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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行船弄月 上负天子,下负灾民

    营帐内没有?点灯, 仅有?一颗夜明珠。

    华瑶小声道:“心肝宝贝?”

    她在幽光里的神色朦胧难辨,嗓音倒是十分轻柔:“朴月梭确实违背了礼法,但我不能与朴家闹翻。朴家是淑妃的母族, 淑妃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

    她笑了一下, 才说:“你也不能再对朴月梭动武。刀剑无眼, 他还是朝廷命官, 万一你砍伤了他, 皇帝肯定会惩罚你。即便我装傻充愣,也很?难为你圆场。”

    谢云潇一袭月白色衣袍, 身形修长挺拔, 静立在不远处, 衣裳仍是十分的洁净无尘。

    单看他的外?表,远非俗世之人所能比拟, 华瑶初见他时?,就以为他的境界颇高?。但他把剑柄握得很?紧,拳峰处骨节泛白,隐隐有?一层凛若冰霜的杀气。

    良久良久,他才说:“朴公子毫发无损, 你何必替他叫屈。”

    华瑶认真地说:“我不是在替他叫屈, 而是在替你考虑。我作为你的妻子,心里当然更牵挂你、也更倚重你, 你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谢云潇不再看她:“也是, 朴月梭袒胸露骨,你满不在乎, 我也不该计较他的冒犯。虽说他无礼在前,但我对他拔剑,既是种下了一个祸根, 又给你惹了一堆麻烦。”

    华瑶点了点头:“不错,你果然通情?达理。”

    谢云潇捡起?桌上的夜明珠,指尖一滚,珠子被他捏得粉碎。荧光散落之际,他悄声道:“你果然薄情?寡性。”

    华瑶记起?朴月梭的形貌,又去偷瞄谢云潇的风姿。她把谢云潇的衣带往下拽了拽:“胡说八道,我待你总是十分亲热。”

    满地的荧粉零零落落,谢云潇反问道:“何以见得?”

    华瑶被他这?么一问,不知为何,她的心里也有?些恼怒。她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眼见他无动于衷,她悄悄地靠近他,轻轻地吮住他的一小截锁骨,浅浅地啜吻了几下,只觉他的肤质远胜白璧,香韵远胜兰麝,种种优点,妙不可言。

    谢云潇呼吸紊乱,手指紧扣桌沿,握出几条明显的裂痕,声音反倒愈发冷淡:“我暂时?没有?兴致,请你见谅。”

    “好吧,”华瑶语气轻快,“你叫我一声卿卿,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谢云潇见她活泼欢快一如?既往,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他忍不住一把扣紧她的腰肢,稍微用?力就把她提了起?来,扶着她坐到一张桌子上。她的双腿稍微晃荡两下,又被他轻轻地按住了。

    华瑶戏谑道:“干什么嘛,你生气了吗?不会还在介意朴月梭的事情?吧?”

    谢云潇只说:“翰林院讲究清名盛德。你感念朴家的恩深义重,也应当顾惜你表哥的清誉和仕途。营地里人多口杂,朝廷耳目众多,你和朴公子交往甚密,言官或许会弹劾你……”他找出一个罪名:“寻欢纵乐,品行不端,上负天子,下负灾民。”

    “天呐,”华瑶顺势道,“我好害怕。”

    谢云潇明知华瑶有?意玩闹,他仍在扮演她的谏臣:“谨慎起?见,朴公子应当恪守礼法,拿捏分寸,以免陷你于不孝不义之境地。”

    华瑶伸了个懒腰:“我也没和表哥交往甚密啊,他那些弯弯绕绕的情?话,我根本就听不明白。”

    她左手扶着桌面?,右手勾缠他的衣带:“你要是对我说几句情?话,我倒是很?能理解,怎么样,你说不说?”

    华瑶一边和谢云潇讲话,一边暗暗地羡慕她的姐姐。

    姐姐总共纳了七房侧室,风神俊逸,各有?千秋。而华瑶成年至今,府中独有?一个高?洁傲岸不可亵玩的谢云潇。她连日?奔波劳累,还要好言好语地哄着谢云潇。换作她的姐姐,此刻早已被一众美人环绕,陷进温柔乡里尽情?地风流快活去了。

    “卿卿,”谢云潇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劝你趁早罢休。”

    谢云潇衣襟半敞,锁骨处的红痕是她方才留下来的。她决意不受他迷惑,便也打消了嬉戏的念头:“对了,我忽然记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做。你先回宫休息吧,我走?了。”

    华瑶跳下桌子,转身离去,孑然一人,无牵无挂,背影渐行渐远。

    谢云潇又道:“华小瑶。”

    华瑶转头看他:“干什么?”

    谢云潇讳莫如?深:“没什么。”

    “那就不要叫我,”华瑶十分倨傲,“我日?理万机,你不能耽误我的差事。”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远了。

    正当深秋时?节,夜凉如?水,灯影寥落,华瑶走?在一条通往营地的小路上,依稀望见前方有?一道颀长人影。

    那人身穿一件玄青色衣袍,素纱衣带飘逸飞扬,杳杳渺渺,似是一缕浮荡在人间的游魂。

    华瑶冲他喊道:“表哥?”

    朴月梭停下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华瑶绕到他的面?前,瞥他一眼,只见他的侧脸甚是苍白,双目中的光辉黯淡了不少,气息也是混乱不堪的。

    华瑶惊讶道:“你生病了?”

    朴月梭道:“大抵是染了风寒,烧糊涂了。”又说:“难怪我那会儿……”

    “行了,别和我讲话了,身体要紧,表哥快去医馆吧,”华瑶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让汤大夫给你看看,她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朴月梭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华瑶是真是幻。他的脉象虚浮无力,乍隐乍现。

    前些日?子里,朴月梭曾经发过一次高?烧,原以为自己算是染过了疫病,难道他今夜还要再病一回?

    忽有?一阵夜风吹过,撩开?了朴月梭的衣袖,他的手臂显出两块淡色淤青,若不细看,极难察觉,此乃京城疫病的症状之一。

    朴月梭双腿僵硬,不由得踉跄一步,强撑着往前走?了一段路,不肯流露出一丝疲弱病态。

    华瑶吹了一声口哨,

    召来了她的坐骑——那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鬃毛锃亮,膘肥体健,极有?灵性。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华瑶牵住缰绳,大大方方地示意朴月梭上马。

    朴月梭苍白的面?色竟然微微泛红,仿佛他要坐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顶花轿……抬入公主府的花轿。

    “快点,”华瑶催促道,“别磨蹭。”

    朴月梭翻身上马:“表妹不同我一起?走?吗?”

    华瑶飞快地后退:“我不清楚你得了什么病,应该离你越远越好。我身为监军,责任重大,我不能再病倒了。”

    朴月梭不禁暗想?,华瑶顾全大局,实有?贤主之气度,他不该纠结于儿女私情?,何况华瑶对他根本没有?私情?。

    华瑶拍了一下马背,枣红马踏蹄而去。她略作思?索,又喊来几名暗卫,派遣他们传信给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等人。

    *

    是夜,朴月梭抵达医馆。

    太医摸过朴月梭的脉象,断定朴月梭染上了瘟疫,便给了他一碗凉血解毒的汤药。

    朴月梭喝过药,坐到一张竹床上,心里还惦记着明日?的公务,喉咙中渐渐涌出一股浓郁的咸腥味。他捂住胸口,咳嗽不止,肺腑泛起?一阵刀劈似的剧痛。他掩袖遮面?,吐出一大口血,忽有?一人搀住了他的手臂。

    朴月梭扭过头,见到了燕雨。

    朴月梭与燕雨、齐风相识多年。他们三人一同陪伴华瑶长大,幼时?曾经一起?玩过投壶、折纸、扮鬼脸、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朴月梭自认为他和燕雨、齐风的交情?不浅。

    时?过境迁,如?今的燕雨也是一名高?大挺拔的侍卫了。朴月梭感慨道:“许久不见,燕大人。”

    燕雨皱紧眉头:“你真倒霉,快死了吗?”

    朴月梭摇头不语。他精疲力竭,手背上青筋暴起?,垂首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殷红的鲜血溅满了燕雨的衣袍。

    燕雨被朴月梭吓了一跳,生怕朴月梭把肠子吐出来。

    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兄,也是一位正直端方的君子,他对待下人一向宽厚仁慈。

    在燕雨看来,朴月梭算是自己的半个主子。燕雨从前还盼着朴月梭能做华瑶的驸马,因为朴月梭不会苛责华瑶的侍卫和侍女。

    朴月梭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燕雨一下就慌了神:“你不会真要死了吧?”

    留守医馆的太医走?到近前,抓起?朴月梭的手腕,细查他的脉象。

    那太医的脸色煞白,燕雨还在一旁问:“太医,您好歹说句话啊,朴公子没事吧?”

    太医只说:“快、快叫人!”

    燕雨脸色一变,大喊道:“喂,来人啊!救命!朝廷命官快死了!哪个大夫出来管管!汤沃雪呢,她去哪儿了!汤沃雪!汤沃雪!”

    医馆中的杂役回答:“汤大夫还在外?头诊治病人……”

    燕雨跪到床榻上,挥剑撑开?一扇木窗,面?朝庭院,高?声叫嚷:“汤沃雪!汤沃雪!要死人了!你快过来!”

    汤沃雪远远地回应道:“吵什么吵!你叫魂呢?!”

    汤沃雪一路狂奔到了屋舍,迎面?扑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心下一寒,连忙扶稳了朴月梭的身体,立刻用?银针封住他的几处穴道。

    她检查他的脉象,低声呢喃道:“他没染病,他中毒了。”

    朴月梭不仅是皇帝亲派的官员,还是出身于翰林院的清流一党。他身受剧毒,绝非一桩小事,势必牵涉朝廷的党派之争,乃至皇子与公主的帝位之争。

    在场的太医被吓出一身冷汗,哑声道:“汤大夫,请您慎言。”

    汤沃雪镇定如?常:“燕大人,你去请公主……”

    汤沃雪一句话没讲完,华瑶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怎么了,你们找我什么事?”

    华瑶和谢云潇都站在这?一间屋舍的门外?,太医跪求他们不要入内。那太医道:“微臣参见二?位殿下,屋内聚集血气、病气与疫气,微臣叩请二?位殿下远离此地。”

    夜色弥漫,青石窗台上立着一对红烛,汤沃雪坐在昏暗的烛光里,直言不讳道:“你们进来也没事,朴月梭刚刚晕过去了。他被人下了毒,危在旦夕,我不一定救得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华瑶震惊道,“谁敢给他下毒?”

    汤沃雪的语调平静无起?伏:“他刚喝过一碗药。”

    太医扒到窗前,探出半个脑袋:“朴公子来时?高?烧不止,疫气不退,微臣就开?了药方,煮了汤药,不敢有?半分懈怠,何来下毒一说?”

    华瑶盯着汤沃雪:“汤大夫有?没有?看过药方?”

    “我看过了,”汤沃雪深吸一口气,“朴月梭脾阳受损,手足厥冷,寒气蕴结壅滞。我猜测他原先就中了轻微的寒草之毒。太医又给他开?了一副清热凉血的方子,这?一副药剂下去,几乎拿掉了朴公子半条命。”

    太医与汤沃雪针锋相对:“若真如?你所说,朴公子本有?寒毒,他怎会潮热盗汗,机窍阻闭?”

    汤沃雪解释道:“朴公子忙于公务,寝食俱废。时?下天冷,他穿得这?么少,除了中毒以外?,还有?虚劳之症,气阴两虚,就弄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华瑶旁听他们的对话,立即插了一嘴:“所以,先前就有?人给朴公子下了毒,不过毒性轻微,不易察觉。随后太医误诊,开?错了方子,朴公子病情?加重,九死一生。”

    汤沃雪平静道:“诚如?殿下所言。”

    太医侧倚窗前,汗如?雨下。

    华瑶细思?此事,心头顿生疑虑。她正要传信给方谨,前方又送来急报——原来朴月梭的症状并非孤例,营地里竟有?数百个平民病重吐血。

    众多大夫束手无策,方谨与顾川柏已经带着一批人马赶去主持大局了。

    说来奇怪,京城瘟疫的发源之地,恰好位于南北街衢,从南到北,贯通了华瑶与方谨的公主府。因此,方谨才会和华瑶联手筹建营地,收买民心。姐妹二?人身负重责,半点差错也出不得。

    华瑶跑出医馆,刚好撞见杜兰泽。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派遣齐风护送杜兰泽前往营地,传达她的旨意,阻止所有?病患服用?汤药,再派大夫详查每一位病患的寒毒之症。

    杜兰泽领旨告退。

    天地晦暝,广阔的苍穹一望无际,华瑶眺望远景,心知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她牵住谢云潇的手腕,严肃道:“先前你来过医馆,也查过药材,有?没有?见到汤沃雪所说的寒草?”

    “没有?,”谢云潇低声说,“药材的数目不多不少,并无差误。”

    华瑶又问:“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谢云潇的食指轻扣她的手背:“我未曾目睹任何异状。”

    华瑶蹙眉,喃喃自语道:“朴月梭没吃晚饭,那他白天的饮食肯定有?问题。寒草的毒性轻微,大量服用?才能见效。今天夜里,千百人几乎同时?毒发……那些寒草,究竟是从哪里运过来的?京城封锁了河道,就连运送贡品的货船都进不来,各大药商的船队……倒是往来畅通。营地的药材与米粮多半来自于船运,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62章 流霞泛艳 肉身凡躯

    谢云潇道?:“你想从哪里开始查案?”

    华瑶道?:“伙房、库房、码头、兵营, 这几个地方,必须细查。”

    谢云潇思忖片刻,隐晦地提醒她:“除了朴月梭, 暂无其他官员牵涉其中。”

    华瑶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中午, 朴月梭公务缠身?, 留在了营地里。我听说, 他体察民情, 还吃了贫民的饭菜……包括烧饼、腌菜、甜浆粥,哪一样食物?最有可能沾染寒草之毒?”

    谢云潇尚未回?答, 华瑶就一语道?破:“只有腌菜是冷食, 也只有腌菜浸在水缸里。”

    事不宜迟, 华瑶立刻调集侍卫,命令他们封锁整个

    伙房和库房, 严禁任何官民进出?。随后,她带着几名药师去?了一趟伙房,把腌菜从水缸里掏出?来,勘验明白。

    此案涉及皇族与翰林院官员,兹事体大, 药师也不敢怠慢。他们点起?灯笼, 把伙房照得处处明亮,反复检查好几遍, 终于从腌菜的叶端找到了寒草的须根。

    药师如实禀报:“殿下, 这须根比茎叶的毒性更?强,别?号‘冻毒须’, 壮年男子口服二两‘冻毒须’,便会恶寒发热、胸闷心痛。武功高手纵有内力护体,也防不了‘冻毒须’的药性。这水缸中的‘冻毒须’细碎如末, 总重在一斤以上,附着于腌菜的茎叶,极难察觉……这般下毒的手段,乃是老朽生平见所未见。”

    镇抚司的一名副指挥使接话道?:“恳请殿下批示。”

    这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武功高强,年轻有为?,对?皇帝忠心耿耿,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与何近朱平起?平坐,又比何近朱更?得圣宠,无疑是皇帝养出?来的一条好狗。

    数天?之前,郑洽奉旨率领二百位高手进驻营地,协理杂务。但在华瑶看来,郑洽的职责包括监视公主。他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肯听从华瑶的命令,无论?华瑶对?他说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还号召属下一起?无视华瑶。

    华瑶很想杀了他。

    而?今,他忽然祈求华瑶的批示,当着众人?的面,华瑶对?他冷嘲热讽:“先前我指派你看守伙房,你充耳不闻,旷职多日。你可是镇抚司的高官,我怎敢麻烦你?请你回?去?休息吧。”

    郑洽垂头,辩解道?:“殿下,卑职一介武夫,不通药理,哪怕见到寒草,分辨不清……”

    打从华瑶与郑洽碰面,她从未讲过“寒草”二字。她特意嘱咐药师,不可提及“寒草”。至于“冻毒须”一称,亦是十分稀奇,绝大多数药师都没有听说过,更?何况是武夫出?身?的郑洽呢?

    郑洽无意中抖出?的纰漏,让华瑶暗暗惊诧。

    碍于郑洽是皇帝的走狗,华瑶不能对?他发难,更?不能将他当场捉拿,那无异于打了皇帝一耳光。她暂未在朝中结党,支持她的朝臣寥寥无几,且因为?她战功在身?,又拐了谢家公子做驸马,言官也经常盯着她,时不时地给她找点麻烦。

    她佯装一无所知,只说:“从今往后,每一顿饭菜都要仔细查验,任何人?都不许再吃冷食。”

    郑洽向她行礼,又问:“殿下可有批示?”

    华瑶认真地说:“郑大人?,你去?给我送信吧,此案牵涉如此之广,事态如此之重,我必须呈报父皇,半点都不能隐瞒。”

    郑洽谦卑地躬身?:“谨遵殿下口谕。”

    他鬓发乌黑,竟用一根铁丝束发,肩背的肌肉强壮而?坚固,包裹在一件单薄的官服里,潜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既然是副指挥使,其武功应该与何近朱不相上下……他真是一条恶犬,华瑶心想道?。

    *

    毒物?和毒证均已查获,华瑶无暇休息,又直奔方谨的住处。

    晦暗的苍穹之下,华瑶与谢云潇各骑了一匹马。石子路上的马蹄声迅疾而?嘈杂,月光被密密匝匝的乌云遮掩,沉沉雾霭化?作斜斜细雨,洒在华瑶的头顶。

    华瑶扬鞭策马,飞速疾驰。

    少顷,她赶到一座宅邸的门前,那门口的车辙马迹还是崭新的,方谨应该刚回?来不久。

    为?了监督营地的事务,方谨暂住于这座府邸之中,此处距离营地仅有二十里路程,从门外看来,这宅子平平无奇,但它的内部构建却是别?样豪奢。前院载着数十株高大的柏树,如同一扇天?然结成的屏风,挡在巍峨的殿屋之前。

    树荫中透着丝丝的凉意,华瑶才?刚打了个喷嚏,方谨的侍女立刻出现。她把华瑶和谢云潇带进一间内室,又给他们送来干净整洁的衣裳。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这场雨越下越大了。

    华瑶关紧窗户,轻声道?:“劳烦你帮我传达,关于瘟疫一事,我查出?了一点实情,只想亲口禀告姐姐,如有叨扰之处,还望姐姐谅解。”

    侍女?翩然离去?。

    偌大一间屋子里,只剩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脱下她被雨水淋湿的衣裙,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裙,直挺挺地倒在一张大床上。

    谢云潇欲言又止:“你……”

    华瑶道?:“我有点累。”

    “近日你过于劳碌,”谢云潇道?,“肉身?凡躯,自然会累。”

    谁不是肉身?凡躯呢?华瑶心想。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乃至普天?之下的万万生灵,皆有一副肉身?凡躯,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荣华富贵转头空,可为?什么,凡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还有贵籍、民籍与贱籍之分?这个问题,燕雨也经常问。

    虽然燕雨对?华瑶不是百依百顺,但是华瑶并不讨厌他,因为?她总能听他讲出?一些旁人?不敢讲的实话。

    华瑶甚至觉得,她的侍卫大多对?她唯命是从,像燕雨那样不把贵族放在眼里,还隐隐有些憎恨贵族的人?……会在她耳边说出?另一种声音。

    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她能容得下燕雨,也能容得下一切出?类超群之人?。

    不过,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的罪人?,是她完全不能容忍的。

    “你在想什么?”谢云潇又问。

    华瑶拉起?他的手:“等到瘟疫平息以后,你能不能……”

    谢云潇低下头,她悄悄对?他说:“帮我杀人?。”

    谢云潇的声音轻不可闻:“你想杀谁?”

    华瑶搂住谢云潇的脖颈,对?他嘀咕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谢云潇不假思索道?:“回?家再说。”

    “哪里的家?”华瑶道?,“京城不是久留之地。”

    她用气音说:“镇抚司的诸位高手……尤其擅长暗杀。我日夜派人?看守伙房、库房,还是落入了镇抚司的圈套。他们通过船运把毒物?送进了营地,真让我防不胜防。”

    谢云潇反问:“你断定皇帝是始作俑者?”

    他仿佛早就猜到了皇帝的罪行,又仿佛根本不在乎皇帝如何谋划,总之,他一点也不惊讶,就像平日里那样一派镇定。

    华瑶歪着头想了想,坦然道?:“我觉得,父皇之所以在营地里下毒,也是为?了捞点好处。一来,他可以离间我和姐姐;二来,防止我和姐姐的威望过高;三来,我戴罪立功,瘟疫之后,罪责抵消功劳,无须另行封赏;四来,父皇效仿宋太宗,以乱止乱,帖服内外,再看我和姐姐是否会瞒报消息……”

    谢云潇忽然捂住了华瑶的嘴。

    华瑶正要发火,谢云潇解释道?:“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华瑶的声音从他指缝里透出?来:“谁?”

    谢云潇侧耳细听,低声道?:“三公主,三驸马……大皇子。”

    “皇兄?”华瑶心下一惊,喃喃自语道?,“关他什么事?我真的不想见到他。”

    第63章 清波向晚 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华瑶迅速换好了衣裳, 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房门之外?,顾川柏话?中带笑:“你的皇姐、皇兄正好路过你的住处,听闻皇妹有事相商, 何?不开门一叙?”

    华瑶推开房门, 刚好与顾川柏打?了个照面。

    廊檐挂着一盏青纱灯笼, 顾川柏站在灯光之下, 俊雅清隽一如既往。他身穿素白长衫, 外?罩一件薄锦长衣,腰系一条飘逸丝绦, 腰间佩玉莹润碧澈, 隐泛晶光, 格外?合衬他温文尔雅的气质。

    华瑶瞥见他的左手腕间一片青紫。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眼,行礼道:“见过皇兄、皇姐。”

    大皇子东无就站在顾川柏的左侧。

    东无与华瑶视线交接的那一瞬, 他朝她?走近了些?,织锦黑袍的袍角擦过门槛,带起一阵森冷寒气。他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神?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平静。

    华瑶无法揣摩他的心境, 只能说:“真巧啊, 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皇兄。”

    东无沉然?不答,略看?了华瑶两眼, 便?把目光投到了谢云潇身上。

    谢云潇纹丝未动, 东无的佩剑竟然?出鞘一寸,刹那之间, 迸发一股凌厉杀气。

    剑刃的冷光一晃而过,东无收剑回鞘,极平和地说:“我练剑二十余年, 好武成痴,妹夫几时有空,可与我切磋武功。”

    华瑶挡在了谢云潇的面前。依她?之见,刚才东无对谢云潇起了杀心。若非谢云潇武功高强,东无没有把握一击必胜,他或许已经对谢云潇下过手了。

    华瑶四岁时,第一次见到东无,东无便?给她?讲了鸿门宴的故事。她?清楚地记得,在东无看?来,项羽是优柔寡断的懦夫。东无还说,真正的枭雄应当在鸿门宴上亲手处决刘邦,再把刘邦的尸体煮成肉块,与属下分食。

    那一年,东无也才十六岁。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立在巍峨高耸的城楼之上,喟叹道:“快刀猛斩魁首,天下莫不臣服。”

    东无年满十八岁之后,娶了曹国?公的女儿为妻。新婚不久,他的皇妃突患重病,不省人事。曹国?公对东无心生?不满,私底下也不愿将他视作女婿。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忽然?暴毙街头,人首分离,死状凄惨,顺天府联合拱卫司调查多年,却没查到半点线索,此案也被称为“昭宁第一悬案”。

    民间盛传东无就是杀害世子的罪魁祸首,但?他总有千百种方法脱罪。他身为诏狱最?出名的酷吏,交往的官员遍布大理寺、顺天府、拱卫司、镇抚司。朝臣说他有“通天眼、顺风耳”,他探听消息的渠道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华瑶如临大敌。

    东无通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唯独佩剑的剑鞘刻满了形状诡异的花纹。他的食指摩挲着剑鞘的纹路,不急不缓道:“皇妹,我瞧你的眼神?,似是紧张的不得了。若我失言,你不要见怪。”

    “怎敢?”华瑶恭敬道,“皇兄是我的长辈,凡皇兄所言,皆是提携,我感激受教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东无细看?她?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皇妹长大成人了。”

    华瑶并不理解东无的言外?之意。从前她?住在皇宫里,七个兄弟姐妹之中,就属她?的性格最?活泼,唯独她?会和东无闲聊几句。她?时常觉得,东无骨子里头真有几分疯癫,但?在权力倾轧的皇宫之内,又有几个人能不疯癫呢?

    方谨插了一句:“皇兄,夜已深了,这间屋子里的灯油也快燃尽了,皇妹神?色疲惫,应当休整休整。她?明日还要进宫面圣……”

    东无打?断了方谨的话?:“京城的南北两条街上,镇抚司抓获了不少流民,皆为康州籍贯,距离二位皇妹的住所极近。早些?时候,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查到一批官船打?从东边来,朝向西边去,恰也途径二位皇妹的住所。现?如今,营地突发恶疾,与之脱不开干系。”

    谢云潇反应极快:“依你之言,京城瘟疫是天灾,更是人祸。”

    东无斜睨他一眼:“妹夫也应称我一声皇兄。”

    东无与谢云潇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谢云潇从容不迫地念了“皇兄”二字,东无便?平视他的双瞳,只见他的瞳色极为澄澈明净,东无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挖眼”乃是诏狱的酷刑之一。东无总共收藏了数十对眼球,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里,其中最?美的一双眼球出自于?琅琊王氏的一位小姐,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但?与谢云潇相比,那双眼睛稍显逊色。

    方谨忽然?提起裙摆,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她?说:“有劳皇兄特来提点我和妹妹。皇兄在上,您的好意,我和妹妹心领了。”

    东无别有深意:“事关重大,二位皇妹不能草率行事,随意上奏朝廷。”

    方谨淡淡道:“父皇在京城修建屋舍,大收灾民,大开粮仓,真乃仁君圣主。我与皇妹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国?难未平,谁敢专断?谁敢草率?至于?营地一案,尚未查明,我与皇妹定会每日向上禀报实情,以安臣民之心。”

    东无听完她?的话?,半点恼怒都没有。他的心性平稳如古井,无波无澜,无恨无爱,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改面色。他细瞧了方谨一会儿,慢慢地退到门外?,目光转向华瑶:“二位皇妹齐心协力,共同治理京城瘟疫……”

    他轻描淡写道:“倘若父皇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手足情深……”

    方谨道:“父皇也会大感欣慰。”

    东无的笑容若有似无。

    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团墨,东无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迈向了漫无边际的雨幕。

    今天晚上,趁着华瑶与方谨大难临头,东无特意前来拉拢她?们?。

    东无婉言相劝,然?而华瑶佯装不知,方谨剑拔弩张,东无也就不再纠缠了。良言难劝该死鬼,他对皇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

    东无走后,华瑶明显放松了许多。

    华瑶把自己在营地的见闻告诉了方谨。幽幽烛火之中,方谨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你说,镇抚司与此事有关?”

    华瑶点头:“是的,姐姐。”

    方谨道:“镇抚司的大小官员都是父皇的人。”

    顾川柏搭腔道:“陛下怜恤灾民,断不会自堕威名。”

    谢云潇反问:“何?以见得?”

    顾川柏笑得格外?温和:“谢公子,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华瑶莞尔一笑:“姐夫,你打?算大义?灭亲吗?”

    华瑶的目光炯炯有神?。顾川柏不看?华瑶,只看?方谨,他沉声道:“殿下明鉴,京城瘟疫发源于?南北街衢,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当今的皇亲国?戚之中,谁有这等搅弄风云的本事?谁又恨毒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华瑶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高阳晋明。”

    顾川柏微微低头:“殿下英明。”

    华瑶又问:“你会把我们?的对话?,如实禀告给父皇吗?”

    顾川柏默然?不语,方谨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们?围坐在桌边,手也放在桌下。顾川柏的腕骨本就负了伤,方谨还在放肆地揉捏他的伤处。他压抑着几欲脱口而出的低吟,弱声道:“不会。”

    华瑶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端倪。她?分外?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此案牵涉了朝廷命官,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决不能瞒报、漏报。京城瘟疫已有好转迹象,这两日,镇抚司送来的病患人数逐渐减少,到了下个月,或许会大有起色。”

    方谨闭目养神?,叹道:“近来难得的好消息。”

    “正因为京城瘟疫有所好转,”华瑶总结道,“皇亲国?戚才会在营地闹事。”

    顾川柏调笑道:“殿下,您和您的驸马也是皇亲国?戚。”

    华瑶道:“嗯,我也会谨言慎行,约束自己,还请姐姐和姐夫放心。”

    顾川柏哑口无言。他瞥了一眼谢云潇,只见谢云潇端起一杯清茶,正在细品茶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从容不迫。

    顾川柏道:“妹夫怎么不说话??”

    谢云潇反问道:“说什么?”

    顾川柏被他气笑了,他装什么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谢云潇,正如华瑶一般圆滑狡诈。

    顾川柏道:“妹夫也要小心留意,营地上总是有人闹事,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消息灵通,防范严密,应该比我更了解营地上的闹事者。”

    顾川柏道:“妹夫,这话?又是何?意?你每日在营地巡逻……”

    华瑶打?断了顾川柏的话?:“是啊,官兵日夜巡逻,不放过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却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华瑶对谢云潇的维护真是十分明显,顾川柏又动了疑心。如果华瑶与谢云潇亲密无间,那凉州的兵权会不会落入华瑶的手里?

    顾川柏故意试探道:“这些?天,殿下也受累了,我看?殿下的面色略有一丝憔悴,殿下身边的人,伺候得可还尽心?”

    华瑶还没反应过来,方谨开了金口:“我来挑选几个人伺候你,你想?要什么样的人?”

    谢云潇端起茶杯,茶水微微地晃动,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不过我手头没什么钱,我怕我养不起太多人。等我以后有钱了,我想?要江南舞姬,她?们?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我好喜欢。”

    玲珑白瓷茶杯的杯身隐有几条细碎裂缝,冰凉的茶水从缝隙中渗出来,沾湿了谢云潇的手指。他丝毫没作掩饰,这一切都被顾川柏尽收眼底。

    顾川柏心有所叹,只能提醒谢云潇:“侍奉公主是驸马

    的本职所在。”

    谢云潇与他对视片刻,总觉得他意在言外?。

    谢云潇还看?见顾川柏的左腕青红交加、肿胀不堪,新伤旧伤堆叠在一处,疼痛可想?而知。正当谢云潇沉思之际,顾川柏开口道:“既已议事完毕,便?请你们?二位暂宿此处,待到明日天亮雨晴,陛下兴许会传召你们?入宫。”

    “不,”华瑶却说,“父皇暂时不会召见我和姐姐。父皇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应当保重龙体,而我和姐姐满身疫气,怎能踏进皇城?”

    方谨微微颔首。她?不再与华瑶议事,只嘱咐了侍女好生?伺候华瑶。

    随后,方谨带着顾川柏离开了这间屋子。他们?穿过雨中的长廊,听得细密雨水点滴浇落在纸伞上,方谨把手伸出伞沿,接了一捧凉水,顾川柏就牵回了她?的手腕,攥着一张丝帕为她?擦拭雨滴。

    顾川柏提醒道:“华瑶看?似天真烂漫,可亲可爱,实则工于?心计,极擅伪装,您切勿受她?蒙蔽。营地一事极为蹊跷,万幸只有一位贵族中毒,而那中毒之人,恰好是华瑶的表哥……”

    “你要作何?解释?”方谨道,“她?想?嫁祸于?我?”

    顾川柏规劝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方谨笑了笑,却没搭话?。

    他们?走过一条长廊,廊道两侧挂着琉璃灯,灯火如芒,辉煌明亮,灯影随着微风飘荡,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

    这场大雨依然?在下,院中积满了水坑,窗纱变得湿漉漉的。华瑶拽着谢云潇躺到了床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索,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这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她?干脆作罢,自言自语道:“我想?吃点东西。”

    谢云潇道:“先前不是用过晚膳了么?”

    “又饿了,”华瑶道,“我才十八岁,还在长身体呢。”

    谢云潇扫视屋内的陈设:“你想?吃什么?”

    华瑶一口气说了一串:“枣泥糕、绿豆酥、八宝饭、玫瑰汤圆、水晶虾饺、红烧鲥鱼、清蒸螃蟹、果木烤鸭、燕窝鸡丝饼、牛肉粉丝汤。”

    谢云潇有些?惊讶:“这么多,吃的完吗?”

    华瑶道:“我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吗?”

    谢云潇道:“桌上有糕点盒,我去看?看?盒子里有没有你想?吃的东西。”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算了,别去了,我不想?吃了。”

    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小声道:“我不放心。”

    谢云潇听懂了华瑶的意思。华瑶害怕方谨或是顾川柏在糕点里下毒。她?信任方谨,但?她?对方谨仍有戒心。

    谢云潇翻开行李箱笼,找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玫瑰酥。他把玫瑰酥递给华瑶,华瑶道:“这是我今天早晨拿给你的玫瑰酥。”

    谢云潇道:“可以放心吃。”

    华瑶打?开油纸,小口小口地吃完了玫瑰酥,肚子不饿了,她?有点困了,懒散地倒在床上。

    秋末冬初,雨夜寒气深重,谢云潇把她?抱紧了,又给她?盖好了被子。她?忽然?问:“刚才我和姐姐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把杯子捏碎了?”

    谢云潇反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华瑶大概明白了谢云潇的深意,她?随口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只能看?见你,别人我都看?不见,你是天上明月……”

    谢云潇道:“月光能否照进你的心里?”

    谢云潇握住了华瑶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肌肤,如火一般热烈,她?只觉得好玩,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是天上明月,我想?把你举到天上,你是山上雪莲,我想?把你送到山上……”

    谢云潇知道华瑶只是在称赞他的外?貌,他低声道:“过奖了,皮相而已,多谢你的好意。”

    华瑶打?了个哈欠:“除了皮相之外?,性格和品行也很好,你什么都好。”

    华瑶昏昏欲睡,胡乱地夸赞谢云潇,隐约察觉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的嗓音太过低沉,还有点生?硬,唐突地扰乱了她?的清梦:“你对你姐姐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华瑶含糊不清道:“我在姐姐的面前,必须说一些?姐姐爱听的话?,你不必介怀,从始至终,我的心里只有你……”

    第64章 借问姮娥 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雨夜的惊雷闪电霹雳交加, 轰隆的雷声?掩盖了华瑶清浅的呼吸。她把头埋进谢云潇的怀里,乌黑柔滑的长发打了个卷,在枕边堆出一朵乌云。

    谢云潇挑起?一缕青丝赏玩, 亮泽的发尾扫过他的手腕, 竟然撩起?一阵难以?消磨的燥性。他臂弯忽而收力, 硬是把华瑶抱得更紧, 嗓音不由压得更低:“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卿卿。”

    华瑶没有应答。她正驰骋于梦乡,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极是舒服。直到?次日清晨, 她才渐渐苏醒, 彼时天还没亮,大雨未停, 她猛然坐起?身来,仔细回想她昨夜的见闻。

    昨夜事发突然,华瑶匆忙赶来拜见方谨,既有投诚之意,又有试探之心。

    在华瑶看来, 顾川柏绝非善类, 定会想方设法地离间华瑶和方谨这一对姐妹。

    华瑶羽翼未丰,声?名?日起?, 倘若她成了方谨的副手, 那皇帝猜疑方谨的心思就更重了。

    当着顾川柏的面,方谨毫不避讳地说?出“待我来日登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可见方谨独揽大权的野心,亦可见顾川柏对皇帝并未尽忠。

    顾川柏臣服于皇帝,却也受制于方谨, 不能向皇帝如实禀报方谨的一言一行。

    此外,方谨府上的细作必定不止顾川柏一人?。对于方谨而言,顾川柏亦敌亦友。倘若方谨遇难,恐怕顾川柏也无法独活。

    华瑶理?清了其中脉络,慢悠悠地披衣下床。

    她推开窗扇,观望雨景,忽有一人?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腰。她轻声?问:“你怎么一大清早就投怀送抱?”

    华瑶衣衫不整,襟领敞开了一半。谢云潇的目光扫过她的胸前,略微一顿,又挪开了。而她挺直腰杆,偏要问他:“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谢云潇单手向前,按住窗台。冰冷的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他恍若未觉,只问她:“有何不敢?”

    华瑶道:“你明知?故问。”

    谢云潇道:“你也一样。”

    华瑶噗嗤一笑:“你真有意思,可惜啊,我今天没空和你玩,我要去巡视河道……”

    谢云潇松手放开她,彬彬有礼道:“殿下的正事最?重要,请你尽快动身,别耽误了时辰。”

    华瑶点了一下头,又陷入了沉思。

    昨天夜里,东无冒雨来到?方谨府上,却在方谨的跟前讨了个没趣。华瑶反复推敲东无的寥寥数语,直觉东无暗示方谨要留意京城河道的船运。

    京城河道纵横交错,犹如星盘罗列,穿梭往复的商船不计其数,源自于五湖四?海。若要挨个搜查,查到?明年也断无头绪,华瑶便打算从码头入手,先把这几日运进营区的货物盘点清楚。

    华瑶的公主府别名?“兴庆宫”,此地位置偏僻、毗邻河道,方圆二十里之内,共有两?处码头。

    天刚蒙蒙亮时,华瑶派出了两?队侍卫抵达码头,追究近一个月以?来的货船往来记录,再详细地审问每一位船工。

    很?快,华瑶就得知?了一桩秘闻。原来,近些日子里,距离码头不远处,偶尔会有几艘大船停泊在水上。大船只在凌晨出现,趁着天黑雾浓的掩护,互相搭桥,互换货物,仅有两?三位目力极佳的船工偶然撞见这一幕。船工这等?升斗小民,岂敢多嘴?也就没有上报异状。

    华瑶听闻此事,久久没有出声?。

    天色大亮,她望着雨幕中飘摇的门帘,双手捧起?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营区的医馆里,汤沃雪就在她的身侧,叹息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关系,”华瑶依旧镇定道,“你尽力救治朴公子,有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

    燕雨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朴公子能文能武,身体底子是一等?一的好,他才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汤沃雪微微垂眸,神色无悲无喜。她甚少流露出这般萎靡不振的表情。

    燕雨这才想起?来,汤沃雪亲手送走?了戚归禾。

    戚归禾的武功当然胜过朴月梭,却也死在了阴险的诡计

    之下。

    燕雨连忙补救道:“哎,汤大夫,您别太伤心了。人?各有命,您再怎么强留,也是留不住的,索性看开点吧。官府作恶,咱们老?百姓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样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齐风一把拽住燕雨的衣袖。

    燕雨静默片刻,又说?:“这里没有外人?,我才敢掏心窝子,对你们说?真话……”

    “行了,”华瑶打断道,“你给我闭嘴。”

    华瑶放下茶杯,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横穿庭院,径直走?向对面一间屋舍。

    朴月梭正在那间屋子里歇息。

    今日一早,朴月梭醒了过来,但?他体内余毒未清,尚有旧疾复发的可能。他的奇经?八脉已?被汤沃雪封住,倘若他再度伤重,毒血淤滞倒流,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华瑶怅然若失。

    她冒雨出行,步入朴月梭的房间,发丝还沁着水雾,好像十分急切地赶来见他。

    他惊讶之余,难免心生喜悦:“表妹。”

    “我来瞧瞧你,”华瑶坐到?他的床边,“我听说你好了不少。”

    朴月梭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倒是极为明净,病容也颇有西子捧心之态。他形貌清俊,容光不减,仍然当得起“京城第一公子”的美名。

    华瑶却不愿意细看他的脸。他是淑妃的亲侄子,眉梢眼角与淑妃约有几分相似。

    当年的淑妃号称天香国色,可她重病弥留之际,面颊凹陷,眼球凸显,谁也救不了她,谁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华瑶略微走?神片刻,朴月梭就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住她铺在床沿的锦缎袖口。她低下头,柔声?安抚道:“你要是难受,就别讲话了。”

    朴月梭笑道:“我不难受。”

    他费劲地侧过身,只为离她更近一寸:“表妹忽然以?温情待我,大约是因为我命不久矣。”

    华瑶反驳道:“不会的,你这么年轻,身强体壮,肯定能活下来。”

    “昨夜我吐血时,心下暗忖……”朴月梭向她透露道,“幸好你没选我做驸马,我是短命鬼,自认晦气也罢,却不能牵累表妹。”

    较之以?往,朴月梭这一次的表情达意更为直白。

    华瑶不仅没有敷衍他,还说?:“我和表哥一同长大,幼时几乎形影不离,总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来牵累一说?呢?先前我更盼望你仕途顺利……”

    朴月梭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依稀在她那一双灿若琉璃的漂亮双眼中望见自己的薄影。他不堪重负般地垂首,似笑非笑道:“你从来都不信我,偏要反复试探我。”

    “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华瑶低声?道,“你十六岁之前,经?常进宫,淑妃总是教导你要做我的驸马,可她没有告诉你,普天之下,绝没有长久的男女之情。”

    朴月梭攥住她的袖摆,修长的手指扣紧衣料,扯出一条条明显的折痕:“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本也不该被凡尘俗世的情爱桎梏。”

    他对她的热枕一如既往,甚至为她的风流花心找好了借口,她不禁有些茫然,又听他说?:“枉我在翰林院为官两?载,竟没帮过你一分一毫,我时日无多,死前只有一个心愿……

    华瑶双手撑在他的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不是必死无疑,还有一线生机,别这么垂头丧气,先好好休息吧。”

    朴月梭揣摩她的话中玄机。为了博取她的怜惜,他故意说?:“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华瑶当即愤然道:“天要挡我,我就闯破那片天,地要拦我,我就踏碎这块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断不会自暴自弃,既然你是我的表哥,多少跟我学一学。”

    朴月梭心念一动,暗自一笑:“我若大难不死,能否……”

    “什么?”华瑶凑近了些。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只看他一个人?。他不由自主地记起?昔日宫中的景象。他和华瑶一同弹琴下棋、煮茶调香、写?诗作画、占卜算卦……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把良辰美景当作寻常。

    华瑶的口头禅是“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同我长长久久”。

    每当朴月梭回忆过往,他的心就会化成一滩水,万千思绪消融在水里,他抛下了世间的一切愁怨,五脏六腑的疼痛也逐渐消退了。

    他放任自己堕入一张情网,话也说?得更确切:“我若大难不死,能否做你的……”

    “侧室?”华瑶试探道。

    朴月梭原本打算说?“谋士”,怎料华瑶把“侧室”二字宣之于口。

    他本无血色的侧脸浮现一片薄红,应景地浅浅一笑:“倒也未尝不可。朴家是你的母族,你我联姻之后,族亲的关系更近一层,朴家上下必会对你鼎力相助。朴家虽已?没落,比不上十多年前,但?还有些家底……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虞州、秦州、朱原、吴州等?地,不乏门生故交,他们会把你当作主子。”

    华瑶震惊于他的坦诚:“你当真愿意吗?假如你做了我的侧室,那你每天早晨都要给谢云潇请安。”

    朴月梭不答话。他微抿薄唇,视线偏向另一侧,还没来得及开口,华瑶就说?:“淑妃对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不会薄待你,更不会让你委曲求全。”

    他执意道:“我全然不觉得委屈。”

    华瑶改口道:“表哥,还记得吗?幼时你我一同念书,共立了天下大同的心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朴月梭接话道:“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是的,”华瑶点头,“你身负状元之才,最?擅长讲经?论道。”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为何非要以?姻亲作为联系?你若大难不死,应当在官场上一展宏图,助我一臂之力,共谋万世之业,共享千古之名?。你要知?道,君臣之义,远比男女私情可靠的多。”

    朴月梭一霎错愕。

    华瑶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导致疾病发作,便又委婉道:“当然,我绝不会强求表哥,你想走?哪条路,全凭你自己做主。”

    第65章 人间宫阙 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

    朴月梭一言不发, 沉默地看着华瑶。

    她近在咫尺,他满心欢喜,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欢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柔和的?笑意融入了他的?眼眸。他念了一句:“表妹。”

    华瑶怔了一怔。

    从小到大, 朴月梭没对旁人发过一次火, 也没摆过一次冷脸。淑妃称赞他“品性端方, 姿态闲雅, 大有君子之德”,华瑶就知?道他脾气很好。她经常捉弄他, 甚至以此为乐。

    华瑶与朴月梭初见的?那?一日, 她用玫瑰编织花环, 趁他不注意就把花环戴到他的?头上,她边跑边喊:“花神来了!花神来了!”

    朴月梭羞臊难当, 却没有一丝恼怒。

    华瑶回头看他,他竟然还对她笑。他头戴花环,腰系丝带,站在光影交错的?夏风之中,很认真地对她说:“人间花月两相宜, 我扮花神, 你做月仙……行吗?表妹。”

    当年的?华瑶只有八岁,朴月梭也只有十二岁。

    华瑶偷听到了淑妃和侍女?的?对话?, 八岁那?年, 她知?道了,朴月梭是她将?来的?驸马。她不明白“驸马”究竟有何用处, 但她知?道,驸马和公主应当形影不离,朴月梭又是一副很愿意和她玩游戏的?样子, 她就格外开心地答应道:“好!以后你每天都要跟我玩!”

    事过境迁,华瑶再一次向他邀约,却不知?他的?命数

    如何。

    如今正值他的?生死关头,华瑶毫无?征兆地向他表态,既是情义兼至,又是愿心使然,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她希望他能活下去,凭借他的?才学?帮助她,尽力辅佐她。

    不经意间,华瑶抓住了朴月梭的?手腕,他的?指尖向下伸直,微微触到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他的?笑意越发明朗:“表妹,你想创建宏图大业,何不早说呢?姑母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你是朴家的?血脉至亲,我也可以帮你出谋划策,从此以后,我们因果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环视四周,确认四周无?人,直到此时,她才轻声说:“母妃去世不久,舅父也走了,你突然失去了父亲,又在宫外蒙冤受屈,我却束手无?策,帮不上你的?忙,实在愧对九泉之下的?母妃。”

    朴月梭悄言低语道:“你独自一人在宫里寻求活路,谈何容易?姑母知?道你平安长大,她心里也会?宽慰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咳嗽了几声。华瑶正要松开他的?手,反而被他更紧地握住了。

    华瑶委婉拒绝道:“表哥,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想和你叙旧情。你我之间,确实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是,那?时候,我们的?年纪太?小了,我也不太?懂事,我对你胡说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也是在替你考虑,你跟了我,以后难免要担惊受怕……”

    朴月梭嗓音沙哑:“你忘记了吗?我在神像前立过誓,我要与你同甘共苦,对你永无?二心,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什么,竟有此事?!

    华瑶有些惊讶。她略一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十年前,她曾经哄骗他立下誓言,转眼十年过去了,她都不太?记得那?些事了,他竟然还在遵守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

    华瑶心里有些愧疚,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暴雨折断了树枝,她慨叹道:“天呐,外面下了好大一场雨。”

    朴月梭低声唤道:“表妹……”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同甘共苦,永无?二心,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也可以是君臣之情。”

    朴月梭无?力辩解,他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他疲惫至极,困乏至极,他的?手心冷得像一块冰,华瑶是他掌中仅存的?一簇火苗,温暖,活泼,坚韧,生机勃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她。

    朴月梭闭紧双眼,面色显得十分苍白,竟然没有半点血气。

    华瑶心下一惊:“我去叫大夫。”

    “不要紧,”朴月梭的?拇指轻扣她的?指节,“表妹不必担心,我的?气息还算畅通,经脉瘀血早已化?解了,只是喉咙堵塞,暂时讲不了话?。”

    华瑶抽回了自己?的?手:“那?你就不要讲了。”

    朴月梭怅然若失,只能虚握双手。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侧,似是不堪忍受她的?忽近忽远。

    窗外的?那?一场雨下得更大,迸溅的?雨水沾湿窗纱,屋子里昏昏暗暗,泛潮又返寒。

    华瑶站起?身来,亲手为朴月梭关窗。他闷声咳喘,强撑着挤出一句:“我还想……同你说话。”

    华瑶的?动作陡然停了一瞬:“前些年,我听说,你考进了翰林院,真为你高兴。如果母妃还在世,她也会?称赞你才德兼备,前程远大。”

    朴月梭已经发不出声,他只用微弱的?气音回答:“太?傅愿意教导我,只因我是公主的?伴读,我略通一点文墨,原是为了做你的?中馈之人。”

    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渗淌,华瑶拿出一条手帕,随便替他擦了擦嘴。他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只觉一股清冽的玫瑰芳香在他唇齿间溢开,堪比灵丹妙药。

    华瑶把住他的脉息按了一按,再三测定,方才翩然离去。

    此时朴月梭额头烫热,浑身筋骨隐隐作痛,混沌不清的?神智里,有一道声音在恭喜他,他终于和华瑶亲近了一些。但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堵墙,他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谋万算不如一出苦肉戏。

    他的?表妹自幼生长于深宫内院,表妹眼里看见的?,只有皇族的?薄情、权力的?争斗。他知?道,表妹不会?与任何人推心置腹,这也意味着,他还没输给谢云潇。

    *

    自从那?日之后,华瑶再也没有探望过朴月梭。

    朴月梭静心养病。他经常闭目养神,反复揣摩华瑶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或是仔细回忆他在翰林院见过的?风吹草动,以及朝野内外的?明争暗斗。病人不能思虑过重,但他是个例外,他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反倒越发地舒展自如。

    约莫三四天过后,朴月梭的?病情逐渐转好,寒毒再无?发作的?迹象。他捡回了一条命。

    汤沃雪顺势引出了朴月梭的?体?内余毒。他吐了整整一碗血,元气大伤,他的?喉咙里,似乎堵塞着凝结的?血块,怎么也咳不出来。他淡然道:“从此以后,我的?嗓子就坏了吗?”

    汤沃雪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先?前你的?寒毒深入肺腑,胶结于经络窍穴,你要想痊愈,必须慢慢休养,至少要等?上两三个月,你的?病症才会?消失。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就不把寒毒当回事。”

    朴月梭微微颔首,客气道:“多谢大夫。”

    汤沃雪对他爱搭不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得罪了汤沃雪,只能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朴月梭休养了两三日,总算能下床走动。他好不容易逃过死劫,与他相熟的?几位同僚纷纷前来慰问,难免又得应酬一番。

    近日阴雨连绵,天光黯沉,朴月梭独坐床前,静观雨色,旁听同僚的?高谈阔论。

    某位同僚道:“天公不作美,这一连下了五六天的?瓢泼大雨,河道之水涨发起?来,淹没了一片街道啊,弄得民不聊生。两位公主日日夜夜都在治水救灾,先?前的?寒毒一案也不了了之……这则消息已成?了秘闻,对外是一概不能谈。”

    朴月梭猜测道:“寒毒一案,莫非是牵连到了哪位大人物?我在医馆养病多日,两耳不闻窗外事,还请贤兄稍加提点。”

    那?些同僚便告诉他,约有三百多个病患死于寒毒,太?医把寒毒当作另一种瘟疫,三公主严禁平民私下议论此事,怎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各类流言蜚语早已甚嚣尘上。

    同僚细述道:“四公主在凉州炸坝退敌,引来滔天洪水,平定了羌羯之乱,如今这京城就有一则传言,说那?‘洪水杀敌’乃是阴邪之术,四公主杀了多少敌人,京城就要死多少百姓。京城过久了太?平日子,偏就今年闹了洪灾、瘟疫、寒毒、瘴气……老百姓心里有怨气啊,难免要发泄一番,这就坏了四公主的?名声。”

    朴月梭心道:党争之祸,狠毒如斯。

    同僚走后,天已入夜。

    朴月梭换上一套常服,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病患聚集的?营地。他亲耳听见了许多有关华瑶的?恶言恶语,他心里一点也不恼恨,仍是气定神闲的?,他坐到了一群贫民之中,与他们闲谈说笑。

    众人见他姿容绝世,气度不凡,便也对他十分恭敬。

    朴月梭身穿一件素色衣袍,腰挂一块官家玉牌,像极了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说:“我在翰林院修史……”

    有人问道:“什么是修史?”

    朴月梭耐心答道:“编修史书。”

    朴月梭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不厌其?烦地讲解自古以来的?天灾人祸。他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我通读历朝历代的?史书,找到了一个千年不变的?规律。”

    众人请他详说,他坦然道:“每隔六十年,便是一甲子,每隔一甲子,天下必有兵荒马乱、洪涝干旱。你们若是不信我,倒也无?妨,等?你们离开了营地,问问街坊邻里的?秀才,便知?我说的?都是实话?。整整一百二十年前,康州、秦州、朱原相继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足足饿死了数十万人。再说六十年前,琅琊、绍州、永州都在闹蝗灾,瘟疫发作,死伤百万,横尸遍野……”

    朴月梭把皇帝、三公主和四公主尊为福星,直言道:“今年恰好也是大灾之年,如果不是皇族赐下皇恩圣德,京城遇难的?死者何止数百?当以十万来计!”

    朴月梭慷慨陈词,言之有物,口?才远胜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渐渐的?,他的?身旁围坐了一群平民百姓。

    他不假思索道:“如果不是四公主在凉州英勇抗敌,羌羯的?二十万大军早就闯进了京城,你们算算,到时候会?死多少人?”

    话?没说完,忽有一道金光闪过眼前,朴月梭慢慢地抬头,瞧见一位头戴面巾的?侍卫。

    那?侍卫竖立手掌,亮出一块金纹牡丹令牌,这是三公主近身侍卫的?信物。

    朴

    月梭以为三公主将?要召见自己?,于是,他提着一盏灯笼,跟随侍卫,向着远处走了一段路。

    走到河畔僻静处,灯火寥落,残影稀疏,寒凉的?水风拂面而来,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潮气。

    朴月梭咳嗽不止,身形微微发颤,冷不防一道剑光如银蛇般袭来,直劈他的?心口?。他闪身避过,瞬间拔出一把锋利的?长剑。

    伏击朴月梭的?刺客仅有四人。然而朴月梭大病初愈,体?力尚未复原,根本应付不过来。刺客挑断了他的?剑刃,他手无?寸铁,只好连退数步,猛然踹翻了灯笼的?烛心。

    烛火飞溅,点燃了枯裂的?树枝。

    火光闪耀,烟尘四起?,刺客仍未放弃,死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合力包抄朴月梭。

    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朴月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哪怕他满腔愤然,他也挡不住刺客的?杀招,他快死了。

    正当此时,忽然飞来一把锃亮的?大刀,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撞到了刺客的?剑锋上,把刺客震退了一丈远。

    朴月梭回头一看,救他性命的?那?个人,竟是华瑶的?女?侍卫。这侍卫名叫青黛,出身于凉州北境,体?格健壮,武功精湛,算是华瑶麾下的?得力干将?。

    朴月梭向后退开一步,不忘道谢:“多谢阁下相救。”

    青黛豪爽道:“朴公子何须多礼!”

    朴月梭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官兵,火把照亮了河道两侧,领头者正是谢云潇。

    谢云潇穿着一件玄黑色衣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盔甲。他的?身法飘逸洒脱,仅用一把剑鞘就挡住了刺客的?绝招,真乃绝世高手。他活捉了一个刺客,奈何火势迅猛,其?余三个刺客已经趁乱逃脱了。

    烈火燃烧,烟尘铺天盖地,谢云潇指挥官兵泼水救火。

    谢云潇行事从容,调度有方,迅速遏制了火势,众多官兵都对他十分信服。他的?亲兵更是军营中的?佼佼者,个个身手敏捷,本领高强。他们井然有序,分作两队,从左右两侧扑灭火势,不过片刻的?工夫,河畔这一片枯草荒林之中,就只剩下星点迸溅的?火花。

    朴月梭看着谢云潇的?背影,若有所悟。

    谢云潇察觉他的?目光,径直向他走来。数十名官兵举着火把,火光高照,烧得松油噼啪作响,谢云潇的?脚步却是寂静无?声。他的?鞋底距离地面尚有一寸,可见其?轻功之卓绝、境界之孤高。

    谢云潇一语不发,隐然有股沉敛的?威势,朴月梭不愿与他再起?纠纷,当下便谦恭有礼道:“承蒙殿下救命之恩。”

    谢云潇已是皇族,朴月梭尊称他一声“殿下”,合情合理。谢云潇却觉得他故作姿态,以退为进。深更半夜,他突然闯进营地,又遇上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其?中未免有太?多巧合。

    朴月梭正要告辞,谢云潇收剑回鞘,客气而疏离道:“请问朴公子,你是否还记得,刺客何时出现,跟了你多长时间?”

    朴月梭如实道:“刺客的?手里有一块金纹牡丹令牌,刺客假借公主之名,传我去觐见公主……”

    谢云潇的?笑意微不可察。

    朴月梭以为谢云潇会?当众嘲讽他,毕竟谢云潇冷情冷性,最擅长冷嘲热讽,没有丝毫的?容人之量。怎料,谢云潇冠冕堂皇道:“刺客手段狡诈,心思歹毒,而你一时失察,也是情有可原。最近这几日,京城闹出了不少怪事,官府一定会?加派人手,确保你性命无?忧。你大病初愈,不宜外出,请你返回住处,再多休整一段时间。”

    言下之意,就是要把朴月梭禁足。

    朴月梭心中暗忖,谢云潇的?这句话?很有敌意,谢云潇冷若冰霜,说起?话?来也都是风凉话?,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对妻子温柔体?贴的?丈夫,怎么能把华瑶照顾好呢?华瑶在外劳累奔波,回到家里,面对着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又有什么夫妻情分可谈?

    但是,朴月梭也没有资格训斥谢云潇。他只能沉默以对,听凭指教。

    谢云潇临走之际,朴月梭又问出一句:“请问,四公主今夜去了何处?刺客武功高强,营地上也是凶险异常,万望公主殿下保重贵体?。”

    谢云潇从朴月梭的?面前路过:“她有她自己?的?事,你不必记挂,也不必打听。你是翰林院编修,不是公主府管事,请你守好自己?的?本分,别给公主惹麻烦。”

    朴月梭的?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语声极轻地说:“您和我争风吃醋是小事,公主的?安危是大事,孰轻孰重,您心知?肚明。”

    谢云潇脚步一顿,道:“既然如此,能否请你仔细解释,先?是寒毒,后是刺客,为什么京城的?每一起?大案都与你有关?”

    朴月梭细思片刻,言简意赅道:“巧合。”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的?亲信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把朴月梭带去了近旁一间屋舍内仔细审问。

    此前谢云潇活捉的?那?名刺客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谢云潇的?侍卫徒手卸掉了刺客的?颌骨,防止他咬舌自尽,再把此人送入刑牢严加拷问。

    冒充公主侍卫、捏造牡丹令牌、行刺朝廷命官均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刑牢里的?十八般酷刑都被那?位刺客试了个遍,谁知?此人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到死都没透露出他主子的?消息。

    *

    隔天夜里,夜色深沉。

    京城河道的?一艘画舫上,华瑶听闻近日以来种种吊诡之事,忍不住感慨道:“我在岱州剿匪的?时候,劝降过一个盗匪头子,只因他人性未泯,对母亲还有一丝感念,我就用他的?母亲来要挟他,他果然屈服于我的?淫威。反观你昨天抓到的?那?个刺客,难道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他竟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亲人。”

    谢云潇道:“或许他真是孤儿。”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棋局。他执白子,华瑶执黑子,二人激烈交战,杀得难舍难分。

    华瑶把谢云潇的?一块地盘吃得干干净净。她杀得尽兴,谢云潇依旧是心平气和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她怀疑他还有后手,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他们相识至今,他下棋从未赢过她。

    她语声淡淡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云潇道:“何近朱擅闯兴庆宫之后,经常有人故意给你透露消息,或明或暗,像是要把你引到某一处地方……”

    “我也发现了,”华瑶轻敲棋盘,感慨道,“我觉得,我们好像被人利用了。”

    谢云潇将?她的?手指轻轻握住:“阴谋易躲,阳谋难防,千万不要轻敌,行事应当多加小心。”

    谢云潇仍然看着棋局,华瑶忽然跨了过来,直接坐到他的?腿上,循着一阵温香在他的?衣襟处摸索。起?初谢云潇任由她亲近,约莫半柱香过后,他似是忍无?可忍,低声问她:“你在干什么?”

    华瑶假装没听见谢云潇的?话?。她埋在他怀里,使劲扯了一下他的?衣带。他直接将?她按在桌上,只用了两三分的?劲道,她发怒道:“放肆,你这是以下犯上,犯了大罪!”

    “我是罪孽深重,”谢云潇扣紧她的?手腕,“殿下也应该反省自己?。”

    华瑶却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反省自己??我的?品行是一等?一的?好。”

    谢云潇轻声发笑:“你讲不出半句实话?。”

    第66章 几回迁换 怜惜她在冷宫的日子难捱……

    谢云潇还揽着华瑶的腰肢, 迟迟没有放开她。她的身后是一张紫檀平角条桌,坚硬冰冷的桌沿

    紧挨着她的脊背,她嘴里的话果然?不含一丝温情:“如果我愿意骗你一辈子, 那肯定是你的福分?。”

    谢云潇一笑?置之, 既不躁也不恼, 只把食指抵在她的唇瓣上摩挲。

    华瑶私下里总是没羞没臊的, 但她无法忍受谢云潇漫不经心?的撩拨, 当下便冷了一张脸,恶狠狠地咬住他的指尖, 还没使劲弄疼他, 他就说:“似你这般无情之人, 用不着苦心?伤神,也不会受人摆布, 终能大有一番作为。”

    他俯身迫近她:“我该为你高兴才是。”

    华瑶眨了一下眼睛,看到?谢云潇近在咫尺。她伸手搂抱他,仿佛与他亲密无间?。他把玩着她的一缕长发,又问她:“还想咬我吗?”

    谢云潇一身白衣洁净无瑕,犹如凛冬初雪, 里里外外一尘不染, 清冽的暗香弥久不散。华瑶逮着他就是一通乱摸,如鱼得水般快活:“我舍不得对你下重手, 我最会怜香惜玉了。”

    谢云潇的心?火再也抑制不住:“你怜香惜玉的本?事?, 没少?用在别人身上。”

    华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别人”, 别人是谁?

    华瑶猜测道:“你不会是在说表哥吧?这都?过去多久了,何须介怀呢,你一个人就把我的心?填满了。”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又不懂他为何沉默。既然?他有心?里话, 说出来就是了,为什么要和她打哑谜?

    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他开口,她只好哄他一句:“在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好看。”

    谢云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人只看皮相,未免过于?轻率。”

    华瑶不怀好意:“难道你希望我和表哥交心?,再来比较你和他的脾气孰优孰劣吗?那他可不一定会输了。”

    谢云潇忽然?将她拦腰抱起,使她重新?坐到?他的腿上。她衣袍半解,浑若未觉般靠着他,他就在她耳边说:“京城人士一向把凉州看作凶险荒蛮之地,去年你离开京城,前往凉州,你那表哥也没为你送行……”

    华瑶插了一嘴:“那时候,他刚去翰林院任职。”

    谢云潇注目直视她:“他少?年丧父,家道中落,讨得圣眷方能振兴家族。”

    华瑶道:“你怀疑他是皇帝的人?”

    谢云潇避而不答,只隐晦地挑明:“他先是中了毒,此后又遭遇杀手伏击,没向你透露一分?一毫的隐情。你大婚当夜,他手持定情信物前来邀约,险些坏了你的名声?……”

    华瑶意有所指:“好厉害啊,你什么都?知道嘛。”

    谢云潇见?她默认了“定情信物”一事?,越发地冷淡道:“远不及你消息灵通。”他转头看向船舱之外的景象。

    入夜了,微弱的月色倒映在水面上,泛起冥冥冷冷的幽光。昨日又下了一天的雨,今晚雾霭正浓,烟岚弥散,似有千重万叠的纱幔悬浮于?虚无天地之中。

    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华瑶端起烛台一照,但见?一片波纹细碎的水浪。她极目远眺,入眼处是漫无边际的宽阔河道。四下苍茫幽静,别无船影,昔日的繁华之地已?经成了这般萧条冷寂的所在,河岸上也没有镇抚司的高手彻夜巡逻了。

    华瑶仍在沉思默想,谢云潇顺手为她整理衣裳,带有薄茧的指腹时不时地擦过她的肌肤,她怀疑他有意而为之,当即一把推开了他,还没走出船舱,探子便在前门报告:“东南方向三里外,停泊着一艘大船。”

    “多大的船?”华瑶问,“船上有几个人?”

    探子如实道:“回禀殿下,浓雾遮天盖地,属下看不清楚。”

    华瑶不由得满心?狐疑。

    她实地调查多日,确定京城的船运有些蹊跷,且不受皇帝掌控。她便想把这一宗怪事?查个明白,再趁机插手京城的船运,扩大自己的势力。

    近来京城的瘟疫大起,坊间?早有传闻,说那瘟疫与“疫鬼”有关。

    这“疫鬼”的源头就在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颗粒无收,缺水而死?的贫民成千上万,聚集的冤魂全?都?凝成了“疫鬼”,飘到?了东江,顺着江流自西向东而去,途经秦州、京城、吴州、琅琊等地,把那可怕的疫气散播开了。

    华瑶从不相信这等愚昧无知的谣言。但她听闻风声?之后,就派人推波助澜,引导京城的富人逃往北方。

    京城民生凋敝,部分?商家资不抵债,濒临破败。华瑶授意白其姝吞并了几家粮商药商,并与沧州、凉州、岱州、虞州的商人联合设立“盛安票号”,以“汇票”替换真金白银,通存通兑,方便京城的富人逃到?虞州、岱州避难。此举相当于?趁乱捞财,华瑶从中获利不少?,愈发地渴望钱财与权位。

    时下的京城深陷于?乱局之中,那些毒杀、暗杀的案子也都?牵扯到?了华瑶。她怀疑自己的种种动作已?经被人察觉,自然?要更加谨慎地对待她周围的风吹草动。

    华瑶下令道:“派几个高手扮作渔民,放出一只小船,去试探那艘货船。”

    侍卫们领命离去。

    华瑶来到?船头,远处的闹声?乍起,霎时间发出一道烛天火光,浓烟滚滚作乱,赤焰齐齐爆响,把雾色照得一片红亮。

    沉闷冷寂的气氛被打破了,金玉遐、杜兰泽先后走出船舱,一左一右地站到?了华瑶的背后。金玉遐仍在静观其变,杜兰泽波澜不惊道:“前方必定有诈。”

    “是啊,”华瑶坦然?道,“冲我来的。”

    杜兰泽一袭棉绒黑衣,头戴墨色纱巾,周身融进了漆黑夜色里。她腕骨突兀,腰肢纤细,较之从前又清减了些。她整日思虑过重,瘦得快要只剩骨头了。

    华瑶拿走金玉遐手里的暖炉,直接把暖炉塞给了杜兰泽。

    金玉遐怔了片刻,杜兰泽开口道:“您打算亲自去前方一探究竟吗?”

    华瑶毫不避讳道:“既然?我在这艘画舫上,我不过去,他们也会过来。”

    半空中忽然?划过一条青白色烟雾,杜兰泽幽深的眸光更显凝重。

    自那烟雾降落的地方,驶来一艘长约三丈的大船,慢悠悠地破开沉沉雾霭,绕行到?画舫的近前。大船上人影攒动,排排火把高举着,人人身穿一件红纹黑底的箭袖轻袍,此乃京城镇抚司的官服,在这其中,镇抚司副指挥使郑洽最是显眼。

    郑洽披着银铠甲胄,正立在甲板上,脚踩着船侧一块外板,手扶着一把出鞘长刀,刀刃的寒光几欲凝结成冰,恰好晃进了杜兰泽的眼睛里。

    杜兰泽把嗓音放得极轻:“镇抚司的郑大人来了。”

    华瑶早就想杀了这个郑洽,奈何一直没找到?动手的机会。她还没发话,镇抚司的巡船就靠头逼近,郑洽脚尖一迈,使了轻功,飞跃而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眼前,恭谨地行礼:“卑职见?过殿下。”

    华瑶道:“请起。”

    郑洽略微站直了些,锐利的眼风扫过杜兰泽,杜兰泽毫不介意地朝他一笑?,他方才收回目光,谈及公事?:“此条河道,施行夜间?宵禁……”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傍晚乘船外出,怎知河上突然?起了雾,看不清路,也就回不去了。你要状告我违反宵禁吗?”

    郑洽深深地弯下了腰:“卑职不敢,殿下息怒。”

    华瑶反倒笑?了:“我并未动怒。只要你秉公办事?,遵行父皇的旨意,你便是镇抚司的好官,人人都?会称赞你。”

    郑洽在镇抚司当差多年,侍奉于?皇族的左右,早就听惯了拐弯抹角的弦外之音。他心?知华瑶有意威胁他,也不与她废话,直说:“您有所不知,前头一艘没挂牌的货船烧起来了,卑职猜不准它的来历,特来请示殿下。”

    那艘停泊在东南方向的货船正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火光里的哭喊声?不断蔓延,惊恐的船工们“砰砰”地跳落,黑压压的人头接连栽进河道。

    “见?死?不救”是皇族品行的大忌,郑洽为华瑶挖了个坑,华瑶也只能说:“管它是什么来历,你先去看看,人命关天的事?,半点拖延不得。”

    郑洽试探道:“卑职请您摆驾?”

    华瑶微微眯起双眼:“你等了我多久?”

    郑洽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充满了冰凉的水雾,神思愈加清明,语调愈加谦逊:“卑职愚昧,不知您此话何意。”

    华瑶见?他停在原地,对他的杀心?又重了一层。她明知故问:“你听不懂我的话,也就罢了。那边的货船早就着了火,呼救的声?音传得这么远,你为何迟迟不动?”

    郑洽冠冕堂皇道:“公主在此,卑职怎敢擅专。”

    华瑶极轻声?道:“这话说错了,你不是不敢擅专,而是不肯听我命令。”

    郑洽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与何近朱平起平坐。皇帝派他来监察华瑶和方谨,可见?皇帝对他实有几分?信任。

    华瑶之所以忌惮他,一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能屈能伸,二?是因为他牵涉寒毒一案,华瑶却不知他受谁指使。先前她以为他的主子就是皇帝,但看如今的形势,他的背后另有其人。他似乎在河道上巡察已?久,只等着华瑶这个冤大头来为他托底。他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究竟是有什么倚仗?

    华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调转船头,驶向东南方——她的船上共有两?百名精兵,俱是水性绝好的武功高手,十分?熟悉河道周围的地形。她心?下做了万全?的打算,挟着底气,渐渐地靠近那一处起火冒烟之地。

    熊熊烈烈的猛火染红了河水,烟尘与浓雾交融,熏得华瑶眼泪直流。她隐约看见?货船的舱壁破损,半个船身都?泡进了河里,约有十几只木桶相继飘了出来,浮在河面上,又被镇抚司的侍卫打捞起来。

    经过查验,那些木桶中装满了粮食和草药。

    华瑶默不作声?,燕雨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扫眼一瞧,便道:“得了,京城的商人胆子野了,私雇了一艘船,偷运货物出城,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燕雨话音未落,郑洽一刀劈开木桶,众人只见?草药包里藏着三件做工精湛的棉甲,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多说一句闲言碎语。

    棉甲远比重铠更方便,容易穿戴,结实耐磨,可用于?一年四季。虞州、永州、绍州等地盛产的长绒棉最适合制作棉甲。不过《大梁律》严禁官民私藏两?件以上的棉甲,违者当以谋反罪论处。

    单就一只木桶中藏了三件棉甲,那整艘船一共运载了百余只木桶,棉甲的总数岂不是高达数千?镇抚司的诸多侍卫也大感震惊,唯独郑洽的神色不辨喜怒。他不顾火势旺盛,转身就跳下水面,要把更多的木桶打捞起来。

    夜幕苍茫,天冷水暗,郑洽在水下摸索一阵,双臂分?别抓握了两?只木桶的铁带。他用力一提,刚要浮出水面,便有一人拖住他的衣袍,狠狠将他往下拉拽。

    郑洽心?底一沉,呛了一大口冷水,两?颗眼珠都?被激荡的水流刺得发麻,鼻管喉管的血腥味上涌,他胸肋骤痛,猩红的血水一股股往外冒,这才惊觉自己刚刚中了一剑。

    来不及细瞧伤口,郑洽拔刀在手,蓄势蕴力,猛然?向后戳刺——这一招在岸上的威力巨大,水中却施展不开,又或者是歹徒的攻势过于?迅速,而郑洽并不擅长泅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森寒的剑锋切开自己的脖子,颈血漫溢,他陡然?失力,神思随着整颗脑袋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郑洽死?无全?尸。

    镇抚司的诸多侍卫还在仔细搜查木桶,无人察觉郑洽失踪已?久。

    几丈之外画舫的卧舱内,谢云潇衣裳湿透,袖摆也沾着血。他刚从水里上来,浑身冷得似冰。华瑶递给他一条布巾:“怎么样,郑洽死?了吗?”

    谢云潇道:“没头了。”

    华瑶大喜过望:“你砍了他的头?”

    谢云潇走到?屏风之后,慢条斯理地更衣。山水绣面的屏风留存了一线缝隙,华瑶依稀窥见?一点韶光,心?中却在暗想郑洽的凄惨死?状,活该他死?无全?尸!他暗算她许多次,又害死?了上百个难民,砍头都?算便宜了他。既然?他不是皇帝的纯臣,她便有办法为自己脱罪。

    华瑶心?下畅快,壮志满怀,高高兴兴地绕过屏风,正打算一睹谢云潇衣衫不整的风采,却见?他的左肩新?添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他握着一瓶金疮药,随即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似在细瞧她的神色,她这才留意到?他总是格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华瑶拿走他手中的药瓶:“我来帮你吧。”

    谢云潇很客气地回应:“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仔细为他涂抹药膏:“应该是我谢谢你,我不知道郑洽挖了什么坑,你杀了他,他就坑不到?我们了,总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华瑶为他上完药,兴致勃勃地系好了他的衣带。

    他催促道:“快出去吧,郑洽已?死?,你还要主持大局。”

    “嗯!”华瑶踮起脚尖,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亲。

    华瑶转身走后,谢云潇才缓慢落座。他的肩伤触及筋骨,需得休养四五日。

    郑洽的武功并不差,他是镇抚司赫赫有名的高手,也晓得如何对付偷袭者。他临死?之前,恰好一击命中了谢云潇的肩胛骨,为了速战速决,谢云潇忍受了那一招,避免与他缠斗。对于?谢云潇而言,此等轻伤微不足道,但他的伤势绝不能被外人发现,此事?一旦败露,后果难以估量。

    *

    四更天的光景,寒露深重,巍峨皇城中灯火闪灼。

    太监提了一盏碧纱宫灯,循着宫道,步步轻缓地向前走着。五公主高阳若缘及其驸马卢腾都?跟在太监的背后。

    冬风湿冷,若缘的体格又很柔弱。她行过十几丈的路,便开始闷声?咳嗽,她的驸马心?疼不已?:“天可怜见?,阿缘,你咳了好几十下,身子可受得住?前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若缘道:“没事?啊,夫君,咱们多走走,就热了,不畏寒了。”

    今日的若缘新?换了一件金彩银蝶丝绣衣裙,显出通身的富贵气派,犹如一朵不经风雨的月季花。但她自小吃了很多苦,过得还不如京城百姓家的小孩子。她自比于?宫墙下的一株杂草,天生贱命一条。

    她的母亲原本?是御道上的扫洒宫女,目不识丁,貌不惊人,甚至不配做皇帝的洗脚婢。

    十九年前的某天深夜,皇帝从昆山行宫归来,醉酒失态。皇帝坐在马车里,迎着月光打量几个跪在御道上的宫女,错把其中一人看成了他的妃嫔,他将宫女掳到?马车上,整整一夜都?在临幸她。

    这位宫女,便是若缘的生母。

    次日清晨,皇帝醒了酒,借着明朗的天光,他看清了宫女的全?貌。

    他没给宫女任何位份,当日就把她打入冷宫,既不放她出宫,也不管她死?活。她再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因她是皇帝的女人,哪怕仅有一夜,她也是皇帝的女人。

    宫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怀孕了。

    九个月后,宫女独自在冷宫生下女儿,亲手剪断了女儿的脐带,托着胸脯为女儿挤奶。刚出生不久的若缘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皇帝视她为耻辱,她被理所当然?地圈禁于?皇城的角落。

    爹不疼她,她还有娘。

    若缘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活她。为了教她读书认字,母亲不惜讨好冷宫的太监。那些太监早先都?被去了势,又守在凄凄凉凉的冷宫,日子没个盼头,就把若缘的母亲当成了乐子。

    打从若缘记事?起,她经常听见?母亲为太监讲述自己侍寝的那一夜,太监们反复听,反复评,兴致上来了,才会教若缘写字。

    若缘知道,母亲为她所做的远不止于?此。她三四岁时,母亲就与一个老太监结为对食,常常一去不回,留她一人独坐寒窗之前,数着天上星星,盼着母亲早归。

    冷宫的太监都?笑?话她的母亲“发如秋草,肤如粗麻,方鼻歪嘴,蓬头垢面”,可她心?里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母亲常说:“阿缘,你快快长啊,快快长大……你大了,能跑了,娘带你偷跑出宫,咱们娘儿俩去南方找个村子,有山有水有风景的地方,咱们在那里安家落户……”

    若缘便畅想道:“娘啊,咱们能不能在后院搭个秋千?”

    母亲道:“咱们搭两?个秋千,前院一个,后院一个。你玩累了,回家了,走屋子前头,或者屋子后头,脚踏进门,眼瞧着秋千……”

    若缘怔怔出神道:“我先玩会儿秋千,再走进屋子里,和娘一同?吃饭。”

    母亲摸了摸她枯黄蓬燥的长发:“你玩秋千,娘在厨房做饭,娘做好了饭,就叫你过来吃,家里有不少?好菜……藜麦、熏

    鱼、鸡翅、猪肚子。”

    彼时的若缘年仅六岁。母亲报出口的诸多菜名,她一样都?没尝过,可她的心?是快乐的,充满希望的。她完全?不了解世事?人情,更不知道母亲与太监的往来乃是母亲单方面的受辱。

    若缘七岁那年,她的母亲在井边打水洗衣服,若缘坐在一旁丢石子、跳格子。新?来的守门侍卫观望她许久,忽地躲到?了墙根处。

    过了片刻,侍卫走向她,往她裙角洒了一把肮脏腥臭的粘液。她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还没弄干净自己的布裙,母亲发疯般冲向了侍卫,尖利的嚎叫响彻冷宫内外,母亲一改逆来顺受的模样,指甲往死?里挠抓,硬生生抠下侍卫的两?颗眼球。

    眼球血淋淋的,滚在地上。

    侍卫拔剑挥砍,只听“刺啦”一声?,通红的血水溅满了若缘的双目。

    若缘抬手擦脸,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喊了声?“娘”,娘没有回应她。她又喊了一声?“娘”,不停地喊,不停地哭,却没有一人理睬她。

    母亲最疼她了,不会让她一直哭,一直喊。

    她心?口一阵绞痛,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地蹲到?地上,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凝望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母亲、她的家,都?在那一天傍晚离开了她。

    冷宫出了一宗命案,太监不敢瞒报,连夜把实情上禀太后。

    彼时的太后才刚发过一场小病,暂未复原。人一生病,就容易心?软,也想多积点德。太后破天荒地宣召若缘觐见?,诧异地发现若缘能认字读书,也懂得一点呼吸吐纳的功夫。太后怜惜若缘在冷宫的日子难捱,亲自说动了皇帝,若缘便在七岁那年领受了五公主的封号。

    若缘才知道自己有不少?兄弟姐妹。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高阳若缘仍然?是皇帝最嫌恶的女儿。或者说,皇帝并不嫌恶她,只是不太记得她是谁,她的母亲是谁,她的母亲当年因何而死?,她又因何留存于?皇城之中。

    第67章 料古今诸事 晋明之死

    旧梦如尘, 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被她寻机弄死, 死者受尽酷刑, 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知道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 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 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

    若缘的两位皇姐已被天子授予官职。然?而若缘不及方谨位高权重, 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

    若缘生得娇小玲珑, 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 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 软绵绵如同藕节一般,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

    卢腾心底怜意陡生, 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阿缘跟我回家,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好好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 双手抓不出一两肉, 再给爹娘看见?了,非得怪罪我不懂得伺候你。”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 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 才道:“爹娘没有女儿,想把阿缘当成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 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

    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不过, 卢腾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皇族。

    岂料就在去年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卢腾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后来?,他和?公?主相处得越多,越知道她是何等的温柔纯良。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接见?礼部官员,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

    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

    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走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凛冽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向前走了几步,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棵枯柳,枝叶凋落,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贵妃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忽然?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本宫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腾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很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吃得少,睡得浅,身子有些柔弱……”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朝阳初升,晨雾缭绕,皇城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腾的话,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你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腾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滩浑水?只可惜,卢腾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未能明白?萧贵妃的惋叹。

    萧贵妃径自远去,卢腾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腾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腾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

    卢腾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晓得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腾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

    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腾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说……”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薨了。”

    昨夜,卢腾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

    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腾趁机探听了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腾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就知道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没有半点才学,亦无半点慧根。

    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八皇子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

    笑,跪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

    八皇子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多谢五姐挂念,天天都能见?到五姐,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皇后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

    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看若缘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一点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生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一回了……”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言官都称赞她才思?敏捷,孝心一片。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皇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运行了周身的内功,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怀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满目皆是何近朱的宽阔脊背。

    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到何近朱就觉得十分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与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叹声问:“皇帝知道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捞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静悄悄一笑,而后才说:“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闷不吭声,紧盯着她。

    皇后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

    皇后锐利的指甲从?他胸前勾过,停顿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既然?他要调查我,你应该找些能人?异士,献给皇帝,调和?利害。你别忘了,我若是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相逢俱是梦中人?。”

    最后一句话,皇后念得极轻极低,何近朱也漏听了。

    他犹豫着抬首,皇后转身离去,他只看见?她的织锦裙摆迎风飘飞。

    *

    当天中午,镇抚司从?河水中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

    这一具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模一样?。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实是郑大人?。”

    为了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官服,站在寂静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也遇到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

    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命令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

    顾川柏折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他把芦苇的杆子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或许也重创了凶手。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解释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凶手潜伏在水下,屏息憋气,没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必定是有熟人?接应。”

    朴月梭立即接话:“由?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天昏地暗,弟兄们视物不清,这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点了点头:“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忙着收集货物,没来?得及清点人?数。”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也会装作大梁商队,偷渡敖仓河,混入京畿地区。那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敖仓河的水流自西向东,若真如你所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郑洽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郑洽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

    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观察着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稳重的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不能再惯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成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嗓音晦涩:“殿下,您分明知道,我如今的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您。我受了您七年折磨,心中无怨无恨,反念您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的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的胸口?一阵窒闷。

    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

    顾川柏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

    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庇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顾川柏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顾川柏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城散布谣言,险些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顾川柏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诋毁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

    方谨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浓密茂盛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小声问他:“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道:“我坐在一棵树上,偶然?听见?方谨和?顾川柏的对话。”

    华瑶有些惊讶:“他们说了什么?”

    谢云潇如实道:“方谨想污蔑你的名声,顾川柏想杀了朴月梭,你务必小心防范。”

    华瑶不以为然?:“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总得来?讲,姐姐还?是护着我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面对华瑶的时候,就像顾川柏面对方谨,无论是他,亦或者顾川柏,都无法撼动华瑶与方谨的盟友关?系。但他并?不信任方谨,甚至担心方谨会谋害华瑶,毕竟皇族只顾利益,从?来?不知亲情?为何物。

    华瑶还?在沉思?,杜兰泽忽然?喊了她一声:“殿下。”

    杜兰泽走向华瑶,高声禀报道:“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粟米一百石,草药一百一十斤。以臣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必须尽快上报。”

    华瑶佯装震惊:“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说不定还?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早已犯下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

    当天傍晚,经由?官员之手,卷宗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都有家室,很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暗藏着一支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

    文渊阁内,茶香满室。

    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没有打开?卷宗。他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原本是住在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在京郊也有住处。倘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的那些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恩泽深厚,向来?恩宠子女。二皇子成年之后,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倘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立刻戒严,朝廷必须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读过镇抚司呈上来?的奏本,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望自己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并?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关?内若是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土崩瓦解。”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

    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再也不敢攀扯三公?主或四公?主。

    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的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就知道了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内阁首辅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

    皇帝看完密奏,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寝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这辈子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不求参禅悟道,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偿。

    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两鬓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丝丝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几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运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章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

    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叩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一日,皇帝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自幼就有孺慕之情?。

    此外,萧贵妃的娘家为了扶持皇帝,举家上下耗尽了心血。萧贵妃从?不挟恩图报,皇帝自然?满意,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

    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在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二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

    太监先是说:“奴婢不敢妄言。”

    得了皇帝金口?开?恩,太监才道:“宫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奴婢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货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知道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是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

    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依臣之见?,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也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果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她的功劳可不小了。”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诬陷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断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继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暗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暗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十分担心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

    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了线。她知道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舐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

    感情?与利益掺杂,谁能置身事外?除她之外的皇子或公?主上位之后,必将铲除谢家,只有她高阳华瑶与谢家联系紧密,也只有她高阳华瑶可以保全谢家,谢家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华瑶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探讨,谢永玄再三警示她,说那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计策,却不知道皇帝是否会偏听偏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敬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秦州远比凉州富庶,兵力也不容小觑,你要杀晋明,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自有打算。”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抬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

    华瑶急不可耐,粗暴地扯开?他的衣带,只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慢慢地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右手还

    ?抓着她的腕骨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呼吸加快,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大声点,越大声越好,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声音太大,别人?也会听见?。”

    华瑶随口?说:“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质问:“你还?想要谁?”

    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的交缠。情?到浓时,他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承认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还?夸赞道:“你真的好好吃。”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启禀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瞬间清醒,沉声回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立刻离开?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赶到,谁知道白?其姝来?得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忽然?把她扑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颈肩处又亲又吮。她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

    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极尽蛊惑之能事,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说:“你走吧。”

    自古以来?,昏君难过美人?关?。华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请您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淡地说,“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

    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愿意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明白?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

    御林军严治活人?,忽略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

    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马车里。他们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

    华瑶早就猜到了晋明一定会趁乱离京,便派遣了许多暗卫日夜盯梢。

    根据暗卫传来?的消息,晋明一路向西,横穿虞州,只要他跨过东江,踏上秦州的土地,华瑶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晋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惯了,秦州官员多半会包庇他,华瑶手头也没有能够公?之于?众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晋明的罪责。

    好在晋明也没有通关?文牒。虞州因为瘟疫一再戒严,晋明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绕开?官道,专走隐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行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时常借宿于?乡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奔波,终是抵达了位于?东江一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

    村中有一座宽敞的临轩小楼,名叫“风雨楼”。

    风雨楼邻近一条弯曲的河流,楼上的景致甚美,远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绿水板桥,宅舍幽静,门户清闲,比起江南园林,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傍晚时分,晋明的队伍停在了风雨楼的门前。

    晋明的坐骑是一匹壮健的骏马,随他长途跋涉千里,行尽崎岖山地,早已疲惫不堪。

    晋明拍了拍骏马的脖子,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心底尚在犹豫,风雨楼内跑堂的便出来?招呼道:“客官,客官您里面请!敢问您打尖还?是住店?”

    晋明没有开?口?,他的近臣岳扶疏道:“打尖,上些好茶好菜,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跑堂的连连躬身:“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岳扶疏见?他一派和?气,便又问道:“你们风雨楼的买卖生意做了多久?”

    “几十年了,”跑堂的说,“我爹妈都是看店的伙计,您请放宽心,老店信誉足,伺候客官没有不周到的。”

    风雨楼邻近东江渡口?,也是一家营生四十多年的老店,经常接待来?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队。这跑堂的见?惯了闯荡江湖的三教九流,但看岳扶疏极有书生风范,晋明又是一身贵气,便知他们这一行人?必是贵客。

    贵客出手阔绰,大有油水可捞。跑堂的满嘴好话,吹嘘着风雨楼的热菜热饭,顺利地把晋明带进了正门。

    为了蒙蔽皇帝和?太医,晋明在京城时,曾经大量服食过寒性草药,彻底地损伤了他的肠胃。他吃不惯野食野菜,心里总念着热菜热饭。且因他距离东江只剩一百里,至今未见?到任何追缉他的官兵,也没听说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员还?忙着治理瘟疫,不由?得松了口?气,静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大当家的,”岳扶疏关?切道,“您可还?好?”

    晋明道:“渡过东江,我才能好。”

    跑堂的送来?一壶茶。岳扶疏接过茶壶,先为自己倒了一杯。他细品两口?,确认茶水无毒,才道:“乡野之地,粗茶淡饭,您将就着吃点。”

    晋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正当傍晚时分,大堂内还?有一群江湖草莽坐在另一处。他们吐息杂乱、内功浅薄,仅有一身三脚猫功夫,远不如晋明的侍卫。晋明没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反倒有意无意地瞥视晋明。

    “贱民。”晋明双目微闭,自言自语。

    岳扶疏劝谏道:“马儿一路奔波,侍卫们也饥寒交迫,请您静心忍耐片刻,等您用过饭,咱们立刻上路。”说着,他唤来?跑堂的:“小二,咱们要吃个饱!你快些上菜!”

    跑堂的露齿一笑:“客官稍等!我这就跑去厨房,给您催催!”他将一条粗布甩到肩头,转身就跑向了后院。少顷,堂倌们从?厨房端出几道菜,摆在晋明一行人?的桌上。

    晋明扫眼看菜,竟是一碟豆芽、一碗苋羹、一盘卤水鸭肉、一盘猪油煮萝卜,以及一盆烙饼咸菜。他微皱了眉头,执起筷子,把咸菜夹进一张烙饼,卷了几卷,鼻间闻到一股猪油的臊腥味。他硬逼着自己尝了一口?卷饼,心头默念起皇宫的锦衣玉食,真想活宰了他那几个兄弟姐妹。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阳,倦鸟归林,霞光惨淡。

    距离风雨楼百步之外是一座幽深的山坳,华瑶和?她的属下们正埋伏在此地。她快马加鞭,急追晋明多日,赶在三天前追上了他。他人?困马乏,而她兵强马壮,本可以一击绝杀,但她硬是拖到了今天……今天必是晋明的死期,她心想道。

    “我要他死,”华瑶喃喃低语,“死无葬身之地。”

    白?其姝离她最近,笑得最轻:“该给他哪种死法呢?断头、腰斩、车裂,还?是凌迟?”

    华瑶也笑:“要是能凌迟就好了。”

    白?其姝的一柄软剑慢慢出鞘。她头戴黑色面巾,神情?也被遮掩起来?,双目遥视着远方。

    天近黄昏,残阳颓然?欲坠,寒鸦振翅高飞,颤动的鸣声格外凄厉,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她的第?一批侍卫急冲而出。侍卫们包围了风雨楼,喊出了三虎寨打家劫舍的口?号。

    虞州毗邻沧州,当地百姓久闻“三虎寨”的恶名。风雨楼的掌柜乍一听见?“三虎寨”的嚷叫,脸色一变,当下就急着去报官。这时的院门已被人?紧紧锁住,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下,站了许多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

    掌柜无路可退,慌忙道:“强盗打劫!三虎寨来?了!快跑啊!去地窖!地窖!!”

    夕阳残照,拉长了劫匪的影子,为首那人?依稀是个妙龄女子。风雨楼的护院们练过几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连一招都过不了。她二话不说,拔剑就砍,不过须臾之间,便把晋明的侍卫砍死了三四个。

    晋明眸色暗沉,推桌而起。他戴着一顶罗帽,面颊粘满了浓密胡须,眉毛也涂得又黑又粗,与他平日里的形貌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十分熟悉他的言谈举止,但看他神色冷肃,周围的侍卫又频频向他投递目光,华瑶未有丝毫犹豫,提剑往他脸上猛劈。

    晋明疾速躲开?,从?窗中跃出,飞到风雨楼的二楼,眺望远处渡口?的位置。

    掌柜的、跑堂的、护院的、以及那群江湖草莽,早已逃进了风雨楼的地窖,只留下晋明的属下坚守大堂。

    晋明颇觉好笑,心下暗骂贱民!果真是一群贱民!贪生畏死!胆小怕事!要你掏钱的时候,把你当作祖宗供奉起来?!遇上盗匪流寇,你就是他们用来?献祭的活牲口?!!

    晋明怒发冲冠,不由?得大喊道:“众人?听令!都来?护我!”

    侍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他,他又高喊道:“待我去了秦州,必让你们享尽荣华富贵!”

    侍卫环绕着晋明,晋明转身便想逃走,华瑶及其属下挡住了晋明的去路,晋明怒形于?色,凌空一斩,直接冲杀华瑶。

    华瑶飞跃躲过,步步轻盈,功法精妙,实乃当世罕见?。

    晋明细看华瑶的步法,终于?识破了她的伪装,厉声骂道:“贱人?!”他眼尾余光察觉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追近了,只得强忍怒火,跳进风雨楼的大堂,抬脚踹翻灯油,踢烂酒缸,挥袖扔出几支火折子。刹那之间,火光大起,猛火迅速吞噬了布帘,燎烧着风雨楼的屋架房梁。

    晋明穿梭在刺眼的光焰里,唯恐谢云潇将他一击绝杀。他不知谢云潇身在何处,只听谢云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应当领受刀山油锅之苦。”

    晋明不怒反笑:“哈哈哈哈,纵然?我死在此处,也好过你那大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数十日!他死前五脏六腑溃烂了!生蛆了,流脓了,长疮了!!镇国将军一家子贱骨头!你明知你大哥死在我手上,还?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妹妹!谢云潇!你大哥是高阳家的刀下冤魂!你是高阳家养出来?的一条贱狗!!”

    通往后院的唯一出路已被大火封死,晋明披头散发,几近癫狂:“今日你杀我,你报不了仇!来?日华瑶上位,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你大哥含恨九泉之下!恨你把仇人?当亲人?!!”

    “我杀了你!”华瑶怒骂道,“你这畜牲养的贱种!!王八蛋!!”

    晋明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他听见?水缸爆裂之声,依稀瞥见?一扇窗户开?了亮光。他拼尽一口?气,爬到窗台上,才刚探出半个身子,守在楼外的谢云潇一剑猛砍下来?。

    晋明旋身跃起,反手横刺谢云潇,冷不防一道剑光自左向右扫过他的头顶。

    红光崩现,鲜血飞溅,晋明连忙后退,只觉脑袋轻飘飘的、空荡荡的,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抬手一摸,摸到突兀的颅骨,才知自己的脑袋仅剩右侧一半。

    晋明惶恐地瞪大右眼,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照得华瑶宛如九天玄女。

    晋明断断续续道:“弑兄之人?,罔顾人?伦……你逆天违命……不得好死……”

    华瑶依旧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瞳。

    她的眼角沾着几滴血,那是兄长的鲜血。她还?笑得出来?:“皇兄,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被自己的刀下冤魂生吞活剥,你作孽太多,根本没办法化作厉鬼,找我报仇呢。”

    晋明头晕目眩,恨意滔天。他躺在地上,血水从?嘴角流出,短暂一生中的诸多场面,似是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他看到了父皇、母妃、太后、朝臣……这一生享尽富贵荣华,到头来?竟然?一事无成,还?被华瑶一击毙命。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回忆起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华瑶年仅四岁,她的生母去世了,太后派人?接她进宫。她一介贱民之女,木木呆呆地低着头,站在御花园里,浑似一条丧家之犬。

    萧贵妃高坐楼台之上,哂笑道:“好可怜的小丫头,活不了多久了。”

    萧贵妃的侍女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丫头,命薄福薄,偏要进宫,生死存亡都是没准头的事儿。”

    年仅十三岁的晋明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御花园的树木茂盛,花草幽雅,就在这一刻,淑妃分花拂柳,翩然?而至。那日的淑妃穿着轻罗长裙,腰系丝带,发簪玉钗,行走时姿态曼妙,堪称步步生莲。

    淑妃也才二十岁出头,圣宠不衰,久未有孕。她膝下无子无女,对华瑶喜欢得紧,忍不住把华瑶抱了起来?,再坐到一张石凳上,华瑶便搂住她的肩膀,满心委屈似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淑妃拿出手绢为华瑶擦泪。华瑶哭得更伤心了,抱着淑妃不撒手,啜泣着喊道:“娘亲,娘亲……”

    萧贵妃见?状一笑,低叹道:“淑妃也不怕惹祸,不是她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孩子,养不熟的,这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晋明,你给我记住这个道理,你要握紧权柄、恩威并?施,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些肉末儿,群狼就会围着你转,奉你为头狼,视你为龙首,你听明白?了吗?”

    晋明躬身道:“谨遵母妃教诲。”

    他侧目,又见?淑妃温柔耐心地哄着华瑶,他便心想,等到二十年之后,他高居上位,独享帝王之尊,而淑妃、华瑶这等软弱无能之人?,皆要跪伏在地,仰瞻他的天颜。

    世事光怪陆离,颠来?倒去,晋明怎么也料不到,昔日壮志未酬,他已殉身虞州,杀他之人?正是当年那个缩在淑妃怀里痛哭失声的小丫头。

    第68章 消衰滋盛 殿下之仁德义气

    晋明的死状凄惨又痛苦。他的头颅被华瑶削成了?两半, 鲜血流淌,沾湿了?一大片地面。他的侍卫早就断了?气,众多?尸体堆积在庭院里, 散发出一阵血腥气。

    华瑶命令属下把死者?的衣裳全部脱光, 取走他们身上?的武器和配饰, 再把他们开膛破肚, 砍成一堆尸块, 投入大火中焚烧。风雨楼内,浓烟滚滚, 烈焰熊熊, 就像出栏的猛兽一般, 纵跃闪动,炸开的爆裂声?接连不断, 那臭恶的气味令人作呕。

    天黑了?,风起了?,华瑶的衣袍随风飘扬,衣角上?沾着血迹,尚未凝固。她稳住心神, 收剑上?马, 大喊道?:“撤!”

    风雨楼火光烛天,近旁远处都?能看个清楚, 官府的人马迟早会?赶来, 华瑶必须尽快离开。趁着此时夜色深浓,她策马扬鞭, 带着侍卫直奔山林,隐匿了?踪迹。

    距离风雨楼最?近的一座县城,名叫“山海县”, 此处地势险要,依山傍水,四周峰峦环绕,迂回?起伏,当地民风淳朴简素,商肆街道?屹立在高低不平的山坳里。

    前朝曾经有一位禅师在山海县创立宗门,修建道?场,坐化后留下了?舍利子,声?名远播。因而山海县也有几处香火鼎盛的庵观寺庙,常有外乡人慕名而来,烧香点烛,求神拜佛。山海县本地人也多?半崇信佛法?,不仅在家里供奉着观音小像,也在家外劝人行善积德,造福社稷。

    数年以?来,山海县未曾出过一桩命案,官民都?过惯了?太平日子。风雨楼惨案传到山海县之时,全县上?下大为震动。知县为表决心,特意挑选了?二十名精壮捕快,将他们派遣到公馆,保护华瑶的周全。

    华瑶假装惊讶,先悲后怒:“三虎寨的种种恶行,简直罄竹难书。他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害得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现在他们竟然又跑到了?虞州作乱,真?是一群大逆不道?的恶贼。”

    山海县的知县是一名女子,名叫葛巾,年方三十六岁,正当壮龄。她的谈吐非常圆滑,姿态也非常温和谦恭。

    葛巾面朝华瑶,目不斜视,轻声?道?:“

    殿下您是千金贵体,三虎寨的恶贼不值得您劳心费神。下官斗胆进言,请您莫要担忧此案,虞州府衙已调拨了?一批人手,赶在两日之内前往风雨楼查案。请您在本县略作停留,等到府衙查清了?贼寇的去向,您再介入此案,也更方便些。”

    华瑶叹了?口气,才说:“我盼着你们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行了?,你也别站着了?,坐下吧。”

    皇族赐座,葛巾不敢不从。

    华瑶话音刚落,葛巾躬身道?谢,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上?。

    葛巾半低着头,眼角余光瞄到了?谢云潇。

    谢云潇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的性情显然是很沉静的,就像冰冻三尺的寒潭,风姿冷冽,意气高洁,使人见之忘俗。他手里还端着一盏茶,茶香雾色缭绕,颇有几分朦胧意韵。

    葛巾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了?她的凝视,却没?有丝毫回?应。她不觉得奇怪,反倒对他起了?敬重之意。

    “葛知县,”华瑶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葛巾收回?了?神,“你是昭宁二十一年的进士,你的老师是翰林院学士,你出身于书香门第,在朝为官多?年,还把山海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必定?是十分聪慧之人。”

    葛巾抱拳作礼:“下官何德何能,怎敢受殿下如此盛赞?”

    华瑶依旧从容:“秦州和京城的瘟疫接连发作,山海县之内,却无一人患病。我派人出去打听了?一圈,这才知道?原来你早有先见之明,你坚守城门,亲自率兵巡逻,严禁酒楼招待秦州、康州、京城来的客人……”

    华瑶的近臣杜兰泽接话道?:“葛知县一心为民,教?化有方,实在令人钦佩不已。”

    葛巾并不知道?华瑶和杜兰泽为何突然给她戴高帽。她心里不免警觉起来:“殿下您太客气了?,下官心里时时记挂着四个字,‘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下官的本分。下官治理山海县以?来,事事按照朝廷的规矩,这才取得了?一些政绩,那也是沾了?朝廷的光,托了?圣上?的鸿福,与下官本人倒是没?有太大关系。”

    华瑶不禁笑了?一声?。很好?,她已经明白?了?葛巾的意思,葛巾身为山海县的官员,更愿意效忠皇帝。

    天色渐晚,夕阳西斜,华瑶抬袖遮面,打了?一个哈欠。

    葛巾连忙起身行礼,要把华瑶送回?厢房。

    华瑶答应了?,转身就走。

    葛巾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再三犹豫之后,终归跟上了华瑶的脚步,但见华瑶脚步轻快,轻功高强,分明是个境界超然的武功高手。

    华瑶和葛巾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廊上。葛巾一路小跑,勉强追上?了?华瑶的脚步。当她们走近厢房,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少年一左一右地提灯出来迎接。他们是白?其姝身边的侍从,相貌俊秀,体格健壮,千般意趣藏在一身软绸衣袍之下。

    葛巾不知他们的身份,正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华瑶便打断道?:“葛知县免礼。”

    话音刚落,那两位少年略抬起头,眼角微微上?翘,有意无意瞥向葛巾,像是暗送秋波,同?她说话似的。

    葛巾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华瑶有些惊讶,她没?料到葛巾会?与那二人的目光对上?。刚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甚至没?注意此二人站在门外,也就没?看清他们的神色。

    或许是白?其姝派遣他们前来会?一会?葛巾,华瑶当然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情形。华瑶曾经见过她的皇兄把侍从当作礼物送给别人,她心里觉得奇怪,却也学起了?皇兄的做派。

    华瑶试探道?:“我听说你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不如我把他们送给你,怎么样?”

    葛巾不紧不慢地拒绝道?:“下官恳请殿下三思,这二人是您宫里的人,下官怎敢收下他们?”

    华瑶道?:“他们不是我宫里的人。”

    葛巾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华瑶简略回?答:“沧州。”

    葛巾追问:“您认识沧州的商人吗?”

    华瑶反问道?:“你还想打探什么消息?”

    葛巾连忙说:“不敢,不敢。”

    她们二人止步在厢房的正门之前。

    华瑶再次开口:“实不相瞒,葛大人,我这一趟来虞州,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了?父皇的密令来办事,至于我要办什么事,为你着想,我不能透露只言片语。”

    葛巾的额头隐现冷汗。她对京城的党争早有耳闻,也明白?皇族一向擅长威逼利诱。

    烛火闪烁,华瑶的声?调更低沉:“虽说我大梁朝男女皆可为官,但习武之人毕竟是少数,女官也是少数。内阁重臣无一女子,我当然明白?女官的难处,先前我听闻你的政绩,心里难免有了?爱才惜才之意,你应该也能感知一二吧?”

    葛巾差点跪下磕个响头,杜兰泽一把扶住了?她。

    葛巾稳住身形,诚惶诚恐道?:“殿下之仁德义气,下官没?齿难忘。”

    葛巾的言行如此谨慎,态度如今恭敬。华瑶暂时放下了?心,就让葛巾离开了?。

    卧室之内,侍女点亮了?两盏白?纱琉璃灯,灯火影影绰绰,纱帘缥缥缈缈,床榻上?铺好?了?干净柔软的枕头和棉被,虽然比不上?京城的宫殿,倒也是个休整歇息的好?地方。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又和杜兰泽耳语几句,杜兰泽便先告退了?,这卧室里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熄灭了?一盏蟠花烛台,走到谢云潇身边,毫不避讳道?:“我担不起弑兄的罪名,晋明却是非死不可。只要皇帝以?为晋明仍然活着,我们就能留在虞州或秦州,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回?凉州。”

    谢云潇提醒道?:“我们必须妥善处理晋明的遗物,绝不能让葛巾察觉到蛛丝马迹。”

    华瑶杀害晋明的那一夜,顺便抢走了?晋明随身携带的金银财宝。

    她尤其喜欢晋明的一枚翡翠扳指。那扳指原本是番邦小国的贡品,成色极佳,碧翠欲滴,当属十分精巧的宝物。晋明成年的那一日,太后把扳指赏赐给了?晋明,真?是天大的浪费。

    华瑶把扳指从口袋里掏出来,对着夜明珠一照,她忽然注意到,扳指的内环刻着一行复杂的暗纹,纵然她在皇宫见多?识广,她也猜不到这样的纹路究竟有什么用处?

    “你在看什么?”谢云潇问道?。

    华瑶收好?扳指:“我什么也没?看。”

    她坐到了?谢云潇的腿上?:“你别担心,葛巾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在风雨楼做了?什么。”

    第69章 少经久 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谢云潇沉默地静坐片刻, 既没有推开华瑶,也没有伸手抱住她。

    他有意疏远她一般,身体略微向后, 靠在了椅背上, 端的是一副冷淡自持的姿态, 犹如天?上寒月, 碧落云边。那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高之状, 勾起了华瑶的兴致。她双手牵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却问:“你?惯常如此,不觉得无趣吗?”

    华瑶歪了一下头:“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她双眼?亮晶晶的闪耀着流光, 神情三分茫然七分认真, 实在是可?爱动人?。她在外人?面前?, 从未显露过此种神态,唯独和谢云潇私下相处时, 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两分本性……或许这也不是她的本性,她只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他确实很想看到,她对他毫不设防的样子。

    谢云潇喉结微动,似是不堪忍受她长久的凝视,他抬起手, 轻轻地挡住了她的双目。

    华瑶立即握住他的手腕, 把他的掌心贴到她自己的脸颊上,还要问他:“怎么了, 难道你?不喜欢我亲近你?吗?你?要是不喜欢, 我就走?了。”

    谢云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奇怪,谢云潇明明

    已经是华瑶的驸马, 华瑶却觉得,她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掌控他。他和她的姐夫顾川柏不一样,顾川柏还知道伏低做小, 谢云潇真是从头到脚一身的铮铮傲骨。

    华瑶担心谢云潇听信了晋明临死?前?留下的挑拨离间之语。她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她还没有自己的军队,暂时离不开世家贵族的支持,却也无法用利益来捆绑谢云潇。

    谢云潇并?不在乎功名利禄。他生性喜静,淡泊处世,对他而言,权位反倒是累赘。

    思及此,华瑶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报了仇,你?又和我闹起来了。”

    谢云潇道:“刚才我问你?在看什么,你?只说你?什么也没看。”

    华瑶改口道:“不过就是一个戒指而已,我以为你?对首饰没兴趣。”

    华瑶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白玉戒指,套到了谢云潇的左手食指上,谢云潇又把戒指取了下来:“我不习惯佩戴戒指。”

    谢云潇停顿片刻,华瑶依然坐在他的腿上,他始终坐怀不乱:“今天?傍晚,你?门?外为什么会有两个提灯的陌生人??你?的正事尚未办完,我想劝你?多留点神,别耽搁了正事,误了你?的大?业。”

    那一对提灯少年不通武艺,不精文墨,生平最大?的本领就是勾引女人?。华瑶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哪管谢云潇心里怎么想?

    华瑶有些不耐烦:“我对他们毫无兴趣,甚至不想看到他们,你?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到,又凭什么教训我?”

    谢云潇的声线依旧清冷:“你?是大?梁的公主,高不可?及,贵不可?言,我岂敢教训你?。”

    华瑶双手按住谢云潇的肩膀,倚靠着他的胸膛,确认他的心跳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她仰起头,故意贴近他的唇角,似乎很想亲近他。当他垂首之时,她又扭过头去,严肃道:“你?总是顶撞我,我大?好?的兴致都被?你?搅没了。”

    谢云潇道:“华小瑶。”

    华瑶不解其意:“干什么?”

    谢云潇扔开了一颗夜明珠。他把华瑶揽入怀中,越抱越紧,周围一片昏不见光的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明白他为何待她忽冷忽热。

    华瑶毫无头绪,随口说:“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芥蒂吗?你?我已是结发夫妻,在这世上,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怎么办呢,你?不懂我有多爱惜你?,我总不能剖心自证吧。”

    谢云潇的语气加快了许多:“我从来不想让你?剖心自证,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过是太……太贪心了……”

    他自嘲一笑?,缓声说:“算了,你?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

    华瑶一点也不明白谢云潇的意思。她满心茫然,过了片刻,她牵起谢云潇的手,格外郑重道:“我的姓氏是高阳,但我与皇族势不两立,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信了晋明的谗言。”

    谢云潇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殿下多虑了,晋明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荒谬至极,我初时听了,也只想尽快杀了他。”

    华瑶点头:“那就好?,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就没有闯不过的难关。”

    她顿了一下,又问:“方才,你?说到了那一对提灯少年,除了提醒我不能耽误正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

    谢云潇不再拐弯抹角,直说道:“你?真想把他们送给葛巾?”

    华瑶斜倚着他,仿佛闲不下来似的,毫无顾忌地玩起了他的衣带。他的武功早已臻入至高境界,身体极为洁净,清冽的香韵透骨侵肌,袖袍都是携香盈芳的,确实比一般人?更有意思。

    华瑶拿他的衣带绕住自己的腕骨:“嗯,你?别看葛知县一副清廉好?官的模样,她的师长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贪官。他们这一党交际广泛,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她的家族是朱原大?户,她的兄长曾在灵安、端化、石曲三省绞杀海寇,立下大?功。朱、灵、端、石四省都是南方大?省,我并?不了解南方官场,所以我也想从她身上打探消息,借机认识南方各省的官吏。”

    谢云潇只说:“你贿赂官吏,也得有个分寸。”

    “没事的,”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我都明白。”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娘亲就是贱籍,兰泽也受过贱籍的折磨,我最心疼她们两个人?,当然明白她们的痛苦。等到我登基之后,地位稳固,我一定会废除贱籍,改善各州各府的法治,从此以后,无论贫民还是贱民,在这世上都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谢云潇道:“大?梁的贱籍制度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废除贱籍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劝我谨慎行事?”

    谢云潇道:“倒也不是,我只想说,你?忧国爱民,将?来会是一位明君,臣民拥戴,将?士归顺,你?的平生抱负总会施展出来。”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自古以来,改革旧制都是极难的。她登基之后,还要收服民心,以民生为本,等到时机成熟了,“废除贱籍”的计划才能一举成功。

    华瑶的思绪飘到了远方,她喃喃自语:“我还会下令减轻凉州的赋税,施行仁政,以安民生。”

    谢云潇半低着头,被?她身上的香气所惑,沉迷不悟似的,亲了亲她的脸颊,她轻声道:“一来是因为凉州战乱频繁,应当休养几年,二来是因为……你?是凉州人?,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

    谢云潇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这句话。

    他的衣带被?她扯散了,衣襟微微地敞开了。

    无论她是公主或是帝王,应该明白“善始善终”的道理?,谢云潇心底这般想着,便?将?她打横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华瑶兴致勃勃地调侃道:“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主动落入凡尘呢。”

    谢云潇仍不回答,华瑶就说:“今晚我在上,你?在下,我看你?什么时候向我求饶。”

    华瑶被?谢云潇放到了床上。他扯断了系着床帐的丝绦,顺势便?压了上来:“可?以,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

    次日黎明,天?色朦胧,华瑶还在睡觉,谢云潇已经醒了。

    谢云潇向来睡在床榻的外侧,把里侧的位置留给华瑶。他起身时的动静极其轻微,丝毫没打搅她的美?梦。

    天?光照不进床帐,纱幔垂落,掩映着昏沉睡梦,华瑶抱着小鹦鹉枕,睡得正熟。

    谢云潇细看她片刻,她竟然有所察觉,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尚早,天?还没亮,接着睡吧,”谢云潇道,“辰时我再来叫你?。”

    华瑶侧躺在床上,小声问:“你?为什么起来了?我有点累,你?昨晚也很辛苦吧。”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故意避开了她的话题,只说:“前?天?你?派人?探查山海县,暗探回报,山海县的百姓每日要做晨礼,我去看看他们如何诵经礼佛。”

    华瑶放下心来,嘱咐道:“好?的,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谢云潇原本就打算在辰时之前?归来。他先给华瑶盖好?了被?子,等到她再度入睡,他的身影一晃而过,刹那间消失在雾色里。

    拂晓时分,霞光万丈,谢云潇戴着面具,领着七八个侍卫们走?上了一座名为“妙高”的山峰。

    距离谢云潇最近的一个侍卫名叫凌泉,年方二十四岁,与戚归禾同龄,原先也是戚归禾的心腹。

    凌泉的家乡是凉州北境的一座村庄,他的父母都被?羯人?杀了。他不到十岁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凉州士兵救了他,他投靠了凉州军营,每日刻苦练武,终于在军营脱颖而出,打从十二岁起,他就是戚归禾的侍卫。

    十八岁那年,凌泉追随戚归禾,驻守月门?关。他在月门?关结识了不少牧民,还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他们二人?喜结连理?。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过得最快活的一年,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也有了自己的家。

    婚后不久,凌泉的妻子怀了身孕。凌泉没来得及把妻子送回延丘,羯人?突然发兵,在边境挑起战火,他的妻子慌乱中走?错了路,落进羯人?的手里,死?无全尸。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清晨,他亲眼?见到她残缺的尸体,他恨死?了羯人?,也恨死?了自己。

    若不是戚归禾阻拦,凌泉早已拔剑自刎。他很想追随妻子离去。他经常感到烦闷、疲惫、痛苦,厌恶世间的一

    切,他忘不了妻子的死?状,她死?得那么惨,他还有什么脸面独自活在世上?

    戚归禾劝他,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活下去,才能为妻子报仇雪恨。

    凌泉活下来了,但他性情大?变,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他是被?仇恨支配的怪物。

    戚归禾去世之后,凌泉内心的苦闷更甚从前?。他为镇国将?军效劳,镇国将?军又派他去做谢云潇的侍卫。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立下赫赫战功,凌泉对他十分尊敬。不过谢云潇一贯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独处,凌泉和他说过的话还不到十句,并?不了解他的心性。

    如今,凌泉默默地跟随谢云潇上山,心里却想着晋明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凌泉越想越烦闷,晋明罪该万死?,不过晋明的遗言也有几分道理?。凌泉打算找个机会,劝说谢云潇离开华瑶,返回凉州,继承镇国将?军的爵位。

    脚下忽然滚过一颗石子,凌泉差点摔了个跟头。他急忙运转轻功,稳住了身形,再抬头时,他恰好?和燕雨四目相对。

    “老兄啊,不是我说你?,”燕雨和他套近乎,“你?武功这么强,走?路还走?不稳吗?”

    凌泉答非所问:“山路崎岖,燕大?人?也要小心留意。”

    燕雨道:“我没事,你?小心点。”

    凌泉道:“好?,多谢。”

    燕雨耸了耸肩,还想调侃凌泉几句,走?在前?方的谢云潇略一侧目,燕雨就不敢讲话了。

    燕雨一向不守规矩,又经常在值夜时偷懒打盹,谢云潇似乎有意惩戒他。今天?早晨,天?还没亮,谢云潇竟然带他一同出门?,他敢怒不敢言,唯一庆幸的就是他弟弟齐风和华瑶的关系清清白白,从未越过雷池一步。否则就凭谢云潇这毒辣的手段,肯定会给他苦命的弟弟穿小鞋,他想说理?都没地方说。

    第70章 多折转 捉襟见肘,沦落街头

    幽静而深密的树林里,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前方。

    谢云潇的轻功堪称举世无双,脚力也?远胜随行的一众侍卫,转瞬之间就踏过了怪石嶙峋的山岩, 站到一座陡峭的危崖之上。

    风中摇颤的凉荫遮挡了他的身形, 他默然?眺望着远方的峰顶, 遥见那一处人烟稠密、香火鼎盛, 男女老少约有二三百, 极尽虔诚地跪在?寺庙内祷拜。

    年逾古稀的老禅师正在?蒲团上结跏趺坐,显出安详的神态。不多时, 众人齐口诵经, 老禅师敲动木鱼, 金钟法鼓“咚咚”地响了起来,那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燕雨的耳朵里, 燕雨便问:“这一大群人叨叨的念什么经呢?我瞧他们都没?武功,上山得多累,三更天?就起床了吧,大晚上的不睡觉,非得爬山上来唧唧哝哝的。”

    谢云潇的侍卫随了主子, 一个个都高?贵冷傲的很?, 无人理睬燕雨,唯独凌泉开口道:“虞州和京城、秦州离得近, 瘟疫害死了数万人, 那一位禅师道行不浅,或许是在?诵经超度亡魂。”

    “没?必要吧, ”燕雨嘀咕道,“人一死了,就算一了百了, 生前没?个好命,死后哪里做得成好鬼?有这个闲工夫念经,还不如回家种地。”

    凌泉攥紧袖摆,拳峰处骨节突兀,但他说话依然?和气:“燕大人,你的亲人都还在?世吧。”

    燕雨压低嗓音:“我亲爹亲娘啊,死了都有十多年了。那一年闹了旱灾,爹娘饿死了,我和我弟弟亲手把爹娘埋了。”

    他言辞间无悲无喜:“后来我发了高?烧,烧了许多天?,头脑犯浑,记不清爹娘的事,不过我弟弟还记着。”

    凌泉沉吟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公主一定待你很?好。”

    “是还不错,”燕雨爽快地承认道,“公主对待下人恩高?义?重,宫里的侍卫做梦都想伺候她。我弟弟在?校场练武的时候,多的是一群侍卫求他帮忙,千求万求,就想见公主一面?,不过我弟弟谁也?不理。”

    凌泉对他明?褒实贬:“燕大人心直口快,真是个率性人。”

    燕雨还以为凌泉在?恭维自己。他嗤笑一声?,感慨道:“说实在?话,我天?生一张巧嘴,走遍天?下都不怕,走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我要是出门闯荡江湖,定会……”

    谢云潇忽然?接话:“捉襟见肘,沦落街头。”话中暗含淡淡的揶揄:“旁人同?你说上三言两?语,便能打探到你的全部家底。”

    燕雨怔了一怔,先?是结巴了片刻:“殿、殿下。”然?后才辩解道:“我在?皇宫当差的那些年,嘴巴严的就像没?开缝的鸡蛋。”

    谢云潇和燕雨相距足有一丈远。

    谢云潇仍在?俯瞰远景。他背对着燕雨,低声?道:“蛋壳薄而易碎,经不起风雨。你是公主的近身侍卫,理当稳如磐石,磨砺心志,绝不能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你先?前遵守的规矩,更该沿袭至今,每日自觉、自省、自察,不得有缺。”

    苍穹中鹰鸟高?飞,燕雨双手揣袖,仰头望天?,嘴里嘟囔道:“您并非我的主子,我可没?在?凉州参军。”

    谢云潇半真半假地威胁他:“凉州逃兵,杀无赦,斩立决。”

    燕雨环顾四周,只?见谢云潇的侍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他被他们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又扶住一株槐树,胸腔中的一颗心脏越跳越快,他失笑道:“您说的是,小人明?白,定会遵命。”

    四天?前,华瑶亲手处决了晋明?,并把晋明?及其属下大卸八块、焚尸灭迹,这一切都被燕雨看在?眼里。

    晋明?的属下也?曾在?皇宫当过差,只?因他们跟错了主子,便被猛火烧得魂飞魄散、尸骨荡然?无存。或许他们的今日,就是燕雨的明?日。

    燕雨不敢对别人说,其实他有些怜悯晋明?的属下。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贵族,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天?生一把懒骨头,怕疼怕苦又怕累。

    他不想建功立业,只?想做一个寻常的武夫,此生不再跟着华瑶打打杀杀、担惊受怕。

    他偷偷地置办了些茶食干粮,既想一走了之,又惦念着华瑶和齐风,心中犹豫不决,至今还没?打定主意。

    他要是真跑了,谢云潇必然?会杀了他。

    燕雨神思?飘荡之时,谢云潇从他身旁走过,众多侍卫跟紧了谢云潇,顺着险峻的山道一路下行。

    这山道悬吊在?峭壁上,路面?极为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侧边的扶栏年久失修,散发着一股霉烂气味。谢云潇却不甚在?意,行走间如履平地。淡薄的晨雾笼罩着他,映着当空斜照的曦光,翩然?清逸,缥缈出尘,竟似腾云驾雾一般。

    燕雨快步追赶谢云潇,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心情又恼又急又愁,脚底一个没?留神就踏空了。

    他顺手搭住扶栏,怎料那栏杆陡然倾颓,他立足不稳,歪着头跌落了山崖,来不及发动轻功,便喊出一声?鬼叫:“啊!老子倒了大霉!!”

    山林间树枝乱摆,鸦雀惊飞,谢云潇低头向下看,燕雨扯着一条枝杈掉进了繁茂的草丛里。

    谢云潇纹丝未动,他的侍卫凌泉道:“公子,有几个官兵闻声?过来了。山海县的官兵昼夜巡逻,反应十分迅速。”

    燕雨恰好摔在?一条平坦大道的附近。他扭伤了脚,懒得动弹,就在?地上躺了约莫半刻钟。

    此时将近辰时,方圆几十里的平民百姓都挑担背货地前来赶集,道旁渐渐地喧闹起来,赶车的拖着牲口,牲口还摇着铃铛,四处都是吵吵嚷嚷的,除了人声?,兼有鸡鸭鹅鸽、牛马猪犬的嘶叫,那些杂乱的声?响吵得燕雨头昏脑胀。

    燕雨倚剑撑地,才刚站稳,便有几个巡逻的官兵过来问话:“阁下留步!阁下是哪里人?会武功吗,你几时到的山海县,你为何一大清早躺在?路边?”

    燕雨挠了挠脖子。他被尖利的枝杈划出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引发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手拔断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说:“我会些三脚猫功夫,几位官爷见笑了。”

    燕雨的相貌英俊非凡,身形颀长挺拔,又穿着一件布料极好的嵌丝窄袖黑衣,腰

    挂一把熠熠生辉的银纹长剑,真像是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他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站在?路边,人来人往之间,便惹得无数芳心暗系。而他一点?也?不在?乎众人审视的目光,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抱臂,遥望山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同?伙。

    官兵瞧他形迹可疑,迟迟不肯交待籍贯和来历,便怀疑他是三虎寨派来的奸细。

    官兵粗鲁地扯了一把他的袖袍,他单手一招就反制了官兵,那官兵大吼道:“你究竟是何人!还不速速招来!”

    官兵正要对他搜身,他拔剑出鞘三寸:“别碰我!你碰不起!”

    燕雨这话说得不假。

    燕雨是公主的近身侍卫,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属于公主,除了公主以外,旁人都摸不得他,当然?他也?不愿意被公主摸。他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娶到妻子,成家立业。

    燕雨还没?和官兵解释清楚,那些官兵就点?燃了一束信号烟。

    官兵们不敢对燕雨动手,只?把燕雨包围在?中间。

    少顷,这条大道上来了一队精兵,为首者乃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最多不过双十年华,他左手牵马,右手握剑,身穿一套英气勃发的戎装。正逢朝阳普照、晨雾消退,他骑马破开一束日光,斜影洒在?燕雨的脸上。

    燕雨仰头瞧他,他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遮挡了左眼,仅有一只?右眼能与燕雨对视。

    可惜了,他武功不错,竟是个倒霉催的半瞎子。

    他自报家门,未语先?笑:“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赵惟成,幸会阁下,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说起这个赵惟成,燕雨也?算有所耳闻。

    赵惟成出身于虞州寒门,天?资卓绝,志向远大,未满十六岁便考取了武举第?一名,皇帝亲封他为御前带刀侍卫。

    昭宁十九年的一场秋猎葬送了他的仕途。

    彼时他骑马在?猎场上追逐猎物,却被一只?流箭射中左眼,顿时鲜血直喷,坠落马背。

    赵惟成只?做了短短一个月的御前带刀侍卫,就被皇帝赶回了虞州,从此寂寂无名,泯然?众人。

    武功高?手必须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赵惟成比旁人少了一只?眼,永远做不了最顶尖的剑客,永远无法再得到朝廷的重用。

    他刚回虞州的那一阵子,夜夜去酒楼买醉,虞州的官宦子弟就给他起了个别称,叫做“赵独眼”,嘲笑他家世低微却想攀龙附凤,眼瞎心盲还敢借酒消愁。

    赵惟成如今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而燕雨是侍奉公主的一等侍卫,官从六品,比赵惟成大了几轮。

    燕雨很?有底气,昂首挺胸道:“得了!您也?别问了,直接放我走吧!我这儿有块令牌,只?给你一个人瞧瞧就行了。”

    赵惟成翻身下马,忽然?瞥见燕雨的剑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他脚步一顿,试探道:“燕大人?久仰您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请您代我向公主和驸马问安。”

    燕雨作势点?了点?头,赵惟成又道:“三虎寨的贼寇来了虞州,烧光风雨楼,害死六十七条人命,酿成一场大祸。山海县与风雨楼离得太近,葛知县责令官兵严加戒备,提刑按察使司指派下官协助办案,调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燕大人,劳您尊驾,随下官去县衙走一趟……”

    燕雨笑道:“我出来散步,摔了一跤,多大个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你押着我去县衙,可是把我当犯人了。”

    “您有所不知,”赵惟成朗声?一笑,脸色倒是阴沉沉的,仿佛笼着一团鬼气,“信号烟一放,就是立了案,公事还需公办,您得去县衙做个笔录,讲个清楚。”

    燕雨道:“老兄,您跟我开玩笑呢?我有什么好交待的?我这人清清白白的,跟个白馒头似的。”

    赵惟成道:“您伺候公主多年,轻功十分了得,怎会突然?摔跤,脖子上还多了几条伤痕?”

    燕雨很?不耐烦:“山海县的栈道太破,我从山上摔了下来,脖子上的伤,可不就是树枝刮的……”这句话还没?说完,赵惟成便来扯拽他,他反手与赵惟成过招,赵惟成竟然?拔剑出鞘,剑刃的寒光照着燕雨的双眼,凶意凛然?,煞气冲天?。

    侍奉皇族的侍卫均是第?一流的武功高?手,均能分辨一丈以内的杀气,燕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惊觉赵惟成想杀了自己!

    赵惟成疯了吗?!

    燕雨与他无冤无仇,官阶还比他大,他何至于此?!

    燕雨的后背窜出一股凉气,不由自主地拔剑去挡,险些劈到赵惟成的面?门,又被另一把迅疾闪过的剑鞘压制住了。

    燕雨和赵惟成同?时侧过脸,见到了戴着一张薄木面?具的谢云潇。

    近旁远处的行人走走停停,频频回首,纷纷观望谢云潇的身影,还有几个胆大的少女少男守在?一旁,企图窥见他面?具之下的风姿。

    赵惟成责问道:“你是哪来的……”

    谢云潇随手摘了面?具,浅金色日光洒了他满身,天?地间陡然?寂静一瞬,鸟雀的嘶啸也?杳然?空渺。凡是见到他的人,莫不荡魄消魂,更有甚者,已然?心猿意马,大声?问他:“公子可是外乡人?公子娶妻了吗?”

    山海县遍布庵堂寺庙,邻近的村镇也?不乏信佛、信道之人,此地百姓最欣赏的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仪气度,再看谢云潇的形貌,恐非尘世中人,渐渐的,私语之声?都停息了,赵惟成回过神来,嗓音晦涩道:“殿下?”

    谢云潇贵为皇族,赵惟成见了他,必须向他行跪礼,可他们周围全是乡镇来的庄稼人、手艺人、小本?买卖人,赵惟成不愿当众下跪,就跟着谢云潇走向了幽深的林间小道。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他还想在?辰时之前赶回公馆。

    赵惟成见他停步,迟疑片刻,毅然?决然?地撩起衣摆,跪伏在?地:“卑职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