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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通知你娘来见千颉最后一……

    元汐桐究竟有没有来送过他, 是元虚舟在濒死之际最想知晓的答案。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执念有多幼稚可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愿景固然宏伟,可大多数人活在世上, 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活, 只有在平凡而微小的事物面前, 才会感受到心脏在跳动。

    他也不例外, 这并不需要什么道理。

    如今真真切切地听到她的控诉,他才恍然明白, 原来他那时并没有痛到产生幻觉。

    是玄瞻那个老顽固骗了他,而她选择瞒着他, 才害他擅自误会了她好多年。

    可师尊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不想暴露呼风印的秘密, 还是在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出格……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元汐桐搂紧, 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要圈进领地藏好的姿态,骨头和骨头之间严丝合缝地镶嵌住。从此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放开。

    “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从元汐桐的头顶缓缓穿过来,“我在出城那日受到了呼风印的反噬,所以没顾得上掀开车帘看一眼。”

    语气很平静,是早已接受经脉中这份力量的获得, 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不会轻易地言痛。

    呼风印会反噬宿主这一事, 元汐桐知道, 她还知道现如今唯一的化解之法是修习无象心经,不然只有散尽修为一条路可走。

    月满则亏,呼风印会在前一任宿主力量最巅峰时慢慢消退, 去寻找下一任宿主,以确保这股力量能顺利传承,不会突然断代。

    原来,哥哥这么早就开始遭受到反噬了吗?

    距离下一次太白食昴还有三年,他不仅要承受被再次反噬的风险,体内的修罗之力还像火药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夺走他的神智……

    元汐桐心思敏感,向来分得清什么时候可以矫情,什么时候该收起小性子。娇气的控诉再也说不出口,她沉默着看向元虚舟,眼里满是担忧。

    撞见她的眼神,他却满不在乎地笑笑,安慰道:“受点反噬之苦而已,我又不是要死了,不用这么早就哭丧着脸吧?”

    呼风印和修罗之力,两股力量,一头是世间至纯,一头看似是至暗,它们在他体内角逐已久,他暂且将它们看作是和他共生的毒素。

    一个人体内有多种毒,这不是稀奇事。在潜伏期内,他需要做的是克制着不让其毒发,并且积极寻找解毒之法。

    他会找到的。

    信誓旦旦说着自己死期还没到的哥哥,嘴角牵着的笑容在日光的照耀下,陡然显出几分明媚的可靠。

    自重逢以来,元汐桐就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少年时期的哥哥最常有的意气风发的神情。

    他变回了她最怀念的模样,他不再遥不可及。

    可没等到她感到心安,元虚舟便话锋一转,直接问道:“倒是你,你说给我回了信,信呢?被你藏哪儿了?”

    信?

    元汐桐勾在他脖颈上的指头突然一蜷,整个人不自在地低下眉去,下意识就开始躲避他的眼神。

    她是给他回了信没错,但那些信件,在落笔的那一刻,是抱着他绝对不会看到的想法写成的,因而充满了少女最阴暗最自私的无病呻吟。

    哥哥离开了帝都,无召不得归家。

    长久陪伴在自己身边,无论她闯什么祸都能替她兜底的共犯已经走出去了,即便是被流放,他也过得很好,只有她被留在原地。

    她适应得很慢很慢,以至于在不堪重负时,会很没出息地想着,自己要是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还在夜深人静时很怯弱地巴望过,哥哥有一天会回来拯救她。

    这里面当然也是夹杂着恨的,她恨哥哥为什么不是她的亲哥哥。

    那时她年纪太小,未经人事,不明白这份感情究竟哪里出了错,只觉得每次想起他,都感觉有些痛苦。痛苦到需要在每封信的结尾处表达出对他的厌恶,才能获得扭曲的满足。

    她在皇室宗亲之内失去了哥哥的庇佑,即便她的妖力一日比一日强盛,也必须装出一副可怜弱小的模样保存实力。

    其实忍得很辛苦,所以她会在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件里写下所谓的“报复”名单,兀自在内心享受着将这些看不起她的人处刑的快乐。

    ……

    她究竟是什么德性,元虚舟最清楚,但她还是没做好准备,在刚刚才心意相通的这一刻,就将心底最阴暗的秘密剖开给他看。

    一时嘴快,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她收回手,低着脑袋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没……我没带在身上。”

    元虚舟却将横在她腰后的手收紧,盯着她直问道:“在你的多宝盒里?”

    元汐桐震惊地抬眼,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见到他摊开了空着的那只手,高约一尺的多宝盒就这样悠悠在他掌心浮现。

    这下她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去抢。

    但他却一抬手,让她扑了个空,“看来是在这里。”

    他的脸上有得逞的笑意,语气笃定得有些欠扁。元汐桐顿时燃起一阵羞愤,一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手脚并用地拉着他的胳膊往上攀。

    他却顺势往山坡上仰倒,箍在她腰间的手往上移,按住她的后脑勺就亲了上来。

    好狡猾。

    元汐桐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接着去抢夺那个多宝盒,还是该认真回应这个吻。

    好在元虚舟并没有介意她的不专心,他只是轻轻地扬起下巴,一下一下地,贴着她的嘴唇亲。笔挺的鼻梁蹭上来,缠绵的热气从唇角移向耳畔,很执拗地要在她发肤之上烙下他的痕迹。

    终于,元汐桐揪住他的衣襟,决定暂时不去关心那个盒子,事实上,也的确没办法分出神来去关心。呼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乱了,连同身子也颤栗着蜷了起来。怎么亲了这么多次,却还是会因为他每一次的触碰而焦渴得像是要窒息。

    要怪就怪元虚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用掌心贴住她的背脊,还时不时地用手指头去拨弄她后颈的碎发,这让她生出了自己快要被烤熟的错觉。

    值得庆幸的是她是坐在他的腰上,并不能真切地感受到再往下挪几寸的部位是不是已经开始硌人,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那里大概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

    但想象往往会滋生出更荒唐的东西。

    灼-烫的吻终于移回她的嘴角时,她的耳朵连同颈子都已经泛起了大面积的粉,醺醺的展露出坦白而率真的渴望。

    她仰着下巴,主动迎凑上去,不需要他钳住下巴就将唇齿张开,舌尖颤颤地抖,要不由分说地被他叼住,含吮,或者含住什么东西才算满足。

    这样下意识的可爱反应让元虚舟愣了片刻,直到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然得到允许,才闭上眼睛,捧住她的脸,几乎是有些虔诚地吻上去。

    起初他吻得很克制,是情投意合之下想对她尽量温柔,虽然她张开的唇瓣和主动缠过来的舌就跟迎客似的,每次分开时,他都要和她鼻尖相触,来平复呼吸。

    但心跳一直在闷响,而呼吸并未得到半点平复,反倒愈发的紊乱。

    终于,他贴着她的面颊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支起她的下巴,将长舌深重地-侵-入-她的嘴里,结束了这段漫长而礼貌的招呼。

    “呜……”

    又被亲得喘不过气来了。

    结束的时候,元汐桐甚至有些失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宝盒已经被元虚舟塞回了她怀里。她捧着它,听见他问道:“明明是给我的回信,却不想让我看吗?为什么?”

    “也不是不想……”元汐桐看着他,“就是,你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的看,好不好?”

    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距离传达给他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木板。

    元虚舟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勾起,但他选择了停下。

    正如这盒子被交到他手上这么久,他从来没有不顾她的意愿去强行窥探一样,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好。”

    元汐桐松了一口气,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将多宝盒递回他手里。

    他接过的动作很是珍视,像是要将她最不堪的妄想照单全收。

    行云经过他们头顶,搪住热烈的日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再次对视的时候,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踌躇,为幻梦般的偷闲终究要回到现实而不舍。

    “帮你娘达成心愿后,你打算做什么?”元虚舟突然问。

    “不知道,”元汐桐摇摇头,“我还没有开始想。”

    夺回南荒之主的位置对她来说没有特别强烈的实感,她不是盲目乐观的个性,不习惯大业未成之前就开始得意忘形地畅想未来。更何况这条路,越接近终点,就越凶险。她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使命是不是就是为了在某一刻死去。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事成之后,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哥哥呢?”她反问他。

    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习惯性地喊他哥哥,似乎不认为这样的称呼饱含着某种禁断意味。

    但元虚舟却不得不多替她着想一点。

    他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双亲都知情,但若要定下终身,携手同行,却仍旧要获得允许。父亲在这个家里没什么地位,元汐桐的一切都需要问过炎葵。

    对于自己从出生起就被人算计进了复仇大业一事,他即便是再不喜,也必须从某些角度,对炎葵致以敬佩。

    他还想到神官长一职,肩负着护卫中土的重大责任,这样的天命本该落在更有贤德的人身上,而不是他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修罗族。

    他已经不适合继续朝着那尊神官长之位前进了,呼风神殿总有一日,要迎来它真正的主人,但这人不是他。

    今夜若是顺利,便能着手去解救被软禁在秦王府的父亲。

    这些事情,他要一桩一桩去解决。

    所以从现在起,每一步都不能踏错。

    “我会陪着你,”元虚舟牵过元汐桐的手,自然而然地在她手心印下一个吻,“所以,你需要……给我一个承诺。”

    事到如今,元汐桐当然明白,他们之间需要被承诺的一直是元虚舟,也不会明知故问些“你要什么承诺”之类的话,但她被他神色当中的隐隐透露出的祈求烫到,筋骨被烧得软绵绵,反应亦跟着慢了半拍。

    他难得急迫,没听到她确切的回应,便用力握紧她的手,直白催促道:“既然回来,就绝不会再将我抛下的承诺。”

    云层中漏下的日光交错在元虚舟的脸上,元汐桐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面庞更让她明白,自己有多希望,能和哥哥有个好的结局。

    现在,通往这个结局的钥匙正攥在她手里。

    “元虚舟,”她回握住他的手,叫了他的名字,“我决不会再离开你。”-

    话说得好听,但凉州却是一定要去的。

    元汐桐前脚才保证决不离开元虚舟,后脚就得向他辞行。刚出生的婴儿都没她这么反复无常。

    这人明明知道她要说什么,却故意只牵着她,看她绞尽脑汁能扯出个什么借口能让他甘心放人。

    落星神宫的夜依旧安静,他们离开幻境,回到太微神殿时,连书精都跑了个干净。

    元汐桐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想起自己赶回来时,他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做。这下她灵机一动,找到了突破口,仰着脑袋问元虚舟:“我来之前,哥哥原本打算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就笑了,像终于等到了她上钩。

    “是有一件大事要去做,”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向她发出邀请,“现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拐道去南荒,通知你娘来见千颉最后一面?”

    第72章 第72章(炎葵x千颉) 怪物要见主人……

    千颉和阿姐已经有足足一个月没有说话了。

    在阿姐告诉他, 她不日就将渡劫时,他并没有不懂事地表示愤怒,也并未出言反对, 他只是滞着呼吸, 轻声问她:“不能改变了吗?”

    阿姐摇摇头, 说他傻, 还说天命不可违,这是件该高兴的事, 他不必这样哭丧着脸。

    一颗心下坠得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他的魂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面上却不可抑制地轻笑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当夜, 他便默默地从阿姐的寝宫内搬了出来。

    渡劫,他当然知道阿姐迟早有一天要渡这个劫。

    事实上, 整个羽族都把这视作莫大的荣耀。

    颛顼之后, 绝地天通,人神之间的通道被阻断。自愿堕为妖族的鹓雏一族,再无回归神位的可能。

    在下界自立为王, 掌管天下羽族,起初当然是逍遥自在的。但天地灵气越渐稀薄,一些鹓雏又开始怀念起了往日的荣光。

    所以炎葵作为这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顺利渡劫成神, 可以说是天命所归。

    千颉很早就知道,阿姐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阿姐, 她首先是羽族之主。羽族上下亦都盼望着族里能再出一位真神, 庇佑羽族。

    只是他以为,相伴着走过的时光如尽管车轮滚滚,至少能留下令阿姐动摇的痕迹。

    但阿姐告知他自己劫数降至时的神情盛满了盈盈笑意, 似乎人间这数千年的日子,不论喜怒哀乐或是贪嗔痴恋她都已经尝尽,从此再无任何不舍。

    她对他没有任何不舍。

    原来白头偕老只是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比翼鸟,一翼一目,相得乃飞【注】。是说他们比翼鸟族需要一雌一雄才能并翅而飞,

    而他的名字——千颉,取自“颉颃”,原意是鸟类于空中上下翻飞。

    想也知道,这名字和另一只雌鸟原是一对来着。

    然比翼鸟作为上古时期有名的瑞兽,情比金坚的象征,死了另一半就要殉情的物种,繁衍着实不易。到他母亲这一代时,已经珍稀到只剩下一脉。

    所以他们都是双子同衾,比翼而飞。

    母亲怀胎之时,不巧父亲大限已至,还未等到母亲生产,便早早地撒手而去。悲伤过度的母亲强撑着身子将腹中胎儿诞下,却因摄入的养分不够一双胎儿完全成型,活下来的只有千颉一个。

    他还未满月,母亲便追随父亲仙去。

    千颉被视作克死了父母和亲妹的不祥之物,被族人扔到了封地内最偏僻的蛮蛮谷中,交由几个嬷嬷来抚养看管。

    他的名字也被视作罪孽的象征,提醒他活下来的每一刻都需要为至亲的死亡而忏悔。

    但他小时候不懂这些,只是不明白为何照顾他的嬷嬷从来不和他交流,似乎和他多说一句话就会招致灾祸一样。她们自己私底下倒是会聚在一起闲聊,有些话,无论多避着他,也会不小心在他耳中落下只言片语。

    原来他生下来便是个令全族蒙羞的错误。

    但由于无人教养,无人陪伴,缺乏与这个世界的连结,所以连这份“错误”他也无法理解。

    身为大伯的族长或许是见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惹过麻烦,渐渐地也放松了对他的监管。他有了一个教习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平日族里若是没有宴请,他还可以自由活动。

    他只出去过一次。

    那次的结果不太好,并非是他真的像个灾星惹出了什么乱子,而是他踏出蛮蛮谷后,见到的所有族人无一不是他抱有敌意。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动手,仅凭眼神就让他明白了自己的不受欢迎。

    这样的敌意对于一个不明白自己过错的稚童来说,是击溃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千颉没有继续前进,他转身,飞速躲回了蛮蛮谷,决意从此再不出来。

    除了教习先生必要的授业,还是没有人会和他交流。

    长久的缄默令他直到五百岁时,都没办法完整地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但他无所谓,他给自己找了许多玩伴,谷里所有的蛇虫鼠蚁,鸟雀飞鸦,都可以代替他说话。

    他在他自己的领土里过得很好-

    南荒少主六百岁了,性情顽劣难驯,羽皇决意为其遴选伴读,召集各族子弟一同受教,以期她能收敛心性,在成年之前学会培植自己的势力。

    但比翼鸟族和那位南荒少主同辈的孩子,只出了千颉一个。

    他是万万不能送到少主身边去的,为今之计,也只能挑选些旁系的优秀子弟来交差。

    为表诚意,比翼鸟族的族长特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宴,邀请南荒少主亲临,决定伴读人选。

    与此同时,相当于人族八岁孩童年纪的千颉正打算干一番大事。

    这件事他筹谋已久,几乎是从他第一次出谷,却又被迫退回来时便悄悄从他心里滋生。

    但那时他将希望寄托在天灾上,每日都在渴望着能有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降临,将比翼鸟、羽族和一切束缚他、桎梏他的东西统统都碾碎。

    他自己也被碾碎。

    但他盼啊盼,却始终没有等到这样一场劫数。

    终于,他决定自己动手。

    他从嬷嬷口中听说了这场酒宴,也听闻那位南荒少主算起来是他的表姐。

    表姐?

    估计又是一个将他视作邪祟,避他不及的羽族。

    那么,当着族人和羽皇的面,引狱火烧行宫,这样就能坐实他的罪名了吧。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符合长久以来被当作是灾星的逻辑——既然你们都这样看我,那我就做给你们看。

    十月金桂层层叠叠地在谷中盛放,那一天,千颉第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个表姐炎葵。

    比他看起来大不了几岁的少女不知从何时闯进的蛮蛮谷,坐在高高地枝桠上好奇地看着他。

    彼时他正聚精会神地向自己的“妖兵”们分派任务,哪些要负责衔着狱火去往指定地点,哪些要潜伏在暗中报信,哪些要负责掩人耳目,提前制造混乱……

    这些“妖兵”并不是真正的妖兵,原本只是普通的飞禽而已,因为承载了他的妖力,被他化了形,但因时候未到,所以各个看起来都缺胳膊少腿的。

    跟他一样,都是残废——缺了另一半,只有一只翅膀的比翼鸟,可不就是残废吗?

    “那些——”突然有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他头顶落下,他蓦地抬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她见他看过来,接着问,“是什么?”

    闲坐在枝桠上的少女姿态傲然,分明美得极具攻击性,但因为眼神中盛满了好奇,所以看起来有股莫名的亲和。

    这是千颉从未见过的眼神。

    没有敌意,没有惧怕,没有他从旁人眼中看过的任何不善的情绪,只有好奇。

    “是我的妖兵。”他说。

    来不及离开的乌鸦精惊恐地躲进了桂花树后,身子正为他们的密谋败露而轻微发抖。

    炎葵偏头看了一眼,很快将目光收回来:“都是吸收了你的妖力化形的吗?好厉害……但是,”她顿了顿,好心告诫,“你年纪小,妖力不稳,强行令他们化形只会害了他们。妖兵什么的,还是等你长大以后再组建吧。”

    宴席之上老掉牙的歌舞听得她心烦,送到她面前任她挑选的伴读们一个个木讷得很,她实在无聊,便中途离席,想自己寻点乐子。

    她听说比翼鸟族出了个克死了父母亲妹的邪祟,想来妖力应当不会弱,稍一打听便知道了邪祟所在,一路风驰电掣地来到这里,却看见个小屁孩正在预谋着搞个大乱子出来。

    要把酒宴给烧了?还安排得有模有样。

    要知道,狱火是成年比翼鸟才能喷出的火,一旦沾上,不焚尽不罢休。这孩子这么小就有狱火……除了传闻中那个在母体内蚕食了自己的另一半而诞生的千颉,应当再没有旁的比翼鸟能做到。

    说实话,被教习压着打的时候,谁没想过要炸学堂啊。

    但敢于付诸行动的她也只见过这小孩一个。

    且不说他能否成功,但他的确很有胆识。

    她对他很欣赏。

    千颉被她说得双颊一红,面对着陌生人便自动失调的语言系统令他结巴起来:“我……我……他们,跟我一样。”

    他以为她会不耐烦,听完之后她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噢,你说你只是照着自己的样子替他们化形?”

    比翼鸟一翅一眼,需要雌雄结合成一对才算完整,单个的比翼鸟本就是残缺之体,所以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

    炎葵从树上站起来,纵身落下他面前的气势像是要将满树的金桂香气全都塞进他鼻腔里。

    在这瞬间,千颉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适,是习惯了接受恶意,但期待中的恶意却并未到来的那种空落落的不适。

    所以他皱了皱鼻子,目光不自觉防备起来。

    比他高大半个脑袋的炎葵没有在意这这股防备,她垂眼围着他绕了一圈,笑嘻嘻地开口:“我问你啊,你把宴席烧了之后,自己该怎么逃呢?”

    千颉从没有想过要逃,“我会一起死在这里。”

    这句话,他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所以说得意外地流畅。

    炎葵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想了想,阻止道:“先别死了吧。”

    她说:“本少君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要不你就先来本少君当伴读,以后本少君自会罩着你。”

    一口一个“本少君”,千颉这才意识到,面前的少女便是羽族的少主,他的表姐炎葵。

    原来炎葵,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接受这样的邀请,他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耍他,所以并没有给出回复。

    炎葵想的却是,父君不是嫌她顽劣吗?还要给她找伴读,要她学会御妖之道。她看千颉就挺适合当她的妖臣的,万一以后她真想炸学堂呢?这不现成的背锅侠吗?

    不要白不要。

    计划通。

    说罢她一脸得意地看向千颉,本以为他会感激涕零,立马就跪在她面前俯首称臣来着,那小孩却一脸复杂地反问她:“你……你为什么,不怕我?”

    “怕你?”她以为他在挑衅,音量跟着提高,“你出去打听打听!本少君怕过谁?”

    高声说着什么都不怕的炎葵,凑近的面孔令千颉感到一阵慌乱,他感到自己正被生命中从未遇见过的美好所凝视,害怕地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草尖上。

    炎葵见状笑得更大声。

    笑归笑,但她并没有泄漏他的秘密,而是勒令他将放出去的小妖们全数召回,不然他自己死不足惜,连累了这些才化形的小妖才是罪孽深重。

    羽皇和族长带着侍从们找过来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边掉。

    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炎葵要个伴读而已,族长虽心有顾虑,不愿放人,但羽皇看着躲藏在四周瑟瑟发抖的小妖们,先是问千颉,这是不是他做的。

    在千颉坦然承认后,羽皇才对着族长说道:“此子妖力不同寻常,又未经教化,若长此放养在谷中,恐成大患。还是让他来和吾女一同受教,做个伴吧。”

    如此便算是拍了板。

    后来的千颉回想起这一天,其实是有过惊心动魄的时刻的——在炎葵握住他的手,牵着他踏出蛮蛮谷时。

    他感受到了她亲手为他架起的桥,桥的对面虽是他完全不熟悉的新世界,但那里花好月好,最主要的是,那里有她。

    现在这个世界依旧花好月好,但炎葵已经决意要抛下这一切。

    那个救了他,赋予他生的意义,而他为之而活的人,即将抛弃他。

    他不甘心。

    天劫降临之际,为保万无一失,渡劫之人须寻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到来。若有信任之人为自己护法,亦能大大增加成功的几率。

    原本千颉是为炎葵护法的最佳人选,但他自一月前离宫之后,再没出现在她面前过,似乎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因此炎葵也没派人去寻他,独自去了赤水之畔的洞天内闭关。

    临五月之期,天边闷雷不断,隐有应劫之象。

    消失多日的千颉终于找了过来,站在洞天前将门扉扣响。

    他没有错过阿姐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面上浮现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然而时至今日也没有机会问个明白,这究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还是对他的小看。

    无论如何,他只有被她玩弄的份。

    他被炎葵迎进洞天,阿姐见他这段时日消瘦得厉害,原本挺拔的身姿瘦只剩下一副骨架子,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脸,问道:“不闹脾气了?”

    闹脾气?

    千颉想,他闹哪门子的脾气了?

    他所有的眷恋和不舍,为什么要被阿姐这样轻飘飘地解读成“闹脾气”?

    他明明已经成了一只病猫,因为主人的离开伤心得快要死了,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煎熬着她为什么能将他弃养得这么干脆,为什么他不对着她翻开肚皮,她就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阿姐,”他跪下来,抱住炎葵的双腿,丝毫不介意自己的举动在她眼里是否已经丑态毕露,“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不要丢下他,他没有办法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剔除肉身,忘记七情,成为没有实体的、虚幻飘渺的神。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求她。

    因为从小他就知道,所有的尊重都需要靠实力来获取。暴露脆弱和痛楚并不能让旁人感同身受,他们只会觉得麻烦,然后在心里暗自取笑他生来就带着罪孽,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不愿成为阿姐的负担。

    但他没有办法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擅自将阿姐视作了他的另一半,而比翼鸟失去了伴侣,是活不下去的。

    “小颉,怎么还这么任性呢?”阿姐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伸手去擦他眼角的泪,“我给你留了一个礼物,你看到后也许就不那么伤心了。”

    “我不要,”他冷着声音,果断拒绝,“我不要什么礼物,我只要阿姐,永远陪在我身边。”

    她必须留下来。

    无论如何,也要留在他身边。

    农夫与蛇。

    千颉知道自己的行为罪无可恕,但即便是重来无数次,他也只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后悔的,只是没有在秦王之前找到阿姐。

    也许是对他的诅咒,后来的每一次他梦见阿姐时,不论他如何凄声哀求,将双膝磕破,阿姐都没有让他再碰到一片衣角。那些因为她而流的眼泪,在无数个夜晚冷酷地穿透梦境,像梅雨一般,将他永远地困在了她魂飞魄散那一日。

    被强行从梦境中唤醒时,千颉的神色有些不悦。他抬起手,擦了擦犹带湿意的眼角,不需要门外的画眉鸟开口,便已经感应到妖都的结界正在产生波动。

    来人打击得很精准,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攻到了第三层结界,直逼妖宫。

    他竟沉睡至此,连宵小入侵都没有察觉到。

    可他看起来丝毫没见慌乱,不紧不慢地从指尖释出一道紫光,将床帐撩起,才起身拖拽着长袍行至窗口,看到天幕上已有闪电在穿梭,宫墙外火光冲天。

    原本这殿内是有不少侍从服侍的,但千颉心脉紊乱,走火入魔已久,动辄暴怒,接连杀了几批妖侍后,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每当入夜便屏退左右,将自己独自关在了寝宫内。

    “千颉大人。”殿门外,画眉鸟还在战战兢兢地等着示下。

    千颉终于回过神来,一弹指将门扉推开。

    画眉鸟一路膝行至他身后,听见他问道:“来的是落星神宫的修士?”

    “回大人,看绝学……应是二十八星官中的其中几位,还有,”画眉鸟顿了顿,“元虚舟。”

    千颉长眉一挑,目光再次看向窗外:“看来大歧皇帝的统治力不过如此嘛,这些修士在外面,只当他是帝都总管,公然抗旨的行为也敢做……元虚舟这是打算和元氏撕破脸了?”

    元虚舟修罗族的身份,即便千颉不说,也迟早要暴露,倒不如趁此机会金蝉脱壳,真是美好的愿景。

    但能否成事,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命。

    “止战协定令我没办法越过大荒边境,去取他性命,也无法亲身前去帝都寻回阿姐,他自己送上门来,我当然要好好招待一下,”千颉吩咐道,“让伽罗九煞先陪他们玩玩吧。”

    伽罗九煞是南荒妖兵中战斗力最强的九位妖君,平日里只在自己封地称王称霸,有要事才会应召出现。这些活了许多年的大妖,对于谁坐上羽皇之位不感兴趣,唯一能将他们召集而来的方法,是伫立在妖宫正西门大吕鼎。

    但千颉话音落下,便见画眉鸟面露难色地回道:“大……大人,召唤九煞的大吕鼎……一开始就被,被毁了。”

    “噢?”很意外的,千颉并未发怒,他甚至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这么说,他们有军师跟着一起?少主回来了?”

    他口中的“少主”指的是元汐桐,妖宫上下都知道。似乎当初放给大歧的风声,并不是仅仅是做戏而已。即使后来少主叛逃,他也没有因此收回成命。

    这段时日,千颉的精神状态出奇的稳定。

    很难说他心里是不是抱有一丝鸠占鹊巢了这么久,终究要将一切物归原主的愧疚,或许他只是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毫不遮掩,所以在最后的日子里,决心什么也不做地维持原状,等待着给予他判罚的那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只要愿意来,就算是将他碎尸万段,也算是给他的奖赏。

    但画眉鸟不确定元汐桐和他盼望着的那个人究竟来没来,他只是如实答道:“据前方妖兵来报,元虚舟身边,跟着一只翠鸟。”

    看来那两兄妹闹了那一出,是已经和好如初了。

    只是,再好又能好多久呢?

    但这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千颉垂下眼,看到自己瀑布一般披散下来的头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因为太瘦而凹陷下去,透着森森鬼气的双目亮了起来,焕发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生机。

    “快!”他再顾不上宫墙外正在逼近的杂碎们,一转身坐到镜子前,高声催促,“找几个手巧的簪娘来,替我梳头。”

    画眉鸟真的觉得,自己这颗脑袋还能好好地顶脖子上,真不是一件幸运的事。为何不早早地落了地,也好过时时刻刻地心惊胆战。

    “大人,”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这句话唤得面如死灰,说话也跟着颠三倒四,“簪娘,手巧的,都已经被您,被您……”

    啊,千颉记起来了,在那段他动辄暴怒的时期内,他接连杀的那几批侍从里,其中就有不少簪娘。

    在那之后,妖宫内再没充盈过簪娘进来,他也再没有梳过头,一直就这样任头发披散着,像个怪物。

    梳个妆而已,其实只需简单的幻化术就可以做到,但他们这些自恃甚高的大妖们却喜欢遵循传统的礼仪,用君臣尊卑那一套来妆点自己的言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权力。

    没有簪娘……那便只能退化回去,用术法来梳头。

    毕竟怪物要见主人,总得收拾打扮一番的,不能是这幅人憎鬼厌的弃猫样。

    但千颉接连换了好几个样式的冠,都觉得不对劲,不顺眼。他离自己记忆当中的模样相差太远了,他现在又瘦又丑。

    阿姐还认得出来他吗?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异常的妖气波动让面前的铜镜寸寸碎裂,他几乎又要暴怒起来。

    在妖相即将显露出来之际,他克制住了。

    克制住将自己的弱点继续暴露下去。

    他深吸几口气,看着碎裂的镜面,决定将自己的面貌恢复成阿姐渡劫那一日的模样。

    这样,就足够印象深刻了吧-

    奉妖殿外妖兵跪了一地,黑压压的甲胄前排,夹着一抹白。

    千颉走出殿门,脚步在目光撞见那一抹白时顿住,他走过去,垂眸问道:“阿啄,你伤养好了?”

    阿啄自上次在游尸九野内被元虚舟搜魂后,元气大伤,即便是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喂,看起来脸色还是跟白纸一样,没有血色。

    她抬起头,低声道:“回大人,已经全好了。”

    光看皮囊的话,她和炎葵真的太像了。

    身型、面庞、瞳色,甚至是头顶发旋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她出现时,身上三魂七魄不全,看起来就像是炎葵的残魂借了个躯壳复生,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会误以为她就是阿姐,寻来大把的灵器替她将魂魄补全。

    一叶障目,他竟然被阿姐蒙蔽了这么多年。

    千颉看着她的发顶,再次开口,“既然好了,就走吧,你是自由身,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罢,他不等她开口,便接连对着护廷几大统领下达了命令。

    妖兵们领命而去,阿啄也被画眉鸟领走。

    南荒妖宫依山而建,高低错落处全由树木掩映。远方不时传来林木燃烧的哔剥声。千颉站在台阶之上,望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却蓦地冷笑了一声。

    他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有关呼风印的传闻,以及落星神宫每隔八年一次的戒严。

    抬头看了看星辰,千颉掐指算了算时间。五年前落星神宫戒严时,玄瞻身为神官长却并不在神宫内坐镇,反而去了帝都,亲自将被流放的元虚舟接去九凤国。

    难不成那次戒严只是个幌子?真正需要遮掩的是人身上的异样?

    据传,呼风印为了顺利完成传承,会在前一任神官长力量到达最巅峰时慢慢消退,传承至下一任宿主身上。

    而元虚舟出生就已经被天道赐予呼风印,传承早已完成……

    点缀在夜幕上的星星在千颉眼里自动变作几个星象图。

    一个大胆的猜想随之出现在他脑海中。

    “本来还打算把那几个大妖叫过来让你们打得热闹点,不领情就算了……还是我亲自动手吧。”

    只不过,让他来动手,可就没那么好玩了。

    第73章 第 73 章 渡劫之前,我把情根拔掉……

    南荒多山, 伫立了数千年的妖都亦是座山城。高大的殿宇和毓秀的琼楼缘山而上,叠岭层峦间尽是翘起的檐角。檐角上脊兽排排蹲着,俱是魍魉形态。

    放眼望去, 倒是有股不同于中土的妖异之美。

    大荒妖物横行, 羽族的妖民自幻化出双脚后, 仍是不太习惯走路, 动辄便要显出妖相,张开翅膀直上云霄。要在这样一块地方建立起秩序井然的羽民国, 在某些方面自然要有比中土诸国更为铁血的手腕。

    妖都城楼建得高,在山外围出三道巨大的屏障, 越往里便越靠近妖宫——狩月宫。

    这三道屏障亦是三层结界, 为的就是挡住这些羽族们随意擅闯,只有皇族血脉才能在妖都内自由穿梭。

    宵禁时分, 城门落锁后, 在结界的护持下,天上飞的,地下打洞的, 全都别妄图随意越过结界。

    就连当年的元虚舟和沈岩,都是在白日里正儿八经走的官道进入内城,到了夜晚才能悄悄地潜进妖宫内去翻找炎葵小像的。

    落星神宫的三届令牌虽能指引着修士们找到正确的通道,于大荒和中土两地行走, 但为了避免扰乱三界秩序,坐标都是固定的。

    正如大荒的妖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入落星神宫和帝都一样, 中土的修士也不能在四位妖皇的妖都之内设下坐标。

    当然, 规矩是定给守规矩之人的。

    非常时期,既然要发动奇袭,自然不能傻乎乎地从最外围的城墙, 一道一道地攻进去。

    距离妖都最近的坐标是第一道屏障的百里之外。

    子时末,山间起了夜雾。

    元虚舟一行人从通道出来,立在山头眺望妖都的姿态可以说是大摇大摆,丝毫没有自己正在偷袭的觉悟。

    密林中虫声正呱噪,几人或蹲在山石上,或倚在枝桠上,各个身上都带着股有别于神宫的匪气。

    衬得为首的元虚舟,看着都跟个草寇头子似的。

    说来这群星官们真的很有眼力见,知道什么问题该问,什么不该问。看着咋咋呼呼一群人,实则边界感极强。

    明明他们退出神殿时,元虚舟还是孤身一人,临出发了,肩上却多了一只会说话的翠鸟。这么奇怪的场景,竟无一人试图打听些什么。

    也难怪元汐桐在提出她的身份有可能暴露,要想个法子好好解释一番时,元虚舟只说了一句“不需要解释,他们不会问。”

    “……”

    权势带来的好处真多啊,做任何事都无须解释。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元虚舟侧过脸,伸手轻轻用指腹触了触她的鸟喙。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而是身为星官,最需要做好的是分内之事,若对事事都好奇,他们早死八百回了。”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明显对她这幅形态颇感好奇。上次她带着公孙皓要逃,也是幻化成了这样一只翠鸟。远远的他只觉得羽毛斑斓得很好看,但那时他完全无心去欣赏。

    现在他近距离盯着她淡粉色的头顶和鸟喙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这个样子,啄人会疼吗?”

    语气听起来透漏着真实的疑问,元汐桐一时摸不清他是不是在逗她。

    他小时候就时常这样一本正经地逗她,但又会在她真正皱眉之前及时停下。一直都很会和她相处,会得让她心烦意乱。

    所以她直接对着他的指腹狠狠地啄了一口,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究竟疼不疼。

    “嘶……”元虚舟有些吃痛地抽回手,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意-

    妖族作息不定,不同的妖出伏时间各异,因此妖族城镇皆是不夜城。

    云遮雾绕间,城内街巷繁密的灯火如一条条火龙,张牙舞爪地辐射出十几条灯带,缠绕在悬崖峭壁上,半掩半藏。

    化成了翠鸟的元汐桐立在元虚舟的肩头,眺望不远处的妖都。

    她跟着千颉回南荒时,软禁她的行宫并不在妖都附近。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南荒妖都的全貌,看见这座令娘亲魂牵梦萦的归处,心潮亦跟着有些澎湃。

    猛然间,她想起了自己在年少无知时,和娘亲赌过的那些气。

    觉醒妖脉之后,她以为自己会进步很快,也原谅了自己从小就没有天赋这件事。

    因为努力的方向错了啊……

    她是妖,要修习妖术才对,灵根长不出来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可真正开始跟随娘亲修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妖们几千年来自创的绝学,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掌握的?

    学的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做无用功,她不知道这样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有一次甚至爽了娘亲的约,独自逃出王府,就蹲在大街上看人斗蛐蛐儿看了一整天。

    回去的时候,她做好了被娘亲责备的准备,但娘亲并没有骂她,而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为娘知道你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当你到了那一刻,快要见到终点的那一刻,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呢?

    遥望着终点的元汐桐喃喃着,说出了娘亲当初对她说过的话:“我只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听到这句话的元虚舟,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挡住他们去路的第一道屏障,问道:“所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吗?”

    “我……”她顿了顿,翠鸟形态明显无法表达笑意,但她的确是笑着开口的,“竟然知道。”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头雾水来着,但很奇怪的,她仿佛从骨子里就明白,这座妖都该如何攻破。

    来时,元虚舟就和她交待过,落星神宫早在城内安插了星官,筹谋多日,选定了最适合临时搭建三界通道的地点,只待他们抵达城外,便可将通道打通。

    但通道连接的那一刻,强烈的灵力波动势必会引起妖兵的察觉,狩月宫附近全是大妖,在那里行动太危险,所以这样的地点只能设在第二层结界之外。

    进入之后,再发起突袭。

    元汐桐闭上眼,将妖力铺开,一道翠绿的波光隐入地底,飞速延伸至山脚。在触及第一道护城结界的瞬间,整座山都在细微的震颤。

    但震颤消失的太快,守城的妖兵只来得及眨一下眼,还未察觉出异样,一切便又恢复正常。

    连接上了,她的妖力和这座妖都连接上了。

    此时此刻的元汐桐像是拥有了全知视角,不仅仅是城楼之上玩忽职守、躲在角落闲聊的妖兵,还有城门之内街角巷口的喧哗声,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能看到元虚舟所说的负责搭建通道的施术星官的位置,以及他周围是否有妖族在游荡。

    但她并没有继承炎葵完全体的妖力,所以海浪一般的讯息齐齐扑过来时,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阿羽,”元虚舟伸手在元汐桐额上点了点,“先省点力气。”

    她闻声,骤然将妖力收回来,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笃定地说道:“第二层结界,你们跟着我走。”

    “那是自然,”元虚舟对她投去欣赏的一瞥,“这是你的地盘,不跟你走跟谁走?”

    所以接下来,他们的性命都系在她身上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多出了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重担,也许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总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她都可以接受。

    一道火符悄然自夜空中显现,倚在树上装聋的几人顿时站直了身子。

    那边准备好了。

    元虚舟简短道:“走。”-

    今夜的狩月宫跟以往并没有不同。

    妖兵们两个 时辰一换班。丑时已至,正是换班的时刻。

    一列身着轻甲的羽族禁军神情肃穆地行至正西方位的宫门前,很快就顺利地换下了前一班的妖兵。

    金翅鸟妖官居禁军左监,是西门值守的最高统帅。

    他们前方是空旷的宫道,宫道之上除了巡逻的妖兵,最显眼的当属静静伫立在广场正中的大吕鼎。

    这座大鼎本身并不算什么巨物,五尺见方而已,但因为被安置在了高约百丈的石柱上,所以放眼望去,颇为壮观。

    被点燃时,会更壮观。

    里头冲天的妖气会在空中汇聚成一片遮天的火海,形成一道强大的召唤咒,羽族散落在各处的九煞不论在做什么,都必须在咒术的召唤下过来救驾。

    炎葵大人少时顽劣,为验证自己已是羽族最强,倒是经常会点燃这座大鼎,召唤九煞过来打上几架。九煞们不堪其扰,每次来时都骂骂咧咧,怨声载道,但受制于人,又不得不来。

    近二十年间,这座大鼎却只在千颉大人上位时点燃过,以示震慑。

    毕竟那九位妖君们,在炎葵大人“魂飞魄散”后,几乎各个都心怀鬼胎,想取千颉而代之。

    金翅鸟妖当初就是借着那一波上位的,不过,现如今,千颉大人身边的妖臣们,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

    鸟为食亡,荣华富贵本就要在险中求,这很公平。

    今晚的夜气太浓了,照明的火光之下,连影子都有些模糊。

    金翅鸟妖抬起头,看着夜幕上朦朦胧胧的星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

    换班之前的某一个时刻,他还依稀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发出了一声喟叹,但仔细感受过后,又仿佛只是错觉。

    也许是千颉大人在做些什么,底下人也不敢去问。万一引火烧身,便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低头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时,夜空却陡然出现一块小小的光波。

    这是第二层的结界在起作用,应该是某个不守规矩的羽族,喝得醉醺醺之后显出了妖相,没分清方向,撞上结界。

    一般情况下,不需要妖兵出手,这些个不长眼的野妖就会被结界碾碎,连尸首都找不到。

    但现在这块光波却在渐渐扩大。

    金翅鸟妖揉了揉眼睛,正想看个仔细,整座夜空却在此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波。接着,包裹着妖都的第二道结界就跟吸附了潮水一般,遮天的光波在缓缓回落,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此时柔软得带着某种讨好,似乎来者才是真正配得上这座妖都的主人。

    怎么会……

    结界……竟然……失效了?

    来的……是谁?

    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只见地平线之下直冲上来一只浴着火的凤凰,翅膀张开时,连天空都被遮蔽了大半。

    上古五凤,羽毛多黄者为鹓雏。

    来的是少主?!

    这只鹓雏速度太快了,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直接越过第二层结界,直冲向狩月宫!

    在她身后,朦朦的夜气中,跟着浮现出七道人影,干脆利落,下一瞬便要瞬行至宫门口。

    “快!”金翅鸟妖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暴喝,“有外——”

    外敌吗?

    在性命攸关之际,他竟然小小地卡了一下壳。

    入侵的人究竟算不算外敌呢?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让他再也没机会开口说话。

    一根夹带了灵力的利箭穿破夜空,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对危险的感知令金翅鸟妖迅速后撤,当机立断拔出武器来格挡。他的力气算极大,但箭羽飞过来时的力度却令他手腕发麻。一声怒吼从嗓子眼里爆发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手中的大刀竟直接被利箭上蛮横无比的灵力轰了个粉碎。

    金翅鸟妖暗骂一声,以足尖点地,正打算果断后撤。

    突然两只脚心感受到一阵钻心剧痛,他僵直着脖颈往下看去,只见平滑的青砖上凭空冒出来几根白骨,将他从脚底钉死了在原地。

    逃无可逃。

    被灵箭封喉时,他的生机还未完全流逝。鲜红的妖血从喉头涌出来,他的身躯砸下去,眼睛还不瞑目地睁着。

    他看到那只被带回南荒时还只会哭哭啼啼的幼年鹓雏,在即将逼近狩月宫最后一道结界之际,并未选择硬闯,而是变回人形,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百丈之高的石柱上。

    那里伫立着的是大吕鼎,点燃便可召唤伽罗九煞们出现。

    而引火石早已分派给了禁军四位统领,危急时他们可以据情况自行判断要不要点燃。

    金翅鸟妖手上就有一颗,只需要捏爆,鼎内的法阵便会开始流转。

    现在,也许就是那个时刻。

    他咬着牙,调动着全身仅剩的妖力,将深藏于体内的引火石逼至掌心,正打算直接捏爆。

    一只黑靴却踩上了他的手指。

    来人俯身,将他掌心的引火石拿起。他只来得及看清一双辨识度极高的昳丽眉眼。

    是那个落星神宫的神官……

    游尸九野内,他那副充满杀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早该想到,他会来寻仇的。

    只是金翅鸟妖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大歧天子旨意一降,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就连千颉大人都不觉得他们会在近期内采取行动。

    哈……

    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要死了吗?

    生命消逝的最后时刻,他的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大吕鼎被四分五裂的声音。碎裂的青铜一块一块地从高处砸落在地,响声大得似乎要将夜空都震碎。

    刺耳的号角声中,金翅鸟妖听见元虚舟平静地说道:“没必要扩大伤亡,徒增牺牲,我要的命很少,你算一条。”-

    九煞之一的离朱,原本应该安生待在南荒最西的封地内作威作福,如今却悄然出现在了妖都之外。

    像她这种大妖虽被管得严,但狡兔都有三窟呢,临时收拾间洞府出来招待贵客,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她吩咐属下备了一桌下酒菜,自己则从酒窖里翻出几坛陈酿。踏进院中时,被她好生招待的贵客正望着远处的妖都出神。

    “还能感应得到吗?你当年亲手设下的结界。”离朱行至她身后,淡淡出声,“炎葵大人。”

    炎葵回过头,眉毛轻扬:“你当妖脉断绝是件说着玩的事吗?”

    “……”

    “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除了能听懂鸟叫,妖骨对低等的小妖们还有些微不足道的震慑力,其他都与普通人无异了。”

    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她早已调适好,试着去感受普通的微风和虫鸣,试着用这副无法再御风身子去图谋一切。

    离朱当年和她打架最多,妖相一显能搅得天地都色变。现下看着她这副纤细柔弱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年我就说了,千颉那个小畜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执意相信他……”

    对上炎葵释怀的目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已经是这样了,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他的罪孽,别到最后又心慈手软。”

    “离朱,”炎葵静静地看着她,“渡劫之前,我把情根拔掉了。”

    “什么?!”

    离朱睁大双眼,脑子不知道往哪里转了转,半晌之后,才苦笑几声,瘫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原来真的是天意……”

    是天意,让他们不得善终。

    树梢上叶片被吹得哗哗作响,离朱撑着脑袋看向炎葵,转移了话题:“但说真的,你要是早点与我联络,我们联手杀回去,我就不信千颉还能在那个位置上逍遥那么久。”

    说“逍遥”也不准确,谁都知道千颉疯了。他在炎葵的位置上坐着,日日都睡不好,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了这副恶鬼样。

    但他惦记着的那个人,心里已经没有他,连恨意都没有了。

    “杀回去?”炎葵笑了笑,“然后呢?杀一个千颉容易,但妖族只认强者。我妖脉尽断,即便是从前威望再高,仅凭着一点旧情,又能压得住你们这些大妖多久?大权迟早要旁落。”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最该考虑的事情。

    就算她与炎葵亲如姐妹,可谁能保证她不会有一天想取而代之,也尝尝当当妖皇的滋味。

    离朱不禁点点头,听见炎葵继续说道:“倒不如让千颉替我将这个位置守住。他在,我需要对付的,就只有他。他若不在了,情势反倒会无法控制。”

    “那现在你来找我,是觉得该到动手的时候了吗?”离朱问,“不是说,还有最后一件灵器没有收回来?”

    炎葵没有说话。

    她只是转过身,注视着将妖都围得固若金汤的几道屏障,像是要验证什么预感一样,半晌都没有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夜空中突然有一道刺眼白光炸开,妖都之内的第二层结界随之显出全貌。紫色的光网如同蛋壳,从上至下将半座妖都包裹住,威风凛凛地看起来不容侵犯。

    可下一刻,那层结界便从旁边被撕开了一个破口,光网像是失去了力量,软绵绵地迅速消失在天际。

    一只淬着火的巨鸟凭空出现,离朱一脸惊异地望过去,奔至炎葵的身边握住她的胳膊惊叫道:“结界破了!那只鹓雏!那是……那是你——”

    “是我的阿羽,”炎葵笑着回应,“走吧,现在是时候了。”

    当阿羽准备好的时候,便是动手的时候。

    第74章 第 74 章 呼风印的反噬,提前来了……

    碎裂的大吕鼎一块一块地砸落, 坚实的青砖顿时被砸出几个巨大的深坑。粉尘四起,但很快就被透体的夜风吹散。

    尖锐的号角声在夜空中回荡,纸醉金迷的妖都被瞬间惊醒。

    负责最外围城防的妖兵们看着完好无损的结界和城楼, 正一头雾水, 听到身后隐隐传来的轰隆声, 才发现被攻破的是第二层屏障。

    夜空中有天火接连落下, 一眼望去,还浮现着巨鸟的残影。

    一名妖兵看着残影的形状, 喃喃道:“鹓雏……是,那位回来了吗?”

    炎葵的名字在妖都内虽没有明令禁止, 但千颉大人听不得旁人提起她, 据说是一听就犯病,有一次还下令将南荒全境的炎葵画像悉数烧毁……久而久之大家都把她当作忌讳。毕竟祸从口出, 年少的伴侣究竟因何反目, 跟底下人实在没关系,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

    他身边站着的是今日轮值的统帅,以前是护卫宫墙的精兵, 好像还担任过什么官职,不知因何被外放到了最底层。二十年来似乎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就成日和他们这些小妖们喝酒赌钱混着日子。

    闻言,那统帅却笑了笑, 说道:“怎么可能,炎葵大人的妖身比这大多了, 翅膀一张开, 能把整座城都遮盖住,掉下的天火不焚一物,才不会像这只幼年鹓雏一样, 连力量都控制不住……这八成是前段时间被千颉大人迎回来的少主。”

    少主一事他们都有听说,但千颉只发了一纸诏令便再没下文,既未祭告天地,也未举办授礼,所以南荒羽族们对少主的存在并没有多少实感。

    “少主为何会袭击狩月宫呢?”

    “不知道。”统帅将目光从闪着火光的残影处收回,眼眶不知为何有些热,他低着头去怀里摸烟,正打算趁乱吸两口,摸了半天才发现那卷烟早已经被自己夹在了指尖。

    好不容易点燃,他才如愿以偿地吐出一口烟圈,悠悠道:“也许是,炎葵大人要回来了吧。”

    “啊……不是,那大人,我们,帮哪边啊?要不要,上去增援?”妖兵一下就慌了,他看着四周站立着不动,面面相觑着等待着号令的妖兵们,从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

    “想这些?我们跑上去干什么?送命啊?”统帅只抽了一口烟,就掐断了火,沉声吩咐下去,“叫一队城防兵去救火,其余将士原地待命。”-

    百丈高台之上,风刮得脸生疼。

    元汐桐眯了眯眼,先是确认大家都已经跟上,才俯瞰着已经完全醒来的狩月宫,静静地平复心脉。

    她觉醒妖脉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年的光景。作战经验少,又怕暴露身份,在寻找前几样灵器时一直是习惯智取,很少正面迎敌。

    今日和这群星官们一起行动,才见识到这群人究竟有多身经百战。

    他们行进的速度极快,彼此之间只需要一个手势就能完全领会对方的意思,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是兵不血刃地直逼妖宫。

    妖宫前这座可以召唤九煞的大鼎,娘亲一早就交待过,无论如何要先摧毁,目的是防止九煞们过来搅局,趁乱坐收渔利。

    但下一步,却没那么好走。

    她还差最后一份妖力未拿到,便临时拐道来南荒。不仅仅是千颉,就连在凉州严阵以待的邢家应该也没料到。

    现在是因为他们占尽先机,发动奇袭,她才能以半妖之身短暂地压制住在场的羽族妖兵。

    但这份威慑力已经开始消退了,毕竟她的妖力并不是那么稳定。

    残缺体的妖力就是会有这个缺点,全力一击之后需要一定的冷却期来恢复。

    而娘亲远走多年,千颉为拿下南荒控制权,早已将娘亲的心腹旧部逐出权力中心,并严加监视,以便在第一时间得知娘亲的消息。

    现在这座妖都内,没有羽族会真正认她一个半妖为南荒“少主”。

    身为禁军左监的金翅鸟妖死后,妖兵们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

    目光所及之处,她能看到,第三层结界已经将狩月宫牢牢护住。宫墙上、西直门广场四周的哨岗中,密密麻麻架设着的巨驽已经缓缓将箭头瞄准过来。

    这样的巨弩名叫穿山弩,顾名思义,箭羽射向猎物时能发出万钧之力,以至于连山体都能射穿,还兼具着追踪功能。万箭齐发之下,就算是当年的炎葵自己,也只能以真身挡下一击而已。

    而结界之后,妖族精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分批赶来,数万羽族妖军显出妖相,不一会儿就将狩月宫西门围了个昏天黑地。

    为首的四名羽族将领,妖力看着全都在金翅鸟妖之上。

    这不意外,能在千颉手下谋事的大妖,绝非等闲之辈,过人的本领和狠辣的手段缺一不可,才能活至今日。

    宫门前,将金翅鸟妖一击必杀的元虚舟并未后撤,而是伫立在原地,从容不迫地等着反应过来的妖兵们排兵布阵。

    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现下已经成了个靶子,冷静得像是来逛园子。

    若是没有十足的准备,他断不会如此气定神闲。

    一时间,迅速摆出几列防御阵型的妖兵们也没敢轻举妄动。

    但接替金翅鸟妖担任指挥的九头鸟已经发现了蹊跷。

    在少主冲破第二层结界现身时,他们明明瞧见她身后跟着的人影有七道,现下却只看到神官一人,其余六人跟消失了一样……

    藏到哪里去了?

    九头鸟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几个小兵分散出去查探个究竟。

    夜色之下,对峙着的两方好像凝固了,只有宫墙四周十步一架的穿山弩在悄悄地移动着箭头,直指广场正中的颀长身影。

    弓箭手们已经将指尖搭上去,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要将人射个粉碎。是的,粉碎,正常情况下,对付擅闯妖宫之人,一箭便足以。

    千颉大人已经下令,只有少主必须活捉,其余人等格杀勿论。在万箭齐发的情形下,即便来人的确是不容小觑,他们也不认为他能够逃得掉。

    夜风卷着杀意从四周逼近,却又在掠过元虚舟身侧时,卷向了地面,只掀起他轻软的袍角,在他周身形成一个看得见的风漩。

    忽然有一片浓云将月亮遮蔽,视野变得有些暗。

    但羽族的夜视功能都极为发达,此时正是动手的时候。

    离元虚舟最近的那排弓箭手,蓄起妖力,一点一点将弓拉开。

    他们注意力完全被身为箭靶的元虚舟吸引,根本没注意到头顶的房梁上有一名绿衫女子倒挂着滑下来。

    她不知练的什么功法,不仅动起来毫无声息,身子骨也跟纸片似的,似乎风再大一点都能将她刮走。

    突然她轻移着莲步飘近,只眨眼的功夫,为首的那名弓箭手便看到自己的手背上覆上来一只嫩滑无比的、属于女人的手。

    眼下的情形实在惊悚,这弓箭手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要将半满的弓松开,直接将那只穿山箭送出去。

    “小心哦,诸位,”缠在他耳畔的声线分明是娇滴滴黏糊糊的,但握住他的那只手却像鬼爪一样,令他怎么挣都挣脱不开,“不要乱动,稍微动一下的话,头就要掉了。”

    遮盖住月亮的浓云悄然移开,月色下,不知何时,他们四周已经布满了星线,密密麻麻,每一根都灌注着刀锋一般的灵力。而最可怖的那一根,正紧贴着他们的脖颈。

    “现在,慢慢地,将手里的弩放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弓箭手的耳中。

    命都在人手里,受制于人的弓箭手们不得不听命行事。

    “嗯,真乖。”

    见这群弓箭手们还挺识时务,绿衫姑娘满意地笑了笑,用空着的那只手轻刮了一下被她一手钳制住的羽族将领的面颊——她可是特地挑了个相貌最英俊的下手,不趁此机会揩个油就亏了。

    但这油揩完她便完全没了兴致,也没管对方在顷刻间涨红的面颊,自顾自地在指尖释出灵力,于空中划出一道水痕,接着用手一弹,那道水痕便出现在了元虚舟掌心。

    一共六道讯号,几乎是同时传过来。

    穿山弩的威胁已解除。

    算算时间,元汐桐应当恢复得差不多了。

    隔着百丈的距离,元虚舟抬头看去,灵力加持下过人的眼力触上她那双蓄势待发的眼。

    看来是早就跃跃欲试了。

    他冲她露出一个笑,启唇示意道:

    动手。

    一道金光自高台上轰下来,直奔第三层结界,快得惊心动魄,只一瞬,护卫着狩月宫的结界便被轰了个地动山摇。

    安坐在奉妖殿的千颉却只是动了动眉头,轻嗤着笑道:“这股鲁莽劲儿跟阿姐当年倒是挺像。”

    还需要花多长时间才会走到他这里呢?

    阿姐也会跟着一起来吧?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做——

    他看向面前悬挂着的用妖力造就巨大星盘,其中,最亮的那一颗,是东方启明处的金星,又称“太白”。金星将昴宿遮蔽时,会产生一种名为“太白食昴”的天象,周期为八年。

    想到这里,千颉目光闪了闪,抬手将妖力注入星盘。井然运行着的群星被浓稠漆黑的妖力拨乱,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星盘中流泻而出,瀑布一般倾泻在地。重重黑气自奉妖殿内奔流而出,却在蔓延了半座妖宫后,急转直上,冲向夜空。

    “轰隆隆……”

    狩月宫外的第三层结界被元汐桐的妖力催动,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冲击波。风力夹杂着可怖的妖力,将宫墙下的妖兵们弹开,像弹开一只只鸟雀。

    分明元汐桐的身形也是细细一条,在完全撑开的结界前,犹如一只小小的蚂蚁。但她的妖力却在触上结界后,一寸一寸地往上攀爬。像从背后生出了一双巨大的火翅,嘶吼着要将这座妖宫最后的护体结界燃烧殆尽。

    在场的羽族妖兵们,从未见过护卫者狩月宫的结界会以这种方式碎裂。这样近距离地被鹓雏血脉压迫住,望着结界之上熊熊燃烧的翅膀,血液之中竟然生出了要向羽族之主臣服的欲望。

    就连修为最高的九头鸟,也小小地受了一点影响。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

    幼年鹓雏,又非完全体,即便吸收了炎葵的妖力,但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炼化,弱点也很明显。

    方才他已经看明白,这群落星神宫的星官们分头去破坏穿山弩,恐怕只是为了替她争取恢复的时间。

    她连轰两道结界,现在的力量应当已经所剩无几。

    结界被攻破的瞬间,便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但那位神官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这一步拼的是速度,只要擒住了元汐桐,便是擒住了所有人的命脉。

    狩月宫有两道防线,结界虽破,妖兵尚在。

    九头鸟心知自己当了千颉这么多年的走狗,若让炎葵重新掌权,自己绝无活路,现下也只有放手一搏。

    鹓雏的火翅攀上结界顶端时,这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竟然咔嚓着分裂出数百道裂缝,裂缝蔓延的速度太快,眼看就要分崩离析。

    结界之内由奉妖殿溢出的浓黑妖力却在这时倒灌至天顶,顺着结界的裂缝迅速蔓延至火翅上,并且隐隐有要将火翅吞噬掉的趋势。

    是千颉!

    元汐桐喉头一腥,嘴角立时就渗出一线血。

    该死该死该死!

    她咬了咬牙,闭上双眼,将全身妖力调动到极致。

    结界之上被逼退的火翅突然一阵暴涨,压着千颉的妖力攻城略地,迅速侵吞至结界顶端。本就摇摇欲坠的结界在两股力量的拉扯下,竟然就这样生生被……撕碎了……

    她成功了!

    可是,怪异的事情也随之而来。

    那股瀑布一般的浓黑妖气,似乎并不是冲着保护结界而来。在结界被撕碎后,它并未撤回,也并未再次进攻,而是果断转道,以奔腾不息之势朝着星空直冲而去。

    天地在此刻连成一气。

    天象变了。

    元汐桐听娘亲说过,修为高深的大妖们,有些是可以操控天象的。

    但条件十分严苛,需要付出五百年阳寿和五百年修为,才能达成这一目的。因付出的代价太大,所以没有大妖会愿意以此来发动这样的禁术。除非的确是死期将至,选择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以命换命,或者纯粹就是个疯子,要将天道宿命全都踩在脚下。

    千颉,他究竟想干什么?

    下意识地,她就回过头,去寻找元虚舟的身影。

    他很显眼,于千军万马中都能第一时间被人捕捉到的那种显眼。

    更何况他就在她不远处。

    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却白得像一张纸,眉头隐隐压着,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明明一眼不落地在担心着她的安危,却在对上她的视线时,轻轻地挪开了目光。

    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迅速扫了一眼星空。

    变动位置的,是金星……

    太白食昴?

    呼风印的反噬,提前来了。

    第75章 第 75 章 修罗之力,今后,他会好……

    天象的变化对妖族来说并未产生影响。

    他们仍沉浸在第三层结界被攻破的震惊当中。

    碎裂的结界伴随着鹓雏之火, 在这座妖都的天顶爆破出一场庞大的光波。空气中有金沙在漂浮,夜色被染成赤金色。

    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在这一刻, 他们似乎对自己今夜作出的这番反抗产生了犹疑, 甚至产生了一股要放下兵器的冲动。

    但这股冲动并未维持多久, 就被一组尖利的鸟鸣所打破。

    那是属于羽族的进攻号角, 号角内承载着千颉的妖力,吹响即可令妖兵们听从号令。

    九头鸟看准时机, 连发几个手势,趁着火光还未消散, 元汐桐还怔愣在原地无法动作, 直接亮出兵刃,示意环伺在旁, 早已做出合围阵型的妖兵们冲上去。

    元汐桐在结界上耗费妖力太多, 整个人本就处在脱力状态,又因为心系着遭受到反噬,情况未明的元虚舟, 一时间根本没注意到身侧扑过来的身影。

    隔着上百个妖兵,她看到元虚舟骤然放大的瞳孔,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动手了。

    但好在,这一步已经提前预料到。

    一双细瘦却有力的长臂揽住她的身躯疾速后退, 与此同时,一道结界轰然从她脚下升起, 将直攻她面门的妖术尽力抵挡住。

    一击未中, 妖兵们并未收手,而是迅速撤下来,由后排的妖兵们顶上去。

    然而, 妖兵只上前一步,便发现护住元汐桐的结界之外,还架设着密密麻麻,刀锋一般的星线。似乎在告诫着他们,若是越过雷池,星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绞成碎片。

    将元汐桐揽住的是罗青桑,紧随她而至的是那名绿衫姑娘,名叫苏浅——元汐桐在游尸九野内只听到过声音,直到今夜出发时,才见着面。

    身为落星神宫的星官,还是仅次于神官之职的二十八星官,他们自来便知道,自己身负的职责除了护卫中土,还有在大神官遭受到呼风印的反噬时,担任护法。

    在天象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不需要元虚舟下令,他们便自觉分成了两队,由罗青桑和苏浅负责守护元汐桐的安危,而沈岩则带着其余几人,将元虚舟围住,防止他在经脉逆行的情况下,还妄动灵力,走火入魔。

    只是,落星神宫知晓呼风印内情的星官们,身上皆被种下言灵咒术,绝不可能将这样兹事体大,能动摇神宫根基的秘密走漏。

    大神官自己当然亦不会将自己的软肋公之于众。

    这么多年来,就算外界有过诸多猜测,但没有机会验证,事实便不存在。

    千颉是从哪里探听到了什么?还是单纯只是为了验证猜测,竟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改变天象?

    呼风印的反噬本就酷烈,身负着呼风印的神官,灵力越强,反噬便越重。如果说,五年之前在马车上,元虚舟尚且能呲牙咧嘴地说话,五年之后,在他的灵力即将步入全盛的情况下,遭受到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他仍旧没有倒下。

    即使身躯因为筋脉逆行、每一寸血肉都遭受到了凌迟之痛而颤抖个不停,但他仍旧直立着,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太糟糕。

    “那个神官,有问题。”九头鸟眯了眯眼,看出了点什么。

    元虚舟已经半晌没挪脚了,以他对元汐桐的重视程度,不可能只是眼看着自己下属去保护她,自己却没有任何动作。

    除非是,他动不了。

    而且,虽然这群修士们尽量使自己的行为不那么引人注目,但从防御的站位来看,需要他们保护的人,明显已经发生了转移。

    就在这时,一名妖兵从妖宫中奔出来,附到九头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再次看向元虚舟,脸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

    “看来是瞒不住了,”沈岩上前一步,将元虚舟挡在自己身后,“包括九头鸟在内四名羽族将领,虽然没那么容易对付,但未必不能一战。但作为星官,我们首要考虑的,是未来大神官的安危。你的反噬已经开始,为大局着想,我们必须尽快撤退,将你送回神宫。”

    沈岩的考虑是正确的。

    自古强龙就算再英雄盖世,也敌不过地头上蛇多。总归这是在南荒,就算拼尽全力把这几个羽族将领打倒,还有上万精兵在此。

    千颉倾尽了五百年妖力和阳寿让天道已经完全站在了自己这边,落星神宫再继续下去除了徒增伤亡,毫无意义。

    在羽族将领的示意下渐渐逼近的妖兵们,手里的兵器反射出一道道尖锐的冷光。照在元虚舟的面颊上,几乎能看清楚他咬牙忍痛时,脸部肌肉的走向。

    但他总体看起来是平静的,并未因为急转直下的境况而表现出慌乱。

    这让围绕在他身侧的星官们不自觉心里有了底。

    捱过一波极大的痛楚后,他艰难地,说了一句:“劳烦你们,替我,撑一炷香时间。”

    另一边,攻向元汐桐的妖兵们,一直没有停止攻势。

    罗青桑和苏浅可以阻挡住一轮,两轮,但以一敌多,总会有力竭的时候。到后来,她们出手的速度已经肉眼可见的慢下来。

    前襟被嘴角渗出的血染红的元汐桐,一边伸手将乾坤袋里的滋养妖力的丹药一股脑地全数吞下,一边抓紧时间调息,以期自己的妖力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遇事只知道哭的,被称为“废物”的家伙,纵然此刻内心深处仍旧对元虚舟的身体充满了近乎恐惧的担忧,但她在尽量地不让自己分神。

    如果妖力恢复不过来,那么今夜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她不能当拖后腿的那一个。

    或许是那堆丹药发挥了效用,亦或许是她想要恢复过来的意念太强。总之,已经见底的气海竟然渐渐地充盈了起来,虽然不是满血的状态,但她至少可以帮上一点忙了。

    她运转着周天,调动妖力,站上罗青桑身侧,试着出手。

    挥动着兵器扑过来的羽族们顿时口吐鲜血,歪七扭八地躺了一地。

    但她并未恋战,而是果断拔腿,朝着元虚舟的方向而去。

    刚挪动一步,便听见元虚舟的声音直直传进她脑中。

    这是传音术。

    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无比的轻柔。

    “阿羽……”

    元汐桐止住脚步,听见他接着说道:“去做你该做的。”

    她该做的?

    啊,她该做的。

    结界已破,狩月宫内妖兵尽出,按照计划,他们是该兵分两路的。

    千颉不按常理出牌,将大量妖力用在改变天象,对付元虚舟上,但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处在最虚弱的时候。

    若有那么一个最完美的时机,能让仅仅修行了五年,还不大会使用妖力的元汐桐能够击败这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也就只有现在了。

    所以她该做的,是果断转身,向着狩月宫而去。

    “可是……”她话说出口,便被元虚舟打断。

    “你相信我吗?”

    “信。”她并没有犹豫,便脱口而出。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他连续说话,说一句就得喘口大气,还要尽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不那么颤。

    不然元汐桐这个认死理的姑娘,说不定会因为担忧他,而一直将时间耗在这里。

    “我会追上你,”他说,“不用担心。”

    元汐桐沉默了片刻,明明知道他或许看不到,但还是朝着他的方向重重的点了点头。

    苏浅退到她身边,问道:“要去虚舟神官那里吗?”

    “不,”元汐桐深吸一口气,“我们去奉妖殿。”-

    眼看着元汐桐三人迅速消失在宫墙,站在九头鸟身后的羽族妖兵踌躇着问道:“统领,我们要追过去吗?”

    九头鸟面色平静地摇摇头:“让她去吧,千颉大人就算少了五百年妖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我们的任务,是将这几个入侵的杂碎诛杀。”

    不得不说,这几个留下来的修士都很厉害。

    明明只是一个四人小队,却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每个人都能以一敌百。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虽然他们把杀了千颉当作是复仇,但秉持着冤有头债有主的想法,对于无辜的妖兵们没有办法痛下杀手。

    所以一直在盲目消耗着灵力。

    既然元汐桐选择了前往奉妖殿,那他们便绝对不会撤退。在神官已经完全失去战斗力的情况下,把他们解决在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但那名神官的举动太镇定了,这份镇定隐隐令九头鸟有些担忧。

    游尸九野那次他虽然没去,但也听说了元虚舟的一系列操作。

    这样一个人,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

    免得被不明不白地翻过盘来。

    动作要快一点了。

    九头鸟从哨塔上飞身而出,显出妖相。只见夜空中骤然劈下来九道雷光,空气中有什么在噼啪作响,声浪炸得人脑子里像是有针在扎,修为低一点的妖族们当即便吐出来一口血。

    而雷光消逝之际,九只被火光包裹住的巨眼赫然出现在夜空中,磅礴的妖力持续不断地、全方位压下来,宛若天罚。

    “你不要告诉我,那一柱香时间,是为她们争取的。”

    沈岩在挡下一波攻击后,退守至元虚舟身边,看到他已经疼得完全站立不住,只能在原地盘腿坐下,闭上眼将拳头搁在膝上攥紧。

    细密的汗珠从额间渗下,张开的双唇已经不知道有没有在喘气。

    “千算万算,没想到掉链子的会是你。”沈岩轻叹一口气,伸手将元虚舟的心脉护住。

    这人终于有了点反应,抬眼回道:“我想到了。”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怕?”沈岩问,“还有后招,对吧?”

    “就是说啊,”元虚舟竟然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笑,“为什么我会,一点都不怕呢?”

    明明这次的反噬比五年前来说,还要痛上百倍。

    或许只是为了将注意力从这份反噬上转移,他回忆起了自己还在神宫修行的日子。

    在九凤国的群山长满红松,山间鸟鸣最欢乐的时候,他被突然出现的玄瞻大神官用一纸诏令带回了落星神宫。

    满打满算,他只被流放了一年,就被天子秘密赦免。

    但那时他的残暴之名已经响彻大歧,即便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星官们,在面对他时,内心仍有芥蒂。

    玄瞻大神官有心敲打他,让他先从分殿星官做起,打算时机成熟再令他去竞选二十八星官,丰富了履历,才能顺理成章地让他入主太微神殿,出任神官。

    一步一步地替他将路铺好,用心实在良苦。

    他感念于师尊对他的这份用心,也安生了好些日子。在帝都骄纵惯了的小王爷,突然变得平易近人了起来,也不拿鼻孔看人了,大家还有些不习惯。

    但最不习惯的是,他开始认输了。

    自小每逢试炼,从来都不肯服输,即便是这次输了,也会立刻痛定思痛,下次再找机会打一场漂亮翻身仗的小孩儿,已经没办法给人亮眼的表现了。

    在竞选二十八星官的试炼中,更是连输了五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也不是不想赢,只是每到关键时刻,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出手。

    终于在最后的试炼开始前,玄瞻将他唤到呼风神殿,指着那座大神官之位说道:“再输一场,你就要等明年才能进入二十八星官了。”

    元虚舟沉默了片刻,才说:“明年……不行吗?我就必须一刻不停地朝着这尊神位走吗?”

    他得到的是玄瞻大神官意味深长的反问:“你说呢?”

    他说,他能说什么?

    中土修士想要造神,想用“大歧灵根最强者”和“最年轻的大神官”这样的名号,来震慑中土的百姓和大荒的妖。被选中的元虚舟中途出了岔子,朝廷和神宫方面都很不满意。

    被寄予厚望的人,没有失败的权利。

    元虚舟当然明白。

    但他现在不想明白。

    见他抿着嘴不说话,玄瞻又问:“在九凤国清闲自在了一年,你的心气都没了是吗?我看过你这几次的比试了,不论是团体试炼,还是个人试炼,出手都很犹豫,你在想什么?”

    “弟子只是在想,作为工具,是不是不该有思想,”元虚舟梗着脖子回道,“是不是早点修习无象心经,便可以和师尊一样……铁石心肠。”

    被冠以“铁石心肠”之名的玄瞻看着这个不知道在和谁赌气的少年,并没有和他一般见识。他只是调出这几次试炼的投影石,一边观看着元虚舟的出手方式,一边客观地评判道:“思虑太多,太想周全一切,该舍弃的舍弃不下,才会满盘皆输,什么都得不到。”

    “得到?”元虚舟皱起眉头,“除了那些看得到的东西,我还能得到什么?”

    他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已经一眼看得到尽头。

    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那么,努力下去,他还能得到什么预料之外的奖赏吗?

    玄瞻顿了顿,负手立在他面前,说了一句话。

    他说话的语气仍像平时一样波澜不惊,但那句话,却跨越了好几年的时空,骤然回响在被呼风印折磨得肝肠寸断的元虚舟的脑海里。

    ——你连赢都不会,又谈何得到。

    是啊,他连赢都不会,又谈何得到。

    也许,他就是一个道貌岸然,虚伪至极的人。明明对被安排好的人生充满了厌恶,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偏向的答案,但总要靠外力来推一把才会付诸行动。

    他已经不想沿着看得到尽头的道路走下去了,那样虽然能获得短暂的轻松,但他永远会因为自己身世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暴露,而感到不安。

    永远都会活在不知道会被什么打败的恐惧中。

    他该感谢千颉,又逼了他一把,在这样的绝境中,迫使他做出了选择。

    放弃一切也许很难,但这也许才是他该拥有的人生。

    “后招的确有,”元虚舟将目光投向挡在他面前的四位星官,郑重地一一扫过他们的面颊,“但在此之前,我要说一声抱歉。”

    “抱歉,诸位,这是最后一次和你们……作为同僚一起出任务了。”

    他说话时,有灵力不停的外泄,溃散的速度太快了,几乎在他身下铺出一片熠熠的光海,很快就占满了整座西广场。闪闪的灵力化做无数个光球,一齐升上夜空,像倒流着的璀璨星群,让目睹这一幕的妖兵们疑惑不已。

    与此同时,他的语气和吐息竟然越来越平稳,原本因为忍痛而紧锁的眉头也渐渐展开。似乎从此刻起,呼风印的反噬已经没有办法奈何他了。

    落星神宫的星官们都知道,若是不修习无象心经,这份反噬只有散尽修为可解。

    他们对视一眼,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选择,并没有表现出惊诧。其中一人甚至大笑了几声,才开口说道:“不当神官更适合你。”

    悬浮在头顶的九只巨眼骤然被数道风刃同时割破,天空中弥漫出一团巨大的血雾。血雾和向上漂浮的灵力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无法描述的诡异的美感。

    巨大的光海照亮元虚舟的脸,原本黑亮亮的一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纯金色。

    他迎着血雾站起身,对着面前的星官们说道:“事了之后,我会给你们一个解释。但现在,请你们退至安全的位置,越远越好。”

    修罗之力,今后,他会好好和它相处。

    第76章 第 76 章 那么,我就当你们在自寻……

    夜风凛凛吹过, 将流泻在地的灵力一股脑地从山顶吹拂下来。一颗一颗碎散的光球像纷纷扬扬的大雪,从被白雪覆盖着的山巅上滚滚而下。

    一时间,妖都地界上, 方圆百里都变作了一片星海。

    斑驳的星光在漂浮在空中, 已经行至城门外的炎葵伸出手, 望着落进掌心又很快消逝的光球, 神色微沉。

    她如今的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在更深露重的夜里有些惧寒, 所以裹了一件绣了真言的斗篷。身下是一只肥大却敏捷的仙鹤,权当坐骑。

    跟在她身侧的离珠凝神看向山尖, 高高的妖都尖顶上, 原本已经被染成赤金色的夜空突然开始泛白——那里有几股强大的力量在进行拉锯,现在占据上风的, 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陌生威压。

    这股威压极为不同寻常, 几乎令这座山城从尖顶至地心都在震颤不已。

    大大小小的光球仍在视野中浮沉,离珠拧着眉问道:“这是……哪个大能散尽修为了吗?”

    炎葵说:“是虚舟,我们要快一点了。”

    元虚舟的名号, 大荒的妖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据说是极为年轻有为的一个修士,落星神宫对他寄予了厚望,很有可能会成为年纪最小的大神官。

    中土有这样一个后起之秀,作为妖族自然是危机感十足的。

    乍然听说散尽修为的是他, 离珠先是觉得庆幸,而后才一脸可惜地回道:“这修为散了之后, 还能再修炼的吧?这么好的资质, 别死在这里了……”

    对上的是炎葵静静听她胡诌的眼神。

    嗯?她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

    敲了敲脑袋,离珠这才记起来,炎葵和这修士, 似乎还有亲属关系……

    啊,大歧秦王府!

    炎葵可是当了人家继母的!

    那这元虚舟是和阿羽一起来的?

    这继兄妹关系还挺好……

    离珠脑子转不过来了,但目前为止她获得的信息告诉她,这是一局很大的棋。

    纵然离珠有时候也对南荒之主的位置抱有觊觎,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承认,换她落到炎葵这个境地,她可不一定能做到这般运筹帷幄,因势利导,万物皆可为自己所用。

    “那阿羽是不是也有危险?我们要赶紧去救他们吧?”离珠加快了脚步,“晚了就来不及了。”

    仙鹤也跟着疾速飞起来,裹在炎葵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在兜帽下摇摇头:“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

    见离珠一脸疑惑,炎葵接着解释:“虚舟会散尽修为,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所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落星神宫那个象征着未来大神官的呼风印,当初是被人为落在他身上的,不是世人以为的天命。目的……是为了压制住他身上的另一股力量。”

    “另一股力量?”离珠这才一脸恍然地再次看向妖都尖顶。

    炎葵:“呼风印若是消失,这股力量便再也无法被压制住。但虚舟这孩子不一定完全知晓该如何控制,我们如果不赶紧去阻止他,整座妖都恐怕都会成为修罗族的坟场。”

    所以,她们要去救下不是元虚舟,而是在这座妖都内生存着的百万妖族-

    城门之外,有两道人影骤然浮现,速度快得惊人,眨眼就行到了城门口。

    其中一人骑了只肥大的仙鹤,另一人则光靠着双脚瞬行。

    妖都之内乱归乱,但驻守着城门的妖兵们却不动如山。毕竟现在第一层结界还没破,他们的职责仍是要守卫这座妖都。

    城楼上,刚调了一个小队去救火的统帅看着夜幕中的不速之客,面容肃穆地喊道:“离珠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事态紧急,离珠懒得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只漫声说了一句:“我要进城。”

    “伽罗九煞,无召不得入妖都,吾等并未接到诏令,恕难从命。”统领面色未动。

    这就跟中土某些朝代的诸侯,没有皇帝的烽火令便只能老老实实在自己封地上待着一样。既然大吕鼎并未点燃,那他们必然不能放这么个大妖进去。

    然而就在这时,离珠身旁那位身披斗篷,头戴着兜帽的女子却将兜帽摘下,冲着城口之上的妖兵们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驻城统领猝然愣住,微滞片刻后,竟然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开门,让她们进来。”

    他身后的妖兵们被他截然不同的态度弄得懵了头脑,其中一个胆大的凑过去,想问个明白,却被他眼里闪烁着的微光震慑住。

    联系起今夜发生的一桩桩大事,他们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扯着嗓子将命令传下去。

    两扇紧闭着的厚重城门缓缓敞开,发出低哑而幽深的回响。城门口的结界被短暂解除,炎葵穿过城门时,哨塔上忽然响起了一道嘹亮的鸣叫,将初冬的寒夜划开,似乎在迎接自己曾经的主人。

    即便这个主人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这座山城的呼吸和草木。

    炎葵走向伫立在前方的统帅,微笑着说了一声:“辛苦了,阿桑。”

    被亲切唤做阿桑的男子,并未多说一句话,只轻轻咬了咬呀,跪在她面前,深深地将脑袋伏下,神色虔诚地说道:“恭迎羽皇陛下。”-

    狩月宫外的血雾已经变成了血雨。

    九头鸟的九只巨眼被风刃切割成无数块,血肉模糊地往地面上砸。迅速而暴虐的反击令他完全撑不住妖相,惨叫着化为普通家禽的大小,直直地跌落在血泊中。

    事实上,就算他能反应及时,也敌不过这股毁天灭地的威压。

    狩月宫前不知何时已经长满了白骨,一根一根狰狞无比地朝天插去。在方才的战斗中死去的妖兵们,尸体被串在骨刺上,淋淋的残血就这么顺着白骨流下来。那白骨吸饱了血,竟然有了生命一样,咔嚓咔嚓地又长高了好几丈。

    而造成这副炼狱场景的人,竟然是方才那个被人护在身后,连动都动不了的修士。

    此时他正伫立在白骨中央,一双金色的瞳孔完全没有任何情绪。他只是看着眼前还在负隅顽抗,挡在他面前的妖兵们,简短地说道:“让开。”

    这句“让开”说得嚣张至极,让在场的妖兵们几乎气红了眼。

    开什么玩笑?

    明明他都已经受了那么重的反噬,将修为都散尽了,怎么会还有余力来反击?

    但还是有少部分妖兵们产生了动摇。

    这些都是此前跟随千颉去过游尸九野的那一批,也远远地瞧见过眨眼之间,千颉大人的身体就被穿了一个洞,断掉了一条臂膀的场景。但他们不敢问,也不敢私自讨论,回来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今日再次见到九头鸟的眼睛直接被风刃给切碎,顿时就想放下武器投降。

    这样的念头方一产生,就被一名羽族将领打断:“谁敢后退,我先杀了谁!守不住这道墙,你们一样没有活路!”

    千颉大人还没有败,日后若是清算起来,横竖是个死。元虚舟只有一个人在这里,还是个散尽了修为的人,他身上那股力量虽然古怪,但看起来不稳定。

    况且,白骨只会在地面生出。就算那骨头能活过来,又能长多高?

    身为羽族,与风浪搏击是强项。

    在拼尽全力的情况下,他们不信自己没有胜算。

    “听我号令,”他大吼一声,“都给我往空中飞!调整队形!”

    大大小小的羽族妖兵在这道号令下齐齐张开翅膀,飞向空中。像一片片诡异的云堆挤在一起,每一片都翻滚着夺命的妖术,愤慨着就要各逞神威。

    振翅之声混杂着雷电撞击的噼啪声在元虚舟耳畔回响,他的目光移向空中,望见片片羽毛萧索地落下,只觉得有杀意渐渐盈满胸腔。

    天象的变化,向来有其既定的规律,关乎众生万物的命运。若是被人为操纵,会引发很糟糕的连锁反应——首先出现的便是巨大的天灾,紧随其后的便是人祸。

    到那时,《过秦论》中描述的“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场景,将不会是特例。

    所以必须尽快地阻止千颉,令星辰归位。

    太白食昴仍在继续,说明元汐桐那边进展不太顺利。

    让她带着罗青桑和苏浅去面对千颉原是无奈之举,现在,元虚舟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在劝降上了,只能强行一锅端,速战速决。

    孰是孰非的问题纠结起来太复杂,只有赢才能掌握真理。

    “那么,我就当你们在自寻死路了。”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尚未平息的罡风再度起了风势,威势迅猛,毫不留情地从四面八方围困过来,形成一座巨大的风牢。

    地面是森森白骨,头顶是万丈风牢。

    原本还想拼尽全力反击的羽族们惊恐地发现,风牢的威压太强了,四周的空气沉甸甸的,胸腔被挤得喘不过气,四肢像被锁链缚住,什么绝学都使不出来。无论什么级别的妖术通通都哑火,只能眼睁睁地缩在一起,坐以待毙。

    遮蔽着天幕的翅膀被风刃割破,破碎的羽毛像暴雪,被罡风席卷着聚合在一起。风牢的颜色在渐渐加深,范围也在越卷越高。

    退避至巷口的沈岩一行人,一边负责遣散周边的妖民,一边撑着结界试图将风牢挡住。

    但是完全无济于事。

    风刃割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目前虽然不深,但若是不继续退避,他们迟早要被卷进去。

    “遣散的速度赶不上风牢扩大的速度!这样下去不行!”沈岩大叫道:“得想个办法阻止他!”

    然而此时却有星官眼尖的发现,越来越强劲的风牢在穿透狩月宫的宫墙时,竟然停止了扩张。

    似乎是元虚舟在最终快要失控的前一刻,找回了理智。

    为了那个无论如何,他也绝对不会伤害的人。

    沈岩深吸一口气,只见万丈风牢之上,竟然打开了一道生门。

    无数羽族妖兵争先恐后地从那道生门逃窜出来,阔大而漂亮的翅膀被风刃割得千疮百孔,一个个都像被剪掉了羽毛的鸟类,连滚带爬地跌向地面森森的白骨。

    然而就在他们的身体被白骨贯穿之前,狰狞无比的尖锐白骨却在瞬间收了个干净。

    当时就有几个差点被刺穿喉咙的妖兵们吓得尿了裤子,但更多羽族却是将刀兵扔了一地,瘫在地上不知该做何反应。

    视线中有另一队精兵自山下迅速逼近,沈岩心道真是没完没了了,刚打算提起剑来抵御,防止这批看起来精神抖擞的妖兵们背后放冷箭,就看到了他们身前那个领兵的,骑了只仙鹤、飘飘然悬浮在空中的女子。

    那女子的小像他曾经拉着元虚舟翻遍了狩月宫也没找到,后来被证实是元虚舟捣鬼,要隐瞒她的真实身份,才让他等了这么多年才一睹真容。

    果然是……风华绝代。

    “总算是赶上了,”风牢外,离珠悬在炎葵身边,望着地面溃不成军的羽族妖兵们,轻笑道,“不过,他好像并不需要什么帮助。”

    炎葵眼底浮现出一丝赞赏:“毕竟他从小就是很让人省心的,可靠的孩子。”

    “但风牢里,好像还有一部分羽族在誓死抵抗,”离珠奇道,“对千颉那畜生倒是忠心耿耿。”

    “那些都是因着千颉的妖力而化形的,必然只会忠于他。”

    千颉小时候妖力不稳,强行令众妖化形,变出来的缺胳膊少腿的那种。待到他年纪越大,妖力越强,化形出来的妖族便越是稳定。

    这些妖族生来便是他的死士,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了听命于他,不会有其他的选择。千颉若是身死,他们也活不了,所以必须要将元虚舟挡在这里,哪怕是用血肉之躯来挡。

    磷磷白骨尽退之后,西广场的地面只剩下一个个浸满血的深窟窿。

    风牢之上留出的生门缓缓聚拢,留在里面的不会再出来。

    炎葵驱使着仙鹤落到地面,她身后的妖兵们跟着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

    她不必自报家门,在场的所有妖族都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歪七扭八横在地面的伤兵见大势已去,亦大眼瞪小眼地手足无措起来。

    但她只是昂着脑袋,径直朝着广场正中,掌控着风牢的元虚舟走去。

    长长的裙角拖拽在地面,炎葵停下脚步时,半幅裙裾几乎都被鲜血浸透。

    元虚舟抬眼看向她,金色的瞳孔闪了闪,似乎料定她会在这时候出现。

    这是她最适合出现的时机。

    “炎葵大人,你来的正好,”他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更合适,只能照着一般的礼节开口,“这些妖兵们,要留着一条命吗?”

    他看了一眼头顶上翻滚着的风牢,浓黑的阴云几乎要垂到他们头顶。

    “都杀了吧。”

    炎葵转过身,面对着尚未跪地臣服的羽族伤兵,漠然开口:“不能为我所用的羽族,杀光便是。”

    权力更迭,当然是需要流血牺牲的,更何况风牢里关着的是千颉的死士,留着必生祸患。

    但这杀孽,由年轻人来背负实在太沉重。

    就落在她身上吧。

    第77章 第 77 章 好慢啊,阿姐,你什么时……

    “下次再不还手, 我就不替你疗伤了,小颉。”

    啊……怎么突然又回忆起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千颉不太懂。

    或许是,发动星辰术耗费的妖力实在太多, 令他的意识无端地开始游离。

    又或许他很早就已经是这种状态了。浮尸一样, 身体和灵魂一直在错位, 好像肺腑都烂掉了, 所以需要时不时地把以前的回忆翻出来咀嚼,以证明自己还煎熬的活着-

    他被带出蛮蛮谷, 成为炎葵的伴读这件事,并没有如他所期盼的那样, 给他的处境带来多大的改变。

    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 更直白地遭受着恶意而已。

    以前在蛮蛮谷时,他至少可以躲起来, 可现在, 他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被迫站在厌恶他的同龄羽族面前,还要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炎葵的伴读有很多, 他只是其中不喜欢说话的、不讨人喜欢的那一个。

    对于千颉来说,炎葵的世界过于喧嚣,她的精力也过于充沛。每天有无数人来找她,等着她去探索的事物层出不穷, 相比较起来,从蛮蛮谷里被她带出来的小孩就像只吸引了她三天注意力的玩具, 虽然他还在她身边跟着, 但她已经将他抛之脑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长了些个子,长得和她一样高的时候, 她才重新看到他。

    那一年,他已经替她罚抄了许多本书,将笔迹练得与她分毫不差,但妖术却没有任何长进。

    羽皇令他与炎葵一同受教,委派来的老师们其实都是同一批,并未厚此薄彼。是他自己,在懂得了一些事情后,决定还是不要去学那些妖法,这样对谁都好。

    半大的孩子们拉帮结派起来,自然不会像大人那样,维持着假惺惺的分寸。炎葵伴读的这一层身份,在试炼场上并不能保护他。

    说着点到为止,但往往他都会被对方按着打。

    那些伤口藏在衣物底下,起初疼得要命,但后来他换了个角度去看待这整件事,终于劝服自己,这只是他们在害怕他的证据,所以伤口也成了勋章,成了某种赎罪的宽慰。

    他们都说他生来就有罪,那他便有罪吧。

    炎葵问起这件事,是在他因为被打伤,卧床了两个月之后。

    那两个月内,她失去了罚抄的代笔,过得很是不顺。

    在这时候,她终于重视起来他的用途,带着婢女捧了一大堆的礼物,来到他房间看他。

    恰好碰上他脱了上衣在给自己上药。

    受伤的次数太多,他不愿意麻烦妖医过来疗伤。

    事实上,所有羽族投向他的眼神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拷打,所以能自己做的事情,他都不会假手于人。

    比他年长的炎葵虽懂得了男女之防,但他在她眼里还完全是个孩子,所以她只是睁着一双眼看着,待到他涂抹不上后背的伤口时,才伸手从他手里夺过药瓶,坐在他伸手一边替他上药一边问:“疗伤术你没学?”

    她触碰上来的手极其自然,像从来不觉得他是什么灾星,所以他愣了许久,才摇摇头:“没有。”

    “我还以为你只是不愿意学那些伤人的妖法……”

    嗯?原来她知道啊,知道他不愿意系统学习妖术的原因。

    见他闷着脑袋不说话,炎葵又道:“我嘱咐过他们对你态度好一点的,毕竟你被我罩着,怎么着他们也给我几分薄面。谁叫你自己不争气!你之前在蛮蛮谷不是很厉害吗?还策划着要炸宴会来着,怎么一出来就变孬了?你这样还怎么替我冲锋陷阵!”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竟然背对着她接了一句:“替你冲锋陷阵的羽族有那么多,你真的需要我吗?”

    他回到的回复是一阵沉默。

    羞意从他的发际线蔓延到耳垂,那片薄嫩的少年人的肌肤变得绯红一片。小小的、还未成型的喉结藏在他的脖颈里,上下滑动个不停。他深吸一口气,刚打算回头解释几句,他的肩膀却被炎葵使劲拍了一下。

    “你很有竞争意识嘛!小颉!既然这样,那你更应该变强啊!”

    她笑嘻嘻地凑过来的样子,映照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好奇怪,怎么过了这么多年,都完全没有褪色。

    “为什么,要叫我小颉……”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能问出来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要这么亲密地叫他?

    明明都已经快要把他忘了。

    他本来安心可以在蛮蛮谷里等死的,是她将他牵出来,牵进不属于他的世界,又忘性很大地将他抛到一边。他什么利用价值都没有,为什么要像条毒蛇一样,时不时就过来咬他一口?

    “没有人这么叫过你吗?”炎葵顿了一下,想起这个漂亮得令人嫉妒小孩从出生起就没有了父母的关爱,被当成怪物抚养在蛮蛮谷,心里难得柔软了几分。

    她看着他,大方地说道:“你是我表弟,我这样叫你,你不亏。这样吧,以后你也叫我阿姐好了。”

    阿姐?

    千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叫出声。

    炎葵却丝毫不介意,她将手里的药瓶放下,换了疗伤术来一一抚过他的伤口,然后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对他说:“我从不觉得你是灾星,我也不认为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处境。”

    “……”

    “一味地认输,是无法获得尊重的。那些妖术,你明明看一遍就会,为什么不肯施展出来?”她站起身来,冲着他撂话,“下次再不还手,我就不替你疗伤了,小颉。”

    都说出这种话来威胁他了,他当然只能照做。

    阿姐很高兴,因为她多了一个厉害的,既能替她罚抄,又能给她背锅的跟班。

    他也很高兴,因为他对她来说,终于有了利用的价值。

    是阿姐教会他,不服从他的人,要想办法铲除。他是什么东西,阿姐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放任他,纵容他,饲养了他的贪婪,让他误以为今天的他,比昨天值得拥有更多。

    最后却无情地抛下他。

    呵。

    阿姐生的那个女娃,曾经在行宫内控诉他没有跌落过谷底……

    看来是阿姐从来不曾向她交待过他们之间的过往,所以她不知道他本就是从谷底爬出来的,对于屈辱的滋味,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他做了这样的事,阿姐恨不得要他下地狱,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孩子说这些。

    可他在地狱里等了这么久,她却始终不来。

    他等得好累。

    真的好累。

    滴答、滴答……

    暗夜中有什么从他的鼻孔滴落下来,眼角和耳朵也有热流在滑动。

    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啊,流血了。”

    睁开眼,他只觉得整个视野都被蒙上了一层血色。就连奉妖殿顶上的一个个星辰都有些看不清晰。

    “好慢啊,阿姐,你什么时候才会来?”

    他掏出丝帕,将脸上的血渍擦过一道后,才开始用术法仔仔细细地清理。

    真是,本来还想至少在阿姐来之前,他不能败给任何人。

    现在竟然沦落到七窍流血的地步。

    太狼狈了-

    奉妖殿被浓黑的妖力包裹得密不透风,奇诡的黑雾无视风势,从殿内蔓延出来,浓稠地填满半座妖宫。

    长长的树影几乎和殿宇连缀在一起,即便是对于已经觉醒了夜视能力的元汐桐来说,前行也成了一件危机四伏的事。

    凝光球,照明符全都失效,扔出来就被黑暗给吞噬。

    幸好这座妖宫的构造元汐桐已经烂熟于心,知道哪些位置容易设伏。

    也多亏了罗青桑和苏浅的耳力过人,能提前预知危险,三人一路配合,总算是险象环生地抵达了奉妖殿。

    但这里给人的感觉很怪。

    整座圆形广场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莫说护卫的妖兵,就连鸟雀的啼鸣声都听不到一句。南荒气候宜人,这里却冷得像个大冰窖,刺骨的寒意混杂在黑气中,顺着衣料就往骨头里钻。

    她们脚下是铺满了冰渣的宫道,妖气最为强盛的主殿就伫立在宫道尽头,模模糊糊地像被冰封住的怪物。

    “不能再往前走了。”罗青桑横过一只胳膊挡在元汐桐面前,示意她们看向四周。

    宫道两旁的草木不知何时已经被吸干了生气,凋零成光秃秃的枝桠,于一团黑气中张牙舞爪地凸出来。

    千颉外溢的妖气实在太重,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她们在来的路上虽然已经感受到了不适,但身上绣有真言,又有灵力支撑,勉强还能净化。

    可越往里走,鼻腔感觉到的空气越稀薄,几乎到了喘不过气来的地步。

    盘踞在奉妖殿宫的这团黑气,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生命体,完完全全地在拒绝所有活物的侵入。

    “怨气深重的大妖处在寂灭边缘时,反倒是最危险的,”苏浅说,“因为他们几乎是已经神智不清,身负的妖力造成的空洞会吞噬掉一切,若是不慎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件事情,元汐桐知道。

    大妖们也会死,若是寿终正寝,自然对周遭的事物不会产生影响。怕的是修行时走火入魔,或是修行法门本就是“恶”为根基,那么这些大妖们的寂灭之地,便会形成天然的恶沼,会吞噬所有试图接近的生物,几百年内都无法消散。

    听上去好像和时空裂缝一个原理。

    宫道上的冰层朝着她们脚下迅速延伸,元汐桐三人被逼退至安全距离。但冰封的范围一直在扩大,她需要抓紧时间。

    “有生命的物体不可以侵入,但神识可以。”元汐桐突然说。

    虽然很危险,但这种吞噬能力,怎么都不会比游尸九野那次更危险。

    她在游尸九野内赢过千颉一次,这次,在千颉同样虚弱的情况下,若是拼神识的话,她不一定会输。

    况且被千颉搅乱的天象一刻不恢复,哥哥的身体就要一直遭受折磨。

    不能再慢吞吞地想所谓的“万全之策”了。

    “我的神识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我要进去找他,”元汐桐接着说,“你们就,替我看着点。”

    “你放心,”罗青桑点头道,“我们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她和苏浅并不是犹犹豫豫之人,闻言她们迅速同意了元汐桐的办法——由她们二人留在原地,看好元汐桐的肉身,应对不断扩大的冰封和有可能出现的伏击。

    事不宜迟,几乎是在决定好这一切的瞬间,元汐桐便将神识散开,顺着宫道往前奔去。

    第78章 第 78 章 你们明明都那么珍视对方……

    谢天谢地, 元汐桐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的神识的确很强大,在妖力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受到任何阻挡, 便一头扎进了奉妖殿的殿门。

    这样的举动其实很鲁莽, 倘若娘亲在这里, 一定不会赞同她这样做。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 妖力濒临崩溃的大妖们,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

    正如她在进入奉妖殿之前, 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遭遇什么一样。

    也许她的神识在跨入这扇大门的瞬间,就会被撕碎。

    但出乎意料的是, 门后竟然没有浓稠到化不开的妖力, 没有寒气,也没有可怖的冰棱和一切看起来能伤人的怪物。

    只有一望无尽的朦胧的雾气。

    她应该是踏进了千颉的妖境当中。

    越厉害的妖, 拥有的妖境便越庞大。有些大妖寂灭后, 骸骨能化为一座山。

    千颉的妖境明显大得看不到边界。

    这里除了雾气,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偶有阳光照过来,不多时便开始转阴。浓云在天际翻滚,此刻的千颉应当处在极为强烈的情绪波动中。

    这样激荡的情绪令元汐桐感觉不太舒服,为避免神魂受损, 她在心里默念了几段清心咒,才屏住呼吸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 浓雾稍稍散去。但横在眼前的, 却全是记忆碎片。

    山呼海啸一般,走几步便看到一段,没什么规律, 纷乱不堪,似乎连记忆的主人自己都不清楚该回忆哪一段才好。

    他被这些记忆魇住了,怎么走都走不出来,也根本就不想走出来。

    这些记忆,无一例外,都和炎葵有关。

    元汐桐不知道千颉是不是故意要让她看到这些,以此来激起她对娘亲的不满——毕竟她是娘亲和爹爹所出,亲眼目睹自己娘亲和别的男子的过往,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无法接受。

    但元汐桐却并未产生任何抵触情绪。

    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去纠结爹娘之间究竟爱与不爱。

    她甚至觉得这很正常。

    娘亲是南荒之主,是至尊至贵的羽皇,在爹爹之前,她就算经历了十段八段感情,那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即便是站在千颉的角度来看,几千年来,娘亲换人的速度也不算快。

    娘亲已经很专情了。

    所以说到底,是爹爹占了大便宜。

    可这毕竟是千颉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站在他的视角来发生的。

    元汐桐本就是个拧巴敏感的姑娘,在这样沓杂不堪的记忆碎片的冲击下,去直面他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克制和最委屈的情绪,她竟然微妙地产生了一丝共情。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她和哥哥身上呢?

    如果哥哥有一天要扔下她,一个人去渡劫,而她再也见不到他……她真的能坦然面对吗?她真的不会做出和千颉一样可怕的举动吗?

    丧心病狂地就算是毁掉哥哥的一切,也要将他留下来,永远陪着她。

    她会……这样吗?

    这样的念头刚一产生,奉妖殿外的元汐桐便顿时吐出一口血。

    苏浅皱着眉头看向她,发现她不仅嘴角开始吐血,就连紧闭着的双眼,不知何时也开始泪流不止,身子更是抖得厉害。

    “糟了,她的神魂一直在波动,看来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苏浅问,“要强行唤醒她吗?”

    罗青桑盘腿坐在元汐桐身后,伸手在她太阳穴处注入灵力。

    暖融融的清光融进元汐桐的头皮后,她的颤栗渐渐弱了下去。罗青桑说:“暂时先不要,强行将她唤回来,对她的伤害更大,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已经吐血的元汐桐,仍在千颉的妖境内游荡。

    她陷入了“会与不会”的困境中,想不明白,思绪越来越混乱,甚至连眼皮都在不自觉地一开一阖。

    好困,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了,从落星神宫到南荒的狩月宫,她一直在强打着精神来应付一切。

    她好想打个盹休息一下,就一下。

    可理智却在告诉她,不行,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一旦睡着了,她就会永远出不去了。

    娘亲,哥哥,爹爹都在等着她,她怎么能被这点把戏给魇住。

    假设性问题她想不明白,干脆甩了甩头不去思考。她敲了敲脑袋强行振奋精神,扯着嗓子喊道:“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千颉!”

    空洞的回声传进她耳朵里,奇怪,这样喊出声之后,她的思绪竟然清明了不少。

    她往前疾走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原地停下,抬起头对着虚空环视了一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跟你不一样,千颉。我的哥哥,他不会像我娘抛下你一样抛下我。”

    世界静止了,横亘在眼前的记忆碎片被一股大力拨开。白雾骤然散去,奉妖殿终于在她面前显现出原貌。

    跟娘亲描述的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动。

    而千颉就这样坐在通往羽皇之位的台阶上,面貌虽然看起来仍旧漂亮锋利,周身却透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颓然。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由于使用妖力过度还是什么。

    “呵呵……”他一只手肘撑着脑袋,发出一声情绪不明的低笑,“真是伤人呐,小姑娘。”

    因为这道声音太过清晰,元汐桐甚至能辨认出他的声线中带着一丝无可抑制的颤。

    “你很懂怎么气人,”他眨眨眼,“因为会抛下对方的,是你自己才对吧。”

    元汐桐没回话。

    千颉的话语蛊惑性太强,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被他绕进去,还是不要和他说话为好。

    见她紧闭着嘴一脸防备,千颉牵起嘴角笑了笑:“怎么,你在害怕跟我交流吗?还是被我说中了?元虚舟此刻正在被呼风印反噬,而你将他抛在了那里,选择继续来杀我,是因为他的安危对你来说没有复仇重要吧?”

    他怡然自得的语气简直在告诉她:你看吧,你和你娘一样无情。

    可他的表情却并不如他的语气一般开心,他只是平静地在目睹一场亲身经历过的悲剧而已,并且试图从中拆解出能取悦自己的部分。

    已经看过他记忆的元汐桐,在这一刻其实是理解他的。他的许多阴暗自私的想法在某种时刻简直与她不谋而合。

    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决定再不要和他废话,一扬手蓄起妖力,招呼也没打地朝他冲过去。

    情势紧急,他好不容易才肯现身,再没时间可以耽搁,所以她一出手便是杀招。

    千颉抬起手,正面接下她这一击。

    强烈的光波在伫立着七十二根大柱的殿内碰撞,陈列在四周的摆件几乎被掀了一地。

    元汐桐纵身后退,没等光芒黯下来,便打算再次上前。脚步刚起,她便看到被冰封住的妖境中,不知何时竟然飘进来几颗光球。

    光球当中熟悉的灵力令她生生顿在原地,与此同时,千颉的目光亦是一凛。

    怎么回事?

    这股灵力……

    元汐桐抬起头,看到奉妖殿的圆形尖顶上,有雪花般的灵力穿透冰封的妖境,恣意妄为地落下,纷纷扬扬,闪烁明灭,几乎让她的双眼感到眩惑。

    她没有经历过修士散尽修为的场景,一时间不敢确认。还是千颉先反应过来,喃喃道:“选择了散尽修为,让一切归零吗?真是……”

    真是,任性之极啊。

    很突然地,他竟然捧着腹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阴森森的奉妖殿内,听起来竟然透露着一丝惨淡。

    元汐桐站在原地,一时想起游尸九野内哥哥被斩断灵脉后,爆发出的那阵修罗之力,一时又记起自己来之前,哥哥说要她相信他,他会很快追上来……

    所以这便是,他追上来的代价吗?

    完完全全放弃神官长的大好前途和前二十年的人生,从此踏入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世界,从零开始。

    那哥哥,还是哥哥吗?

    他会不会又变得不认识她了?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强行令自己打起精神看向千颉。

    他还在捂着眼睛笑,看起来状态很不好,疯疯癫癫的像是了什么刺激。

    但这份刺激还不够击溃他的神魂。

    需要再添一把火。

    元汐桐操纵着神识靠近千颉,在他头顶问道:“你在笑什么?很羡慕他是吗?”

    刺耳的笑声突然停了,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论断,千颉张开指缝,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因为盯得太用力,那双眼迅速涨红,乍一看仿佛要落下几滴血泪。

    “我?我羡慕他?”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倒是说说!我到底羡慕他什么?”

    元虚舟的人生,在外人看来,招人羡慕的地方有很多。就连元汐桐自己,也对他表示过嫉恨。但那些说到底,都是表面的荣耀——她并不觉得令千颉受刺激的是这么肤浅的东西。

    她想了想,平静地说道:“你羡慕的是,他放弃一切后,仍旧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句话刚说出口,她便察觉到脚下踩着的地板晃动了几下,耳畔远远地捕捉到了冰柱砸落的声音。

    这座妖境,有什么地方已经开始坍塌。

    她抓住机会,再次开口:“你遵守了承诺,没有把他的身世说出去,一码归一码,至少这件事,我很感激你。”

    顿了顿,她才控制住表情,轻声叫了他一句:“舅舅。”

    千颉的肩膀猛然震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双手,再次直面她。喜怒无常惯了的那张面孔,头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堪称呆楞的情绪。

    为她这个包含着亲近意味的称呼。

    元汐桐攥住拳头,强逼着自己与他对视:“很意外吗?可是,娘亲提起你时,向来都是用‘舅舅’这个称呼的,只是会加个疯子来形容你罢了。”

    “疯子……”千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线中竟然透着一股诡异的缱绻。

    他们身下的台阶在剧烈晃动,整座妖境由于塌陷得太快,传来此起彼伏的轰然巨响。瓦砾和灰尘一同扬起,将他们周围包裹得朦胧一片,但他并未在意。

    她快要成功了。

    元汐桐定了定神,一句追着一句,几乎是不给千颉思考机会地问道:“你知道吗?我娘在我面前,并没有展现过对你很强烈的恨意。你们明明都那么珍视对方,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娘亲渡劫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她所看到的记忆碎片里,并没有娘亲渡劫的那一段,似乎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惨痛,所以要完完全全地尘封起来,一刻都不愿意再记起。

    记起来的话,会崩溃致死吗?

    元汐桐后退一步,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听到这句话的千颉却突然站起身来,像是识破了她的把戏,就连眼神也恢复了一丝清明。

    被触碰到绝对不能提及的领域令他防御心大起,好不容易散开的妖雾竟然再次开始聚拢。

    他将身子背过去,有些焦躁地原地踱了几步,才咬了咬嘴唇,按着眉头说道:“记不清了,说不定,我只是不甘心她老是在耍我,所以一定要找个机会报复她。”

    “是吗?小颉。”

    一道熟悉的,不管经过多少年,他都绝对不会忘记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第79章 第 79 章 我乃南荒少主,你是我小……

    听到炎葵的声音在妖境内响起, 元汐桐也十分震惊。

    是娘亲来了吗?

    发动突袭前,她的确有用特殊的方式联系过娘亲,知道娘亲一直潜伏在妖都附近。

    但她不知道娘亲身边都有谁, 是不是能顺利抵达。

    可还没等元汐桐搞清楚状况, 她的神识就突然感觉一阵剧痛, 像是在被这座妖境强行驱赶。

    怎么会?

    千颉分明已经毫无抵抗的意志了, 妖境也坍塌了一大半,为何在这一刻突然回光返照, 像是找回了一丝生机?

    遮挡住视线的白雾像潮水一般重新朝她聚拢,一齐拢过来的还有繁杂冗长的记忆碎片。失重的感觉不可抑制地袭来, 她的意识像风筝一般被吹起, 只能眼看着千颉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她这就要被赶出去了?

    可是千颉还没死,而她仅剩的妖力并不足以支撑她再散一次神识进来对付他。

    不行, 不能就这样放弃。

    奋力挣扎间, 她看到如春日般温润和煦的大量记忆碎片中,突然出现了一小块灰色的碎片。很突兀,像苍翠繁茂的枝头上悬挂着的坏果。

    明明这么显眼, 为什么刚刚她没有发现?

    必然不是因为她刚才那段明确的请求,而是……

    而是已经没有必要再封尘了。

    她操控着意识飘过去,只是没想到刚把那段记忆攫取进脑海,眼前就冒出了一大片刺眼的白光。

    滞后的痛觉在此刻悉数回到她的身体,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方才散开神识的地方。

    鬼蜮般阴森的黑气不知何时已经被驱散, 取而代之是是头顶上翻卷着的火云, 将黑夜照得像白昼。一列列装备精良的羽族妖兵正越过她身旁,井然有序地将整个奉妖殿团团围住。

    另有一队后勤兵正在处理宫道上断裂的冰柱,一瞬间, 这座原本充满了死气的妖宫竟然充满了活物的气息。

    更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攻击她,方才的厮杀仿佛变成了一场梦。

    现在,他们处在同一个阵营。

    而那座被封冰住的庞大妖境,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奉妖殿又恢复了原貌。

    就连周围穿透骨髓的寒意也渐渐被化开,元汐桐暖和了过来。

    随即她才意识到,感到暖和是因为有暖流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心口。她一低头,就看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悬在她胸前,掌心有紫光缓缓朝她流淌。

    被冻得僵直的脊椎亦被一只臂膀揽住,这让她多少觉得骨头没那么疼了。

    空气中弥漫着大火过后被雨浇湿的味道,很杂乱,也很陌生,唯一令人安心的是来人身上好闻的香味。

    是哥哥。

    他信守了对她的承诺,他没事,他真的追上了她。

    但元汐桐只安心了一瞬,便像想起了什么,猛地扭过头看向他。

    结果她这副透支妖力过度的身子实在是有些不济,扭个头而已,她都疼得差点惊叫出声——没叫出声是因为她一张嘴便感觉喉头有血气在上涌,直接就这么爆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别乱动,你身上伤口很多,”揽住她的那只臂膀在此时收紧,收得她动弹不得后,这人才低声说道,“要花一会儿功夫才能全部弄好。”

    天幕上洒下的光芒收敛在他脸上,他却并未和她对视,眼睛只盯着她破损的衣料,颦着眉去查看她交错纵横的伤口。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乱来成这样的,经脉都亏成这样了,还不怕死地散出神识进入了那座妖境。

    方才元虚舟从她袖口搜出了几个空药瓶,才意识到到在宫墙外她那么快恢复过来是因为连磕了几大瓶药。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责怪自己没保护好她,紧要关头将她推出去往前走,还是该责怪她走得太过激进冒险。

    有心疼的情绪梗在喉头,他只能尽量放轻动作。

    元虚舟这边不再说话,元汐桐却无端开始紧张起来。

    因为她发现他的眼睛,并未恢复成她熟悉的黑瞳,还是冷冰冰的金色。

    每 次他的瞳孔变成金色,他都会变成另一个人。

    “你……”她犹豫着开口,“你……认得我吗?”

    “……”

    元虚舟终于抬眼,看着她堪称是灰头土脸的面庞,皱着眉头发笑:“不认得了,要不姑娘你自报下家门?”

    这话说得……

    元汐桐撇撇嘴,信口胡诌道:“我乃南荒少主,你是我小时候捡回来的奴隶,专门伺候我的。以前我走到哪里,你就得跟到哪里,以后也是一样,一步都不能离开我。”

    “脑子转得这么快,看来神魂没有受损,”元虚舟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蹭掉她唇瓣上的血痂,“奴隶?挺好。多谢你这么快就给了我一个新身份。”

    被这样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元汐桐才敢确认,他还是原来那个元虚舟。

    但不管怎么样,他仍旧全须全尾地在她身边,甚至比之前看着还要精神,元汐桐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轻舒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

    她再次环顾四周,看见罗青桑和苏浅正坐在不远处,接受着羽族医官的治疗。浅浅的交谈声落进她耳朵里,一人在说自己想吃牛肉面,一人说自己要吃烤全羊。

    她的目光转向奉妖殿,高高的廊柱下耸峙着的妖兵们,看起来仍在严阵以待。而原本跟着元虚舟的几个星官们也守在那里,似乎殿内除了千颉,还有别的重要人物驾临,所以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娘亲!

    “哥哥!”她急急揪住元虚舟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开口,“我娘!我刚刚听到,我娘她——”

    “别急,”元虚舟捉住她的手,以防她乱动之下又牵动伤口。他看着她,快速交待道,“你娘来了,单独进入了奉妖殿,她请我们不要跟着。但你若是想进去找她,我现在就带你去。”

    这么说来,她果然没有听错。

    娘亲的确是毫无阻碍地出现在了那座妖境,以至于千颉需要把所有无关人等全部都清空。

    在这一刻,元汐桐想起了自己被驱逐出那座妖境之前,看到的那段记忆。

    那或许不能被称之为“真相”,因为千颉的确是造成娘亲妖脉尽断的罪魁祸首,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隐情。

    少年时期遭受的际遇令他成为了一个非黑即白的妖,没有任何中间地带可言。在他看来,既然他的阿姐赐予了他新生,那么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炎葵是他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唯一寄托,如若炎葵不在了,他也就不在了。

    所以她必须留在他身边,被他蚕食。

    这样的畸形的恶念盘踞在他心头,即便是明白自己一旦阻止她渡劫,便绝对无法获得她的原谅,他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第一道雷劫来临之际,原本需要为炎葵护法的千颉突然倒戈,一掌直击她的后胸。

    他用了九成的功力,为的就是一击必中,令她再扛不住天雷。劫数若无法落在她身上,渡劫便算失败。她只能继续留在人间,与他痛苦的纠缠。

    炎葵在命门大开之下,当即便吐出一口鲜血。

    她转过头来看向千颉的眼神,是他此后所有噩梦的来源。

    但当下他顾不了那么多了,雷劫一动,天雷一定会降下。若降在此时的炎葵身上,她说不定会就此丧命。于是他飞身显出妖相,张开翅膀,替她生生扛下两道天雷,几乎被劈掉了半条命。

    第三道却是炎葵自己扛的。

    她以残血之躯冲上天际,带着被信任之人背叛后,永不原谅的决绝,被第三道天雷劈散了修为,妖脉尽断。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庞大的鸟身在赤水之畔消散,天上飘落下来的羽毛几乎要铺满赤水两岸。

    目睹这一幕的千颉急血攻心,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他一连昏迷了数日,才在狩月宫内醒过来,因此错过了去赤水之畔寻找炎葵的最佳时机。

    人人都说她已经魂飞魄散,但他不信。

    他会找到她,即便是被她亲手杀死,他也要将她找回来。

    可在此之前,他需要先苟活下去。

    既然他已经做了最忘恩负义的事,将自己和外界连接的桥梁彻底摧毁,将光明和美好尽数背弃,那他只能做恶到底,成为完完全全的恶人,才能获得短暂的力量。

    因为对阿姐的愧疚已经不允许他再好起来了。

    他也没有资格去祈求她的原谅。

    看完这段记忆,元汐桐这才明白,她被千颉驱赶时所感受到的那丝生机,只不过是一种欣然赴死的快乐而已。

    在期盼着死在娘亲手上的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快乐。

    “我……”元汐桐眼神黯了黯,低声说道:“我不进去了,既然娘亲不希望我们去打搅,那就让她安心送他最后一程吧。”

    也许是,再艰难的路,只要跋涉到了终点,就会变得宽容。

    在这一刻,她忽略了千颉给她带来的伤害,决定在这最后一刻,让他死得其所。

    大妖处在寂灭边缘时,妖境内通常会充斥着大量的记忆碎片,迷宫一样,腐蚀着擅闯者的心境。

    元虚舟大概明白元汐桐应当是在妖境里看到了什么,但受到影响并不大。她只是偶尔喜欢犯傻而已,实际上比谁都勇敢结实。

    所以他没有多问,就这样轻轻将下巴磕在她头顶上,说道:“嗯,那就不去。你娘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

    要她放心,元汐桐却还有一桩事情实在放心不下。

    她拉开和他的距离,盯着他那双眼睛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你的眼睛,就一直是这样了吗?”

    怎么还是金色?

    这大概是什么修罗族的特征吧,元虚舟也不清楚:“也许要等我弄清楚自己的来历才能知道。”

    顿了顿,他才问:“很吓人吗?”

    元汐桐摇摇头。

    瞳孔里有情绪了,就不吓人了。而且,还……

    怪好看的。

    第80章 第 80 章 因为做恶的感觉很爽,爽……

    已经糟到了极点的结局, 还可以更糟吗?

    在听到阿姐质问的那一刻,千颉才明白,对于他来说, 是可以更糟的。

    他不想和那么一个牙尖嘴利, 试图摧毁他神识的小姑娘解释那么多, 因而下意识嘴硬说出的托词, 却恰恰好落进了阿姐的耳中。

    这样凑巧的误会,令他感到无比绝望。

    ——不, 他不是这样想的,他从来不曾这样想过。

    想要仓惶解释几句, 可无力和羞耻却将他袭卷。他也很意外, 在实实在在地做了那么多恶之后,自己还能拥有羞耻这种情感, 但在这一刻, 他的确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已经没有意义了,这点无关紧要的误会即便是解释清楚了,对他已经犯下的罪行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所以他在将元汐桐驱逐出妖境后, 只是静静地转过身,站在原地,看着阿姐,不发一言。

    其实, 这么多年未见,他有很多话想问的。

    但在完完全全感受不到阿姐任何妖力的情况下, 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需要问了。

    因为在她妖脉尽断之后, 她一切的苦难,都是拜他所赐。

    已经麻木到极点的心在一钝一钝地跳,原本跳散了, 不知去了哪里,这一刻却重新聚拢在阿姐那张和渡劫前没什么变化的脸上。而她正在朝他走近,一步一步走得很轻,也很稳。

    他在这样的脚步声里,竟然品尝到了幸福感。

    眼眶没来由地开始发热,原本他以为已经被他抛弃掉的泪腺又奇迹般地长了回来,阿姐的身影在他眼里变成模糊的色块。

    在眼泪滑落下来之前,他再次背过身,不再看她。

    已经够了,临死之前,能看到这一眼就足够了。

    “原本我还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直接踏进来,没想到真的成功了,”炎葵在他身后停下,转着脑袋四下打量了一番,才轻轻巧巧地说道,“是特地等着我来,所以毫不设防的吗?”

    “……”喉头哽住了,所以千颉使劲吞咽了几下,才稳住声线回她,“嗯,因为一直盼着你来。”

    “阿羽的神识被你赶出去了?你有没有为难她?”

    “有的话,你要教训我吗?”

    一问一答间,他的回应堪称冷漠,炎葵却并未介意。

    事实上,自那次渡劫失败之后,她已经很难感知到别人的情绪了。即便是在看清千颉的衣饰头冠还是二十年前,他背叛她时的模样后,她的表情也是纹丝不动。

    “小颉,”她淡淡开口,“我赶了这么远的路,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就只打算把背影留给我吗?”

    一句“小颉”令千颉低低地笑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拳头却攥得连指骨都要裂开。精心维持的幻象在此刻再也撑不住,他又变回了早已经习惯的披头散发的样子。

    长期不曾在阳光底下活动令他的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青白色,在空旷的殿内幽冷得像是下一刻就要长出尸斑。

    这副模样实在丑陋,他伸手将面颊捂住,下意识地就要将自己的身躯藏起来。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炎葵在他身旁蹲下,透过千颉垂下的发丝去看他,他却应激般地缩了缩肩膀。

    过了半晌,他才自嘲般地开口:“因为做恶的感觉很爽,爽得完全停不下来。”

    “所以你先是杀了我儿时最要好的同伴,再屠尽了比翼鸟族,将所有曾经欺凌过你的羽族尽数一个一个地清算……这样做,能让你感觉到快意,是吗?”

    他的罪行远不止如此,但一桩桩细数太麻烦,炎葵没那个耐心。

    “是。”一旦开始用恶行来止痛,便无法回头。

    “哦,这样,”炎葵点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知道的,我出现在你面前,只会是一个目的。”

    千颉当然知道。

    他平静地笑了笑,后颈处突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漩涡。

    在游尸九野内,元虚舟先是用白骨将他穿胸,再用风刃斩断他一只手,他也能迅速恢复过来的原因就在于,那根本不是他的命门。

    后颈这里才是。

    而炎葵向来是知道的。

    她从袖里抽出一把短剑,金吞口,剑柄上镶有绿松石,剑身光华璀璨,一看便是柄神兵利器。炎葵以前用不着这些东西,但妖力尽失后,便不得不多搜罗些兵器来防身。

    “让你见笑了。”她说,“如你所见,我现在确实成了个废人,如果你要反抗,我也完全拿你没办法。”

    一个大妖,要取人性命,竟然要借助武器,说起来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座奉妖殿,人是旧人,景是旧景,看起来虽无变化,但又什么都变了。

    炎葵的态度越是释然,千颉便越觉得心头泛起了刀绞一般的痛,痛意和歉意混杂在一起,绵绵无尽,只一会儿他便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阿姐,对不起……”他抬起头来看向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重复着道歉。

    “嗯,我听到了。”

    炎葵拨开他的发丝,抬起手木然地蹭了蹭他的面颊,然后捧住他的脑袋,一手将短剑抬起,正对着他的后颈。

    对视的瞬间,相伴了上千年的记忆像涨了潮的海水,铺天盖地地漫过来。恍惚间,千颉好像听见了蛮蛮谷的蝉鸣声在他耳边燥燥地响。

    他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上她的肩膀,察觉到她并未将自己推开,竟然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幸运的。

    是阿姐让他幸运了上千年,只是后来路走岔了而已。

    而他最终能死在阿姐手上,又何尝不是一种善终?

    “小颉,礼物收到了吗?”

    一阵剧痛自后颈袭来,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千颉听到炎葵这样问他。

    她的眼神里有慈悲,有麻木,唯独没有爱恨。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

    “收到了,但我不喜欢,你很过分……所以,我也要送你一件,你可能不喜欢的礼物……”

    千颉的话与他的生命一起终结在这里。

    炎葵捧着他的脑袋抬起头,发现这座已经完全平息下来的妖境竟然刮起了一阵和煦的风。

    无数的黑色花瓣被风卷起,不多时便被卷成一个小小的花球,怎么看都像是花瓣的坟,片片倒映在她眼里。

    黑色的光芒就裹在花球之外,似送葬的火焰熊熊燃烧,一点一点将花瓣全数烧尽,直到那座坟茔变作一颗纯黑的珠子。

    而承载着千颉全部妖力的庞大妖境,就静静地栖息在这颗珠子当中-

    错乱的星辰各归其位,天边晨曦初现,宣告着这个漫长的夜晚即将结束。

    落星神宫几位星官疗完了伤,正聚在一起紧盯着奉妖殿的大门。

    其中一人满脸的不放心:“究竟有没有问题啊?炎葵什么妖力都没有了吧?她独自进去,万一被反杀了怎么办?”

    守在一旁的阿桑闻言,反手便将手里的长刀架上了他的脖子,冷着一张脸告诫道:“这位星官,请慎言。”

    这人却丝毫不怵,一抬手将刀刃夹在指尖,皮笑肉不笑地挑眉道:“怎么?不慎言的话,你要跟我打一架吗?”

    “哎哎哎,”沈岩从柱子后蹿过来,站在中间将这二人隔开,“都闭嘴吧,我好不容易想靠在柱子上眯一下,结果你们左一个慎言,又一个慎言,我还以为你们在叫我名字。”

    他们已经等待了许久,焦躁些也很正常。

    见二人都收了火气,沈岩才冲着石阶下努努嘴,安抚道:“虚舟的修罗之力铺散在地底的,一旦千颉有异动,会立刻将其诛杀。大家少安毋躁,不会有问题的。”

    视线所及之处,元虚舟正专心替他的妹妹疗伤,并未分出半点眼神朝这边看。但他的力量仍旧在这座妖宫内铺着,以防出现任何意外。

    说起修罗之力,众人仍是一头雾水。

    但眼下却不是问个分明的时候。

    远方有晨钟响起,高亢澄明的钟声穿透低俯的群山和蒙蒙晨雾,袅袅传进众人的耳中。

    奉妖殿朱红的大门在这时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稀薄的晨光照进门扉,元汐桐飞快地抬头看去,先是有一瞬间的紧绷,在看到娘亲细长的身影款款出现在门后时,一颗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她一下便从盘腿的姿势弹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奔。可奔到中途她却突然停了一下,将头回过去,看了看元虚舟。

    元虚舟也在看着她。

    他刚刚又被她下意识地甩开了手。

    记忆中,相似的情形发生在她觉醒妖脉那一日,她在演武场上干脆利落地奔向了她最重要的娘亲,一刻都不曾回头看他。

    而这次,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琳琅的晨光中快速跑回来,一把将他牵起,牵着他走向赐予她生命的那个人,要彻底与他绑定似的。

    这是元虚舟第一次在她脸上感受到“坚定”的情绪,他不自觉将她的手回握住,像握住一颗新生的太阳。

    奉妖殿的大门被彻底打开,炎葵走出来时,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血淋淋的东西。

    看清楚她手提着物品的众人,瞳孔皆不约而同地震颤了一下。

    那是,千颉的头颅。

    “娘亲……”

    元汐桐走过去,看着她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炎葵却只是对着她柔柔一笑,然后转向候在一旁的阿桑,将这颗头颅递到他手上,淡然吩咐道:“挂城楼上以儆效尤,提醒众羽族,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是!”阿桑领命而去。

    接着,炎葵又连下几道政令,将最紧要的善后工作一一交待。

    元汐桐站在一旁,看着她面无表情,似乎对千颉的死完全不为所动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道:“娘亲,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在千颉的记忆中看到过他们相处的细节,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时最诚挚的爱恋,几乎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被背叛后,亲手斩下所爱之人的头颅,却还表现得这样平静。

    这根本不正常。

    炎葵的目光在她和元虚舟交握的手上停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早已潜伏在奉妖殿内的黑影却悄然朝着她逼近。

    只是还未触及炎葵的鞋底,那道黑影便直接被地底冒出的白骨钉在了地上。

    一击未中,连影术也轻松被元虚舟限制,但来人却并未放弃,凄声尖叫着以血肉之躯扑向炎葵。

    元汐桐这下反应了过来,一把将炎葵扯过,伸手将来人隔挡住,一掌挥开。

    那人不算厉害,此前又受过一场大伤,因此身子轻飘飘地径直撞向了廊下的大柱,含着一口血没吐出来,看向炎葵的眼神充满了杀意。

    恨极了,所以即便是毫无胜算,也拼了命的要同归于尽。

    她的身影和面孔与炎葵几乎完全一样。

    是阿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