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对于沉宜和异虫拜把子做姐妹的事,秋书林相当震撼。

    不过她脸部肌肉好像蜡做的,没流露出丝毫表情,只是问道:“汪琨那几个手下,都是她杀的,被她吞噬了?”

    沉宜不语。

    她想起昨天没接到的电话,大事当前,没有在意,便没拨回去。这时想问问,也做不到了。

    一来有球车靠近雾杉,她不能现身。二来怕被席主任定位到手机位置,她关机了。

    “你和她是合作关系?”秋书林又问,旋即否定道,“就算之前存在合作,今天也派不上用场,她既然是汪琨领地成员,一定被汪琨融合了分离体,杀汪琨等同于自杀。”

    难怪商量计划时,沉宜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这个“妹妹”。

    后面忽然没了动静。

    秋书林回头,只见沉宜保持匍匐的姿势,目光空洞。

    沉宜从未考虑到这点。

    在她的假想里,雾杉极可能是来自于其他地方的游荡异虫,杀掉汪琨,对她没有影响。

    可若这段时间,雾杉已经向汪琨投诚了呢?否则,怎么会出现在碧水庄园?

    加入领地,需要向领主贡献分离体,分离体死亡,本体也随之死亡……

    秋书林快速观察四周,没发现任何人影,判断沉宜应该没有受到精神污染。

    她怀疑道:“你不会是因为她心软了吧?沉宜,那是异虫。”

    这话如同惊雷,让沉宜清醒过来。

    她勉强笑道:“怎么可能。走吧。”

    山地高尔夫植被丰富,时不时便会出现一小片树林、灌木丛、长草丛,此外很多地方都安装了隐蔽的地面摄像头。

    在秋书林带领下,两人迂回曲折,终于来到城堡外的草坡。

    这里已经能看到一些人影了,即便能找到遮蔽物,也极容易被人发现。

    但秋书林提前在这里挖了一个坑,并盖上草皮掩饰。

    她拿出坑里的衣服,迅速换上,交代:“五分钟,我会推车过来,但不会停。到时你上车,动作要利落。”

    “收到。”

    沉宜缩进坑里,秋书林替她盖上草皮。等后者离开,沉宜悄悄掀开草皮一角,探出望远镜,目送秋书林走向花棚。

    碧水庄园生活奢华,很多地方都需要花卉装点,干脆建了一个花棚。

    秋书林假扮的身份,正是花棚里的园艺师林红怡,曾是彭桐的傀儡。

    彭桐等人的死造就28名免疫者,其中五人在庄园工作。然而有四个人都因为个人意识被侵蚀过度,痴痴傻傻,只有林红怡状况尚好,保留了不少记忆。

    据她说,碧水庄园里除了异虫,就只有傀儡。

    城堡中都是汪琨的傀儡,城堡外则是汪琨手下的,具体谁是谁的傀儡,没人在意。

    这让秋书林钻了空子,假扮林红怡,只要摆出和其他傀儡如出一辙的木讷,没有异虫会感兴趣,对她投射虫卵。

    秋书林借此在庄园里获取到不少情报,甚至错过了好几次暗杀汪琨的时机——她几度遇见汪琨,抬手就能给他*的脑袋来几枪。

    但不行。

    汪琨不能死太早,纯净区域不能太早出现,否则宇宙会议开始之前,纯净区域就有可能由于异虫的反扑而消失,既不能推迟会议,又拉不到其他国家的反对票。

    最完美的死亡时刻,是宇宙会议前夕,可昨晚已经错过了,所以汪琨必须死在今天。

    秋书林低着头,很快推着车出来。

    车上是个大型盆栽,瓷盆足有半人高,阔腹,藏人不成问题。

    经过沉宜埋伏的地方,沉宜手脚麻利翻身上车,躲进盆栽。

    秋书林推着车继续往前走,沉宜则缩在瓷盆里,用望远镜观察越来越近的城堡。

    忽然,她动作一顿。

    二楼某个窗户里,有一道熟悉的单薄身影。

    “柴雨晴?”

    秋书林不动声色:“别出声。”

    城堡侧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敢在这种地方抽烟,显然是只异虫。

    这扇门外设计了坡度,是专供佣人搬运货物出入的,秋书林别无选择,只能从这里进去。

    那男人听到动静,扭过头,盯着秋书林。

    秋书林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向前。

    “嗬,这么大个玩意,摆哪儿?”

    “客,厅。”秋书林口齿迟缓。

    “客厅?”男人似乎想起来什么,“布置那干嘛,今晚是狂欢宴会,在室外。”

    秋书林脚步微顿。

    又一个和园艺师的描述存在差异的情报出现了。

    园艺师说碧水庄园每日都举办晚宴,第二天各种盆栽都会遭殃,所以每天都需要更换。但她潜伏将近一个月,晚宴一次都没办过。

    好不容易等来筹备晚宴的通知,却说在室外?

    狂欢宴会又是什么?

    不管如何,既然宴会在室外,就不能让沉宜埋伏到城堡里了。

    她后撤一步,却见瓷盆里保湿用的灰色毛毡动了一下,沉宜露出一只眼睛,冲她摇头。

    秋书林猜想,和她之前念的名字有关,快速权衡后,推着车进门。

    “等等。”背后的男人忽然开腔。

    湿滑的触觉缠上秋书林的臂弯,一阵刺痛,虫须扎了进来。

    她闭上眼,一动不动,浑身肌肉却做好了作战的准备。

    单纯被异虫吸血,傀儡身份不一定被戳穿,若男人对她投射虫卵,那就必须动手了。

    但人类感知不到异虫能量,她只能通过男人的反应判断自己是否露馅。

    虫须随着抽吸,一鼓一鼓,死寂的空气中,度秒如年。

    终于,臂弯又一下刺疼,虫须缩了回去。只听男人砸吧几下嘴,说:“滚吧。”

    秋书林走姿僵硬,推着车消失在城堡里。

    车轮声湮灭,四周寂静无声。

    饶是刚经历紧张至极的时刻,她依然冷静到吓人,没冒一丝冷汗。

    “柴雨晴是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问。

    “……一个我认识的免疫者。”沉宜含混回答,冒头看了看,发现秋书林臂弯处的血渍,“你受伤了!”

    被虫须刺入的地方,还在淌血。

    秋书林随意擦掉血迹:“免疫者?”

    众所周知,许多异虫对免疫者的态度比对普通人恶劣得多,碰见一个,就会想方设法将其折磨致死。免疫者于它们而言,除了一身血液,没有任何价值,存在即是挑衅。

    因此,免疫者大都小心翼翼地龟缩起来,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能免疫寄生。

    但沉宜说,汪琨的家里,有一个免疫者?

    沉宜之前就没解释雾杉的情况,此时更解释不清楚柴雨晴,只道:“我得去找她一趟。”

    秋书林否决:“不能节外生枝。”

    沉宜:“可是你进来了。”

    秋书林:“是我误判,以为你说她对计划有用。”

    沉宜:“……是有用!”

    秋书林:“你的表情并不这么认为。”

    沉宜一怔,垂下眼。

    发现柴雨晴后,她本已沉淀下来的思绪,一团乱麻。

    雾杉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柴雨晴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柴雨晴口口声声说雾杉不是异虫,此时身在异虫老巢,还这么想吗?难道说,她依附在雾杉羽翼之下,一起归附汪琨了?

    沉宜毫不怀疑,以雾杉的实力,必然能得到汪琨重用。

    她压下纷乱的思绪,开口:“她叫雾杉……你在球场见到的那个女孩。”

    “你猜得不错,彭桐、马利芸、王炳竹他们,还有一只游荡异虫李天银,都是她杀的。

    “但有一点你一定无法想象,她——失忆了。”-

    “你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

    汪琨挥出一杆,眯起眼,望向抛物线末端正在下落的白点。

    雾杉一头雾水:“啊?我有吗?”

    汪琨拄着球杆,貌似随意:“父母,家人,兄弟姐妹,如何长大……以你这个年纪,这些都是生活中分量最重的事情,但你从没提过。”

    雾杉做出击球准备,掩饰心虚,回答:“我有朋友呀,雨晴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汪琨露出了然的笑。

    “忘记是好事。你知道为什么绝大部分人类都碌碌无为么,他们记住了太多杂事,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雾杉好奇起来,放下球杆:“忘记什么?”

    “对一切生命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记在脑子里,而是刻在基因之中。”

    汪琨用球杆拨拉草叶,“就像这根草,它是记住什么亲朋好友,才拼命生长的么?不是,这是它基因里的记忆。”

    雾杉:“它记住了拼命生长?”

    汪琨:“是生存。”

    雾杉不得其解。

    汪琨按了按她肩膀:“没关系,你很快就懂了。”-

    城堡内,秋书林听完匪夷所思的叙述,仍旧没什么表情。

    她淡淡总结道:“你的意思是,控制住柴雨晴就能控制雾杉?沉宜,你对那只异虫的怀抱的期待,是不是太过不切实际了?”

    “我知道你不会信,但我相信我的直觉,就算雾杉恢复了异虫记忆,和汪琨沆瀣一气,她也不会抛弃柴雨晴。柴雨晴能好端端出现在碧水庄园,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要是你嘴里的好端端,只是暂时呢?”

    沉宜呼吸一滞。

    她亲眼见过两人之间的友情,若柴雨晴不是自愿来的,雾杉连柴雨晴都舍弃……

    光是这个念头,就让沉宜心中充满了失望。

    她目光沉下来,表情变得严肃:“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要是不解决雾杉,我们的行动不可能成功!”

    “我们的行动很简单,只需提前埋伏好,放冷枪。难道她速度能快到给汪琨挡子弹?”

    “没错。”

    沉宜果断的回答,让秋书林一怔。

    沉宜郑重其事强调:“她的速度,比子弹还要快。”

    秋书林无声沉吟。

    副总长反复强调,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撇下沉宜单独行动。

    她本身也不是自负的人,异虫领地和管控中心的地盘属性,天然决定沉宜对这个地盘上的人更加了解。

    若这只名为雾杉的异虫,速度真的快过子弹,那她能够轻松绞杀三只异虫,完全可以理解了。

    “好。”

    秋书林终于点头,从推车上取出一盆花,递给沉宜,自己也拿了一盆。

    “城堡里的监控一般不会开启,只需要低头跟上我,注意动作不能太灵活。”

    沉宜:“了解。”

    秋书林推,沉宜扶,两人带着推车来到客厅,将推车藏到楼梯下方,低头往上走。

    偶有佣人经过,看到她们手里的花,便挪开目光。

    “大概在什么方位?”

    沉宜观察力很好:“二楼,从东往西数,第四扇窗户……就是那。”

    秋书林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拉了一把。

    沉宜这才发现走廊上有个人,后背贴墙直挺挺站着,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房门。

    “傀儡?”沉宜用气音问,很快反应过来,“汪琨派傀儡看着柴雨晴,说明她是被迫留下来的。那雾杉也……”

    秋书林:“别轻易下结论。”

    刚说完,那边传来了话声,沉宜马上辨认出来,是柴雨晴的声音。

    “小四,我想去洗手间。”

    “不可以。”

    “洗手间也不行?”

    “主人命令,你不能去任何地方。”

    “可是我真的很想上厕所。”

    “不可以。”

    交涉无果,柴雨晴的声音隐没下去。

    沉宜缩回窥视的脑袋,低声道:“门都没打开,柴雨晴很显然被反锁在里面了。想办法引开傀儡?”

    秋书林:“引开?”

    沉宜抬起花盆,做了个砸的动作。

    秋书林摇头:“傀儡只会执行异虫主人的命令,个人意识被侵蚀越多,思维就越程序化,这么做没用。”

    她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通风口:“不想打草惊蛇,只能从上面钻过去。”

    房子太大,房间太多,便需要专门的通风管道。

    两人就近潜入没上锁的房间,悄然打开天花板上的通风口。

    秋书林骨架稍大,在狭窄的管道中钻行,有些勉强。

    “你先过去。”她对沈宜道。

    沉宜估测柴雨晴的方位,匍匐爬行。因为傀儡就在附近的走廊里,她竭尽全力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突然,她停了下来。

    前面有极为细碎的咯吱声。

    是一只肥硕的老鼠,个头几乎有她半个脑袋大。它正啃食着什么东西,旁边散落着细碎的白骨。

    沉宜一阵反胃。

    她看清楚了,那是一截人类指骨,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碎肉。

    异虫家里有死尸,再正常不过了。沉宜早有准备,但依然控制不住地恶心。

    尤其那只老鼠丝毫不怕人,黑眼珠明明看到了她,却还在啃那截骨头。

    沉宜有一枪崩掉它的冲动。

    “别停。”

    秋书林跟过来了,见到前方景象,从脖子里拽出一根吹筒,递给沉宜。

    这东西的尺寸和手指差不多,全金属质地,开启后,末端零件无声扩张成喇叭状,明显是为了提高吹气量。

    融雪内部特制的武器?

    “剧毒,小心。”秋书林提醒。

    沉宜谨慎起来,将吹筒贴到嘴唇上,瞄准老鼠,用力一吹。

    “吱”的一声,老鼠扔下手指跑了。

    沉宜有点尴尬:“第一次用,没瞄准……”

    话音未落,管道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她登时噤声,寒毛都竖起来了,生怕把傀儡给引过来。

    还好,此后将近半分钟里,她没捕捉到脚步声。

    秋书林说得没错,傀儡只关心异虫的命令,不关心其他。

    沉宜把吹筒还给秋书林,继续往前爬。

    没一会儿,她便在拐弯处看到了那只老鼠的尸体,撞击力量太大,头都撞裂了,黑色的血流了一片。

    剧毒加上外伤,死透了。

    沉宜忍不住回头问:“针里装的什么?”

    她刚才注意过,吹筒的针是中空的,毒.药一定不是抹在表面上,而是藏在针里。

    “不知道。”秋书林说,“一分钟内能放倒一头牛。”

    沉宜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小老鼠几秒就没了。

    通道太窄,不可能避过老鼠的尸体和血液,沉宜只能屏住呼吸爬过去。

    感受到老鼠的尸体在自己身下滚动时,那种绵软的触感,让她每一个毛孔都在呕吐。

    终于,她从通风口的格栅盖里,看见了那个木头人一样的傀儡。

    沉宜打了个手势,后退一米距离,钻进另一条岔道,很快找到另一个通风口。

    格栅盖下,柴雨晴正在书房模样的房间中,焦虑地踱步。

    沉宜轻轻打开盖子,探出一个脑袋。

    柴雨晴正好转身,余光瞥见天花板上倒垂的人头,连退好几步,差点坐倒。

    她认出了那张脸:“沉……”

    沉宜赶紧示意她噤声,指了指书桌边的椅子,比口型:“上来。”

    柴雨晴看懂了,却连连摇头,打开书柜下方的门,同样比口型。

    然而她要说的话太多,沉宜根本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望向书柜,这个角度正好看不见保险柜。

    柴雨晴神情中,带着她熟悉的执拗。

    沉宜只好对秋书林道:“拉我一把。”

    她倒转身形,拉住秋书林的手,下半身钻出通风口。柴雨晴配合默契,已然端来一把椅子。

    沉宜脚尖踩在椅背顶端,轻灵地一个翻身,无声落地。

    柴雨晴不等她开口就说:“保险柜里有个男孩,他是汪琨的儿子,但不是异虫。沉调查官,能不能带他一起走?”

    “汪旭?”

    作为对接汪琨领地的调查官,沉宜自然知道汪琨的存在。

    “他怎么会被关在保险柜里?”

    “他说是妈妈把他关进去的,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他一定被关很久了,声音听上去特别虚弱,大概一个小时前开始,叫他都没动静了。沉调查官,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但那是保险柜,你打不开,我也打不开。”

    “那怎么……”柴雨晴没说下去,咬住嘴唇。

    关心则乱,经沉宜一提醒,她便也认清了现实,保险柜又不是普通锁,哪里是说开就开的。

    “你先跟我们走,留在这里也是干耗时间,帮不到他。等想到办法我们再回来。”

    “可是……我说过我会陪着他的。”

    沉宜握住她的手:“相信我。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获救。不仅他,他的母亲尤盈也会重获自由。在此之前,柴雨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柴雨晴感觉出她话里的郑重,“我能帮到什么?”

    沉宜:“上去再说。”

    多亏她下来了,否则天花板这么高,柴雨晴凭借自己的力量也很难站到椅背上去。

    沉宜在下面顶了一把,秋书林在上面拉,成功将柴雨晴拽入通风管道。

    轮到沉宜自己,倒是有点难度了。

    她把椅子放回原位,打量一圈四周,灵巧地爬上书柜,和通风口的秋书林对了下眼神。

    秋书林轻轻点头,沉宜用力蹬出去,四手交握,沉宜如钟摆一样摆荡了几下,被秋书林拉了上去。

    然而就在这时,下方蓦然响起空洞的嚎啕。

    “柴老师——”

    汪旭只是睡过去了,被沉宜蹬书架的力道震醒,再也抑制不住恐惧。

    “柴老师你在哪,柴老师你说话呀,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柴老师……”

    砰!

    门被推开,小四机械但大步走进书房,和通风口的沉宜面面相觑。

    “小姐不能走,小姐不能走……”他的语速很快,却又带着诡异的顿挫感,“看好她,看好她,看好她!”

    他恐惧的表情如同泼墨,越来越浓,眼眶几乎扭曲了,肉眼可见地充血。

    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本能地抱住脑袋,然而,他的手臂突然定格在半空,几秒种后,随着身体砰然倒下。

    秋书林面无表情地收起吹筒。

    沉宜缓过来,默默端起格栅盖:“他是傀儡,幼虫发作,要是变成成虫,局面会很麻烦……”

    “我知道。”

    柴雨晴平淡的反应让沉宜一怔。

    柴雨晴帮她把通风口盖上,忍住不去听汪旭的哭声。

    “沉调查官,你们是不是要杀汪琨?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忙,但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们。只要能救出汪旭……和雾杉。”

    沉宜和秋书林对视一眼,马上追问:“你的意思是,雾杉有危险?”

    “我感觉是,汪琨把我关在这里,还拿走了我的手机不让我联系雾杉。我觉得他要对雾杉做点什么,就在今晚。”

    “为什么是今晚?”

    “汪琨邀请雾杉参加今晚的宴会。”

    沉宜张了张嘴,又和秋书林对视,两人心中浮起同样的想法,秋书林把它说了出来。

    “你的感觉可能错了,这恰恰说明雾杉没有危险。”秋书林说,“只有领地成员,才有资格参加汪琨举办的宴会,雾杉已经是汪琨的人了。”

    相距两公里外,雾杉蹲在果岭旗旁边,突然打了个哈欠。

    见汪琨看来,她揉了揉鼻子,说:“小飞虫太多咯,飞进鼻子里了。老汪你看,乌云也聚过来办宴会了,要下大雨呢。”

    汪琨抬眼一扫,笑容莫测:“是呢,今晚的宴会,会很有趣。”

    第42章

    雾杉都不是异虫,怎么可能加入异虫领地呢?

    柴雨晴有一百种理由反驳秋书林的判断,但她不能说。

    栅格下方那具僵硬的傀儡,让她时不时想起马成宁,温热的、粘稠的感觉还包裹着她。

    她只是沉默,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态度否定“事实”。

    三人在通风管道等待了十分钟,老鼠的血腥味不断被气流送过来,浮在鼻尖,有点淡,却令人难以忍受。

    沉宜打破沉默:“应该没人过来了,我们干脆从书房出去……”

    还没说完,不知哪个地方响起了人声。

    “这里怎么有花?韩辉,花棚不是有你的傀儡么,这什么花,认得吗?”

    “我是去加餐,又不负责管理花棚……这啊,茉莉花都认不出来?”

    “嘶,奇了怪了,我记得汪旭好像茉莉花粉过敏啊。”

    声音裹着一层朦胧,似乎是从管道传过来的。

    沉宜看了眼来路,突然想起来她们放花的房间,猜测两人正好在那间房间的通风口下方。

    她比划手势,示意下去书房,把书房的门关上。秋书林点头赞同,柴雨晴却没有反应,盯着书柜里保险柜的位置,有些紧张。

    说话的人提及了汪旭的名字。

    好在,汪旭的喊叫没有得到回应后,没再喊了,变成低低的啜泣,此时听到人声,啜泣声也停了。

    他懂得保护自己。

    沉宜再次打开格栅盖,刚放下去一只脚,那两个男人又说起话来。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不是消失了嘛,再说这时候谁还有闲心管他过不过敏。

    赶紧的,干完桑青程交代的差事,我们也找个地儿藏起来。”

    “不就是检查监控嘛,这不检查完了吗,都打开了,灯亮着呢。”

    “那是走廊的,房间里都还没检查。”

    听到这里,沉宜立马缩腿。

    房间里也有监控?那傀儡的尸体岂不是被发现了?

    可听那两人的对话,似乎没有发现书房的异常。

    秋书林对她摇摇头,示意继续听。

    “嗐,桑青程就会瞎折腾,疑心病这么重,我都怀疑马利芸是是她吃的。要去你去,我就在这躺着了。”

    “不一定是疑心病,徐意究竟怎么死的,到现在都没个结果。我猜,桑青程是想趁着狂欢宴会放到室外,演一出空城计,把凶手引出来。”

    “空城计是什么东西?”

    “你就不能多学学人类的知识?”

    “学它干嘛,能给我提升等级?”

    “能让你拿到更多的补剂,桑青程不就靠着什么资产管理走到今天的?她每个月拿到手的补剂,是我们的十倍不止!”

    “倒也是。那你说说,空城计是怎么回事?”

    “之前彭桐她们死得蹊跷,领主和桑青程都猜测是融雪在暗中捣乱,我估摸桑青程觉着这次徐意的死,也是融雪干的。所以借着狂欢宴会的机会,把城堡清空,让融雪以为里面没人,要是敢进来,马上就会中我们的埋伏。”

    “……好像有点道理,二三十个虫域一开,谁都别想离开这栋房子。但不对啊,融雪奔着杀人来的,进到空房子里做啥,直接去球场啊。”

    “蠢,球场集结了上百同类,领主也在,融雪过去找死吗?”

    “那就来城堡,图一个人都没有,扑空?”

    “你……行吧,你成年只有二三十年,难怪不知道。告诉你,人类只要巴掌大的一块炸弹,就能把城堡的房顶给掀了。这种场面,我在灭绝纪那几年见多了。”

    “威力有这么大?”

    “离得远还好,废点能量就能自愈,距离近,整个寄生体都会被融化,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嚯!我听说管控中心就有武器库,里头不会也有炸弹吧?”

    “这倒不用担心,就算有,一般调查官也不敢用,不过……那个沉宜可不一定。总之最近这些事真要是融雪干的,我敢说,沉宜不是其中一员,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让秋书林抬起眼,看向沉宜,不意发现,沉宜勾着唇角,露出一抹自得。

    秋书林:“……我们被困住了。”

    沉宜怔了怔,活动活动面部肌肉,肃容道:“你在这里这么久,没发现监控盲区?”

    秋书林摇头:“碧水庄园是私人场所,不属于市政监控,所有监控器都是汪琨自行安装,而且相当隐蔽。”

    她只在偶然一次,发现楼梯扶手上竟然安装了针孔摄像头,才推测城堡内也有一套监控系统。

    如今那两只异虫的对话,坐实了这个推测。

    沉宜看了眼下方书房,不解道:“要是房间里也安装监控,为什么还没人发现傀儡的尸体?”

    “因为被破坏了。”柴雨晴突然说,“我觉得,可能是汪旭的妈妈。”

    “尤盈?”

    沉宜蹙眉,对尤盈只有一面之缘,只记得是个冷傲美.艳的女人。

    早知如此,就该想办法接触她,对整个计划必然有极大助益。

    但后悔无用,再说任谁判断,都会认定尤盈早已变成汪琨的傀儡。

    沉宜思索道:“宴会不在室内,我们要想办法出去。那两只异虫应该在我们放花的地方,那里不能去。其他地方又有监控,空着手在房子里走,肯定会招来麻烦,再说进来时就你一个人,出去变成三个人,行不通。”

    “还有两个办法。”秋书林看向柴雨晴,“第一,跳窗。”

    柴雨晴立即会意,想了想摇头:“我也想过跳窗,但楼下一直有人,可能也是汪琨派来盯我的。”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找到通风管道的出口,爬出去。”秋书林说。

    说动就动,仍旧沉宜打头,秋书林殿后,中间多了一个柴雨晴。

    三人排成一串,顺着来路继续往前爬,途中碰见过三个岔道,都是死路。

    她们只能继续前进,摸索着拐过一个个直角弯。

    突然,沉宜停了下来,对后面比划了一个万分小心的手势,怕柴雨晴看不懂,又扭过头比口型。

    柴雨晴越发小心地往前爬了一段,明白沉宜为什么特意提醒了。

    格栅盖下的房间里,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和一名男佣面对面站着,前者从喉咙处延伸出两条虫须,扎进后者的颈侧。

    虫须蠕动着,吞噬男佣的鲜血。

    柴雨晴扫了一眼便闭上眼睛,正要继续前进,下面突然响起痛苦的呻.吟。

    男佣躺到地上,抱着头打滚。

    女人拔.出虫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几秒钟后吐出一句:“没用的东西。”

    两条在空中蜿蜒的虫须蓦然探出,钻进男佣嘴里,似乎捣碎了他的上颚,红白掺杂的液体喷涌而出。

    虫须缠着一截东西出来,比起虫须相对和缓的蠕动,那截东西几乎称得上拼命挣扎,似乎还发出了无声的、却足以刺痛耳膜的颤鸣。

    幼虫。

    柴雨晴用一只手捂住耳朵,神情痛苦。

    等那种声音消失,她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两条虫须离开女人的嘴,而女人染血的唇间,还有半截幼虫尸体,随着她的咀嚼,一颤一颤。

    秋书林也瞥见了这副景象,想提醒柴雨晴继续向前,又不敢多做提醒。

    人在刺激之后,很容易做出应激反应,如此狭小的空间,必然惹来异虫的注意。

    好在,柴雨晴在片刻停顿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默默地爬过这个通风口。

    然而,应激反应还是出现了。

    又爬过两个直角弯后,沉宜对后面连打手势,柴雨晴却像失了魂似的,完全没看见。

    直到她的手压到那只肥硕的鼠尸。

    咚——她的脑袋磕到通道上方。

    秋书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这才没让她惊叫出声。

    可是这一声咚响,终究引来了注意。

    “什么声音?”

    “还能有什么,我养的大宝贝。”

    听嗓音,是最先听到的两只异虫。想来他们终究没有去检查房间监控,而是在放花的房间留了下来。

    “大宝贝……你不会还在养那只老鼠吧?”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只有人血能恢复我们的能量?因为这个星球上,人类智商最高。”

    “既然知道,你还养老鼠?”

    “吃什么补什么嘛,也许它吃人吃多了,智商也高了呢?别说我文盲了啊,我都查过了,老鼠一窝就能生十个崽,要是老鼠血能替代人血,我养它个十万只,立马实现补剂自由,还有希望因为杰出贡献被调到总会,你就说你眼不眼红?”

    “……你就异想天开吧!”

    又一声“咚”——什么东西被扔到了通风管道里,沉宜在最前面,看得最清楚,是从前方的通风口里扔进来的。

    她咽了口口水,尽量控制略显急促的呼吸。

    光线昏暗,但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截人类手指,表皮极为苍白,断口处的血色呈现暗红色。

    作为经常出没停尸房的调查官,沉宜很了解,这是经过冷冻的人类手指。

    从它砸到通风管道里的声音判断,极可能到现在也没有解冻。

    长时间绷紧神经,高强度爬行,又在如此逼仄压抑的空间内,即便是她,心理状态也到了某种边缘。

    但沉宜调整过来了,回过头,对柴雨晴连续打了三个小心的手势,等到柴雨晴惊恐的眼睛平复下来,才继续向前。

    沉宜已经失去方向感了,只能循着这条路往前爬,否则到处乱窜,情况只会更加恶化。

    她爬过接近了那截手指。

    她闭上眼睛,将它拿起来,握到手里。

    否则,自己或者身后的同伴,都有可能不小心把手指蹭到通风口,掉下去。

    触感果然很冰凉,沉宜能感受到它坚硬的指甲正抵着自己的掌心。

    她继续向前,睁开眼,用余光扫向下方。

    一个年轻男人,嬉笑着,嘴里不断发出啧啧的声响,时而张开嘴,探出半个指节。

    他嘴里也有一根手指,他正在吮吸其中残留的血液,这是异虫的零食……

    沉宜爬了过去。

    有过前面的经历,柴雨晴不敢再张望了,目不斜视盯着沉宜的身影,跟上。

    最后是秋书林。

    在越过通风口后,秋书林忽然停了一下。

    房间里的男人说了句话。

    “你看,闻到味就过来了。”

    什么意思,他发现通风口的异常了吗?

    不对,要是发现了,不应该是这种语气。

    秋书林停顿片刻,判断没问题,跟上柴雨晴。然而紧接着,她又听到了那句话。

    “你看,闻到味就过来了。”

    她吃力地扭过头,果然看到了一个盖着格栅板的通风口。

    怎么回事?

    两个通风口之间不可能这么近,她才爬了几下……

    秋书林看向前方,柴雨晴和沈宜确确实实就在前面。

    她继续跟上。

    “你看,闻到味就过来了。”

    第三次听到这句话,她豁然反应过来,精神污染!

    她陷入精神污染了!

    果然,她停下来后,不论柴雨晴在前面怎么匍匐前进,始终没能走远,两人之间的距离,恰好处于她伸直手臂也无法够到的程度。

    她陷入了某种轮回。

    沉宜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往前爬,捡起断指,跨过通风口,继续往前爬,继续捡起断指,继续跨过通风口。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手里只有一根手指,可低头去看时,断指已经多到拿不下了。

    她又不敢把它们扔掉。

    一来断指可能从通风口掉下去,二来,柴雨晴刚受过惊吓,若看到断指,只怕又会应激。

    沉宜咬紧牙关,拼命压制惊慌无措的情绪。

    我叫沉宜。

    我在碧水庄园通风管道里。

    我要出去,杀了汪琨。

    我叫沉宜。

    我在……

    她近乎固执的在心中默念,但对已然陷入精神污染的人而言,这无异于亡羊补牢,只能让她忍住不发疯,却无法让意识回到现实。

    人类,在异虫的精神污染里,就是如此无助。

    但这一次,沉宜错估了柴雨晴。

    柴雨晴夹在两人中间,反复打量突然静止不动的她们几次,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精神污染。

    这时,她听到异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愠怒。

    “你有病啊,开虫域?!”

    “就是想试试大宝贝咯,我们只能喝人血,也只有人类会陷入精神污染,要是虫域对大宝贝也起到作用,岂不是说明我的实验成功了?”

    “看领主回来怎么收拾你!”

    砰!

    听到声音,柴雨晴还以为是其中一只异虫摔门离开了,却没料到,在接下来的半分钟里,她连续听到了四声摔门。

    连异虫都陷入同伴的精神污染了。

    “我劝你省省吧,异能我不如你,精神污染我比你强。”

    “你……老子真想一口吃了你!”

    “来来来,我都说了异能不如你,你吃一个试试。看领主回来收拾谁。”

    “混账玩意!”

    这句话后,四周陷入一片安静。

    柴雨晴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

    从当前状况看,也许等待是最好的办法,等那只异虫玩够了,收起虫域,沉宜和秋书林自然能恢复正常。

    然而——

    开启虫域的异虫突然问:“你干嘛,也要开虫域?”

    他同伴冷哼一声,说:“不然等着被你撕成两半?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底细,你的异能和精神污染是融合的,轮回持续十次以上,就*可能被撕成两半。”

    “你又没有继续轮回。”

    “能有呆在自己的虫域里安全?”

    “啧,也好,也许我大宝贝正好吃你的精神污染呢。”

    “做梦。”

    柴雨晴心中悚然。

    被撕成两半?

    原地不动岂不是坐以待毙了?

    必须马上脱离虫域!

    柴雨晴握住沉宜的脚踝,尝试着往前推,很重,根本推不动。

    就算推动了,分量沉重的人体在管道中滑行,必然会发出动静。

    怎么办,怎么办……

    她不可不免地想起了雾杉,要是雾杉在这里,一定不会陷入精神污染,就像彩票站那次。

    忽然,柴雨晴胡乱扫视的目光一凝。

    秋书林领口露出半截黑色背带,看粗细显然不是内.衣肩带。

    柴雨晴想起秋书林杀掉傀儡所用的吹筒,也许她身上还有特殊装备?

    她小心翼翼往后撤,向后伸直手臂,极为勉强地勾住秋书林的背带。

    缠得很紧,她不得不使出所有力气。

    撕拉一声——

    柴雨晴慌忙把拽出来的东西抱进怀里,险而又险地避过一次撞击。

    “什么动静?”

    “什么什么动静,我没听见。”

    “刚才有声音。”

    “去你.妈的,老子在你虫域里,到处都是声音,耳朵都快聋了!”

    万幸,两只异虫处于相互精神污染的状态。

    柴雨晴等了几秒钟,确定他们不会上来察看后,才去看怀里的东西。

    ——一只巴掌大的皮夹,黑色,边缘安装吸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打开了。

    里面别着四支针筒,一半是金属质地,细长,刻着一个对高中生而言极为生僻的英文单词。

    若雾杉在这里,还真就抓瞎了。

    但学霸柴雨晴很快想起了这个单词的意思:肾上腺素。

    这种药剂在当前情况下究竟是什么用处,柴雨晴一无所知,她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又费劲地伸直手臂,在秋书林肩膀上扎了一针。

    秋书林的扑克脸突然变了,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大,而柴雨晴来不及捂住她的嘴。

    好在,秋书林凭借自身压抑住了喘息的欲.望。

    她咬住自己的手臂,发红的脸上顿时涌出汗珠,并且很快搞清楚了状况,对柴雨晴点头。

    有过一次经验,柴雨晴没有马上给沉宜扎针,而是爬过去,身体几乎压在沈宜身上,填满了狭小的管道。

    她捂住沉宜的嘴,同样将肾上腺素注入沉宜肩膀。

    果然,沉宜第一反应也是剧烈喘息,好在柴雨晴早有准备。

    秋书林已经跟过来了,用最轻的声音催促:“马上走,虫域不消失,肾上腺素只能维持三十秒清醒时间。”

    沉宜连连点头。

    柴雨晴一后撤,她就迅速往前爬,没多远便碰上一个岔口,左右都能通行。

    她没犹豫,下意识选了左边,后两人跟上。

    然而,又是一条死路。

    晕眩的感觉涌来。

    药效马上就会消失。

    “那个板子好像能打开!”柴雨晴说。

    可沉宜似乎没听见,脑袋摇摇晃晃。

    柴雨晴干脆又压到她后背上,打开堵住管道的方形盖板,一阵风涌进。

    竟是个电梯井。

    里面一片漆黑,似乎深不见底。

    可柴雨晴转念一想,汪旭的书房在城堡二层,从这里下去,能有多深?

    以沉宜和秋书林的状况,无路可走了。

    眼下的问题是,电梯井中只有钢丝绳可以攀附,沉宜还有这个力气吗?

    沉宜用最后的清醒及时回应了这个念头:“走,我可以。”

    柴雨晴又看了眼秋书林,后者也对她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探出上身握住钢丝绳。绳索的光滑完全超出想象,根本没有让她用力的空间,她直接滑了下去。

    沉宜和秋书林的状况也差不多。

    见头顶黑色轮廓迅疾压下,柴雨晴还没站稳便忙着躲避。

    好在,每个人都勉强落地了。

    “离开虫域范围了。”沉宜的声音明显清醒多了,“这是哪儿,地下室?”

    “应该是,我们下坠的高度远远超过一层。”秋书林应道。

    两人声音都很轻,可即便这么小的声响,也在电梯井中隐隐回荡。

    更大的声响来了。

    金属零件的碰撞让三人同时仰起脸,头皮发麻。

    柴雨晴:“电梯……下来了……”

    沉宜:“门,撬开电梯门!”

    柴雨晴:“不行,严丝合缝,手指伸不进去!”

    秋书林:“我来。”

    她不知从哪拔.出一柄军刀,将刀刃插.进金属门缝中,用力向一边撬。

    那刀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在如此巨力之下,竟没有变形的迹象。

    沉宜:“可以了,一二三,一起拉!”

    终于,电梯层门被强行开启一定幅度后,自动向两边滑开,与此同时,头顶也传来咯噔的声响,和朦胧的人声。

    “怎么停了?”

    “电梯坏了吧,我就说人类做的破东西不靠谱。”

    然而,底下的三个人,根本没有心思去看上面。

    她们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洁白的房间,一方百寸大屏镶嵌在对面墙上,大屏四周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屏,演示着不同地方的监控画面。

    屏幕前也有三个人,半扭转身体,和她们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保持着惊愕的神情,拿起对讲机,就在按下通话键的一刻,她眉心出现一个血洞。

    另外两人只比她慢了半秒,额间淌下一缕血迹,同时倒地。

    沉宜和秋书林对视一眼,默契收枪,两人都提前安装了消音器。

    沉宜:“我去检查一下尸体。”

    秋书林:“应该是傀儡。”

    柴雨晴则指了指电梯井:“那两个人还卡着。”

    “是联动锁,电梯故障时会出现。”

    秋书林说着按下旁边的按钮,层门缓缓阖上。她没有放松,左手也抽出一把枪,同时对准电梯门。

    电梯始终没下来。

    “可能,他们不是来这一层?”柴雨晴猜测,原来差点被电梯轧成肉泥只是虚惊一场。

    秋书林认可了她的猜测:“故障排除,他们应该出去了。”

    沉宜走了回来:“伤口都没有自愈迹象,确实是傀儡。看来我们意外闯入碧水庄园监控室了。汪琨这条死虫子城府真深啊,表面看起来一个保安都没有,却安装了这么多监控……等等!”

    她扑到电梯前:“这电梯怎么只有一个关门按钮?秋书林,我们出不去了!”

    秋书林沉眉不语。

    出不去,意味着一切计划都白瞎。这一趟惊心动魄,不过是没有丝毫价值的可笑冒险。

    她拿出卫星电话,检查一下信号。信号是有的,否则那些傀儡也无法使用对讲机。

    问题在于,要宣告方案A失败,通知组织启动方案B吗?

    真的要冒着全员暴露的风险,只绞杀一个异虫领主吗?

    “不行,这里的通风管道是小尺寸的,目测只能钻进去一只手……”

    “雾杉!”

    沉宜和柴雨晴的声音同时响起。

    沉宜扭头望去,只见柴雨晴指着一块小屏幕:“我看见雾杉了!”

    “雾,杉?”沉宜重复着这个名字,有些不确定,却又有些期待地看向秋书林,“也许,我们还有希望。”-

    雾杉踩过的地方,金属盖侧翻,摄像头升起。

    在球场待了将近一个月,她早已见怪不怪了,但仍觉得很有意思,每次踩到,都会蹲下来,冲摄像头做鬼脸。

    “你好呀,看见我了吗?”

    天空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吞没了她甜甜的问候。

    雾杉扭头望去,发现汪琨已经走远了,忙蹦跳着跟上。

    “老汪,天色好黑呀,咱们还打吗,一会儿要下大大大雨了哦。”

    汪琨宛如一位挚友,驻足等待,微笑道:“打完这一轮,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第43章

    标准18洞山地高尔夫,一轮下来通常需要4个小时以上,然而执杆者都非常人,往日都不到3小时就结束了。

    今天很特殊,雾杉望见最后一杆果岭旗时,时间已经来到下午六点半——她的手机在球车上,不知道准确时间,只觉得这个下午尤其漫长。

    汪琨是知道的。

    他扫了眼腕表,再抬头望向阴沉的天色。处暑已过,随着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雨落下,这个火热的夏日也终将迎来尾声。

    真舍不得结束啊。

    他心中慨叹,挥杆,白色小球在阴霾的天空下划出一道亮眼的轨迹。

    “哇,老汪好厉害!”雾杉做眺望状,“是不是一杆进洞了?”

    她要往那边跑,汪琨却笑着叫住她:“不用看了,是一杆进洞。用这一杆收官,还可以吧?”

    “厉害的厉害的。”雾杉小鸡啄米,“那是不是能回去了?”

    汪琨哑然失笑。

    他怎么会看不出,雾杉大多时候都只是商业吹捧而已,随着陪打时间越长,这个迹象也就越发明显。

    只有真正对自己的实力拥有绝对信心,才会摆出这副态度。

    这个年轻的人类女孩,满足了他对完美寄生体的所有设想,既然如此,区区性别上的瑕疵,就不值一提了。

    球车掉头,往城堡方向驶去。

    汪琨单手驾驶,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拨通桑青程的电话:“五分钟后开始。”

    桑青程:“好的,领主。”

    紧接着,球场某处的周泽方接到了电话:“领主五分钟后到。”

    周泽方闻言望向球场深处,应道:“都布置好了,100名成员参加狂欢宴会,已经集结完毕。50名成员埋伏城堡,都已就位。”

    他顿了顿,赶在桑青程挂断前说:“桑总,领主要是在现场找不到你,恐怕……”

    “没事,他不会在意,事后我会亲自向领主解释。”桑青程说完就挂了。

    周泽方看着黑掉的屏幕,有些无奈,拍了拍十字架:“快固定好,领主马上就到。”

    与辉路汪洋酒店顶层,桑青程另一只手重新举起望远镜。

    不算马成宁,那栋老楼里只住了七户人家。

    早晨被汪琨责备后,她没在庄园门口逗留太久,因为心中隐隐的担忧始终挥之不去。

    徐意死因不明,她的傀儡马成宁也失去了音信,偏偏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而昨夜,原本是举行狂欢宴会的日子。

    太巧合了,不是吗?

    反观领主,对雾杉这具寄生体势在必得,近乎达到痴迷的地步……一切都将真相引导至最初的推测:雾杉,是融雪放出的诱饵。

    既然融雪干扰领主吞饵,那么今夜,领主选择强行摘取胜利果实的一刻,潜伏在暗处的融雪,会同时收网吗?

    桑青程突然放下手机。

    望远镜的视野中,七户人家的窗户都亮起了灯光,包括三楼最靠边的一户——雾杉的家。

    她家里果然还有别人!-

    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乒乒乓乓砸在球车上,模糊了挡风玻璃的视野,也模糊了雾杉的方向感。

    球场道路曲折,时左时右。天色越发的黑,不到七点便已暗如凌晨,路两边没有路灯,球车也没打开前灯,就这样像一座溺水的小屋,在肆意汪洋的雨幕中漂流。

    汪琨似乎心情很好,鼻腔里哼着雾杉听不懂的曲调,低低沉沉,和雨声一样引人困乏。

    但雾杉精神得很,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雨晴,明天就能买下雨晴的房子,告诉她这份惊喜,她开心得想原地跳起来。

    汪琨注意到了她情难自禁的笑容:“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当然是喜事啦!”雾杉嘿嘿笑道,“老汪你也很开心的样子呢,是不是也有喜事呀!对哦,不然为啥要办宴会庆祝,你一定碰见了很开心的喜事,希望和很多很多人一起分享!”

    汪琨望向前方隐约出现的一片暗影,似是而非挑了挑眉:“是喜事,需要通知很多人的喜事。”

    雾杉欢快地舞动小腿:“太好啦,我们两个现在都很幸福——哎?”

    球车减速了,她望见了一盏球灯,白色的灯光略微驱散黑暗,照出许多人影。

    “老汪,他们是谁啊?”

    “我的员工。”

    “哇,你有这么多员工啊,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淋雨呀?”

    “当然是迎接我们。”

    汪琨停下车,走到另一侧,对雾杉伸出手:“下来吧。”

    雾杉不明所以,疑惑道:“不是回城堡吗?”

    “相信我。”汪琨微笑,雨点很快濡湿了他的头发,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的背头,此时垂下一缕刘海,有种别样的成熟和潇洒,“这里比城堡有趣得多。”

    “可是雨这么大,会被淋湿的呀。”

    “你还怕淋雨?”

    雾杉不怕淋雨,就是舍不得耗电。冰凉的雨水会降低体温,为了维持生理活性,必然会加快电量消耗。

    昨天好不容易才摆脱低电量的说……

    然而汪琨下一句话让她心动了:“年轻人正该多经历风雨,不是么?”

    “老汪,好有道理!”

    雾杉竖起大拇指,也没让汪琨牵着,豪气干云地从车上跳下来。

    她左右环视一圈,大概看清了现场的景象。右边有一个硕大的高台,台子上插着一个十字架,球灯安置在十字架顶端。

    只是……十字架似乎有点奇怪,一般而言都是上短下长,这个反过来了,上长下短,如同倒置。

    右边,紧邻着高台,则是那片隐没在雨幕中的人群,这会儿站定了看,雾杉能感觉到他们都凝视着自己。

    不过,她也不太确定,可能是凝视老汪?毕竟是他们的老板嘛。

    人群后方还有一片齐整的暗影,似乎是箱子垒成的矮墙。

    雾杉揉了揉眼睛,是蓝色的吗?箱子的颜色在惨白灯光下有些失真。

    看上去怎么有点像昨天在庄园门口看到的箱子?搬箱子的佣人说,那里面像鲜血一样的饮料,是红酒……

    雾杉正要凑近了看,汪琨的气息从背后拢过来。她扭过头,意外发现球车在无人驾驶的状态下,独自跑远了。

    “老汪,你没给球车熄火,车马上就跑掉啦!”雾杉赶紧提醒。

    “你双眼所见之处,都是我的地盘,能跑多远。”

    汪琨不以为意,又像另有所指,按住雾杉的肩膀,领着她穿过瓢泼雨幕,走向高台。

    庄园,地下三层监控室。

    沉宜盯着满墙漆黑的屏幕,抽了抽鼻子:“我怎么感觉闻到了腐烂的味道,错觉吗?”

    “不是错觉。”秋书林正在研究操控台,“地下室不止一层,这里虽然封闭,通风系统和其他楼层应该是连通的。很多异虫家里都有专门处理尸体的地方。”

    “你是说我们头顶堆着尸体?”

    想到通风管道里的断指,这个猜测基本可以坐实。

    沉宜有些犯恶心,又不能一直憋着气,索性放开了呼吸,看向另一边:“雾杉还不接电话?”

    柴雨晴捏着卫星电话咬着下唇,神色焦虑:“没接。可能她的手机不在身边。”

    “找到了。”秋书林突然道。

    对比当今时代,碧水庄园这套监控系统少有的先进,功能相当复杂。不过,她成功开启了自动巡航功能。

    中央大屏立即分成四块,每个画面右上角都标记着“#”字符开头的数字,应该是监控器的编号。

    四个画面都很暗,隐约能看到静止的人影。

    柴雨晴睁大眼睛,指着右下角:“663!”

    秋书林立即在操控台输入663,右下角的画面被放大,两道人影清晰起来,一高一矮,身高差在仰拍视角下越发明显。

    “雾杉!雾杉在这里!”柴雨晴指着矮个说。

    视角受限,她们只能看清背影,大雨让对方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显得那道背影尤其瘦小,反之衬得旁边男人的背型,尤其魁梧。

    “那她旁边的男人……”沉宜喃喃,三个人异口同声,“汪琨。”

    柴雨晴不自觉蜷起食指,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无论她告诉自己几次,雾杉有多么与众不同,可她旁边的,毕竟是汪琨。

    异虫领主,这个领地上,数百只异虫的王。

    秋书林反倒被燃起了一丝希望,扫一眼手表。

    “七点,距离宇宙会议召开还有一个小时,距离投票最多一个半小时。我只能给雾杉半个小时,要是半小时内她没有表现出和汪琨敌对的迹象,潜伏在碧水庄园外围的组织成员,全体出动。”

    沉宜一惊:“半个小时?不是有一个半小时吗,为什么只给她半个小时!”

    再说,雾杉始终没接到她们的电话,又怎么知道要和汪琨敌对?

    秋书林语气平淡而坚决:“我们必须为组织留下充足的行动时间。再说,若是我们两个在现场,几分钟就见成败了,根本用不了半小时,不是么?”

    沉宜哑口无言,握紧拳头在操控台上锤了两下:“监控有没有音频信号,快打开听听!”

    她注意到雾杉时不时侧头,像在跟汪琨说话。

    “有。”秋书林按下某个按钮。

    哗啦啦的雨声顿时充斥整个监控室。

    沉宜努力分辨了一番,又锤了一下操控台:“什么都听不见啊!”

    雨下得越来越凶,完全吞没了雾杉的声音。

    然而汪琨当前的寄生体也经过千挑万选,经过虫须强化后,拥有极其敏锐的五感,轻易便捕捉到了雾杉的问题。

    他微微凑近雾杉的耳朵:“球车不会丢,你的手机也不会丢。至于柴雨晴,你认为她的身体能承受住这种大雨么?我已经派人送她回家了,放心吧。”

    雾杉:“……好吧。”

    有点失望。她还想让雨晴一起参加宴会,然后一起回家的呢。

    她跟着汪琨直直插入人群。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雾杉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站得没看上去那么密集,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小小的圆形高桌,桌上摆着高脚杯,杯中是暗沉的液体。

    也许是红酒,雾杉暗暗猜测,雨水冲散了血腥的气味,她只在空气中闻到浓重的水汽。

    每个桌子上的高脚杯都是四个,和这些人的站位差不多,这让雾杉想起西方的酒宴。但电影里,参加酒宴的人都身着礼服,彬彬有礼,而这里,每个人都披着全黑的胶皮雨衣,头戴兜帽,帽檐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嘴唇和下巴。

    球灯照耀下,四面八方都是苍白的嘴唇和下巴。

    噢不,有一个人没有带兜帽,是个男人,他的雨衣敞开了,隐约能看到西服的驳领和里面的领带。他弯着腰,伸出舌头,正在舔舐桌面。

    桌子上,雨水灌满高脚杯,让里面颜色不明的液体溢到桌面上。

    雾杉舔了舔嘴唇,红酒,这么好喝吗?

    脑子里浮出这样的念头,那男人似乎发现了她的注视,微微抬头,咧开苍白的嘴唇。

    雾杉也冲他笑了一下,摆摆手:“你好哦!”

    清脆活泼的声音,和阴森气氛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微微侧了侧身体,看向她。

    雾杉赶忙补救:“你们都好哦!初次见面,多多关照呀!”

    汪琨压下喉咙里的笑意,再次捏住雾杉的肩膀:“跟我来。”

    穿过人群分开的直角路径,走向高台。

    高台正中有台阶,两人拾级而上。十字架后方转出一个人,也裹在黑色雨衣里,双手捧着什么东西,递给汪琨。

    汪琨没有接,那人便保持着微微弓腰的姿势,极为恭敬。

    汪琨拍拍雾杉的肩膀,收回手,右手二指并拢,抵住自己额侧,大约眉梢至太阳穴的位置。

    “旅者!”他说。

    “旅者!”台下人群以同样的姿势,齐声回应。

    他们动作和声音都太整齐了,在这一瞬间压过了雨声,让雾杉愣了一下。她能猜到这意味着开场,毕竟晚宴都需要主人先做个开场白嘛,可隐隐的,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两个字好似按钮,开启了某种神秘氛围,让这个夜晚迈入既定的、神秘的程序。

    大雨声未变,可随着声音落下,雨声似乎变成了寂静的背景音。

    无言的静默在持续。

    汪琨逐个扫过台下的人,视线在每个人身上只停留一秒,这一秒钟内,他大脑中属于那只异虫的分离体便会跳动一下,有点像人类古时候点将的环节,而他就是万众瞩目的威严将军。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直到雾杉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老汪,这是你们公司的口号吗?”

    汪琨低眼看她。

    他脸上是一贯自信的微笑,眼睛背着光,也看不出多大变化,然而雾杉难得敏锐了一把,模拟出尴尬笑容:“我破坏气氛了吗?那你继续,继续哈。”

    雾杉有点想走了。

    在她的概念里,酒宴应该置身于灯光璀璨的房间,如社会名流一样,优雅地端着酒杯,在穿着考究的人们中穿梭、攀谈,是她情绪模拟训练最理想的场所。

    可事实上,她得到的只有短短时间内失去1%的电量。

    要知道,省着点用的话,1%足够她用一天的。

    但自己答应了老汪的邀请呀,到都到了,临时变卦会显得很不礼貌吧?

    矛盾的想法让雾杉转而模拟出心不在焉的情绪,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台面,百无聊赖。

    她都没听汪琨在说什么,总之不是对她说的。

    突然,她的手腕被汪琨握住,举到空中。

    “今天,我终于找到了,她是天选之子,是古老宇宙的恩赐,是精神脆弱、肉.体孱弱的人类里,万中无一的明珠!”

    球灯照亮台下仰视的脸庞,一片肃穆。

    雾杉愣了愣,讷讷道:“是说我吗,万中无一?”

    汪琨笃定道:“是,你就是我们一直要找的人。雾杉,你绝对想象不到,你在我们看来,有多么耀眼。”

    这绝对是雾杉听到过的,最顶级的夸赞了。

    情绪判断逻辑告诉她,要谦虚,可雾杉的嘴角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翘了起来。

    “哎呀,”她低下头,“老汪你太夸张……”

    后半句话没说完,又忽然抬头,瞪大眼睛凝视汪琨,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化。

    终于,意识到我的意思了吧。可惜,已经太迟了。

    汪琨心想,笑纹渐渐加深。

    却听雾杉用惊吓的语气问道:“老汪,你不会是邪.教吧!”

    汪琨的笑容僵在脸上:“……”

    连他身后,那个一直捧着东西的人都忍不住抬头,用惊愕的目光看向雾杉。雾杉余光瞥见了,扭过上身,表情又是一变。

    “周助理,是你呀!”

    周泽方忙埋下脑袋,不敢吭声。

    “怎么会是邪.教。”汪琨语气略带僵硬,很快恢复正常,“雾杉,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过了今晚,台下所有人都将听命于你,你是他们的主人。”

    雾杉疑惑:“主人?是老板的意思吗?噢,我知道了!”

    雾杉两眼放光:“他们都是昆仑中心的员工吗?”

    轮到汪琨疑惑了:“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合同呀!”雾杉说,“我们不是约好,要是汪旭最终测试及格,你就把昆仑中心给我吗?嘿嘿,其实老汪你反悔也是可以的啦。要不是你给的那份答案,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汪旭及格呢。”

    “……答案?”

    “对呀,最终测试的试卷答案,不是老汪你让桑总经理给我的吗?”

    “我记得,桑青程只是把答案放到书柜里了。”

    “对呀,当着我的面让周助理放的,不就等于告诉我可以用吗?桑总经理是你的下属,所以应该是老汪你交代的吧?”雾杉眨眨眼,扭头看向周泽方,“不是吗,周助理?”

    周泽方一动不动。

    汪琨的眼睛则眯了起来,因为雾杉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出自信、随性之外的另一种特质:智慧。

    他以为,她是对自己足够自信,所以无视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横冲直撞。

    原来,她已经看穿了一切,却仍旧选择横冲直撞——这岂不意味着,她对自己的自信远远超乎他的判断?

    动摇的时间短到忽略不计,这个发现让汪琨掩藏地很好的贪婪,如火山喷发。

    “没错,是我的意思。从今以后,我名下所有产业,都将是你的。”

    “……啊?”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

    可是,雾杉拼命转动脑筋,芯片核心发烫了都想不通,为什么呀?

    “不过,”汪琨语调一转,“在此之前,你需要经过我的考验。”

    说完,他没理会雾杉越来越疑惑的表情,对台下扬了扬手。人群边缘,靠近高台的一脚,一个人端起高桌上的玻璃容器。

    容器很大,形状类似醒酒器,但瓶口比醒酒器小得多,一根手指就能堵住。

    那人确实也用食指指腹压住了瓶口。

    雨太大,雾杉看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见几秒种后,他将容器递给旁边的人。后者也如出一辙,用手指压住瓶口,再递给下一个。

    如此,容器传到第十个人手里时,雾杉终于捕捉到一抹颜色,随着角度变化,有时候是暗红,有时候又像是黑色。诡异的是,那抹颜色正处于容器中央,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好似漂浮。

    她瞪大眼睛-

    地下监控室,沉宜一遍遍扫视秋书林的手表,十分焦灼。

    自打雾杉和汪琨走入人群,她们就失去了监控画面,因为地面摄像头沉入地下。秋书林研究之后,调高所有监控的灵敏度,利用大雨击打的震动,唤醒了所有监控。

    如今,有八个摄像头能拍摄到雨夜中的人群,但高台进一步拉长仰拍的距离,使得她们依旧听不清汪琨或者雾杉在说些什么。

    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再有十五分钟,潜伏在外围的融雪成员就会向碧水庄园进发。

    秋书林没流露什么表情,但呼吸也很紧,仿佛被沉重的东西压住胸口。

    单单一只异虫释放的虫域,就差点让她们三人死在通风管道里。而此刻,她看见的监控画面里有这么多异虫,甚至超过了整个融雪成员的数量。更别提,城堡中还藏着一批。

    她难以想象,这么多虫域叠加在一起,精神污染有多可怕。

    意志力再坚强的人,恐怕都会在顷刻间崩溃。要在群虫环伺中杀掉汪琨,谈何容易,组织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也许,都不用旅者公会动手,整个融雪都会消亡在这个雨夜里。

    “那是什么?”柴雨晴突然问。

    大屏聚焦在高台上的人影,她问的则是小屏幕中的画面。

    秋书林眯起眼,也发现了什么,迅速切换摄像头,放大画面,随即露出很少见的惊愕神情。

    她的表情很细微,但柴雨晴关注到了,追问:“他们在干什么,瓶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从没见过这种容器,他们好像往里面滴血?”沉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是血,异虫的血……”秋书林说完马上纠正自己,“准确来说,是异虫寄生体的血。异虫可以往寄生体血液里释放特殊能量,若有谁喝下它的血,感受到的精神污染就会更强。所以异虫之间自相残杀,都不会吸取彼此的血液,而是直接吞噬大脑中的本体。”

    沉宜理解她的话:“你的意思是,寄生体血液是异虫增强攻击的手段?”

    柴雨晴马上问:“那他们为什么要现在收集血液?”

    沉宜:“难道是给雾杉喝,让雾杉陷入精神污染?他们在攻击雾杉?!秋书林,这是不是代表雾杉和汪琨之间是敌对关系?!”

    “不一定。”

    秋书林冷静下来了,扑克脸显得冷酷,摇头否定。

    “可能性有很多,也许他们没有往鲜血中释放能量。也许,他们只是遵照汪琨的吩咐,用这种方式测试雾杉的实力。”

    “你说过,雾杉可能是游荡异虫,管控中心评审档案没有记录等级,旅者公会评级委员会也没有相关的资料。”

    沉宜不认可:“你否定的理由太勉强了!”

    “那就算你是对的,汪琨在给雾杉下套,”秋书林顿了顿,语气愈发冷酷起来,“只要雾杉喝下去,即便她是异虫,上百个虫域叠加,也不可能活着。”

    沉宜一怔。

    柴雨晴捂住嘴。

    秋书林揭露了血淋淋的事实:雾杉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若单打独斗,或者游击战,她们对她还有几分信心,但这么多重精神污染直接压上来……

    秋书林拿起卫星电话,缓缓吐出一口气:“放弃吧,和方案A一样,这个计划失败了。”

    与其继续浪费时间,不如让组织尽早入场,完成最后的使命。

    第44章

    秋书林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有些无语。

    副总长看错人了。这位三级调查官或许拥有一腔斗志,但绝对没多少理智,否则,也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胡来。

    她看向沉宜:“不要意气用事。”

    沉宜把抢过来的卫星电话藏到背后,隔着远远的:“是你说给雾杉半个小时,现在还剩十多分钟,我对雾杉有信心!”

    “信心要有依据。”

    “你说的那些就有依据?不也一样是推测吗?是,一般人是无法抵抗这么多重精神污染,但雾杉是异虫!“

    “异虫也无法抵抗。”秋书林说,“就算她是A.级异虫,置身上百个经过强化的虫域中,也没有胜算。”

    沉宜脱口:“要是S级呢*!”

    秋书林顿了顿,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却明显能听出嘲讽:“你知道S级异虫代表着什么吧?虫王。全世界虫王加起来都只有个位数,你说雾杉是其中一位?”

    沉宜被噎住了,嘴硬道:“总之我相信我的直觉,我对雾杉有信心!柴雨晴,你呢?”

    “我……”柴雨晴咬住下唇,不知道该不该附和。

    说到底,她只是高中毕业生,对异虫有了解,但远远没有身边二位了解得深。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她大致能猜到杀死汪琨对存在重大的意义,至于为什么,不得而知。

    而雾杉……米途只告诉她,雾杉不是异虫。

    至于是什么,拥有什么样的能力,柴雨晴近乎一无所知。

    此刻,目睹雾杉置身虫群,柴雨晴因为米途而对雾杉产生的一丝畏惧消散了。她只知道,她的朋友有危险。

    危险既来自于异虫,也来自于秋书林口中的融雪。融雪成员真的全面出动,难道就不会危及雾杉吗?毕竟,雾杉即便不是异虫,也显然不是普通人啊!

    迟疑中,她看见秋书林拔.出手.枪,心中咯噔一下。

    好在对方没有冲沉宜开枪的意思,只是冷冷说:“好,半小时。等时间一到,你再不给我卫星电话,我别无选择。”

    沉宜的目光从她的枪上收回,咬了咬牙:“一言为定!”

    柴雨晴的心揪了起来,望向屏幕。

    暗沉的画面中,那只奇怪的玻璃容器被传递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被一个雨衣包裹的人端着,走向高台。

    雾杉瞪大双眼,专心致志盯着那个容器。

    随着距离拉近,容器中的血色渐渐稳定下来,好似长了一颗不偏不倚的心脏,随着那人的走动,一跳一跳。

    她已经看出里面装的是血了,只是不知道拿来做什么。

    “老汪,这个……不会是拿来喝的吧?”

    汪琨接过容器,视线穿过扭曲的玻璃,望向雾杉,点头:“是。”

    雾杉悚然:“所以你们真的是邪.教,只有邪.教才搞这些鲜血祭祀的东西!老汪我跟你说,这种事是不对的,邪.教不对,非法集会也不对,你跟我去警察局……”

    汪琨哑然一笑,打断她:“你听说过桃园三结义?”

    半文盲雾杉摇摇头。

    “歃血为盟?”

    “这我知道。”雾杉点点头,“我在语文模拟卷上看到过这个成语。”

    汪琨把容器递给她:“就是这个意思。只要你喝下它,从此以后我们宠辱与共,生死一体。我,和台下所有人,都将是你至死不渝的伙伴。”

    “啊?和这么多人一起歃血为盟?”

    雾杉惊呆了,随即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是因为我们今天成为忘年交了吗,所以你特别准备了仪式?老汪,好隆重啊!”

    汪琨顺水推舟:“没错,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你我的诚意,不是么?”

    “有道理,好有诚意!老汪,我好感动!”

    雾杉的眼泪说来就来,不过马上就被雨水冲刷掉了。她用手背擦了两把眼睛,这才郑重其事地接过容器。

    比想象中要轻。

    原来容器是中空的,只有最中间水滴状的地方,才是盛放液体的空间。此时已经装满了,连上通往瓶口的狭长一道,仿佛一颗倒置的、连着血管的心脏。

    雾杉又犯起难,欲言又止,表情纠结。

    汪琨:“怎么,后悔了?”

    “不是啦,是血液的味道……真的好腥。”

    “一口而已。”

    雾杉依然犹豫,转而问道:“你们不喝吗?”

    心中打着小算盘,这么点血,每个人舔一口就喝完了,不用全部都灌到自己嘴里。

    汪琨眯起眼,兴奋和期待潮水般褪.去。

    推三阻四,是不敢喝,露出马脚了?

    别说普通人,就算是管控中心,也少有人知晓这种提升虫域威力的方式。知道这些血的作用,十有八.九是融雪成员。

    他不动声色:“我们早就一体,今天是你要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

    雾杉:“可歃血为盟不是要喝彼此的血吗?”

    “既然你坚持,也可以。”汪琨扭头吩咐周泽方,“去拿只红酒杯上来。”

    雾杉不解:“为啥,不是滴到里面就可以了吗?”

    汪琨微笑:“那怎么够,在场所有人每人抿一口,一杯红酒杯都不够。”

    “那算了算了!”

    雾杉大惊失色,一滴血也就罢了,一整杯血,得消耗多少电量去弥补啊!

    生怕汪琨反悔,她脖子一仰,就把容器中的鲜血一饮而尽。

    比起刚刚的推拒,这个举动干脆得出人意料,汪琨不自觉扬眉,后面的周泽方也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得盯着雾杉。

    高台下方,所有异虫的目光则聚焦在汪琨身上,等待领主一声令下。

    监控室里,沉宜和柴雨晴不约而同屏住呼吸,秋书林也不自觉握紧枪柄。雾杉和汪琨是什么关系,马上就会见分晓了。

    汪琨为这场狂欢晚宴准备了三个环节,每一个都是对雾杉的考验。

    环节一,精神污染。

    汪琨再自信也不得不承认,此前对雾杉投射虫卵均以失败告终。

    他自有解决办法:叠加多重虫域,依靠高强度的精神污染,放大雾杉潜藏在内心的种种情绪。惊恐也好,绝望也罢,只要情绪波动到达一定幅度,他就能成功转移寄生。

    汪琨盯着雾杉的脸,轻轻向周泽方撇了撇下巴。

    周泽方退至十字架旁,按下开关。

    十字架靠近台面的底部,亮起一盏幽暗红灯。

    台下,距离最近的十个人同时褪下雨衣兜帽,头皮上,光斑亮起。

    感受到空气中澎湃而来的能量,周泽方心中悚然,也展开虫域,压缩到极小的范围,保护自己。

    此时,雾杉纤细的喉管微微滑动,正将血液吞咽入腹。

    周泽方看得十分清楚,她的手没抖,眼睫也没有颤动。他看了眼汪琨,按下第二个按钮。

    红灯上方,又亮起一盏红灯。紧接着,又有十个虫域展开。

    汪琨一瞬不瞬地盯着雾杉,见她要放下容器,伸手按住容器底部,让纤细的出口抵住雾杉的嘴唇。

    “要喝干净。”他说。

    周泽方按下第三个按钮。

    第三站红灯代表的不是十个虫域了,而是翻了一倍,二十个。算上前面两轮,台下的人群里,已有小半人摘下兜帽。

    一朵朵光斑在雨幕中盛开。

    作为D级异虫,周泽方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力,他的视线模糊了一瞬,突然听见雾杉的声音。

    “唔——老汪我喝完啦!”

    周泽方不敢怠慢,按下最后一个按钮。

    他眼前一黑,紧接着,视野中的一切都崩散成碎片。一百个虫域叠加的力量是如此庞大,简直将他的意识绞得粉碎。他再也站不住,扶着十字架跪下来,用最后一点力量,摸索到关闭按键。

    即便没有得到汪琨同意,周泽方也管不了了,径直按了下去。

    生存,是每一只异虫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视野随便回来了,缓缓成形,他的耳朵和大脑中,充斥着不存在的嗡鸣声。然而,这种声响马上被熟悉的声线盖过。

    “咦,这里还有灯啊?”雾杉注意到了十字架顶端亮起的红灯,“怎么刚打开就灭了?被雨淋坏了吗?”

    十字架上,三盏红灯都熄灭了,如同高台下方,所有异虫重新戴上兜帽,静默无言。

    算上汪琨,一百零一个虫域分成三批开启,整个过程只耗费了不到十秒钟。看似短暂,实际对于陷入精神污染的人而言,每一秒都可以是永恒。

    但汪琨看得很清楚,每一秒,雾杉都没产生任何变化。

    她就像喝了口水,然后擦了把嘴,没事人一般,甚至还有心思关注十字架的灯是不是坏了。

    若非汪琨自己就置身虫域之中,恐怕都要怀疑,手底下的异虫同时偷懒,没有开启虫域。

    监控室,两道喘息声接连响起。

    仅仅屏住呼吸十几秒钟,沉宜和柴雨晴却像窒息了一整天,大口喘着气。

    沉宜指着屏幕,激动难掩:“她没事,雾杉没事!我早就说过她可以!”

    秋书林一眼不眨地盯着屏幕上的雾杉,只能看见她被灯光照得惨白的脸,却分不清五官。仰拍视角下,台面高度正好挡住靠里的周泽方,让三人始终没有发现高台上还存在第三个人影。

    所以秋书林做出最客观的判断:“就像我说的,也许血里没有注入异虫能量,他们也没释放虫域。”

    就目前的研究成果,不论人类还是异虫,抵抗精神污染都需要极为专注的意志力。雾杉即便有能力抵抗,也不可能像画面中表现的那样,毫无所觉,东张西望。

    “不,一定释放了虫域。”柴雨晴突然道,从密密麻麻的小屏幕中精准找出一幅画面,“你们看632号监控,拍的是高台背面,那个十字架下还有一个人。”

    秋书林切换画面,果然在十字架下看到了跪倒的人影。

    “对,一定是承受不住精神污染才跪下的。”沉宜说,看向秋书林,“你总不会认为他一早就跪在那里吧?”

    柴雨晴:“看一下一分钟前的录像就知道了。”

    秋书林没有反驳,依言将时间线往前拉了一段,看完后,沉默片刻。

    “就算这样,还有一个可能性需要排除:汪琨只是在测试雾杉的等级。沉宜,我依然只能给雾杉半小时,现在只剩下五分钟。”

    话虽如此,她把手里的枪收起来了。

    除了最上面的灯球,十字架为什么还有别的灯,灯是不是坏了——没人回答雾杉的疑问。

    雾杉也没有追问,因为顺着十字架向下,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周泽方。

    雾杉把容器往汪琨怀里一塞,蹬蹬蹬跑过去,扶周泽方起来:“周助理,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呀,不会是雨太大,淋生病了吧?”

    汪琨的眼睛追随着她的身影。

    真的……没有一点感觉?

    即便是他,被如此高浓度的虫域能量笼罩,也只能坚持一分钟。十秒是计划好的时间,他相信这个时长足以击垮所有普通人类。

    汪琨看着雾杉扶起周泽方,又蹬蹬蹬跑回来,忍不住问:“你感觉如何?”

    雾杉:“啊?”

    她被这没来由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注意到汪琨怀中的容器,脸色顿时古怪起来,顾左右而言其他。

    “很好啊,嘿嘿,老汪你是关心我吗,我没有不舒服啦。倒是周助理,他脸色不太好呢,要不要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啊?”

    一边说,还一边觑汪琨的脸色,做贼心虚的模样。

    雾杉确实心虚,因为在举起容器的一刻,她灵机一动,关闭了味觉和嗅觉。

    如此一来,就尝不到也闻不到血液的腥味了。

    而不敢和汪琨说实话……这不是废话吗,实话会暴露仿生人身份的!再说了,这种状态下的歃血为盟,会不会让老汪感觉自己没有诚意啊?

    但,她的表现落入汪琨眼里——

    就说,怎么可能毫无感觉!

    只不过雾杉隐藏得太好,将虫域拨动的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用人类的一个词形容:阈值太高!

    那么,接下来只需要进入第二个环节,把雾杉隐藏的情绪勾出来,这具顶级寄生体,就是他的了!

    汪琨恢复标志性的笃定微笑。

    他扫了眼周泽方,周泽方软脚虾一样过来,手里还捧着最先的东西。揭开上面的盖布,是两套雨衣。

    汪琨拿起上面那套,抖开,银光让高台上都亮了一分。

    黑色雨衣上,竟也绣着巨大的银线镰刀。他一个潇洒转身,雨衣便穿上了,对比身边的周泽方,和台下黑乎乎的群众,领袖风范彰显无遗。

    雾杉星星眼,由衷觉得老汪帅气极了:“哇!”

    她注意力都在汪琨身上,没有发现,台下的人几乎同时举杯,一口干掉雨水和鲜血混合的液体。他们走向医疗箱堆成的矮墙,各自提起一只箱子。

    瓢泼大雨吞没了他们的脚步,浓黑夜色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第二个环节,逃杀。

    人类情绪一旦波动,如同掀起浪潮,即便落下去了,也余波不止,不可能马上恢复平静。稍稍推波助澜,就能轻易引发新一轮震荡。

    现场所有异虫,就是推波助澜的手。

    除了致命伤和投射虫卵外,汪琨没有给手下设置任何束缚,只要能引导雾杉的情绪走向极端,他们可以任意施为。

    虫域,异能,攻击,吓唬……随便来。

    他甚至给每个手下都发放了一箱补剂,以防能量不够的情况。

    很多时候,自信可以来源于盲目,也能源于周全的准备,百余年的生存厮杀,让汪琨两者兼备。

    今夜,他对这个顶级寄生体势在必得。得手后就是第三个环节:初血。

    将这具崭新的寄生体放到十字架下,第一次接受鲜血的浸润。这就是十字架上长下短的原因,到时被钉在上面的人类,就是倒置的。

    至于人选——还有比寄生体生前的挚友更合适的选择么?

    汪琨控制不住地,开始期待那个场面。

    他托起另一套叠放整齐的雨衣,递给雾杉:“恭喜你,正式成为我们的一员,旅者无疆。”

    雾杉听不懂什么叫“旅者无疆”,也没时间关注,她早就发现了,剩下的那套雨衣上也有银线,在球灯照耀下熠熠生光。

    就等着老汪递给她呢!

    “谢谢老汪!”她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

    近距离看,原来雨衣和身上高尔夫球衫不一样,镰刀不是银线绣制,也不是廉价的涂层,更像镶嵌在胶皮中。整体设计简约大气,与其说雨衣,不如说风衣,极有质感。

    “好帅的衣服呀!”

    雾杉想马上穿上看看!

    她连扣子都顾不上解开,两手捏住下摆就往头上套。然而衣服是长款的,又是胶皮质地,不知怎么的就卡住了。脑袋蒙在里面,两眼一抹黑。

    雨点打在上面,啪啪作响。

    “老汪,老汪快帮帮我。”

    汪琨没有应答。

    “老汪,你听到了吗?”

    “我来帮你吧。”

    另一道声音响起,雾杉分辨出来了,是周助理。

    头上传来一股轻微的拉力,对方似乎帮她抻直了领口,有雨点落在雾杉脸上。她趁势直起腰,脑袋终于钻出来了。同时滴溜溜转了半圈,找到衣袖的位置,伸进去手臂。

    舒服了。

    然而,雾杉哎了一声。

    突兀的一道闪电,将天地四方照得一片惨白。

    她望向台下,眉头一点点皱起:“人呢,怎么都没啦?”

    台下只剩下一张张排列整齐的白色高桌,和桌上空了的高脚杯。雨水打在纤薄的杯子上,声音清脆。

    紧接着,雾杉发现身边也空了:“老汪怎么也走了?周助理,你……”

    她转过身,声音戛然而止。

    后面也是空的。

    不可能呀,周助理刚刚还帮她穿衣服呢!

    似乎感受到她的疑问,周泽方的嗓音从上面响起,然而雾杉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循声抬头,在十字架顶端发现了他。

    他的身体藏在十字架后面,只探出来一张脸,乍一看,好像挂着两个球灯。

    雾杉很惊奇:“你爬那么高干嘛呀?还有,你怎么一转眼就爬上去了呀,比猴子还快!”

    周泽方又说了句话,隔着太远,被雨声吞没。

    雾杉用手当喇叭,大声喊:“你说什么呀,我听不见!”

    “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周泽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边,似乎近在咫尺。

    雾杉吓了一跳,同时低头,锁定声音来源——一道人影。

    影子被拉得很长,但能分辨出脑袋和身体。脑袋位置,有一个白色光点在不断变化形状。

    “你不是人吗,我从来没见过对精神污染拥有这么强抵抗力的人。”

    没错,周泽方的声音正是从光点钟发出的,那根本就是影子的嘴。

    匪夷所思,雾杉心想,压根没注意到周泽方略带畏惧的话语。

    “桑总说得对,顶级寄生体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觊觎的,我们……”

    周泽方话声一顿,十字架上,那张脸双眼圆瞪。饶是他有所准备,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雾杉一脚踩在他的影子上,顺着影子前行,在腿部的位置弯下腰,捏住了一根虫须。

    她叹了口气:“原来你不是人呀,周助理。”

    话音未落,虫须断了,地上的影子也消散无踪。但十字架边的脸还在,高台各处,还有七八道一模一样的人影。

    像一面扇子,断了一根扇骨。

    雾杉凝望那张脸:“我说人怎么都跑了,都是被你吓跑的吗?”

    “不,不是……”周泽方说不出话来。

    身为异虫,却在人类面前摆出弱势的态度,任谁来看都不可理喻。然而周泽方自有其理由,他日日接送雾杉上下班,又是桑青程的副手,对于雾杉身份的猜测,和桑青程如出一辙。

    越接触,越觉得这个人类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但桑青程都被领主训了,他人微言轻,又能说什么呢?桑青程不在,他还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筹备狂欢晚宴。

    在周泽方心里,这个雨夜和狂欢没有半点关系。

    汪琨选他当逃杀环节的开场选手,自有其理由。因为他弱,虫域范围小,精神污染不强,连异能都只能吓吓人,最适合用来试探雾杉。

    所以周泽方一上来就摆出八个假影,努力在吓了,结果……雾杉不但揪住了他的虫须,还开口就是“你不是人啊”。

    雾杉看了眼掌心的虫须,很细,在雨水冲刷下,露出通心粉一般的色泽,正在肉眼可见的透明化。

    于是她恢复了味觉,将手往嘴边送。

    周泽方快吓傻了,一个人类,吃他的虫须?!

    七道影子迅速缩向十字架。

    然而,雾杉的动作忽然停顿,皱起眉,不到一秒钟后,眉头舒展开。

    虫须还没入口,可她的口腔中,残留着一丝丝甜味,熟悉的、独特的甜味。

    她的目光随着台面的影子挪动,最后投到周泽方脸上。

    “原来……”雾杉轻声说,“你们都不是人啊。”

    第45章

    周泽方没有听到雾杉轻如呢喃的自语,他清晰目睹了台上人的转变。

    往日的活泼和俏皮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机质的淡漠,这个人类女孩,好像变成了一件死物。

    最可怕的是,周泽方本能地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也是如此。

    七道人影收缩到十字架上方,蓦地蜷曲,如同灯笼的骨架,又蓦地绷直。

    周泽方冲入夜幕。

    又一道闪电劈下,将他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他头部以下,脖子连带着躯干都不见了,化作一道道黑色人影,人影又像绷直的触手,让他往上去像一只急于逃离的八爪鱼。

    雾杉歪头打量一秒,碾碎手中即将消失的虫须。

    夜空即将暗下,然而就在黑暗合拢前的瞬间,闪电余光照亮另一道纤细的人影,她带着淡淡银光,如箭破空,到顶后突兀的下折。

    周泽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力和时间,被一拳轰入草地,雨水飞溅,滞后的响雷恰好到来,连大雨都被震慑得失去所有声音。

    天地寂静片刻。

    雨声重新响起时,雾杉站直身体。

    她手里抓着一截破碎的虫躯,雨水冲刷掉表面的血液,露出淡淡的黄色。

    “原来不是所有虫子都是红色的啊。”雾杉自言自语,望向黑暗中只能分辨出起伏轮廓的球场,“你们其他人,是藏起来了吗?”

    监控室,柴雨晴指向屏幕墙:“切643号!”

    高台侧面的监控画面导入大屏。

    屏幕忽地一亮,又一道闪电补充了监控光源,让她们得以看清画面中的人。

    她仰着头,一只手高举还带着些许虫须的异虫躯干,正把那个恶心的东西,塞入嘴中。

    柴雨晴咬住嘴唇。

    米途说雾杉不是异虫,可除了异虫,还有什么样的存在会以异虫为食?

    她没有质疑米途,只是脑子里对于雾杉的认知,一次又一次地遭到颠覆。

    变故来得太快了,雾杉的速度更是快得匪夷所思,连监控器都难以捕捉到她的身影。

    她们只觉得画面似乎卡顿了零点几秒,天空中就出现了那道浅影,如陨石坠.落,将变异的异虫砸到画面之外。

    沉宜张了几次嘴,找回自己的声音:“看异虫变异的样子,可能是周泽方,和桑青程一起管理汪琨名下产业,算汪琨领地核心成员。D级,核心情绪「灵活」,精神污染和异能攻击性都不强。但是——终究是D级,被雾杉一击秒杀。”

    她顿了顿,看向秋书林:“我就说她的速度比子弹还快。刚好半小时,怎么样,你现在对雾杉有信心了吗?”

    秋书林还没回答,操控台上突然响起沙沙的信号声。

    “监控室汇报,城堡有没有发现侵入者?”

    秋书林循声看去,沉宜和柴雨晴也一脸意外地看来,表情紧张。

    是啊,异虫在城堡中埋伏人马等待融雪,必然需要监控室配合。此时突然联络,想必周泽方的死立即让汪琨警觉起来了。

    “监控室,干嘛呢!”

    沉宜无声凑近,用嘴型比划:“不是汪琨。”又点了点地上的傀儡尸体。

    秋书林明白她的意思,傀儡中本就有个女人,所以,她们可以假扮傀儡。

    “监控室,都睡着了吗!信不信老子立马下去吸干……”

    “没有发现入侵者。”秋书林按下通话按钮。

    毕竟在庄园潜伏了一个月,假扮傀儡一事,她熟。

    那边沉默几秒,问:“室外呢?”

    秋书林:“没有发现。”

    就在沈宜以为她要中断通话时,秋书林补了一句:“雨太大,监控感应失灵。”

    那边:“知道了,继续盯着!”

    秋书林松开通话键。

    沉宜忙问:“你这不是画蛇添足吗,这里的傀儡都很迟钝!”

    秋书林摇头:“要是迟钝,他的问题应该是室外有没有发现入侵者,指向明确。迟钝的傀儡无法履行监控工作,汪琨也没必要把他们关在这里。”

    这话让沉宜望了眼电梯,点了点头,忽然皱起眉,又看向尸体。

    “那我们岂不是杀错人了?要是他们拥有足够的自我意识,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次来的目的,让他们帮我们……”

    “我们不知道。”秋书林面无表情,“更可能等不到你开口,他们就发出警报了。”

    沉宜还想说什么,手上一震,卫星电话来了消息。屏幕有锁,无法查看消息内容,她犹豫片刻,终究把卫星电话还给了秋书林。

    “宇宙会议准备联线了,组织在追问我们的行动情况。”秋书林坦言。

    沉宜:“就说我们这里一切顺利,让他们先别出动!你不是看见雾杉杀掉周泽方了吗?”

    “只是一只D级异虫。”秋书林说,“庄园有这么多异虫,他只是第一只而已。”

    “不,第二只了!”柴雨晴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指着某个屏幕,“698号监控,还有第三只!”

    除了城堡,碧水庄园里还有许多小木屋,只是球场面积太大了,才显得建筑稀疏。

    汪琨就在其中一栋木屋里,位置远离高台。

    逃杀环节,他没有禁止手下开启虫域,一些虫域会干扰通讯信号,而宇宙会议快开始了,他需要联系早就准备好的分会渠道,通过分会获取会议情况。

    没想到,电话还没拨出去,大脑一阵刺疼,属于周泽方的分离体死了。

    汪琨第一时间想到了融雪。

    难道融雪潜伏这么深,埋伏得这么近,全程观看了第一个环节,等到他和手下们都散开,才开始动手?

    答案只能从监控里找,毕竟他全程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可手下人回传的消息,监控室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太奇怪了。

    畏首畏尾不是汪琨的性格,他当即放下手机,决定亲自去盯着雾杉。然而刚踏出木屋,大脑又是连续的刺痛。

    又有两个分离体强行剥离他的本体,死了-

    距离高台不远,有一小片马尾松林,在夏季的尾巴上,郁郁葱葱。

    其中一棵的枝丫上,坐着两个人,举起补剂,相互碰杯,发出在雨夜中微不可闻的清脆声响。

    两只异虫都开启了虫域,他们同属快乐系,精神污染对彼此而言影响都不大,反而恰好能掩盖掉枯燥又无聊的雨夜。

    一人看见了花红柳绿,另一人眼中的世界则是遍地霓虹。

    接连几瓶补剂入脑,随着能量恢复,虚幻的世界愈发色彩纷呈,连打在身上的冰凉雨点,和松针刺痒的触感,都消失了。

    两人散漫地聊着天。

    “领主看上的寄生体果然不得了,这么多虫域叠加,我都受不了,她居然屁事没有。”

    “闹呢,顶级寄生体,要不领主会着急转移寄生?还不是怕风声走漏,上面来抢。过了今晚,领主怎么也能升到A.级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一想到从今以后要对那么个小不点点头哈腰,我总觉得别扭。”

    “领主都没嫌弃你,你还嫌弃上他了?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要是领主去分会不带上我们,又得重新找地盘混。”

    “嘶——你说的有道理。领主等级越高,咱们的分离体也越安全。咱俩是不是别在这耗着了,也去找找小不点,给领主出分力……”

    “找谁呀?”清脆的声音突兀插入,“小不点是说我吗?

    两只异虫悚然一惊,身体本能弹出,却忘了自己在树上,一脚踏空,摔落在地。

    最要命的是,他们处于彼此的精神污染里,对现实环境两眼一抓瞎,根本看不见来人。

    “谁……谁?!”

    “啊?”那声音疑惑了一下,“你们不是刚刚才见过我吗,这么快就忘记了?”

    他们只觉头皮一紧——物理意义上的紧,头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揪住了。慌忙收起虫域,一张小脸映入眼帘。

    长时间雨水冲刷后,那张小脸尤其的清秀、单薄。

    “雾、雾杉?!”

    雾杉一手一个脑袋,真诚地问:“你们说的领主是谁,老汪吗?还有分会……难道你们异虫也有组织的吗,我就说看起来像邪.教呢。对了,你们知道老汪在哪里吗,我有事找他……不知道啊,那知道柴雨晴吗,老汪是不是真的送她回家了?”

    问题太多了。

    即便只有一个,两只异虫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对视一眼,同时强行狞笑起来:“既然你主动找过来……”

    虫须从他们不同部位的身体里钻出。

    却见雾杉忽然收敛了所有表情,语气苍白而平静:“都不知道啊……”

    两臂一合,两个异虫的脑袋如同撞击在一起的西瓜,同时崩裂。

    张扬的虫须顿时软下去,而后迅速回缩,两只扁平的异虫躯干争前恐后地从裂口钻出,仓惶逃命。

    雾杉动作奇快,脑袋看上去没有偏移,实际左一口右一口,将它们吞入腹中。

    奇妙的甜美完全盖过了她不喜欢的血腥味,狂涨的电量更让她感觉到餍足。

    连吃五只异虫,电量终于满了。

    不过,她还想吃。

    谁能拒绝如此甜美的电池呢。

    难怪上个月在碧林湾同时碰到三只异虫,原来整个碧水庄园,都是异虫的老巢。

    真的应该把十二带过来的。

    雾杉想着,摸索迅速僵硬的尸体,找到他们的手机。

    很遗憾,这两个手机也有锁,而且也是密码锁。

    “好奇怪哦。”她拍了拍一具尸体的严重变形的脸,“你们异虫都不用指纹锁的吗?”

    雨声吞没了她的疑问。

    雾杉也没指望尸体会回答,拍拍手起身,眺望电闪雷鸣中忽隐忽现的球场。

    “老汪,你躲在哪里呢?”-

    汪琨第三次停了下来,手臂化成的巨镰深深扎入草地,支撑着他的身体。

    分离体死亡对他造成的损伤有限,可不到十分钟内,连续五只分离体死亡的痛苦叠加,也很不好受。

    他咬着牙,发红的眼睛狼视四方。

    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融雪联会再令人忌惮,也只是人类,短时间内秒杀五只异虫,像话吗?

    难道五名手下中,就没有一个人抽出时间发警报吗?就算融雪开着坦克来,也不可能百发百中吧?

    最诡异的是,别说炮声了,他连半点动静都没捕捉到。

    其他分散在球场中的下属,将近一百个人,也没人发出异常警报。

    这说明敌人不光埋伏极深,实力也超乎想象地强,融雪联会,真的存在这种角色么?

    汪琨忽然站直身体。

    存在的。

    融雪联会之所以成为旅者公会的眼中钉,正是因为他们违反宇宙条约,暗中进行秘密实验,制造出一批神秘成员,“雪人”。

    雪人精力极度旺盛,战斗实力和拥有近战异能的异虫不相上下,不但无法寄生,还有着足以媲美异虫的自愈能力。

    在公会的追查下,才发现,他们大脑中都被植入了被称为“净虫”的异虫,*经过特殊处理,消除寄生本能,保留其他非凡特性。

    这个发现引起轩然大波,数次召开宇宙会议,才强迫华国勒令融雪停止实验,并且销毁了所有仪器。

    公会同时对这批雪人展开围剿,才让他们销声匿迹。

    但……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公会信誓旦旦,说雪人都被杀干净了。

    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汪琨的脸色阴沉起来,拿出手机,联系桑青程。附近没有虫域能量干扰,电话拨通了,可桑青程没接。

    汪琨极罕见地骂了句脏话,转而发过去一条简短的消息:「召集所有人来庄园,马上!」

    时至此刻,他都没意识到,桑青程根本没出席狂欢宴会。

    她在十多公里外,与辉路85号。

    这里的雨下得同样大,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人能听见旧楼里的哭喊。

    即便婴儿的啼哭是如此刺耳。

    孩子是刚醒的,母亲剧烈颤抖的臂弯打破了他安详的睡梦,母亲的不安感,更让他还没睁眼就开始嚎啕大哭。

    母亲不敢去哄,盯着地面的眼睛愈发惊恐起来,眼睁睁看着那道人影一步步逼近。

    人影抬起手,灯光将指尖拉出尖锐的弧度,一点点,和婴儿脑袋投下的圆圆影子融合到一起。

    哭声顿时消失。

    母亲再也忍不住,抬头去看孩子,却见对面异虫只是把手搭在孩子的额头。

    孩子睁着湿润的眼睛,全然不知投入自己眼瞳中的女人,有多可怕。

    桑青程缩回手臂,也注视着孩子的眼睛,微笑:“你们人类也就这种不会说话的年纪才有几分可爱,一旦学会走路,就学会了撒谎。”

    母亲腿一软,扑通跪下:“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雾杉真的是一个人住……”

    她带头,旁边的人也随之跪下,恐惧随着求饶迅速蔓延。

    “是么?”

    桑青程的手突然又抬起来,这次搭上母亲的额头。

    母亲的求饶和啜泣也停了,随着时间一秒一秒推移,她的眼睛越睁越大,血丝攀进眼白,眼球如金鱼般凸起,额头和脖颈的青筋,鼓得如同骤发心梗的病人。

    五秒钟后,鲜血从她眼耳口鼻喷涌而出。

    桑青程松开手,母亲软绵绵地扑到地上,胸.脯压着孩子,孩子却没有哭,无声无息。

    周围求饶声停歇,只余下一道道颤抖的呼吸。

    桑青程舔了舔染血的手指,转过身:“把你们变成傀儡,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任何消息,不过你们应该庆幸,我嫌麻烦。”

    她的血手逐个拂过居民们战栗的额头。

    “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没错,是我的精神污染。”

    “但凡进入我的虫域,你们脑子里所有的记忆都会火山喷涌,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甚至是你们自己都没关注的地方,但凡看过、听过、感觉过的记忆,全部都会涌现。”

    “虫域里,你们的一秒是无限长,你们的记忆会重复千万遍,你们的痛苦,看似五秒钟就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终结,但在你们感官中,也是永远。”

    她转过一圈,回到原位,抱起手臂,沾血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肘弯。

    “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否则,这栋破楼将是你们所有人的坟场。”桑青程勾唇冷笑,“它早就该拆了。”

    然而,居民们说的都是实话。

    他们不知道雾杉把流浪汉领回家,不知道偶尔看见的外卖员是沉宜假扮的,不知道马楼几次来访,也特意挑选人少的时间。

    他们甚至以为,小院里的监控都是市政统一安装的,毕竟房租如此廉价,连房东都是睡在棚屋里的穷鬼,哪里舍得出钱安装监控。

    但这只异虫非要一个答案。

    惶恐之中,居民们你看我我看你,答案不知不觉形成:“他!”

    一个居民壮起胆,指向轮椅,轮椅上的老人距离最远,孤零零的,似乎被人遗弃了。

    “这老头就住在雾杉对门,雾杉和他孙女经常一起出入,走得很近!他一定知道雾杉家里还有什么人!”

    话音未落,所有居民都小心翼翼打量桑青程的脸色,丝丝期待从惊恐的目光里钻出,仿佛只要给出一个答案,自己就能免遭厄运。

    毕竟异虫说了,没兴趣把他们变成傀儡。

    但他们都失望了。

    桑青程只给出一声嘁笑。

    她当然知道对门的邻居最了解情况,所以一搜查完马成宁和雾杉的住处,就马上闯进柴雨晴家里,发现了柴老爷子。

    结果也是一无所得。

    投射虫卵也好,精神污染也罢,只对一种人无效:意识断片的人。

    不少人类为了断片,选择酗酒和嗑药,只是效果都不如另一种人——老年痴呆的病人,尤其是他们犯病的时候。

    柴老爷子正好处于这种状态,被拖出房子,推进马成宁家,威胁、恐吓和杀人都在他眼皮子地下发生,但他毫无反应,简直就是一座轮椅上的石像。

    桑青程的耐心快被消耗完了。

    她迈向最近的居民:“紧张是好事,紧张情绪下,你们能想起很多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一个个来,总有人会想起,总有人会开口。”

    那居民抖得像筛子,浑身力气没有用来逃跑,而是刷地低下头。

    跑得再快,还能跑过虫域吗?

    他绝望的想。

    死亡降临的一刻,砰地一声巨响,生锈的防盗门被硬生生卸下,一道人影藏在其后,迅雷般撞向桑青程。

    桑青程反应不及,前胸后背各迎来一次猛烈的撞击,玻璃哗啦破碎,那扇门竟将墙壁都撞出巨大的豁口,将桑青程碾入小院。

    雨水瓢泼,院中泥泞不堪,她整个人都陷入泥水里,四肢百骸传来撕裂的痛。

    但,不足以致命。

    她知道这一点,偷袭的人也清楚这一点。

    门板上立刻响起击打声,震耳欲聋。对方利用沉重的防盗门限制她的移动,每落下一拳,门板便凸起一块,挤压着她的额骨。

    头颅,是每只异虫的要害。

    终于出现了。桑青程想着,咬紧牙,虫域猛然释放!

    击打声没停。

    对方能够抵抗精神污染!

    虫域迅速收缩,桑青程释放出更多的能量,将污染浓度拉到最高,击打声明显顿了一下。

    再没有拳头落到门板上。

    桑青程用力一推,从侧边滚出,先拉开距离,在扭头回望。

    一个身形瘦高的男人,曲腿俯身,如同猎豹,一手按住门板,另一只手握拳,顿在半空。

    就是他?融雪?

    桑青程抬手,从自己的额头上挖出一块颅骨碎片,血止住了,伤口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肉眼可见地愈合。

    她拔.出靴子里的刀。

    每只异虫都只有一种核心情绪,由情绪演化的虫域和异能都存在联系。有些联系松散而隐秘,有些联系极为紧密,近乎融为一体。

    桑青程正是后者。

    她的核心情绪是平静系「专注」,虫域产生的精神污染被称为「记忆□□」,听着很动态,实际作用在目标身上,则是静止。

    正如眼前的男人一样,被困在自己无穷无尽的记忆中,完全丧失对身体的掌控。

    肉搏力量再强,此刻也变成了冻僵的鱼肉。

    不过,桑青程对他投射虫卵后,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回馈。一种近似免疫者的虫骸,又不完全是虫骸的气息。

    她绕着男人转了几圈,确定对方丧失行动能力,才走到他面前,一刀捅入对方胸腔。

    当然,刻意避过了心脏。

    “你就是融雪?”

    刀刃转动九十度,放平,横切过骨肉,鲜血喷涌而出,如一道扁平的瀑布。

    “我们领地上的人,都是你杀的?”

    桑青程没指望他能回答。

    揪出暗处的敌人后,说上一两句话,不过是本能的举动。

    “听说,融雪成员胸口都有编号。”她另一手抓住男人的衣服,用力一撕,果然发现了几个数字,“1212?”

    一切猜测都得到了印证。

    但桑青程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专注的核心情绪让她很快回想起一则久远的往事,大约五年前,她和汪琨意外捕获一名融雪成员,对方年近四十,胸口编号却是1329!

    根据旅者公会掌握的信息,融雪成员身上的编号代表了规模。

    百年以来,算上所有死去的人,整个融雪联会都只有一千多人,平均到每年,新加入融雪的人也就十几个,可眼前的年轻男人,编号却比记忆中那位少了一百多号!

    十年……难道他十岁就加入融雪了吗,怎么可能?!

    这个发现让桑青程陷入汹涌而来的危机感。

    她蓦然抬头,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修长有力的五指掐住了她的脖颈,无法抵挡的巨大力道让她失去平衡,将她重新压到门板上。

    但这次,是在门板上面。

    桑青程没有束手待毙,猛地拔.出那把刀,连续捅了对方好几下,可对普通人而言足以致命的伤口,没有能让对方松手。

    一丝都没有松开。

    她用余光扫向她捅过的地方,骇然发现,那些伤口都在愈合!

    而她划出平整血口的胸膛,哪里还有伤口的影子!

    “你……你是……”她艰难出声。

    “没错。”十二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冰冰冷冷,倒映出桑青程惊骇的脸,“我是雪人。”

    桑青程的虫域,对他失效了。

    她没有近战异能,只能使出这具寄生体所有的力量,用刀捅向十二的喉咙。

    十二轻描淡写地捉住她的手腕:“平静系,专注?”

    他面无表情地顿了顿,继续道:“也许我还会进入浑浑噩噩的状态,但多亏你,让我想起了很多。不管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感谢。”

    道谢的字眼刚出口,桑青程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她持刀的手臂被生生撕裂,从手臂中脱出的细长虫须,飞速缩进血肉模糊的肩膀。

    抛下寄生体跑?

    也是不可能的。

    十二抛下断臂,趁桑青程张大嘴巴痛呼,用两只手分别扣住她的上下颚,同时用力。

    半个脑袋都被撕了下来。

    裂口朝上,撕裂的头颅仿佛一个容器,瓢泼的雨水飞速冲刷着其中冒出的液体,露出密密麻麻蠕动的虫须。

    无处可逃。

    十二静静凝视里面的异虫。

    他知道,只要吃了它,就能彻底摆脱迷惘,不再当一具漫无目的行尸走肉。

    可吃了它,也意味着,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雾杉舔了舔嘴唇。

    倒也不全是贪恋美味,而是肌体强化很耗电量,杀虫的同时给自己充电,何乐而不为?

    她发现了一栋木屋。

    对比偌大的球场,木屋小如鸟笼,但雾杉很喜欢。她想起来汪琨早前许诺过,要是陪打得好,就送她一栋专属木屋。

    然而,和汪琨许诺只要最终测试合格,就送她昆仑中心一样,雾杉没有真的当回事。毕竟,就课时费和陪打费而言,老汪已经给得太多了。

    木屋没开灯,老汪会在里面吗?

    雾杉思索着,走了过去。

    还剩下一小段距离时,她听到木屋中传来一声尖叫。

    猝然的闪电,照亮一张趴在窗户上的、女人的脸。

    第46章

    尤盈看过一本历史书,说华国文化具备极强的同化能力,古时期吸纳融合了不少民族。

    放大到全世界,她由衷认为,人类文化也是如此。在汪琨身边扮演十几年漂亮妻子,她见过太多太多的例子。

    就拿这两天来说,前有痴迷于完美人体的徐意,后有沉溺于声色.欲.望的山斌。

    后者作为C级异虫,原本也是汪琨看重的下属,却屡次犯禁试图染指尤盈,被汪琨赶出碧水庄园。

    尤盈已经几年没见过他了,很不幸,这次狂欢宴会,他也被召了回来,又好巧不巧,来到她藏身的木屋。

    尤盈一见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的核心情绪「亢奋」,已被点燃。

    而她无处可躲。

    “自从见到夫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必然会发生什么。”山斌扑到她身上,“这就是缘分,你说呢?”

    尤盈挣扎,但敌不过对方沉重滚烫的身躯。

    “嘘嘘嘘,再动,我就把虫卵塞进你脑子里。领主已经换储了,尤盈,你总不会认为,领主变成了小姑娘,还会娶你这个大姑娘吧?”

    对于女人而言,面临这种情况保命为先,才是理智选择。然而这个选择的前提,是对方是人,山斌显然不满足条件。

    汪琨说过,山斌的精神污染会使虫域中的人陷入亢奋状态,产生过量的肾上腺素,最终不是脑血管破裂就是心脏骤停。

    而山斌为了享受极致的欢愉,就喜欢猎物处于亢奋状态。

    尤盈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就在山斌以为她放弃抵抗时,她一膝盖撞到对方下面,逃向门外。

    然而,木屋的门上结着一张大网,令人作呕的虫须将墙壁和门板牢牢吸附在一起。

    “夫人的脾气,果然对我胃口。”山斌在背后说,声音哪有半点痛苦。

    他是故意的。

    尤盈反应过来了,他故意让自己反抗,让自己逃跑,这是他作为异虫,独特但恶心的前戏。

    她当即决定破窗,却在手指触及玻璃的一瞬间,被破空而来的虫须绑缚四肢,只有脸贴着玻璃,冰冷的雨水隔着玻璃淌下,绝望即将失控的瞬间,她看见了一抹银色。

    汪琨偏爱银色,嫌弃黄金巨镰太过俗气,只有银色的镰刀,才足够冰冷锋利,能彰显他的所向无敌。

    但那不是汪琨。

    那道包裹在雨衣中的人影太娇.小了,全然不似虎背熊腰的汪琨。

    若非恰好被闪电照亮,她都无法发现对方的存在。

    可对方把巨镰穿在身上……

    尤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可能。

    她毫不犹豫地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被山斌从恶心之处生长出来的恶心虫须,拽了回去。

    木屋外,雾杉看向窗户,歪了歪头:“尤盈?”

    尤盈的脸一闪即逝,其实她都没看清,从记忆中调出画面反复观察了一会儿,才确定对方的长相。

    尤盈不在城堡,怎么会来这里?

    哦不对,整个碧水庄园都是异虫老巢,那么尤盈也是异虫咯?

    这个逻辑有矛盾的地方。

    雾杉想起来尤盈昨天的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异虫。

    这时候,雾杉觉得这句话的可信度不高了,毕竟异虫能随随便便承认自己是异虫的话,为什么还要伪装成人类呢?

    就拿老汪来说,整整一个月,她都发觉老汪是异虫呢,伪装得太好了。

    就在雾杉默默给尤盈打上异虫标签时,吧唧一声,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摔在窗户上。

    她眯起眼,只见木屋里龙蛇飞舞,好不壮观。

    “好大一只虫子呀!”

    她面无表情地惊呼,做出起跑姿势。

    一秒钟后,消失在原地。

    木屋外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窟窿,山斌被人摁着脑袋塞入墙壁,才听到轰然一声。

    他呆滞的目光穿过指缝,看见黑色雨衣上银闪闪的镰刀,下意识把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来人,当成了汪琨。

    “领、领主,我没有……”

    “我不是老汪哦。”

    雾杉已经知道所谓的领主就是汪琨了。

    清脆的声音,清秀的脸庞,山斌当场石化。

    雾杉另一只手突然后扬,精准捏住背后袭来的虫须——或许不能叫虫须了,应该叫触手,因为它很粗。

    雾杉顺着触手看向它的来处,也呆滞了一秒。

    “好恶心……”

    随手一拔,将触手断成两截,鲜血飞溅。

    极致的痛苦让山斌面目扭曲,然而他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脑袋就碎了。

    雾杉迅若闪电地给了他一拳。

    木屑四溅,山斌的尸体向木屋外倒去,雾杉并不容许,又拽着他的领子拉回,闪电般抓住从他后脑勺钻出的异虫躯干。

    雾杉模拟出恶心表情,皱起小脸。

    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恶心的异虫,别说吃的欲.望,连摸着都觉腻味。

    直接摔在地上,无影脚伺候,跺成肉泥。

    好在,不论是虫尸还是异虫溅出的液体,都会自行消失,不然雾杉想立马跑到大雨里洗个澡。

    她结束“恶心”模拟,有点遗憾:“都没来得及问……对哦!”

    她是来找尤盈的呢,没想到屋子里还有另一只异虫。

    雾杉四处扫视了一下,在一张桌子底下发现了尤盈。她走过去,面对面地蹲下来,兀自点头:“太好了,你还保持着人形。”

    尤盈浑身发抖。

    明明获救了,她却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恐惧。

    接连两天,她都亲眼目睹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女孩,轻松抹杀两条C级异虫。她很想把雾杉刚说完的话还回去,并且加上一句:你杀掉他们,甚至都没变异。

    当然,她说不出来。

    雾杉伸出手:“手机借我一下,可以吗,我想打个电话。”

    尤盈愣了片刻,连忙点头,背在身后的手,就握着手机。

    她给手机解了锁,递过去。

    却听雾杉说:“咦,你用指纹锁耶。为什么呀,别的异虫都用密码锁的。”

    尤盈这才想起来澄清:“我不是异虫,昨天就说过了,我真的不是异虫……是汪琨,汪琨把我和汪旭囚禁在庄园里。”

    “真的吗?”雾杉将信将疑。

    尤盈:“真的!要不是你及时救了我,我现在已经没命了!”

    “哦?”想起刚刚透过窗户看,里面像在打架的样子,雾杉姑且相信了,“那正好,我救了你,你借我手机,我们谁也不欠谁噢。”

    尤盈从未见过这样的异虫。

    不论是暴力到骇人的实力,还是说话时简单直接、却处处奇怪的脑回路。便如此刻,借手机和救命,也能相提并论?

    思绪间,雾杉已经拨出电话了,等了好一会儿,无人接听,再拨,结果也一样。

    “奇怪,雨晴怎么不接电话呢?噢,打给柴爷爷试试!”

    她从未给柴老爷子打过电话,只是存了号码,从记忆中翻出来当时的画面,拨出电话。

    老爷子也不接。

    “唉!”雾杉重重叹了口气,“都不接电话,怪让人担心的。”

    她把手机递回去:“谢谢啦。”

    尤盈正犹豫着要不干脆送她,却听她突然提起另一茬:“对了,既然你是被老汪囚禁的受害者,为什么要向老汪求救呢?”

    尤盈浑身一僵。

    雾杉字字清晰:“我看见了,你发给老汪的消息里说,雾杉在7号洞木屋,救命。”

    她伸长脖子:“你说,我要打开你的脑袋看看吗,尤盈?”-

    巨镰切断雨幕,又两颗脑袋飞向空中,魁梧的身形一跃而起,抓住脑袋上的头发。

    鲜血顺着粗糙不平的刀身流淌,被凝聚成巨镰的虫须所吸收。而脑袋里两只走投无路的异虫,只能绝望地葬身在他们领主的腹中。

    分离体死亡,大脑刺痛,吞噬掉同类,能量得到弥补,疼痛得以平息。

    不知不觉间,汪琨陷入了可怕的循环。

    开启循环的是他意定的前提:有雪人混入他的领地,伪装成他的手下,并且,全程参与了今晚的狂欢宴会。

    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难吗?

    不难,球场调来上百名异虫,谁又清点过人数?多一个两个,完全不起眼。

    为此,他没有把当前的紧急状况通知给手下,包括桑青程。

    用逼真的矽胶.面具假扮异虫,是融雪的老手段了,再说,汪琨的记性也没好到记住领地几百个成员的脸。时不时就有成员转移寄生,记长相有什么用呢?

    一般而言是没用,可现在是二般。

    汪琨只能通过分离体得知哪个手下死了,但不能通过分离体,确定站在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雪人假扮的。除非砍上几刀,绞杀对方脑袋里的虫躯。

    若连带着他大脑里的分离体也死了,那就是杀错了。若分离体没动静,那就是杀对了。

    完全正确的思路,诡异地引导着他走上和雾杉同样的道路:搜寻、击杀碰到的任何人。

    于是乎,循环开始了。

    杀错一个,分离体消失,他受损,吃掉对方的本体,弥补损伤。再继续杀下一个。

    甚至于,因为能够感知空气中的虫域能量,他可以顺藤摸瓜,效率比雾杉高得多。截至当前,他已经手刃了二十多名手下。

    即便如此,他对自己的决策也没有丝毫动摇。

    最底层的异虫而已,不重要。若能击杀雪人,或者最理想的状况,将雪人活捉送往总会,大功一件,今日尤甚。

    宇宙会议马上召开,融雪还秘密培养雪人,无疑是重磅炸弹,绝对能压垮华国。

    华国完了,他的天堂就来了,即便杀光整个领地的成员,都是值的。

    只是这个过程,因为持续不断的刺痛,稍微让他狼狈了一点而已。

    汪琨双目赤红,将吞入腹中的虫躯溶解为能量,调整了一下呼吸。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薄的虫域能量,下一个目标有了。

    但在这时,他收到了一条信息。

    「尤盈:雾杉在7号洞木屋,救命」

    这条消息有两个显而易见的疑点,一是尤盈不在城堡待着,为什么会出现在球场上,二是雾杉,救命?

    前者不重要,汪琨一想而过,至于屏幕中的“救命”二字……

    答案呼之欲出:雪人就在雾杉身边!

    难怪,难怪到处都找不到雪人。没错,雾杉既然是融雪放出的诱饵,雪人跟在身边保护,顺理成章!

    尤盈这个女人,果然最有自知之明,还知道通知自己,不枉养在身边十几年。

    汪琨忽略脑中刺痛,勾起一抹沉稳的笑,往7号洞急奔而去-

    雾杉最终相信了尤盈是人类,因为尤盈二话不说用碎玻璃割破自己的手,送到雾杉嘴边。

    “你尝一下我的血,肯定能分出我是不是异虫。”

    异虫对血液极其敏.感,自然能分出寄生体的死血和活人的活血,之间的区别。——尤盈是这样想的。

    异虫的血液能增加电量,活人的则不行,确实能够用来区分。——雾杉是这样想的。

    两个人的想法天差地别,结果却殊途同归:雾杉勉为其难稍稍尝了一下,电量确实没有变化。

    雾杉在墙壁上蹭掉指尖的血,拍拍手:“好吧,我相信你了,你快走吧!”

    “走?”

    尤盈对山斌的事心有余悸,出席狂欢晚宴的异虫这么多,保不齐还会碰到对自己心怀不轨的。

    却听雾杉道:“对呀,你不是告诉老汪我在这里了吗,他是囚禁你们母子的坏蛋,难道你不赶紧跑吗?”

    尤盈巴不得两人同归于尽,最好能亲眼目睹整个过程。

    不过,真提出留下来的要求,也太惹人怀疑了。而且,两人打着打着想吸血补充能量,自己不就成了人形血库?

    最最重要的是,自己终究是个普通人,光虫域的精神污染就够她喝一壶的。

    “那……你自己小心。”

    片刻权衡后,她用尽毕生演技念了句词,匆匆离开。

    不料马上被人截住了。

    对方裹在纯黑色的雨衣中,没有银色镰刀,显然不是汪琨。身材不算高大,兜帽中露出几缕长发,是个女人。

    “夫人怎么会在这里。”对方褪下兜帽,扫了眼墙上的人形窟窿,“这里怎么回事?”

    “鲁月……”尤盈认出对方的脸,是负责管理庄园花棚的异虫,声音骤然拔高,“雾杉!”

    鲁月不明所以,却见一道黑影从木屋里冲出,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天旋地转,被抡在了地上。

    尤盈快速补刀:“她是异虫!”

    这句话实则多余,因为穿着黑雨衣的,都被雾杉默认为异虫。

    她两拳落下,鲁月便脑袋开花,虫躯被扯了出来。

    正好,杀死山斌和鲁月,一共耗费她5%电量,又可以充满了。

    雾杉一边让雨水冲洗虫尸,一边对尤盈道:“好啦,你快走吧!对了,我又救了你一次,你回去城堡后,帮我看看雨晴还在不在汪旭的书房,在的话,告诉她好好藏起来,我很快就会去找她的。”

    汪旭的书房?

    尤盈一愣,那保险箱……

    雾杉却当她没听明白,划重点:“柴雨晴,我的朋友,你见过吗?对哦,你中午没下来吃饭……总之是和我一样年龄的女孩子啦,瘦瘦高高的,长头发,特别漂亮特别温柔,你一看就知道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尤盈转过身,稍微分辨了一下方向,小跑着离开。

    雾杉目送她远去,正想回木屋里等老汪,视线攸地一顿。

    屋檐下有个地面监控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凑了过去,蹲下来,两手托腮,模拟出一副苦恼的模样。

    “喂,有人再看吗?你们是人还是异虫呀?是人的话,你们知道雨晴在哪里吗?电话也不接,我好担心她。可是球场上有好多异虫……”

    她顿了顿,自己问自己:“要不先不杀虫了,回去找找雨晴?”-

    “别回来!杀杀杀!”

    沉宜举起拳头,杀气腾腾,见另外两人都扭头看来,尴尬地放下手。

    “嘿,有点过于激动,抱歉抱歉。”

    两人都表示理解,毕竟看了这么久,她们才第一次听清雾杉说的话。

    柴雨晴的眼眶湿润了。

    卫星电话被递到她手里,秋书林点了一下头。

    柴雨晴会意,手忙脚乱地拨出雾杉的号码,结果依然无人接听。

    一来雾杉本就不是用自己的手机打的,二来尤盈已经带着手机走了。

    沉宜摸摸她后背:“没事,等雾杉干掉汪琨,你们就能见面了。”

    “……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柴雨晴说,擦掉眼泪,“我知道任务更重要,汪琨死了,可以救很多人。”

    这段时间,沉宜向她粗略解释了这次行动,隐去宇宙会议、纯净区之类的机密信息,单单说杀掉汪琨可以同时消灭领地上所有异虫,进而间接救下被他们掌控的傀儡。

    三百多只异虫,傀儡少说也有上千个,在这么庞大的人命数字面前,柴雨晴没有任何反驳的立场。

    利用雾杉是不对的,但利用雾杉能救下这么多人,大是大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过沉宜提出两个问题,帮她缓解了愧疚。

    “你觉得,就眼下的雾杉而言,她不想为民除害么?”

    “救人或旁观,让她自己来选,会怎么选?”

    以柴雨晴对雾杉的了解,答案毋庸置疑。她的朋友,毕竟是很爱看超级英雄电影的人啊。

    卫星电话震了,柴雨晴忙端起来看,却是个加密号码。她还给秋书林,秋书林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眼神明显一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担负着巨大的压力。

    外围的同伴肯定也急了,否则不会直接电话联络。

    “1477,你们现在究竟什么情况?”

    竟是廖佩希直接打过来的。

    秋书林:“副总长,您亲自指挥方案B?”

    廖佩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汇报你们那边的进度。”

    秋书林看着大屏幕,沉默片刻后,沿用了之前的说法:“目前行动顺利,请副总长让所有人继续等待。”

    “等到什么时候,还有两分钟,宇宙会议就正式开始了!”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

    秋书林:“我知道。”

    廖佩希:“1477!”

    秋书林只能重复:“目前行动顺利,副总长,我说的是事实。”

    对于一只计划外的异虫正在帮忙执行任务的事……她实在解释不清。强行解释,只会扰乱组织的判断和排布。

    “行动顺利你还能接电话?”廖佩希一针见血。

    方案A是潜伏暗杀,力求把子弹送进汪琨大脑中的虫躯。既然是暗杀,早就应该埋伏到位了,怎么可能接电话,而且话声如常。

    秋书林第三次重复:“目前行动顺利。”

    “你……”廖佩希的语气透出些许无奈,游离在管控中心体系外的融雪成员,因为手术,沟通起来实在困难。

    短暂沉默后,他说:“既然你这么坚决,回答我,你有几成把握?低于九成,你和沈宜马上加入方案B!”

    九成……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很苛刻的考量标准。

    秋书林盯着腕表,足足沉默了一分钟。

    秒针走过一圈,八点了。那个巨大的穹顶会议室里,想必各国元首都已连线就位。旅者公会的会长,也许早已按捺不住,开始宣读那份震动全球的议案。

    华国的命运,也许就系于她一个简短的回答。

    踌躇难定之际,沉宜突然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抬头。

    监控画面变了,暗沉雨夜之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分立左右,遥相对峙。

    秋书林一向平稳的心跳都加快了一些,不由得捏紧卫星电话。

    “十成把握。”她对话筒说-

    急雨打在木屋屋顶,如同战鼓。

    两人对峙的雨夜里,气氛肃杀。

    望见雾杉身影的一瞬间,汪琨便已虫域全开,持续增强精神污染的浓度。雾杉看见自己出现却没躲,显然有所倚仗——隐藏在暗中的雪人。

    作为B级异虫,汪琨很有自信,就算是雪人,也无法抵御自己的精神污染。

    他只*扫了雾杉一眼,注意力就分散到四周,捕捉黑暗中的风吹草动。环首四顾,最终将目光投向雾杉后面的木屋,木屋墙壁上有个难以忽略的人形洞口。

    藏在里面?

    汪琨暗自揣测,藏身处如此显眼,雪人也未免太愚蠢了。

    “老汪,你在找什么吗?”雾杉突然问道。

    汪琨双眼微眯。

    倒是提醒他了,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可以逼雪人出来。

    “当然是找你了。”

    他往后捋了一把被淋湿的头发,似笑非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雾杉眨眨眼,也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说:“是吗,那太好了,我也在找你。”

    第47章

    对于汪琨是不是异虫,雾杉还有1%的不确定,毕竟那个奇怪容器里,没有滴入汪琨的血。

    她看着一步步靠近的银色巨镰,想了想,还是确定一下好了。

    “老汪……”

    不料汪琨在一步之遥停下,望向她背后的木屋,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在里面!”

    雾杉一怔,也回头看了一眼,谁在里面?那只被她杀掉的异虫吗,还是尤盈?尤盈已经跑掉了呀。

    汪琨冷笑一声:“鬼鬼祟祟,果然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鬼鬼祟祟?应该不是说尤盈吧?

    雾杉向前一步,捏住他的雨衣:“老汪……”

    “这个诱饵费了你们不少心思吧?”汪琨的冷笑变成狞笑,“再不出来,我就当着你们的面,把她吸成人干!”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对雾杉的觊觎,实则更上一层楼。

    之前在高台,所有领地成员都释放了虫域,但他没有。原因自然是B级异虫的精神污染,没几个人能够承受。而眼下,为了对付暗中的雪人,他释放出的污染浓度已然极高,可雾杉依旧没有被污染的征兆。

    核心情绪「自信」,精神污染「无畏」,但凡陷入他虫域中的人,脊背僵直,步伐缓慢但坚定,自信的笑容夸张而僵化,眼睛明亮但目中无人。

    这些症状,雾杉无一相符。

    若是自己占据了这具身体,对其他同类精神污染的抗性,绝对能再上一层楼!

    说到这里,汪琨忍不住又看了雾杉一眼,正准备继续对“雪人”放狠话,心中蓦地一突。

    只见身量只到他肩膀的小姑娘,脸上有种前所未见的漠然。

    “吸成人干?”雾杉松开手,“所以,老汪你真的是异虫?”

    汪琨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

    沉默中,雾杉静静数秒,十秒钟到,她当汪琨默认了。

    她就地坐下来,单手托着下巴仰起脸,那份淡漠已经消失了。

    “老汪你在找人是吗?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汪琨将信将疑,古怪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最终绕过雾杉,大步走进木屋。

    两侧墙壁遗留着打斗的痕迹,但屋子里还算整洁,一眼扫过去,没什么能够藏人的地方。

    透过破裂的窗户,汪琨扫了眼雾杉的身影,走出木屋,绕着不大的房子转了一圈。右臂化作血肉镰刀,切豆腐一般切过墙壁。

    轰——整座木屋塌陷下来,好似响起一声闷雷。

    大雨笼罩的废墟里,依旧没有任何人出现。

    难道雪人藏在外面?

    汪琨心中掠过一个疑问,再去看雾杉,猝然和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对上视线。

    雾杉眨眨眼:“没找到吗?你在找谁呀,其他异虫?不是的话,我不想等了。”

    话音未落,人影一花,汪琨出现在眼前。

    他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气势,俯视雾杉:“雪人在哪里?!”

    雾杉歪头想了想:“今天是下雨又不是下雪,哪里来的雪人?”

    “还跟我装傻?!”

    汪琨真想立马转移寄生到她体内,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然而虫卵能量投射出去,依旧泥牛入海。

    当然,他还能选择强制寄生,只是这种寄生方式会留下许多后遗症,譬如强制寄生后的虚弱期比普通寄生长得多。强敌尚未现身,这么做显然不理智。

    失望之余,汪琨的耐心迅速耗尽,一把抓住雾杉的肩膀,把她拎了起来。

    不到百斤的重量,轻而易举。

    “雪人,和你一起行动的同伴,到底藏在哪里?!”

    雾杉叹了口气:“老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也不关心。”

    她盯着汪琨胸.前的银色巨镰,再看看自己的,继续叹气:“我真的很喜欢这件帅气的衣服,可是穿上它,是不是代表我和你们一样,是异虫?”

    “老汪,我只想当人,不想当异虫。”

    雾杉两只手抓住自己的领口,撕拉一声,胶皮雨衣竟居中裂开。

    汪琨为之一怔。

    他知道雾杉力量大,可以一杆打出四五百码的距离,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大到徒手撕裂雨衣。

    她毕竟是人类啊!

    这时,雾杉从雨衣袖管中抽出手臂,落到地上,转而抓住汪琨身前的银色巨镰,同时打量汪琨变异的右臂。

    “原来这个图案是这么来的。”

    她说着,忽然用力。

    超越想象的巨大力量迫使汪琨弯下腰,和雾杉脸对着脸。

    方才一闪即逝的淡漠又出现了!

    “老汪,我被你骗了,所以歃血为盟不算数哦。异虫是世界上最大的害虫,都要消灭的。”

    汪琨警铃大作,瞬间挥刀!

    铮!

    血肉镰刀和雾杉的拳头撞在一起,发出金属声响。镰刀被无匹的力道撞飞,连着汪琨的肩膀向后旋转,喀啦一声,肩膀脱臼了!

    雾杉看了看拳头上细若发丝的血线,肌体强化100%,居然会受伤?

    “你比他们都要厉害。”她垂下右臂,对汪琨说,“难怪你能当他们的老大。”

    汪琨目瞪口呆。

    他的血肉镰刀之所以能够削铁断金,是因为刀刃上拥有无数肉眼难辨的虫须,能够迅速分解任何物体。可雾杉徒手接刀,只是破了点皮?

    怎么可能!

    “你……”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你就是雪人!”

    不可能,雪人大脑中虽然是净虫,可说到底也是被异虫寄生的人。虫卵能量投射过去,必然会被反弹回来,不可能像雾杉一样,消失无踪!

    但是,雾杉对于精神污染的超强抵抗力,对于巨镰超越常理的抵御能力……都在说明她就是雪人!

    雾杉依旧听不懂,可不等她分辨,巨镰再次扬起、下斩!

    短短几秒钟内,汪琨的肩膀已经复原了。这一刀,目标不是雾杉,而是自己的雨衣!

    刷地一下,胸口被拉扯的雨衣被割破,汪琨飞速后退,拉开距离。

    雾杉看了看手上的破胶皮,随手扔掉。

    “老汪,你跑不掉的。”

    “是谁告诉你,我要跑了。”

    汪琨的回答和刀影同时到来!

    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但雾杉依旧捕捉到了他的身影,向一侧躲避。诡异的是,腰间忽然一重。

    衣服被切开,腰间没有骨头,留下刀口也比方才拳头上的深许多。

    痛觉关闭,疼倒是不疼,雾杉只是讶异。

    她明明躲向和巨镰挥斩相反的方向,却依旧被巨镰砍到了,好奇怪。

    几米外,汪琨的震惊已然沉寂下去,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自信笑容,抬起巨镰,舔了舔刀刃。

    很可惜,刀速太快,上面没留下任何血迹。别说舌头,就连刀刃上的虫须,都没能尝出这个雪人的味道。

    事到如今,汪琨彻底放弃寄生的想法,毕竟对方根本不是纯净人类,没有转移寄生的可能。反倒是雾杉脑子里的净虫,让他很想尝一尝滋味。

    吃掉实力强大的同类,也是能大幅提高实力的。

    “你以为,我的异能只是变异出一把巨镰?”汪琨轻笑一声,“不妨告诉你,在我的虫域之内,就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这,才是「自信」衍生出的真正异能-

    监控室充斥着嘈杂雨声,音量开到最大,也捕捉不到两人的对话。

    但,监控如实拍下了两人交手的情形。

    汪琨正面冲刺,雾杉侧面躲避,仍然没躲过。汪琨从她背后冲刺而来,雾杉高高跃起,却见汪琨诡异地出现在雾杉上方,一刀劈斩,将她劈落在地。

    “怎么会这样……”柴雨晴的心被揪起来,脸色苍白,“为什么雾杉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沉宜也看得一身冷汗,和秋书林对视一眼,咬牙说:“因为汪琨的核心情绪是「自信」,异能叫做「必中」。”

    柴雨晴不理解:“什么意思?”

    秋书林解释道:“在汪琨的虫域内,只要他认为自己能躲过子弹,速度就能快过子弹,认为自己能砍中雾杉,就必然能砍中雾杉。”

    说完,她看向沉宜:“雾杉的核心情绪是什么?”

    “……不知道,她没在评审档案里。”沉宜只能猜测,“看之前的表现,肯定是近战异能,不是愤怒系就是坚定系。”

    秋书林转而看向柴雨晴。

    柴雨晴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实际上,她是知道的,如若雾杉真像米途所言,不是异虫,那就没有核心情绪这一说。

    秋书林凝眉思索:“想破掉汪琨的异能,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想办法脱离虫域,第二……”

    “摧毁汪琨的自信。”沉宜接口。

    “可是雾杉根本没办法还手啊!”柴雨晴蓦然转头,紧紧盯着屏幕中单方面挨打的雾杉,“跑,雾杉快跑!”-

    想要跑出汪琨的虫域,谈何容易。

    只要他想,一念之间就能把虫域扩张到两公里范围。

    更何况,雾杉感受不到精神污染,只知“虫域”这个名字,无法感知它的存在。

    在雾杉看来,眼前面临的情况和一开始一样:不管怎么躲,老汪都能打到我,真的好奇怪呀!

    电池区的熔岩巨石疯狂自转,将一道道能量甩向四肢百骸。

    她忽然想起两个月前闯入自己家中的书店收银员,当时的“捉迷藏”游戏,对方施展出的异能,也和现在的老汪一样,不科学。

    捕捉不到运动轨迹,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

    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雾杉心想着,捕捉到刀影,挥出一拳抵挡。

    与此同时,电池区甩出一道橙红色的能量,没有进入身体,而是钻入情绪模拟区。模拟区上层,纠缠成一团的云雾蓦然散开,只留一道紫色云雾轻轻飘荡,被能量精准打击。

    紫光大盛。

    雾杉眼睛一花,拳头没有触碰到刀锋,反而打在了某个柔软的物体上。

    汪琨的身影向前方飞扑出去。

    雾杉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拳头,片刻停顿后,模拟出惊奇的表情。

    “我也可以不科学欸!”

    另一头,汪琨的巨镰深深插入地面,才堪堪避免脸着地的狼狈。他后背挨了一拳,巨大的力道顿时让五脏六腑翻涌起来。

    莫名奇妙的一拳。

    雾杉怎么会突然原地消失,出现在自己背后?!

    汪琨心里的惊骇蠢蠢欲动。

    难道说,她既拥有防御异能,又拥有移动异能?按异虫等级评估,拥有两种异能至少是A.级!

    不,不可能!连异虫都极少拥有复合型异能,她一只净虫,怎么可能!

    汪琨立即否决了这个猜测,依据不单是他的自信,还有一点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地方:若雾杉真拥有A.级异虫的实力,何必耗时耗力接近自己,大可以直接动手。

    他再自信,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自己,还不是A.级的对手。

    所以,刚才一定是错觉,只是雾杉原地站定太久、启动速度又太快,而产生的错觉!

    汪琨直起魁梧的身躯,一点点转身,盯着远处的雾杉。

    血肉巨镰托在身后,他开始冲刺,一步,两步,三步之后,他的身形已经快到只剩下一道暗影。草坪随着巨镰的飞速移动向两侧翻卷,如同一条燃烧极快的引线,冲向雾杉!

    这一次,他一定能斩断雾杉的喉咙!

    念头随着异能释放,巨镰攸地提起,抡过一个半圆,消失了一瞬。

    再出现时,距离雾杉的脖颈只有咫尺之遥。

    雾杉甚至没来得及抬起拳头。

    就是现在!

    汪琨爆发出一阵怒吼!

    然而……空了。

    巨镰破空而过,似乎只劈裂了雾杉的残影。危机感从身后袭来,让汪琨刹那间寒毛直竖!

    “老汪,你打不到我了哦。”

    前两个字,雾杉的声音还在背后,后半句话,声音变成了头顶!

    瘦弱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汪琨头顶,猛然下落,雾杉的膝盖狠砸汪琨的肩膀,接连两声喀啦,肩胛骨和锁骨连续断裂!

    无匹力道压迫下,汪琨也被迫跪倒在地,泥水飞溅。

    这还是雾杉第一次改变攻击方式,她的目标很明确,汪琨的右臂!没等汪琨反应过来,她的手便已扣入对方右肩,撕拉——

    一向用成功人士包装自己的体面男人,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他的血肉镰刀被硬生生撕下来了,又被雾杉随手抛在一边。甫一落地,便消失不见。

    雾杉注意到了,看向汪琨血肉模糊的伤口,果然见到无数细如发丝的虫须从草坪中钻出,试图修复创伤。

    她扬起拳头。

    顿了顿,又松开五指,探手一抓,揪起一团虫须送入嘴里。

    美味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龙须面。

    汪琨正费劲扭过头,见到这一幕,忽然想通了什么,脸色大变:“马利芸,你吃了马利芸!”

    虽然罕见,但这是雾杉拥有马利芸位移异能的唯一解释!

    “马利芸?”

    雾杉并不知道书店收银员的名字,沉宜也未曾告知,故而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不过,此时的她没有追问的兴趣,只是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盯着汪琨的后脑勺。

    保持100%肌体强化太久,又频繁修复刀伤,她的电量耗费过半。加之打了一下午球,没吃晚饭,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一把龙须面,既不够挡饿,也充不了多少电。

    一想到老汪大脑里还有一条肥美的异虫,雾杉就忍不住流口水。

    汪琨被她亮得吓人的眼神震慑到了,核心情绪「自信」终于全面崩溃。但他的求生本能还在,心一横,倾尽体内所有能量,将虫域扩大到极限。

    方圆两公里内,所有领地成员同时陷入领主的精神污染。B级异虫的虫域何其强大,几乎所有人都抵抗不了几秒钟,便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他们蓦地挺直脊背,嘴角扬起,勾出夸张的自信弧度,木偶人般,大步走向虫域核心。

    汪琨紧紧盯着雾杉,咽了口口水:“你被我们包围了!识相一点,自己走,我还能放你一马!”

    色厉内荏,哪还有半点异虫领主的威势。

    “你们?”雾杉疑惑了一瞬,恍然,“你是说你手下的异虫?”

    “没错,他们马上就赶过来!你再厉害……”

    “真的吗?好耶,又可以吃自助餐了!”

    “……”

    自助餐?

    如此惊悚的形容,让汪琨久违地感受到了恐惧。

    他拼命转动脑筋,终于想到另一个突破口:“宇宙会议……”

    始料未及的是,这四个字成为了他临终遗言。

    雾杉的拳头落到他后脑勺上,猝不及防。枕骨哪有额骨那般坚硬,只是一拳,便完全陷入大脑。雾杉继而一抓,便把虫躯揪了出来。

    这只异虫虫须是她见过最多最细的,简直像一顶逼真的假发。即便到了这种地步,汪琨犹不死心。所有虫须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交织起来,竟在眨眼间凝聚成一把血肉镰刀,只是尺寸上……有点过于迷你了。

    雾杉都懒得理,直接塞入嘴里。肌体强化功能运用到口腔和牙齿,嘎嘣嘎嘣,仿佛生嚼了一只大闸蟹。

    电量瞬间充满。

    “不愧是老汪!”雾杉赞叹一声,终于从汪琨的尸体上挪开,模拟出疑惑情绪,“不过,宇宙会议是什么?”

    刚才实在馋虫作祟,都没顾得上听。

    “算了。”雾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电量充足让她精神抖擞。

    她神采奕奕地望向球场远处,果然发现了几个看似是人影的轮廓。

    “太好了,抓几只回去给十二吃,十二就能摆脱脑瘫状态啦!”

    话音未落,那几个人影相继倒了下去。

    雾杉:“……欸?”

    她飞奔过去,速度快若闪电,转眼便到了地方。一脚正好踩到地面摄像头,摄像头沉下去一秒,又钻了上来。

    雾杉也顾不上它,弯下腰,去看躺倒在草地上的人——或许,不能称之为人了,用包裹在黑色雨衣里的尸体形容,更加准确。

    这人已经死透了,皮肤和关节都硬邦邦的,眼球表面蒙着一层死人特有的白色角.膜,脸上挂着僵硬的自信微笑。

    死状瘆人。

    雾杉看了一阵,气愤地直跺脚:“怎么回事呀,我都没动手呢,怎么就死啦!”

    这次,她身后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就有个摄像头,清晰地把她的声音传递到了监控室。

    监控室内,三张嘴巴久久不能合拢。

    柴雨晴:“……汪琨死了?”

    沉宜:“死了,死了!雾杉把汪琨本体都吃掉了,他的本体融合了领地上所有成员的分离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定是死了!”

    秋书林:“保险起见,还需要确认一下。”

    她说着拿起卫星电话,还没解锁,屏幕便跳出一个来电。

    廖佩希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响起:“秋书林,沉宜,你们做到了,你们成功了!”

    秋书林:“副总长……”

    廖佩希:“分散行动点陆续回传信息,汪琨领地成员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猝死!”

    分散行动点是指碧水庄园以外的地方,组织将小半力量安排在市区,负责监视没有来到碧水庄园的异虫。若暗杀汪琨不成功,那些组织同仁便会采取行动,强行打造纯净区。

    但现在,他们监视的目标都死了,而且是猝死。原因只有一个,方案A成功,汪琨死了!

    廖佩希的激动比其他人还要更胜一筹,因为这次九死一生的行动,没有牺牲任何融雪成员!-

    月黑风高杀人夜,暴雨加持之下,普通人面临的危险更是倍增。

    所以每逢恶劣天气,人们总是匆匆赶回家,闭不出户,祈求漫长的黑夜尽快过去,祈求明天睁眼,还能见到冉冉升起的太阳。

    因为在这样的雨夜里,总有无辜的人,在不期然间,迎来死亡。

    然而,今夜,汪琨领地上各个犄角旮旯的阴暗处,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翻转。死亡没有眷顾普通人,而是降临到异虫们的头上。

    某个街角,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女孩瞪大眼睛,亲眼目睹把自己逼到角落里的异虫,猝然倒地。

    某条巷尾,忙着给纸壳盖上塑料布的拾荒老太,跪在异虫跟前求饶,哭诉自己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小孙子需要照料。忽然,几乎扎入她脖颈的虫须僵硬了,在她眼皮底下,一寸寸化作透明。

    某个人家,一对中年夫妻领着眼神木然的儿子进门,红着眼睛给儿子胳膊上的“针眼”擦药。即便儿子沦落为傀儡,他们也没忍心抛弃,只求讨好那只异虫,能让儿子大脑中的幼虫发育得慢一点,让他们再陪伴孩子多几年……

    儿子却突然眨了眨眼,轻轻叫唤:“爸,妈……”

    和他相似,几乎在同一分钟内,汪琨领地上,数千个傀儡大脑中的幼虫干枯成虫骸,让他们找回了自我,和自由。

    与此同时,一千多公里外的首京市,突兀的电话声打破死寂,惊醒正在参加视频会议的人。

    那个骇人的议题已经宣告完毕,在他的沉默之下,讨论环节也被省去了,直接进入最终的审判——各国投票。

    他盯着电话看了两秒,沉稳地拿起,沉稳地放下,沉稳地伸出手指,打开麦克风。

    “各位。”

    “在你们投出宝贵的一票之前,我要宣布一件事。”

    “在我们华国原海市,有一个现成的——”

    “纯净区。”

    第48章

    尤盈早早便躲进球场木屋,加之这两天汪琨对她爱答不理,故而对于汪琨设置的空城计一无所知。

    冒着雨回到城堡时,只觉偌大建筑里,安静得吓人。

    她愈发小心谨慎,蹑脚走上二层,来到儿子的书房,却差点被吓出尖叫。

    书房里有个死人——傀儡男佣,脸色青黑,像是中了剧毒。

    尤盈慌了,手忙脚乱地打开保险柜,从一堆零食袋子和矿泉水瓶子中抱出汪旭。

    幸好,儿子体温尚在,只是睡过去了,小脸上满是泪痕。

    被尤盈搂抱着醒过来,汪旭下意识就咬了她一口,惊惧尖叫:“放开我!我没有出来,放开我!”

    啪,尤盈再次给了他一耳光:“闭嘴,不然我让怪物吸干.你的血!”

    她生怕招来异虫和傀儡,皱眉倾听,果然,书房外的走廊里顿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尤盈心中一沉,忙又把汪旭往保险柜塞,可来人速度太快,砰然踹开书房的门。她豁然转身,只能把儿子护在身后。

    没料到,来人全然是她不认识的生面孔。

    “防控中心。”荷枪实弹的短发女人和同伴小心逼近,“出示身份,异虫,还是傀儡?”

    尤盈讷然片刻,举起双手:“人,我是人!”

    她的视线余光望向窗外雨夜。

    防控中心敢全副武装闯入碧水庄园,意味着,汪琨死了……

    雾杉,真的杀了他。

    三分钟后,她们母子被带到碧水庄园大门外。

    尤盈是从后门进去的,这时才发现,正门外竟然停着好几辆黑色轿车,全部带有防控中心的标志。

    可四周之人,都是她从未见过的调查官。

    从球场赶回城堡,她只花了半小时,汪琨必然死在这半小时内,而原海市防控中心赶到碧水庄园的车程,远远超过半小时。

    汪琨和雾杉之间,根本不是巧合,这是一个早有预谋的陷阱。

    然而,尤盈就算猜到了,也没有资格、没有立场过问。在一位调查官引导下,她顺从地领着汪旭走向其中一辆车。

    忽然,身后传来细碎的对话声。

    尤盈回头望去,城堡大门又出来两个女人,其中一位她见过一次,印象很深,汪琨眼里的刺头、调查官沉宜!

    而被沉宜揽着肩膀的那位……

    尤盈心中一动,想起雾杉的话:瘦瘦高高,特别漂亮。

    片刻犹豫后,她扭头跑了回去。

    大门两边,两名调查官瞬间拔枪:“站住!”

    尤盈只得停下,扬声问道:“你是柴雨晴吗?”

    “……我是柴雨晴!”柴雨晴心有所感,迎上去,“是雾杉让你找我?”

    “对,她让我给你传话,虽然……现在用不到了,但受人所托,我还是原话交代一遍。她让我看看你还在不在书房,在的话藏好,她会来找你的。”

    微顿之后,尤盈补了一句:“雾杉很担心你。”

    柴雨晴眼眶一直红着,闻言再次热泪盈眶,捂住嘴平复了一下。

    “谢谢,谢谢你。你是——汪旭的妈妈?汪旭也获救了,太好了……”

    对于柴雨晴能认出自己,尤盈倒是不怎么惊讶,毕竟雾杉早就说了,柴雨晴原本待在儿子的书房中,想必也发现汪旭被关在保险柜里。

    她点了点头,扭头望了眼不远处的半大孩子,只觉有些恍惚。

    自由了。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短暂的绝望之后,她和儿子突然就自由了。

    话已经传完,尤盈跟着调查官离开。

    柴雨晴擦掉眼泪,转身对沈宜道:“雾杉还在球场上,我要去找她。”

    沉宜不得不狠心拒绝:“不行,这件事我们商量过了。你现在要做的是马上回家,当今天晚上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

    “雨晴。”沉宜握住柴雨晴的手,“你看看周围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不是原海市级,而是华东区防控中心调查官,而且有一半都是高级调查官!”

    “你再想想这件事的分量,难道还会有谁敢动雾杉?”-

    雾杉才不管有没有人敢动她。

    她正忙着找幸存的异虫,抓回去给十二当宵夜。

    这场狂欢宴会,算上汪琨,她一共消灭了18只异虫,按理说剩下的几十只怎么也能活捉一两只吧,可事为什么,找到的都是尸体而不是异虫?

    硬邦邦的尸体一律包裹在黑色雨衣中,雾杉根据记忆比对出两三张面孔,确实是在高台上看到过的人。

    “好烦呀,为什么死得这么莫名其妙嘛!”

    “反正都要死,不能贡献一下剩余价值吗?!”

    “你们这些异虫太自私了!”

    雾杉恼火地吐槽了一会儿,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前方。一处绵缓的下坡处,停着一辆球车。

    是被汪琨“放”走的球车!

    雾杉眼睛一亮,奔了过去。

    在上面找到自己的手机,但浸水后早就坏了。旋即仔细检查了一番球车,发现车子还有电,也许因为车轮陷进土里,才自动熄火。

    雾杉想了想,球车能代步,车灯能照明,效率总比自己靠双.腿摸黑搜寻高得多。

    于是她蹲下身,两手托住车底盘,强化肌体,轻而易举把球车抬了起来,扛回到球道上。

    砰,球车落地。

    开车这种事,雾杉本来是不会的,但只要回忆一下汪琨开车时的操作,再模仿一遍,雾杉就会了。

    她打开车大灯,开始在球场里游荡起来-

    监控室换了一个人,柴雨晴被送回家,廖佩希顶上位置。

    他凝眉盯着大屏上不断切换的画面:“她在找什么?”

    秋书林也不知道,只好看向沉宜。

    沉宜思索半晌,试探着说:“可能……是在找异虫。”

    “为什么?”廖佩希大感不解,“难道她不知道所有异虫都跟着汪琨一起死了?”

    沉宜:“她不知道异虫本体和分离体之间的联系……她对异虫的了解很少。”

    廖佩希想岔了:“你的意思是,她是一只新生异虫?”

    那雾杉也太可怕了,他从来没见过D级以上的新生异虫。

    按照秋书林和沈宜的描述,雾杉杀汪琨领地成员如同砍瓜切菜,对上汪琨也没花多少时间就把他干掉了……

    一想到整个融雪差点出现在球场上,廖佩希顿觉悚然。

    “副总长,”秋书林纠正,“沉宜的意思是,雾杉并不知道自己是异虫,她失去了作为异虫所有的记忆。”

    “不可能。”廖佩希的反应果如两人预料,“就算是新生异虫,对旅者公会和领地一无所知,也会觉醒基因记忆。寄生、吸血、吞噬同类、收集情绪异能都是异虫的基因记忆,更是本能。任何生物在任何状态下都不可能忘记自己的本能。”

    这套观点,沉宜已经在秋书林口中听到过。

    她不是研究院的人,无法从理论层面反驳,只能用事实说话:“我认识雾杉将近三个月,很多时候,她比人还要像人。”

    廖佩希:“伪装也是异虫的长项。”

    沉宜:“我不认为是伪装。廖副主席,我觉得,任何事情都会出现超出常理的地方,无法用理论解释。毕竟不管是异虫,还是异虫能量,就是类似的存在,不是吗?”

    她说的是事实,廖佩希也无法反驳。若人类真能研究清楚异虫能量,早就想办法纳为己用了。事实是,百年以来,无数秘密研究院都一筹莫展,融雪内部创造出的“雪人”,算是独树一帜了。

    但那只是一个取巧的利用方式,最终也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

    廖佩希看向秋书林。

    以秋书林的理性和严谨,也说道:“我同意沉宜的看法。退一步说,就算雾杉最终会觉醒本能记忆,其价值也存在极大的挖掘空间。副总长,不管宇宙会议投票结果是什么,融雪都是我们华国最后的武器,自毁武器并不理智。”

    廖佩希沉默下来。

    这让沉宜开始紧张。

    正如她一开始顾虑的一样,即便把雾杉抬到明面上,管控中心也不会相信自己。要想让外人相信雾杉失忆,需要太多的前提。

    一个合适的对象,融雪。

    一个足够分量的实证,雾杉杀了汪琨,以一人之力创造出纯净区。

    一个足够危急的情境,譬如华国当前的危局,逼得融雪不得不抓住任何一丝希望。

    如今,条件都已经具备了,就看廖佩希买不买账。若答案是否,雾杉将成为生前的汪琨,面临整个融雪的围剿。

    不考虑个人实力,形单影只的雾杉,显然不如手握数百异虫的汪琨来得有威慑力。

    要是雾杉真的死在这里,沉宜自觉无法对柴雨晴交代,更无法原谅自己。

    好在,廖佩希最终给出了肯定答案。

    他拿起卫星电话,下达命令。

    碧水庄园外围,在暴雨中潜伏了半个夜晚的融雪成员,同时接收到了奇怪的指令。

    本来怀抱赴死的决心绞杀异虫,最终变成了——

    “所有人听从1477指挥,收集异虫尸体。”

    “不能惊动球场……任何人。”-

    雨势稍稍小了一些。

    球车顺着球道来到球场边缘,*拐过一个弯后,黄色大灯穿透雨幕,照亮了一个诡异的方阵。

    一具具尸体整整齐齐排列在地上,表情各异,但有个共同点:眼睛圆瞪。即便眼球上蒙了一层白翳,也能让雾杉分辨出死亡一刻的不可置信。

    “怎么回事呢,都死了?”

    雾杉数了数,一共四十来具尸体,算上自己消灭的和找到的,总共91具。或许还有一些零散遗留没被发现,但和高台下的人数大致能对上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接受现实,老汪手底下的异虫因为不明原因,全死光了。

    而且,其中一半人,莫名其妙死在了一起。

    “真的好奇怪呀!”

    她叹着气回到车上,掉头,往城堡驶去。

    城堡灯火通明,里面却空无一人,安静得很不正常。雾杉很担心柴雨晴,强化肌体提高速度,迅速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

    一无所得。

    原本埋伏在各个角落里的异虫也都死了,尸体被防控中心堆入城堡外的仓库中。庄园里重获自由的傀儡,则和尤盈母子一起,被送至特殊医院。

    仓库角落,一名管控人员破解并连接上了庄园监控系统,此时端着平板轻声道:“她坐电梯去监控室了。”

    所有人同时屏住呼吸。

    两分钟后,防控人员又道:“她出来了。开着高尔夫球车走了。”

    所有人松了口气。

    廖佩希明面上是华东地区管控中心副主席,暗地里却是融雪联会副总长。两重身份一明一暗,手中两套人马亦是如此,各不相干。

    作为脱离管控中心的融雪成员,秋书林从未在华东管控人员面前现身,此时也早已单独撤退。反倒是沉宜留下了,跟在廖佩希身边。

    她看到廖佩希拿起卫星电话,怔怔看了许久,立即猜到了什么。

    “有结果了?”沉宜问。

    “拉锯两个小时,成功了。”廖佩希说。

    沉宜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丝激动神色,皱眉道:“有什么问题吗?”

    “只是暂缓投票,事情远未结束。”廖佩希看向仓库高墙上狭窄的气窗,“不,应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

    他转向管控人员:“通知区里所有高级调查官联线,我要重新部署纯净区防护策略!——沉宜,你也来。”-

    球车最高速也只有50公里/小时,放在暴雨环境下的球道上,速度连一半都达不到。这会儿终于开上平坦的马路,速度立马上来了,让雾杉觉得很新奇。

    若非要认路,她恨不得把加速踏板踩到底,体验一下飙车的感觉。

    早点回家,就能早点知道雨晴是否安全。

    不过……要是老汪真的把雨晴送回家了,这么晚,雨晴不会睡觉了吧?-

    柴雨晴哪有睡觉的心思。

    一来,没见到雾杉,始终无法放心,二来,她有事要忙。

    一望见灯火漆黑的旧楼,柴雨晴就预感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毫不起眼的与辉路85号院里,可不止有雾杉一个秘密。

    她若无其事地编了个“不想引人注目”的理由,要求调查官提前放她下车。躲到院门后面,等车子驶远,才往院子里走。

    走了几步忽然转身,果然发现跟在身后的米途。

    米途包裹在雨衣里,一手握枪,另一手则捏着一柄铁锹。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米途绕过她,走向院中一处浅坑,里面竟是一具尸体,头颅被撕裂成两半,另一半就躺在她脚边。

    柴雨晴到底经受了不少磨炼,忍住没有呕吐。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米途脚伤还没好,有些艰难地蹲下来,用黑布包裹尸体。见他动作不便,柴雨晴主动帮忙,这让米途看了她一眼。

    米途这才回答道:“我出去给他买衣服,回来就这样了。”

    “他?”柴雨晴一时不解,顺着米途的目光扭头,才发现旧楼底下坐着一个人。

    宛如木偶的十二。

    柴雨晴又看向尸体,有些不确定地问:“傀儡还是异虫?”

    米途捡起那半拉脑袋,细细端详:“傀儡用不着打烂脑袋,十有八.九是马成宁的虫母。”

    “也就是说,冲着雾杉来的……爷爷!”

    “你爷爷没事。”米途把残破的脑袋放在尸体上,“帮忙。”

    柴雨晴只得放弃回家察看爷爷,和他一道,把尸体从浅坑中扒拉出来,用黑布包裹一圈,再费劲地抬到棚屋。

    一人抬头,一人抬脚,仿佛昨日情景重现。一想到地下密室血腥澎湃的味道,柴雨晴只觉喉咙都被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糕。

    棚屋里还有一具尸体,也是女尸,双目圆瞪,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柴雨晴认得她,院里的住户,家在二层。没记错的话,她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她不由得看了米途一眼。

    米途一言不发,认可了她的猜测。

    这位年轻母亲不是傀儡也不是异虫,而是异虫的受害者。

    “真的不通知管控中心吗?”柴雨晴问,“今天碧水庄园发生了许多事,我在那里见到了沉宜——管控中心调查官,你认识吗?我可以通知她,让她帮忙……”

    “然后呢,告诉管控中心这里确实有一只异虫?”

    “……”

    柴雨晴失语片刻,悚然一惊:“你是说十二是异虫?”

    “算是。”米途的回答模棱两可,率先踏下楼梯,“走。”

    比起马成宁,女尸的体重轻多了,但毕竟是两具。两个来回后,柴雨晴已经累出一身汗,等到搬完沙袋铺完沙子,更是气喘吁吁。

    米途不知从哪拿来一瓶水,递过去。柴雨晴只是握在手里,没敢喝,这双手毕竟刚触碰过尸体。

    “说吧,碧水庄园晚宴什么情况。”

    “能出去说吗?”柴雨晴喘不过气来。

    来到幽暗潮湿的通道,把蓝紫色的密室灯光甩在身后,她终于缓上一口气,摆脱头晕目眩的感觉。

    她不敢有丝毫隐瞒,把今天经历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部说了一遍,包括沉宜,秋书林,以及融雪。

    当然,沉宜和秋书林刻意隐瞒之下,她并不知道宇宙会议和纯净区计划。

    但米途猜到了。

    他沉思许久,低声呢喃中透出不可置信:“融雪倾巢而出,只为了杀掉汪琨?”

    柴雨晴也感到惊讶:“你知道融雪?”

    米途避而不答,反问:“从刚才开始,你就有问题想问,问吧。”

    柴雨晴习惯性咬了咬下唇:“雾杉,真的不是异虫吗?监控器拍下她吃掉汪琨的本体,沉宜和秋书林都认定她是等级很高的异虫……”

    “所以你认为我在骗你?”

    “……我只是感觉很迷惑。”

    对于雾杉的身份,米途并未打算这么早揭示给柴雨晴看。然而今天晚上的事,偏偏牵扯到了融雪。以单打独斗杀掉汪琨的方式进入融雪视野,恐怕雾杉很难摆脱当局,独自行动了。

    如此一来,作为雾杉的好友兼同学,柴雨晴必须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米途权衡片刻,说:“跟我来。”

    柴雨晴默默跟上,顺着地下通道往外走,行进一半时,拐了个直角弯。她注意到,这是那条墙壁和地面都平整许多的岔道。

    沿着岔道深入十多米,头顶感应灯亮起,前方出现一扇漆黑的金属门。门上装着复杂的密码锁,既需要验证掌纹,又需要扫描虹膜,一看就是极为机密的所在。

    金属门竟然厚达半米,门向内推,里面的灯光登时亮起,一片炽白。

    柴雨晴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里面的设置。左侧是长长的工作台,如今空荡荡的,同侧墙壁上留下许多图钉,但没有任何文件。里侧则是金属架子,上有许多不知名的仪器。右侧……

    是一口巨大的玻璃容器,表面还镶嵌着四块电子屏幕。

    如今屏幕都黑着,容器里的溶液也泛出淡淡的黄色,有些浑浊。

    米途粗糙的手掌滑过容器表面:“无菌仓,雾杉就是从这里诞生的。”

    柴雨晴不解。

    米途走到金属架旁,不知怎么操作了一下,无菌仓上一块屏幕亮了,出现一具三维透视化的人体。

    “你可以把雾杉当成人,因为她生前确实是。她死之后,我在她脑子里安装了一块生物芯片……所以你也可以不把她当成人,因为她只是仿生人。”

    柴雨晴张开嘴,惊愕不已:“你是说,雾杉是机器人?”

    米途无声笑了一下,神色嘲讽:“不是你理解的低级机器人,是拥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这种生物神经网络修复技术,虫灾爆发之前便已发展出雏形。普通人都感觉不到,对于前沿科学而言,一百多年过去,科技水平反而倒退了百年。”

    柴雨晴学习成绩再好,也好像在听天书一般。

    米途道:“当然,别说你们静默时代出生的孩子,就算是你的爷爷也感受不到这种倒退。毕竟,宇宙谈判定下的条约里,异虫只允许人类保留维持社会运转所需的科技,从而封.杀了一切有可能对它们造成威胁的前沿技术。”

    “机器人不会受到精神污染,也不像人类那么脆弱,所以会对异虫造成威胁……”

    米途略感意外:“柴雨晴,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可是……”柴雨晴忍不住问道,“既然异虫降临之前就有制造机器人的技术,为什么人类还会全面沦陷?只要世界各国联合起来制造机器人抵抗异虫……”

    她没说下去。

    因为忽然间想通了,原因很简单——寄生。

    对于人类文明而言,异虫最致命的能力不是精神污染,也不是匪夷所思的异能,而是悄无声息的寄生。

    就算人类打造出制造机器人的实验室,只要某个实验人员被寄生,或者变成傀儡,异虫就能轻而易举破坏任何研究工作,甚至于,轻易销毁无数人呕心沥血得来的研究成果。

    柴雨晴欲言又止,转而问道:“所以,你创造雾杉……是为了对抗异虫?”

    米途看着无菌仓,神情明显黯淡下去。

    静默片刻后,他摇头:“不,我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柴雨晴忽然想到领奖学金那日,雾杉没有回答杨沁的那个问题。

    “你是雾杉的监护人?”

    米途露出苦涩的笑:“监护人是法律层面的称呼,我是雾杉的父亲,但在法律层面上,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只有这样,我的过往才不会干扰到她的未来。”

    他又沉默下去,显然不愿告知自己的苦衷。

    柴雨晴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米途忽然又开口了:“当然,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也会寻找其存在的意义。既然雾杉拥有对抗异虫的能力,最终走向对抗异虫的道路,我也无话可说。只是——”

    “柴雨晴,我希望你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同时,作为雾杉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一台机器。”

    “我……”柴雨晴一时消化不了这个事实,只能遵从本心,“我觉得雾杉就是人。”

    起初,她是因为雾杉跳脱的性格,把她认定为异虫。

    可后来,她发自内心的认为,只有那样丰富多彩的性格,才是人类本该有的模样。这种认知,在她自己变成免疫者、不用再担惊受怕被异虫寄生后,变得越发深刻。

    米途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往外走。

    柴雨晴跟上,问道:“你能多告诉我一些异虫降临之后的历史吗,我的了解都源自于我父母和爷爷,在学校里也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灭史事件2047年就发生了,诸如虫灾爆发和灭绝纪的历史,你们这些孩子不知道很正常。不过你不用着急,融雪会告诉你的。”

    “融雪?”

    “你不是说,沉宜和秋书林让你隐瞒今晚的事,不要告诉雾杉?既然如此,他们很快就会找上你。”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晚会意识到,雾杉是一把很好用的武器,而你,是雾杉唯一的朋友。”

    米途关上金属门,在门锁的机械声中,冷冷一笑。

    柴雨晴听出话中讥讽,试探着说:“既然你不喜欢他们利用雾杉,为什么不阻止?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做到。”

    米途摇了摇头。

    “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从前的雾杉依靠循环机过活,只能陪伴在我身边,现在的雾杉……和异虫和融雪打交道,是她必须经过的路。”

    “循环机?”柴雨晴脑中浮现加护病房里的医疗仪器,“你是说……”

    “没错。”米途的目光再度黯淡,“我女儿,死于绝症。”

    第49章

    雨终于停了。

    一道身影在黑夜中狂奔,踏过一个个水洼,泥水飞溅。小院昏黄灯光下,发丝飘摇。

    雾杉也不想用跑的,毕竟耗电,但没办法,球车开到半路就没电了,而她只想快点见到柴雨晴。

    她跑上三楼,没注意到楼道左边半敞的房门,直接来到柴雨晴家门前。

    “雨晴?雨晴你在家里吗,睡着了吗?”

    敲了约莫半分钟门,门打开了,柴雨晴擦着头发出现,还没开口,就被雾杉一把抱住。

    “我好担心你哦!”雾杉说。

    柴雨晴一怔,捏着毛巾回抱。热水澡和雨水,分别冲掉了彼此身上的血腥味。

    然而柴雨晴忍不住回想起米途的话,鼻头发酸。

    当一个非人比人还要像人,到底应该相信理性,还是认同感性?

    雾杉的脑回路则单纯得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还以为你会等我呢。”

    “……下午就回来了,知道你有事忙,不想打扰你。”柴雨晴带着鼻音,有些愧疚地说出打好的腹稿。

    雾杉又问:“那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害我担心一晚上哦。”

    “下大雨了,手机不小心被淋坏了。”柴雨晴说,用毛巾擦掉雾杉脸上的雨水,接着帮她擦头发,“宴会怎么样?”

    雾杉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心虚:“就那样啦。”

    “那样?”柴雨晴停下动作,看着她的眼睛。

    只见雾杉自己擦起了头发,掩饰心虚:“就是自助餐啦,没什么特别的。”

    自助餐……

    柴雨晴想起球场监控拍摄到的画面,一时无言。

    “雨晴你呢,晚上做什么啦?”

    “……哦,外面下雨,只能看看电视,没什么特别的。”

    听到这句话,雾杉突然放下毛巾,直愣愣看来。

    柴雨晴心中一突,难道说漏嘴了?还是说,雾杉后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手机!对,她被汪琨拿走的手机!

    柴雨晴脑筋急转,可潜意识里,却莫名涌出一股冲动,期冀着雾杉拆穿她的谎言,让她有理由将一切和盘托出。

    朋友之间,不该存在这么多谎言。

    只是没想到,雾杉哈哈笑了两声,说:“我是问你晚上做了什么菜啦!雨晴你好好笑哦!

    柴雨晴微怔,随即莞尔,又听雾杉问道:“有剩菜吗,我没吃饱……”

    吞噬异虫的饱腹感只能维持极短时间,一路开车加奔跑,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不是说吃自助餐?”柴雨晴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见雾杉依然没有说出实情的打算,暗自叹了口气,“进来吧,我把剩菜热一下。”

    柴雨晴自然没有做晚饭,两个剩菜——西红柿炒鸡蛋和清炒丝瓜——其实都是预备给爷爷中午吃的,结果老人一口未动。

    柴雨晴叹了口气,热好菜端上桌,说:“你不回来,我就没有做肉菜,爷爷吃得清淡,你将就一下吧。”

    说完,又叹了口气。

    很多时候,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谎言便已经说出口了。

    “没关系啦,雨晴做什么都很好吃!”

    况且饿极了,吃什么都香。

    柴雨晴也没吃饭,但毫无胃口,她端了杯水,静静注视干饭的雾杉,决定再尝试一次。

    “雾杉……”

    “我吃完啦!”雾杉把空碗一放,“雨晴我先回去睡觉了哦,明天有惊喜给你!”

    惊喜?

    柴雨晴张着嘴。

    雾杉已经跑出门了,她想跟上去,卧室中突然传来咚地一声。她匆匆走进卧室,发现爷爷摔在地上,正低低呻.吟。

    “爷爷!”

    “……雨晴啊。”柴老爷子这会儿是清醒的,“没、没事,爷爷只是饿了,想下床找点吃的,不小心摔了。没事啊。”

    柴老爷子也一天没吃饭,可不得饿么。

    至于为什么想不起来吃饭,原因显而易见。

    柴雨晴扶他上.床,忍着眼泪说:“爷爷等一下,我马上去做饭。”

    另一边,雾杉推开自家家门。

    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十二都笔直地站在门后迎接。这种“家里有人等候”的感觉,一旦习惯了,便有些微妙。

    从模拟情绪而言,最终浮上来的情绪小球,是“开心”。

    “十二!”

    雾杉压低声音,抱了抱他,然后模拟出遗憾情绪:“本来想抓几只虫子给你吃的,谁知道它们都莫名其妙死了。十二……咦,你身上好香呀,刚洗过澡吗?”

    她闻到了沐浴液的味道。

    不光如此,十二身上的衣服也干干净净的,就像刚换上去一样。雾杉跑到阳台一看,果然见到晾晒成一排的衣服,其中一套,和十二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没办法,十二身材太高了,雾杉那日在超市挑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款合适的,便买了两套。

    她哪里知道,米途为了找同款,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也一口气买了两套,预备着给十二换。毕竟十二碰上异虫就会清醒,一清醒,便会搞得一身血。

    正好,昨天一套,今天一套,两套报废的衣服都被新的顶上了。

    雾杉自然没有起疑,反而很惊奇地说:“十二,你会洗衣服啦!”

    而且把她的衣服也洗了。

    从什么都不会,到学会泡面、洗碗、扫地、洗衣服,而且终日待在家里,和管家有什么区别?

    “我宣布你不是仿生脑瘫了!”雾杉兴冲冲,“你是仿生管家!”-

    用剩饭给爷爷熬了点蔬菜粥,等爷爷吃完,再帮他洗漱睡下,柴雨晴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

    爷爷的痴呆症离不开她的照顾,雾杉的真实身份,也让她不敢再放任雾杉独自外出。可总不能,因为爷爷把雾杉栓在家里吧?

    柴雨晴心事重重。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猝然发现,昏暗的房间里出现了一道更深的黑影。

    “别怕,是我。”

    “沉调查官?”

    柴雨晴打开台灯,看清了床尾站着的人。

    沉宜依旧穿着白天时的装束,谈不上脏,但爬过通风管道,更谈不上干净。她没好意思坐上柴雨晴的床,便绕到一边的梳妆台前坐下。

    “很漂亮的梳妆台。”她说。

    “……我妈妈的。”柴雨晴回答。

    她很快反应过来,以沉宜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不会以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开场。说明沉宜这趟过来,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她又紧张起来,但静静等待。

    沉宜问:“见过雾杉了?”

    柴雨晴说:“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

    沉宜点了一下头,斟酌道:“你知道宇宙会议么,人类和异虫之间谈判的战场。”

    柴雨晴不知道。

    但她很清楚,如此沉重的开场,后面必然连着强人所难的要求。今天利用雾杉除掉汪琨,沉宜就是这么劝她的。

    柴雨晴不想再被动地被套进去。

    “你是调查官,我只是普通人,没有能力逼你遵守我们之间的规定。但你对雾杉的了解并不比我少,你希望她做什么,大可以直接对她说。”

    沉宜无奈道:“雾杉去碧水庄园,不是我指使的吧?说我不遵守约定,未免冤枉人了。今天之前,我什至不知道她和汪琨之间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过节,就算知道,你觉得凭我能把两只异虫分开么?”

    柴雨晴不语。

    沉宜接着道:“我知道你现在的感觉,因为隐瞒了一些事,所以认为自己背叛了朋友。但是柴雨晴,你也说了你自己是普通人,理智想想,你同样被困在监控室里,又哪来的能力阻止雾杉和汪琨发生冲突?”

    理智和感性,从来都是两回事。

    柴雨晴蹙眉:“但你们想通过我和雾杉的关系,利用雾杉。难道你这趟过来不是这个目的?”

    “……没错。”沉宜说,干脆抛弃腹稿,“可事到如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了,而是防控中心,是融雪,简而言之,是国家意志。”

    “你觉得暴雨停了,雾杉平安到家,外面风平浪静,事情就算了了吗?不,远远没有过去。他们正在这个领地上,搜寻、绞杀游荡异虫。”

    “为了保住这个千载难逢的纯净区,你认为他们会放过雾杉吗?”

    柴雨晴屏住呼吸。

    沉宜的声音越发冷酷:“或者你依然认为,我不该来威胁你,而是去说服雾杉。但很可惜,他们想利用雾杉,但绝对不允许雾杉接近融雪。”

    “因为她是异虫,一旦认清自己的本质,整个融雪都会面临覆灭的风险,而融雪,是人类对抗异虫,最后一道防线。”

    柴雨晴忍不住反驳:“可是雾杉……”

    根本不是异虫啊!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米途十分直白地告诉她,一旦雾杉是仿生人的真相暴露,雾杉的结局只会更加悲惨。整个华国、甚至整个世界,都会想尽办法把雾杉抓进实验室,用各种惨无人道的方法,研究仿生人技术。

    没有人会置喙这种做法,仿生人终究不是人,牺牲一个又有什么呢?而打造出仿生人军队,是解救人类文明最大的希望。

    反之,异虫会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毁掉雾杉。

    沉宜静静观察柴雨晴的反应,见她沉默地闭上嘴,知道时机到了。

    “我想来喜欢用事实说话,异虫无恶不作,我恨异虫。但雾杉的存在,也让我意识到也许不应该一棍子打死。若一只异虫能克制本能,做出有益于所有人的事,何尝不能称之为益虫呢?”

    沉宜顿了顿:“有益……益达的益。”

    说完自己笑了一下。

    但柴雨晴笑不出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不止你想保护雾杉,我也想。我虽然能力有限,到底是防控中心的调查官,多少能做点事,而你只是连大学都没上的高中生,何来保护朋友的能力?——我这趟过来,就是赋予你保护雾杉的能力。”

    柴雨晴更加迷惑了:“什么意思?”

    沉宜伸出手:“柴雨晴,我代表组织,正式邀请你加入融雪。”

    沉宜走了,留下一个难以拒绝的邀请。

    柴雨晴隔了半小时,才走出房间,来到棚屋前。单薄的屋门开着,米途正坐在里面抽烟,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过来。

    “沉宜加入融雪了?”米途问。

    柴雨晴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

    米途摇摇头:“不知道,不过不出奇,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姑娘。”

    第二次见到她,依然没有多大,红着眼睛站在她母亲的墓碑前,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

    那时候他就预感到,总有一天,沉宜也会走上她母亲的道路。

    “她提出什么条件?”米途问。

    “和你说的一样,他们想利用雾杉,但又不希望雾杉加入融雪。他们希望雾杉表面上维持现状,暗中引导她对付异虫,守住纯净区。”

    米途略感意外地抬眼,笑意莫名:“恭喜。”

    柴雨晴不知其解。

    “世界上只有极小一撮人知道纯净区的存在,或者说,曾经存在。”米途吸口烟,弹掉烟灰,“沉宜能告诉你这种机密,说明你已经加入融雪了。”

    柴雨晴:“我……”

    “你知道加入融雪有多难么?第一,需要了解异虫和人类对峙的局势,起码是防控中心成员。第二,至少杀死过十只以上的异虫,才能被融雪列为候选人。但候选人也没有权限知道这种机密,所以沉宜给你的身份至少是见习员。”

    说到这里,米途又抽了口烟,弥漫开的烟雾模糊了他的神情。

    “我敢保证,你是融雪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见习员,这是莫大的荣誉。”

    “我还没考虑好是否接受。”

    “你别无选择。”

    米途的话让柴雨晴一怔。

    米途无声笑道:“我不是为雾杉,而是站在你的立场考虑。现实一点,即便我能看住你爷爷,也不能堂而皇之照顾一个痴呆老人。但融雪或者管控中心完全有能力解决你的后顾之忧。此外,不只有雾杉需要寻找她存在的价值,你也需要。”

    “有智慧有能力的人很多,但有智慧有能力的人都选择埋头苟活的话,人类彻底没希望了。这是你希望的吗,柴雨晴?”

    “那你呢?”柴雨晴脱口反问,“你有能力制造出仿生人,为什么不告诉国家告诉融雪,为什么不把技术共享出去?”

    米途又笑了:“为了延续我女儿的生命,我钻研了二十年,你看到的成功,只不过是我的侥幸。这个过程可一不可再,没有希望复制成功。”

    “另外,”他掐灭烟,走到门前,“我无所谓人类有没有希望。如果你也无所谓,我十分尊重你的选择。”

    吱呀轻响。

    棚屋的铁皮门被关上了,只留柴雨晴伫立在黑暗中,久久没有离开-

    “什么,你邀请柴雨晴加入融雪?!”

    耳机里传来廖佩希愠怒的声音,“沉宜,我只是让你说服她当线人!”

    沉宜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解释道:“旅者公会对纯净区的反扑很快就到,这是副总长您说的。非常时期,既不想引起雾杉怀疑,又想在最短时间内引导她去对付异虫,只有柴雨晴能够办到。”

    “但柴雨晴和雾杉是朋友!能和异虫做朋友,你敢保证她无论何时都站在人类一边吗?!”

    沉宜毫不犹豫:“我敢保证。”

    况且客观来讲,雾杉对柴雨晴而言并非恶友,反而充满了古怪的正能量。

    当然,融雪对雾杉还缺乏了解,廖佩希不会接受这个理由,故而沉宜干脆没说。

    廖佩希:“那你也要知道,万一柴雨晴被雾杉寄生,会给组织带来多大的风险!”

    沉宜:“柴雨晴是免疫者。”

    电话那头沉默下去,只能听到廖佩希压抑的呼吸声。

    沉宜又道:“而且柴雨晴对精神污染抵抗力极强,临机应变能力也很好,这些秋书林都能作证。抛开年龄和资历,柴雨晴都是一流人选。”

    作为新进见习员,沉宜自然没有吸纳成员的权力,该说的都说了,最终决定权依旧在廖佩希手里。

    她等了将近一分钟,远远望见原海市管控中心时,耳机里终于响起廖佩希的回答。

    “以后叫秋书林1477,秋书林也不是她的真实身份。”

    电话挂了。

    沉宜勾起一抹笑容,把车开进管控中心,没想到停车场里聚集了不少人。

    一辆车的后备箱被撬开,调查官们从中抬出一个人,席主任在一边怒不可遏的叫嚣:“把他给我弄醒!问清楚沉宜到底去哪了!”

    葛康铭伸手给了马楼两耳光,响亮至极,见对方没有动静,皱眉道:“主任,他好像吃了安眠片。”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挤进人群,左右开弓,也赏了他两耳光。

    葛康铭愣住。

    所有人当场石化。

    沉宜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手心,微笑:“我徒弟好端端睡着觉,你打他干什么?”

    葛康铭没反应过来,席庆反应过来了,怒气冲天走到沉宜跟前。

    沉宜昂首挺胸,抢白道:“怎么,主任想对我这个女人兼下属动手?”

    席庆气得浑身发抖,情绪手环开始狂振。

    “你你你,好你个沉宜!记过,记大过!”

    沉宜嗤之以鼻。

    倒是挨巴掌的葛康铭开始打圆场:“主任消消气,消消气,我来问她。”

    随即把沉宜拉到一边。

    “阿沉,你跑哪去了?不会又去找汪琨麻烦吧?今天区里的廖副主席过来,特意叮嘱我们要以大局为重,维护好各个领地的秩序,你都没放在心上?”

    虽然压低了声音,可仍旧透出质问的意味。

    沉宜下手一点都没留情,看着他脸上逐渐浮起的巴掌印,只觉好笑。

    葛康铭疾言厉色:“我说正经的,你笑什么!难道你真想让主任给你记大过吗,背上纪律处分,你熬多少年都别想晋升了!”

    “我可没笑你,我是佩服你,路子这么广,有本事同时伺候这么多主子,吃得下百家饭……”

    说到一半,沉宜发现不远处的同僚陆陆续续掏出手机。

    看来是收到通知了。

    也好,省得她多费口舌。

    葛康铭顾不上看手机,还在苦口婆心:“沉宜,你到底要冥顽不灵到什么……”*

    “葛调查官!”

    “葛康铭!”

    几道压抑的轻呼插了进来。

    葛康铭回头看去,只见几个交好的调查官神情古怪,挤眉弄眼。

    他一头雾水,又听沉宜道:“没看懂吗,他们让你看手机。”

    葛康铭狐疑地看了沉宜一眼,拿出手机。屏幕上挂着几条通知,是管控中心内部系统发来的公示。

    职务调动公示。

    原海市管控中心席庆主任调往西北地区管控中心,任高级顾问。

    原海市三级调查官沉宜调往华东地区管控中心,任高级调查官。

    从市级三级跳到地区高级,沉宜的级别骤然跨越五级,比葛康铭还要高出三级。

    称作火箭晋升都不为过了。

    反之,席庆表面上升到地区级了,可高级顾问是什么玩意,根本没有实权。而且西北地区人口只有华东地区的一半,管控级别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

    简而言之,明升暗降。

    席庆当即心脏病发作,晕了过去。随身带药,死倒是死不了,就是立马蔫儿了。

    葛康铭震惊得无以复加,看向沉宜:“你……你做了什么?”

    沉宜就像两年前一样,帮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拍拍他肩膀:“没什么,就是下大暴雨你们所有人都缩在办公室里不敢出门的时候,出去晃悠了一圈。”

    葛康铭自然不信。

    晃悠?要立下多少功劳,才能连升五级啊!

    他正要问个明白,一列车队驶进停车场,每一辆都是高大的装甲车,只有地区级管控中心才有资格配备。

    所有人都被这种场面震住了,停下议论。

    中间一辆装甲车车门被推开,就在大家默认会下来一个魁梧挺拔的身影时,伸到车门外的,偏偏是一只高跟鞋。

    下车的是个女人,透过妆容能看出一些年纪,但打扮得很艳丽。她噙着笑,目光从手里的文件上抬起,在停车场众人身上扫了一圈,袅袅婷婷走了过来。

    “沉宜?”

    她主动和沈宜握手。

    沉宜虽然握了,却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只见她转过身,笑盈盈望了眼席庆,又挨个看过调查官们,用成熟妩媚的声线自我介绍:“罗姿,华东地区管控中心高级调查官,接下来会负责纯净区防控事宜。当然,也会代替席庆,暂时统管原海市管控中心一切工作。”

    “纯净区?”有些调查官对这个名称略有耳闻。

    “纯净区是什么?”更多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但葛康铭是知道的,毕竟当初就是他对沈宜科普了这些传闻。他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沉宜。

    恰好,罗姿握住沉宜的手臂,笑道:“虽然你升到区里了,但暂时走不了哦,要在我身边工作一段时间。Girls help girls,让我们好好合作吧,沉宜。”

    沉宜从未接触过这种行事风格,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罗姿捏了捏她手臂,又说:“辛苦一天,赶快回去睡个好觉,从明天开始,纯净区防卫战正式打响。Good night~”

    言罢,也不管别人,带着一帮地区级调查官走出停车场。

    哇——沉宜暗自感叹,我喜欢她的风格,不愧是高级调查官。

    冷不丁,对上葛康铭幽沉的眼神。

    “纯净区究竟怎么回事?”他问。

    沉宜翻了个白眼,指向两名同事:“你,你,抬上我徒弟,跟我走。”

    这才对葛康铭道:“麻烦以后跟我说话之前,先称呼我高级调查官,记住了吗?噢,还有,Good night~”

    随着气血上涌,葛康铭脸上的巴掌印更红了,简直是酱紫的猪肝。

    沉宜没有回家,把马楼安顿到办公室后,便去往中心主任办公室。如今,这里已是罗姿的地盘。

    罗姿正在指挥地区调查官们整理席庆留下的资料,看似不疾不徐,实则效率极高。沉宜越看,越喜欢这位新官上任的领导。

    罗姿早注意到她了,等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才让调查官们离开,单独把沉宜叫进办公室。

    “不用休息?”她靠着办公桌,两手拄在桌面上。

    沉宜注意到,她还做了漂亮的指甲。

    “分秒必争嘛。”沉宜笑道,“旅者公会遍布全球,汪琨领地偏居城南,也和三个支会接壤,指不定旅者公会恼羞成怒,连夜反扑。”

    罗姿:“该休息也得休息,不睡觉你能撑几天?放心吧,我带来的人分两批,一批来这里,另一批已经散到纯净区周围,不会错过其他领主的风吹草动。”

    “我知道,廖副主席主持的部署会我也参加了。”

    “那你是有问题想问了。”罗姿走向会客沙发,“坐。只要是你权限范围内的,我都会告诉你。”

    沉宜在她对面坐下:“我想知道,组织……”

    “打住打住。”罗姿打断她,余光扫了眼四周,主任办公室自然没有安装监控,“先说好,我可不是融雪成员,你以后也别在我面前提及任何融雪相关的字眼,省得捅娄子。”

    沉宜大为惊讶,忍不住道:“你不是?”

    罗姿笑道:“什么人做什么事,你看部署会议上有融雪成员么?”

    其他人我不知道,廖佩希都是融雪副总长了,怎么不算融雪成员?

    沉宜默默腹诽,不过也明白,既然罗姿执意和融雪撇清关系,想必也会装作不知道廖佩希另一重身份。

    她尽量自然地重新打量一遍罗姿,说:“你竟然不是啊……”

    真心实意为融雪感到惋惜,罗姿一看就是很有能力的人。同时也感觉心虚,自己能顺利加入融雪,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全靠雾杉。

    罗姿的笑声很动人:“有什么好可惜的,等到你更进一步,八成会觉得我明智呢。”

    沉宜好奇起来:“为什么?”

    罗姿却不回答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还有什么问题赶紧问,问完回去睡觉,明天来上班别拖我后腿。”

    沉宜有些不甘心。

    “更进一步”,显然指她如今在融雪联会里的身份,见习员。比见习员更高一级的,则是融雪正式成员,只有正式成员才能获得组织中独一无二的编号,譬如秋书林的1477。

    听罗姿的意思,成为正式成员,似乎要付出了不得的代价。而她拒绝付出这个代价。

    但罗姿拒绝解释,沉宜也莫可奈何。

    这位新领导大方明朗,看似好说话,实则每一句话都透出说一不二的意味。

    沉宜转而说道:“我听部署会的意思,主策略是利用雾杉消灭入侵纯净区的异虫,一来尽量避免管控中心和旅者公会正面冲突,二来……”

    尽量让融雪隐藏在水面下,保存实力。

    既然罗姿不许提起融雪,沉宜便及时打住,相信罗姿肯定能听懂。

    她抛出问题:“想借雾杉的手,前提是雾杉留在纯净区。但雾杉考上安法大学管控学院了,还有五天就开学,势必会离开纯净区的,难道要想办法让她去不了大学吗?”

    “这有什么难的。”罗姿拿出手机点了几下,“给你发了一份文件,看看。”

    文件名称:《瑞地产业园建筑年检报告》。

    沉宜对这个名字倒是有印象,坐落于汪琨领地,也是汪琨的产业之一。

    但和当前话题和当前的话题八竿子打不着啊。

    罗姿笑道:“我不就山,山来就我。嘣,解决了。”

    沉宜:“……”

    几秒钟后,她蓦然明白了罗姿的意思:“你是说让安法大学搬到纯净区里?”

    “不是整个安法,而是管控学院。因为管控学院的特殊性,教育部早就有人提议让管控学院从各个学校里独立出去,嗯,算是顺势而为?”

    “可是,”沉宜喃喃,“大学和产业园区还是不一样的吧?”

    罗姿耸肩:“又不是要用一百年,随便改造改造,临时应急而已。谁知道纯净区能存在多久呢。”

    沉宜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守不住纯净区的后果有多严重,罗姿肯定一清二楚,却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想必这趟过来,就没想过活着出去。

    沉宜按捺住沉重的情绪,说:“什么时候改造完成,要不要推迟开学时间?”

    “不用,施工队已经赶过去了,四天完成一天验收,这是上头下的死命令。”

    罗姿说完,托起下巴笑看她:“与其操心未来,不如想想怎么度过这五天吧。你说呢?”

    沉宜认同地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也刚从柴雨晴那里听说,雾杉提议过开学前出门旅游。若她再次提起,需要让柴雨晴想办法阻止吗?”

    “柴雨晴是雾杉的朋友,又不是她妈,阻止太多反而伤了友情,只会让柴雨晴的存在失去价值。要把雾杉摁死在这片地盘上,需要更大的理由。”

    沉宜暗自惊讶罗姿竟然考虑得这么透彻,连她都没想到这个层面。

    这就是高级调查官啊,用人类孱弱的血肉之躯,凭借智商和异虫缠斗斡旋。比起罗姿,自己还差得远。

    沉宜问:“那主任已经想到办法了吗?”

    罗姿掩嘴笑了:“变脸够快的。我只是暂代主任,别这么叫,听着别扭。嗯,跟其他人一样,叫我罗姿姐吧。帮我连一下加密网络。”

    “好的罗姿姐,给我一分钟!”

    一分钟后,管控中心加密网络连到罗姿的手机。她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份文件被投影到墙上。

    “这是碧水庄园发现的合同,你看看。”

    沉宜快速浏览完:“这事我听柴雨晴说了,汪琨聘请雾杉给他儿子当家教,后来又让雾杉陪他打高尔夫球。”

    罗姿:“你再看看后面的对赌条款。”

    沉宜愕然:“昆仑中心?”

    “没错。一般异虫死后,名下资产都收归国有,可汪琨这个奇葩,偏偏有妻有儿。按照法律规定,他名下资产都交由尤盈继承。”

    “异虫敛财太容易,所以人类高层才想方设法在宇宙会议上提出苛刻的继承条件。旅者公会为了维持人类社会不崩溃,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同意。”

    “按照规定,尤盈必须足额支付50%继承税,才能取得财产所有权。汪琨心贪,全部资产加起来价值超过千亿,把所有账户中的现金加起来,尤盈也无力支付。”

    “所以,尤盈要想拿到足够安身立命的财产,她必须和我们合作。”

    说到这里,罗姿笑容畅快:“异虫渗透人类社会,却也有被人类法律反制的一天,是不是很爽?”

    沉宜还在思考她话里的意思:“所以你的办法是?”

    罗姿:“明天,尤盈会亲自登门,把昆仑中心送给雾杉。”

    第50章

    每个人都有一套生物钟,只是对外部时间太过依赖,淡化了对它的感知。

    雾杉不然,在她的意识里,生物钟早已具象化,说睡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就准时醒来。

    虽然没睡够,耗电量比往常要高,但精神抖擞,因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时间刚过六点,夜雨已过,窗外是朝阳的淡粉色,正一点点晕染宁静的天空。

    “十二早安,等下给你带早饭哦。”

    十二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闻言转动眼珠,无神地看来一眼,又转回去了。

    雾杉则盯着他从沙发扶手上垂下来的小腿,比起十二的个子,双人沙发实在太短了。

    “还要给十二买张单人床呢。”

    她自语完,蹑手蹑脚出门,做贼似把耳朵贴在柴雨晴家门上,没听到一丝动静。

    嘿嘿,雨晴还没醒,太好了。

    雾杉溜下楼,穿过安静的院子,先去小院最近的早餐店买了两大兜早饭,回来后,沿着院墙一路向里,推开棚屋的铁皮门。

    当啷,门后有个酒瓶子被扫倒了,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

    “酒鬼大叔又喝这么多酒啊!”

    雾杉说着走进去,看到周围乱糟糟的摆设,感觉自己进了垃圾堆。

    明明有这么多房子,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呢?

    她搞不懂。

    “大叔,大叔?醒醒,我有事找你,很重要的事!”

    米途埋在一堆破衣服里,只是翻了个身,并且呼出酒味和口气混合的、令雾杉忍不住干呕的气味。

    雾杉赶紧关闭嗅觉感知。

    她苦恼地思索一番,忽然想起电影中某个桥段,心生一计。

    拿出一只小笼包,塞进米途半张的嘴里。

    米途可算醒了,咬着包子,模糊的视野中渐渐出现一张笑脸。

    雾杉嘻嘻一笑:“酒鬼大叔,我给你买了早饭哦,快起来吃吧!”

    米途吐出包子,任由它滚到床上,坐起身,也不接雾杉递过来的塑料袋,面无表情:“什么事?”

    雾杉:“我要买你的房子,雨晴现在住的那套!”

    米途眼睛仍旧是醉的,说话却精得很:“50万,买得起就出去等。”

    “50万?!”雾杉大惊,“我的房子不是才30万吗,雨晴的为什么要50万?”

    “你是一居,她是两居,面积比你大。”

    “也没大多少啊,客厅还比我家小很多呢!”

    “院子里就一栋楼,房子卖一套少一套,当然会涨价,这么简单的供求关系都不懂?买得起就拿钱,买不起就出去。”

    “你这是坐地起价!”

    雾杉气呼呼的,小脸都红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房子是酒鬼大叔的,卖和不卖都是他说了算。而自己,一定要买这套房子的。

    见米途又要躺下,雾杉只能说:“谁说我买不起了,我是小富婆!我买!”

    米途重新坐起来,低头找地上的破鞋,说:“出去等。”

    终于找到破运动鞋了,穿了双破洞袜子的脚刚伸过去,忽地收回。一份早饭垂直落地,正好砸在那只鞋上。

    同时,他听到雾杉哼了一声,气冲冲走开。

    米途干脆赤脚下地,跟过去关上铁门,这才捡起地上的早餐。塑料袋里,豆浆漏了大半,淹没了小笼包,可他却笑了起来,从旁边架子上取出一只缺口的大碗,把早饭放了进去。

    十分钟后,他打开门,将购房合同递给雾杉。

    “付钱。”

    雾杉的生气情绪还没解除模拟,气哼哼给他转账。之前买过房了,转账记录里有他的银行账号,转账金额也没限制,一笔到账。

    米途这才把房产证之类的文件递过去:“自己去办理过户,东西都在里……”

    还没说完,文件被雾杉拿走了,同时留下一句:“酒鬼大叔是黑心资本家!”

    雄赳赳气昂昂,走向旧楼。

    快七点钟,已有居民出门去上班,一看见雾杉,忙退避三舍,紧绷的脸皮几乎藏不住震惊。

    雾杉居然没死?难道昨晚那只异虫没找到她吗?还是说,那只异虫被另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杀掉了?

    彭浪平不由望了眼三层,墙壁上巨大的窟窿仍在。

    被抓进马成宁家里的居民,没人看清忽然闯入的十二。十二用防盗门把桑青程撞下楼后,他和所有居民都趁机各自散了,躲在家里,紧闭门窗,一.夜未眠。

    怕得罪桑青程,没人敢通知管控中心,从而也没人知晓,那只可怕的异虫竟会死在这个小院里。

    “早上好呀!”

    彭浪平冷不丁听见雾杉说,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贴上墙壁。等雾杉走上楼梯,他几番犹豫才壮起胆子,悄悄摸上三楼。

    他停在楼梯口。

    从这里就能看见那扇门,原本属于新来的租户马成宁的家,他们昨晚就被异虫抓到那里面。

    彭浪平想知道,金静的尸体是否还在里面,还有她的孩子……

    人类再自私冷漠,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时,难免生出恻隐之心。然而彭浪平刚鼓起勇气抬脚,马上缩了回去。

    楼道另一头传来雾杉的声音:“雨晴,快起床啦!”

    算了,要是楼里有尸体,房东会管的。老是有异虫来找雾杉,还是少在她面前出现的好。

    彭浪平心想着,悄悄下楼。

    柴雨晴压根就没睡,不过雾杉太兴奋了,忽略了她浓重的黑眼圈,一见面就给了她大大的拥抱。

    和昨夜相比,今早的拥抱干燥,更温暖。

    “我要送你一个惊喜!”雾杉把购房文件一股脑塞到她怀里。

    “惊喜?”柴雨晴强打起精神,看一眼就愣住了,“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雾杉一脸骄傲:“对呀!以后你不用再交房租啦!”

    这个打算,雾杉早就提过,柴雨晴相信她能做到,但没想到这么快。可转念一想,也对,汪琨可是统治领地的财阀,雾杉给他当家教,赚多少钱都不为过。

    柴雨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雾杉倒是有很多想说的:“雨晴,你之前是不是生我气了呀?你好几次问我家教的事,我都没有告诉你。”

    “不是我想隐瞒啦,我只是不想破坏给你的惊喜。现在好啦,房子买好了,我也不用再去家教啦,我跟你道歉,你是不是可以不生气了呀?”

    “偷偷告诉你哦,我这一个月挣了好多钱!你看,买完房子还剩100多万呢!”

    怕柴雨晴不信,她还展示银行账户的余额:“嘿嘿,雨晴我是不是小富婆?原来赚钱一点都不难嘛!——呃,雨晴?”

    猝然间,她被柴雨晴抱住了。

    雾杉很迷惑,自己明明是来分享喜悦的,雨晴怎么哭了呢?

    “没事,我只是……”柴雨晴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挤出别扭的笑容,“我只是太感动了。谢谢你,雾杉。”

    “那你不生气了?”

    “你给我惊喜,我怎么会生气。”

    雾杉的情绪需求得到了极大满足,送出惊喜,对方开心,在她看来这种情绪逻辑和“1+1=2”一样理所应当,何况雨晴还喜极而泣了。

    1+1>2!

    “好耶!”雾杉一蹦三尺高,脑壳撞上楼道天花板。

    情绪上来了,一不小心强化肌体,跳得比三尺还高……

    痛觉没关闭,她“哎哟”一声。柴雨晴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忙帮她看头顶。

    “没事吧,疼吗,我看看有没有磕破。”

    “没事没事,我就是一颗打不扁锤不烂的铜豌豆!”

    雾杉说完,暗自吐了吐舌头,还好雨晴没有注意到这一下异常。

    旋即转移话题:“爷爷起床没,我买早饭啦。但是我忘了给豆浆加糖了,家里有白糖吗?”

    “有,我给你加。”雨晴擦去最后一点泪痕,笑着接过早餐。

    两人都默契的,跳过了短短一个月给雾杉发了160万工资的大方金主,汪琨。

    柴老爷子浑浑噩噩,两人便单独吃了早饭。雾杉买得多,吃完还剩下大半。柴雨晴从中匀出一些,准备端到房间里喂爷爷,雾杉便拿了剩下的,带回去给十二。

    柴雨晴都看在眼里,也不戳破。

    雾杉是真不知道柴爷爷患上老年痴呆,柴雨晴则只能装作不知道十二的存在。抛开融雪和旅者公会不论,光两人之间的相处,便有点复杂。

    这让柴雨晴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

    各自忙碌完,再一起出门去不动产登记中心。

    柴雨晴刚卖过房,雾杉刚买过房,对于房产过户登记的流程,也算轻车熟路了。

    这个人人都尽量减少出门的时代,很多手续都简化了,房产交易和过户,买方和卖方只要准备好材料,只需一方到场。柴雨晴检查了一下米途交给雾杉的文件,和上次一样,从合同到房产证再到委托手续都很齐全。

    可两人还没走出院门,就有意料之外的人来访。

    “尤盈,汪旭!汪旭你旅游回来啦?”

    说完,雾杉热情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忽然想到,要是老汪真的囚禁了尤盈母子,那汪旭出去旅游的事,还是真的吗?

    尤盈牵着汪旭上前:“雾老师……”

    目光落到柴雨晴脸上时,顿了一下。

    柴雨晴在轻轻摇头。

    尤盈立即领会,没有招呼柴雨晴,而是问道:“这位就是柴雨晴,雾老师说的很漂亮的朋友?”

    这话让雾杉的情绪立马切换为骄傲:“对呀,我没骗你吧,雨晴很漂亮!”

    “是,而且气质很好。”尤盈微笑,把汪旭往前带了带,“见到老师不知道问好?”

    汪旭立即缩回母亲身边:“雾老师好,柴老师好。”

    畏缩的模样,哪有半点当初不可一世大少爷的威风。

    其实,汪旭已经说漏嘴了,不过马脚细微,雾杉只会认为他是顺嘴称呼雨晴为老师的。他第一次见到柴雨晴,看过去的眼神有些畏惧,又有些好奇。

    柴雨晴自然不会跟他打招呼,她的关注点在尤盈身后的男人身上。

    男人约莫二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眼镜,拎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精英派头倒是有点像汪琨。

    但他不可能是汪琨,也不会是异虫,否则走不到这里。

    沉宜说过,小院四周早已被管控中心和融雪联会布满明哨暗哨。

    尤盈恰到好处地介绍:“这位是我的律师,许盛清。许律师,这两位是雾小姐,柴小姐。”

    比起尤盈的从容,许盛清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起码拎公文包的手,捏得很紧。柴雨晴发现了,几乎马上猜出了他的身份。

    律师是假,不是管控人员就是融雪成员,很显然,冲着雾杉来的。

    柴雨晴用余光看向雾杉,这才发现,雾杉眼睛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

    “律师?”雾杉大惊失色,“尤盈,你不会要告我吧!”

    柴雨晴:“……”

    尤盈:“……”

    许盛清:“……”

    倒是汪旭反应快,不满道:“瞎说什么呢,我们是来给你送钱的!”

    雾杉疑惑:“送钱?”

    尤盈抬抬下巴,许盛清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合同,递给雾杉。

    尤盈:“还记得这份合同吗?你和汪琨签订的对赌条款,赌注是昆仑中心。”

    雾杉当然记得,可是……

    她快速打量一眼柴雨晴,凑到尤盈跟前,用气声说:“老汪已经死了呀。”

    尤盈大大方方应道:“人死不代表合同能作废。——汪琨昨夜喝酒把自己喝死了,猝死。”

    她特意对柴雨晴“解释”了一句,接着对雾杉说:“况且我也想感谢你。多亏你在,汪旭的数学成绩得到了显著提升。”

    尤盈是懂得语言艺术的,短短几句话,就让雾杉的心忽上忽下。

    好在雨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相信了老汪喝酒猝死的说法。

    雾杉的注意力终于放到尤盈说的事情上,脑海中浮起金碧辉煌的昆仑中心,不由心动。

    尤盈瞅准时机,又对许盛清投去眼神,后者迅速拿出一沓厚厚的文件。

    “昆仑中心挂在汪仑商贸名下,这些是汪仑商贸的股权交易文件,许律师都已经拟好了,我以1元钱的价格,将汪仑商贸的股权转让给你,整个公司和昆仑中心都是你的了。”

    1块钱,买一个豪华商场!

    雾杉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等一下。”柴雨晴突然开口,她刚看完对赌条款,“按照合同约定,汪旭需要在最终测验中拿到及格分数,条款才算生效。请问汪旭完成最终测验了么?”

    许盛清目光一变。

    尤盈的眼睛也眯起来。

    小院外,顺着与辉路拐弯又拐弯,距离大约半公里的地方,停着一辆车。乍一看是普通黑色面包车,实际里面堆满各种专业设备,是辆专业的监听车。

    罗姿眉梢一挑,看向身旁:“怎么回事,柴雨晴不是自己人?”

    沉宜也没想到柴雨晴会突然跳出来找茬,略带尴尬:“她还没给我答复。”

    罗姿倒是没责怪她的意思,手指甲敲了敲仪器,笑道:“还好昨晚让小孩复习了一遍。”

    小院里,雾杉也意识到差点漏了这个环节。

    “对哦,最终测验还没考呢。其实考不考不要紧啦,老汪已经付过我工资咯,不少钱咧,尤盈你不用把商场给我的啦。”

    “本就是你应得的东西,为什么不要呢?何况白纸黑字约定了。”

    尤盈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笑道:“我特意把汪旭带过来了,考及格,商场给你。考不及格,你想要我也不会给,谁还会嫌钱多。”

    雾杉歪头思索:“也有道理哦。”

    柴雨晴明知道这是个坑,一时间也找不到阻拦的理由,只见尤盈望向旧楼:“去你们家里,还是来我车上?”

    雾杉马上道:“我家里不行哦。”

    藏着一个仿生人呢。

    柴雨晴也摇头:“我家里也不行,爷爷在养病。”

    尤盈笑道:“那只能在我车上考了。”

    许盛清紧接着说:“我让司机把车开进来。”

    不多时,一辆高档商旅休闲车驶进小院,电动门打开,露出奢华宽敞的内饰,里面空间大到甚至安装了一张方桌。

    尤盈悄然捏了捏汪旭后颈:“去吧。”

    “等一下。”柴雨晴又道,“既然是考试,总需要监考官吧?介不介意我来当?”

    尤盈和许盛清对视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柴小姐认为,我会让我儿子作弊,上赶着把这么大一笔资产送给你朋友?”

    柴雨晴真的很想说“是”。

    但她也明白,在自己和雾杉都没对彼此开诚布公之前,这个逻辑毫无说服力。

    尤盈话里话外还带了一层挑拨离间的用意,让柴雨晴无言以对的同时,忐忑地去看雾杉。

    没成想,雾杉赞同了她的提议:“雨晴说得很有道理呀,考试都有监考老师的,没有监考就不叫考试了,而是做作业。”

    什么样的东西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特征,才能下定义,这才是雾杉的思考逻辑。

    她对尤盈道:“我不需要你送我资产哦,我有钱,是小富婆!但是如果汪旭测验及格,那昆仑中心就是我应得的,不是你送的。”

    尤盈不太理解雾杉的脑回路,但不耽误心中涌起一阵嫉妒。家教和高尔夫陪打,汪琨付给雾杉多少钱,她一清二楚。

    对比自己兜里空空,雾杉手握一百多万,管控中心还想方设法送她商场……

    想到这里,尤盈那丝嫉妒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她同样清楚,管控中心的做法恰恰表明了雾杉的价值和分量。

    这未尝不是她的机会。

    “当然,一切都是雾老师凭努力换来的成果。”尤盈说。

    考生,监考老师,车里只留下两个人,包括司机在内,其他人都在车外等候。

    考试开始前,柴雨晴先检查了一遍试卷,出乎意料,试题一点都不简单,对于小学生而言,甚至可以说很难。

    她把试卷放到桌上,四处扫视了一圈,没发现能作弊的东西,正犹豫着要不要检查一下汪旭的文具盒,汪旭偷偷叫了一声:“柴老师。”

    男孩喜悦的笑容让柴雨晴一怔。

    汪旭以为她没认出自己:“我是汪旭啊,保险柜,柴老师忘记了吗?”

    柴雨晴看了看车外面,对他竖起食指:“我们认识的事情,能保密吗?”

    原以为要编个理由才行的,没想到汪旭马上用力点头。

    她哪里知道男孩对雾老师的畏惧和成见,毕竟,正是雾老师出现后,他爸爸才对他越来越疏远。

    汪旭倒是没太伤心,毕竟后来证明,爸爸是吃人的怪物,但感觉上,终究是雾老师打乱了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

    和柴雨晴保守同一个秘密,让他有种抢走雾老师朋友的快感。

    于是小少爷汪旭人生第一次嘴甜起来:“柴姐姐,我能开始了吗?”

    柴雨晴便没再检查,点了点头。

    后续发展差点惊掉她下巴。

    只见汪旭直接翻转试卷,扫了两眼题目,就开始作答。他拿笔的姿势不太对,故而写字速度不快,但一笔一划十分工整,一行一行公式排布下来,也十分清晰。

    柴雨晴隐约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不是自夸,而是答题的风格,不着急,不停顿,思路缓慢但顺滑地从笔尖吐出,曾经被一位监考老师称赞“优雅”。

    难道汪旭数学成绩这么好?那为什么还需要请家教?

    阴错阳差间,柴雨晴一叶障目了。

    类似的行事风格,让她先入为主,将汪旭代入优等生的行为轨迹。

    她哪里知道,汪旭纯粹是因为应用题背起来太复杂,怕忘了,才从最后面开始写呢?

    写之前花点时间看看题目,更只是担心弄混了答案而已,可在柴雨晴眼里,那就是“审题”了。

    至于偶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汪旭怕自己记错细节,在草稿纸上先潦草写下答案中的步骤,再工工整整誊写到试卷上。

    整个考试过程堪称丝滑,约莫半个小时,汪旭就做完了整张卷子。

    柴雨晴把试卷拿到手里,忍不住开始怀疑:难道汪旭是个天才,拥有很高的数学天赋?

    车外的人看到汪旭交卷了,雾杉很是期待地问:“雨晴,怎么样呀?”

    柴雨晴回过神:“我先看一下有没有漏题。”

    旋即压低声音,委婉问汪旭:“你以前做过这套卷子吗?”

    别人问,汪旭极可能大喇喇承认自己背答案了,可问这个问题的,偏偏是他很有好感的柴姐姐。他生怕被柴姐姐看轻了,顿时皱起眉:“我没有作弊。”

    “……我没说你作弊。”柴雨晴感觉自己伤*了男孩的自尊心。

    汪旭不自在起来,逃避似的跳下车:“可以对答案了!”

    许盛清上了车,从公文包中取出标准答案,放到桌上。但柴雨晴没看,只是花几分钟把汪旭的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不用对了。”她说,“82分,及格了。”

    许盛清眼皮一颤。

    为了让这一步显得更加真实,他特意更改了让汪旭背诵的答案,设计好的分数,正是82分。

    可柴雨晴看两眼就判完卷了。

    这就是学霸的实力吗?

    他有些忐忑地观察柴雨晴,担心被她找出什么猫腻来,殊不知,柴雨晴也为这个结果,找到了足以解释的理由。

    汪旭成绩本就很好,所谓的家教,不过是汪琨引诱雾杉的借口而已。

    原因是什么,柴雨晴不得而知,但她推测,和雾杉的仿生人身份有关。雾杉性格外放,很容易吸引异虫,仿生人体质,却让她不会被异虫投射虫卵。

    极有可能,汪琨把雾杉误认为千载难逢的寄生体,所以才千方百计把她骗到碧水庄园。

    想清楚这一点,似乎所有疑惑都解开了,包括王炳竹当初为什么纠缠雾杉,包括米途为什么用碎尸的血腥场面恐吓自己,让她汇报雾杉的一举一动。

    因为雾杉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车外,尤盈对雾杉伸出手:“既然考试通过,那恭喜了。”

    雾杉也很兴奋,亲昵地揉了两把汪旭的脑袋:“厉害哦,汪旭!”

    汪旭皱着小脸跑开。

    尤盈带雾杉上了车,许盛清悄然收起试卷和答案,取出股权转让文件,还没开口,文件又被柴雨晴按住了。

    柴雨晴把雾杉拉到自己身边:“我觉得这件事还要考虑一下。”

    尤盈讥诮一笑,想开口,高跟鞋被许盛清踩住了。

    为了让雾杉接下昆仑中心,挑拨她和柴雨晴的友情,尤盈的做法实在不明智。但许盛清也不好责怪她,一来场合不对,二来尤盈对柴雨晴在往后行动中的重要性一无所知。

    许盛清只能目光冰冷地横她一眼,无声说:闭嘴。

    随即挂上练了一晚上的职业笑容,对柴雨晴道:“你们有什么顾虑,不妨都说出来,我相信尤女士会尽力解决。”

    尤盈咽下不爽,勉强笑道:“当然。”

    雨晴是朋友,雾杉当然不会往嫉妒或者眼红方面去想,只是不解:“雨晴,你在担心什么呀?那个购物中心我去过的,虽然有点冷清,但很漂亮,里面超级大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

    柴雨晴说,看向许盛清,“一家规模很大的高端商场,每天的运营成本都很高,生意却很差。入不敷出,雾杉怎么可能负担得起呢?”

    “运营成本?”雾杉从来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和家里一样,每天用水用电都要自己掏钱的,还有电梯、中央空调之类的设备,也需要花很多维护费用。何况你接手的不单单是商场,而是一整家公司,每个月都要给员工发工资。”

    柴雨晴毕竟刚高中毕业,列不出很详细的运营费用,只能举浅显的例子。

    光这几条,就让雾杉大惊失色。

    “那得多少钱才够哇!”

    柴雨晴:“所以我觉得……”

    “这一点你们不用担心。”许盛清插话进来,抽出一份文件,“这是公司最新一期财务报表,你们可以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