全身。她还底气十足地说:“我是清清白白的良民。”

    “那?你昨晚去了哪里,”谢云潇客气地问,“见了何人,做了何事?”

    华瑶十分诚实:“昨晚是我的洞房花烛夜,我当然?是和我的……心肝宝贝在一起了。”

    谢云潇话中带笑:“你的心肝宝贝,同你做了什?么?”

    华瑶一向?能言善辩,此刻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谢云潇就道:“你附耳过来,我和你细说。”

    无论戚家还是谢家的规矩都十分森严,像谢云潇这般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脸皮那?么薄,他?又能细说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呢?

    华瑶满心好奇,双手搂着谢云潇的脖子,细听他?的窃窃私语。他?的言辞相当风雅,却是含情?夹意,隐讳又含蓄,短短三言两句之后,她就忍不住调侃道:“要不是我现在没劲了,我一定要和你重温旧梦。”

    或许谢云潇才是花妖月魅,华瑶只是一个被美色蒙蔽的老实人。

    华瑶和谢云潇在浴室里待了半个多时?辰,谢云潇方才把她抱回寝殿的床上。他?们同床共枕,相拥而眠,也都睡了一个好觉。

    *

    次日一早,按照礼法,华瑶与谢云潇应当一同去往谢家府邸,拜访谢家的诸多亲友。

    谢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陪送的嫁妆十分丰厚。

    华瑶回赠的聘礼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不过依照大梁律法,聘礼由?不得华瑶做主,而是礼部和太?后一同拟订,国库出资置办,华瑶自己并没有花费太?多。

    华瑶从前还经常为了银子犯难。自从她在雍城混过假账,又娶了谢云潇做驸马,她的手头?宽裕了很?多。

    华瑶自然?快乐,欢欣雀跃地去了谢家登门?拜访。

    谢家的家主名为谢永玄,乃是谢云潇的祖父,时?任翰林院大学士,职掌朝廷的机要与文翰。

    谢永玄深受圣眷,民间称其为“内相”。他?行事素来沉稳干练,从不招摇,数十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对子孙的教导更是十分严苛。

    华瑶久闻谢永玄的大名,但她并未见到谢永玄本?人。

    这天?清晨,皇帝宣召谢永玄进宫议事,谢永玄至今未归。

    华瑶怀疑,父皇仍在提防她,决不允许她和谢永玄攀上交情?。

    父皇之所以传召谢永玄,恐怕也是为了提醒谢氏一族——他?们作为世家之首、天?子近臣,绝不能因为区区一桩婚事而与华瑶结盟。

    世间纲常人纪,皆以君臣为大,君在前,臣在后,容不得丝毫逾越。

    思及此,华瑶在谢家的一言一行都很?谨慎。

    不过她伶牙俐齿,总有办法套话。

    她给谢家的小辈们发了很?多红包,又与他?们闲聊一阵,终于从他?们口中得知,谢家长辈似乎都不太?看好她和谢云潇的婚事。

    谢家的家规是“男不准纳妾,女不准纳侍”,这在高阳家是绝无可?能的。

    谢家当然?无法约束皇族,只好顺应天?命。谢云潇出嫁当天?,他?的祖父老泪纵横,他?的舅父舅母借酒消愁。而他?的母亲早早地回了永州老家,在谢氏的祖宅里为儿子斋戒祈福。

    “竟有此事。”华瑶大为震撼。

    谢云潇的表弟年仅十岁,不慎把自己的家事说了漏嘴。表弟心中后怕,连忙道:“祖父重视表哥,唯有不舍之意,绝无不尊之心,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华瑶摆了摆手:“没关系,不用对我解释,我都理解,你放心吧。”

    她贪图谢云潇的门?第显贵,未曾料想他?全家上下这般看重规矩。这也难怪,她和谢云潇大婚当日,她把谢云潇从花轿里牵出来,谢云潇自称心情?一般。

    不过,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谢家上下再后悔也没用。

    华瑶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紧紧地牵住了谢云潇,继续拜见谢家长辈,问心无愧地收下了众人送给她的新婚贺礼。

    第49章 莫问韶华谁与度 不辞劳,不争功,不夺……

    这一日晌午, 谢家准备了丰盛的午膳,郑重地款待华瑶和谢云潇。

    华瑶吃饱喝足之后,就?在?谢家的园林池馆中散步。

    此地的景致清净而幽雅, 湖光掩映花木亭树, 夹岸杨柳摇曳生姿。每一座楼阁的楹栏之上都有题诗。诗句文采斐然, 字迹苍劲有力, 告诫世人应当心怀正气, 成仁取义。

    湖边还有一座亭台,名为“鸳鸯台”。鸳鸯台的石阶之前, 卧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碧色翡翠, 其上刻着一首骈赋, 措辞奇绝,颇具巧思, 大意?为悟解人生之道,也隐晦地提起了谢氏祖训。

    华瑶立刻想到“男不准纳妾,女不准纳侍”的谢氏祖训。

    华瑶随口说道:“你瞧,这一座鸳鸯台,正应了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羡鸳鸯不羡仙’。此情此景, 实在?令人感?动。其实我对你也是一心一意?,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

    谢云潇依然平静:“四下无?人, 倒也不必说虚话。”

    华瑶纠正他:“什么虚话?明明是甜话。”

    湖面一片水光茫茫, 他们二人的倒影也落在?水上,恍若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华瑶仍在?观赏景色, 谢云潇却?是意?兴阑珊。

    今天中午,谢云潇从谢家人的口中听闻,他和华瑶成婚当夜, 筵席散后,华瑶与朴月梭在?夜色中单独外出。

    众多宾客亲眼看见,朴月梭手握一支“琼枝雪玉”发?钗。“琼枝雪玉”是高阳家的公主专用的玉石,朴月梭的那?支发?钗,大概是华瑶送他的信物。

    谢云潇并未在?华瑶面前提及“朴月梭”的名字。以他对华瑶的了解,哪怕朴月梭对她有意?,她也绝无?一根情丝。她只会对朴月梭说几句闲言碎语,朴月梭也会明白?,她从来不懂“情”之一字究竟有何深意?。她之所以与朴月梭幽会,要么是为了探听消息,要么是为了自污名声。

    她活泼可爱,招人喜欢,却?是外热内冷,戒心极重,就?连谢云潇这个枕边人也要日夜防范。

    她是公主,自幼成长于皇宫。她母亲早逝,父亲昏庸,皇宫里处处弱肉强食、人人明争暗斗,而她只能依靠自己。若是没有戒心和疑心,她不可能保全自己。

    谢云潇心乱如麻。他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把玩。

    华瑶侧目一看,只见他把石头捏得?粉碎,犹如一场尘沙,纷纷扬扬地散在?风中。她掏出一张丝帕,大大方方递给他:“擦擦手吧。”

    浅红色丝帕轻轻地落在?谢云潇的手上。他攥着丝帕的边角,语调依然平静:“我们该走了,傍晚还有一场宫宴。你劳累了半天,不妨在?马车上稍作歇息。”

    华瑶正有此意?。

    午时刚过,华瑶和谢云潇就?拜别?了谢家长辈,乘坐马车去往巍峨皇城。途经热闹繁华的京城街市,鼎沸的人声填满了街巷。

    夏末初秋的天气正好?,富家子?弟三五成群,骑马游街。他们嬉笑?怒骂,放荡不羁,偶尔也讲几句

    肮脏不堪的粗话。

    隔着一道马车的侧壁,华瑶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坐没坐相,斜倚在?谢云潇身?上:“天呐,他们说得?好?脏啊,不过我全都学会了。”

    谢云潇心不在?焉道:“你贵为金枝玉叶,少?学那?些下流东西。”

    华瑶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颈肩处,闻着沁凉的浅香,嘀咕道:“我学到了,就?想用在?你身?上。”

    她正当青春年少?之时,也才刚满十八岁,初尝爱欲,欢愉之至,领略了销魂荡魄的妙趣,只把床笫之欢当作一件舒服的事情,就?像吃饭一样惬意?且寻常。或许是皇族的本性作怪,她心中从未有过一丝半点的羞耻。

    谢云潇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各路人马混杂,党羽不少?,政局不明。大皇子?虎视眈眈,你和二皇子?又成了死敌,更需小心注意?。你虽是新婚,也要静心养神?,切勿……”

    他话中一顿,讲出一个词:“慕色贪欢。”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可不会在?口舌之争上输给谢云潇,她故意?提醒他:“你既然是我的驸马,就?应该陪我及时行乐。”

    华瑶像是在?和他开玩笑?,又像是要引动他的情兴。

    他依然克制着自己想要亲近她的念头,只对她说:“我是你的驸马,亦是你的近臣。我会辅佐你的大业,不辞劳,不争功,不夺利,不贪权,当然也不求名。纵使皇族无?情,你不妨多信任我几分。”

    华瑶随口答应:“好?,我和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坐起身?来,紧贴着谢云潇的耳侧,悄悄耳语道:“今晚的宫宴,是高阳家的家宴。你会见到太后、皇帝、皇后、萧贵妃、丽妃、珍妃,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公主、四位皇子?……我的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大皇妃久病不愈,无?法参加宫宴。二皇妃是精通策论的才女,三驸马是三元及第的文魁,四驸马呢,就?是你,文武双全,实在?是很显眼……假如有人为难你,我一定会帮你圆场。”

    谢云潇微微偏过脸,华瑶一不留神?就?亲到了他。

    他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

    华瑶怔了一怔,继续说:“五公主尚未成婚,但她已经定婚了。她的驸马是卫国公的侄子?,名叫卢腾。说起卫国公,你还记得?吗?三年前,我们在?京城河道上,见过卫国公的儿子,卢彻。”

    三年前,华瑶和谢云潇在?京城逛灯赏景,划船游河,偶遇了卫国公的儿子?卢彻。

    卫国公对卢彻宠溺太过,卢彻不学无?术,实乃纨绔子?弟。他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还把华瑶当作船妓,满口胡言乱语。幸好?华瑶武功高强,再?机警不过,借由姐姐的手,把卢彻打了个半残。

    卢彻得?罪了两位公主,卫国公自知理亏,万万不敢再让儿子招摇过市。

    然而卢彻屡教?不改。

    前两年,卢彻在?一场筵席上喝多了酒,酒后神?志不清,他竟然含恨抱怨,又说起了公主的坏话。他爹当场打断了他的一条腿,把他打得?口吐鲜血,镇抚司这才没有收押他,否则他真是难逃死罪。

    直至今日,卢彻仍在?家中养伤。他已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但他的堂弟卢腾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卢腾没有文才,也没有武功。他少?时得?了一本《鲁班书》,立志做一名木匠,经常在?家里做些木工,自己打造了几套桌椅板凳。

    京城的王公贵族将他视作怪人,他的爹娘整日为他发?愁。他自嘲世上无?人理解他,直到他遇到了五公主高阳若缘。

    若缘和卢腾相识于一场宫廷筵席。他们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没过多久,太后便为他们赐婚了。

    “卢腾的母族是平民,”华瑶解释道,“按理说,他是做不成驸马的,不过,若缘的出身?也有些复杂,她的母亲是宫女。”

    谢云潇记得?,华瑶曾经对他说过,她的父亲偶尔会宠幸宫女,去母留子?。

    谢云潇不由得?问道:“五公主的生母还在?世吗?”

    华瑶实话实说:“她的母亲好?多年前就?死了,她只比我小一个月。我娘怀孕后不久,有一天夜里,我父皇坐马车从宫外回来,路过宫道,看见几个宫女跪在?路边,他抓了一个宫女上车……第二天就?不认账了。那?宫女被打入冷宫,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五公主,又过了六七年,太后生了一场重病。太后想做些善事,就?把五公主从冷宫接了出来。”

    讲到此处,华瑶低下头:“那?时候,嘉元长公主还在?宫里。她自己有一个女儿,她对公主都很好?,对我也很和蔼……”

    坊间关于四公主华瑶的传闻颇多,只因她的母亲是舞姬,又有倾国倾城的美貌,长居于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引得?无?数才子?才女遐思翩翩。

    反观五公主,知之者甚少?。

    谢云潇原本也不清楚这些宫廷秘闻。但他和华瑶成亲之前,他的祖父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怕他在?皇宫里不善交际,又被卷入明争暗斗之中。

    马车驶过喧嚣的街衢市井,走上一条通往皇城的宽阔大道。镇抚司的高手正在?四处巡逻,周围再?无?一丝吵闹杂音,仅有骏马踏过路面的哒哒声,以及车轮滚动的簌簌声。

    华瑶又把六皇子?、七公主、八皇子?的身?份简单地讲了一遍。她说:“六皇子?的母亲是珍妃,七公主的母亲是丽妃,他们二人只比我小了两个月。至于八皇子?,他比我小了七岁,他的母亲就?是当今皇后,皇后极有权势,不容小觑。”

    “你这些兄弟姐妹,”谢云潇直言不讳道,“听上去都不容小觑。”

    华瑶点了点头:“嗯。”

    谢云潇揽着她的腰,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华瑶讲了太久的话,忍不住抿了一下嘴。谢云潇低头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地印下一吻,如同安抚一般。

    华瑶轻声回应道:“我真不知道,其他驸马是否有你这么体贴。”

    第50章 月上宫阙 “本宫命你杀了她,你于心不……

    马车穿过一扇宫门, 缓缓地驶进?皇城。

    宫道上越发沉寂,竟无一丝人声。

    华瑶撩起车帘,向后一望, 隐约瞧见不?远处还有?另一辆马车。

    那马车的车身鎏金, 镶嵌着?淡色琉璃。拉车的四匹骏马毛色漆黑铮亮, 头戴金丝织成的络头, 脚踩银质抛光的马掌, 极尽豪奢之能事。

    “那是三公主的马车,”华瑶喃喃自语道, “我的马车, 不?可以走在姐姐前面。”

    华瑶当即下令, 车夫立刻停车。

    城墙高高地耸立在路旁,虚浮的斜影落在宫道上, 映得?石砖颜色一片深、一片浅。

    华瑶牵着?谢云潇,站到了石砖之上。三公主的马车未至,华瑶小声呼唤道:“姐姐。”

    少?顷,三公主的马车刚好停在华瑶的面前。

    方谨淡淡地说:“上来吧。”

    华瑶恭恭敬敬地回?应:“谢谢姐姐。”她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步入方谨的马车。

    车内除了方谨,还有?她的驸马。

    这位驸马名为顾川柏, 出身于绍州顾氏。

    顾川柏天生聪慧, 自幼熟读经文?诗书,通晓琴棋书画。他?游历过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 遍览日出日落的壮景, 因而得?了个雅称,叫做“栖霞客”。

    后来他?连中三元, 才名大噪,天下读书人仰慕他?的学识,钦佩他?蟾宫折桂的本?事, 又尊称他?为“蟾宫客”。与他?相识的书生都称赞他?心胸开阔,气宇轩昂,真是一位品德兼优的大才子。

    然而,华瑶从未见过他?开怀大笑。

    今日,顾川柏穿着?一件白缎青衫,左手食指戴着?一枚琼枝雪玉的指环,右手搭着?一张桐木翠纹的古琴。这张古琴乃是稀世难求的无价之宝,名为“焦尾”,其音色之悠远清

    越,冠绝古今。

    华瑶捧场道:“久闻焦尾琴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马车的车帘已被金钩束起。方谨侧目,望着?窗外景色,漫不?经心道:“左右不?过一张琴,死物罢了,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妹妹若是喜欢,我赠给你?吧。”

    这般贵重的珍宝,华瑶哪里敢收?

    华瑶连忙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姐姐待我最是宽厚不?过,可我不?争气,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岂敢领受姐姐的古琴?更何况,姐姐送过我许多?珍宝首饰,我给姐姐的回?礼却?是不?值一提。”

    华瑶双手捧出一只木匣,呈到方谨的案几上。

    方谨坐直了身体,华瑶又说:“我在雍城时,偶然寻到一个有?趣的物件。”

    方谨亲手打开木匣,匣中装着?一对?玉雕的牡丹。花瓣的用料是娇艳欲滴的红玉,茎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花蕊镶缀着?五色宝石。方谨按动?木匣的机关,那牡丹花叶一收一放,精巧绝伦,光彩耀眼。

    方谨微微一笑:“妹妹有?心了。”

    华瑶也笑着?说:“牡丹是花中之王,百花之中,唯独牡丹配得?上姐姐。”

    方谨拨弄着?牡丹花瓣,又问:“你?住在皇城之外,吃穿用度可还习惯?”

    “托姐姐的福,”华瑶含笑道,“妹妹一切都好。”

    方谨随口说:“你?年纪小,正当新婚之时,又住在偏僻之地,平日里要守规矩,可别失了皇家的体面。”

    顾川柏忽然出声道:“四公主与四驸马新婚燕尔,笃于伉俪之情,可作一段佳话……”

    “我与妹妹议事,”方谨挑眉,“你?插什么嘴?”

    顾川柏笑得?轻轻浅浅:“您消消气,我已经知错了。”

    他?半低着?头,手指按着?一根琴弦。

    方谨命令他?:“抬头看我。”

    他?置若罔闻。

    方谨又道:“把你?的眼睛转过来,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的身上。

    方谨直接掐上他?的脖子,狠狠将他?抵向马车的侧壁,焦尾琴“啪”地一下摔落,他?的后背也撞到了坚厚的木板,磕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不?怒反笑:“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殿下,您岂能不?爱惜自己?的体面?”

    方谨手指收力,听他?急喘不?止。她冷冷道:“我践踏你?,折辱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

    她贴近他?的耳侧,极轻声地问:“软硬不?吃,耍什么横?”

    他?断断续续道:“求你?……”

    方谨以为他?乞怜求饶。她的手劲稍微松开些许,却?听他?道:“求你?掐死我,我受你?之辱,生不?如?死。”

    这一幕落到华瑶眼中,使她大为震撼,原来姐姐就是这样治服驸马的吗?

    华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夫横死,父皇或许会怪到她的头上。她急中生智:“姐姐,我们刚刚路过永安门,大皇兄,二皇兄的车驾就在附近,他?们还带了武功高强的随从,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姐姐您万事小心。”

    直到此时,方谨才收回?手。

    顾川柏掩袖咳嗽,谢云潇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川柏的手指还在打颤,连杯子都端不稳。他只能放下杯盏,取出一张浅白色锦帕,咳出的血丝沾到帕上,红白分明,煞是骇人。

    方谨不?紧不?慢地说:“顾氏家训,切忌自戕。你?顾惜好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要英年早逝。否则,我便告诉顾家人,你?郁结于心,自寻短见,应当除去你?在顾家的名位。”

    “殿下,”顾川柏反问道,“您总算消气了吗?”

    方谨笑了笑:“你?生平造孽颇多?,我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勉强留着?你?这条命,已是大发慈悲。待会儿,你?去了宴席,就给我守口如?瓶,端持驸马的风度。你?出了一分丑,便要多?受一分罪。”

    顾川柏垂眸敛眉。

    马车临近永安宫,几名太监前来接驾。他?们恭敬地趴伏在地上,充作垫脚石。方谨踩着?他?们的后背,从容不?迫地走下马车。她的洒金嵌红绸缎长裙绣纹繁复,晚风吹起她的裙摆,就像吹开了一朵淡金明红的牡丹。

    华瑶动?用轻功,直接越过了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方谨。

    马车的车厢内,只剩下谢云潇与顾川柏二人。

    谢云潇斟酌片刻,开口问道:“你?现?状如?何,是否要传太医?”

    “谢公子无须挂心,”顾川柏嗓音沙哑,“我并无大碍。”

    谢云潇道:“你?咳血了。”

    顾川柏道:“言多?必失,你?也要小心。”

    谢云潇沉默了一瞬,起身下车:“多?谢提醒。”

    顾川柏眼见谢云潇远去,这才慢慢地整理衣领。他?从琉璃车窗的浮影中窥见自己?的容貌,又想起方谨刚才那句“我践踏你?,折辱你?,也是你?该受的”,他?的面色愈显得?苍白。

    他?知道,方谨绝对?做得?出来。

    他?对?她越是不?恭敬,她越要轻贱他?、羞辱他?。这里头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她是主,他?是臣,除了拜服,别无出路。

    *

    皇族的家宴设在永安宫,宫殿里处处铺陈花彩锦缎,又以碧玺为树、金丝为线,无数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悬在树枝上,珠光交织,照眼鲜明,如?同白日般熠熠煌煌。

    华瑶与谢云潇一同落座。那坐垫也是天鹅绒制成,外罩一层绫罗软缎,坐上去很是柔软舒适。

    华瑶悄悄地告诉谢云潇:“那个,就是五公主和卢腾。”

    谢云潇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瞧见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一身浅褐色衣袍,头戴木冠,好似一位侍斋道士,想必正是五驸马卢腾。

    公主与驸马需得?同坐一桌。

    卢腾安安静静地坐在五公主身侧,手里摆弄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长筷。那筷子的质地圆润光滑,卢腾一不?留神,顿时失了手,筷子摔落在地,碎成几段。

    谢云潇意有?所指:“你?的姐夫,方才也握不?住杯子。”

    “怎么?”华瑶悄悄对?他?耳语,“你?怕我掐你?脖子吗?”

    他?反问:“你?想吗?”

    华瑶道:“我只想亲你?。”

    谢云潇道:“当真如?此?”

    华瑶道:“当然。”

    谢云潇没有?任何回?应,华瑶调侃道:“你?这冷淡的性格,何时才能转变?”

    “无非是唇亡齿寒,”谢云潇用气音回?答道,“我不?愿像你?姐夫一般忍辱偷生。”

    华瑶双手伸到桌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她轻声安抚他?:“你?和他?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我们才刚回?到京城,凡事都要小心谨慎。对?了,筵席快要开场了,你?还有?什么话,今晚回?家以后,在床上告诉我吧。”

    谢云潇记起昨夜的洞房花烛夜。他?心跳加快,忍不?住侧过了脸,不?敢再看她:“深夜回?家,你?先休息,我们明早再议事。”

    “好的,”华瑶点了点头,“我要你?脱光了衣服陪我睡觉,新婚夫妻就应该亲密无间,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

    清亮的珠光落在谢云潇的身上,他?的耳尖似乎微有?泛红:“你?刚才说过,在皇城必须谨言慎行。”

    华瑶知道他?的脸皮薄,经不?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言乱语,她便轻咳一声,略作掩饰,又把六皇子、七公主所在的位置指给谢云潇。

    谢云潇环视一圈,不?曾见到八皇子。他?问:“八皇子尚未到场?”

    “他?可能还在皇后的宫里,”华瑶的嗓音轻不?可闻,“皇后向来宠溺幼子,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等?我回?家以后,定要与你?仔细梳理一遍。”

    *

    当今皇后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六宫,执掌京营,还能治理皇城内外诸事,在京城极有?权势,连带着?母族也越发兴旺。

    皇后的

    宫殿名为仁明宫,所谓“仁明”,代指“仁德明善”。

    “仁明”的牌匾挂在大殿正中央,皇后从未正眼打量过“仁明”二字。但她的儿子,年仅十一岁的八皇子却?在问她:“母后,今年的殿试文?题,‘八方仁德,惠泽万民’,可做何解?”

    “太傅为你?布置的课业,”皇后一语道破,“本?宫岂能代劳?”

    皇后坐在内室一张软榻上,慢悠悠地修剪盆栽的花枝。她明妆华服,倩丽非凡,通身的气派里透出些艳色,倒像是含苞待放的人间富贵花。

    她的护甲缀满珠宝,轻轻戳碰八皇子的额头:“你?笔下所写、口中所念、心中所想,应是三样不?同的事。”

    八皇子诺诺称是。

    皇后又提点他?:“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你?生在皇宫,身处于棋局之中,你?的文?章,不?能只做给你?自个儿看,一定要做给局中人看。”

    “儿臣愚钝,跪受母后鞭策,”八皇子忽然跪地道,“前一阵子,太傅……太傅说,儿臣没有?帝王之才。”

    皇后剪断一根花叶:“本?宫十六岁进?宫,入宫两年,方才得?见天颜。本?宫起先只是不?得?宠的贵人,家里没个大官倚仗,掌印太监的徒孙都比本?宫要有?脸面。嫔位的妃子发落一句话,本?宫就要跪在城墙下受罚。宫里的规矩一向如?此,旁人的算计比你?高明,你?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也没处说理。”

    八皇子连忙喊道:“儿臣明白!”

    皇后抚了抚他?的头发:“你?明白,明白什么?人活一世,难免受气,他?人看不?起你?,你?要看得?起自己?。哪怕你?给人下跪,跪伏在地上,先把后背挺直了,总有?爬起来的那一天。”

    八皇子立即叩拜:“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闭目养神,又说:“太傅与徐阁老是同一届的贡生,私交甚好。徐阁老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三公主的驸马姓顾,徐氏、顾氏一党勾结已久,你?岂能把太傅的评语当真?”

    八皇子连连颔首。

    内室的侧门传来一道轻响,皇后睁开双目,眼神一转,八皇子便先告退了。

    临走之前,八皇子偷偷向后一瞥,隐约瞧见了镇抚司副指挥使的身影。

    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名为何近朱,年约三十岁,身强体壮,英武不?凡,常穿一套银丝暗纹黑衣。他?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也是八皇子的武学老师。打从八皇子记事起,何近朱就在为皇后效力。

    何近朱单膝下跪,对?皇后行礼。

    皇后直接问道:“罗绮在哪里?”

    淑妃在世时,罗绮深受淑妃宠信。淑妃离世以后,罗绮又成了四公主华瑶的贴身侍女。

    罗绮是皇后安插在淑妃身边的人手,也是皇后最满意的一步棋。

    然而,罗绮在汤丰县擅自逃跑,华瑶发现?端倪之后,将罗绮软禁,迄今已有?将近一年的光景,皇后再没收到过罗绮的消息。

    何近朱据实道:“启禀娘娘,罗绮在京城,或是凉州。”

    “到底在哪儿?”皇后端过盆景,剪下一朵花瓣,“她杀了淑妃,却?留了华瑶一条命。时至今日,华瑶与谢云潇联姻,过半的朝臣都与谢家有?牵连,本?宫再想杀华瑶,也难如?登天。”

    “娘娘息怒,”何近朱神色微顿,“属下一定会尽力搜查……”

    皇后弯下腰来,轻轻把花瓣别在他?的耳间:“你?听错了本?宫的命令,本?宫不?是要你?搜查罗绮,而是要你?杀了她。本?宫限你?一月之内,割下她的脑袋,回?来复命。”

    何近朱分外温和地笑了笑。但他?的拇指扣在了食指的指根处。

    皇后似乎很同情他?:“你?和罗绮做过几个月的露水夫妻,又亲手把她的妹妹送进?教坊司。她的妹妹成了二皇子的侍妾,她给你?生的孩子夭折多?年,她也是个可怜人,本?宫命你?杀了她,你?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