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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已删改) 哭也没用啊妹……

    践踏了哥哥的心意之后, 打算再也不见。

    元汐桐的确是这样想的。

    无论她的初衷是不是在为他好。

    她擅自在替他做决定。

    可站在哥哥的角度看到的却是,付出了所有来保护的妹妹,在他伤势最重, 濒临死亡的时候, 丢下他跟着敌人走, 还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意外回来, 她连一眼都不肯见他,一句解释都没有。

    所以现在他怎么生气、发怒, 甚至惩罚她都是情有可原。

    她被戳中痛处,忘记要咬紧牙关, 于是那根手指就这样探进她的口腔, 去寻找那根颤动不已,根本说不出几句好听话, 需要被惩-戒的舌。

    但就算将牙关咬紧也无济于事, 经过藏书阁那次,他已经熟门熟路地掌握了撬开她唇齿的方式,只需将手指卡在颊面上, 就能让那道齿缝无法闭合,痴痴地等待着他来品尝扫荡。

    他的呼吸晕在她耳后,明明已是深秋天气,她却像掉进了酷暑, 多在太阳底下待一刻就要被灼伤。

    事实上,耳珠子被包裹在湿热的云层里, 的确传来了某种痛感。他是用了力气咬的, 一定要她感觉到痛。

    “嗯,疼……”

    她仰着头往后躲,他却干脆将她的后脑勺一捧, 迫使她看向他。

    男子俯身将她圈禁的姿态,带来扑面而来的支配感。他的吻落在她发顶,动作有多轻柔,语气便有多强硬,“躲什么?上次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他们都知道他指的是藏书阁那次,她揪住他的衣襟,残忍地问他能不能继续,要用自己来换取灵器。

    现在回想起来,她真的是个很不称职的妹妹。

    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这样刻薄了呢?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戳他的心窝。

    她仗着妹妹这个身份,在他这里任性妄为,是知道无论她做出什么错事,他都会原谅她。

    这次呢?

    他消气之后,仍旧会原谅她吗?

    原谅她之后?又要为了她出生入死吗?

    那样血淋淋,连腕骨都要断掉的场景,她不愿哥哥再经受一次。她没用到只能对着那大妖狂吼,却毫无办法救他。如果不是修罗族的血脉给了续了第二条命,他就真的灵脉全断,即便是救回来,也是生不如死。

    而现在,男子紧贴着她面颊的手腕,精瘦有力,连嶙峋凸起的腕骨都是力量与美的结合。

    太好了。

    他真的没事。

    心脏突然一阵紧缩,眼睛变得又酸又胀。

    原本就狎-弄-着她舌头的手指轻轻勾起,将她的上颚抵住。

    元虚舟凑过来,看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压下要怜悯她的想法,指腹顶着上颚绕圈:“又要哭了?哭也没用啊妹妹,你哭得越凶,我只会越高兴。”

    口腔内被摩挲的地方好像有蚂蚁在乱爬,她伸出舌头要去蹭-剐,却率先缠上他那根作恶的手。

    咕唧咕唧,像蜜橘被挤破,橘汁溢出嘴角直往下巴颏淌。剩下一部分滑进了她的喉咙,吞咽时喉头滚动。

    元虚舟紧盯着她的脸,杏脸桃腮,怎么看都是花容满面。细嫩的脖颈扬起来,露出那圈湛蓝色的光镣。看着看着他只觉得指尖就这样窜上来一股激越的电流,令他脉-胀-筋-舒。

    “多大了还流口水,”明明是他做的恶,他却故意要令她难堪,抽手捧住她的面颊,轻声问道,“鸟类都是直肠,鸟妖也是吗?不会等下还要尿床吧?”

    “啪”地一声,在床帐内突兀地响起。

    是她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用了她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将他的面颊扇得侧过去,嘴角缓缓渗出一点血。

    时间凝固了一瞬,元汐桐将拳头攥紧,颤着声线骂道:“你,你还是人吗!”

    在她满脑子都在担心他安危的时候,说出这样浪-荡-恶劣的话。

    元虚舟抬起手背蹭了蹭嘴角,看着她被气得发抖的样子,很好脾气地将她那只打了他巴掌的手牵过来,一根一根地将她攥紧的指尖掰开,“不是人这件事,你不是早知道了吗?这样的巴掌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上次,他心有顾念,不愿真的威逼她。

    说着又看着她红红的掌心:“手不痛吗?打这么重。”

    然后一根一根地细细吻过。

    仿佛有暑热在周遭蔓延开来,她连手指尖都感受到了日光的灼烫,却还是倔强地要把手抽回来,即使会很痛。

    但痛能让她清醒。

    察觉到她的抵抗,元虚舟真的将手松开,任她将那只被他细细亲吻过的手背到身后,绞紧又松开。

    “元汐桐,”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紫虚铃、月晖琴,你都已经拿到手,我如今不过是找你收取代价,拿回你承诺过的东西,你先是想一走了之,现在又要赖账。这样坏的习惯,哥哥可没教过你。”

    “哥哥?”她望着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现在可不敢叫你一声【哥哥】。”

    为什么不敢呢?

    他偏头想了想,啊,因为她害怕,因为她觉得现在面前这个人很陌生对吧?以前他温柔体贴只对着她,像个为她而生的假人,从来不会泄露出半点负面情绪。

    这样做的下场他已经领受过了,并不好。

    说到底,是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不叫就不叫吧,”他低下头,无所谓地笑笑,“免得叫了之后,你要多受些苦。”

    说罢他又捧住她的脑袋吻上来,从下巴袭到嘴角,两唇对口,深深地-侵-入。

    呼吸交混萦绕,他的手掌化作坚固的巢,托起她的后脑勺。她退无可退,连摆头都不被允许,只能被迫张开嘴,任他荡秋千一样地往里钻,往里打结,缠绕。

    元汐桐睁着眼,看着头顶的锦帐,试图通过数针脚来转移注意力。不然发肤之下被她尽力抑制住的神经,会脱离掌控,反过来支配着她将臂膀勾上他的脖颈,叫嚣着要做出回应。

    但她抑制不住眼角的泪,眨一眨就滑落下来,耳朵,脖颈流得到处都是。他的吻就追着泪珠子跑,濡湿的呼吸烫得她脉搏都在狂跳。

    元汐桐从小就爱在他面前哭,委屈时哭,高兴时哭,被亲吻也哭。

    全都是被他纵成这样的。

    一想到这点,他变得更兴奋。

    他捉住她的双手,往头顶拉高。

    而此刻的元汐桐正被他堵着唇,亲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直到他将她的手腕松开,而她始终只能维持着双手抬高的姿势,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又被光镣给绑住了。

    “元虚舟!”她挣扎着,想摆脱束缚,但镣铐却纹丝不动,反倒惹得雪白花枝颤巍巍的摆。

    记忆中她极少这样直呼他的名字,果真是要和他恩断义绝,连哥哥都不叫了。

    “嗯。”

    他应了一声,握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脑袋抬高,束缚住那截纤长脖颈的光镣也一并被他握进掌心。

    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壶水,端到她面前,壶口就这么抵着她的嘴喂。

    “先别哭了,喝点水吧。”他说。

    毕竟接下来,她要从各种意义上要哭给他看,怎么补水都不算过分。

    元汐桐的确也是渴了,被他抓回来后,一口水都没喝,挣扎和打骂都在耗费体力,还白白流了这么久的眼泪,没换来他半点心软。

    所以她很配合地张开嘴就呼噜噜地喝,小半壶很快下肚。

    壶口往上倾斜,她的脖颈跟着抬高。刻意回避的眼神在这一刻骤然对视上,她看到元虚舟正目光沉沉地逼视着她,眼里藏着能让她引火上身的东西。

    点点春-色横上眉黛,藏在罗袜里的脚尖在这瞬间不知道该怎么摆,她只好徒劳地扯着手臂,做出还未放弃抵抗的姿态,这样至少不会被他轻视。

    “怎么不喝了?”

    他这样问了一句,神情带着些促狭。

    喝这么多,要做什么呢?

    她原本不懂,但看到他的神情,却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刚刚他那句令她羞愤到极点的话。

    流口水,后面什么的……

    几近迷蒙的眼顿时清明起来,她扭过头,闭紧嘴巴不愿再喝。

    看来是已经意识到了。

    元虚舟却仍旧不放过她,他抬手,将剩下的半壶水喂进自己嘴里,清液就这样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滚,被烛光照出蜂蜜般的色泽。

    舔一口应该是甜的。

    元汐桐才阻止自己心猿意马,这人便倾身过来,将她没喝完的茶水强行渡给她。

    “呜……不……”

    推拒中茶水撒了大半,在薄薄绢丝上半透明地晕开,雪色就融在下面,灵犀两点。

    她的挣扎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渐渐弱下来,潜藏在血液中的那点压抑了许久的渴望瞅准了机会往外逃窜,将她的原本就摇摆不定的思绪全然占据。

    那点渴望告诉她,她对哥哥的触碰是期待而欢欣的,无论他是温柔还是强硬,都无比的合她心意。

    她才这么年轻,可自觉醒妖脉起,她就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今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都说得快活处且快活。

    她想小小地快活一下,即便是受点谴责,又如何呢?

    原本恨不得藏进衣领的下巴悄悄往上抬了抬,做出最情不自禁的迎合。元虚舟被她回吻得愣了愣,一阵迷惘之后,才将她整个身子抱进怀里,密不透风得像是要将她嵌进去。

    元汐桐知道,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在她再也无法装出被逼迫的模样,忍不住回吻他的那一刻起。

    可能他对她的心思还不够了解,但自小培养的默契在这一刻占据了上风。一起长大的小孩之间,真的有某种外人看不懂的连结。即使他们的身体因朝着各自的性征生长而疏远了太多。

    再不是以前熟稔的模样。

    一个坚-如-铁,一个体-似-酥。

    他们曾经一起做过坏事,也各自尝到了苦果。现在他们即将一起做更坏的事,也许等在前面的是更严重的果。

    但在这一刻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他们从来都是同谋。

    但元虚舟却不认为这是某种心意相通的回应。

    自小遭遇着冷遇长大的姑娘,当然会对一心保护着自己的哥哥产生不同寻常的依赖。分隔几年再见,虽然她害怕他,但也好奇他。入神宫之后,孤立无援的处境又加剧了她对年少时那份亲近的渴望,企图在他身上找出以前那个哥哥的影子。

    这样复杂的境遇交织在一起,他不相信心头一直被重担压着的、性格不健全的小姑娘真的会对他有除依赖以外的其他情意。

    始终是他先用权力逼她就范,现下她给予的回应,充其量只是她不好拒绝。

    “害怕吗?”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元汐桐感到有些晕眩,费了些力气才将眼神聚焦在元虚舟脸上。

    五年前,被她驱使着砍断人胳膊的哥哥,是玩世不恭的小王爷。五年后将她困在这里,颊边却因捱了她一巴掌而印出几道指痕的元虚舟,是理应断情的神官。两副面孔混乱地交互在一起,几乎让她产生了渎神的错觉。

    “害怕?”元汐桐仍旧憋着一股气,所以连话也不肯好好说,“害怕的是你吧!我本来就是半妖,我是被你抓回来的,即使有一天事情败露,别人也不会责怪到我头上。倒是你……”

    她皱起眉头,整个人带着克制不住的躁意:“身为神官,却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是与五年前如出一辙的话语,元虚舟记得清清楚楚。

    他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也像没变过一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嗯,到那时你就全推到我头上好了。”

    元汐桐愣住,隔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她就是这种习惯性嘴硬,不喜欢袒露心迹的人。

    灯光影里,未开封的画卷渐渐展开,次第显露出光莹可人的昳丽胜景。

    鸡鸣时刻,不知哪里的厨房正在熬糖,砂锅已经开始冒泡,咕噜咕噜地,浆汁都要溢出来。

    第62章 第 62 章(已删改) 你就留在这里……

    仙乐崖的鞭刑在第八日酉时如期进行。

    连日来积累的内伤没有得到任何治疗, 三鞭过后,受刑的少年趴在刑台上,半阖的眼睛望着崖边缠满了枯藤的老树, 思绪已经完全游离。

    落星神宫主管中土修士, 犯事者皆须被关押进弦乐崖受刑。

    这样的鞭刑, 一般修士到第三日就会气绝。和他一同被关押在这里, 出卖了落星神宫的那几个星官就是如此丧的命。

    能坚持到第八日,原本还真是个是可造之才。

    施刑的星官收起鞭子, 站在一旁看着他,心里在默默替他惋惜。

    明霞照常唤来星傀将他抱起, 送回牢房。却看到林诚的隔壁牢房里突然多了个囚犯。

    一袭蓝衫, 背对着牢门,躺在干草上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

    落星神宫的囚牢不同于一般官府的囚牢, 关押在这里的都是身怀异能的修士, 这片东区里全是犯了大事的重刑犯。因此每个人都必须单独关押,每间牢房都设有针对性的禁制。

    林诚的隔壁囚室已经多日未曾进过人,怎么才过了一晚, 就突然就多了个重刑犯?

    还是未提交罪证,也未经三殿神官会审,便直接关押进来……

    程序似乎完全不当。

    这是谁关进来的?

    明霞压下心底的疑虑,踏入林诚的牢房时, 又偏头看了一眼。

    总觉得,这身衣服……有些熟悉。

    耳畔忽然听得趴在草席上的少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才意识到自己要赶紧先替他疗伤。

    今天他的内伤明显比昨天要重, 咳了几下就咳出来一滩血,喷在草席上,怪可怜的。也没像往常一样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她身上, 整个人都处在奇异的高热中,似乎已经丧失了意志。

    这样下去,明天的鞭刑他不一定能捱得过去。

    明霞替他将背脊上的皮外伤恢复之后,原本打算如往常一样起身就走,但或许是昨日公孙皓送给她的那只傻不拉几的“捏捏乐”,令她生出了某种不该有的慈爱之心。

    又或许是,这座牢房密不透风又不见天日,里面还因常年关押着受刑的修士,四壁全是干涸血渍。术法清理过后虽不至于恶臭扑鼻,但周遭温度冷不可耐,直透心骨……在这种环境中奄奄一息的少年,可怜兮兮的样子令她终觉顺眼。

    所以她在草席旁蹲下,视线和他齐平:“你不是说不劳烦我替你收尸?那现在这副样子又是死给谁看?”

    她良心实在不多,浑身尖刺收不住,对着林诚总是忍不住口出恶言,见他明明听见了,却并不回话,只是侧过脸,用热烫的眼神看向她。她顿时用极不耐烦的语气再次开口:“我警告你,别给我找麻烦,你要死也明天过后死在神宫外面去。”

    万一师父要向她问罪,她还要费功夫解释,并不是她心存嫉妒,公报私仇。

    被骂了一通后,林诚终于像是恢复了些求生意志,张开嘴,却抑制不住地又咳了一声。

    血沫溅到明霞的手背上,她睁大眼,只觉得溅上手背的是什么能让人腐烂的毒液。她嫌弃无比地抽手,下意识地就要往他身上蹭干净。

    但她忘了少年因为受刑,正赤着上身。

    若不是在最后一瞬清醒过来,她的手就险些要蹭他的背肌。

    见她这般浑身不适,林诚下意识说了一句抱歉。

    可说完后他竟然将头埋回草席里,一连笑了好几声。笑声里包藏了某种祸心,明霞沉下脸,看到他转过头,接着道:“抱歉,身上没一块好布,污了明霞神官的手。”

    去死。

    给她找麻烦就这么让他开心吗?

    即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麻烦。

    她站起身来,恢复从容,掏出一块帕子将手背上的点点血污擦干净。然后像扔掉什么污秽一样,往地上一掷,转身就走。

    经过隔壁牢房时,关押在里面的囚犯恰好露出半边脸。她朝内瞥了一眼,却差点被自己的脚步给绊倒。

    公孙皓?!

    他不是留书给阿岩,说他家老爷子身体抱恙,要赶回去奔丧吗?

    怎么会被关进这里?

    唤来星官将牢门打开,星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这是昨天夜半时被送过来的犯人,将他送来的那群星官带的是虚舟神官的手印,所以弦乐崖不敢多问,就直接把他扔来了这里。

    他还在昏迷,嘴巴眼睛耳朵都流了几行血,明显是伤在内里,骨头都断了几根。

    但这对明霞来说不难处理。不消一刻钟,就已经将他的筋脉和骨头接上。

    这人悠悠转醒,第一反应便是哇哇乱叫,叫得旁边牢房的林诚都开始侧目。

    昨夜发生之事太过突然,公孙皓依稀只能记起来自己被一股劲风给掀到了树干上,而同行的元汐桐则被她那哥哥给拎到了怀里。

    他在这时候痛得昏了过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发觉自己手脚健在,呼吸通畅,已经被人给医治好,公孙皓这才分出神来去看对面的人和身处的环境:“明霞神官?是你给我疗的伤?你怎么会……不,我这是,这是在哪里?”

    开口实在是很语无伦次了。

    明霞叹了一口气:“我还想问你,怎么就被虚舟神官给关进来,喜提重刑犯的待遇了?”

    她竟然完全不知情吗?

    元虚舟在这神宫已经能只手遮天了?

    昨夜的一切,看来都是暗中在进行,不论是他还是元汐桐的事,都被被瞒得密不透风。

    那他就更不能开口了。

    “什么恩怨?”他冷哼一声,“私人恩怨!”

    兴许是他的面容还透着一丝稚气,说话时总严肃不起来,听者自然也不会多当回事。

    “既是私人恩怨,那我也不便过多插手,”明霞对此爱莫能助,“不过,神宫上下全都知道我会日日来这仙乐崖,虚舟神官还把你关进这里,也算是对你网开了一面。”

    因为这事他本来就不占理!

    公孙皓愤愤地想。

    “总之,”他清了清嗓子,“你给那元虚舟带句话,让他不要执迷不悟,及早回头,把该放的人都放了。”

    一个“都”字令明霞挑了挑眉:“该放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还有谁呢?

    还有一个,从小他就觉得她脾气怪异,却怪异得情有可原的姑娘。

    这个姑娘在宗学时坐在他后座,性格纠结拧巴,似乎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能让她真正的开心。他有时候会试图逗她,但总是不得其法。

    但他见过她和元虚舟相处的样子。

    是真正被宠坏的小孩样。

    他那时,其实也挺羡慕的。

    他是家中独子,上头没有兄姐,下头也没有弟妹,几个表亲虽能一起玩闹,但一点都不亲厚。

    明霞见他闭口不言,也大概猜到这“私人恩怨”应当不小,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她最好是不要知道,所以她在确认完公孙皓没有大碍后,便起身告辞。

    急切得令公孙皓有些崩溃:“不是,你就这样走了?”

    他一手抓了抓脑壳,一手去抓住她的袖子,颤着声音问道,“这里……这里死过人吧?”

    清醒过来之后,他才看清楚,这鬼地方四壁都是血,乌漆嘛黑的,又阴又冷,凝滞的空气中除了霉味,还有一股恶臭。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人在受刑时伤口溃烂,而留下的味道。

    不行不行,想起来就一刻都待不下去。

    该死的元虚舟。

    明霞将袖子从他手里扯回来:“你怕啊?”

    他怕死了好吗!

    但少年人面子大过天,隔壁牢房还有人呢,怎么能这么轻易承认自己不行。

    “也不是,”他说,“就是这环境差了点,你能不能把我关到你天市殿啊?还是我原来那间房就行。”

    这话一出,横趴在旁边牢房的林诚竟眼神一凛,当即就想回过身来看看明霞会是什么反应。

    但他忍住了。

    这点细微的呼吸变化没有瞒过明霞的耳朵。

    她隔着木栅栏看了一眼林诚,见那小鬼明显竖着耳朵在听,那种正被什么窥伺着的不适感又悄然漫过来。

    不愿再继续待下去,她对公孙皓摇了摇头,留下几张避尘符和熏风符,便带着星傀走了。

    “我只能替你带句话,不能随意将你带走。”临走之前,她这样抱歉地说道。

    一时间牢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公孙皓捏着那几张符咒,坐在草垛上萎靡了很久,才终于接受了现在的境遇。

    不过幸好旁边还有人陪他。

    不知道这人究竟犯了什么事,看起来伤得也挺重的。

    他闲不住,站起身来,目光穿过栅栏往旁边看。

    那横趴在草席上的少年却在此刻将头转过来,与他静静地对视。不知为何,目光中竟暗含了他看不懂的敌意。

    敌意?

    公孙皓皱起眉头。

    他这么善良可爱的人,怎么各个都对他有敌意?

    不相信似的,他又定睛看过去,然后终于透过那人血淋淋的面孔,辨认出来他究竟是谁。

    就是那个操控了他的星傀,偷走了捕神蝶的修士林诚!

    “你……”

    他伸出手来,话卡在喉咙里,还没酝酿出该怎么骂,便看到那个原本趴在那里,毫无生气的少年竟然没事人一样地坐起来,活动了一圈臂膀后,起身走到牢房门口,弯腰捡起了一块帕子。

    理都没理他地,抓着帕子又径直坐了回去。

    公孙皓捂住胸口,后退一步。

    好险还没骂出口!

    这人竟然是装的!

    元汐桐,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还有个同伴被关押着啊!-

    元汐桐正被人从榻上横抱起,穿过卧房内的暗门,去往太微神殿内神官专用的汤池。

    她身上仍然穿戴着由元虚舟的灵力幻化而成的光镣,湛蓝色的光圈由脖颈连向双腕,衬得一身芙蓉脂肉白玉生光。

    只穿着这个。

    被勒出来的轻微淤痕特地被保留,几朵吻-痕叠在上面,像象征意义明显的勋章,他还不想用术法消除。

    抱起她的男子在白日里短暂出去了一趟,雅青印金神官袍穿得一丝不苟,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都仿佛在神坛之上,道貌岸然得令人发笑。

    但她其实,从小就将他视作神明的。

    只是她错了,现在看来,他实实在在应该是一尊邪神才对。

    画卷之上所有隐藏着的地图全被他解锁,每一丝缝隙都被不留情面地侵-入,挤压,碾平。

    像面对复杂的阵法,需要反复试验,反复使用,反复索求。

    虽然他并不是那么的冷静,甚至在某些时刻带着失控,所以显得有些粗暴。

    暴烈又亲呢地擎开峡关,在她自己都没有探索过的地方,执着地烙上独属于他的邪恶的标记。

    大型猛兽变作了家养小狗,只是猎食同样无休无止。

    (删)

    软塌塌的舌头搭在唇边收不回去,被他温柔地拨弄。恍惚中她听见他似乎说了一句,“你要记住,你是我的。”

    她虽然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其实喜欢这种感觉的。

    无法反抗,全然被掌控的感觉。

    这让她的一切该受到谴责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是被逼迫的,不是吗?

    才开-荤的神官不肯放她睡觉,事实上,她也完全睡不安稳。

    记忆中她和元虚舟上一次睡在一起还是她七岁那年,偷偷跑过去找他。她已经忘记自己当时究竟在委屈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抱着他大哭了一通,而他一边笑话她,一边温柔地亲她。

    那时候他们都是孩子,他告诉她大神官不能娶妻,也不能妄起非想。

    那他现在这样满脑子全是非想又算什么呢?

    她背对着元虚舟,明明方才已经昏阙了好几次,现在却完全没有睡意。

    男子的胸膛为什么能阔大成这样,正面覆上来时,她连顶帐都看不到,整张脸只能贴在他的胸膛上,一边听着他的心跳一边任由热意漫上双颊,要被煮熟成虾子。

    奋力仰起头想喘口气,却又被他按住后脑勺,用双唇堵严实,于是喉咙都开始变得焦渴,只能尽力在他口中去汲取水分,或者说,养分。

    背对着他时,就整个要被他藏进怀里。

    这里本就是他的地盘,他的床,他的被子。她的呼吸和毛孔,甚至是皮肉都在被他围困,受他侵袭。

    闭上眼,浮现的是他那副被她用眼神偷偷丈量过许多次,已经印在了心里的完美身躯。

    睁开眼,又正好看见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线条流丽,用力时青筋暴起,实在赏心悦目。

    由此她又联想到了那根本不该被她吃进去的庞然大物,凶悍上翘,也有手臂上这样子的筋络。

    也许今后,她看到他的臂膀,就会不自觉将这二者联系起来。

    可是,今后?

    她怎么能这么贪心,觉得还会有今后?

    好烦。

    突然那只手蛇行上来,在他留下了红掌印的地方把玩。

    直到嘤嘤之声又从她嗓子眼里外泄,而她再也无法装睡。他才握上她的颈子,轻抚着她的下巴颏说:“休息好了的话,再来一次吧。”

    又来?

    明明平日里是晨起就要上工的劳模,自就任神官以来不曾怠工过一日。可现在帐外天光大亮,他却视若无睹。

    只在她不小心惊叫出声的时候,提醒她院子虽然没有人,但太微神殿执勤的星官们耳力都很好,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丢脸的不是你吗?都知道你昨日抓了只鸟妖,你还有脸说公孙皓通敌!”她努力装作不在乎,却还是被吓得脸色苍白,“公孙皓怎么通敌了?通敌的是你才对!”

    若说通敌,那元虚舟的确是一整晚都在通敌,并且现在仍旧在通。

    这是坐实了的罪名,他并不觉得羞愧。

    “公孙皓,已经成为你的朋友了吗?”他摸了摸元汐桐的后脑勺,“还是说,你娘给了他什么好处?比如,事成之后,将你许给他?”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元虚舟在王府住了半月,五年来第一次和父亲这般朝夕相处,也许是有意要拉近父子之间的距离,父亲向他话了许多家常。

    其中就包括了炎葵属意公孙皓当女婿一事。

    平心而论,这样的安排其实不错,若换做以前的元虚舟,也会觉得那公孙家的公子是个良配。

    多久以前呢?

    大约是在元汐桐十岁那年。

    她因为和肖思宜之间的流言,平日里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的同窗,看着她便开始绕道。起初她虽然不太习惯,久了倒觉得更为轻松,对着人就板起一张脸,老气横秋地不像个十岁的小姑娘。

    下了学,回王府的马车上,元汐桐积了一肚子的课业来问元虚舟,他一一解答之后,突然揪着她的面颊,朝两边轻扯,“你啊,能不能不要老是臭着一张脸?”

    元汐桐瞪圆眼睛:“我没有。”

    她才没有对哥哥臭脸。

    “我去了神宫之后,要先从星官做起,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告假回家。你在帝都,也交几个朋友吧。”

    “我有朋友。”

    “府里那些不算。”那些被她取了名字的灵兽,也不能长久地陪着她。

    敞开的帘子外,是熙熙攘攘下学的宗学子弟。公孙皓带着两个仆役,刻意绕道至秦王府的马车外,放慢脚步,不着痕迹地朝着轿内探头。对上元虚舟的视线时,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只是左脚绊到了右脚,差点摔一跤。

    元虚舟示意元汐桐朝窗外看去,笑着劝她:“别老想着邢夙了,我看他就不错。”

    元汐桐却撇撇嘴:“他好幼稚。”

    他那时一心想当个好哥哥,心无杂念,以为能时常陪伴在妹妹身边,逗妹妹开心的人便是她的良配。

    时隔这么多年,被父亲亲口提及,他才恍然发现,这公孙家的公子一直以来,都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而他终于在此刻弄明白,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公孙皓和父亲很像,他们是一类人。

    性情开朗,善良温和,极好拿捏。

    炎葵是觉得,给元汐桐一个公孙皓,就可以复制她将父亲拿捏致死的老路吗?

    “你在说什么?”元汐桐却对这件事毫无所觉,“什么许配?我和公孙皓根本就不熟!”

    “是吗?”元虚舟不置可否地笑笑,告诉她,“公孙皓会在入夜之前得到医治,但是,你要再提他的名字,我就不敢保证了。”

    又来了,她又露出了这种恨不得将他掐死,却因被钳制而不得不装作乖顺的眼神。

    但他已经不在乎她怎么看他。

    这样更好,他不用再假装自己是个正直的人,这样彼此都会轻松。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竟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愉悦,他凑到她耳边,告诉她别担心,院子里已经被他下了禁制,谁都没有办法窥视和监听。

    (删)-

    最后是怎么停的呢?

    因为元汐桐饿了。

    肚子咕噜咕噜地不停在响。

    因为她上一顿,还是昨夜在南荒的行宫内吃的。

    中途只在临出发前,吃了一点公孙皓给的干果点心。他们都还是小孩子的口味,他过来神宫送一趟灵兽,还带了不少帝都的好吃零嘴,每一样元汐桐都喜欢。

    吃人嘴短,她要快点把公孙皓救出去。

    元虚舟传音出去,让膳房备菜,送至偏厅。然后用他自己的衣袍将她裹住,牵着她去吃饭。

    他的衣袍太宽大,走几步她就得绊一下。一双赤脚露出来,细瘦伶仃的脚踝上还有几道指痕,是被他用力握出来的。

    更别说往上面一点的,本该被藏起来的地方,

    已经肿了,胖胖地鼓起来,可闭合不上的样子就更像一口贪吃的嘴。一张一翕地,似粉蝶迷花,怎么看都很漂亮。

    亲上去就能将他款待。

    同样的,他身上也有许多痕迹,是被她抠出来,咬出来的,都还没有来得及处理。

    元虚舟见她走得实在艰难,干脆一把将她抱起,安置在饭桌旁的交椅上。

    “你来得匆忙,没给你准备衣饰,已经吩咐人临时去裁了,这几日就能送过来。”他说。

    怎么听起来,他似乎要长留她在这里?

    元汐桐抚摸着腕上那圈又变回了手镯的光镣,没贸然出声问。

    她只是若无其事地慢慢将肚子填饱,然后擦干净嘴巴,看着桌面,带着些天真地问道:“那衣饰做好后,光镣是不是就能解开了?我还要去凉州找最后一件灵器,你这样束缚着我的妖力,我怕我打不过他们。”

    耳畔却听见元虚舟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的手覆上来,握住她的后顾,刺破她佯装的镇静,慢吞吞地迫使她看向他。他看着她的眼睛,笑容加深:“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可以放你走了?”

    “可是,”元汐桐说,“我还有事情要做啊。”

    她从南荒逃出来,千颉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他用元虚舟的身世和秦王府的安危来威胁她,是想借她来引出娘亲。

    现在秦王府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她之所以敢过河拆桥,是冷静回忆了她被带走之前的场景。

    当局者迷,她那天只顾着伤心难过,责备自己,伤重之下根本没有意识到千颉其实在忌惮着元虚舟身上的修罗之力。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使用这个筹码的最佳时期,执意要回过头来针对元虚舟的话,除了拼个鱼死网破,再捞不到任何好处。

    所以她必须在对方再次行动之前抢占先机。

    她不能被困在这里。

    可元虚舟嘴角的笑却旋开得更过分:“你要做的,是你娘要你去做的事情,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元汐桐愣住,听见他残忍而冷静地接着说道:“她已经将好好的秦王府害成了这样,王府上下包括家生的仆役都要被遣散。他们仰仗着秦王府活了大半辈子,有些还是小孩子。一朝变天,被迫离家,就算拿了遣散费,放出去了又该怎么活?”

    “你也是,”他拨了拨她的耳垂,“此去凉州凶险,我相信你已经做好了要付出一切的准备,但我不会让你娘再害你更多。你就留在这里,哪里都别想去。”

    第63章 第 63 章(已删改) 就算是一辈子……

    八岁那年, 元虚舟在目睹了元汐桐第一次妖力外泄后,便悄悄防备起了她的生母颜夫人。但那时他年纪太小,还无法在不借助任何外力的情况下, 去探明她的来历。

    元虚舟只知道她生长在发鸠山, 父母双亡, 一直都是一名孤女。她生活的村子已经荒废, 原本零星的几户人家都已经逃荒而走,找不到踪迹了。

    她出现的时机很巧妙, 刚好就在秦王和他的母亲和离之后。

    那时先帝病重,秦王为表孝心, 亲身前往发鸠山求取传说中神农氏种下的能续命的灵草。

    但灵草难寻, 他在附近徘徊数日,都未能见到灵草的踪迹, 反倒在一次进山时遭遇山体滑坡, 拉车的灵鸟在受惊之下,一连飞出百里之远,他的护卫们来不及跟上, 他便人带车掉入了山崖。

    山崖之内白雾漫漫,瘴气丛生,就算是拿着秦王的随身物品使用追踪咒来寻他,也一时之间难以开展。

    秦王在崖底被困一夜, 睁眼看到的便是身背竹篓,身着布衣却难掩丽色的阿颜。

    这样的出场虽然夸张蹊跷了些, 但对当时的秦王来说, 的确有如神女降临。她不仅能吹吹口哨就把灵鸟给唤回来,还能干脆利落地撸起袖子把云车修好。

    遍寻不见的神农氏灵草,在她的帮助下, 竟然被一只鸟给衔了回来。

    如此来历不明的女子,秦王身边的护卫和谋士自然对她防备至极,也曾怀疑过她是妖孽。

    但她身上一无妖力,二无妖脉,分明只是个有些异能的普通女子,还对秦王有着救命之恩。

    在这样的情况下,秦王倾心于她便也顺理成章了起来。

    那神农氏灵草给先帝强行续了五年命,整个秦王府皆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十五岁时,元虚舟跟随玄瞻大神官去往南荒历练,但前任妖主炎葵的画像却连黑市都找不到一幅。

    炎葵作为最负盛名的大妖之一,她渡劫失败的故事在修士当中几乎是家喻户晓。

    跟他一同来历练的沈岩提议,要不要夜里悄悄潜进千颉的妖宫,看能不能找到留存的画像,一睹真容。

    元虚舟原本没兴趣,但出于某种预感需要验证,他还是冒着危险一同去了。

    绕过重重守备,元虚舟在妖宫宝库里的确翻到了一幅小像。那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头戴花树状祖母绿冠冕,神色倨傲,野心勃勃。

    兴许是这妖宫宝物太多,所以不小心遗漏在这里,蒙了不知道多少年头的灰。

    搜寻无果的沈岩回到他身边,问他有没有收获。

    元虚舟将那副小像收进袖口,摇了摇头。

    他于隆冬时节回到帝都,看到雄鹰鸟雀遮天蔽日,顿时就明白过来这股异象出自元汐桐。第二次了,她闹出的动静一次比一次大,她却还傻傻地以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灵根。

    他高兴不起来。

    从南荒搜刮来的小像已经被他销毁,但那头戴冠冕的少女,分明就是眼前颜夫人的模样。

    演武场上散落的木炭被寒风一吹,燃烧得更旺。烟尘在空中漂浮,像群鸟在欢快离巢。

    而他怀里的幼鸟坚定不移地奔向了她的宿命。

    她的宿命,在元虚舟看来,全都和炎葵有关。

    元汐桐是炎葵复仇的工具和承载妖力的容器。出生、长大,还有他从来都不敢去想的未知的结局,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没有自在地活过一天。

    虽然一直养尊处优,但仍旧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只是他不知道,等待着妹妹的会是更广阔的天空还是更华丽的鸟笼。

    活了几千年大妖习惯用上位者的思维来看待问题,秦王府、落星神宫,还有炎葵手底下包括公孙家在内的无数拥趸,不过是助她成事的工具而已。

    必要时刻全都可以牺牲。

    秦王府已成过往,接下来,她还需要牺牲什么呢?

    会连元汐桐也牺牲掉吗?-

    元汐桐沉默下来,她顺着元虚舟那番话,回想起了从小就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婢女们。

    她们都是秦王府的家生子,父母无一不在王府内领了一份职,有些已经做到管事。因为背靠着王府,身份自然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尊贵。

    都是些顶好的姑娘。

    在元汐桐来神宫之前,有一个正在议亲,一个打算到了年纪便过来竞选星官。

    可秦王府没落之后,她们的前途命运也跟着没落。

    她不是不难过。

    但这一路走来,伤心难过的事情太多,她没有办法停下来回看这一切,不然她一步都走不下去。

    “爹爹……”她张了张嘴,嚅嗫着问道,“爹爹怎么样了?”

    “比不了从前,”元虚舟说,“但性命暂时无忧。”

    这句话说得轻巧,但爹爹先是下狱,又被软禁,境遇和从前天差地别,受过的罪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

    元汐桐垂下眼,接着问:“爹爹他,有没有责怪我,责怪我娘?”

    在秦王府时,爹爹虽是王府主人,但实则处在家庭地位的最底层。娘亲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元汐桐有样学样,他多叮嘱一句,她都嫌他啰嗦。

    她对娘亲一直都怀着敬畏,对爹爹则随意得很。

    来神宫之前,爹爹替她备好了所有的行李,告诉她以后身边再没有婢女照料,她到了神宫,前期可能会受些苦,但哥哥在那里,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记得找他,他总不至于放任她这个妹妹不管。还叫她一定要好好吃饭,修炼虽然重要,但过得开心最重要……

    她没等他说完,便上了马车,趴在窗户上挥手道了别。

    现在想来,或许是爹爹早已经做好了她不会回来的准备,她却完全没有领会他的苦心。

    午后的天光透过纸窗照进来,她的气色分明是润泽的,被什么浇灌得开了花,但她垂下来的长睫毛却在她脸上洒下一片忧戚的阴影。

    元虚舟将她抱过来,端到腿上坐稳。她身子细软,抱在怀里跟抱一只灵宠一样,臂弯一拢就能将她完全兜住,兜出一圈供她活动的领地。

    她被他的衣物包裹,身上全是他的味道,领口支出来的那截颈子被光圈束缚住,白得晃眼。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她的耳朵:“父亲那么爱你们,怎么可能会责怪你。”

    从昨夜起,他做这种事就已经很理直气壮了。

    元汐桐却不行,他触碰上来时,她的心跳会陡然加快,耳尖泛红,背脊都开始颤栗,可还要尽力地压抑住,所以她总是感觉很难过。

    太难过了,于是就这样任他亲,耳畔却渐渐泛起一片红霞。冒出头的尖刺被亲得软化,甚至在小小地,一阵一阵地发颤。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最后亲了亲她的眼皮,习惯性地夸赞她。她却过河拆桥般,扭过头。

    刚被驯服好的身体又拿回了主动权,恨不得离他三尺远,甚至连神情都被冷淡所装点。

    元虚舟只是纵容地笑笑。

    却让元汐桐感觉更加烦闷。

    憋了片刻,她终于恨恨地回头,沉不住气地问:“真的不放我走?”

    被喂饱了就想跑,没良心惯了。元虚舟定定地看着她:“不放。”

    “那我就只能一辈子被你关着,在你发忄青的时候敞开腿,当你的禁-脔吗?”说着说着又开始上手打他。

    她以前和他打闹惯了,总还有些习惯一时之间改不了,忘记这样上手时,除了发泄怒气,还饱含了一种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的亲近之意。

    她咬牙的样子未免也太可爱,描绘出的场景太过美好,怎么能把自己物化成这样?控诉和指责全变成了乞求,理直气壮地在乞求他,要好好地圈-禁-她,凶恶地将她钳住,把-玩-她……

    元虚舟多看了几眼,将她的打骂全然领受,直到她意识到他对这样的指责,一点都不在乎,对他自己做出的龌龊之举,一丝罪恶感也无。

    才用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用属于人的力气,愤愤地掐。

    而他只是含着笑,将脖颈送上,仿佛这样就能将软肋送到她手里,任她发泄。

    指尖之下的脆弱脖颈渐渐被她束紧,而元虚舟白玉一般的面颊也因充血而涨红。他明明已经快要窒息,却笃定她不会真的下狠手,竟然在看着她笑。

    她被他灼烫的眼神吓到,以为自己在给他什么奖励,只好咬着牙收回手,嘴里还在骂他变态。

    “修罗族活不了你们妖族那么久的,”他捉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搂住,顺毛一般安抚道,“就算是一辈子,我的一辈子也才剩下几十年,几十年后你就自由了。”

    这句话说得平静而坦然,却成功让在暴怒边缘的元汐桐镇定下来。她抬起头来,几乎是有些怔愣了。

    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哥哥会不在这个世上,而她还要独自活很久。

    “先不说这个,”元虚舟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开,“父亲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他从摄八方中拿出来属于元汐桐的那个八宝盒。她原本恹恹着的那张脸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宝物,撑着他的肩膀坐起来,甚至伸出了双手从他手里郑重地接过,然后将那个盒子紧贴在怀里,埋着脑袋,好半天都没说话。

    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果然是很珍视的东西啊。

    元虚舟看着她,静静地问道:“既然这么宝贝这盒子,为何不随身带着呢?”

    元汐桐沉默了片刻,才垂着眼答道:“我总觉得,连这个也带走的话,我就真的不会回家了。所以我要把它留在王府里,就当是留个念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养育我的地方。”

    可她现在没有家了,哥哥也没有家了。

    而站在哥哥的角度,他的家是实实在在地被她娘亲给吸干了血,然后毁掉了。

    所以他才会,强留她在这里,不愿意她再去继续娘亲的大业。

    可她出生的理由,就是为了这份大业。

    她曾抱怨过不公,也有过动摇,但更不想继续因为弱小而被人瞧不起。她只能顺着这条道路走下去,绝不回头。

    “你打开来看过吗?”她突然看向元虚舟。

    “没有,”元虚舟摇摇头,“父亲说,你不许任何人看,我若是不经你同意打开,你不是又要闹脾气?”

    他不经她同意就打开来造访的地方有那么多,只要她没有明确拒绝,他就当是默认。侵略性一如既往,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绝不会中途收手。

    现在却告诉她,他没有经过她同意,不会打开这个八宝盒。

    元汐桐自顾自地笑了笑,因为他根本就不感兴趣吧。这种小姑娘才会想要收集的玩意儿,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动动脑筋也能想象出来。

    就像他从来都不会理解她对于力量的渴望,因为他生来就强大。

    她没有再回话。

    但下一刻,这个八宝盒却被他拿过去。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听见他说道:“你的乾坤袋不在身上,没地方收,还是交由我保管吧。”

    是觉得拿走这个八宝盒,就会多一个拿捏她的筹码吗?

    元汐桐想。

    可是,放他这里其实正好。

    所以她并没有反对,只是淡淡地,像接受了目前的境况一般,“嗯”了一声-

    他留她一个人在卧房,自己则穿戴好神官袍,去了神殿处理积压了多日,需要他来定夺的事务。

    太微神殿的主管星官温离跟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昨夜之事并未有任何人敢乱嚼舌根,太微神殿还是今早才知道虚舟神官已经回来。

    秦王府突逢变故,他生父被贬,胞妹出走,即便是消极怠工也有足够让人同情的理由,更何况他一向勤勉,就算是很小的时候,也从来不会给自己找理由偷懒,浪费自己的天赋,逃避修炼。

    但那扇神官院门禁制解开之后,他竟吩咐下来要准备女子的衣裙首饰,尺寸腰围都无须进去量裁,一张纸条写得清清楚楚。

    这分明是……

    老头子看人准,虚舟神官以前是童子身,眼角眉梢都冷硬得毫无人气,金身一座,谁都不敢贸然接近。但现在,眉宇间那股餍足又没餍足的神色,明显是已经破戒。

    落星神宫不是佛门,虽讲究太上忘情,不予婚嫁,但并没有严格的清规戒律去约束神宫众人。若有星官私相授受,在并未酿成大错的情况下,顶多是逐出神宫,并不会再施行别的惩戒。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就算是佛门清净地,酒肉都来的荤和尚也不少。

    神官们若是灵力强盛,得到的优待就更多,一点点无伤大雅的爱好,身边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温离在太微神殿侍奉了大半辈子,也见过不少因乱花迷了眼而破道的神官,那些人多是自小在神宫内长大,心性单纯,才会受了一丁点诱惑就误入歧途。

    而虚舟神官自小养在帝都,俗世繁华早该如过眼云烟才对。

    他不是一般的分殿神官,这件事不是普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揭过去。他是天定的未来神官长,今后要靠无象心经才能抑制呼风印的反噬,若是执迷不悟下去,受伤的是他自己。

    怎么会,到现在这个时候动了情……

    难不成是秦王府一事对他打击太大所致?

    倘若只是一般的欲,倒也好解决,怕的就是动情……

    “有什么,不妨直说。”元虚舟没有抬头,仍在翻阅卷宗。

    温离斟酌了一下说辞,才缓缓开口:“虚舟神官,那姑娘,你打算留多久?”

    “太微神殿的上上任神官,有囚禁过一只狼妖吧?”元虚舟动作未停,“她把那只狼妖囚了多少年?”

    温离顿了顿,没接话。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究竟是多长的年份。那位女神官老死的时候,狼妖也跟着殉了情。

    没听到回复,元虚舟淡淡一笑:“我开玩笑的。”

    但这真的是玩笑话吗?

    温离不敢细想。但他昏迷三天,煞气也跟着外泄了三天,只有那《神超无象》的书精进去找他,才将他稳住。

    应当是已经开始修习无象心经了吧?

    等到心经发挥作用,一切就无须担心了。

    就算是想放纵,他还能放纵到几时?-

    元虚舟回到卧房时,元汐桐正横卧在窗子旁边的榻上,看起来已经睡着。

    她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想尽了办法要把光镣取下来,但这鬼东西承载了元虚舟的灵力,她打不碎,也拆不下,她的妖力被完全压制,无法变回鸟身,甚至连传音都发不出去。

    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坐在窗台边,焦急地等待着他回来。

    但她的焦急好没道理,他既然不会放她走,那他回来就只会做一件事。

    做他初初尝过就食髓知味的事。

    这样好像她也在没出息地盼着些什么。

    她羞、耻于这种的焦急,负罪感令她扯过被子,强逼自己睡觉。的确是累到了,所以她睡的很沉。

    直到被人轻柔地从横抱起来。

    裹在她身上的宽大袍子滑落在地,荔枝被剥了壳。

    神官专用的汤池上蒸起浓雾,白茫茫笼罩住半边院落。

    元汐桐的脸斜偎在他胸前,被织金的细线蹭得悠悠转醒。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瞬间睁圆了眼,一脸惊愕地直往他怀里钻,下意识就要给自己找个安全的遮挡。

    可抱着她的这人才是实实在在令她失去遮挡的罪魁祸首,她不必抬头都能想象出他究竟有多得意。

    两截小腿徒劳地在空中踢了踢,她才感觉到有冰硬的玉器硌住了她。

    那是象征着大神官之位的碧玉扳指,触感寒得瘆人。

    元虚舟垂眼,看到她埋在他胸前的那张脸动了动,露出微颦的眉头。豌豆公主一样,一点苦都吃不了,就这样还敢去接天雷。

    胳膊失去了四片翎羽,皮肉都烧焦了,哭得一脸委屈,要蜷进他怀里撒娇。

    但那时候他无法将她抱紧,他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看着她,将他抛弃。

    大约是打着什么为他好的旗号吧,所以她才会这样,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气急败坏觉得他才是那个恶人。

    幸PMDUJIA好她恢复得还不错,他昨夜已经仔细检查过,被烧焦的那截臂膀又变回了凝脂玉,唯一的痕迹便是他印上去的吻痕。

    “戒指忘记摘了,”他突然说,“我现在摘掉。”

    冰冷的触感应声消失,他将太一戒收了起来。

    汤池的温度已经很高,骤然失去冷源,她只觉得他说话时,热气都要往她耳朵里钻。

    她忍不住抬手搓了搓,瞪他一眼:“怎么?戴着戒指会让你记起来自己是个神官,从而做不下去这种事吗?”

    “怎么会?”元虚舟将她掂了掂,“这扳指不是我所有,传下来不知道经手了多少人,以后也要传给别人,自然不能戴着它行事。”

    世人趋之若鹜的大神官之位,那样尊贵的信物,在他看来只是碍事的东西。

    他全然背弃了自己所受的教导,告诉她,他的手要用来做更重要的事。

    看她逞强其实很有趣。

    从他胸腔传来的闷笑令元汐桐将头埋得更深,她的掩耳盗铃却没有得逞。他故意换了个姿势抱她,单手将她的身子端起来。

    “你别……别这样……”

    这样太糟糕了。

    在露天的院子里,只有天幕压在头顶。而她坐在元虚舟的臂膀上,被从上至下酷烈地逼视,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似乎这样才能看透她所有的伪装,以此来证明她和他拥有同样的渴望。

    失重之下,她只好用手去撑他的肩。

    粉湿的蝴蝶就停在他的袖袍上惊颤,翕合间也许很快会将那片布料打湿,吸进去。

    她顾不了那么多。

    因为同样惊颤着的还有悬在他眼前的细雪,灵犀轻晕,晕在他鼻尖上,推拒间像两只兢兢的白鸽,下一刻就要振翅。

    飞进他的嘴里。

    元虚舟却偏过头,有些刻意为之的冷落。

    她的推拒卡了一点壳,看到他嘴角噙着一丝极坏的笑。扣在他肩头的指尖愤愤地用力,他却看着她,突然命令道:“亲我。”

    “不……”

    她才出声,他就轻轻打断她:“想好了再回答。”

    元汐桐看着他渐渐幽深的眸光,忽然想起来这一切可以有意义。

    她要聪明一点,态度再配合一点,顺着他来。如果让他高兴了,她说不定就能获得更多的自由。

    但他说过的,不能寄希望于敌人仁慈。

    她有好好的记住。

    所以,不要再提让他放了她的事情,要暗中进行,伺机逃走。

    汤池边白雾蒸在她脸上,一双眼睛也像含着水光,滟滟的,却也懵懵的。但她没有再躲闪,勇敢地将他回望住,然后倾身,捧住他的面颊吻上去。

    第64章 第 64 章(已删改) 这时候叫我哥……

    这是长大之后, 元汐桐第二次主动亲他。

    第一次,是为了找月晖琴,她潜入他的衣柜里, 看到他的视线跟随着偏移, 料到他应当将她识破, 报复性地凑上去吻他。

    她作了恶, 以为这不过是对她小小的补偿,却不知道自己是在点燃一座火山。

    从此以后她再没在接吻一事上主动过, 她只需要被他抱住,握住后颈, 张开唇齿款待他。

    骤然拿回了主动权, 她表现得很生疏。

    只会纯真地啄,蜻蜓点水, 或者干脆用牙齿含住他下唇咬, 连舌头都不会伸。

    她的臂膀将他兜住,身子还在因为紧张而颤动。

    可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做到了底, 怎么还会感觉紧张。也许是因为心怀鬼胎,所以才会僵硬成这样,呼吸都快要断掉。

    不然凭什么就她的心跳得这么快,而他看起来就这么游刃有余。

    但元虚舟实在没他看起来这么游刃有余。

    他不习惯。

    向来出手狠辣的神官只在进攻一事上得心应手, 习惯了逼迫和掠夺。乍然被元汐桐这样轻轻贴着,颤巍巍地亲, 一下一下, 毫无章法——

    他竟然生出了一股自己在求爱的错觉。

    可他求来的又不是爱。

    他在心里嘲讽自己,他求来的不过是她的虚与委蛇。逃跑这件事她不会轻易放弃,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顺着他的意愿来, 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不露馅。

    该嫌她动作太慢、太小儿科的,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嘴唇一凑就要分开。应该黏在一起,纠缠出水声才对。

    但很奇怪,他一点都没有催促她。

    怎么能拒绝她的努力。

    于是他闭上眼,任她像只小猫一样,亲够了嘴唇又开始去亲他的鼻尖和眼皮。

    臂膀却越收越紧,真的是一团软玉抱了满怀,绵绵地带着凝脂 -肉 -香。

    元虚舟将眼睛闭上之后,元汐桐就没那么紧张了。

    院落四周微明的光线镀在他脸上,每一处都被造物主精雕细琢过,连耳轮的形状都精巧得令人嫉妒。

    是了,她看着他时,经常会产生嫉妒的情绪。

    所以才会口不择言,想刺激得他失控,为了她失控。

    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地被他在乎。

    “哥哥。”

    她突然轻轻叫了他一声。

    元虚舟倏然睁开眼,宝石一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恍惚。他看着她,眨眨眼睛,并没有说话。但周身气焰似乎因为这个称呼褪了一些,耳朵尖泛着一点红。

    “嗯。”从喉头滚出的回应透露出一丝愉悦。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耳朵,好烫,他终于也觉得害羞了吗?

    趁他还愣着神,她有些得意的继续吻下去。吻上那颗不停滑动的,她早就想吻住的那颗喉结。

    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跑,她只能追上去,一下一下地轻吮。

    突然她的脑袋被一只手压住,他扬起下巴,袭上她正得意洋洋的嘴唇。过家家的亲吻到此为止,他夺回主动权,用他惯用的方式撬开她的齿关,去寻她藏在牙关内的不说实话的软-舌。

    夜风扑打在脸上,将蒸腾的热气吹散,但彼此的脸颊仍旧热烫不已。还没下汤池,就感觉要被蒸熟。

    树叶堆挤到一起的哗哗声带来某种抑制不住的躁意。

    于是越吻越深,深得喘不过气,要住进对方嘴里,但还是得不到解脱。

    但她是可以超度他的。

    元虚舟停下来,压抑着呼吸,逼视着她的眼睛,冷静地通知她。

    (删)

    过于冷静了,以致于他看起来有些冷酷,如果不是耳尖实在红,元汐桐恍惚中还觉得他只是在告知她今天天气不好,所以他的心情也跟着压抑着不太好。

    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强硬,接着,他礼貌地补充了一句,“可以吗?”

    什么可不可以?

    她当然……不,这为什么要问她?

    从昨夜起,神官大人不一直都是盛气凌人,做了坏事也坦坦荡荡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开始先礼后兵?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将羞、耻、感全都抛下,乖乖地把心剖出来给他看?

    “你就……”她揪着他的耳朵,满脸的烦躁,“你……”

    说不出口,但又不想推拒。

    被吊得不上不下,于是眼神都变得湿蒙蒙的,饿得快要哭了。

    元虚舟不再试图为难她,至少在这一步,要先奖励她。

    所以他亲了亲她的眼睛,短暂地将她放下来。

    待到他终于将那身神官袍褪下,才重新凑近,热蓬蓬的将她围堵。

    (删)

    被再次抱起来后,她的脚尖就没有再沾过地。只能正面在他脖子上挂着,或者反面在他胸膛上靠着。

    解乏的汤池明明就近在眼前,但她却生生被耽搁了近一个时辰,才真正泡进那个池子里。

    也不知道他臂力怎么会那么好。

    想着要离他远一点,于是元汐桐下了汤池后,便躲在了一边,与元虚舟之间隔了好大一团氤氲雾气。

    她现在有点怕他。

    小时候在王府,他指导她功课时,总是细致中带着纵容,她只要撒撒娇,或者耍耍赖,就能收获哥哥一个温柔的笑,然后告诉她,学不会没关系,哥哥会就行。

    他如今变得好严苛。

    腰杆儿拱太高了,嘴张太小了,丢得太快了,脸别开了没看他,都要受到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惩戒。

    但他还是会不停地吻她,凶悍中透着股让人贪恋的亲昵。

    幸好他没跟着贴过来,只是靠在池壁上,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像大型猛兽猎食过后,对猎物的轻微纵容,只要不跑出领地,一切都好说。

    他们就这么一人占据着汤池的一端,相安无事地休战。

    这处汤池是太微神殿的神官专用,里头装的大约是什么天然灵泉。水是活的,从地底往上冒,泡了不一会儿就感觉筋脉舒张,连肿胖起来的地方都舒缓了不少。

    但……还留着许多东西。

    属于他的,微凉的液体。

    她自己没办法,尝试了许久未果,想了想,只好泅着水,期期艾艾地傍到他身边去。

    汤池内波纹晃漾,蒸腾的雾气后,元虚舟正闭目养神,搭在池壁上的胳膊强韧修长,姿态是习惯了处于上位而自然流露出的闲适,一副身躯灼灼耀眼。

    波纹越逼越近,这人将嘴角勾起来,守株待兔一般,听见元汐桐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句什么。

    “嗯?”元虚舟睁开眼,“要我弄出来?”

    “……”

    他看向她,一双眸子似笑非笑:“那妹妹要礼貌一点,说个请字不过分吧?”

    是他做的恶,他还倒打一耙!

    元汐桐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顺着他,顺着他,顺着他”,顺便将自己的气给压下去,然后咬着牙说道:“请哥哥,帮帮我。”

    “到我身上来。”

    他终于满意,敞开臂膀,等着她再次记吃不记打地,主动爬进狼窝-

    月影渐斜,元汐桐又脚不沾地地回到卧房。

    刚被放置在被褥上,她还在犹豫要不要阻止元虚舟跟着覆上来,吹拂在她面孔上的那道呼吸却忽然一僵。

    房内长燃的烛火在此刻齐齐暴涨,焰心向着房顶猛蹿,却在下一刻被不知从哪里灌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欲灭。

    元汐桐偏头看过去,只觉得这房内突然涌进来一股煞气。

    煞气?!

    握住她臂膀的那只手蓦然收紧,一阵酸痛袭来,她皱着眉头看向元虚舟,控诉的声音才滚上舌尖,便见到他那双原本宝石般清澈黑亮的眼,竟有金光在流窜。

    就连光滑的额间,那道隐在发肤之下,平日轻易不会露出的呼风印,也渐渐开始显形,要汇聚成一只赤金色的眼。

    游尸九野内,元虚舟觉醒修罗之力后,那双赤金色的,冷冰冰的眸子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不同的是,这次还多了额间的一只眼。

    他又要不认得她了吗?

    她看得呼吸一紧,竟忘记了要挣扎,直到臂膀痛得受不了,才出声冲他嚷道:“松松松手!元虚舟!你弄疼我了!”

    这种疼和昨夜的疼不一样,昨夜的疼是带着安抚的。

    虽然起初凶猛巨大,可迭次地迎送过后,快意也同样凶猛,连神经末梢都仿佛在舞蹈。

    但这次,确实实实在在地连骨头好像都在作响。

    她这一嗓子叫得元虚舟动作停滞了一瞬,接着他像是恢复了一丝清明,松开她,急急后退。

    挂在架子上的外袍被他顺势卷走,披在身上。

    他在房间另一端盘腿坐好,留给仍在怔愣的元汐桐一个侧脸,然后不发一言地闭上眼,单手捏诀,嘴里还在默念着什么咒语。

    霜天冷,四周温度降下来,房间内煞气时浓时淡。

    元汐桐扯过被褥,抚着仍在发疼的臂膀,透过轻纱帐子去看他。

    他的头顶有金光在溢散,还有一道黑气缠绕其上。

    像是,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拉扯。

    是修罗之力对他造成的影响吗?

    如果控制不住,对他的身体会造成损伤吗?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先心疼自己,还是该先担心他。

    寂夜之中,烛影在不停地摇。元汐桐靠在床柱上,小心提防着元虚舟的动向。他一直闭着眼睛,但额间的呼风印仍在发光,三道风纹包裹住赤金的眼,看起来毫无消退的迹象,周身依旧有黑气徘徊。

    她没有贸然出声去唤他,总觉得在这种时候打岔更容易让人乱急攻心,反而容易好心办坏事。

    她只是蜷起疲惫的身子,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着他恢复过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捏着腕上那圈湛蓝色的光镣转。

    不知道转到第几圈时,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动作蓦地一顿,又不着痕迹地掩过去。

    承载着元虚舟灵力的光镣发生了松动。

    垂下眼,那圈漂亮的湛蓝色果然黯淡了下来。

    她顿住呼吸,拖着疲惫的身子悄然坐起,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光圈暗下来时回来了一些,但不稳定。

    因为元虚舟的灵力一直在试图压过那股煞气,只是力量此消彼长,还未分出个胜负。

    她抬起手,想掩饰什么似的,突然就开始整理头发,小动作频出。心跳却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渐渐加快,呼吸紧得只剩下一线。

    光镣黯淡下来时,最多能维持三息的时间。三息过后,便会恢复光芒。所以她的力量,最长只能恢复三息。

    能成功吗?

    元虚舟现在自顾不暇,完全没空管她。

    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元汐桐沉下眼,在光镣再一次变黯时暗自发力,充沛的妖力自丹田运行至周身,束缚在她脖颈和手腕上的光镣应声而碎,一下子断成好几截。

    碎裂之声在房中突兀地响起,她朝元虚舟看过去,那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仍旧在专心调息打坐。

    趁现在!

    元汐桐迅速站起来,朝着敞开的窗户疾走。她赤脚踩上窗边的矮榻,翻过轩窗,眼看就要化成一只小鸟直飞入夜空,却在腾空而起的瞬间被什么东西圈住双脚。

    那是黑色的煞气幻化成的另一道镣铐。

    黑色光镣将她的身子重重拽下,摔落在矮榻上铺得整洁柔软的褥子上,厚厚一层虽然不疼,但一切发生得太猝不及防,她根本来不及爬起来,双臂就被一只大手给反剪住,然后,她整个人就这么被人拎起来。

    一双冷冰冰的金瞳撞进她眼里,“这么着急走啊?妹妹。”

    元虚舟在她身边坐下,面孔凑近,冲着她笑。

    他额间的呼风印已经消隐,又恢复成光洁漂亮的模样。但这笑容充满了邪性,她一下子忘了要呼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伸手过来,将她的面颊捧住。

    明明他的动作温柔且缱绻,她还是被他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一个字都不敢说。

    掌心的颤意太过明显,元虚舟皱了皱眉头,正打算欺身而上,一双赤金瞳孔却在此时闪了闪,反剪住她的那只手蓦地一松。他感觉到自己的眉心有些痛,抽手回去,闭着眼睛用力揉了揉。

    再睁眼时,眼底金光已经褪去,他恢复成了平日的模样。

    但他此时明显是茫然的,他看了看元汐桐被黑色光镣束紧的脚腕,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目光中闪过一丝鲜有的无措。

    因为他发现元汐桐的眼里盛满了真真切切的惧意,对着方才的自己。

    “我……”他再次朝她伸出手,试图将她扶起来,但元汐桐却更快一步地,反撑着手往后爬了一截,直到背脊贴上窗棱,退无可退。

    她露出的臂膀上有青紫色的指痕,是方才煞气入脑的那一瞬,他失控之下用力握出来的,虽然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迅速退开,但他终究是,弄伤了她。

    如果窗台之下不是软榻,而是冰冷的地板,她会被继续拖行至他身边。

    修罗之力主破坏,呼风印主守护。

    从游尸九野出来之后,这两股力量就一直在他体内拉扯角逐,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每日只会浅眠一两个时辰,因为怕睡熟之后煞气会外泄到无法自控的地步,让他成为一个脑海里只剩下杀戮的工具。所以他必须时时刻刻紧盯着自己的状态,用灵力强行压制这股力量。

    连日以来,他都压制得很好。

    纵使心绪并不是那么平静,许多时候甚至是躁意丛生,以致于整个人性情大变,行事较之以前要狠戾不少。

    但他仍旧在尽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

    然而从昨日起,他过得太放纵。

    真心泄漏得太多,被哄一哄就心软得不成样子,才会一时不察,让这股修罗之力再次占据上风。

    元汐桐的眼神却是比这股力量更为伤人的东西,他垂下眼,自嘲地笑笑,没有再试图靠近她。

    只是伸出手向她释放出一道疗伤术,将她被自己捏出来的那道青紫伤口,和被原来的光镣勒出来的淤痕处理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轻声说了一句:

    “抱歉。”

    他站起身,推门出去,进了旁边的书房。

    深院无人,清亮的月光罩着流萤几点,看起来像个极好的良夜。

    如果不是方才那个插曲,这也的确是他这五年来,拥有过最多快意的夜晚。即使这点快意是他逼迫而来,即使和痛意并存。

    书房的桌案上摊着一本空白书卷,上面只有寥寥几字,是他没抄完的无象心经第六重心法。

    从游尸九野出来后,他昏迷三天一直不醒。太微神殿被煞气弥漫,好好的神宫看起来像座魔窟。

    神宫之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世,没有怀疑过这股力量是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修罗之力,以为他只是在游尸九野内遭遇了什么不测,中了那南荒鸟妖的奸计。

    姬照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法将他唤醒。还是玄瞻大神官修书回来,才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唤那书精《神超无象》过来,看看呼风印是否能和这股煞气抗衡。

    无象心经被强行灌进他的气海,呼风印的力量被调动到极致,短暂地压过了那股煞气。

    可他自己知道,他血液里的毁灭欲并未消弭,一旦放松警惕,修罗之力就会像今晚一样,伺机冒出来,操控他去破坏一切。

    元虚舟拿起狼毫,继续誊抄未抄完的无象心经。

    书房门却在此刻被人轻轻推开。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并未抬头,墨迹却在纸上晕开成一小团。

    月光将她的影子推向他,咬住他,她便也顺着那道阴影,慢吞吞挪过来。

    挪到他身边站定后,元汐桐见他虽没给出反应,但笔尖已停,忽然就沉默着伸出手,直往他怀里钻。脸贴在他胸膛上,双手绕到他背后抱紧。

    窗外蛩吟切切,元虚舟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将头低下去看她。

    在方才的拖拽中,她一头青丝变得有些乱,蓬蓬地盖住面颊,还没来得及整理,只留一个翘翘的鼻尖给他。

    他伸手替她将头发理顺,发觉自己的腰被她搂得更紧,才轻声问道:“既然害怕,为什么要跟过来?”

    这惯会拿捏人的姑娘只把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并不抬头,也不着急回答。半晌之后,她闷闷地说:“我欠哥哥一个道歉,不,是欠很多道歉。目前这一桩,是哥哥在受罪,我却满脑子只想着逃。”

    多体贴。

    这样反常的体贴款款化做一场温柔的诱捕。

    元虚舟的表情只凝滞了一瞬,便笑着低头吻下去,吻她的发顶和额头。垂在身侧的手终于抬起来,对她难得的投怀送抱做出回应,臂膀一横就将她整个身子给拘住。

    “阿羽真是学聪明了,”他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想看清楚她的表情,目光仔仔细细地在她面庞上扫过,“这时候叫我哥哥,是想从哥哥这里得到什么呢?”

    元汐桐回视他的目光却看不出异常,澄澈得好像真的在担忧他的身体。

    他在这一刻别开眼,重新将下巴磕上她的发顶。

    “除了自由什么都可以。”他说。

    第65章 第65章(无主角) 你们……管这叫喜……

    仙乐崖的牢房内, 公孙皓翻了个身,用外袍将脑袋包住,却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是真的对这里有点发怵。

    牢房之内禁制下得死, 他连一只蚂蚁都召唤不进来, 更别说唤个什么别的东西带他出去。

    而且, 这鬼地方明明不通风, 夜里却能听到崖顶有阴风飒飒,跟鬼哭似的, 让人完全睡不安稳。

    他的内衫是冬暖夏凉的鲛绡,身体虽冷热不侵, 脑袋却要护着点, 毕竟他大伤初愈,万一又染了风寒, 那才真叫遭罪。

    旁边牢房那修士林诚, 自从当着他面跟个没事人一样将地上的罗帕捡起来之后,就跟个哑巴似的没了任何动静。

    听吐息其实还是有些紊乱,不似表面上那般平和稳健。

    但也没有方才他表现得那般凄惨。

    一般来说, 男子若是开始装可怜,必定是对着特定的对象。

    他对着无辜被他利用,莫名其妙成了捕神蝶被盗帮凶的公孙皓毫无歉意,却对替她疗伤的明霞神官装成那样……

    明明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也不知城府怎么这么深。

    公孙皓摸了摸下巴,直觉这事儿有些蹊跷。

    他不是个特别记仇的人, 倘若这次他没有和林诚关在一起, 在他今后的生命中应当很难会再想起来这么个黑心的修士。

    现在嘛,情势所逼,要被迫隔着一道栅栏去听对方的吐息, 为了保护自己,公孙皓不得不多想。

    万一这修士又想了什么法子越狱,然后嫁祸到他头上呢?

    他当冤大头也不是第一次了。

    必须得防着点!

    这一防,倒是越来越精神了。

    公孙皓睁着眼,眼前却不自觉浮现出林诚将罗帕捡起来,然后坐回草席,仔仔细细地将其叠整齐的那一幕。

    少年虽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他的动作,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却让公孙皓有些感同身受。

    他想起了自己还在宗学时,和元汐桐分到一组上灵草课的情形。

    一整个学年的灵草课,他们都在都在学习如何让可以辟凶邪的帝屋树结果,结果之后他们需要将果实互赠给对方。

    公孙皓的帝屋树长得很茂盛,一串串果实似累累花椒,折下一根沉甸甸的,元汐桐捧在手上,脸都要被遮住。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元汐桐的回赠,于是不耐烦地催促她:“郡主的呢?”

    他明明看到她那株帝屋树也结了果,虽然果实稀少,只有零星几颗,但互赠灵枝是老师定下的规矩,他觉得自己这般守规矩,那元汐桐也自当遵守。

    说话的语气有点差,是因为他正处在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才比较好,也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在一心巴望着她的回赠。

    元汐桐的态度比他更恶劣,闻言她竟然将手一摊,告诉他自己没种出果子来,如果他不满意,大可以将他那根枝条收回去,反正她也不稀罕。

    “你……”他被她气得一噎,过了好半晌才黑着脸道,“给你了就是你的!你爱要不要!”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是家中独子,身边没个弟弟妹妹需要他照顾情绪,也不明白元汐桐需要被人温声细语地哄着,才会收起浑身的尖刺。那时他只觉得她脾气大得令人不喜。

    这性情乖张的郡主,听他说完那句话,果然把那条帝屋枝往他面前一放,十分硬气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要。”

    “……”

    那堂课就这么不欢而散,整整一天,他试着有意无意地在她后面踢桌子动椅子,都没引来她半分关注。

    好不容易捱到宗学放学,公孙皓也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目的,竟悄悄拐到了他们班的药田,找到元汐桐那株帝屋树。

    她的灵力在班上垫底,费尽了心力,给这株树浇了好多宝贝,才勉强令其发芽长叶。是有一根枝条结了两三颗果子,看起来像红红的花椒粒。

    但那根枝条却被她掰下来,扔到了一旁。枝干上还缠了一圈布条,上面似乎写了几个小字。

    公孙皓蹲下身,将布条扯下,才看清楚那是“公孙”两个字。

    他不明白为什么元汐桐明明给他准备了赠礼,最终却没有送出去,正如他不明白那时候的元汐桐内心深处那股极强的自尊心一样。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枝条捡起来,抱在怀里带回了家,用黄釉瓷瓶装着,放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林诚对待那块罗帕时那股珍视的意味,和当年的自己竟然如出一辙。

    可牢房里面,怎会有女子用的罗帕?看起来还是新的。

    今天来过这间牢房的,只有明霞吧?

    想到这里,他猛地把罩住脑袋的外衫一拉,悄悄探头对着隔壁牢房投去不可思议的一瞥。

    明霞?!

    这丧门星修士竟然对明霞有意思?!

    难怪这人一开始对他那么大的敌意,还处心积虑地挑着他的星傀下手!

    公孙皓捂住心口,突然感觉一阵心梗。

    他真的,好冤枉。

    感觉冤枉的同时,又觉得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会联系上,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也不怪公孙皓大惊小怪,林诚算是明霞未入门的师弟之事,只有落星神宫三位神官知晓,其他人并不知晓这两人之间的过往。

    他乍然发现这么个秘密,整个人处于一个完全憋不住的状态。想了想,还是探出脑袋,身子攀到栅栏中间,直截了当地朝着那躺着不动的林诚问:“喂,你喜欢明霞神官啊?”

    回应他的只有仙乐崖上尖锐的妖风。

    公孙皓倍感无聊地躺回去,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复时,牢房那边却传来一句问话:“你们……管这叫喜欢?”

    嗯?什么“你们”?

    出于本能,公孙皓觉得自己好像被他划到了某个不受欢迎的圈层里。他记起来这林诚似乎是来自某个偏僻的仙山,无门无派,独狼一个。

    与林诚同期的修士在游尸九野之乱后,纷纷与他迅速撇清关系,宣称和他组队完全是出于偶然,生怕被他所连累,沾上勾结南荒奸细的罪名。

    这次他受完了鞭刑出去,中土应该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若是要继续修行的话,只能去往大荒。说不定那南荒千颉早就许了他什么好处,他才会这般豁出性命,去偷捕神蝶!

    公孙皓瞬间觉得自己这猜测很靠谱!

    为了替元汐桐刺探军情,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调动了自己最大的演技,装出一副贴心至极的模样,迟疑着问道:“你……没有同龄的玩伴吗?狐朋狗友都没一个?”

    林诚睁开眼,看着凹凸不平的壁顶,淡淡地说道:“玩伴有。”

    “但是?”

    “不是同龄,”林诚顿了顿,“也不是人。”

    公孙皓瞬间明白过来:“噢,灵宠,我也有几个灵宠当玩伴,分别是一只雪狮,一只灵鸟和一只水龟。”

    水陆空全占,他爱好可真广。

    出身御兽世家的少年,对于找灵宠当玩伴一事得心应手,并未觉得有半点稀奇。

    但这份平静和坦然却让林诚有些不习惯。他的确没有同龄的玩伴,在跟随白胡子老翁修行时,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睁眼闭眼都在默背功法。

    他开蒙晚,被白胡子领进门之前几乎不识字,所以根本没心思去看闲书,品闲诗。

    至于诗词歌赋里描述的风花雪月,更是完全不懂。

    山里的人不兴这个。

    他大哥大嫂,阿爹阿娘,都是到年纪了,由媒婆说个媒,和对方交换过八字庚帖,合得来就可以组建一个家庭。寻常人家都是这样,结合的意义是为了在今后的日子里共同对抗饥荒、战乱、天灾和人祸。

    在出山之前,林诚根本没见过几个女子。

    更别说该如何跟女子相处。

    林诚看着公孙皓,心想这人和明霞才是一个世界的。他们都出生大族,养尊处优,所以明霞对着公孙皓总是和颜悦色。

    她不会跟他说,你不配。

    “我观察过你。”林诚看着公孙皓,冷不丁说道。

    不是出于要盗取捕神蝶这种理由,而是,想要弄清楚这个长住在天市殿里的少年,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到明霞的青眼,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她身边。想看看,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林诚能想到许多办法将捕神蝶盗出来,但偏偏选择了利用公孙皓的星傀,的确是出于私心要嫁祸于他。

    这人还不算蠢,听他这么说了一句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果然对我有敌意。”

    “可是,”公孙皓无意与他翻旧账,他只是看着林诚,很真诚地说道:“想要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就给她找麻烦,这是七八岁的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就像他七八岁时,对元汐桐做的事情一样。

    所以他才会问林诚,是不是没有同龄的玩伴。因为这人看起来就涉世未深。空有一身灵力,但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七八岁的孩子……”林诚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偏过头笑了笑。他的七八岁,和这群在帝都长大的世家子们,可完全不一样。

    “明霞神官,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既然喜欢她,就应当想方设法逗她开心才对。不过现在也晚了,”公孙皓说,“你闯下这么大祸,今后再不得入神宫,她又是神官,不予婚嫁的,你再喜欢她也没可能啦。”

    “本来也就没可能。”林诚说。

    他顿了顿,又问:“所以,你对帝都来的那个郡主也是这样的吗?我看她脾气也很差,你要天天想法子逗她开心?”

    “差是差了点,但那都是有理由的,”公孙皓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仰面躺下来,静静地说道:“我逗晚了,但凡我早要几年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至于——诶?”

    他突然坐起来,指着林诚的鼻子道:“你还有脸提!若不是你,她也不会被那千颉给带走!”

    废话了那么多,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和林诚搭腔初衷是要刺探这人出去后会不会投奔南荒,成为炎葵和元汐桐的对手。

    一般强悍的修士,有门有派,有家族倚仗,这种其实不不足为惧。因为他们会被世俗规则所约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怕的就是林诚这种,行事完全摸不透规律,不把别人当回事,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一言不合就要掀桌,让棋局没有赢家的人。

    谁知道他若是为千颉效力,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啊,这个……”对此林诚无可辩驳,想了想,也只好低着声音说道,“这个的确是,因我而起。”

    听起来态度有所松动。

    至少比演武场上那副死不悔改的态度要好许多。

    公孙皓没继续咄咄逼人,而是佯装无奈地瘫坐回去,长叹一口气:“你给南荒立了这么大的功,出狱之后应该能在千颉那里谋个好职位吧,要是能见到汐桐郡主,你记得帮我问声好。”

    “谁说我要去南荒?”林诚却奇怪地问道。

    “中土没你的容身之处,你若还想做出一番事业,只能去往大荒,为妖君效力了吧?”

    “可是,又有谁规定,人生在世需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呢?”林诚翻了个身,将那块罗帕攥紧掌心,“修士如果当不了,我就继续当猎户,怎么都能活下去的。”

    说不定那才是他本该拥有的宿命。

    现在他所享受的一切,都是白胡子将自己对另一个已死之人的愧疚,强加在了他身上。

    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要。

    他莫名其妙地中了一份不属于他的大奖,每日都在困惑这份天赋该如何兑现才能让人满意。现在终于摔破了罐子,却终于得到了久违的轻松。

    这些隔岸的人和事,在仙乐崖阴森森的牢房里,被两个年岁相仿,家世却相差极大的少年嘴里摊开来说了一通,虽然彼此都觉得这份攀谈十分的莫名其妙,但对话仍旧一句是接着一句。

    快要天亮时,公孙皓终于来了睡意。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在彻底睡过去之前,突然问道:“对了,你的那个朋友,从小到大的玩伴,叫什么名字?”

    “阿茶。”

    “好名字。”-

    林诚在第二日酉时来临之前又被星官给带走。

    他身上没有别的物品,只一个乾坤袋被暂时扣押在仙乐崖进出管理署,受完了鞭刑之后不会再回来这间牢房,而是直接拿好个人物品,被逐出神宫,永世不得再回来。

    经过一晚上的长谈,公孙皓已经擅自将林诚当作了自己的狱友。罪大恶极的狱友都已经刑满释放,他这么个什么罪都没犯的良民却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想着想着也是一阵嫉妒加感伤。

    看向林诚的目光也就不自觉带了点不舍。

    林诚经过他的牢房,隔着栅栏看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家住何处?需不需要我带句话?”

    要!

    可太需要了!

    公孙皓猛地点头,将随身携带的玉佩递给他,告诉他要去帝都找公孙家家主,家主看到这块玉佩自然会懂得该如何行事。

    林诚点点头,踏着闲淡的夕阳,去领了最后一次鞭罚。

    这次鞭罚过后,他的灵力不会再受到限制,自然地,也没有人会过来对他进行假惺惺的治疗。他若还能运转真气,大可以自行疗伤,再不济,也可以出了神宫后再想办法。

    他和落星神宫的瓜葛到此为止。

    这天早上明霞起来后,就一直泡在药田当中。她有一部医书正在编撰,因修士考核事务繁杂,已经搁置多日,如今终于得空,便捡起来这份旷世之作,以期给自己积个大功德。

    她忙起来可以说是没日没夜,等到终于感觉饥饿时,已是月上中天。

    恰逢姬照领着一群星官经过,看样子是在重新排阵神宫地形,将原来的阵法全数调换。

    这是每年修士考核之后都需要完成的例行工作,因为外来的修士在落星神宫待了那么久,保不定已经摸清了神宫内的所有布防,所以必须定期更换。

    明霞和姬照对视一眼,很自然地就一起往前走了一段路,将各自的工作职责对了一遍。对于太微神殿内发生的奇怪事,他们都默契十足地避而不谈。

    于是例行的工作之外,就只剩下一桩事可以聊。

    “那少年已经走了,”姬照说,“你既然应了你师父的请求,饶了他一命,为何不好人做到底,去送他一程?这样他日后还会念着你的恩情。好事做一半,反倒会惹人记恨的。”

    姬照最是洞察人心,知道这世上多的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所以他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

    这似乎是天生的技巧,明霞再学二十年也学不来。

    她听了,也只是笑笑:“无所谓了。师父曾说,林诚可以像五师兄那样医剑双修。这几日的鞭刑,他看起来虽惨,但我知道,他其实伤得没那么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这是在规则允许之内。我自问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他若是因为我没有送佛送到西而记恨我,那就尽管记恨好了。”

    “不怕他再闯出什么祸来?”

    “那就正好清理门户了,”明霞说,“不过现在,想清理门户的,应该不止我一个。林诚的功法出自长生派一事,外人虽不知晓,但我那些个师兄师姐,触觉可是敏锐得很,说不定他们会比我更快动手。”-

    黄河以北入冬早,才十一月末就被严寒笼罩,北风卷着鹅毛似的大雪漫过莽莽平沙,将凉州边陲的小镇裹成一片白色。

    此地胡人多,一入夜就升起火堆,围坐着载歌载舞,喝酒吃肉。

    城门在一片急管繁弦声中悄然打开,一辆裹着黑色帷幕的马车驶进来,直往刺史府而去。马车后面不仅跟着一队身披甲胄,军容肃穆的将士,还有几名衣着单薄,仙风道骨的修士。

    一阵寒风袭来,才将帷幕掀开一个角,其中一名修士便立马掐着诀,从指尖释出一道清光,将帷幕压下,重新将马车遮得密不透风。

    道路两旁的行人只来得及看清马车内坐着的那人,有着一头全白的须发。

    城楼之上,一名披着狐裘的年轻男子目睹了这一幕,对着身边人称赞道:“此番将仙师请出山,掌门功不可没。”

    被唤作“掌门”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身量气度亦是不凡。闻言,他淡淡一笑,拱手谦虚道:“邢二公子才是后生可畏,我不过是略微点拨而已,这一切,全是公子之功。”

    这话说的,倒是把责任全都推卸得一干二净了。

    邢夙明白,这人是不想担上欺师灭祖的罪名,便没和他推辞。

    但人性真的挺可笑的,倾囊相授的弟子,到头来竟然还没一只畜生护主。

    邢夙摸了摸自己的虎口,那里原本被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咬了两个血洞,现在虽然已经完全大好,但那畜生咬过来的凶狠劲,他仍旧记得。

    这时又有人登上城楼,手上端来一个条形的木盒,呈到邢夙面前。

    木盒里正静静地躺着一把胡琴,一般胡琴的琴筒都是蒙的蟒皮,这把琴特殊一点,鞔制在上的蛇皮竟是雪白莹润,泛着漂亮的清光。

    “公子,”制琴的匠人说道,“这琴才制好,还未开音,音色可能入不了公子的耳。”

    邢夙伸出手,摸了摸琴筒上的蛇皮,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无妨,”他笑着问道道,“肖姑娘在哪里跳舞?带我过去,正好我拿这把琴开开音。”

    第66章 第 66 章 就当我是在求偶吧

    塞外飞雪连天时, 位于极东的落星神宫为了适应节气,也用阵法将草木染上了一层霜色。

    元虚舟吩咐人去置办的衣裙首饰已经赶制出来第一批,送到了元汐桐的手里, 琳琅满目。

    不止如此, 每日的瓜果零嘴都是早上就送过来, 新鲜的, 带着露珠,一日三餐则完全根据她的口味来布膳。

    两个手巧的白面星傀专门负责替她傅粉贴花和梳头, 她想要什么妆面和发饰都能弄出来。

    只是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元虚舟拆散,弄乱……

    他的书房里有许多外面找不到的藏书, 元汐桐就算是一整日消磨在那里, 也不会觉得无聊。她不能出院门,为了防止她被憋坏, 元虚舟还把藏书阁那几只最吵的书精唤了过来, 专门陪她说话解闷。

    这些其实都很合她的心意。

    元虚舟本就了解她的喜好,如今虽是强行将她给留住,但仍旧是花了百倍的心思, 要让这份强留变得心甘似的。

    不得不说,她适应得极好。

    不论是在南荒被囚着,还是在神宫被囚着,她总能在狭小的天地里找到些事情做。那是因为她从小就被困在王府中, 如今不过是找回了小时候的状态而已。

    她甚至记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梦想。

    小时候,她最大的梦想, 就是永永远远地留在哥哥身边, 当一条什么都不用想,万事都有人伺候的咸鱼。

    而今终于梦寐以求,她才发现, 这样的日子,的确是很能腐蚀人心。

    太舒坦了,以至于她每时每刻都在愧疚。

    为自己五年来的苦修而愧疚,为娘亲未竟的大业而愧疚。

    所以嘴上她总是对元虚舟无比的刻薄,意图扫得他兴致全无。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反正我穿不穿鞋都走不出这个院子。”

    说这话时,她面前的花桌上正摆着合脚的鞋履,蓝羽织成,金线缝边,侧面装饰着珍珠和琉璃,看起来华贵又精巧。

    她身上裹着的再不是男子宽大到能当被子的衣袍,而是绿衫红裙,肩披一条半透明的绯罗帔子,肩颈被衬得更加肤白雪腻。

    类似的衣裙还做了很多,每一套都是漂漂亮亮的,姑娘家最喜欢的样式。

    每每被元虚舟抱到腿上时,他总是会先隔着轻纱似的帔子来亲她,亲得她呼吸紊乱了,再将其扯下,拧成一股绳,缠紧在别的,更衬她肤色的地方,将嫩蕊尽赋。

    此时他正握着她的脚丫子,要替她穿罗袜。

    明明都被他亲遍了,她的脚掌甚至还踩过他……但这样被他握在掌心,她还是一眼都不敢多看。别别扭扭地将头转开,撑着脖子去数窗子外面掉落了多少片枯叶。

    “你们羽族都是雄鸟想尽办法来开屏求偶吧?”元虚舟替她穿完了袜子,又认认真真地替她穿鞋,“雄鸟若是羽毛不够漂亮,巢筑得不够舒适,在雌鸟眼里是便毫无价值。”

    这倒是的。

    物竞天择。

    娘亲说过,羽族男子竞争意识极强,若想觅得意中人,必须通过展示外貌、财力或者修行的境界来吸引羽族的女子。

    因为羽族的女儿们绝不会屈就自己。娘亲自己就算是在最落魄的时候,也知道挑上秦王府这个好窝。爹爹虽然灵力低微,但他皮相好。若放在羽族,也是毛色极为华丽的物种。

    “就当我是在求偶吧,”元虚舟看向她,“我说过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用个鸟笼将她关起来,也并不避讳谈论这些。

    元汐桐全都听进去了,但她仍是看着窗外,似乎要用这点心不在焉来激怒他。

    但他根本不和她计较,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推门去院子里,亲手给她搭射箭的靶子。

    当然,元虚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会看着她。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在的。

    在经历了最初那几天的日夜颠倒后,他又恢复了作息。晨起便去了神殿正殿,日落才会回来。

    将她折腾到半夜,他自己却不睡觉,顶多拎着她在怀里贴一会儿,在她悠长舒缓的呼吸声中闭着眼睛将她蹭了蹭,就起身走到书房去抄心经。

    她曾问过他,那究竟是什么心经,光抄写这个就能压制住修罗之力吗?

    彼时太阳已经落到檐角,她坐在书房的窗子上,将双膝抱着,露出半边脸看他,手里还捏着他抄写了数遍的心经,显然是趁他不在时,已经翻阅过。

    元虚舟踏着青石板走到檐下,也没瞒她,直言道:“是落星神宫的大神官需要修习的心法,无象心经,此心法可以压制住呼风印带来的反噬,但代价是忘却凡世的一切情缘与羁绊。”

    “不是完全不记得的那种忘记,”他接着说,“是抽离了所有的情绪,置身事外的那种忘情。”

    “一切的情缘与羁绊?”元汐桐喃喃重复了一遍,手在这时突然松了劲,被她攥着的那叠纸这样散落一地。

    所以他也会忘记她。

    本来就要各归其根的,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事情,但亲口听他说出来,还是令她有些慌了神。意识到自己不该表现得这样不舍,她又赶紧跳下窗台,一张一张地将那些心经给捡起。

    缭乱的晚云压在天际,散射的夕晖将四处都染成一片绯色,就连她鞋头上的小花都被映照得斑斓无比。唯独她的脸色,渐渐褪去红润,变作夕晖也着不上色的苍白。

    她闷头捡了一半,才发现另一半已经被元虚舟整理好。

    站起身来,他就堵在她面前。她低着脑袋,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份反常,就听见他率先解释道:“我只是为了压制修罗之力暂时开始抄经而已,还算不上修习。忘记一切虽然轻松,但我暂时还受得住,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

    他顿了顿,没有多此一举地叫她放心。

    元汐桐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有用吗?真的可以压制住吗?”

    “暂时只能靠这种方式,”他牵着她进到书房,将她手里的心经接过,整理好放在案头,“因为修罗族只存在于传说中,所以没有人能真正教我,该怎么驯服这股力量。”

    在得知自己并非秦王亲生后,他曾回过一趟九凤国,向母亲询问自己的真实身世。那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修罗族人。

    但那人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蹊跷,母亲并不知晓更多的内幕。

    那时他觉得无所谓。

    养大他的是秦王,那么秦王便是他的生父。

    至于那个从来都没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他根本就不在乎。

    如果不是他在濒死之际,觉醒了这份带给他新生,同时也带给了他麻烦的力量,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再探听这一族究竟有何古怪。

    元汐桐听完之后,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捕神蝶不是可以造成大面积的时空裂缝吗?他会不会也是通过裂缝,掉进了这方世界?”

    元虚舟对她投去赞赏的一瞥:“我也想过这个可能,但是,三千世界,六合八荒,不是每一个世界存在的你,都是你。”

    他见元汐桐有些困惑,进一步解释道:“就好比我在这个世界投生为人,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投的是畜生道,成了一条鱼,如果我以现在的肉-身掉入另一个时空,原本那条鱼会在瞬间消失,而我会取代它,成为一条新的鱼,然后以鱼的身份死去。”

    “所以这也是游尸九野内,我们绝对不能往外闯的原因?”元汐桐懂了,“因为每个人的命运不一样,不是每一世都能为人。那既然修罗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你的生父应当也无法以修罗之身出现才对。”

    元虚舟点点头:“这便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对修罗族了解有限?”元汐桐想起千颉在见到元虚舟修罗之力觉醒的第一眼就能精准地判断出他的力量来自何处,所以口快地说道:“活得久的大妖们会不会清楚一些内幕?比如……”

    接着来的话让她觉得没来由地紧张,卡了下壳,才说出来:“比如我娘。”

    元虚舟在这时候笑了笑,像识破了她的诡计,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不急,暂时还不用劳驾你娘。”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但修罗之力还是不得不防。

    元虚舟在元汐桐的身上留了一道禁制,万一修罗之力趁他睡着时占据上风,这道禁制会在第一时间调动他大半的灵力将元汐桐护住,即便是在他失控的情况下,她也不会受到伤害。

    但他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的确是有意控制着自己,不要在她身边睡着。几乎是每到后半夜,都会跑到书房去。

    于是元汐桐经常睡到一半醒来,才发现身边的被褥是冷的。

    起初她不想理会,将被褥扯过,蒙着脑袋继续睡她自己的。隔了几夜她才发现,他实在是睡得太少,每日只会在鸡鸣前后小憩一两个时辰,之后又是一整天的忙碌。

    她怕他还没把她给放了,自己就先死了。

    终于有一天夜半醒来,她摸了摸身边冰冰凉凉的褥子,忍无可忍地起身,推开书房门,看着站在书桌前身长玉立的男子,劈头就是一句:“我渴了,你不在旁边给我喂水,还要我自己起身倒,是存心想让我也睡不好吗?”

    元虚舟多聪明一个人,在最初的怔愣过后,便明白过来这样不耐烦的指责,只不过是她用来掩饰关心的借口。

    他放下笔,走到她面前,摸着她软和的脖颈,认栽似地承认错误:“是,是我考虑不周了,都怪我。”

    他们都知道为什么她会在后半夜渴醒。

    因为前半夜她一直在失水当中,好多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当然都要怪你。”

    元汐桐一想起那些出格的玩法,就连头都不敢抬。怕他兴致来了又得再弄一次,反正他也不睡觉,一天到晚亢奋得很。

    她闷头将他的手牵住,就这么拉着他往房里走。

    元虚舟倒也配合,只在绕过花桌的时候停下来,给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喝干净,才乖乖地绕过屏风,躺回床上。

    依旧是元汐桐靠里,他靠外。

    微月透过帘栊照在元汐桐的脸上,她抬起眼,恶狠狠地看向元虚舟:“以后再不许趁我睡觉跑开了,就算睡不着,也要给我候在这里听差。”

    “以后?”他难得揪了一回字眼,眼神在她脸上不肯错开,似乎想验证她这句话究竟是无心,还是在有意令他松懈。

    但还没等他看出什么来,元汐桐便一脸烦闷地补充道:“算了,你猝死了更好,猝死了,我就自由了。”

    真真假假的,什么都话都被她说了,元虚舟反而哭笑不得。

    他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发顶,轻声说:“若真是这么简单的死法,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确应了她的要求,不再睡到一半就起身去书房,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她身边,强迫自己入睡。

    元汐桐并不是回回都背对着他的,有时候,在她卸下心防的时候,她会手脚并用地往他怀里钻,像天生就该如此。可当她从梦里醒过来,又会悄悄地,悄悄地将身子转回去,虽然还是被困在他的臂弯中。

    这些举动全被元虚舟看在眼里,她的心思拧成了结,内心在清醒时看到他的每一刻都在愧疚,唯有身体是坦诚的。于是他变本加厉,几乎是无休止的朝她索要。

    他的不近人情对她来说,反而成了最隐秘的体贴。

    因为只有在那些时刻,她才会获得蚀骨的,能令她忘掉一切的欢愉-

    落星神宫下第一场雪时,元汐桐已经在这里被困了大半月。

    她趁元虚舟心情好的时候,已经打听到了公孙皓被关押在神宫内的某个地方,除了不能和外界联系之外,并没有吃别的苦。餐食有星傀准时送,冷了热了都有天市殿的人去关照。

    她这才稍微放心。

    这天夜里,元虚舟提回来一盏花灯,南瓜形状的,外面还趴着一只纸做的兔子,精巧又可爱。

    她端着那只花灯跑到院子里,左看看右看看,几乎是爱不释手。

    其实还是少年心性,所以会被各种小玩意儿给取悦。只是这份快乐太浮于表面,很快便会因为压在身上的重担而消逝。

    她只提着灯笼疯玩了一小会儿,就很自觉地收了笑容,回到元虚舟身边。

    “怎么不继续玩了?”他说,“我又没催你。”

    元汐桐摇摇头,将灯笼吹灭,笑着说道:“可以了,我玩够了。”

    这是她小时候不曾有过的自制力,从什么时候起,她连玩都像是在赶时间,不敢放肆的玩?

    元虚舟躬着身子去看她,仔细将她端看了一番后,轻声问道:“这五年来,你一直都过得这样急吗?”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她,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才慢吞吞地答道:“我……没有办法,普通妖族要修炼多少年才会有妖力,我空有妖脉,但什么都不会,如果再不抓紧时间修炼,怎么能承载娘亲的妖力呢……”

    她一直都知道,娘亲将她生下来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有时候难免会有一些奢望,会很想听到娘亲能对她说一句,即使达不到要求也没关系,她只要来到这个世上,就已经足够特别,足够珍贵了。

    但这样的话,娘亲从来没对她说过。

    她只能一刻不停地,按照娘亲的要求去做,半点都不敢让她失望。

    眼泪不知道怎么又开始往下掉。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元虚舟已经将她搂进了怀里,于是她的泪珠全都渗进了他的衣襟。

    在她真正伤心的时刻,元虚舟从来不会取笑她。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哭完,才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认真问道:“有什么事情,是你长大以后真正想做的吗?我是说,完全没有任何人要求你,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还是有几样的,”元汐桐抬手蹭了蹭眼角,仔细想了一下,才掰着手指头答道:“变强,填饱肚子,还有……”

    她抬头看向元虚舟,有些庆幸自己已经将灯笼吹灭,他分辨不出来哭红的脸和涨红的脸有何区别。只有冬夜的星光缠绕在她的眼里,闪闪烁烁地一如她跳得没有规律的脉搏。

    承认这件事需要极大的勇气,于是她连踮起的脚尖都在颤抖。

    但此时此刻,她不想再假装自己不在意.

    她的唇瓣印上元虚舟的唇,很快又分开。

    但足够让元虚舟明白她的意思。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竟然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过了半晌,才抬手将自己的眼睛蒙住,像是一并蒙住自己在这瞬间变得热烫的面颊。

    良久之后,他才对着元汐桐说道:“明天,出去逛逛吧。”

    第67章 第 67 章 亲一下,好不好?

    出去?

    这个词对近日的元汐桐来说太过陌生, 她看着元虚舟,不知为何,心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裙子, 但她很快镇静下来, 对着他得寸进尺:“那我不要戴着光镣。”

    修罗之力幻化成的黑色光镣早已被撤下, 现在她脚腕上挂着的仍是最开始的那一种, 湛蓝色的光圈,能随着他的意念, 变成长短不一的绳索。

    她见元虚舟不说话,便做出一副情绪不稳的烦闷样子, 红着那双才止住泪水的眼睛, 深吸几口气,压抑着情绪说道:“我被你关在这里这么久, 已经颜面尽失了, 我不想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戴着这鬼东西。”

    “如果哥哥不答应我,”她咬了咬牙, “我就不出去。”

    才伤心哭过一阵子的女孩子,当然有资格任性。

    她在将自己最深切的爱与痛,剖开在他面前,逼他就范。

    元虚舟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说, “好,我答应你。”

    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为了报答他这份慷慨, 元汐桐夜里表现得比平时要热情不少, 还带着股没来由的不舍。

    会时不时就主动亲亲他,双臂兜住他的脖子,将面颊偎在他胸口, 亲昵地蹭。

    以往她面对着镜子,总是低着头不敢看。要他在她身后,强行将手指顶住上颚,迫她抬起下巴,才会大惊失色地看上一两眼。拂拂一张娇面,被吻透了,颊边晕起两团春。

    可今夜,她却像是要记住什么似的,一双眼睛滟滟地睁着,要看到他心里去。

    笼灯就月,缠绕在她脖颈上被他牵住的小银链子不停地响,和寂寂抽起的水声交织在一起,一时间耳朵和眼睛不知道是谁比较沾光。

    掌管节气的星官们兴许是觉得连日的响晴有些单调,加之神宫内喜雨的草木也需要进行浇灌,这天深夜罕见地下了一场暴雨。

    隆隆的雷鸣声在云层中闷响,间或突兀地劈下一道电光,将天幕切割成好几块。

    元汐桐原本是不怕打雷的,可她一闭上眼,浮现在眼前的画面便是游尸九野内,天雷落下来的那一幕。

    其中凶残的一道正好就落在了元虚舟的背上。

    于是这雷声就变作了一种催促,催促她想起自己之前对他那么心狠的原因,催促她要为自己当初的言行负责。

    她悄悄转过身,面对着元虚舟,凝眸去看他高高的眉骨和鼻梁,形状疏阔美好,将眼睛藏在眼窝里,紧闭着。

    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呼吸平缓而悠长。

    窗外雨落个不止,将她忡忡的心跳声遮住。她又低下头去,附耳贴上他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一只手从他的腰挪到他的背,凭着印象去寻找那道被雷劈出来的伤口。

    虽然已经找不到,但她仍旧很担忧地在那里抚摸了很久。

    “你在发抖。”

    头顶突然落下来这么一句陈述,是元虚舟被她窸窸窣窣的小动作给弄醒了。他屈了屈肘,修长有力的臂膀又在瞬间在她围住,但她注意到,他最终握住的,是她同样受过雷劈的,失去了翎羽的臂膀。

    “还疼吗?”他问,手指摩挲着,用很爱不释手的力道。

    元汐桐摇摇头。

    他们这些时日并没有谈论过那件令他们产生隔阂的事情,因为时机不对,情绪也不对,还因为隔阂已经太多。

    所以干脆抛之不管。

    相处的时间都被耗费在熟悉彼此的身体上,带着少年人最热枕的探索。玉杵在她身上像是归匣,塞不下也要强行撑开,要深入、再深入的安放才算妥帖。

    一点点恨和误会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虽然血缘的纽带到头来被证实并不存在,可那些外人无法插足的亲密过往却是真的。

    “我吵醒你了吗?”元汐桐问。

    元虚舟觑着她:“是啊,你要怎么补偿我?”

    还要怎么补偿?

    都已经……都已经,那么主动地,乱掰着花瓣……

    将他吞吃进去了。

    还让他待了那么久……

    他的脸皮完全不要了。

    元汐桐想了想,将身子往上撑了一下,圆圆细细的胳膊从他脖颈下绕过去,将他的脑袋搂住。像抱着一只专属于她的豹子,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这样抱着你睡,好吗?”她问。

    神官大人生下来就被迫与生母分离,因身份尊贵,府里下人们都将他当作小大人对待,从有记忆起,亲近他的就只有小他三岁的妹妹,但妹妹自小受他照顾更多,每每需要他安慰,都会把自己的身子往他怀里塞,手脚并用,蛮不讲理。

    从来不会像这样,将他搂进怀里,像哄小孩。

    他动了动手臂,将她反捞住,一瞬间紧得她快要窒息,却又在她真正受不了之前松开,维持着被她抱住的姿势,安安静静地将脸贴在她颈侧,只“嗯”了一声,就算做出了回答。

    呼吸炙在她的脉搏上,嗅一嗅就全是她的味道。说不出来是什么香,他只是觉得这本来就是他丢失的东西,要一边抱着,一边亲吻才能填上心腔的缺-

    盼到第二日元虚舟下工,已是暮云四合。

    他刚踏进院子,就听见屋里响起来一串脚步声,从窗户边疾疾滚到他面前。

    一垂眼,元汐桐已经完全收拾妥当,双目放光地盯着他。

    “你一整日只梳了妆吗?”他冷不丁问道。

    不然怎么会,从发饰到鞋头无一处不娇俏美好。

    元汐桐没听懂他的夸赞,歪着头开始细数她这一整日做了些什么,神情认真的模样,叫他现在就想耍赖食言,将她窝藏在房里,吃到粉融香透再做别的打算。

    可是不行。

    以前他没和女子相处,不知道才做好的妆面和发饰对她们来说有多重要,这些日子他在反复拆散元汐桐的发髻后,已经深刻的领略到这样的行为有多讨人厌。

    想了想,便连碰也不曾碰她,只轻咳一声,转身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倒是元汐桐见他一句话也没说,也不多看她,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

    她不好看吗?

    怎么都不来亲她一下。

    但她没有失落太久,就脚步腾腾地跟上去,追着他兑现诺言,很轻快的样子:“哥哥!光撩!给我解开!”

    啊,差点忘了。

    元虚舟停下来,在她身前蹲下,手掌握着她的脚腕,不知施了一道什么术法,那道湛蓝色的光圈就游进了他的掌心。

    束缚的确是解除了。

    元汐桐动了动脚,感觉到自己被压制许久的妖力又悄然回到了体内。不太习惯,需要运转数个周天才行。

    可气都还没提起来,已经站起身的元虚舟便冲她露出一个笑,笑里装着他半真半假的纵容:“待会儿别乱跑,阿羽……你知道的,你跑到哪里去,我都能找到你。”

    元汐桐张了张嘴,最终冲他“哦”了一声。

    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就也不算骗他。

    出院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关了她大半月的地方——和她第一天住进来时,已经大变样。

    原本空阔整洁的庭院全都是她的痕迹。石桌上,亭子里,还有半湾湖水上泛着的小船内,都有她随手扔下的物品,还没来得及规整到一处。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戴着的金镶宝珠项链,整个人突然一阵恍惚。

    这是元虚舟送给她解闷的礼物,在囚住她的第四天拿给她的。

    宝珠一共二十八颗,外环用纯金包裹,其上镶嵌玛瑙和琉璃当作饰片。而作为主体的宝珠,每一颗都是可以留影的南海鲛珠,里面用灵力装着他这五年来去过的,他认为所有值得一见的景致。

    这是他当上星官起就开始准备的礼物,为家里那个被困在高墙之内,除了帝都哪里都不能去的妹妹。

    如今终于用上,却是因为自己给了她一座高墙。

    好在她只在拿到这礼物的第一时间讽刺了他几句,来表达不满,但礼物还是收下了,并且专门挑着元虚舟不在的空档,用他教的方法将珠子打开,进到宝珠里,去看看哥哥亲眼见过的地方,亲身走过的路。

    因为这实在是一件令她心驰神往的礼物。

    灵力留存下来的景致,和实物无异,就连那一刻发生的人和事都被完全还原出来。只是到底是幻术做成,他目之所及有限,她便也只能探索到他的眼睛能框住的边界。

    即便是如此,也已经足够有趣。

    二十八颗珠子,她还没来得及一一打开。

    今日她把这条项链挂在了脖子上,当作装饰。

    元虚舟看到了,也只是伸手拨了拨,没说别的。

    跨出院门,便是不得不去顾及的现实世界。元汐桐像只从来没出过门的狸奴似的,对外头的一切都生出了许多胆怯,甚至要先扒住门框,确认左右星官们全被屏退,没人能见到她的相貌后,才敢真正地迈出去。

    其实她还准备了一个幕篱,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她身份特殊,在别人眼里,不仅是元虚舟的胞妹,还是背叛了神宫的“南荒少主”。

    落星神宫内还有天子的耳目,她不想自己这张脸,给他带来麻烦。

    即便是他的脸皮已经厚到根本就不怕麻烦,但她至少要为远在帝都的爹爹着想,不能再闹出任何的乱子,被天子抓住把柄。

    已经有天马拉着云车在空地上等着。

    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元虚舟宽慰道:“不用担心,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人说出去。”

    既然要带她出门,他当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听他说得这样笃定,元汐桐多少放心了一点,提着裙角踏上云车。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距离落星神宫三百里外的一处重镇。因处在神宫地界,来往修士众多,又因沿水而建,承载着重要物资的船只抵岸时间不定,所以并未实施严格的宵禁。

    子时之前,街边水畔都是灯火煌煌,酒楼小摊人头攒动。

    元汐桐虽然见过帝都上元夜连续三天彻夜狂欢的景象,但帝都实行禁空,除天子可以用鸾鸟拉车外,其余车马全都要出了城门才能起飞,所以在看到各色飞兽拉着云车在空中乱飞,却在险些撞到的那一刻紧急避开的场景时,觉得惊奇万分。

    云车有简陋的敞篷,亦有华丽的帐子,这些景象她在元虚舟留给她的宝珠项链内见过,亲身经历又别有一番体会。

    他们乘坐的这一辆是元虚舟专用的云车,从外表看不是特别扎眼,甚至可以说是低调,但内里舒适实用,用了空间之法,坐进去才知另有乾坤。毕竟元虚舟比寻常男子要高大许多,长手长脚都需要地方来摆放。

    驾车的星官被他放了假,今日他亲自当了一回车夫,驱赶着天马乘风而下。

    车辕在青砖上落稳,头戴着幕篱的元汐桐掀开车帘,发现他们正处在一处宽巷,头顶是临街店铺的檐角。灯火从纸窗中透出来,氤氲着像一团团暖雾。

    巷口有笑声盈盈而过,很快飘远到灯火繁密处,便衬得四下更为僻静。

    元虚舟伸出胳膊,将她从云车中抱下来。

    这是今日出门前后,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元汐桐撑着他的臂膀站稳,一时之间没顾得上挪脚。

    衣带摩擦间,有环佩在轻响,听得人呼吸渐紧。

    分明已经体会过蚀骨的滋味,怎么还会为隔着衣物的礼貌触碰而感到惊惶。元汐桐甚至感觉自己的胸腔在一阵一阵地钝痛。

    男子身上的暖意丰盈在空气里,她有些贪恋地站在原地,静静立了一会儿,发觉元虚舟也没有退开的意思,才抬起头看向他。

    一双眼睛潮润润的,正对上元虚舟的视线。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抬手触上她的唇瓣,低声说:“亲一下,好不好?”

    像是骤然被看穿了心思,她使劲眨了下眼,没有回答。

    这便是回答了。

    元虚舟记起来她带了口脂,那么就算被吃光了,也能随时补的,对吧?再不济,还能去外面买几盒新的。

    只是他这样问出口,就显然不止是一下。是要将人堵在墙边,箍在怀里,亲到一颗心被涨满溢出,才会勉强满意。

    元汐桐难得没嘴上先刺他几句,而是任由他将自己捞起来,完成了这份出门前就想要兑现,忍了一路,终于越积越深的愿望。

    重新将口脂涂好,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巷口走,元汐桐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元虚舟身后问道:“你……不遮掩一下吗?这里不是有很多修士,万一认出你来怎么办?”

    这么显眼,走在人群中都看他去了,随随便便就能被人认出来吧?

    “认出我来……又怎么了?”元虚舟却不以为然。

    “你是神官,和女子走得太近,传出去不好吧?”

    “要走很近吗?”他停下来,转身望着她,“我还以为你打算离我越远越好。”

    话语当中的意有所指让元汐桐心里一阵咯噔,她赶紧上前一步,将他的手拉住,撒着娇提议:“哥哥既然对我这么不放心,那干脆就一直牵着好了。”

    要牵着走,所以得戴个面具。

    即使是掩耳盗铃,但她还是想,至少有一刻……

    她和哥哥,能光明正大的将手牵在一起。

    第68章 第68章(两更合一) 下次,下次再来……

    走出巷口, 便看到满目的烟火。

    画舫游船在河中堆堆挤挤地穿行,船头一盏盏琉璃灯全如浮在水面上。天边玉钩遥挂,映照着水面的银河, 极目处, 竟然看不到尽头。

    各色食肆酒铺沿河而建, 回廊影下, 皆有人对饮喧呼。

    河街上设有两排小摊。因这里往来修士多,摊子上卖的多是大荒和中土四处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 贵的便宜的都有,丰俭由人。

    元汐桐在王府里虽见惯了天材地宝, 但这些贩夫走卒们惯会营生, 卖的东西更新换代极快,同样的玩意儿隔一段时间换个包装, 换个名目和说法, 就又能重新掏空人的钱袋子。

    她又是花钱完全不需要节制的,便拉着元虚舟一直从街头逛到街尾,有用没用的买了一大堆。

    逛到肚子饿了, 她就向摊主打听了这城里最具特色的酒楼,要去饱餐一顿。

    似乎真的只是憋久了,单纯出来逛一逛,吃过东西他们就要这样手牵着一起回去。

    ——如果她的掌心没有因为紧张而渗出了一点薄汗, 或许效果会更好。

    元虚舟拉过她的手,一边用袖袍替她将汗擦干, 一边这样想着。

    上到临水的食铺二楼, 正打算进雅间,却在大堂内见到了一个熟人。

    明霞正带着天市殿的主管星官阿岩,在窗边闲坐。

    落星神宫有一船药材和医经会在庶时末抵达渡口, 因为货品名贵珍稀,再加上这算正儿八经借着公差出来玩,所以她早早地就来了这里,一边饮酒赏乐,一边等着船只抵岸。

    凭栏往下望去,人群中有这么个身形令人瞩目的男子,她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也看到了他紧紧牵着的那个头戴着幕篱的少女。

    他收敛了威压,穿扮得像个普通的贵公子,但多年的同僚情分却让明霞在第一时间就透过那张面具认出来这人是元虚舟。

    那么这个少女,便是一直被他藏在神官住所的那位?

    虽然看不清脸,但总觉得有点眼熟。

    突然他抬起头来,对上她的视线,带着某种警告。她善意地笑笑,遥遥冲他端了一下酒杯。

    只是没想到元虚舟会带着这名少女上到二楼来。

    明霞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便看到他直接将人牵进了雅间。

    “咦?”突然那名少女偏了一下脑袋,冲着元虚舟轻声问,“那不是天市——”

    声音被门扉隔绝,明霞却因为这道声音福至心灵。

    原来,公孙皓不肯说出口的那个“该放的人”,是她。

    那的确是说不得。

    真是……

    果然,她就说不对劲吧,还被姬照那番歪理给绕弯子绕晕。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哪里比得上她触感敏锐。

    一道传讯符在此时蓦地出现在她眼前,她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示意对面的阿岩跟着她起身。

    药材到了。

    渡口处一片喧腾,一条长长的石堤延伸至水道中,数十只货船正在同时卸货。货品有粮食、丝绸、金银、瓷器等……还有明霞等待着的珍贵的药材和医书。

    石堤两旁聚集了成群的鸟雀,皆被洒落在渡口处的五谷喂得体型肥硕。落星神宫地界上灵气充沛,这里的鸟儿都比别的地方要伶俐,不仅不怕人,还会狡猾地啄开货船上的麻布袋,想方设法地偷东西吃。

    落星神宫的货品往往会设下禁制,每船每次都须用对应的符咒来将禁制解除,以防被人劫货。

    这次的符咒就写在明霞收到的传讯符中。

    上百名船夫拉纤的拉纤,抬货的抬货,忙起来也顾不得去驱赶鸟儿。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其中一只灰扑扑的小鸟,竟然穿破了禁制,在那船药材当中精准叼起一颗灵草种子,越过渡口,飞向了城内最繁华的食肆中。

    雅间的视野很好,正对着满城烟火,下面便是千步虹桥。桥两边摆了两排货摊,行人、串车都只能从中间挤着通过,看起来好不热闹。

    元汐桐吃饱喝足后,便趴上栏杆,一边听曲一边消食。

    风细细,她将胳膊伸出去,下巴闲闲地磕在栏杆上,十指偶尔张开,孩子气地去抓风。

    元虚舟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她刚刚喝了半壶酒,现下酒红初上脸边霞,整个人似乎有些晕乎。突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目光聚焦在虹桥上的一点,整个人连身子都坐直了些。

    元虚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对挤在人群中的母女。

    看样子是什么富商的家眷,出来逛街身畔还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小厮。但正因为人多,即便是有好几个小厮在前面开道,也被挤得走不动路。

    刚好行至一处卖花灯的小摊前,母女俩便干脆停下来,打算就在摊前先猜猜灯谜。

    元汐桐注意到的东西要比他更细节。

    她注意到那小姑娘大约十岁出头,被养得很娇,跟她当初差不多,只是看着有点笨,老板一连换了好几个灯谜,那小姑娘都完全摸不着头绪,只抬手抓了抓脑袋,望着她母亲,一脸茫然。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元汐桐很想知道那母亲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失望,会不会不耐烦,会不会觉得丢脸,当着下人们的面就给那女儿脸色看。

    所以她操纵着神识凑到那母亲身旁,却看到对方只是柔柔地笑着,偶尔温柔提醒几句,即便女儿一个灯谜也猜不出来。

    终于在母亲的鼓励下,女儿猜出来一个最简单的。

    围观着的路人都忍不住拍起掌来,那母亲尤其骄傲,弯下身子抱了抱女儿,笑着说了几句元汐桐从来没有在自己娘亲嘴里听到过的话。

    很阴暗地,元汐桐感到有些失望,同时揉进神情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歆羡。恍惚中她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被娘亲这样抱过,上一次还是她觉醒妖脉那一天,她在娘亲怀里哭。

    夜空中忽有鸟雀飞来,立在檐角抖翅膀。

    元汐桐扁了扁嘴,将神识收回来,却看到元虚舟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不想让这份阴暗暴露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来一把坚果碎,将掌心摊开在栏杆外,别过脸去,闷闷地开始喂鸟。

    停驻在檐角的几只鸟儿啭着喉咙俯冲过来,不一会儿就将那把坚果啄了个干净。

    收回手时,元汐桐的掌心已经多了一粒灵草的种子。

    虚舟看起来并未察觉。

    像是终于收拾好心情,她将脸转回来,端起剩下的半壶酒,给自己和他一人斟了一杯。

    “喝完这杯就走吧,”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股被刺激到的气恼,“我累了。”

    要知道,逃跑这件事得一鼓作气,耽搁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这是她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她不能耽搁,不能浪费。

    所以这一路上,她一直在寻找能将元虚舟药倒的东西,从街头搜罗到街尾,都没有找到。

    但这里的鸟儿知晓一切,它们鸣啭着告诉她,今夜会一艘落星神宫的货船到岸,那船上满载着珍贵药材,其中就有能将元虚舟这种级别的修士药倒,一个时辰无法动用灵力的灵草种子。

    这颗种子已经被她用妖力碾碎,下进了元虚舟的那杯酒里。她方才散出的神识已经产生了妖力波动,刚好可以作为遮掩。

    如果元虚舟喝下这杯酒,她至少能争取到一个时辰来逃走。

    “这便要走了?”元虚舟答得也很轻巧,他将手指搭上酒杯,在边缘敲了敲,眼皮一撩,盯着她问,“不多玩一会儿?”

    “下次,”他的手指敲得元汐桐的心开始钝钝的跳,她垂下眼皮,突然就不敢看他,怕一颗心马上要绞起来,“下次再来玩吧。”

    骗子。

    说什么下次,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下次。

    但他竟然没有再为难她,而是端起酒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一饮而尽。

    毕竟,她的手段还算高明,他不能辜负她这份努力-

    药效会在半柱香时间内发挥作用,他们沉默着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店门,踏上河街。

    这次没有再牵手。

    上游处有姑娘在放河灯,一盏一盏漂下来,温柔美好,闪闪地承载了少女们最诚挚的愿望。

    元汐桐停下来,盯着那些河灯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若是换做她自己,该许什么愿才好。

    心里乱糟糟的,干脆就不想了。

    她转过身,面向元虚舟,语带歉意地开口:“哥哥,我不小心把方才买的东西落在桌旁了,你替我回去拿一下好吗?”

    这番话她竟一个顿没打,整个人出奇的镇静,像是下定了某种一定要达成的决心。

    元虚舟在内心赞叹着她的无情。

    盈盈粉面被幕篱遮住,他伸出手,撩开一个角,触上去摸了摸她的脸。

    没有哭。

    但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感觉到了她的不舍和左右为难。

    这份为难像两只形状完全不一样的鞋,套在她的脚上,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晃荡。说不清哪一只更不合脚,但她没有办法,就算是一瘸一拐都要向前走。

    光是心疼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

    他仔细替她将斗篷系好,原本还想叮嘱几句夜里风凉,别在风口站着之类的话,但又觉得他这个做哥哥的,说这些实在啰嗦,指不定还要讨人嫌,便作罢。

    月色将他的面具浸透,银制的上半张假面在流泻冷光,形状美好的嘴唇却微微勾起来,又很快放下,仿佛妄念和不甘都在此刻一齐偃息,但他自己明白,这不过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迁就而已。

    “你总是在赶时间,这件事情没做完,就想着下一件,”不知道看了她多久,他才半是体谅半是请求地说道,“如果可以,下次专心一点吧。”

    专心?专心什么?

    元汐桐正打算追问,他却扔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转过身,朝着他们刚出来的酒楼走去。

    大堂有伶人在奏乐,丝管喧天,但这与元虚舟无关,他只是寂寂地穿过去,回到元汐桐没有落下任何物品的雅间,因为那些东西早已经被他收进了摄八方,她自己没有注意而已。

    她都不要了,也不要他了。

    店小二正在收拾桌子,见有人折返,便端出放置在一旁的酒盏,问道:“客官,这酒确定不喝了吗?”

    怪贵的,还剩下半壶,好浪费。

    元虚舟端起托盘上他自己那杯明明已经见了底,却在这时奇迹般被满上的酒杯,将酒液倾倒在一旁,以防有人误食后,睡上大半个月才能醒。

    “不喝了,都收走吧。”

    他回到漂了许多盏花灯的河街上,果真只是“去去就回”,答应过元汐桐的事情从来不会食言。

    但她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公孙皓今天晚饭吃多了,有点撑。又没办法出这间牢房走一走消下食,只好拉着仙乐崖的星官们隔着牢门玩了两个时辰叶子戏。

    终于感觉来了睡意,牌局一散,他十分讲究掏出一张明霞给的清洁符,将石床收拾干净,打算就这么躺下。

    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呼。

    “公孙皓!”

    连脚步声都没听到,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听见这道声音,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翻了个身,没理。

    “公孙皓!你耳朵聋了!”

    怎么连语气都这么真啊?真是怪事。

    他慢吞吞地将身子翻过去,睁开眼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在装神弄鬼,却在眼缝中真的看到了元汐桐的身影。

    站在牢门外的姑娘,已经放弃了用嘴巴来叫他,而是一脸焦急地将手抬起,掌心迅速凝聚起一团妖力,打向牢门的结界。

    一道翠绿的波网蔓延开来,牢门被整个震碎,一起震碎的还有公孙皓的脑子。

    他呆呆地坐起来,看着她急奔到自己面前,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一句:“你——你是谁啊?”

    元汐桐对他投来无语的一瞥:“我是你娘。”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公孙皓和她同窗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这人是从小就没了爹娘的。据说他娘本来就身患隐疾,生下他后没多久就死了,他爹也跟着去了,只有一个爷爷将他拉扯着长大,所以千宠万宠的,将他宠成了个纨绔。

    现在他被关了这么久,说不定脑子都有问题了,她情急之下还说这种话挤兑他,真是很过分。

    她有些理亏地看向他,正打算说些什么话来表达歉意,公孙皓却对着她笑笑,特别傻气地说了一句:“我怎么不知道我娘长这么好看呢!”

    “……不是真被关出问题了吧?”元汐桐一脸错愕地喃喃,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少年这下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连男女大防也不顾了,伸出双手就捧着她的胳膊开始控诉:“你还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啊!你知道我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暗无天日的,吃不好睡不好,连澡都没办法洗!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就——”

    “你就要和这边的刑狱星官们拜把子了。”元汐桐说。

    “你——”卖惨失败,公孙皓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元汐桐却来不及和他仔细说,她已经听到不远处星官们被她打破牢门的动静惊动的声音,她反手拉起公孙皓的胳膊就往外跑。

    错综复杂的暗道里,一只翠鸟正上下翻飞着带着他们避开守崖的星官,很快就带着他们来到了落星神宫的出口。

    这不是他们上次被抓到的落星神宫的大门,而是另外一个,结界稍微薄弱,几乎是无人守备的小径。

    元汐桐被关在院子里的这段时日,元虚舟并未限制除了活人之外的其他活物进出。

    这些飞鸟天天落在枝头叫唤,因为未开灵智,所以无人在意。但突然有一天,元汐桐竟然发现自己能听懂它们的话了。

    大概是妖力越积越多后,她真的开始觉醒了羽族之主的能力,才能和落星神宫的鸟群暗渡陈仓,让它们充当自己的情报官。

    毕竟鸟儿比人看到的事物要更多,它们是落星神宫天上的主宰,能看到星官们看不到的犄角旮旯,知道什么灵草的果实会有什么样的药效,听到星官们嘴里不需要设防的消息。

    比如,这座密不透风的落星神宫,哪一处结界需要修缮,但还没来得及落实。

    眼看着就要逃出去,小径上竟蓦地出现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

    是明霞!她竟来得这么快!

    元汐桐停下脚步,将公孙皓往自己身后拉,试图用并不高大的身躯将他挡住。

    上次她害他被元虚舟扇到了树干上,一直到现在心里还过意不去,这次她绝不能让他再受伤。

    倒是公孙皓,被这个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姑娘护犊子一般的举动给震惊到,一时之间忘记了在这种情况下,理应是他来保护她才对。

    有股莫名的欣喜从他心头溢出,他回过神来,上前一步,用肩膀挡住元汐桐半边身子,冲着明霞道:“明霞神官,你就别吓唬人了,这段时日我受你照顾,不是不报答你,只是眼下的确是有要紧事要办,来日,来日我一定登门拜谢。”

    挡在小径上的明霞却倏地一笑,扬着眉毛说道:“照顾你,是公孙先生的请求。他不敢直接勒令虚舟神官放人,只好请求我让你在狱中过得好一点,怎么,你们家是有把柄在虚舟神官身上吗?”

    这话问得公孙皓陷入了一阵沉默。

    把柄当然有,而且是实实在在的通敌,严格来说,这罪名不算冤枉他。

    若被大歧天子知晓他们公孙家一直是炎葵的拥趸,恐怕就是灭门之祸了,所以爷爷即便是想救公孙皓出去,也不敢跟元虚舟真的撕破脸。

    明霞说罢便转向元汐桐。

    此时的元汐桐因为要赶路,已经摘下了幕篱,露出正脸。

    “果然是你,汐桐姑娘,”明霞笑了笑,“所以方才你也是故意出声,想要引开我的注意吧?”

    什么方才?什么出声?

    公孙皓左看看右看看,才意识到这俩人之前就打过了照面。

    “是,”眼见着事情败露,元汐桐只好老实承认,“你这种级别的修士,对于周遭的任何异动都会有所防备,我必须扰乱你的思绪,才能让蹲在一旁的小鸟看到破除货品禁制的符咒画法。”

    那只小鸟在落星神宫生活了多年,已经半开了灵智。被元汐桐悄悄用妖血一喂,便能顺利地使用妖力,虽然力量不多,但足以替元汐桐叼来她想要的东西。

    被这么个小姑娘算计进去,明霞也没恼,她只是说道:“那灵草种子可是珍贵得很,我费劲心思也只弄来一颗药效这么强的,打算经过了详细实验之后,批量生产,还要写进医经来着。被你不问自取,我很心痛。”

    她其实并不关心元汐桐是要带着公孙皓逃走或是怎样,说到底,这是别人之间的恩怨,与她无关。

    丢失数据才是大事。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有那颗种子的存在?”明霞接着问。

    元汐桐在这句问话下,竟然听懂了一个医修的执念,她想了想,将那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灰鸟唤出来,捧到明霞面前试探着问道:“如果,我把它送给你,替你分拣药材,辨识灵草,你能原谅我的不问自取吗?”

    明霞,有些失态地张大了嘴:“这当然……当然,太好了。”

    要知道,天生天长的小鸟,后天再开灵智,可比那种人工驯养的灵鸟要珍贵得多。前者几乎能熟知所有灵草的属性,而后者,仅仅只能供达官贵人们消遣玩乐而已。

    丢失一颗种子,她能在这只鸟的帮助下找到千千万万颗未明属性的种子。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这叫她怎么能不激动。

    接过那只小灰鸟后,明霞再看元汐桐,简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就连元虚舟在她心里的形象也跟着正常了不少。

    若她是元虚舟,她也舍不得把这么个妹妹给放跑。

    所以在元汐桐即将带着公孙皓穿过结界,离开落星神宫时,她多嘴问了一句:“那颗种子,你原本是打算给你哥哥吃吗?”

    原本?

    元汐桐愣了愣,“我已经给他吃了。”

    明霞听后,露出一丝恍然的笑,随即眨着眼说道:“他没吃,他已经回来了。如果还打算走的话,抓紧时间吧。”

    一直沉默着没有打搅的公孙皓却在这时突然抓住了元汐桐的手腕。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地看向他,而他只是笑了笑,语带轻松地催促道:“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噢……”她点点头,“……好。”

    他们穿过结界,穿过神宫外的密林,腾着风翻过了半座山。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追兵。

    头顶上星星很亮,亮得像方才在河街边上,元汐桐看到的那一盏盏花灯。

    脱离了神宫的禁制,公孙皓终于能使用御兽术。

    他停下来,双手结印,召唤出一只体型彪悍的双头虎,然后对着元汐桐说道:“可惜我的乾坤袋落在仙乐崖了,不然我还能给你变出个马车坐坐,现在只能委屈你一下了,汐桐少主,到下一个城池时,我再去公孙家的钱庄取钱,保证你这一路去凉州都舒舒服服,怎么样?”

    可元汐桐却始终都心不在焉。

    在听说元虚舟并没有吃那颗灵药时就开始心不在焉。

    不知道怎么了,公孙皓的笑容淡下来。

    果然,在听完他那番安排之后,元汐桐轻轻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然后抬起头,冲他抱歉地笑笑。

    “公孙皓,”她说,“你一个人先去凉州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未办,我办完了就来。”

    第69章 第 69 章 走到半途,良心发现,想……

    公孙皓时常觉得, 自己拥有能让让任何人都开心的本事。

    他脑子快,嘴巴机灵,善良热心, 长得还不赖, 从小到大收到的秋波也多, 重重叠叠的能聚起一道海浪。

    唯一能让他碰壁的, 就只有元汐桐。

    从孩童时期起,就一直是如此。

    那时候他不懂事, 不知道姑娘家需要的不是自以为是的逗弄和嘲笑,所以莽莽撞撞地将她推了很远。

    他以为还有机会的。

    当爷爷说, 他需要运费一批灵兽来落星神宫, 并且还要在这里小住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 元汐桐在这里, 太好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终于等到她来找他, 以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从此就要逃出生天。

    可她却在这时候对他说,让他先去凉州。

    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嘴变得这么笨, 笨到只能磕磕绊绊地问出一句:

    “为……为什么啊?”

    为什么?

    元汐桐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因为她终于想到, 若是自己是那些放河灯的姑娘, 她该许些什么愿望。

    但那些愿望,她却没办法向面前的少年说明白。

    她对上公孙皓的眼神,夜色之下, 看到他的难过已经是溢于言表。这是她从来都没有留意过的情绪,如今猝然进入她的眼眸,她只觉得一阵震惊。

    怎么会……

    她以为,他从小就看她不惯,甚至有些嫌恶她。

    毕竟她也不是个多讨人喜欢的人。

    元汐桐后退一步,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公孙皓。”

    然后说道:“我十二岁那年,和肖思宜的那场比试,你是不是压我赢了?”

    “啊……”公孙皓也想起来这件事,“原来你知道啊……”

    “那时我妖力外泄,昏迷数月,醒来之后便一直在忙于修炼,无暇去顾及别的事情,也顾不上对你说一声谢谢。”

    “钱也没进你的口袋,”他闷闷地回,“谢什么。”

    元汐桐笑了笑:“但你是,除我家人之外,第一个相信我能赢的人,这在后来给我了很大的鼓励。”

    她终于没有用不耐烦的态度对他说话,语气甚至称得上轻柔,但这份轻柔,却在无形当中将他们的界限划清。

    公孙皓不是不明白。

    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所以在她道过别,即将转身之际,失言说道:“可他是……你的兄长啊,你们……没可能的。”

    他在牢狱中被困着,懂事了好些日子,在这一刻终于又变回了那个冒失又唐突的少年人,其实也不是非要元汐桐给个什么说法,可他就是,不甘心。

    她本来就是个过得不怎么开心的姑娘,为什么还要这样糊涂地走上一条注定要艰难的道路。

    这句唐突的问话令元汐桐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奇怪的,她并不觉得慌乱,她只是在心里想着,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容易看出来啊。

    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就算是兄长又如何呢?我也不是想求个结果。我只是觉得,此去凉州,吉凶未卜,所以要给自己一个交待而已。”

    更何况,元虚舟和她并不是亲兄妹。

    想到这里,她又说:“公孙皓,要不然你回家去吧,也别听我娘的话,跟着我去什么凉州了。我都不一定能保护好自己,别你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们公孙家就……”

    ……就绝后了。

    这话她到底没说,因为说出来怪不吉利的,讨人嫌也不是这么个讨法。

    但公孙皓却不想听她说这个。

    他知她心意已决,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主意。良久的沉默过后,也只好深吸着气冷静下来,看着她说道:“我会给你发传讯符的,你一定要回我,我……我在凉州等你。”

    他骑上双头虎,做出很潇洒地样子率先起飞,将她甩在身后。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元汐桐却破天荒地站在原地,朝他挥了挥手,挥出几道洒脱流丽的线条。

    山间起了一阵薄雾,他被双头虎载着往前疾飞,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孔了。只能看到她在朝他挥完手后,便直接化成了那只漂亮到吸引他全部呼吸的牡丹花桃,几个惊飞就消失在了夜空中。

    一点都没有留恋。

    空气冷飕飕的,吹得他脑袋疼,眼睛也疼。

    但他只是咬了咬牙,将胸脯挺起来,朝着既定的方向出发。

    要他回家去,那可不行。

    公孙皓固执地想。

    这次,他照样要压元汐桐赢-

    夜风带寒,不知不觉清宵已过半。

    整座神宫进入半睡,只有宫道两旁的灯花厌厌地炸开,偶尔发出很寂寞的一声响。

    元虚舟绕过屈曲回廊,进入太微神殿的正殿,有道劲瘦的身影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都准备好了吗?”元虚舟看了他一眼。

    “嗯,只等你了。”

    说话之人是沈岩,他在游尸九野之乱中受伤不重,待在神宫养了小半月,就差不多完全恢复了过来。

    他见元虚舟一副神色如常,眼底却空落落的,似乎什么都没装进眼里的模样,不禁问道:“你在星官位置上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扫平了一切障碍,今后再没人敢反抗你。你就算在这太微神殿里混吃等死,沉浸在温柔乡里什么都不做,也能坐上大神官之位……如果行动的话,便算是抗旨不尊了,你真的,想好了吗?”

    温柔乡?

    元虚舟心想,元汐桐算哪门子的温柔乡?

    动不动就发脾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许,说几句重话砸的还是他自己的脚,怎么哄她都不开心。

    他是温柔乡还差不多。

    想到这里,他便愈发烦闷,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沈岩在说些什么。

    神殿内漏箭轻移,过了好久,他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正在谈论的是神宫庶务之外的另一桩,暗中谋划已久的事。

    千颉不顾后果地发动游尸九野之乱,却在之后向大歧天子献宝,是因为他身受重创,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

    稳坐在皇城里的大歧天子,一心要肃清的是铁腕之下仍旧在帝都隙罅中偷生的妖族,至于远在千里之外的神宫,不是已经抵御住了南荒的入侵吗?中土与大荒之间止战条约不可废,现下人家主动求和,就算是为了苍生,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

    所以神宫众人即便是有满腔的怒火,也只能打碎牙齿吞下去。

    总有人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比如被召回来压阵的那些星官,他们出力最多,受伤最重,事后就算是得了抚恤和嘉奖,那也比不过真刀真枪地让他们杀回去解恨。

    又比如元虚舟。

    他本就性情乖张,即便是承受了这份乖张的恶果,被流放出帝都,在星官的位置上磨砺了好几年,但骨子里的血性却丝毫未减。被人欺凌到头上,连灵脉都被砍断,差点成了个废人……这样大的仇,岂有不报之理?

    更何况他修罗族的身份,在千颉那里,始终是个把柄。

    ——斩草要除根,这还是千颉自己教他的。

    既然元汐桐去意已决,南荒迟早要易主。

    那么,他要趁自己被修罗之力完全吞噬之前,再做点有用之事,也算是深思熟虑之后,为大局着想。

    “箭在弦上,断没有收手的道理。”他对着沈岩,给出了极为肯定的回答。

    听他说得这样斩钉截图,沈岩还未来得及放心,元虚舟却话风一转,接着说道:“但是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事,仇也是我一个人的仇,你们不必跟着我去犯险。”

    此去南荒,的确算是抗旨。

    所以不论是沈岩,还是其他星官,都不能跟着去。

    落星神宫不能再牵扯其中。

    “谁说是你一个人的事?”沈岩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直言道,“受伤的不是我们吗?受辱的不是我们吗?和你制定计划的不是我们吗?”

    “……”

    “现在你说不需要我们了,要过河拆桥,自己一个人去把那老妖千颉给杀了,莫不是想在你那半妖妹妹面前出风头吧!”沈岩凑近一步,“还是你觉得,我们会拖后腿?”

    “沈岩,”元虚舟叹了一口气,语气难得有些无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和沈岩在星官之位上共事多年,早已熟知对方的脾气。寂静的神殿当中,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决心。

    “你知道的,我有私心。”元虚舟说。

    “谁没有私心?你觉得光靠我们自己,真的能对付得了千颉那个老妖怪吗?还不是想拉你这么个灵力高强的人给我们垫背。”

    咄咄逼人够了,沈岩换了个策略,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抄着手提醒他:“你十五岁那年,还是我带你进的南荒妖宫,这事你记得吧?”

    “记得。”并且元虚舟还知道沈岩这时候提起来,是想跟他掰扯些什么。

    果然,沈岩笑了笑:“当时我就奇了怪了,我怎么就一副炎葵的画相都找不到。现在我知道了,必定是你一早就知道炎葵就是你继母,所以存心让我一无所获!这么大的事,我帮你瞒着,算下来,你可欠我一次——这样吧,你让我们跟着去南荒出了这口恶气,就算扯平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元虚舟没有再多言。思虑良久后,郑重地说了一声:“多谢。”

    沈岩见他终于松口,也跟着长舒一口气。他将手背在伸手,做了个手势,等在殿外的几个星官们不走寻常路地从窗口翻进来,各个都装备齐全,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只等元虚舟一声令下,便要直奔南荒,荡平千颉的妖宫。

    但元虚舟看样子却是什么都没有准备,似乎只是简简单单,往南荒走一趟而已。

    想起近日太微神殿源源不断送进去的女子衣裙首饰,和根本不是元虚舟口味的零嘴吃食,几人面面相觑,想问些什么,却谁都不敢先开口。

    还是最大条的罗青桑直接问道:“虚舟神官,不需要回房收拾收拾行李,跟人……告个别什么的吗?”

    话一说出口,就被人狠敲了一记脑袋。她捂着后脑勺回头,几个没种的家伙却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肯出来认领。

    可她再看向元虚舟时,这个神色一向傲慢,只拿下巴看人的神官竟然陷入了一阵恍惚。

    这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失态了。

    神官神官。

    世人都道作为神官必须断情绝爱——离得远就会产生这种虚幻的敬仰之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人刚满二十,由少年做了青年,比他们年纪都要小,算是被他们看着长大。纵使本事很大,有些方面却像是一张白纸,得向他们学习,他们也乐意教。

    这些常年驻守在外的星官们野惯了,最烦神宫的所谓“规则”,也不觉得元虚舟在最该沉迷情爱的年纪去尽情体验一番有何不可。

    就连玄瞻大神官也都是先体会过世情之后,才开始修习无象心经的。

    就是不知道被元虚舟惦记成这样的姑娘究竟是谁,毕竟在他前半生,唯一和他有牵扯的姑娘还是他那个半妖妹妹。

    “……没什么好收拾的,”终于,元虚舟缓缓开口,“走吧。”

    该好好告别的人已经不告而别,他不打算再回去那个满是元汐桐痕迹的院子,因为他怕自己一踏进去就会绞痛得修罗之力要发作。

    要保持绝对的冷静,他就必须完全将元汐桐抛之脑后,再不去想她救出公孙皓后,和那个一直在悄悄觊觎她的少年之间会发生什么事。

    可他话音刚落,便听到神殿外有书页被吹动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飞奔进来。

    殿内几人侧目看去,看到的是平日里极少现身的那几只藏书阁的书精,堆堆挤挤的浮在元虚舟的面前,明明都是一副很急切的模样,但没有一只率先开口。

    它们早就被元虚舟从藏书阁召了出来,安置在神官院落里陪元汐桐解闷。

    现如今需要解闷的那人走了,元虚舟倒没顾得上将它们给送回去。

    但它们这个时候在他面前出现……

    书页扑腾着煽动的声音听得他心腔开始不自然地跳,一股不该有的期待凭空生出来,又被他小心压下去。

    不可能。

    他从鼻腔发出一声轻笑,在笑他自己。

    一抬眼,对着飘在面前的书精们问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听到其中一个神神秘秘地开口:“不是我们找你,是……是——”

    书精四顾一番,见他身后众人皆睁大了双眼,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明目张胆地要窥探出什么秘密似的,又生生把那个名字给吞了回去。

    偏偏元虚舟不追问,也不接茬儿。从来说一不二的作风,在这当口竟然变得犹豫了起来,背脊僵直,动都不动一下,仿佛命都在悬着。

    还是沈岩先反应过来,长臂一伸就将那几个恨不得将脑袋杵到元虚舟面前去的星官们齐齐揽住,往殿外带。

    吵嚷声渐渐飘远,神殿四周悄然升起一层结界。

    不需要书精们再开口,元虚舟便已经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飞快地,几乎是小跑着逼近他,然后在他身后戛然停下。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在想,他恨不得把所有能让她开心的东西都给她,可她走得那么干脆,一句话都不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正是一只关不住的鸟,来去如风的,他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她回来,是要做什么呢?

    “元汐桐,我已经没什么好给你的了,”他背对着她,轻声问,“你现在回来,是单纯为了欣赏别人的痛苦吗?”

    听到这样带着怨怼的质问,连书精们都齐齐“唉”了一声,然后一只一只地飞落在烛架上,从来没这样安静过地像是等待着一个结果似的,将目光转向元汐桐。

    她突然就回到了神宫,回到了她生活了大半月的那座院子,可她哪里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元虚舟的身影,只好拜托书精们去寻他。

    明明心思那么敏感,他说话的语气重了,她都觉得他在凶她。

    但她这次竟没有被吓退。

    那串脚步声绕到他身前,迎着熠熠灯火,她仰起脑袋,冲他露出闪闪灼灼的眉目,然后摇头解释道:“是你告诉我,我总是很急,一件事情没做完,就急着去做下一件。”

    “嗯,”他看着她,“所以是走到半途,良心发现,想起来要好好和哥哥道个别了?”

    她仍旧摇头。

    但这次元虚舟没有再打断她。

    “我以前总觉得,我对你的感情那么明显,连旁人都能看出来,你不可能不清楚,所以从来都没有明确表达过,只说过我很讨厌你。哥哥——”

    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眼里跳跃着的烛火像是要将他的脸也给点着,“我回来,是想清楚地告诉你,其实我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才会讨厌你,其余大多数时候,都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第70章 第 70 章 如果是为了和你相遇,那……

    这样长的一段话, 元汐桐在来的路上已经预演过无数遍。

    以为说出来会艰涩无比,但不知为何,竟然意外的顺畅。纵然在面对着哥哥时, 她仍旧会因为太过喜欢他而患得患失, 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笃定, 哥哥心里, 会永远给她留一个位置。

    最好的位置。

    原来说实话,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难的是等待着元虚舟给出反应的过程。

    她原本想象着自己会被他用力地抱住的, 像他往常做的那样,动不动就要将她抱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拎到怀里, 一亲就要亲很久。

    可此时他的身子却僵直着没有动。

    没有牵住她,也没有抱住她。

    周遭静得不像话, 只有她的心跳在一声追着一声。喉头酸酸的, 她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去,紧盯着元虚舟胸口的织金云纹,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也好想哭。

    眼眶渐渐漫上一层湿意, 她眨眨眼,看到那朵云纹在缓缓凑近。

    然后,肩头一沉……

    是被她好好表白了一番的这个男子,突然躬下了漂亮宽阔的背脊, 将额头磕在了她的肩上。

    她的话,元虚舟都听见了, 一字不漏。

    她说, 她很喜欢他,重复了三遍。

    那样直白而无畏的话语,一字一句地穿透他的肉-体, 他的骨头,他的经脉,直往他心上凿。

    说实话,直白得有些残忍了。

    他觉得自己被她给凿穿了似的,有情绪在他的胸腔内迅速膨胀,满得快要抑制不住了。

    但她不该在这时候跑来对他说这种话的。

    不该在这种前途未决的时候,勇敢地告诉他,他真的求到了她的爱。

    他现在,多少体会到了千颉当年的心境,也明白了炎葵的担忧。

    这让他还怎么甘心放开?

    垂在身侧的双臂在此时悍然收紧,带着无法抵抗的力道,绵绵地将元汐桐围困住。是她期待中的那种抱法,但她还未来得及感觉欣喜,便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有水珠滚进来,温热的,一滴一滴的水珠。

    “哥哥?”元汐桐神色懵然地开口,嗓子却跟哑了似的,酸得要命。

    她最熟悉那是什么东西,但她以为那只会出现在她的眼角。

    在这瞬间,她感觉到一阵无法抑制的心疼,鼻子也疼,蓄在眼里的两汪泪就这样顺着面颊往下掉。

    哥哥,被她弄哭了。

    她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哥哥哭。

    因为他从小就不允许示弱,也没有人可以让他撒娇示弱。他的母亲生下他就回了九凤国,父亲很快娶了继母,生了个妹妹是个动不动就要发脾气的哭包……

    其余人在将他当作神坛上的那个人尊重的同时,亦会对他有苛于常人的要求。他不能喊累,不能喊痛,不能接受任何人的爱护,因为他自己需要先担负起爱护世人的责任。他需要一直光芒万丈地沿着命运规定好的道路前进。

    就算是被斩断了灵根,而后又被元汐桐那样决绝地抛在原地,告诉他,她最讨厌的就是他,他也只是因为自己不够强而感到不甘和屈辱而已。

    他不知道元汐桐这次回来,究竟鼓起了多少勇气,又退却了多少次。

    他只知道,他在这一刻被她赋予了委屈的权利。

    所以才会这样,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般,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安安静静地将脑袋埋进她的脖颈,像是要把这些年没有表达过的委屈一并埋进去。

    “让哥哥抱一会儿,阿羽。”

    再开口时,元虚舟的声音有些哽,闷在她肩头,被水汽吸附后,显得愈发地沉。

    那样恣意矜傲的一个人,被她变成了一个会觉得委屈的孩子。这副模样实实在在地让元汐桐慌了神。

    她咬着嘴唇,一边试图把眼泪憋回去,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他环住,学着他以前安慰自己的手法,去轻拍他的背脊,垫着脚尖尽力地将他抱紧,还将嘴唇凑到他眼睛旁边亲,像小时候他亲她一样,去要吮干他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啊,哥哥……”混乱中也不知道尝到的是谁的眼泪,她磕磕绊绊地,轻声道歉,“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心的……我就是,就是在害怕。”

    这句话让元虚舟恢复了理智,他止住眼泪,压回了做哥哥的阵脚。他看着她的眼睛,直接问道:“你在害怕会拖累我?”

    虽然已经止住了泪,但他眼圈还是红红的,神情中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脆弱。

    那是元汐桐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脆弱,她看得出了神,直勾勾地盯,盯得他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认命般将她抱进了怀里。

    这下可以说是抱得死紧,浑身都有痛感传过来,但元汐桐只是受着,然后闷闷地回道:“嗯。”

    “游尸九野内,对我说那样的话,也是这个原因?”

    “嗯。”

    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去的怀抱突然松了松,元汐桐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人揪住,是小时候那种兄妹俩闹起来时很恶劣的揪法,她不得不顺着力道看向元虚舟。

    这人却盯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才说,该你记住的事,偏偏你记不住。”

    他松了手劲,又去揉那只被他揪红的耳朵,另一只手却掰过她的脸,郑重其事地,板着脸孔说道:“我很早就说过了吧,你绝对不是我的拖累。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会无条件的爱你,这个人一定会是我。你不仅忘记了,还擅自替我做决定。”

    “可是……那么小的年纪,说的话谁会当真啊?”元汐桐只觉得冤枉,她小时候还说过要嫁给邢夙呢!

    “我会啊,”元虚舟说,“你说你要来神宫当星官,没有灵根也可以来的那种,我也当真了。”

    他看着她这副转着眼珠子要给自己想办法开脱的德行,冷冷地冒出一句,“……但这个你也忘了。”

    元汐桐扁了扁嘴,垂死挣扎道:“那,那你不也把我关起来教训过了吗?还关了这么久。”

    “教训?”元虚舟重复了一边,有些哭笑不得。

    他抬起眼,看向横趴在烛架上的书精们。

    那几个书精正看得起劲呢,被他这么一扫,顿时像感觉到了某种危机似的挤到了一堆,有一只还悄悄地将自己封皮给收了收。

    但元虚舟却没管它们,他拉开一点和元汐桐的距离,仍旧环着她,却将一只手伸出来,轻轻触摸了一下她脖颈上挂着的那串宝珠。

    周遭景色顿时巨变,耳畔风声刮起,风止住时,他已经带着她进入了宝珠内的幻境中。

    人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书精们扑扇着书页飞起来,环绕了一圈确信神殿内已经空空荡荡后,才凑到一起碰着脑袋喳喳喳地开口:

    “诶诶,你们看到了吧?”

    “看到了看到了,元虚舟那个小鬼——他哭了!”

    “我刚才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他注意,把我书皮给撕了。”

    说到这里,四下恢复了很诡异的安静。

    因为它们自觉撞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场面,未避免元虚舟回过神来将它们灭口,几个书精面面相觑一番后,直接狂奔出神殿大门,向着藏书阁惊飞而去-

    元虚舟带元汐桐进入的幻境,是一处幽静的山谷。半山的杏花树开得正盛,粉白花瓣伴着微风拂过来,空气中明明充斥着各种花香味,但很奇怪的,元汐桐却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空和净。

    这是只有在极小的时候,他们才拥有过的,长闲的天日。

    平淡悠然,无所事事,只知道望着天做梦的日子……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

    元虚舟将她带进这里,是强行要她慢下来,因为他们还有许多话要说。

    他拉着元汐桐坐在山坡上,正对着半山的花海,缓声开口:“我其实,从很早起,就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

    被规定好人生轨迹的人,并不只有元汐桐一个。

    但她一直都只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重压,忽略了哥哥其实也很少拥有纯粹的开心。

    他是没有童年的小孩,所有的荣誉和嘉奖都要和修行挂钩。学会高阶术法是他的本分,学不会是他没用。自小他做什么事情,都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十五岁那年,我砍断邢夙的胳膊,当然有要为你出气的成分在,但是,还有一个我从来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是,我突然很想尝尝令人失望的滋味。”

    他顿了顿,偏过头看向元汐桐,“所以,算起来,这件事情实实在在地应该是我来向你道歉,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这怎么能是哥哥来道歉呢?

    元汐桐心里知道,他在尽力地减轻压在她心头的重担,所以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手脚并用着将自己往他怀里塞,在他腿上寻了个安稳好坐的姿势,勾着他的脖子,将脸偎在他颈侧,孩子气地蹭。

    元虚舟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发顶。

    “原来在你面前哭一场,会有这种效果。”

    早知道,他就应该在她放狠话说讨厌他的时候,就哭给她看。

    “那可不一定,”元汐桐的语气有些埋怨,“哭多了,就不值钱了,就像我在你面前哭,你一点都没有反应。”

    “你确定是没有反应?”元虚舟垂着眼看向她。

    她这下不说话了,一双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终于记起来方才的话题,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那后来呢?令人失望的滋味怎么样?”

    元虚舟圈着她笑了笑:“没有别人口中那么差。”

    他在九凤国待了一年,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他活得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

    娘亲与秦王和离之后,照样是九凤国的公主。她并未再嫁,日子舒坦,相应的,心绪亦比常人宽阔。

    她并不要求自己的孩子能在修行上获得多高的造诣,每日只关心他有没有吃饱睡好,像无须操心生计的普通富户人家一样,催着他出去泛舟垂钓,四处闲逛。

    那段时间内,他给元汐桐写信最多。

    心想若是妹妹能走出帝都,来九凤国看看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或许也能像他一样,获得短暂的自在。

    也是在那段时间之内,他萌生了要把自己见过的风景收藏起来,用幻术装进宝珠里,带给妹妹看的想法。

    “这里是我第一个想分享给你的地方。”元虚舟低下头,亲了亲元汐桐的耳垂。

    因为这里天宽地阔,飘着的云和种着的树,都在生机勃勃地和日光交汇。四面八方都敞着,路也在敞着,虽然并不平坦,但生命在这一刻拥有了无数种可能。

    “阿羽,”他伸手将她的脸捧住,又去亲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渗泪的眼角,温温柔柔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是为了和你相遇,那我觉得,出生在这个世界也很好。”

    真要命。

    元汐桐吸了吸鼻子,哽咽了很久,才推着他的肩膀控诉:“哥哥,你真的很讨厌。”

    再让她哭下去,她又要开始讨厌他了。

    “所以,”元虚舟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是因为讨厌哥哥,才不给我回信的吗?”

    元汐桐沉默了许久,才深吸一口气,揪着他的指尖说道:“不是的,你的每一封信,我都好好收藏了,也给你回了,就是……就是没有寄出去。”

    她是半妖,哥哥是未来的大神官,若他们还像以前那般亲近,对彼此来说都不是好事。

    况且她既已知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又怎么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妹妹的好呢?

    那时她就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

    她不想再骗他,也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她害得他被世人唾骂成那样,如今已经无法弥补。所以她自私地选择了逃避,想着若是她率先舍弃这份亲情,那今后无论是她,还是哥哥,都不会再受伤。

    真傻,不是吗?

    “哥哥,”她嚅嗫着伸出双臂将他的脖子兜住,然后轻轻道歉,“对不起。”

    元虚舟却佯装出没被哄好的样子,俯首凑到她面前,说:“嗯,还骗了我什么,你一并说了,我就一并原谅你。”

    其实早就没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了,不论她做了什么事,他都能为她找到理由。

    所以元汐桐并没有犹豫多久,就老实交待:“我其实,来送过你的……”

    这又是一桩对于双方来说都有些怨言的事情,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控诉:“可你根本就不理我!我在你马车外面都摔破膝盖了!你都不愿意出来见我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