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表面上,异虫的“犯罪”行为遭到严格管理,监控器无处不在,一旦拍到异虫伤害人类,被管控中心拿到铁证,旅者公会就不得不出面收拾犯罪异虫,“清理门户”。
但每个领地上,或多或少都存在刻意遗留的监控盲区,譬如这条通往昆仑中心的地下通道,别说监控器,通道里甚至没安装照明灯。
这是异虫们开小灶的捕猎场所,即便是白天,也飘荡着幽暗阴冷的气息。“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走入地下通道”——家长们训诫自家孩子时,都会反复强调这一核心禁.忌。
然而,只要异虫想,总有办法把人逼进地下通道,或释放虫域对猎物造成精神污染,或和同类合作围猎,堵死其他逃生路径,迫使猎物不得不进去。
胡衡就在里面吃过不少人,省下不少购买补剂的开支。
发现雾杉主动进入地下通道,他颇有几分惊喜,长舌越过十几米,缠住通道外的路牌,身体箭一般射过去,无声无息出现在通道口。
拱形通道内,雾杉的背影如同一抹单薄脆弱的剪影,显得格外娇.小。
胡衡抬了抬鸭舌帽檐。
该怎么享用呢?
高级寄生体,若只像以往一样饱餐一顿,也太浪费了。
他掏出一瓶补剂,舌尖不断延长、变细,扎进橡胶瓶塞。经过特殊处理的血液有种防腐剂的味道,但能补充之前损耗的异虫能量,也能让他略微压下对新鲜血液的渴望。
胡衡嘴巴一咧。
有了。
若非雾杉突然停下,他都没发现通道里还有一个人。能量投射过去,被另一股微弱的能量阻挡。那流浪汉不是异虫,要么是该死的免疫者,要么是某个同类的傀儡。
能抵抗寄生,但无法抵抗精神污染。
胡衡无声走入通道内,笑容逐渐加深。以他为中心,无形的虫域能量缓缓弥散。类似的操作,他信手拈来。
他的情绪异能是「嫉妒」,处在他的虫域之内,不管是人类还是异虫都会被蛊惑人心的耳语包围。而嫉妒,使人发狂。
虫域之内,他有许多征服雾杉的机会。
首先,雾杉在精神污染状态中出现剧烈情绪波动,是他投射虫卵的契机,而且虫域能量能增强投射力量,大幅提高成功率。
其次,即便雾杉天赋异禀,能保持情绪稳定,旁边的流浪汉也会因为发狂对她展开攻击。两者体格相差太多,雾杉难免落入险境。生命受到威胁,胡衡不信她还能稳定住情绪。
当然,恐吓是最低级的手段,用这种手段在雾杉大脑里种下虫卵,其孵化后的幼虫,核心情绪极可能是最普遍的恐惧系,无甚价值。
有点暴殄天物之嫌,但无伤大雅,即便只当做长期粮仓,也比拱手让给别人强。
胡衡下定决心,站定脚步。
虫域能量逼近不远处的雾杉,无声无息,将她包裹。
雾杉提着面包袋子,在流浪汉面前蹲了下来,没出现异常动作。
不愧是高级寄生体,不只情绪稳定,甚至对精神污染天然带有抵抗力。
这在胡衡预料之内,接下来,就看流浪汉的了。
果然,雾杉把面包袋子递给流浪汉时,被对方猝然抓住手腕。
“啊!”她吓了一跳,发出短促的惊呼。
接下来,流浪汉会怎么做呢?
掐住雾杉的脖子,试图活活把她掐死,还是按住她的脑袋,往墙上撞?
胡衡的笑意愈发深了,两排白牙之间,长舌忍不住探出,期待地颤抖。
然而,流浪汉没有做出他假想中的行为。
昏暗光线里,对方缓缓转过头,双眼笼罩在高挺眉骨投下的阴影中,望向他。
雾杉随之扭头,眨眨眼后认出他的身形:“招商经理?”
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流浪汉就已经动了,破烂衣摆如同被狂风卷起,扫过她的面颊。
他像蛰伏在黑暗中,突然发现猎物的黑豹,速度绝伦,在逼近胡衡的一瞬间,又化身为苍鹰,高高跃起。
胡衡根本来不及反应,本能地动用异能,长舌如箭射出,洞穿流浪汉的拳头。
不仅仅拳头。
长舌锋利无匹,扎进拳头后一路刺穿流浪汉的手臂,最后从他的右肩穿出,锋利到甚至*没带出一个血点。
一个眨眼都不到的时间,胡衡已经慌了!
在流浪汉体内,他感受到了极为庞大的异虫能量!
而且,流浪汉仿佛没有痛觉,俯冲的姿势、伸直的手臂,完全没有被负伤干扰半分。那只被长舌洞穿的拳头,径直砸在胡衡的嘴部。
两排牙齿被尽数击碎,拳头犹未停止,撞入胡衡的口腔,抵达咽部后,五指猛然张开,变成利爪,抓住了胡衡的颈椎。
胡衡目眦欲裂。
无与伦比的痛楚之下,他连一声痛叫都没能发出,颈椎和周边的肌肉就被流浪汉扯断了。随着一截颈骨出来的,还有一只疯狂挣扎的异虫。
长舌,正是它的虫须之一。
它收缩虫须,让虫须末端回到流浪汉手臂内部,试图汲取他的血液。然而流浪汉只是冷冷瞥了自己的手臂一眼,就用另一只手捏爆了它的躯干。
空气中的虫域能量迅速涣散。
破碎的虫尸开始变作透明。
流浪汉的左手将虫须从右臂中拔.出,拔到一半的时候,动作忽然缓了下去。暂时恢复清明的眼眸,也失去了焦距。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因为雾杉靠过来了,让他的视线重新聚焦。
然而,终究没了先前的冷厉。
“原来招商经理也是异虫呀。”
雾杉已经模拟完难以置信的情绪了,表情恢复空白,帮着流浪汉把虫须拔.出来。但这似乎是多此一举,因为虫须离开身体的一瞬间,便全部透明化了,凭空蒸发。
雾杉看着流浪汉的手:“呀,你受伤了呀。”
长舌从他的指骨上钻入,此处皮薄,伤口旁边的皮肤向四周蜷缩,露出红白色的骨头。
可就在雾杉说完这句话后,伤口周围的皮肤开始蠕动起来,在她眼皮子底下,自行愈合。
雾杉大惊:“你也是异虫?!”
流浪汉眼神茫然。
“啊不对,你是异虫的话,怎么会杀掉异虫呢……”雾杉思考片刻,再次大惊,“你也是仿生人?!”
速度快力量强,和她肌体强化的能力极为相似。伤口自行痊愈的能力,她也有!-
桌上有一份资料,沉宜盯着看好久了。
融雪给的。
第一份是清单,罗列了28个人名。曾经,他们都是异虫的傀儡,如今,他们都成了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变成免疫者。
上个月,不算游荡异虫李天银,汪琨领地一共死了五只异虫,除了王炳竹,其他四只都控制着数量不同的傀儡,加起来总共28个。
站在反抗异虫的立场,免疫者无疑是最能发挥力量的人。然而28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拥有牺牲生命的觉悟,同意和融雪合作,暗杀汪琨。
她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下面的文件,则是她的个人资料。
沉宜已经看过好几遍,对内容烂熟于心。有这位免疫者协助,即便没有雾杉,暗杀汪琨的任务也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这让她有些激动。
沉宜决定今天就约对方见面,然而徒弟匆匆推门进来。
“师父,又有人死了!”
沉宜一怔,马楼已经把平板放到她面前。
屏幕上是一只异虫的评审档案:胡衡,D级,核心情绪「愤怒系-嫉妒」,精神污染「谗言」,异能「刺舌」,归属于汪琨领地……
马楼跑去关上门,压低声音:“师父,会不会是雾杉?她没有给你打电话处理尸体?”
沉宜摇头,皱着眉打开手机确认了一遍,没有雾杉的来电或消息。
这时,办公室门又被推开,沉宜迅速用平板压住桌上资料,抬眼望去。
葛康铭沉着脸:“主任叫你过去。”
“原来副主任的传话功能比手机还好使。”沉宜刺他,抱着资料和平板起身,“那就麻烦告诉主任,我要赶去现场,没空。”
葛康铭伸臂拦在门口:“汪琨就在现场,主任对你不放心,让我去。”
沉宜不想和他发生半点接触,后退一步,注视对方的眼睛:“你确定要插手我的案子?”
葛康铭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强硬道:“沉宜,我是为你好。”
沉宜嘁笑一声,倒也没硬来,退回到办公室里,耸肩:“那就麻烦你跑一趟了,葛副主任。”
等葛康铭离开,马楼才悄悄问道:“师父,他升副主任啦?这也太快了吧。”
“羡慕?”沉宜瞟他一眼。
马楼连连摇头:“师父净瞎说,我才不想和异虫喝酒吃饭呢……”
沉宜只是玩笑而已,视线落到平板下的资料,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一个月追查无果,汪琨本来放松了对她的监视,如今又死了个手下,恐怕又要卷土重来。和免疫者见面的事,只能往后推了。
葛康铭和汪琨是老熟人,沉宜接手之前,汪琨领地是他的管辖区。
他赶到昆仑中心,一见汪琨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阴沉的目光,就放弃客套的问候,开门见山:“汪老板有没有发现?”
表情比死了人类还要沉重。
汪琨没好气地摆摆手,一边桑青程道:“现场只有胡衡的尸体,没有打斗痕迹,暂时没发现线索。葛调查官是专业人士,就交给你了。”
按理说,异虫案件中没有发现人类受害者,案子也无从立案,和防控中心无关。不过类似的“多管闲事”,葛康铭以前做得多了,轻车熟路。
他在地下通道仔细侦察了将近一小时。
出来后,问桑青程:“都有谁进过现场?”
桑青程:“只有我。”
葛康铭点点头:“除了你,我在里面发现两组脚印,应该都是新留下的。一组很浅,来回都有痕迹,看尺码应该是女人——或者可能是个子不高的年轻女孩。”
“应该是雾杉。”桑青程毫不避讳,“一个高级寄生体,今天中午来过昆仑中心,我见过。不会是她。”
已经被异虫寄生的躯体,被称作寄生体,还没有被寄生的普通人,在异虫眼里也都是寄生体。听桑青程的意思,名叫雾杉的女孩显然是后者,而且被桑青程盯上了。
亲耳听到一个普通人类沦为异虫的猎物,葛康铭的神情也没有任何波动,继续分析下去。
“另一组脚印比较大,显然是成年男性。有一段脚印尤其深,但只有前脚掌,说明他在现场有过一小段冲刺,冲刺的终点和尸体的地点也吻合。就是他杀了胡衡。此外——”
葛康铭走到路牌边:“这里有一圈略微掉漆,痕迹也是新的,和胡衡的异能相符。所以桑总,死亡真相很明显了。”
桑青程似乎猜到了,但没出声,看了一言不发的汪琨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葛康铭:“桑总所说的高级寄生体不是凶手,是案件的诱因。她从地下通道离开,胡衡追过去,没想到在里面遇上伏击,被一击毙命。尸体上没有任何武器伤,拥有这种能力的人……”
他没有说下去,但汪琨和桑青程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这桩案子和人类无关,是异虫之间的争斗,汪琨没必要把怒火撒在管控中心头上。
然而汪琨冷笑道:“未必是异虫,也可能是融雪。葛康铭,除非你能证明沉宜不是融雪的人,否则你最好看着点你的女人,因为各种意外死于非命的调查官有很多。”
葛康铭平静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
他皱着眉:“胡衡的牙齿被凶手击碎,我可以尝试从牙齿上提取DNA和基因库比对。汪老板放心,我和沈宜早就没有关系了,不会包庇任何结果。”-
雾杉抬起流浪汉的手。
之前走得匆忙,竟没发现他手背上还嵌着半颗牙,显然是招商经理的。
她把牙齿拔了下来,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捡起来放到马桶里冲掉。
姐姐说过,异虫是寄生虫类感染病,看上去每一只都是毫不相干的个体,实则报复心极强。杀掉异虫之后,不光要注意躲避监控,还要清理现场,不能留下线索。
所以带走流浪汉时,她没有忘记拎走面包袋子。绕着监控走出去一段,才打了辆车回家。也没有直抵家门,而是在偏僻的小巷下车,再一路绕回来。
除了出租车司机,应该没多少人看到她带着一个流浪汉回家。
雾杉不知道的是,就算看到了也没人会好奇,毕竟类似的案例多不胜数:家人不幸变成傀儡,从而遭到遗弃,又或者因为自己神志不清而走失。
路遇流浪汉,绝大多数人都只会绕着走。
走出卫生间,流浪汉依旧杵在原地,呆呆傻傻,跟电线杆子似的。他个头很高,使得天花板都矮了许多,小小的客厅也显得局促。
手背上的一小点伤口,也完全复原了。
雾杉和他面对面,半仰着头,脸上的疑惑表情维持了很久很久。
对方不会说话。
而且回来的路上,行动也远不如杀死异虫时那般矫捷,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
他脸上很脏,以雾杉的表情识别能力,能看出他眼睛里的茫然,即便看着她,瞳孔里也像是没有焦距。
雾杉拿自己和对方比较,想不通原因:“你真的好奇怪呀。”
安静片刻后,她又自言自语:“难道是电量太低吗?别动哦,我听听你的心跳。”
雾杉微微踮起脚尖,将耳朵贴在对方胸膛上,听到了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不过,好像是比自己的心跳慢了一点。
“你会模拟情绪吗,模拟情绪能充电哦。”她脚尖踮得更高,捏住流浪汉没什么肉的脸颊,向两边扯,“这样,模拟一下开心,开——心——”
她自己随着咬字,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手一松,流浪汉的脸皮就缩回去了。
他的眼睛里只有茫然。
雾杉长长叹了口气,模拟出苦恼情绪:“怎么办呀,你连情绪模拟都不会。早知道把虫子吃掉呀,能充不少电呢!”
流浪汉瞳孔一颤,似乎恢复了一秒钟都不到的清醒,再度陷入迷茫。
雾杉恰好没看到,她手机响了,马楼打来电话。
马警官是姐姐的徒弟,这让雾杉模拟出心虚,好一会儿才接起电话。
还好,马警官是昨天听说她要找兼职,是来关心情况的。
雾杉松了口气,只说约到面试了。
没想到马楼话头一转:“你自己出门要注意安全……今天没碰到异虫吧?”
雾杉缓缓眨了一下眼,马上心虚地否认:“没有呀!”
离开地下通道前,她犹豫过要不要让姐姐帮忙处理尸体,最终放弃了。要是流浪汉的状态和自己差不多,那也就算了,偏偏他可能处于低电量的异常模式,很容易暴露仿生人的身份。
忽略表情,雾杉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毫无异样。
办公室里,马楼放在桌上的手机开了免提,冲对面的沉宜摇了摇头。
不是雾杉,那会是谁?难道——沉宜的目光落在那两份文件上——是融雪?
在这个节骨眼上杀汪琨的手下,给她增加难度?他们对于入会成员的考核,就这么严格?
另一边,雾杉蒙混过关,挂了电话,刚要松口气,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雾杉你回来了吗?”是柴雨晴,隐约伴随着钥匙的当啷脆响。
雨晴有她家钥匙!
雾杉顿时跳起来,应道:“我回来啦,我马上来吃饭!”
说着把流浪汉推进卫生间,压低声音:“你身上好脏,先洗澡,洗澡懂吗,我马上就回来。”
雾杉回来太晚,柴爷爷已经吃过了,此时正在房间里午睡。
她不想对朋友说谎,又怕柴雨晴问起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信息,趁柴雨晴盛汤的功夫,迅速往饭碗里扒拉了一些菜。
“雨晴我下午有个面试,先回去准备啦!”
“雾杉……”
柴雨晴跟出来时,对面的房门已然关上。
“面试?”柴雨晴疑惑,“找个兼职还要专门安排面试?”
雾杉把碗放到桌上,马上去看洗手间。果然,走的时候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流浪汉直愣愣站在花洒地下,脚步都没挪一下。
她想了想,干脆自己上手。
男女间基础的伦理道德,她脑子里不缺,但是仿生人对仿生人,还分什么性别呢?
雾杉抓住流浪汉破了几个洞的衣领,说:“弯腰,我帮你脱衣服。”
流浪汉一动不动。
她干脆打开花洒,让水淋他一身,试图告诉他洗澡是怎么回事。
流浪汉还是一动不动。
雾杉没办法了,强化肌体,手上用力,试图强行让对方低头。没成想,那衣服早已脆弱不堪,撕拉一声,就裂成了两半。
热水淌过对方的胸膛,黑色污渍一层层剥落,露出几个数字。
原来流浪汉左侧上胸的位置,有个纹身。
雾杉眨眨眼:“1212?”
第32章
惊叹是人类最常见的情绪之一,雾杉模拟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持续这么久——
将近半小时!
反应过来时,脸都酸了,赶紧阖上嘴巴。
她捏捏男人的脸,很弹,没半点松弛迹象,再戳戳男人的胸,有肉,非但不是想象中的瘦骨嶙峋,反而有种匀称的健美感。
就是有点苍白,从脸到身上都是。
“流浪汉不都是中老年大叔吗,你怎么会这么年轻?——哦对,你也是仿生人,永远不会变的。”
说着,情绪判断逻辑破天荒给出“嫉妒”的结果。
雾杉几乎没有模拟过这种情绪相应的表情,挤眉弄眼一番,酸溜溜道:“都是仿生人,为什么你的外形这么完美?”
要是创造者在跟前,她一定会骂他的!
她在对方身上看来看去,因为他胸口有个纹身,便想着也许其他地方也有。满脸木然的年轻男人也像把自己当成一座雕塑,一动不动。
最终也没找到其他纹身。
雾杉翻出一张床单给他披上,模拟出复杂情绪。
意外找到同类,有点开心。
世界上居然存在和她一样的仿生人,很是疑惑。
同类不会说话,做什么都毫无反应,活像个聋哑盲人,无法沟通交流,有点失望。
情绪模拟完毕,又逐一收起,她拍拍男人的脸,说:“本来想叫你大叔的,结果你完全不是大叔呀,又不告诉我名字,那就——叫你十二好了。”
“十二,你的核心指令是什么呢?肯定不是活着,不然那时应该把怪虫子吃掉才对。难道是杀虫子?你的核心指令是杀虫?”
“好吧,核心指令是秘密……等下次碰到怪虫子,我就把它抓回来给你充电。”
“呀,两点多了,约好三点面试,我该出发了!”
“十二你在家里待着别乱跑哈,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买几件衣服的!对了,你快站起来,我量一下你多高……哇,十二你快一米九哎!好高好高!”
一离开卧室,雾杉就可以压低嗓门:“十二,我走了哦!你要是饿了,就把桌上的饭吃掉,不够的话旁边还有面包。”
卧室和楼道之间隔洗手间和厨房,隔音还可以,但客厅就不行了。刚才在客厅接电话,雨晴马上就听见了。
她打开门,又做贼似的轻轻关上门,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才放开手脚快速下楼。
搞半天,自己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雾杉在公交站边的小卖部买了瓶水,路过冰柜时犹豫片刻,难得大方地给自己买了支绿豆味雪糕。
“好吃耶!”她喜逐颜开,“回来给雨晴买一支,哦,还有十二……”
坐上公交,再度前往人人避之不及的昆仑中心-
桑青程侍立在桌边,办公桌后,汪琨正翻着昆仑中心最新一期财务报表。
分离体死亡的痛苦似乎已经消失了,单从魁梧镇定的身形和笃定的淡笑看,没人会怀疑他根本看不懂报表。桑青程纵然知道真相,也绝不会因此看低了老板。
人类社会酝酿数千年的底蕴纵然有可取之处,但在宇宙间游荡数亿年的异虫族群面前,所谓经济连小道都算不上,甚至可以称为人类禁锢自身发展的桎梏。
否则,数量高达80亿的人类,又怎会在异虫降临的短短五年后,迅速进入全球静默时代。
见汪琨把报表翻到最后一页,桑青程开口:“领主真的认为,有融雪混入我们领地?”
汪琨把报表一合,交叉起十指,抬眼看她:“你的看法?”
桑青程:“上个月的事件姑且不论,胡衡若是融雪杀的,那名叫雾杉的女孩不会死。但她如今失联了……所以我认为杀死胡衡的是异虫,游荡者。”
话音未落,手机响了。
“什么?”桑青程表情意外,看向汪琨,“雾杉来了。”
汪琨微微一笑,捋了把油光发亮的背头:“所以你还不觉得是融雪?带她上来。”
总经理办公室在昆仑中心顶层,面对着开阔中庭,能俯瞰大半个购物中心。桑青程垂眼,见到周泽方和雾杉刚上来二层,转坐超长的跃层扶梯,前来四层。
周泽方和桑青程一样,认为雾杉凶多吉少,毕竟三个电话都是他打的。
他偷瞄雾杉几眼,忍不住问:“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哦。”小姑娘反应淡淡的,“在午睡。”
周泽方不知真假,更不知道,他回过头后,雾杉偷看了他好几眼。
十分钟前再次走入地下通道,她才想起招商经理的事。
身边的周助理,还有马上要见到的桑总经理,都是招商经理的同事,他们知道招商经理是异虫吗?知道他现在已经死了,并且尸体都不见了吗?
还有,这种寄生虫类感染病是有传染性的,这个商场里,还有其他异虫吗?
问题太多,让她顾不上模拟情绪。
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后,雾杉就和几分钟前见到周泽方一样,也忍不住观察桑青程的额头。
里面,也会藏着异虫吗?
想到这里,雾杉悚然惊觉,自己这么做不对!
怎么能用恶意揣测别人呢?桑总经理还给自己安排了高薪面试呢,是好人呀。要不是自己已经有姐姐了,她都想问问对方能不能叫她“姐姐”。
周泽方退出办公室,带上门。
桑青程迎了上来,把审视藏在眼底,笑问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雾杉心虚地沿用之前的谎话:“我在午睡,没听见。对不起哦。”
桑青程还要再问,汪琨突然开口:“你就是雾杉?”
雾杉点头:“对呀,你是汪老板吗?”
汪琨用奇怪的眼神凝视她。
桑青程略感不解,领着雾杉在办公桌对面坐下,自己退到一旁。
只听汪琨接着问道:“你认识王炳竹?”
为什么会突然问到王叔叔?
雾杉分析不出结果,只能点头:“认识呀。汪老板也认识王叔叔吗?”
汪琨靠向椅背,抱起手臂,不答反问:“那你知道王炳竹死了么?”
雾杉眨眨眼。
她当然知道王炳竹死了,但是汪老板为什么要问她?姐姐反复强调过,自己杀死异虫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任何人。
行动判断逻辑让她说谎。
于是雾杉很滞后地:“啊?”
汪琨:“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雾杉:“不知道呀。”
汪琨:“头被人砸碎,整个大脑都被掏空。”
雾杉:“好可怕呀!”
全程都没什么表情,让汪琨的怀疑越来越重。
见到雾杉之前,他只觉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又因为那封莫名其妙的信,所以派桑青程去调查。见到雾杉之后,他想起来了,王炳竹给他看过这个人类女孩的照片。
王炳竹信誓旦旦:万中无一的顶级寄生体!
当时的汪琨付之一笑,在商言商,买下王炳竹的书店,任由他折腾,却没想到王炳竹把自己折腾死了。
这会儿,汪琨笑不出来。
前有王炳竹,后有胡衡,觊觎雾杉的两名手下都死了。他怀疑雾杉和彭桐等人的死也有关,也许她就是融雪成员。
汪琨沉吟片刻,云淡风轻地转移话题:“听说你高考成绩很不错,我这里有份工作,很适合你。给我儿子当家教,课时费都好说。”
雾杉又啊了一声,这回是真心实意的了。
高考成绩是高考成绩,学习水平是学习水平,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前者像某道关卡,能顺利过关就值得骄傲,后者则看肚子里到底有多少实打实的货。
雾杉心知肚明,自己没多少货。
她模拟出为难表情:“不是说给你当助理嘛?”
汪琨:“课时费1000,每天两个小时。”
雾杉家教行情没概念,嗫喏道:“不是……”
汪琨:“课时费2000。”
雾杉一怔,下意识算了一下,一天4000,一个月就是12万……果然比招商经理答应她的工资还要高!
汪琨却当她还在犹豫,有些不耐烦了:“5000,日结,还不满意,现在就可以走。”
这个报价连桑青程都愣了一下,想说话,不经意间注意到领主眼底涌动的杀机。
领主自有打算。
她转而看向雾杉,只见小姑娘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一小时5000吗?”
每天两个小时,一个月就是30万了呀,能买下雨晴租的房子了!
汪琨露出势在必得的微笑,点点下巴:“一小时5000。”
不料,雾杉依旧嗫喏着没有点头。
连桑青程都好奇了:“雾杉,你成绩再好也刚高中毕业,还嫌不够?一小时赚得比大部分人一个月都多了。”
“不是啦……”雾杉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没本事教,编了个蹩脚的理由,“我以为会在商场上班的……”
桑青程:“你喜欢待在商场里?”
雾杉小鸡啄米:“对呀,这里这么漂亮,比我家大多了……”
“这还不容易。”汪琨突然插.进来,哼笑,“只要教得好,我把商场送你又何妨?”
雾杉:“啊?”
桑青程也没反应过来,只见老板对自己抬了抬下巴:“去拟个合同,只要她能把我儿子的数学成绩拉到及格线以上,就把昆仑中心送给她,作为额外奖金。”
“老板……”
“嗯?”
微微上扬的语调,让桑青程不敢质疑领主的决定,快步前往隔壁办公室。
没一会儿,就拿着法务拟好的离谱合同回来,给汪琨过目之后,放到雾杉身前。
雾杉的震惊到现在都没消化完。
一个月30万,外加一座商场,做家教能赚这么多?
桑青程把笔塞到她手里,雾杉自然不敢签,只是盯着合同——《对赌协议》,一式两份。
合同拟得仓促,专业水平却是在线的,该有的信息都有,包括汪琨儿子汪旭刚念完小学五年级,要辅导的科目是数学,最终测试的卷子从往年小升初真题里随机抽取……
至于满足对赌条件后,把商场转让给雾杉的部分,涉及了股权交易什么的,雾杉看不懂,不过看合同后面厚厚的附件,也足够彰显诚意了。
汪琨是认真的。
雾杉大为震撼,这个汪旭小朋友,怎么会把他爸爸逼到这种地步……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她看向汪琨的眼神,渐渐带上了同情意味。
“那个……”雾杉看着汪琨,“你儿子是不是脑瘫呀?”
总经理办公室,厚实的办公桌被汪琨硬生生拍出一条裂纹。
因为那句“你儿子是不是脑瘫呀”。
罪魁祸首已经走了,桑青程本不愿触霉头,却意外发现,领主唇边一如既往挂着自信的笑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演戏而已。
她试探着问:“领主,那份合同……”
“很荒谬,是吧?”汪琨接口。
桑青程默然。高级寄生体肯定值30万,或者再加一个零都完全能理解,可送出去整个昆仑中心,就太过了。
汪琨看了她一眼:“你跟我的时间不短了,说说看,我的做法有几层用意?”
桑青程思索道:“用认真的态度去做一件极度荒谬的事,激发雾杉的情绪波动,投射虫卵。”
汪琨:“不错。”
这是最浅的一层,包括最后因为雾杉那句话勃然大怒,愤而拍桌,都是为了勾起雾杉的情绪波动。表面上看,成功了,让雾杉先震惊,再惶恐,但实际上——
“虫卵投射没成功。”汪琨若有所思,“她确实是个纯净的人类,寄生体等级不低,至于是不是顶级,现在判断为时太早。”
桑青程恍然,就冲雾杉是顶级寄生体的几分可能,一座商场就算不了什么。
她继续思索:“第二层意思……领主怀疑雾杉和胡衡的死有关?还有王炳竹的死。”
“要是雾杉死了,杀死胡衡的凶手就是异虫——这不正是你之前的分析么?现在雾杉没死,又怎么说?”
“融雪……”
汪琨颔首:“王炳竹死之前求我买下他的书店,就是为了这个雾杉。沉宜拿走了王炳竹行车记录仪的存储卡,明显是在包庇谁,情况很明显了吧?”
桑青程迅速把事情串起来,脸色一变:“领主的意思是,融雪用雾杉作为诱饵,对领地异虫下手?投射虫卵最耗费能量,他们先勾.引异虫对雾杉投射虫卵,借此削弱异虫的能量,再趁其不备发起偷袭,所以才能做到一击必杀……”
汪琨不语,只是笑容一点点阴沉下来。
桑青程担忧道:“领主让雾杉去碧水庄园辅导少爷,岂不是等同于把她留在身边?会不会太危险了。”
汪琨:“你还没想通第三层,雾杉知不知道自己是诱饵。”
“第三层……”桑青程顺着思路推敲,“她若知道,这份离谱的合同足以让她警觉,为了自身安全,会想方设法拒绝才对。她一开始倒确实是拒绝的,可最后又把合同签了……”
汪琨乜斜她:“桑青程,我看你是学人类商业管理学废了。”
桑青程垂头:“请领主指点。”
汪琨的手指点在桌面上,顺着裂缝一路向下描画:“她知不知情,只影响我利用她反蹲融雪的难度,懂了么?”
指尖在裂缝末尾停下,随着他轻轻一点,整张办公桌轰然垮塌-
下午四点的阳光依旧炙热,把雾杉的小脸烤得通红,她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却浑然不觉。
她在冥思苦想:汪老板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呀,她只是问了一个很有可能性的猜测呀!
普通人谁会花那么多钱请家教?她猜测汪老板的儿子脑瘫、智商低,很合理吧?
不过,汪老板在盛怒中倒是坚定否决了这个猜测,雾杉观察他的表情,不像是说谎。既然如此,她抱着对一个月30万的向往,毅然决然签了合同。
一个月的时间,只辅导数学一门课,还是值得一试的!
公交车一辆接一辆从她面前驶过。
终于,雾杉从手机上得到了答案:脑瘫不是专业的医学名称,这个词使用最频繁的场景,是用来骂人!
难怪汪老板会生气了,等明天去了他家里,再跟他道歉吧!
解开疑惑,挥之不去的委屈情绪便也消散了,雾杉神清气爽,按照原先的计划,去了趟超市。
第一次逛大型超市,还没到下班点,里头冷冷清清。她被埋在重重货架里,有点迷茫,想叫柴雨晴出来一起,旋即又否决了这个念头。
十二痴痴傻傻的,万一在雨晴面前暴露仿生人身份,那就糟糕了。
最终,雾杉耗费整整一个多小时,才买完想买的东西。两套最大码的衣服,一堆泡面,都是给十二买的。
临结账,突然想到十二可能都不会泡泡面,于是又把东西放回去,换了一堆面包饼干。
天色略暗,西方铺满霞光的时候,她终于在家附近的公交站下了车,也没忘记跑到小卖部里,买了三支绿豆雪糕。
夕阳笼罩住她飞奔向小院的身影。
不过和下午离开时一样,一爬上三楼,雾杉就放轻了脚步,偷偷摸摸打开家门。
却被门后直愣愣戳在地上的十二吓了一跳。
“啊!”
背后,柴雨晴家里,很快响起脚步声。
“雾杉回来了吗,可以吃饭了……”
砰!
雾杉赶忙甩上门。
柴雨晴疑惑的声音传进:“雾杉?”
雾杉后背抵住门板:“我马上就过来!”
过得片刻,脚步声远去。
雾杉松了口气,模拟出埋怨情绪,跳起来打了一巴掌十二的后脑勺,压低声音说:“干嘛在这里吓人呀!”
手感梆硬。
十二却弯下腰,抱住头,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雾杉又被吓了一跳,看看自己的手,她也没太用力啊,都没有强化肌体!
不过十二痛苦的表情也不是假的,原本很好看的一张脸都有些狰狞了,鼻腔里还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一急之下,雾杉干脆用肩膀顶住他的腰,把他扛回卧室,等关好门,才连声问道:“十二,十二你怎么啦?是不是我打伤你了,你不是能自我修复吗,难道是因为没电,修复*能力不足……”
十二没有回答,只是抱住脑袋蜷缩在床上。
雾杉束手无策,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充电。而充电的两种方式,情绪模拟,这种状态下的十二显然做不到,吃异虫,从来都是异虫来找他,她上哪找异虫去?
好在,大约一刻钟后,十二自己平静下来了,除了脑门上都是汗外,没别的异常。
应该是电量过低吧,雾杉心想,难道我电量过低的时候,也会变成十二这样的傻子?有个词怎么形容来着,行尸走肉?
唔,十二现在的状态,倒是有点像脑瘫……
雾杉忍不住察看了一下自己的电量,72%,今天一天涨了不少,还好。
“以后绝对不能进入低电量模式呀,不然就变成两个仿生脑瘫了。”她嘀咕着给十二擦汗。
这时,柴雨晴又来敲门了。
“来了来了!”
雾杉扔下毛巾,跑到门口,从刚才扔下的购物袋里拿出一包饼干,刚想送到卧室,忽然注意到餐桌上的空碗。
碗是雨晴家的,筷子则是自家的。
她思考片刻,望向卧室里的男人,笑了起来:“十二,你也不是太傻嘛。”
起码知道吃饭,而且是用筷子吃饭。
雾杉回来不算太晚,柴爷爷也还没吃,三人围坐在小小圆桌边,暖黄灯光下,气氛很温馨。
柴雨晴问起今天找兼职的事,雾杉便叽叽喳喳说了上午被拒绝的经历,爷孙俩默契地对视一眼,对这种局面早有预料。
以雾杉活泼跳脱的性子,有地方敢要才怪,想必所有人都认定她不是来应聘的,而是来勾魂的。
柴雨晴喝了口雾杉带来的绿豆雪糕汤,柔声说:“不行就别找了吧,你我手头都还有些钱,足够支持到大学毕业了。你要是闲不住,我明天试着在网上找找网络兼职……”
“我已经找到了呀!”
柴雨晴一愣:“找到了?”
雾杉喜滋滋点头:“对呀,我不是说下午有面试嘛,人家要我了,当家教。雨晴,我才发现,原来当家教赚得这么多啊!”
柴雨晴又和爷爷对视一眼。
她成绩好,对于家教一块,特别了解过,时薪确实比其他工作高出许多倍。毕竟这种时代,谁也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藏着异虫,谁也不放心把孩子往老师家里送,只能想办法千挑万选,请老师来家里。
同理,做家教的也不敢轻易去陌生人家中,主动踏入没有摄像头的私密场所,谁知道等待自己的会不会是被异虫分而食之——这种案例并不鲜见。
所以课时费不给够,老师都是不愿上门的。
双向选择,各有风险博弈,又经过面对面的面试,谁会请性格外放的雾杉上门呢?
以柴雨晴的聪慧,答案基本上呼之欲出了。
她没有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给雾杉夹了一块红烧肉:“对方住在哪里,还能回来吃午饭吗?”
汪老板的地址,合同里有。雾杉调出相应的记忆画面:“碧……”
柴雨晴心头一惊,盯着雾杉的嘴,似乎时间都变慢了,等着她说出后面的字。
但雾杉戛然而止。
“保密!”
雾杉嘿嘿直笑,她打算赚到30万课时费后买下柴雨晴的房子,给雨晴一个惊喜的!既然是惊喜,方方面面自然要保密。
否则就削弱惊喜的程度了。
“不过中午还是会回来吃的啦,每天只要上两小时课就好了。”
雾杉用筷子托起红烧肉和一大口米饭,同时塞进嘴里,咸甜的油脂随着咀嚼浸入米饭,忍不住叫了句“雨晴你做的红烧肉太好吃了”,才接着往下说。
“家长人很好哦,听说我要回家吃午饭,就把上课时间安排在上午九点到十一点,特别善解人意!”
柴雨晴想不通这有什么好保密的,难免有些急:“碧什么,碧……”
冷不丁被柴爷爷扯了把袖子。
她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只见爷爷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雾杉则怕她继续追问,迅速跑到厨房里重新盛了一碗米饭,又夹了点菜放到上面,逃跑似的奔向门口。
“雨晴我吃饱啦,不过我怕晚上饿,所以打包一碗饭!”
砰砰两声,两家的防盗门都关上了。
柴雨晴怔了片刻,看向爷爷。柴爷爷这才叹了口气,说:“小晴,你已经想到答案了,何必追问。”
柴雨晴蹙起眉头:“碧水大道北边有很多小区名字里都有个碧字,不一定就是碧水庄园。”
“可除了碧水庄园,谁敢让她登堂入室?”柴爷爷说,“小晴,她是和别的异虫不太一样,但终归是异虫,认识汪琨,归附汪琨,是迟早的事。”
“爷爷……”
柴爷爷握住孙女的手:“你听我的,别问了。爷爷不想……不想连你都被汪琨发现。”
柴雨晴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原来爷爷昨晚的话,不是一时糊涂。他真的以为,自己也变成了异虫-
雾杉放下碗,长长呼出一口气。
要是雨晴继续追问,自己很可能会忍不住说了呢。
她走到卧室,发现十二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床头,仰头望着天花板,露出清晰的喉结。
听到动静,他缓缓低下头,对上雾杉的眼睛。
这一瞬间,让雾杉差点以为他脱离脑瘫状态了。
“十二?”雾杉尝试叫了一声。
那双偏狭长的眼眸缓缓眨了一下眼皮,露出内双掩藏的重睑线,随后,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还是脑瘫啊。”
雾杉跑上前,把他从床上拽下来:“吃饭了吃饭了,雨晴做的红烧肉超级超级好吃!”
十二是她见过的吃饭最慢的人,每一下咀嚼都充满机械性,一碗饭足足吃了一小时,他似乎只有在杀异虫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迅捷凌厉的速度。
雾杉很有耐心,她已经分析出十二当前的状态了。
仿生人的续航长短受到很多因素影响,不但身体活动量和思维活动量会增加耗电,就连环境稍有不适,都会对身体造成损害,即便这些损害很轻微,也会激活修复功能,同样耗电。
但她控制不了外部环境,必要时只能减少前者。十二就是如此,超低电量下,只能不动、不想,尽一切努力降低耗电速度。
“可是这样下去不行的呀,不想办法充电的话,早晚有耗尽的一天。”雾杉摸了摸十二的头,“呀,你头发怎么这么长……也不能去理发店……坐着别动,我去拿剪刀。”
歘欻欻歘……
十分钟后,一个狗啃的平头出现。
雾杉心虚地左看右看,实在没有补救的能力,于是又理直气壮起来:“第一次剪嘛,这样就很不错啦!”
又推十二去洗澡,给他换上新买的运动服。
嗯,更像邻居家的二傻子了。
雾杉再次心虚,干脆把十二推回到卧室床上:“睡觉吧,我要备课了!”
小学升初中的数学考试,应该不难吧?
她想着,忐忑地打开电脑,搜索往年真题。
第33章
公交车一路向西南开,很快成为雾杉一人的专属座驾,车上只剩她一人。
她盯着路线图,十分不理解:“师傅,为什么不能开到终点站碧水大道南呢?”
公交车司机冲她轻轻点了一下头,面带微笑地忍气吞声。
雾杉在“碧水大道北”下了车,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已经在等候了,今天是第一天,桑青程亲自来接。原本提出全程接送的,但被雾杉拒绝了。
她怕破坏给雨晴的惊喜。
轿车继续向南,两边建筑逐渐稀疏,直至旷野,雾杉觉得似曾相识,可白日和夜晚环境相差太大,让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没多久后,她看到路左侧出现一大片黑色焦土,一直绵延到前方很远很远。
“这里着火了吗?”
“对,上个月起了林火,把整个碧林湾都烧了。你没来过这?”
桑青程微微偏头,用余光打量,见到雾杉轻轻摇头。
“没有哦……”
话音未落,雾杉脸色变了,闭上嘴。前方的三岔路口,和记忆中的画面骤然重合,让她意识到自己确实来过这里。
那片让姐姐出了车祸的、让她找到了雨晴的、还莫名奇妙吃了两只异虫的暗夜树林。
原来在那夜之后,这里着火了啊……雾杉想着,情绪逻辑判断出“可惜”的情绪。这片树林里有异虫出没,要是没着火,就能带十二来充电了。
想到这里,又一幅记忆画面被调动起来。雾杉眨眨眼,哎了一声。
和她一起撕扯异虫的那道高高瘦瘦的人影,看起来怎么有点像十二?
“怎么了?”桑青程问。
“噢,没事……”雾杉自然不可能透露十二的存在,望向另一边转移话题,“那里好多草坪呀,桑总经理,那里是什么地方?”
桑青程没能揣摩出那声“哎”的含义,答道:“高尔夫球场,也是汪老板的产业。”
“这么大一片都是?”
“都是。”
“哇——”
这么一对比,感觉汪老板为了儿子的教育送出一座商场,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雾杉本来没把合同里的额外奖励当真的,这会儿暗戳戳摩拳擦掌起来。
只要通过汪老板安排的考核,拿下那座商场,好像也不算是占汪老板的便宜?
目的地像一个度假村,建在绵缓起伏的山坡上,与高尔夫球场一样,绿茵遍地,但多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木,透出错落的美感。
坡地各处散落着许多配房,最高处则是被命名为“碧水庄园”的欧式城堡,极为豪华。
从外面进入城堡,要通过两道宽阔的电动大门。雾杉四处打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对,和电影中的豪宅相比,少了黑色西服的保镖。她把疑问说了出来。
桑青程微笑道:“你昨天也见到汪老板了,看到他带保镖了么?汪老板不需要保镖。就算无人看守,也不会有人擅闯。”
然后听到雾杉应了句“真好”。
桑青程警铃大作,不动声色:“真好?”
因为碧水庄园没有任何安保措施,方便融雪潜入,所以觉得好?
雾杉:“对呀!大家都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社会治安真的很好呢!”
除了异虫。不过那只是小小的污点而已啦,一点都不影响雾杉对美好世界的认知。
桑青程狐疑地看着她,骤然一个急刹,差点撞上前面的人。
那是个穿着比基尼的女人,身材婀娜,头发半湿,肩上披着玫红色的珊瑚绒浴巾,正冷冷看向挡风玻璃。
桑青程急忙下车:“对不起,夫人。”
行动到位了,脸上却不见惶恐。
尤盈倒也不计较,看向随之下车的雾杉:“谁?”
“家教老师,给少爷补习数学。”
“老板安排的?”
“是的。”
尤盈打量两眼雾杉,又望向更远处的庄园内门。门外也来了辆车,但没进来,在内门停下后,两只异虫拖着一个年轻男人下了车。那男人手脚被绑,嘴上也贴了胶布,再挣扎也发不出什么声响。
一个人拎头另一个人拎脚,两只异虫把男人抬走了。
那是她儿子之前的家庭教师,补习全科。
尤盈收回视线,又瞥了眼雾杉,什么都没说,赤着脚走进城堡。
“她是谁呀?”雾杉问,“好漂亮!”
桑青程:“汪老板的妻子,以后见到,你也称呼她夫人就行。”
这话让雾杉拧起眉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桑青程就往城堡里走了。
七弯八拐,雾杉被带到一间书房。桑青程安排她坐下,交待:“少爷一会儿就到,你先准备一下。”
到此,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便独自离开。
雾杉离开椅子,打量这个有钱人家的书房。看书和摆设,毫无疑问是男孩子专属的书房,和小学没毕业的汪旭年龄相符。
但雾杉有几点很不理解。
一是书房里的家具,说好听点是古典,用大实话形容就是暗沉,连她都下意识模拟出压抑情绪。
二是墙上的挂画,装帧极为精美,可里面不就是网上常见的海报吗?要么是电影版变形金刚,要么是漫画版七龙珠……华而不实。
等了好一会儿,雾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意识到屋子里很冷,空调开得太低了。
她正研究中央空调的控制面板,书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佣人装扮的中年女人牵着男孩出现。
男孩十岁出头,梳着和汪琨如出一辙的背头,模样精致。身上穿着西服三件套,和雾杉认知里的富家小少爷的形象如出一辙。
但也有不同,汪旭领子上系的不是领结,而是花纹成熟的领带。
汪旭打了个哈欠:“瑞兰,我还没睡醒呢,让老师等会儿呗,着急忙慌地干什么……”
瑞兰神情木讷,松开手,自行退出书房,带上门。
雾杉则被汪旭的话提醒,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快九点半了。
“不行哦。”她说,“我十一点钟就要走的,你已经迟到了。”
汪旭迷迷瞪瞪的眼睛猛地睁开,看了雾杉几秒,忽然笑起来:“新老师?怎么年纪这么小,喂,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对瑞兰说话就够老成了,这下清醒过来,愈发老成的不成样子。
雾杉:“我是来给你上课的,你应该叫我老师,或者加上姓,雾老师。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还有,你有点不礼貌哦。”
汪旭颇觉新奇,记事以来,还从未有人指责他“不礼貌”。
他背起手,围着雾杉转了两圈,走到宽大的书桌后坐下,转动椅子面朝雾杉,翘起二郎腿。
“行,雾老师,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吧。”
雾杉跟过来,点点头。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番,雾杉:“你可以开始了。”
汪旭又是一怔,气笑了:“有没有搞错,我是让你自我介绍,教育履历,授课经验,擅长什么科目……”
“是你有没有搞错。”雾杉可是做过功课的,“应该是你自我介绍,数学考试成绩,课本学到哪一年级,都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是不是不爱学数学。”
汪旭:“……有意思。”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雪茄,还没碰到嘴唇,就被雾杉抢了过去。
“小孩子不准抽烟。”
“这是假的,电子的!”敢上手抢自己的东西,汪旭有些恼火了,“不想被赶出去,就给我!”
雾杉低头四顾,把雪茄扔进垃圾桶:“电子烟也不可以。”
汪旭不可置信地看着垃圾桶盖盖上。
几秒钟后,他怒极反笑:“你等着!”
按下桌上的呼叫器,里面立即传来一道声音:“少爷有什么吩咐?”
汪旭:“把这个女人给我赶出去!!!”
书房门忽然被推开。
瑞兰推着餐车进来,身后还跟着城堡的女主人。
尤盈换了一身丝绸长裙,上身裹着一件皮草,踩着高跟鞋,慢慢踱进,眼睛盯着雾杉,嘴里问汪旭:“怎么回事?”
汪旭的反应让雾杉有点懵,这个男孩,除了睡懒觉这一点,其他地方一点都不像十一二岁的孩子。
雾杉下意识以为他会跟母亲告状,孰料连这点都超出了她的预期。
汪旭迅速收拾好表情,一派云淡风轻:“男人的事,女人少管,做你的瑜伽去吧。”
雾杉大为震惊,这是跟妈妈说话的语气?
尤盈却习惯了,淡淡道:“我今天游泳。”
转而走到雾杉面前:“你说,怎么回事?”
雾杉实话实说:“你儿子有点没礼貌哦,刚才……”
“嗯?”尤盈打断她,“我看是你没规矩,跟我说话之前,先称呼我夫人。”
雾杉眨眨眼,马上联想起桑青程的交代,反问:“凭什么,我是来做家教的,又不是来做佣人的,为什么要叫你夫人?”
她可以称呼桑青程为桑总经理,因为总经理是桑青程的身份。
也可以称呼汪琨为汪老板,但必须连着姓,虽然汪琨雇佣了她,但她不是汪琨的下属。准确来说,是乙方和甲方的关系。
至于“夫人”“少爷”这一类的称呼,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汪琨妻子和汪旭的身份,但在很多语境中,都是模棱两可的,另外一头,联系着佣人的身份。
雾杉可是阅片无数的人,对于这些概念定义得很清楚。
尤盈陷入沉默。
无人冒犯的日子,她过得只会比儿子更长。
这种沉默让雾杉渐渐理亏,虽然是尤盈无理在先,但对方的语气一直是平和的,反而是自己的质问,回想起来有点冲。
于是雾杉道:“我可以称呼你夫人,但必须带上姓。我不知道你姓什么,你想被叫做汪夫人吗?”
如今的时代,好像西方才盛行冠夫姓。起码雾杉从电影里获取到的常识是这样的,所以必须先问过对方的意见。
可这话听到尤盈耳朵里,自然变味了。她只觉雾杉在讥讽她,取笑她是依附汪琨而生的菟丝花。
尤盈目光冰冷,走到书桌边,也按下呼叫器。
“来人,把这个不知所谓的东西拖出去!”
雾杉目瞪口呆。
这家人怎么都这么不可理喻呀,难道这有钱人家的家眷都这样吗,她的情绪判断逻辑根本分析不过来……
书房本就很冷,此时气氛更是降至冰点。尤盈抱臂站在窗前,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汪旭则似笑非笑,眼睛里跳跃着幸灾乐祸。
桑青程很快赶到。
尤盈听到动静,转过身,见她一个人进来,忽然觉得,事情的发展方向似乎不会如她所愿。
“老板交代,一切以雾杉老师的意见为主,不可和她发生冲突。”
桑青程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尤盈听清了每一个字。
跟在汪琨身边多年,她还从桑青程的举动中,分析出了汪琨的强硬态度。
没有让她离开书房,单独谈话,是汪琨想让汪旭也了解他的态度。虽然,这无疑在雾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人面前,抹了她们母子的面子。
也许在汪琨的授意里,桑青程应该大声把这句话说出来,是桑青程稍稍顾及了她的颜面。
尤盈用余光打量那个看似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女孩。
为什么?
汪琨新收的下属,刚加入领地的异虫?
就算如此,也从未有异虫敢在庄园里对她不敬。
桑青程注视她的眼睛:“夫人。”
尤盈不能,也不敢质疑汪琨的决定,只能让事情不了了之,抬步往外走。
不料雾杉先行一步,背起书包走了。
桑青程忙追到门外:“雾杉,怎么了?”
雾杉对她的观感还不错,于是回答:“我要走了,我不想在不尊重人的地方工作。”
桑青程:“你不想赚钱了?这么高的课时费,错过就没有了。”
“做人,”雾杉一本正经,“不能为了钱出卖尊严。”
这话听着有点中二,偏偏从雾杉嘴里说出来,让桑青程感觉她是认真的。这个人类完全不掩藏喜怒哀乐,也许真实的情绪波动很轻微,但都会夸大数百倍,呈现在脸上。
见雾杉又要往外走,桑青程抓住她的手臂:“你放心,她们再也不会了,我让她们给你道歉。汪老板让我过来,就是嘱咐她们,一切都要尊重你的意愿,看在汪老板这么看重你的份上,能不能给她们一次机会?”
雾杉蹙眉思考片刻:“那好吧。”
跟着桑青程回到书房。
桑青程背对着雾杉,脸色比方才更冷几分:“夫人,少爷,你们要为刚才不尊重人的行为,向雾杉老师道歉。”
这下,把尤盈最后一丝脸面也剥了下来。
母子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在尤盈看来,桑青程是领地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异虫,彭桐死后,其在汪琨面前的地位愈发稳固。
而在汪旭的世界里,桑青程是父亲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威严只比父亲弱了半分。他能直呼桑青程的名字,但决不能无视桑青程的教导。
她们没有犹豫太久。
尤盈的行动很体面,对雾杉伸出手:“抱歉。我叫尤盈,以后你可以直呼我的姓名。”
雾杉分辨不出她内里的虚假,对方做错了,也诚.心道歉了,一来一去概不相欠。于是也伸出手,同意握手言和:“我叫雾杉,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但是——”
雾杉看向汪旭:“你至少要叫我雾老师。”
汪旭把攥紧的拳头藏在桌底下,垂下脑袋:“好吧,雾老师。我错了。”
桑青程暗自松口气,用眼神询问雾杉。
雾杉浮起熟悉的笑容:“那我不走啦,开始上课吧!”
尤盈当先走出书房,一言不发,坐着电梯上楼。桑青程跟在后面,微微摇头,拿出手机刚想给领主汇报一下情况,余光瞥见瑞兰从身边走过。
她把手机放了回去。
一切尽在老板眼里,没必要多此一举。
身后,书房中隐约传出雾杉的声音:“上课不能吃东西哦,汪旭你是不是没吃早饭?要不要给你五分钟快吃一点,每分钟84块钱呢,是你自己起晚了,不退的哦……”
一旦确立目标,雾杉的行动就很有指向性。按照双方约定,汪旭需要完成一套小升初真题,成绩在及格线以上,就算雾杉通过考核。
所以她昨天搜了一晚上的真题,结果失望地发现,小升初没有统一性的考试,都是各家学校自行出题。
类似高考的真题战术,起不了作用。
雾杉只能随便挑了一套卷子,按照家教攻略贴里教授的经验,先检测一下汪旭的学业水平。
这套卷子标准答题时间是60分钟,汪旭答得倒是快,刷刷刷的不到半小时就完成了。雾杉现场批改,完全傻眼。
填空、选择、判断,没一个对的。计算题倒是对了一个,25×4=100。至于应用题,更是乱七八糟,不知所谓。
譬如这题:「一项工程,甲单独做需要10天完成,乙单独做需要15天完成。两人合作,几天可以完成这项工程?」
汪旭大笔一挥:「1天。」
雾杉问他:“为什么是一天?”
汪旭自信一笑:“不就是花钱吗,再招百八十个员工过来不就行了,一天都不用。”
再比如另外一题:「一种商品的进价是80元,售价是100元。这种商品的利润是多少?」
这够简单了吧,甚至都不用算利润率,只要一减就行了。
结果汪旭写了个:「0」。
雾杉:“怎么会是零呢?”
汪旭笃定道:“因为卖不出去。你去过昆仑中心吗,我爸爸开的购物中心,那里面商品够多吧?告诉你,根本卖不出去,两年前开业买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卖的还是什么东西,地下那个大超市,很多吃的都过期了。”
雾杉眨眨眼,昆仑中心生意这么差的吗,难怪汪老板拿它当奖金,一点都不心疼。
“雾老师,”汪旭抬起手腕上的机械表,“十一点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雾杉:“……好吧。”
汪旭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服和领带,昂首挺胸,踩着小皮鞋离开。
没走多远,见四周无人,他拔腿就跑,坐电梯来到四层。整一层都是父母的主卧,然而电梯打开后,入目一片狼藉。
能摔的东西都摔得差不多了。
身为汪琨的妻子,尤盈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没有异虫敢对她投射虫卵。
瑞兰侍立在电梯边。
汪旭见怪不怪,扫了瑞兰一眼:“吃药了么?”
瑞兰木然点头。
尤盈听到动静,扭头望来,冷冷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重新布置。”
瑞兰无声退下。
汪旭走向母亲:“妈,那姓雾的什么来头,桑青程凭什么维护她?”
尤盈扯扯唇角,心道,还能是什么来头,汪琨新收的异虫罢了。
她也猜测过,是汪琨哪个手下新换了寄生体,但转念就否决了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一来汪琨从未让异虫担任过儿子的家庭教师,二来,那个雾杉显然不认识她。
不过,这些分析是不能对儿子直说的。
尤盈淡淡敷衍:“小狐狸精而已。”
汪旭瞅她一眼,拍拍母亲的手背。女人,总是吃醋。
他还见过母亲吃桑青程和彭桐的醋呢,用父亲的话说,不知所谓-
照旧是桑青程送雾杉去公交站,雾杉一路无言,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她散发出来的挫败气息。
汪旭做的那套卷子,荒谬程度比起昨天的合同,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可算明白汪老板为什么舍得砸重金了,世界上居然存在比脑瘫还可怕的孩子……话说回来,雾杉隐隐从他身上看到了汪老板的影子。
那,汪老板的数学成绩也这么差吗?
雾杉忍不住看了眼桑青程,自觉问出口的话,有点像背后说人坏话,便忍住了没问。车子停下,她推开车门,却被桑青程叫住。
桑青程一路上都在斟酌言辞:“少爷教起来是有些困难,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无论什么结果,课时费都照常支付的。”
说着抬了抬手机。
雾杉会意,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收到了银行通知短信:到账10000元。
只听桑青程接着道:“要是少爷让你太困扰,上课敷衍一点也没关系,不用考虑最后的测试。”
她干脆把话挑明了。要引蛇出洞,前提是雾杉留在碧水庄园。
雾杉却不认同:“那怎么行呢,我一定会认真教他的!桑总经理,你能不能告诉我汪旭在哪个学校哪个班上学呀,我想和他的老师聊一聊。”
要对汪旭有更深的了解,才能对症下药,老师就是很好的突破口。这也是雾杉在攻略里看到经验。
桑青程无言半晌,老实坦白:“少爷不去学校,都是请家庭教师来家里,只有考试的时候才会去一下。”
“啊?”还有这样的?
不过有钱人享受特权也很正常。
雾杉转而问道:“那能不能帮我约一下之前的家庭教师呀?”
“……他出国休假去了。”
骨灰也许已经躺在碧水庄园的焚化炉里,冷库中倒是能找到几瓶新鲜血液。
雾杉:“电话也打不通吗?”
桑青程:“打不通,在海岛上。正因为他休假,汪老板才希望你能填补这一段时间。”
“噢。”雾杉想了想,暂时没想到别的办法,“没关系,我回去多研究一下,一定会好好备课的。桑总经理,明天见。”
空无一人的公交车到了,雾杉蹦蹦跳跳上了车,隔着窗户对桑青程摆手。
桑青程心不在焉:“明天见……”
等公交车一走,她便拨通汪琨的电话,大致汇报了第一天授课的情况。
“领主,我担心雾杉受到打击,坚持不了几天。她要是走了,融雪又会缩回暗处,不好抓。”
“所以说,高考优等生也就那么回事。”汪琨先嗤笑了一句,然后道,“多简单的事,还需要我教你?随便找个学校的试题,让她知道这就是最终测试的题目。”
“……领主的意思是,让雾杉引导少爷作弊?”桑青程犹疑,“雾杉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汪琨笃定道:“桑青程,这个星球上只有一种动物能用钱打败,能懂我的意思吧。”
桑青程懂,因为领主的口头禅是“人类只不过是低级动物”,而这句话只是另一种表达方式而已。
但是,雾杉今天说过的一句话,也言犹在耳:做人,不能为了钱出卖尊严。
这样的人类,会为了考核过关选择作弊吗?
第34章
雾杉还真会。
第二天,周泽方等候在庄园门口,桑青程一下车,就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等后车门推开一条缝隙,他才说:“桑总,准备好了。”
桑青程:“最终测验?”
周泽方:“是的。”
桑青程:“送到少爷书房,收到书柜里吧。”
等周泽方走进门,她用余光打量雾杉,只见小姑娘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泽方看。
桑青程此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得知最终测验的试卷就在书房,是个人都会好奇,这不代表雾杉后续会如何行动。
然而,五分钟后,她在监控室看到了令人失望的一幕。
雾杉刚走进书房,直奔书柜拿出牛皮纸袋,嘴上还念叨:“真的是真题呀,怀碧中学?”
半点做贼心虚的样子都无。
又五分钟后,少爷到了,雾杉把迷迷瞪瞪的小男孩摁在椅子上,把试卷放在他身前,拿出几张空白稿纸:“今天做这个,答案都写在白纸上,不要弄脏试卷。”
“什么叫弄脏试卷!”汪旭只觉搞笑,“能让本少爷做,是试卷的荣幸!”
雾杉解释:“这是最终测验的卷子,以后还有用的。”
看到这里,桑青程彻底失望了,转身离开监控室。
领主说得没错,永远不要低估人类的道德底线。人类是弱小却狡诈的生物,远不如异虫强者为尊的敞亮天性,所*以才演化出繁杂的情绪。
一想到这种令人厌恶的生物阻碍了族群迁徙的路途,桑青程就由衷感到厌恶。
昨天那句“不能为了钱出卖尊严”,也只是假模假样的作秀而已吧。
桑青程面无表情地给领主汇报了情况,汪琨发出一贯自信的哼笑,说:“我明天回去。”
桑青程一怔:“领主不是要观察几天么?”
“她会去偷试卷,还不够说明问题?”汪琨反问,呵笑一声,“雾杉对融雪的存在并不知情,这块肥肉,我吃定了。”-
汪旭花了几分钟,理解雾杉所说的“最终测验”是什么意思。
他意味莫名地哦了一声:“你想让我作弊?”
雾杉眨眨眼:“作弊?”
却听汪旭一声击掌:“这我在行,不过老师这么主动的,我还是第一次见。雾老师,你很上道哦。”
说完就开始刷刷做题,徒留雾杉坐在一边,拧眉思考。
汪旭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于合同约定,雾杉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目标是通过一个月后的测验。汪琨也指明了,会从往年真题中选一套题目,所以雾杉最早备课的方向,就是搜罗真题,使用题海战术。
当然,这个战术在第一天就碰到了障碍:小升初不是统考,各个学校流到网上的真题试卷也很少,最重要的是,光凭汪旭这个九九乘法表都不会背的学渣,根本应付不了“题海”。
雾杉昨天回家后,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给汪旭从一年级的数学课本开始补。然而汪旭又不是仿生人,一个月内补全小学六年的数学知识,希望何其渺茫。
然而雾杉是不会放弃的,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依旧来了。
却没想到柳暗花明,桑青程和周泽方当着她的面提起最终测验的试卷。
雾杉又不傻,马上联想起桑青程昨天的劝解。
这也太明显了吧,桑总经理不是明摆着让她用这套卷子吗?桑总经理又是汪老板的员工,岂不是说明他们二位也希望最终测验能有个好结果?
再说了——雾杉看了眼在纸上胡写一通的汪旭——就算卷子摆在眼前,想让汪旭背下来,过程也很艰难呢!
他又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试卷没有附带答案,汪旭在做,雾杉也动笔开始做,两人差不多时间答完。雾杉将两份答案对照了一遍,果不其然,汪旭又是百无一对。
雾杉不由想起网上看到的一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任务依旧艰巨呀!”
汪旭听着不对味,恼怒道:“你什么意思!”
雾杉拍拍他脑袋:“没事,背吧,从第一题开始背。”
“不准动我的发型!”汪旭挡开她的手,护住头发,想起桑青程昨天的告诫,撇撇嘴,老不情愿地开始背起来。
“一个圆柱和一个圆锥等底等高,它们的体积之和是48立方分米……”
“等等等等。”雾杉说,“你背题目干嘛,背答案呀!”
汪旭愣了愣,眼睛刷地亮起来。
另一边,桑青程回到监控室,看见少爷摇头晃脑的画面,皱眉:“打开书房监控的声音。”
设备员是汪琨的傀儡,神色木然地照做。
汪旭电子化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监控室:““BCDDA,CABBB……”
雾杉:“错了错了,是CABDB!”
桑青程:“……”
进度够快的。
结果如雾杉所预料,汪旭连背答案都很艰难,光20道选择题就背了两天,还屡屡出错。她又一次开口纠正汪旭背错的地方,外面突然响起呼呼的风声。
连窗户都在震动。
汪旭一喜:“爸爸回来了!”
说着就要往外跑,被雾杉一把拉住:“还有二十分钟下课哦。”
“女人……雾老师,放手!”汪琨一回来,汪旭的气势明显更壮了,终于流露出一点点孩子气的张牙舞爪。
然而雾杉拽住他后领,轻轻一拎,就把他放回了椅子上。
“继续背。”
汪旭心中一凛,倒也没有畏惧,只是暗自惊叹:这女人力气这么大?!
庄园外,直升机缓缓在草坪降落,旋翼刮起狂风,却没让桑青程的脚步偏移半分。
“领主。”
汪琨冲她点了一下头。
两人往庄园里走。
桑青程问道:“领主,支会少了六名成员,分会那边……”
“你以为分会会关心这些底层?”汪琨轻哼。
旅者公会分三级,总会、分会和支会,“领地”便是支会的俗称。公会对成员有严格且精确的管理,领地成员的增减,都需要向分会报备。
汪琨此去主要目的是参加例行会议,报备只是顺手的事。
况且,自家地盘上的事务,他也没打算让分会插手。否则上面的人怎么看他?连自家成员都看不住的废物领主?
汪琨:“她一直没问起我?”
“没有。”桑青程摇头。
汪琨笑了,愈发确信雾杉对于自己被融雪当成诱饵的事,毫不知情。
他看了眼手表,离下课还差十分钟,道:“走,去看看。”
走到儿子的书房,径直推门而入。
汪旭一看见父亲,立即从座位上跳起来了,但马上按捺住兴奋,老成地走过去招呼:“爸爸,你回来了。”
雾杉本想提醒还有五分钟才下课的,但汪琨已经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让桑青程带汪旭走了。
雾杉只能作罢,说:“汪老板,是你让汪旭提前下课的哦,不算我早退。”
汪琨失笑:“当然。”
踱到窗前,背对着雾杉,旋即问道:“雾老师知道我这两天去哪了么?”
单看背影,西服皮鞋背头,他和汪旭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雾杉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再说也不关心,于是回答了一句:“不知道呀。”
汪琨豁然转身,逆着光,笑容有些暗沉:“旅者公会。”
雾杉:“哦。”
汪琨:“你没听说过旅者公会?”
“没有。”雾杉记忆里没搜索到相关信息,“我应该知道吗?”
这是汪琨最后的也是最露骨的试探了,当今世界,谁会不知道异星旅行者公会?这不但是统治这颗星球的异虫组织,更是异虫诞生以来,史无前例出现的大规模组织。
但雾杉说她不知道。
若是演戏,也未免太过了。有时候过于夸张,反而透出某种真实。
“不,你不需要知道。”汪琨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切换话题,“雾老师中午没别的安排吧,留下来吃个便饭。”
上位者的语气,不容拒绝。
然而雾杉拒绝得毫不犹豫:“有安排的,中午要回家吃饭。”
汪琨眯了眯眼:“在这里吃也一样。”
雾杉:“不一样的。”
十二也得吃饭呢。
沉默持续几秒,她终于意识到拒绝汪琨的好意,似乎让对方不高兴了,于是说:“明天中午可以哦。”
“那就明天。”汪琨笑容莫测。
自打发现雾杉偷拿试卷,桑青程就没了接送她上下班的兴致,把任务交给周泽方。
周泽方载着雾杉驶离庄园。
桑青程站在汪琨身侧,正想开口,汪旭快步走了出来:“爸爸,我有事告诉你。雾杉根本就是个骗子,年纪太轻,没有教学经验,还让我背答案,作弊!”
桑青程哑然,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把事情捅破。看来对于第一天在雾杉面前丢了面子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汪琨的手按在儿子肩膀上:“那你背会了么?”
汪旭表情一滞,诚实道:“没有。但是重点不是我有没有背会,而是她的做法……”
“桑青程。”汪琨打断了儿子的话,“从今天开始,你亲自给他加课,让他背答案,直到背会为止。”
汪旭傻了:“凭什么呀!”
汪琨淡淡扫了他一眼,视线投向门内。瑞兰很快走出来,牵起汪旭的手,语气生硬:“少爷。”
汪旭知道,这代表着父亲心意已定,不容质疑。他不敢反驳,皱着小脸跟瑞兰走了。
桑青程本也惊愕,不过短短时间内,已经大致揣摩到了领主的用意。
她斟酌着开口:“领主,这三天我们一直在严密监控,没发现融雪的踪迹。融雪还藏在暗中,您现在接触雾杉,是不是太冒险了……”
汪琨的笑容一如既往,自信。
“这么肥美的诱饵,融雪放出几只,我吃几只。他们尽管放马过来。”-
下了公交车,雾杉又一头扎进小卖部,五分钟后,拎着一小袋雪糕出来。
每天赚1万课时费,奖励自己一支雪糕不过分吧?
她蹦蹦跳跳,袋子摇摇晃晃,往家奔去。
爬上三楼,踮起脚尖,不料刚转出楼梯口,就看见了柴雨晴。她只好大摇大摆地过去:“雨晴,你怎么出来啦?”
柴雨晴比了个嘘的手势,点了点她身后。
楼道另一侧,一扇门敞开着,里面传出听不太清楚的人声。
“咦,那家没住人的呀。”雾杉说着就要过去看看,被柴雨晴拉住手。
柴雨晴说:“米大叔带来的,好像是看房的租客。”
米大叔就是房东酒鬼大叔,柴雨晴签租房合同的时候,雾杉才知道他的名字是米途。
“噢。”她了然点点头,问,“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呀,想认识新邻居吗?”
柴雨晴:“……”
当然是为了分辨一下搬进来的人是不是异虫。自然,这话是不能对雾杉说的。
她拉起雾杉的手:“进去吧,可以开饭了。”
“我要先回家冲澡噢,外面好热,出了一身汗。”雾杉从袋子里掏出两只雪糕,剩下的递给柴雨晴,“今天是蓝莓奶酪味的,给你!”
“怎么越买越贵了……”
“好吃嘛,而且我挣钱了呀!”雾杉把柴雨晴往屋里推,“你先吃,我马上就过来。”
顺手带上门,还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等柴雨晴的脚步声消失,才放心地看向自家。
十二指定又在门口戳着,可不能让雨晴发现了。
雾杉心想着,掏出钥匙开门,果然看见了半边高大的身影。
与此同时,楼道另一侧敞开的门里,出来一位又胖又黑的中年男人,嘴上说着话,眼睛不经意往雾杉的身上瞟。
米途一出来,他立即收回视线,油光满面的脸写满谨慎:“我一个人住,房子都是宽敞,可你这里看起来……不太.安全。500块钱一个月行不?可以的话我马上签合同。”
米途用带着酒意的眼睛打量他半晌,点了头。
雾杉快速冲了个澡,出来时,十二手里的雪糕就剩一根棒子了。她端起刚烧开的水壶,给他冲泡面。
几天下来,她大致摸清楚了十二的饭量,一碗饭加几筷子菜肯定是不够吃的,额外泡一包泡面才能喂饱。低电量状态下,十二的脸色依旧很白,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
雾杉摸摸他脑袋,叹口气:“异虫怎么还不出现呢……”
要是碧林湾没有着火就好了,可以去带十二去树林里碰碰运气。
正想着,只见十二缓缓抬头,看向她。
雾杉和他对视几秒,惊喜道:“异虫是你的关键词,对不对?每次说起异虫,十二你都会有反应耶。”
手机响了,是柴雨晴打来的。
柴雨晴:“洗完澡了吗,来吃饭了。”
雾杉:“噢好,马上来!”
短短两句对话就挂断了,雾杉奇怪地看了看手机。
雨晴不都是直接来敲门的吗,为什么要打电话呀?
一边想着,一边把十二推进厨房,那里专门摆了一只凳子。以她自己的身高,坐下后完全无法将台面当成吃饭的桌子,但十二正合适。
他现在吃完饭都会自己洗碗了呢,只教了一次!
真的,脑瘫都比汪旭强!
这话自然不能当着汪旭的父母说,毕竟汪琨因为这两个字生过气。
所以第二天坐在欧式长餐桌边切牛排的时候,针对汪琨“我儿子如何”的问题,雾杉很客观地回答:“汪旭其实很聪明的,才十一岁,就懂很多大人才懂的道理了,只是对学习完全没有兴趣。”
她对面,汪旭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学习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替我打工。当然,我要是学起来,就没你们什么事了。你能当我的家教,不就是因为我给了你机会吗?”
汪琨勾唇不语,看雾杉的反应。
雾杉认真想了想:“汪旭,你有点盲目自信哦。”
汪旭嘁了一声。
他左手边,尤盈突然停下动作,用余光打量汪琨的脸色。
盲目自信——汪琨最反感这个词,情绪异能为「自信」的异虫,怎么可能喜欢这种贬义的形容。
果然,汪琨嘴边的笑容似乎僵住了。
尤盈开口,波澜不惊地刺他:“你新收的手下,倒是挺有规矩。”
汪琨眼珠一转,目光淡漠地扫过来。
雾杉同时看向她,神态认真:“尤盈,我说过我不是汪老板的手下,我是汪旭的老师。”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尤盈,故而是第一次直呼尤盈的名字。
尤盈把笑意藏在眼底,看向汪琨。
在这座庄园里,不给她脸就是不给汪琨脸,她相信桑青程当日的处理方式不是汪琨的本意。汪琨再看重雾杉,也不会允许雾杉踩在他脸上。
果然,汪琨的笑容僵硬了,重复了一遍:“尤盈?”
雾杉等了片刻,善意提醒:“尤盈,汪老板叫你。”
尤盈:“……他是在跟你说话。”
雾杉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汪老板的意思,说:“对呀,我说我不是庄园里的佣人,也不是你的员工,不应该叫夫人。尤盈说我可以直接叫她的名字呀。尤盈,这不是你说的吗?”
尤盈嘴角抽搐,愤恨涌上心头,旋即又被讥讽和痛快盖过。
越拱火越好,死在汪琨手底下的异虫,她见过不少了。
然而,期待落空。
汪琨反常地呵笑两声,点头赞许:“不卑不亢,很好。”
“汪老板很讲道理,我喜欢讲道理的人。”雾杉也笑了,旋即又道,“这个牛排也太生了吧,切开后还流血呢。”
“越高级的牛排,越要生吃才美味。”汪琨将一块血淋淋的肉送进嘴里,“今早才空运来的,雾老师尝尝。”
“呃,不要了吧……能帮我再烤烤吗,我要十分熟的!”
随着两人的对话,气氛似乎活络起来。
尤盈却如坠冰窖,连手上的刀叉,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餐桌上度秒如年,她只觉精神开始恍惚,其他人的话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隐约听到汪琨似乎邀请雾杉饭后留下,要带她去体验山地高尔夫……
尤盈也顾不上反对了,好不容易等到午宴结束,马上拨通桑青程的电话:“我要见你。”
桑青程赶到四层主卧时,房间里又是一片狼藉。但和以往不同,尤盈发泄完后仍未能平静下来,缩在窗台地下,不断用长长的指甲抓挠手臂。
两条白皙的手臂上,都是血痕。
一见到她,尤盈马上扑过去:“雾杉不是异虫?她不是异虫?”
桑青程适当拉开距离,保持疏淡的客套:“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呢?你说我为什么要问!”尤盈踩到花瓶碎片,鲜血从脚底洇开,“她不是异虫,那我儿子怎么办,汪旭怎么办!”
桑青程蹙眉:“夫人……”
甜美的血腥味充斥她的鼻腔。
她终究没多说什么,按下墙上的呼叫器:“过来处理一下,夫人受伤了。”
与此同时,外面依稀传来雾杉的声音。
“这辆车好可爱呀……高尔夫球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球车一路向北,在覆盖着绿茵的缓坡之间起伏不定。
“好大啊。”雾杉感叹道,接触新鲜事物,让情绪判断逻辑得出“兴奋”的结果,使得她的脸庞红扑扑的,洋溢出这个时代极少见的青春活力。
汪琨不由得缅怀起从前。
光雪盛景之后,他见过不少青春洋溢的面庞。随着族群扩散和渗透进人类社会,这样的年轻人迅速减少,全球静默之后,更是罕见。
汪琨转动方向盘,拐过一个圆润的弯道,笑着介绍:“占地2000亩,两个标准18洞的面积。”
“1亩是666.67平方米,2000亩就是……”雾杉心算一下,“这么大啊!”
球车停下,汪琨转到车后拿球杆,特意为雾杉挑了一支重量最轻的女士杆,带着她走进发球区。
汪琨把一颗球放在球座上,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球座边的草叶中,露出一截泛黄的东西,人类的指骨。
他若无其事地把骨头踩入草地,指向远方:“那面红色的旗子叫果岭旗,旁边就是球洞,从这里到第一洞的距离是500码,大概450米。你的目标,就是在5杆之内把球推入球洞。我先给你示范一下动作,看你能领会多少。”
雾杉似懂非懂地点头,仔细看他的动作。
汪琨的动作极为利落,站位握杆瞄准一气呵成,上杆下杆击球极有力量,仿佛手里握的不是球杆,而是一把和自身融为一体的武器。
白色小球远远飞出去。
“哇——”雾杉判断着距离,“汪老板,你再轻轻来一下就能进洞啦!”
汪琨微微一笑。
雾杉显然没有夸到点上,即便是职业球员中的大力选手,也少有一杆打出400码距离的。而汪琨只凭寄生体本身的力量,就轻松做到了。
他抬抬下巴:“你试试。你是初学,不用追求力量和距离,只需把动作……”
咻——
汪琨还没说完,雾杉脚边的球座就空了,白色小球在巨大的力量击打下,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第35章
汪琨望向高尔夫球坠落的方位,罕见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用最轻量的球杆打出比他还远的距离,完成这个壮举的,还只是个一米六出头的人类女孩……
怎么可能?!
普通人当然不可能,但对于雾杉而言,动作模仿简直是最轻松不过的事情了。强化肌体力量、提高运动能力,融合记忆中对汪琨动作的拆解,一呼一吸间就能做到,比学习文化知识简单得多。
雾杉欢呼一声,意识到自己击球距离超越了汪琨,兴奋地往果岭旗跑。
汪琨跟在后面,Polo衫的短袖之下,右臂逐渐扭曲。血管一点点喷张,肌肉一点点变形,五指逐渐合拢。
——变成了一把狰狞恐怖的血肉镰刀。
随着他脚下加速,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手起刀落,这个人类女孩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雾杉的情绪蓦然中断,兴奋如潮水般褪却。
她停了下来,缓缓转身,只见汪琨正凝视着自己,视线相触后,突然绽开笑容。
雾杉看向他的手臂。
右臂是空的,原本右手握杆,此时换到了左手。但是……换只手拿球杆而已,很正常,不是吗?
一时间,雾杉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个细节。
汪琨走了过来,拍拍她的肩膀:“雾老师,你很有力量。”
雾杉还在思考一闪而逝的怪异感觉,随口应道:“哦,我力气是很大的。”
“体育成绩很好?”汪琨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回答,又说,“我看你很有打高尔夫球的天赋。”
“我有运动……天赋啊。”还好雾杉及时回过神,不然就把“运动功能”说漏嘴了。
“这样啊。”汪琨眼底的审视褪去,变成隐隐约约的渴望。
差一点点,他就浪费这具顶级寄生体了。
方才不够冷静,差一点把雾杉认定为融雪成员,所以才拥有惊人的身体素质。但他及时反应过来,若雾杉一直在演戏,不可能用后背对着他,空门大露。
即便附近埋伏着协助雾杉的融雪成员,也早该跳出来了。事实摆在眼前,现场没有第三个人出现。
趁雾杉处于又蹦又跳的兴奋状态,汪琨投射出虫卵,与先前一样,依旧石沉大海。
综合所有判断,汪琨几乎推翻了之前的推测:雾杉是融雪放出来的诱饵。若推测是对的,难道融雪眼睁睁看着雾杉死在他手里么,还是说,诱饵就这么被抛弃了?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确认,雾杉不是高级寄生体,而是顶级。
情绪内核极为稳定,身体素质超强,学习和模仿能力超群绝伦。尤其是最后一点,让汪琨明白,这是个极具自信的人类。
只有相信自己能做到,才能心无旁骛,做到一切想做的事。雾杉有一说一、从不盲从的性格,也是这个特质的有力佐证。
总而言之,汪琨真正心动了,从各个方面看,雾杉都是最适合他的寄生体。
这份心动,在他发现雾杉一杆进洞后,迅速膨胀起来。
“我有另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不知道雾老师感不感兴趣。”
雾杉正从球洞里掏出小球,闻言仰起脸:“啊?”
汪琨依旧是那副不容拒绝的语气:“每天下午陪我打高尔夫,时薪两万。”
雾杉惊呆了:“啊?”
庄园门口,汪琨拄着球杆,目送车辆远去。
桑青程思来想去,决定汇报一下尤盈的状态:“领主,夫人似乎担心雾杉会威胁少爷的地位,是不是需要……”
“她倒是敏锐。”
桑青程一愣:“领主?”
汪琨笑看她一眼,把球杆交给木头人一般的球童,走向庄园,留下一句话。
“让你的人老实待着,先别轻举妄动。”-
一次高尔夫新手教学,双方都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雾杉还沉浸在天降横财的恍惚之中,一小时两万啊,每天两点到五点,整整三个小时,就是6万!
那一个月,岂不就是180万了?汪老板好有钱啊!
想到这里,手机收到一条短信,6万元到账了。汪老板是来真的,连合同都没提,直接把今天下午也算成她的工作时间了。
这让雾杉怎么能开口拒绝?只是少在家里吃一顿午饭而已,就能多挣6万。
“周助理……”
雾杉看向后视镜,随着话声,周泽方抬眼,在镜中和她对上视线。
周泽方很快移开眼睛:“雾老师有什么事?”
开心也好,震惊也罢,其实雾杉只是想找人分享一下,然而一想到周助理的工资可能都不如自己高,便打住了。
爱炫耀不是人类好品德。
但话头已经起了……雾杉转而问道:“汪老板很喜欢打高尔夫球吗?”
只为了找个球伴,就舍得花这么多钱。
周泽方忍不住又看了眼后视镜,心想,领主只是借高尔夫球锻炼挥刀速度而已。
自然,这话是不能说给雾杉听的,便回答:“是的,光球场养护费,老板每年都会投入一亿。”
“一亿!”雾杉惊呼。
周泽方第三次看向后视镜,坦白说,心里很痒,很想对她投射虫卵试试。
高级寄生体啊……
不过他还是理智的,一来清楚凭借自己的等级,成功性不高,二来也不敢对领主看上的人动手。
雾杉来了四天,已经有四五个不知所谓的同类暗戳戳对她下手了,都被桑青程察觉,关进湿地里的笼子。如今老板回来,对雾杉又是这种态度,鬼知道他们能不能活过今晚。
周泽方猜得没错。
今夏炎热,湿地不是最好的观鸟季节,沼泽地中看不到多少鸟类身影,但有一只铁笼子,被钢绳缓缓拉起,吊在沼泽地上方。
笼子里有五个人,三男两女,若拉到雾杉面前,全是新面孔,但他们都在暗中观察过雾杉,并且对她投射了虫卵。
——雾杉来庄园的前三天,都是耷拉着脑袋下班的,每一根发丝都透露出对教学失败的沮丧。
五只异虫被泡在沼泽里的时间长短不一,此时凄惨的样子都差不多,一身泥泞,眼睛也被糊住了,为了修复窒息造成的身体创伤,异虫能量都很微弱。
其中一人最先看见汪琨,开口求饶:“领主,我知道错了。”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
求饶归求饶,语气都还算镇定,没出现涕泪横流、声嘶力竭的场面。毕竟,汪琨大脑里还有他们的分离体呢,弄死他们对领主没半分好处。
再说,他们觊觎的目标又不是汪旭,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类女孩而已。
没人觉得自己太过乐观。
直到铁笼随着钢索滑动,落到地上,四周突然出现一大片同类。汪琨口气淡漠:“就地开饭吧,别把尸体带到球场。”
同类们沸腾起来,被关在铁笼中的五只异虫则疯了。
同类相食,远比简单的绞杀异虫,要残忍得多。四肢百骸,每一寸虫须都不能放过。从虫须到躯干,得一点点生吃。
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在湿地和球场上空飘散-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雾杉模拟了一路开心情绪,仍觉不够,思索着怎么庆祝一下。
这个时间,雨晴应该已经做好晚饭了,柴爷爷的身体状况也不容许出门吃大餐……对了,可以送礼物。
她思量半晌,下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药店。药师是带着恬淡笑容的小姐姐,很有耐心地听完雾杉的诉求,并提出很详细的建议。
雾杉拎着一大兜东西,往家跑。天已经半黑了,坡道尽头的小院门口,亮起暖黄的灯光。
进入院门,顺着围墙小跑到棚屋,意外看到一个人。
“雨晴?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交下个月的房租。”昏暗光线笼罩住柴雨晴闪烁的目光。
“不要交啦,下……”
雾杉忽然住嘴,意识到自己差点破坏惊喜了。此外,目前自己手里拢共15万,还不够买下柴雨晴租的房子,雨晴依然需要继续租一个月。
柴雨晴问:“为什么?”
“没事没事,我乱说的,哈哈。”雾杉有点生硬的切开话题,探头看向棚屋,“米大叔呢,又喝醉了吗?”
“好像是。”柴雨晴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层来了新住户,不打听一下底细,心里总是不放心。房东和新住户有过接触,她本想来问问的,看来只能换个时间了。
正想着,见雾杉从塑料袋里取出来一个盒子。棚屋没开灯,角落里光线暗,看不清盒子上面的字,只能依稀分辨出塑料袋上印有“药房”二字。
“这是什么?”
“护肝片呀。”雾杉晃了晃,盒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劝米大叔不要天天喝酒,他都不听的,只能送他这个啦。”
柴雨晴微笑起来,这种事,恐怕只有雾杉会做了。只是雾杉并不知道,酗酒是当今社会极为普遍的现象。
每个人酒后的反应都不同,有些人大哭大闹嘻嘻哈哈,只能滴酒不沾,有些人喝醉后则心情异常平静,或者只喜欢发呆、睡觉——异虫环伺的环境下,是少有的安全状态。
米大叔显然属于后者,减少被异虫寄生的风险,才是他酗酒的理由。
当然,喝酒伤身,更何况天天酩酊大醉,这类人的寿命往往不会太长,也算印证了那句话:凡有所得,必有所失。
柴雨晴偶尔给他送饭,便是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曾经的影子。
想到这里,柴雨晴把手里的饭盒递过去:“帮我一起放进去吧。”
饭菜刚做好,饭盒还是热乎的,雾杉摸了摸,嘿嘿笑道:“雨晴你真善良。”
放好后,又帮忙关好棚屋的小门,两人手挽着手,一起往家走。
雾杉寻找着天上的星星:“雨晴你说,米大叔应该挺有钱的吧,为什么要住在破破烂烂的棚屋里呢?”
和酗酒一样,不想和楼里的住户接触,尽量降低寄生风险。柴雨晴心想,嘴上道:“可能是喜欢安静吧。”
她打量雾杉一眼,若无其事地问:“今天跟家长相处了一天,都做什么了?”
雾杉蓦然低头,大眼睛溜溜转,刚才就差点说漏嘴,这下自然不会犯同样的错。
“加课了哦,以后不能回来吃午饭了呢,下午两点到五点也要上课。不过我会赶回来吃晚饭的!呐——”
她怕柴雨晴追问,又不想对柴雨晴撒太多谎,便从塑料袋里取出盒子递过去。
“复合维生素?”柴雨晴看了一眼,接过第二个药盒,“鱼油……你买这些干什么?”
“给柴爷爷的呀!药师说肝脏手术*的病人不能乱吃保健品,这两样最稳妥啦,鱼油能抗炎,是进口的哦!对了,还有这个——”
雾杉又取出两个盒子。
“这是复合维生素B,另一个是……哦对,月见草油,都是给你买的。”
“给我?”
“对呀,你不是生理期痛吗,医生说吃这个能缓解的。”
柴雨晴张张嘴:“雾杉……”
然而雾杉扭头就跑进楼里了:“我肚子好饿,快回家啦!”
很多事,发生的当下问不出口,事后就很难再问了。因为雾杉第一天当家教回来,柴雨晴就确定她有事瞒着自己。
去碧水庄园,还不希望让自己知道,为什么?
无人知晓,柴雨晴平静的表象下,有多不安。
雾杉究竟是不是异虫,在她心里一直处于模糊地带,如同薛定谔的猫,只要不打开盖子,就永远不用面对残酷的事实。可是,雾杉每天都去见汪琨,恰恰是打开盖子的行为。
这说明雾杉确实是异虫,而且也意识到自己是异虫了吗?
好在,第二天,第三天,雾杉都回来了,除了刻意回避“家教工作”的话题,其他方面与以往并无不同。
第四天出现了变化,雾杉在碧水庄园待了整整一天,但回来的时候,给她和爷爷带了礼物。好像在天平两边各自加上一块砝码,天平虽仍处于将倾未倾的平衡状态,但颤颤巍巍。
真的是增加了下午的课程吗?
柴雨晴不敢问,生怕任何不妥当的举动,打破天平脆弱的平衡,让一切都无法挽救。
煎熬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度日如年。有一个白天,柴雨晴甚至想进入雾杉家里找找线索,在门前伫立半晌,终究没敢插入钥匙。
好在,雾杉每天都回来了,活泼俏皮,完完整整,她担心的事始终没有发生。
就如新搬来的住户——从房东口中,柴雨晴得知他叫马成宁——柴雨晴偶然打过几次照面,彼此都只是客客气气地点一下头,似乎与谨小慎微过日子的普通人别无二致。
房东也说,马成宁之所以选择租三楼的房子,是看在三楼住户最少。
这么看的话,大致能排除马成宁是异虫或者傀儡的可能了。
柴雨晴数着日历上的红圈,晚饭时,对雾杉道:“还有十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你的家教工作能结束吗?”
“只剩下一星期啦!”雾杉回答,“开学前最后三天,我们去shopping!”
“Shopping?”
“对呀!”雾杉嘿嘿地笑,没再说下去。
工作20天,她已然豪挣115万,到时不光要把柴雨晴租的房子买下来,还要把两套房子里的破旧家具都扔掉,全部换新!
柴雨晴已经很熟悉她不想继续话题时的表现,没有追问,只是数着日历上,等待红圈里的日子来临。
目标越临近,心情便越紧张,仿佛这一个月里注定要发生什么大事,而这件事爆发的时点,被挤压在最后一周里。
果然,三天之后,雾杉的工作又有了变化。
晚饭后,她表情为难地说:“雨晴,家长邀请我明天参加晚宴,太热情了,我拒绝不掉。明天晚饭不回家吃了,晚上也会晚点回来哦。”
晚宴……
这么长时间以来,雾杉终究说漏嘴了,她没有意识到,柴雨晴却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为了安全,人们连小规模的聚餐都极其慎重,更别提晚宴。
而且,碧水庄园夜夜笙歌,汪琨每天都把异虫聚集起来举办宴会,这件事谁人不知?当初柴雨晴选择在入夜后前往碧水庄园,正是确定那个时间能见到汪琨。
雾杉知道宴会上的都是异虫吗?她……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异虫吗?
柴雨晴想说点什么,但雾杉已经走开了。
半个月过去,雾杉一直没找到给十二充电的办法,但十二的状态非但没有恶化,反而出现了好转。
雾杉在家的时候,他会追随着雾杉的身影转动脑袋了。
就像没学会走路和说话的婴儿,目光总是追随着母亲。
此外,很多简单的事,只要雾杉演示过一遍,十二就能自己上手,譬如这一周以来的泡面,都是他自己烧水泡的。就是动作慢了点,像某部电影中,被称为“闪电”的树懒。
想到这里,雾杉嘻嘻嘻笑了一阵,把四包不同口味的泡面放在十二面前。
“我明天不回来吃晚饭哦,你饿了的话自己泡泡面吃,架子上还有小面包,也可以吃的。——咦,十二,你头发又好长了。”
雾杉拎了把椅子,把他推进卫生间,让他坐下,第二次给他理头发。
理发器是有天买雪糕时在小卖部看见的,巴掌大的小店就只有这一种电器在卖,她还挺惊奇,问了一下老板。
店老板只是客气地微笑:“能卖就进了。”
雾杉觉得这句废话很有道理,当然是卖得出去才会进货呀!
这款理发器才几十块钱,功能简陋,只有3毫米和6毫米两个档位。雾杉毫不犹豫选择3毫米,因为推起来最轻松,而且十二头型很完美,头发越短越好看,摸上去软软扎扎的,也很舒服。
有了工具,镜子里的十二又焕然一新。
“十二,你都可以去当电影明星了!”雾杉由衷感叹。
十二只是看着镜子里的她,深邃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那张灿烂的笑脸。
同一时间,碧水庄园。
领地成员各司其职,散落在庄园各处,但不少异虫的注意力,都放在不远处的城堡上。
即便汪琨不在时,庄园宴会都每夜不断,持续了整整十一年。而现在,已经中断了整整一周。今天入夜,领主突然宣布宴会将于明日重启,但,参加宴会的主角,换人了。
从汪旭少爷,变成了雾杉。
异虫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用人类古老的词汇形容:领主要换储了。
城堡南侧有一座圆筒尖顶的附楼,无窗,将灯光完全封锁在建筑内部。除了汪琨,没人拥有进入这里的权限,就连他自己,也只在重要时刻过来,缅怀往昔时光。
建筑很高,没有分层,内里通透,四周有环形走廊和楼梯,环绕向上,每隔一段便会分出一条岔路——一道斜向上的石阶。每一级石阶都很宽阔,径深一米有余,总共8级,往建筑中心延伸。
“8”,横过看来,就是人类创造的代表着无穷的符号。
石阶末端有一口垂直放置的水晶棺,与其说棺材,更像是玻璃展柜,聚光灯从建筑顶部垂直射下,里面的尸体纤毫毕现。
棺材密封性极好,充斥氩气,尸体经年不腐。
汪琨面前这具尸体,是他的上一任寄生体。服役十五年,圆满退役。而如今,他当下这具寄生体,也快到期了。
倒不是不能继续使用,而是过了最佳使用时间。人类躯体往往在35岁之后加速衰败,要么耗费更多异虫能量进行修复,维持身体状态,要么,放任寄生体和人类一样老去。
汪琨既不想耗费能量,又不想老去,所以选择定期更换寄生体,身为主宰一方的异虫领主,他有这个能力。
视线转移,更多的石阶、更多的水晶棺进入视野,高低错落,精心设计的灯光,让这栋建筑化身为一座宁静神圣的博物馆。
那些,都是他以前的寄生体。他都保存了下来,作为沙滩上的脚印,印证自己一步一步,完成古老而伟大的使命。
但,即将踏出的这一步,与以往不同。
下一任寄生体,是个人类女性。
然而,她的等级比以往任何寄生体都要高,和他的适配性,也比任何寄生体都要强。汪琨越来越自信地认为,一旦和雾杉融合,他就能一举突破瓶颈,成为A级异虫。
不,也许不只A级,也许,会直达S级。
到时他也不再是小小的异虫领主,而是直接跨过分会,进入总会,成为族群的引领者。
外面突然传来哭声。
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熟悉,是因为那是他的儿子;陌生,是因为出生之后,他从未听见汪旭哭过。毕竟,哭泣与自信的特质毫不相干。
对于熟悉和陌生,十一岁的汪旭有另外一种体验。
爸爸还是那个爸爸,但出差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把他叫到书房里,细细分析手下某人的性格弱点,不再举办宴会,让他参与大人们的高谈阔论,甚至连陪爸爸打高尔夫的权利,他都失去了。
下午,晚上,日复一日,他都被锁在自己的小书房中,背那套该死的试卷答案。
今天,他亲耳听到爸爸说要重启宴会,却不许他参加,让他失神了很久。
身上有些冷,似乎有一层凉水滑过,心脏一抽一抽,被无形的手不断揉搓。
那是汪旭从来没有体会到过的情绪——恐惧。
晚餐吃到一半,他便匆匆离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钻进书房,背试卷上最后一道题。那是一道大题,字很多,数字更多,乱七八糟的数学符号搞得他头晕脑胀。
但他坚持啃下来了,背诵出最终答案的瞬间,从椅子上蹦下来,去找父亲。
父亲不在书房,也不在卧室,空旷的主卧里,只有母亲对窗而立的孤寂背影。
“爸爸在哪里,他去哪里了!”汪旭拉住瑞兰。
身高有差,瑞兰被迫躬下腰,面无表情地回答:“少爷不能去那里。”
南楼!
偌大的庄园,只有一个地方是他的禁地,父亲从未允许任何人进入。
汪旭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南楼只有一扇大门,五米高,看上去是木制,拍起来却硬如石头。小小的汪旭拍着这扇巨门,就像不起眼的水花无力地冲击礁石,一次又一次。
大门内寂静无声,两侧过高的墙壁,让身后的走道望上去逼仄而狭长。瑞兰出现在走道另一端,木着脸,手脚僵硬地向他逼近。
男孩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照顾自己饮食起居的佣人,此时根本不像个活人。
惊怖充斥心脏,让他忍不住哭出声:“爸爸开门,爸爸快开门啊,是我,救救我,爸爸救救我——”
第36章
男孩缩在大门和墙壁的夹角,退无可退,只觉心脏几乎要从天灵盖中跳出来。
被瑞兰抓住手臂的瞬间,他闭上眼尖叫:“爸爸!”
滴的一声,轨道滑动,特制的电动大门向两边缓慢开启。
汪旭用力挣扎,试图摆脱瑞兰投向父亲的怀抱,却见到又一只手搭上瑞兰的肩膀,将她往后拉开。
母亲突然出现,给了瑞兰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没看你把少爷吓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将汪旭拽起来,拢到身前。
恰在此时,电动门敞开足够的缝隙,露出汪琨面带微笑的脸。他望向尤盈纤细的腰身,那个部位正好挡住了汪旭的脑袋,严严实实。
尤盈两只手紧紧箍住儿子的头,回眸与汪琨对视,用有些冷的声音告诉儿子:“不要打扰你父亲。”
汪旭不依:“我会背了,整张试卷都背下来了,我要背给爸爸听!”
啪——尤盈自上而下,也给了他一记毫不留力的耳光,直接把汪旭打蒙了。
“回去睡觉。”她不再看汪琨,推着儿子往前走。一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都用身体严密挡住汪旭的脑袋。
“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足够敏锐,足够有自知之明。”汪琨呵笑,看向瑞兰,“你说,是不是?”
瑞兰低眉敛目,过了一会儿才用一顿一挫的声音回答:“主人说得对。”
汪琨摇摇头:“你也不顶用,这么快就到极限了。进来。”
瑞兰没有任何犹疑,跟进大门。电动门还没阖上,就被汪琨扑脸,压到冷硬的门板上。
颈动脉被一口咬断,炙热的鲜血喷了汪琨一脸。
偌大规模的庄园,自然不只有瑞兰一个佣人。汪旭最熟悉也最亲近瑞兰,但在他母亲看来,其他佣人和瑞兰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汪琨的傀儡。
汪旭的书房外也守着一个,尤盈淡淡扫他一眼:“去通知徐意,明天我要做指甲。”
原本,夜里陪同汪旭背答案的人是桑青程,但汪琨换储的意思越来越明显后,桑青程便不再来了,换成这名男佣。对于这张新面孔,尤盈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关心。
见男佣没应声,她语气越发冷:“怎么,这点小事都需要你主人亲自安排?”
“好的,夫人。”男佣终于走开了。
汪旭从迷糊中回过神,疑惑地看向母亲:“什么主人,妈妈是说爸爸吗?”
从某种程度上,他比雾杉还要“纯净”,对异虫的存在,真正一无所知。
尤盈把他牵进书房,弯下腰,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汪旭察觉到,母亲的呼吸似乎有些紧,有些乱。但她直起腰后,神情一如既往地疏离淡漠。
在父亲的影响下,汪旭轻视身为花瓶的母亲,却又天然地亲近她,和——怕她。母亲看待他的眼神,永远带着冰冷的审视。
汪旭想离开这里,去找父亲。
他退开两步,试图绕过母亲,然而脚步刚动,一把刀出现在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
全金属的修眉刀,尺寸不大,但老式的刀片设计,让人无法忽视其反射出来的寒光。
稍稍平复的恐惧又沸腾起来,汪旭浑身打颤:“……妈妈?”
一步一步,他被母亲逼到了书柜转角,退无可退。
“汪琨给了你很多东西,也教过你很多东西,只有一样,他从来没提起。”
尤盈盯着儿子的眼睛,殷红的嘴唇,像覆盖着一层寒冷的冰。
“汪旭,你拥有得再多,也是会死的。”-
桑青程把车停在予辉路不起眼的角落,后车门被打开,油条和豆腐脑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车厢,和后视镜中看到的那张脸一样,让她感到腻味。
她皱起眉,直接切入正题:“观察结果?”
马成宁极力克制畏惧,气息不太稳:“早、早上8点钟离开家,下午6点回来,偶尔会在街边买东西。除了对门的邻居,没发现和其他人有异常接触。”
“独居?”
“是,是独居。”
和警察局拿到的资料相符,雾杉没有家人。
桑青程想了想:“对门邻居的情况。”
“一对爷孙,人际关系也很简单,平时基本没出门,只有孙女每隔两天出去买一趟菜……对,他们姓柴,爷爷叫柴笠仲,孙女叫柴雨晴。”
桑青程本来没什么,听到名字后语调一变:“柴雨晴?”
这个名字不算耳熟,但绝对印象深刻。王炳竹的死,彭桐的死,苏大辉和李玉义的死,似乎都和这个名字有关!也就是汪琨把怀疑方向转移到了融雪身上,才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雾杉和柴雨晴关系很好?”
“雾杉每天早晚都去柴雨晴家里吃饭。”
马成宁的话让桑青程恍然大悟,雾杉总是提起要回家吃饭,她既然独居,又何来回家吃饭这一说?
竟然是柴雨晴……未免,太巧合了。
桑青程拿出手机,翻出领主的联系号码,犹豫片刻,又熄灭屏幕。若非领主摁着,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这些事情早该查出来了。可时至今天,融雪迟迟没有现身,领主早已笃信对方已经抛弃雾杉这颗棋子了。
光靠一个柴雨晴,不足以让领主舍弃到嘴的肥肉。
“今天晚上十点之前,雾杉不会回家。你找机会潜进她家里,发现任何异常随时通知我。”
“是,主人。”
马成宁刚应完,一个东西从前面抛到他的身上。
一支特制的针筒,容量高达300毫升,寒澹澹的金属针令人胆寒。
但他没有迟疑,熟练地卷起衬衫袖子,右手在牙齿的配合下,给自己扎好皮筋。臂弯处的静脉鼓起,以前留下的针眼,痂色未褪。
十分钟后,马成宁脚步不太稳当地走下车,等轿车离去,才重新回到早餐店。
“五屉小笼,两碗豆腐脑。”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出现在店铺门前,迈着轻快的脚步,一晃而过。
马成宁咬紧槽牙。
只当粮仓,活不了多久。必须让桑青程看到他其他方面的价值,而桑青程也给了他机会。
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汪旭去旅游了?”雾杉眨眨眼,“这么突然呀。”
汪琨平举球杆,眯起一只眼观察直度,笑道:“总不能整个暑假都在学习,要劳逸结合,雾老师说呢?”
“劳逸结合是没错啦,只是最终测试怎么办?”
“别担心,他就去三天,正好最后一天用来考试。”
“噢。”雾杉点点头,没太在意。
汪旭最近这段时间的进步有目共睹,答案都背到应用题了,就算到此为止,考个60分应该也够了。
她道:“那我先回去啦,吃完午饭再来,汪老板放心,我一定两点钟之前到。”
球杆一横,拦住她。
汪琨笑道:“这么远就别折腾了,上午也陪我打球,两个小时,费用照付。”
“好的呀!”雾杉嘿嘿一笑。
两小时就是4万,加下午一共10万,傻子才不赚呢。
不过她也学聪明了,自打让惊艳汪琨的第一杆之后,再也没有刻意强化肌体、提升运动功能,生怕不小心暴露仿生人的身份。
而汪琨,从她依旧标准的击球动作判断出来,雾杉在谦让。只有绝对的强者,才有谦让的资本。
他更加满意了。
桑青程目送两人乘坐球车消失,偏过头问:“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找不到,庄园各处都派人搜了么?”
周泽方摇头:“领主说不用搜,好像……不在意少爷去哪了。”
桑青程蹙起眉。
这时,一辆招眼的粉色敞篷跑车驶来。徐意花枝招展,抬手对两人摇晃五指:“嗨。”
桑青程眉头皱得更紧:“你来干什么?”
徐意:“你说呢,当然是夫人找我做指甲。”
桑青程用余光瞟了眼庄园上层,说道:“徐意,别忘了你是只异虫。”
“异虫就不用挣钱了?光靠领主和会里发的低保,够买几支补剂?想吃饱,还不是得靠自己挣?”徐意翻了个白眼,“再说了,夫人虽然是人,但她给得多呀。”
袅袅婷婷地走进门去。
周泽方诧异道:“少爷失踪,夫人还有心思做指甲?”
“说明根本没失踪这回事。”桑青程扯扯嘴角,“我记得夫人在外面还有一套房子,我过去看看。你不用在这耗着了,产业那头事情不少,交给你处理。”
徐意站在四层卧室窗边,眺望两辆前后离开的车:“桑青程走了。”
说完转身,愣了一下。
尤盈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赤着脚,一件单薄的丝绸睡裙,长发披散,一副睡美人苏醒的香.艳画面。
徐意转身前,她的手指正捏住肩带。
徐意转身后,肩带已经滑褪到手臂上,随着她抽离匀长的手臂,整条睡裙都落了下去。
年近三十,尤盈的身体依然完美无暇。
徐意情不自禁吹了声口哨:“这可不是我要看的啊,领主要是发火,夫人可得说实话。”
尤盈漂亮的脚从堆成一团的睡裙中迈出,一步步走向对方。
“我知道,你很喜欢收集漂亮的寄生体。”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徐意,我可以把我自己给你。”
徐意微微一怔,随即左臂抱胸,右手漂亮的指甲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
“听着看着,都很诱人。不过夫人,你没有资格为自己做主吧?”
“有。”尤盈继续靠近,“汪琨对我根本没有那方面的兴趣。无论他抛不抛弃汪旭,我对他而言,无非是一朵装饰门面的花,一口吃一次就腻的粮。”
她贴着徐意站定,没让徐意感受到多少属于人类的温度,但让徐意闻到了一股馨甜的,和血液完全不同的气息。
“换储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我死不死,什么时候死,汪琨根本不会在意。所以,我有充分的自主权,把自己给你。”
徐意快要沉醉在那股气息之中,但同时,也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她的指甲轻轻拂过尤盈修长优雅的脖颈:“你想让我,杀了雾杉?”
尤盈:“是。”-
为了满足尤盈上门美容的需求,庄园建有专门的SPA室,位于城堡一层的最北侧。
室内淡淡水汽萦绕,宽大的落地窗被观赏竹遮掩小半,窗外是起伏绵延的草地和绿荫成片的碧林湾,当然,碧林湾已成往事,如今只剩下一片望不到头的焦土。
尤盈软在躺椅上,一向红色的甲油换成了薰衣草色的淡紫,漂亮的指甲形状,让她的手美得有些梦幻。
徐意神色痴迷,放下工具,轻轻捧起那只手,凑到唇边,吻过每一个指甲。轮到食指时,她微微启牙,咬住指甲末端,脑袋瞥向一侧。
整个食指指甲被连根拔.出。
尤盈发出忍痛的呻.吟,但没有睁开眼。
徐意舌尖挑起,将指甲吞入腹中,随即仔仔细细的舔舐那根不断涌出鲜血的食指。
“这么危险的交易,先收点定金,不过分吧?”她笑着说,沙沙的声线里带着陶醉,“嘘,放松,马上就不疼了。”
虫域无声张开。
尤盈的呻.吟很快变得微弱,颤抖的手指和紧绷的身体,也缓缓放松下来-
临近中午,日光越发炽热,空气都处于沸腾边缘。
雾杉低下头,抹了把脸上的的汗。酷暑或严寒对仿生人而言都不算难受,但免不了烦恼。
不舒适的环境会损害身体,修复损伤则要额外耗电,而这段时间以来她电量增加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尽管抓住一切公共场合模拟情绪,也只有在上下班路上偶尔恢复一点点电量。
在庄园时,电量一点都没增加过。
电量只剩下12%,令人忧心,雾杉才不想和十二一起,变成一对仿生脑瘫。
好在一个月的班期快结束了,到时候换个新环境模拟情绪,慢充效果应该会恢复吧。
快充当然最好,但那得吃怪虫子。雾杉也期待过吃一条异虫补补,同样失望过异虫迟迟不出现,然而后来也想明白了,异虫对普通人而言是致命的寄生病,自己怎么能期待世界上到处是异虫呢,也太自私了。
为此,她郑重其事地反省过好几次。
脚下一震,球车停下,熄火。汪琨拍拍车顶:“中午我有事,你想吃什么直接吩咐佣人。”
“噢,汪老板不吃午饭了吗,那下午还打球吗?”
“打。”
“那汪老板要吃午饭的呀,运动这么大,要及时补充能量哦。”
汪琨笑了笑,转身离开。
雾杉也走下球车,绕向庄园正门,远远地望见一辆白色面包车,两个佣人正在卸货。箱子是蓝色的,似乎很沉。
雾杉小跑上去,热心道:“我来帮你们。”
一名佣人手一抖,箱子砸在地上,响起玻璃破碎的哗啦声。箱体和箱盖的缝隙中,有殷红的液体渗出,淌到地上。
那佣人顿时慌张起来,瞪大眼睛看向雾杉,旋即抱住自己的脑袋,面孔扭曲。
雾杉的注意力在箱子上,将箱子扶起:“这里面是什么呀,摔碎了吗?”
砰,面包车后备箱阖上了,轰鸣的引擎声吸引了她,只见面包车以极快的起步速度驶离城堡。
等她收回视线时,箱子已经被另一名佣人搬到了推车上,两人对上视线。
那佣人马上低头,以为雾杉等待着答案,快速应道:“是今晚宴会的红酒。”
说完一手拉着推车,一手拽住同伴,走向城堡。
雾杉歪了歪头,看向地面残留的红色液体。高温加快了气味扩散的速度,熟悉的味道钻入鼻腔。
血腥味。
她模拟出疑惑,拧起眉,不过眉头很快便松开:“也许红酒的气味和血很像呢。”
毕竟,她从来没喝过红酒。
汪旭旅游去了,汪老板有事要忙,尤盈不知为何也没出现,餐桌边只剩下雾杉一人,显得空旷而冷清。
雾杉坐在高背椅上思索了几分钟,才开始坦然享受丰盛的午餐。
她想通了一个问题:尤盈不喜欢自己,既然汪旭和汪老板都不在,自然有可能拒绝和自己共进午餐。
很正常嘛,毕竟她自己也不喜欢冷冰冰的尤盈。
吃饱喝足,耗量速度明显降了下来,等睡完午觉,速度会进一步下降。雾杉慢悠悠往汪旭的书房走。其实汪琨安排了一间客房让她中午休息,不过她习惯了书房的环境,便一直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睡。
书房在二层,但雾杉选择坐电梯,能省一点电就省一点电。
电梯门缓缓开启,有人守候在外。
“雾杉?”
雾杉凝视对方笑吟吟的面庞,电梯门快阖上时想起来了这张只见过一次的脸:“是你呀,美甲店老板!”
徐意挡住电梯门,走了进来,按下一层。
雾杉道:“我要去二层午睡哦。”
被徐意抓住手臂:“夫人找你。”
雾杉一愣:“尤盈吗,找我干什么呀?”
“天气这么热,你还陪老板打高尔夫,夫人体恤你辛苦,让我趁午休时间给你做个Spa放松放松。”徐意抬起雾杉的手,细细打量,“手很漂亮呢,一点都没晒黑,要是做个美甲,就更漂亮了。”
“美甲?”
“对,美甲。”徐意展示自己浅蓝色的指甲,上面的碎钻和闪粉在灯光下熠熠生光,“好看吗?”
雾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看!”
城堡很大,走廊四通八达,雾杉在这里呆了将近一个月,也只熟悉一层餐厅和二层书房部分区域。跟着徐意七弯八拐,望见一扇极为雅致的仿古门。
袅袅白汽从门缝中飘出。
她跟着徐意推门进去,惊叹道:“我看到蒸汽,还以为里面会很热呢,原来一点都不冷不热,这么舒服呀!”
城堡大多数地方空调温度都偏低,只有Spa室考虑到要脱衣服,温度调到了最舒适的26度。
徐意指了指房间中间的假山:“哪有蒸汽,是干冰。”
假山安置在造型别致的水潭里,云升雾绕,流水淙淙。
“哇——”雾杉继续惊叹,望见假山另一侧,“那边是什么呀?”
说着就要走过去,又被徐意拉住,摁到躺椅上:“屏风而已。你要做Spa还是做指甲?”
“指甲!”雾杉毫不犹豫,随即苦恼,“可是我的指甲太短了……”
“短指甲做出来也很好看,况且你要陪老板打球,长指甲也不方便。”
“是哦!”雾杉开心起来,“徐老板,我中午没见到尤盈。你要是看见她,替我谢谢她哦,就说我不讨厌她了。”
徐意莫测一笑:“好。”-
汪琨挂了电话,沉稳如他都难掩激动,想了想,拨通桑青程的号码:“今晚改到户外。”
桑青程明显一惊:“领主成功对雾杉投射虫卵了?”
室内是宴会,户外则是狂欢。据说领主的狂欢之夜,只在更换寄生体时才会举行。既然领主选择今晚更换寄生体,说明雾杉脑中已经存在虫卵了。
然而汪琨的沉默,让桑青程意识到答案是否定的。
桑青程:“领主,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汪琨:“你觉得我不会成功?”
桑青程:“不,不是,我只是希望领主更换寄生体之前,先查清楚雾杉的底细……”
“桑青程,无谓的事少做。”汪琨道,“我刚接到消息,宇宙会议明晚八点召开。”
桑青程又是一惊:“宇宙会议?那不是很久都没举办过了吗?”
汪琨笑了笑:“这次会议就是冲着华国来的,要么融雪联会覆灭,要么华国走到尽头。桑青程,属于我们的狂欢要来了。人类有一句名言,混乱是阶梯,懂么?”
“……我明白了。”桑青程应道。
混乱将起,领主必须更换更强大的寄生体,趟平通往分会,甚至是总会的路-
十八岁女孩的手,指节清晰,又不乏肉感,最是软嫩。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死皮,不需要泡水,只需要用湿巾慢慢擦拭。
清洁,打磨,底油,甲油,面油,一共五个步骤,在徐意手里,少有人能撑过第一步还保持清醒。
作为汪琨千挑万选的妻子,尤盈支撑到第四步,才抵抗不住精神污染,堕入虚幻的梦境。而雾杉……
第一步清洁,便已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诚然,其中有徐意刻意控制虫域能量浓度的原因,只是两者差异这么大,仍旧让她忍不住觉得,汪琨打眼了。
雾杉是高级寄生体没错,但要说顶级,差太远了。
连她都只把雾杉看成是一个不错的长期粮仓,领主居然为了这个人类女孩抛弃培育了十年的汪旭,未免可笑。
擦完最后一根手指,徐意放下湿巾,静静凝视雾杉的面庞。
眼睛闭合,唇边泛出微笑——很好,已经堕入愉悦的梦境了吧。
徐意正想着,雾杉突然睁开眼,迷迷瞪瞪:“擦完了吗?对不起哦徐老板,我不是故意睡着的,你擦得太舒服了……”
徐意笑容一僵:“……没事,接下来还要打磨。别担心,我不会弄伤你。”
“我不担心哦,徐老板一看就是很专业的。”雾杉又打了个哈欠。
徐意拿起指甲锉,开始打磨雾杉的指甲。她的力道越发轻柔,让雾杉指尖酥酥痒痒的,困意卷土重来。
但她强撑着眼皮,担心自己睡着的话,对徐老板不尊重。
徐意则万万没想到,雾杉居然能坚持到十个指甲都打磨完。此前,还真是小看她了。也对,自己释放的虫域能量不算多,她又是高级寄生体,能在一定时间内抵抗精神污染,很正常。
徐意悄然收缩虫域范围,提高区域内的能量浓度。
“要给你涂底油了。”她说道,顿了顿又补充,“你想睡就睡吧,没关系的。”
只要不是服用安眠片后的无意识昏睡,普通睡眠也无法阻挡精神污染的侵蚀。
“真的……吗……”
雾杉好像获得了批准,最后一个字都没说清楚,便彻底睡了过去。
第37章
柴雨晴握住食指,站在厨房里,鲜红的血从指尖滴落,和水槽底部残留的水渍混合,形成一道蜿蜒的红痕。
“小晴……小晴?”柴老爷子轻唤两声,见没动静,走了过来,也没了动静。
柴雨晴忽然回神,扭头去看爷爷,只见老人直勾勾盯着她流血的手指,安静,但神色难掩惊恐。
爷爷肯定想岔了!
她心头一惊:“爷爷,我只是洗刀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
打开水龙头冲洗掉手上的血迹。
“噢……爷爷去给你拿创可贴。”
老爷子拿了创可贴回来,替孙女消毒、包扎,枯瘦的手指有些抖。柴雨晴好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解释自己并不是想吸血才划破手指吗?
在上了年龄的、固执的人面前,只会越描越黑。
她六神无主,视线落在创可贴上,忽然想起一事:“我都忘了,爷爷你的药吃完了吧,今天该去医院拿药的!”
柴老爷子自己倒是记得,只是孙女从早上开始就失魂落魄,他便没提。
“明天再去也行,少吃一天药没什么的。”
“那怎么行,我现在就去医院,爷爷你先午睡一会儿。”
柴雨晴满心愧疚,说着就往外走,指尖触碰到门锁时,忽然一顿。
她听到了细微的异响,凑近猫眼,往外看去。
声控灯没亮,昏暗的楼道里,有一个黑色轮廓的背影。对方紧贴着对面的防盗门,弯着腰,细碎的金属声响似乎是从他手里发出来的。
柴雨晴眯起眼,依稀辨认出来,是新搬来三层的住户,马成宁!
马成宁为什么要撬锁,他潜入雾杉家里想做什么?
念头刚升起,咔哒一声,门锁被打开了。声控灯亮起,似乎把马成宁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猫眼里,他肥胖油腻的脸被灯光照得惨白,让柴雨晴蓦然捂住自己的嘴。
老爷子注意到孙女的异常,走过来:“怎么了?”
柴雨晴慌张地收拾情绪,挤出勉强的微笑,转过身迎上去,把爷爷往卧室里扶。
“没事,就是想到爷爷该睡午觉了。”
若马成宁是异虫,她是免疫者,最起码不用担心被寄生。爷爷则不然,出院后,柴雨晴甚至不敢带着爷爷出去散步,只能每日领着他在狭小的屋子里转悠。
“放心吧爷爷,我没事,很快就回来。”
她让老人躺上.床,关好卧室门,左转去厨房取来一把水果刀,再回到防盗门后。
小房子没有玄关,钥匙都挂在墙上。她握紧刀柄,深呼吸,让自己微微的颤抖镇定下来,从墙上取下另一把钥匙。
雾杉家里的钥匙。
钥匙没用上,马成宁只是把门虚掩了。柴雨晴推大缝隙,视线所及的客厅里,没有马成宁的身影。她又捏了捏刀柄,无声走进房子。
空气中残留着泡面的气味。
这让柴雨晴皱了下眉,雾杉在她家吃过早饭才走的,要很晚才会回来,怎么可能冲泡面?也不大可能是马成宁,他刚撬锁溜进来,烧水都来不及……
难道是雾杉回来了?
柴雨晴下意识想叫雾杉的名字,及时止住。她发现了异常的地方——雾杉的卧室门关着,但雾杉是独居,睡觉都不关门!
马成宁进去了?
他发现雾杉回家,尾随撬锁,又溜进雾杉的房间,目的是什么,可想而知。一些异虫不满足于服用补剂,也会溜进普通人家里。
柴雨晴愈发紧张起来,愈发小心地往卧室移动,突然,身后传来咔哒一声。
防盗门锁上的声音!
她豁然扭头,却只看到一个黑影,随后就被马成宁扑倒在地。马成宁死死捂住她的嘴巴,柴雨晴凭借本能不断挣扎,双方的情绪手环同时响起滴滴滴的警报。
忽然,马成宁骂了一声:“他.妈的!”
从大.腿上拔.出水果刀,扔到地上,哐啷一声。
温热的鲜血濡湿柴雨晴的小腹。
她意识到自己刺伤对方了,马成宁的神情也从狰狞变成暴怒,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松开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满脸痛苦。
柴雨晴手脚并用,趁机后退,抬起一脚踢在他胸口,将体重足有她三倍的男人踢翻。但马成宁也反应过来了,先一步抢过地上的水果刀,对准柴雨晴。
“不想死就闭上嘴!”他凶狠地说,左手仍捂着太阳穴的位置。
柴雨晴甚至可以看清他额头跳动的青筋。
她赫然反应过来,马成宁不是异虫,而是异虫控制的傀儡。受伤的痛苦瞬间唤醒了他脑袋里的幼虫,所以才引发头疼。
但这不代表柴雨晴的处境有多好。
她深知,傀儡为了活命,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做得出来。在某种程度上,马成宁比异虫还要危险。
柴雨晴慢慢后退,悄然摸索自己的衣服。
糟了,出来时太急,没有带手机。
身体磕到桌角,退无可退。她盯着步步逼近的马成宁,不敢偏移目光,只能悄悄抓住书桌上的键盘。
马成宁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停下一跛一跛的腿:“放下,不然我马上去捅死你爷爷!”
话音未落,开门声突然响起。
不是防盗门,而是卧室门。它突然被打开,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中。他个子如此高,几乎顶到头顶的门框。
“你是谁?”
看到意料之外的陌生人,柴雨晴和马成宁异口同声。
十二面无表情地扫过两人,视线投向地板上的血迹,难得清明的眼神重新被茫然笼罩。沉默三秒后,他从门里走了出来,几乎擦着马成宁过去,拿起客厅角落的扫把,清扫血迹。
扫把不是拖把,自然擦不掉鲜血,反而在褐色地板上留下一道一道无规律的血痕。看上去仿佛一朵艳丽又诡异的鸢尾花。
血是从马成宁腿上流下来的,扫把不可避免地扫到他的脚。马成宁忍无可忍,用水果刀抵住十二的喉咙。
“你到底是谁?!”
十二连刀都视而不见,仍旧向前踏出一步,喉咙和刀尖顿时相触,出现一个血点。
柴雨晴眼睫一颤。
马成宁完全来得及撤刀,他也有类似的想法,然而很快被否定。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以这个年轻男人的体格,明显比柴雨晴要难对付得多,既然对方主动撞上他的刀尖……
思忖间,十二已然踏出第二步。
马成宁如愿以偿,看到水果刀插入他的喉管。十二似乎意识到自己受伤了,终于放下手里的扫把,后撤一步,马成宁松开刀柄。
十二的喉咙带走了水果刀,丝丝鲜血从伤口缝隙中溢出。
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比先前多了一丝迷茫。先垂下眼,看了看摇摇晃晃的刀柄,然后抬起右手,把刀拔了出来。
鲜血喷溅而出,溅了马成宁一脸。
然而马成宁根本不敢闭上眼,因为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对普通人而言足以致命的伤口,愈合了!
“异虫,你是异虫?!”
惊恐攫取了马成宁的心脏。他是桑青程的傀儡,不能再被其他异虫寄生,不代表其他异虫不想喝他的血。
何况自己先动手刺伤了异虫。
“我,我不是……”马成宁没能解释或求饶,剧烈的头疼卷土重来,迫使他捂住头。
他终于把眼睛闭上了,也因此,全然没有发现,十二在同一时刻豁然抬头,眼神冷冽。
他给柴雨晴的感觉,比马成宁还要危险。柴雨晴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身后又无退路,本能地想躲到书桌底下。但她还没付诸实施,十二开始动了。
他手腕一翻,水果刀变成反握,从马成宁头顶插入,轻松得好似切豆腐。
同时,握刀的手松开刀柄,捏住马成宁的后颈,迫使对方张大嘴巴,左手探入口腔,拔.出马成宁的舌头。
不,不是舌头,是一条赤红色的、细长的蠕虫。
异虫幼虫感知到危险,试图通过鼻腔逃出马成宁的身体,却被十二精准预料到。
五指一捏,幼虫寸断,虫尸透明化的速度比异虫要快得多。不过其体内爆出的汁液消失得慢一些。
柴雨晴已经看傻了。
碧林湾那一.夜,囿于光线太黑,她没看仔细雾杉是怎么杀掉那只异虫的。而这次,她和这幅惊悚血腥的画面,只隔了两米。
十二甩了甩手,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你是谁?”
柴雨晴想把这个问题还给他,但她不敢。她压住紊乱的呼吸,说:“我是雾杉的朋友……”
只回答到一半。
她忽然发现,十二身上冰冷杀气消失了,目光也变得涣散,一如他刚出现时的模样。
果然,十二低下头,四处看过一遍后,重新拿起扫帚,试图用软塌塌的刷毛把肥胖的尸体扫进小小的簸箕里。
柴雨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异虫吗?雾杉的同伴?一直在这个房子里吗?
不对,要是一直都在,她早就应该发现了。也就是雾杉去家教后,她才很少来雾杉的房子里……雾杉最近才带回来的异虫?
看样子,似乎和雾杉一样,出现了失忆症状?
十二不厌其烦地扫了十五分钟,柴雨晴就这样看了十五分钟。对方没有攻击行为,危险应该已经解除了。
柴雨晴看着一地的血,正不知如何是好,防盗门又被推开。
她看着进门的人,进门的人举着一把枪,也看着她。
两道目光对视几秒后,米途放下枪:“帮忙收拾一下。”-
碧水大道,桑青程把油门踩到底。
庄园出事了。
徐意死了-
半个小时前,指尖钻心的疼痛驱散愉悦的梦境,让尤盈苏醒。落地窗外,正午阳光洒在地面上,亮得刺眼。
熏香的味道让她蓦然回想起来自己所处的地方,和眼下正在进行的事。
她听到了细微的声音。
尤盈往躺椅上方蹭了蹭,从屏风和墙壁的缝隙望向里侧。声音正是从那里传过来的,那边的躺椅上,是雾杉。
年轻的女孩似乎睡着了,脸恰好歪向这边,眉目平静,唇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弧。尤盈一时分辨不出来,她究竟有没有笑。
应该是有的。
作为汪琨的妻子,尤盈对他手下的异虫多少都有些了解。徐意的情绪异能是「愉悦」,精神污染能让人堕入天堂般的梦境。
一步步撕碎梦境里的美好,让目标陷入惊恐和绝望,从而投射虫卵——这是徐意的拿手好戏。
尤盈抿紧嘴唇,捏住受伤的食指,让疼痛提醒自己保持理智。
雾杉的生死本和她无关,若非汪琨决意换储,她也没有对雾杉动手的意思。一切都是这个年轻女孩自找的。
看样子,雾杉已经堕入梦境了。
正如她苏醒之前,徜徉在蔚蓝天空之下,柔软云朵之间,自由自在地挥动翅膀,从身到心都被愉悦的情绪填满。
接下来……尤盈回忆着自己的梦境。
记忆似乎很遥远,疼痛却依然清晰,应该是堕入梦境后不久,她被拔掉了一根翅尖的飞羽。
那种钻心的疼,和眼下被拔掉指甲的手指,一模一样。
但她失去的只是一根羽毛,雾杉即将失去的,是全部的羽毛。
尤盈几乎能想象那个场景,恣意飞翔的天使,羽毛被无形的力量一根根拔.出,从疼痛到恐惧再到摇摇欲坠的绝望……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心中却痛快起来。
都是雾杉自找的。
开始了。
尤盈看到徐意放下指甲油刷,伸出手掌,在雾杉闭合的眼皮前晃了晃。
雾杉没有丝毫反应。
尤盈听到徐意发出柔媚的低笑,看到她轻轻抬起雾杉的左手,咧开红.唇,用森白的牙咬住雾杉的食指指甲。
愉悦梦境中的女孩,即将失去第一片飞羽-
尤盈和雾杉,哪个寄生体等级更高?徐意已经不确定了。
尤盈清醒的时间更长,但虫域能量浓度较低,雾杉只坚持到第三步,但徐意释放出了更多的能量,并且收缩了虫域范围。
对于普通异虫而言,两者都是梦寐以求的寄生体。或许,雾杉确实更胜一筹,可在徐意看来,尤盈才是最适合她的寄生体。
她能够以恐惧和绝望给雾杉种下虫卵,可这些都不是她的核心情绪,真正转移寄生到雾杉体内,对于实力有无提升,很难说。
反观尤盈,看看这个Spa室就知道了。十几年来处于异虫环伺的环境中,还有心情享受,和「愉悦」情绪十分匹配。
徐意敢肯定,一旦自己转移寄生到尤盈体内,实力必然大幅提升。或许B级?
等级突破,她就能向公会申请,让汪琨归还分离体。
届时,她将是某个领地上的领主,再也不用看汪琨桑青程之流的眼色,为了补剂汲汲营营。
想到这里,徐意的红唇咧得更开,向来美艳的一张脸,显得有些扭曲。
她的眼珠向左滑动,余光扫见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尤盈。挑选寄生体为什么要注重外形,正因为美丽的人,去到哪里都能轻易获取愉悦的情绪啊!
徐意心想着,头颅猛地一歪。
那片只涂了底油的、粉嫩的指甲,被她用牙硬生生拔了出来。舌尖一挑,指甲入腹。
她缓缓舔舐唇边的血渍,盯着雾杉熟睡的面孔,同时抬起雾杉另一只手。
第一片飞羽被拔掉,梦境中的鸟儿,是不是盯着自己的翅膀,惊慌失措?生怕旁边的飞羽,也被拔掉?
不急,先换一只翅膀。
徐意再度咬住雾杉右手食指的指甲,第二次偏头,又一片指甲被吞入腹。
这一次,她没有舔舐血渍,紧接着咬住小指指甲,正想用力,目光一凝。
怎么回事?
为什么只流了这么点血?
几秒钟前才被拔掉指甲的手指,已然止血了,有什么东西从甲床根处一点点蔓延出来,粉嫩的,带着一点点乳白……指甲,是指甲!
雾杉被拔掉的指甲,在她眼皮子底下重新长出来了!
徐意见鬼似的,眼睛越瞪越大。
“原来指甲修复这么慢呀。”
突兀的话声让徐意汗毛倒竖。
雾杉竟然醒了!
难道是精神污染不够严重,被疼痛唤醒的吗?
不,那双一双黑白分明眼眸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受伤的手指压根与她无关。
徐意脑子一团乱麻,竟直接愣住了。
当然,任她耗费多少脑细胞,也猜不到雾杉真正苏醒的原因。
作为仿生人,说睡觉就真的是睡觉,情绪模拟功能和传感系统陆续关闭,痛觉感知亦在其中。即便她把雾杉的手脚都砍断,雾杉都不会察觉到任何不妥。
让雾杉察觉异常的,是电量变化。
电量消耗突然加速,从8%一路跌破5%,触发了电量警报。电池区把异常原因明明白白传递到芯片核心:修复功能耗电骤增。
所以雾杉醒了。
睁眼之前,她还有些疑惑,没把修复功能开启的原因关联到徐意身上。直到眼皮掀起,和徐意同时目睹自己血淋淋的手指上,指甲在快速生长。
雾杉挪动视线,徐意的目光一触即退,整个人向后弹开:“你是异虫?”
雾杉慢慢坐了起来,弯曲十指。左右手的食指指甲都是新修复的,遗留的血迹还很新鲜,顺着指节慢慢流到掌心。
“我不是异虫。”她实话实说,抬眼望向徐意,“你看见了,对不对?”
徐意震惊的表情渐渐隐没,眼神越来越冷。
她不关心雾杉的问题,也不相信雾杉的否认。她已经想清楚了雾杉拥有自愈能力的真相——
汪琨骗了所有人,他早已在雾杉脑中种下虫卵,虫卵不仅孵化出实体幼虫,并且经过大量血液喂养,已然变成成虫!
难怪今夜突然举办狂欢宴会,那根本是汪琨为了转移寄生准备的!
雾杉见她一言不发,模拟出苦恼的神色。
“行动判断逻辑说我应该杀了你,可是情绪判断逻辑让我有点纠结。你为什么要拔掉我的指甲呢?不拔指甲,就不会发现我的修复能力,我也就不用杀掉你了……”
徐意已然打定主意,哪里会听雾杉的胡言乱语,冷笑起来。
“杀掉我?好大的口气!”
虫卵,幼虫,成虫,这一过程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一天便足够。然而徐意亲眼见过雾杉的情绪稳定性,断定汪琨花费了不少时间。
既然如此,雾杉就是一只新生的异虫,实力能强到哪里去?
哪怕天赋异禀,初始等级也顶多是D级!
若被汪琨知道自己对他看中的寄生体下手,事情就彻底无法转圜了,眼下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杀人灭口!
但凡徐意尝试一下对雾杉投射虫卵,就能发现自己的推断全部错误。然而她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冷笑着说完,便消失在雾杉视野里。
砰——Spa室的门被关上。
雾杉循声望去,捕捉到一抹速度极快的人影。随着人影移动的方向,又转过头,仰起脸,看到徐意出现在假山之上,姿态轻蔑,眼神睥睨。
雾杉眨眨眼,黑沉的眸子攸地一亮,苦恼神色一扫而空。
“你不是人?”说话的语调也雀跃起来。
假山上的徐意,失去了双臂,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翅膀,翼展极长。羽翼半掩在干冰升腾的白雾之中,色彩梦幻,却称不上漂亮。
因为雾杉看得清清楚楚,那“羽毛”根本不是羽毛,更像是密密麻麻的肉瘤,不断蠕动,相互挤压。
只有翅膀最边缘的一圈飞羽,看上去不像肉瘤。但也与羽毛无关,从其散发出的光泽看,质地极为坚硬,像是某种角质堆叠而成。
徐意懒得回答雾杉的问题,在她看来,雾杉雀跃的表情,无异于十足的挑衅。
一根飞羽消失。
咻地一声,它从徐意口中钻出,箭一般射向雾杉。
她的目标十分明确,雾杉大脑中新生的异虫。
雾杉没料到这番变化,也没来得及躲,被射中飞羽射中眉心。飞羽好似钉入树干,一声钝响后,末端颤动。
雾杉翻眼看了看,把它拔下来,眉心伤口自动愈合。
“果然不是羽毛呀,摸着怎么有点像指甲?唔,好大片的指甲……”
“骨头还挺硬。”徐意冷嗤,“我看你能有多硬!”
后半句话刚出口,她又消失了,淡淡的身影出现在偌大房间各个地方,破空声齐刷刷响起。
数道飞羽从不同方向,攒射向雾杉!
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它们堵住了雾杉每一个能够逃生的方向。留在原地,等着被打成筛子,选任何方向逃跑,也必然会被一两道飞羽射伤。
不够致命?不重要,自愈能力消耗的能量对于新生异虫而言是巨大的。
能量都没了,还拿什么和她对抗?
徐意的计划很美好。
现实很残酷。
躺椅上的雾杉稳如泰山,目光扫了一圈逼近的飞羽,轻轻开口:“肌体强化,100%。”
所有飞羽同时射中她的身体,却像撞上坚不可摧的墙壁,同时被反弹出去。
徐意只觉自己幻听了,金属声?
她张开翅膀,滞留在半空,看着雾杉双足落地,站了起来。
防御异能?
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汪琨是典型的攻击型近战异能,他选中的寄生体,怎么可能衍生出防御异能?
慌乱升起,很快被徐意压下。
就算是防御异能又如何,终究是新生异虫,看对方走路慢腾腾的样子就知道了,能量即将告罄!而自己的能量还有很多,她能扛住几轮飞羽?!
从某个角度而言,徐意的推测是对的,开启肌体强化后,雾杉的电量又掉了1%。
不足4%的存余,确实“即将告罄”。
所以雾杉决定速战速决,但在动手之前,还需要确定一件事:“你是异虫吗?”
徐意一声冷哼,所有飞羽同时偏转角度,就要带着她重新进入高速移动的状态。
然而,她的眼前忽然一花。
轰!
她撞到假山上,几乎被凸出的山体撞断脊骨。
痛楚和冰凉的感觉同时涌来,徐意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被雾杉从空中拉下来了,双腿有些蜷曲着,浸泡在假山下的水潭里。
干冰让水面白茫茫一片,仿佛置身雪山。
“你是异虫吧?”
雾杉似问非问地呢喃,左手箍住徐意的脖颈,右手捏住翅膀上一个羽毛形状的紫色肉瘤,用力一拉。
肉瘤被抻直,细细长长的一道,末端疯狂扭动。
“果然是虫须呀。”雾杉雀跃的神情愈发灵动,盯着徐意因痛苦而扭曲的眼眶,“你是异虫!”
这四个字仿佛最终裁决,让雾杉甩掉所有的犹豫和枷锁。
她脖子一伸,咬断了那根虫须。断肢部分被吸溜到肚子里,面条似的。
电量增加1%。
徐意的嘴巴张大到极致,却因气管被捏死,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雾杉又捏出一个肉瘤,吃掉一根虫须,皱皱眉:“这样吃好麻烦……这些都不是躯干。徐老板,你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样,躯干也在脑子里?”
一拳轰出。
但贴着徐意的额头停下。
雾杉注意到了她赤红的、恐惧的眼睛,想了想,转而模拟出抱歉的表情。
“徐老板,你被异虫寄生了,也就是说,你已经死掉了。我感到很抱歉。但是我也要谢谢你,因为你是异虫,所以我可以杀掉你了。”
说是这么说,她现在想清楚了,即便徐意是普通人,她也会动手。
事后或许会模拟自责情绪,但不会太久,谁让是徐意先伤害她呢?
眼前那只白皙秀气的拳头拉开距离,摆出拳架的姿势,徐意知道自己必须殊死一搏了。
软塌塌的羽翼顿时支棱起来,所有飞羽调转方向,锋锐的羽尖冲向雾杉。
羽翼蓦然合拢。
然而雾杉的拳头更快。
仅仅一拳,徐意便颅骨崩裂,羽翼顿时崩溃,所有肉瘤都崩散成虫须模样,漫天飞舞,争先恐后地去护卫虫躯。
然而虫躯被雾杉捏在手里,已经送入嘴中。
无形但庞大的吸力笼罩下,虫躯毫无反抗能力,直接入腹。带着一团团细长的虫须,让雾杉只觉自己像是吸溜一坨超大的意大利面。
她满足地打了个嗝,电量上涨28%,比预计的少了点。
不过,也算解燃眉之急了。
“哎呀!十二要是在就好了!”
雾杉懊恼地跺了一下脚,肌体强化状态下,溅起的水花带着异乎寻常的力道,溅射在几米外的屏风上。
屏风倒了,下面响起一声短促的惊叫。
雾杉愣了愣,走过去,单手掀开屏风,只见向来优雅示人的庄园夫人,花容失色,披头散发,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略微思索,弯下腰,用手撑住自己的膝盖,真诚发问:“是你让徐老板拔我指甲的吗,尤盈?”
第38章
房东米途显然认识雾杉房子里的年轻男人,一个字都没说,就把对方领进卫生间。
他很快出来,把门关好,静静凝视柴雨晴的眼睛:“在这里等我。”
忽略浓重的酒味,柴雨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清醒的眼眸。
她犹疑片刻,轻轻点头。
米途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一只塑料大桶,里面有几件皱巴巴的旧衣服,和垃圾站专用的超大号垃圾袋。
在柴雨晴的注视下,他用垃圾袋包裹马成宁的尸体,严严实实,缝隙处还缠上胶带,防止鲜血渗出。
他先试着自己抬了一下,太沉,转而望向柴雨晴。
“帮忙。”
柴雨晴咬着嘴唇过去,忍住不适,抬起尸体的腿。
尸体很沉,她被迫改用手臂圈住尸体的腿,心里最后一丝畏惧,也荡然无存。
柴雨晴忽然觉得,死人不过如此,死去的傀儡,更没什么可怕的。
两人将尸体搬到墙边,一起动手,用旧衣服擦拭地上的血迹。
衣服不算脏,但很臭,似乎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酸重的气味比血腥味还要难闻,让柴雨晴忍不住干呕。
米途充耳未闻。
柴雨晴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十分清楚,这是在保护雾杉。
傀儡死亡,虫母不一定会善罢甘休,不论报警还是向管控中心报案,都会让案发现场成为半公开的场所,进而让异虫怀疑到雾杉身上。
地板、桌脚、椅面……不一会儿,血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米途又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往上面倒了某种液体,重新将染过血的地方擦拭一遍。
柴雨晴不知道那种液体的功效,只觉得米大叔一定是心细的人。
现场清理完毕后,他又走进卫生间,给十二冲了澡换了衣服,带回卧室。
柴雨晴凑过去看了一眼,卫生间里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连瓷砖上的水迹都被刮掉了。
米途走出卧室,关上门,低头看手腕上也像是垃圾桶里捡到的旧表。
柴雨晴忍不住了,即便忽略今天的事,她心中也积攒了太多的疑问,而米途的出现,让她直觉找到了能够解答的人。
“米大叔……”
米途抬手:“下去再说,帮我抬一下,这个点楼里应该不会碰到人。”
柴雨晴欲言又止,最终点头,临出门时忽然想起:“楼道里有监控。”
米途在前面托住尸体的肩膀:“不用管监控。”
柴雨晴一怔,很快意识到他的画外音:那根本不是政府强制安装的监控,而是米大叔自己的监控,所以他才能及时赶到。
她对酒鬼房东的印象,加速破裂。
然而颠覆印象,却是在十分钟后。
马成宁膘肥体壮,两人花费将近十分钟才将他抬到米途的棚屋。棚屋内部也很简陋,物品堆积凌乱,四壁都挂着脏兮兮的布帘,权当墙壁。
却没想,靠近院墙一侧的布帘,掀开后,另有空间。
米途用院墙做了一个障眼法。这段院墙是弧形,被棚屋一侧抵住两头,顶部也被棚屋屋顶覆盖,人在外面,不论从什么角度看过去,都以为棚屋和围墙融为一体。
谁也想不到,布帘后,棚屋和围墙之间,还有一个狭长的弧形空间,拉起地面的水泥板,便能看到通往地下的台阶。
柴雨晴有些犹豫,依稀从黑黢黢的洞口里,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
米途已经走下台阶了,发觉身后没动,回头望来。
“米大叔……”
“我不是异虫,也不是傀儡。”米途抬起右腿,在台阶上踏了两下,“我自己抬不动。”
他的右腿受过伤,平时看不出来,搬运重物时则有些跛,柴雨晴也发现了。
柴雨晴又咬了咬下唇:“好。”
台阶很长,想必通往地下很深的地方,两边也很窄,都是粗糙的水泥墙壁。四周光线越来越暗,直到柴雨晴完全看不清了,米途才在某个地方按了一下,前方亮起微弱的白光。
到底了,脚下地面凹凸不平,空气中充斥着浑浊的潮味。
柴雨晴的不安越来越强。
路过一处岔道口,她敏锐的发现,另一条地道的地面和墙壁都平整许多。规则的形状给她带来了稍许安全感,然而稍纵即逝。
米途没有拐弯,而是沿着原来的地道往前走,不久后,前面出现了半敞开的门。
潮气之中,柴雨晴闻到了极淡的腐臭味。
进门后,米途放下尸体,打开灯,一个地下空间映入柴雨晴眼中,面积不算大,约莫几十平米,和她租住的房子差不多。
空间里充斥着蓝色或紫色的光线,不是混杂,而是太过接近,让柴雨晴一时难以分辨。*这种光芒乍一看没什么,可不到一分钟后,柴雨晴便生出头晕目眩的感觉。
“米大叔,我……”
“帮我抬一下。”
这次不是抬尸体,而是墙边的堆叠的编织袋,里头鼓鼓囊囊,柴雨晴在袋子表面摸到了沙子的颗粒。
她不得不帮米途抬起袋子,来到房间正中心,一小片方形区域的地面上,似乎也有沙子的痕迹。
米途拿出一把刀,划破编织袋,将里头的黄沙抖落出来,示意柴雨晴继续抬。
一共抬了三包沙子,在那片区域上堆成小山。
米途用一柄类似钉耙的工具,将小山推倒,把沙子一点点推平。他把手指插入沙层中,约莫半根手指的厚度。
还要抬一趟,但不是沙包,是尸体。
柴雨晴气喘吁吁,四周光线本就不适,此时愈发头晕脑胀,站都站不稳了。她后退几步,扶着墙站定,努力集中注意力,分辨米途在做什么。
米途抓住一根悬挂的绳子,用力一拉,哗的一声,透明雨布落下,笼罩住那片铺有沙子的方形区域。
柴雨晴睁大眼,顺着雨布仰望,蓦地一怔。
她揉了两次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悬挂在雨布中间的,确确实实是一把铡刀。两端系着锁链,可能被雨布落下所干扰,此时锋锐的刀刃摇摇晃晃,令人心惊。
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念头刚升起,铡刀猛地下坠,锁链抽动出细碎的金属声,然后,噌!
铡刀斩入沙层,鲜血如同泼墨一样,溅射到透明雨布上。
柴雨晴张大嘴,下意识去寻找米途,只见他站在另一侧的墙壁边,正在摇动古老的、如同轱辘一样的装置。
随着他的动作,细碎的锁链声又响起,铡刀一点点抬升。
复又落下。
柴雨晴终于反应过来,跪倒在地上,呕吐不已。
噌,噌,噌……
可怕的声响里,米途淡淡的嗓音传入她耳内。
“沙子能有效吸收血液和人体组织液,还可以降低噪音。”
“紫外线光能分解臭味。”
“这里连着下水道,只要尸体分解得够细,就能被水流彻底冲散,无影无踪。”
说着,他提起一把铲子,走进早已被染红的雨布。
里面传来铲东西的声音。
柴雨晴知道,他在铲那些尸块,就像她做饭剁肉沫时,总是需要将剁过的地方翻一翻。
她吐得愈发严重,再也控制不住目眩的感觉,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瞳孔涣散了好几秒,才看清头顶摇摇晃晃的东西。
铡刀。
整个人仿佛被泡在血肉组成的泥沼中,惊恐和绝望瞬间攫取心脏。
柴雨晴失声尖叫,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手脚被绑,嘴巴也被强力胶带封住。
“我也很犹豫。”
柴雨晴扭动身体,循声看去,红色雨布之外,有一道人影。
作为众人眼里的酒鬼,米途向来弓着背,此时舒展开,显得异常得高大。
他拄着铲子,看向血红雨布里挣扎的年轻生命。
“你是雾杉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你要是消失,她一定会难过。但是,你们走得太近了。”
“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是不是已经猜到雾杉的秘密了?”
“你可能不懂,为了她,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只能杀掉你了。尤盈,你是不是异虫?”
“不,我不是异虫!”
尤盈急忙分辨,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修眉刀,划破自己的掌心。
“你看,我不是异虫,我是人,是人!”
雾杉歪起脑袋看她:“可是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呀,而且是你派徐老板来伤害我的……”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是异虫的事,我不会告诉汪琨。我还会帮你,帮你杀了汪琨!”
“……我为什么要杀汪老板?”雾杉疑惑起来,“汪老板不是你丈夫吗?”
尤盈也愣了一下。
和徐意一样,她亲耳听到雾杉否认自己是异虫,可半点都不信。
除了异虫,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存在拥有自愈能力?还有什么样的存在,拥有那么可怕的爆发力,并且可以吞噬异虫?
身为异虫,接近汪琨,连汪琨都被其伪装人类的手段骗过去了,目的还能有什么?
尤盈十分确信,她一定盯上汪琨的虫躯了。汪琨融合了数百名手下的分离体,只要吞噬汪琨的虫躯,必然能够大幅提升实力。
然而,尤盈也相信,雾杉坚决否认有其道理。
汪琨是那么好杀的么,但凡走漏半点风声,雾杉就会面临数百异虫围攻的局面,九死无生。
她脑筋急转:“这里的事我可以帮你收尾,一定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是你杀了徐意!”
却见雾杉拿出手机:“尸体的事,我也可以找人帮忙哦。”
拨通沉宜的号码。
尤盈真的崩溃了:“求求你,看在小旭的份上,放过我……”
“小旭?”
雾杉花了几秒,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汪旭。
那个男孩子是让雾杉很头疼,但总的来说,雾杉并不讨厌他,而且后来的课程中,汪旭也越来越乖巧听话,有时候小心打量她的眼神,让雾杉会联想到电影中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
可怜,无助。
沉宜没接电话。
雾杉放下手机,蹙着眉蹲下来,近距离盯住尤盈的眼睛。
“那我们签订一份协议吧,口头的。”
“……协议?”
雾杉点头:“你要是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我一定会杀掉你,还有所有听到秘密的人。所以,你帮我保守秘密,哦,还有处理徐老板的尸体,我就不杀你,可以吗?”
尤盈消化着她的话。
这不是威胁吗,算什么协议?
雾杉补充:“我没有说大话,一定做得到的哦。”
怕尤盈不信,她用犹带血渍的食指点住地砖,轻轻一用力,地砖以指尖为中心,向四周龟裂。
尤盈心头一颤,立即点头:“好,好,我答应你,我签这份协议!”-
汪琨站在Spa室门口,脸色极差。
分离体死亡产生的痛楚,让他的眼角不断抽搐。分离体的主人,如今已是一具尸体的徐意,正以扭曲的姿势靠在假山上,变成了形容可怖的僵硬蜡像。
徐意刚死,他就知道了。他以为徐意死在了外面,让桑青程去寻找,这才从桑青程嘴里得知,徐意就在庄园。
在他眼皮子底下死的。
难道是融雪?
“主人,夫人在这里。”
两名佣人掀起屏风,扶起压在下面的尤盈。汪琨三两步走过去,一巴掌将她扇醒。
他扼住她的喉咙:“说,怎么回事!”-
沉宜没能接到雾杉的电话。
她把手机调成完全静音,趁着同事们午后的慵懒,试图溜出防控中心。好不容易来到中心大门,只见葛康铭从外面急匆匆跑来。
沉宜想躲,又本能地觉得,凭什么看见葛康铭就要躲。片刻的迟疑,让她被逮了个正着。
葛康铭神情凝重:“主任找你。汪琨领地又死人了,你知道么?”
沉宜心中一咯噔:“谁?”
“徐意,C级异虫,在汪琨领地上开了不少家美甲店……”
“我知道徐意是谁,用不着你介绍。”
葛康铭被噎了一下,余光扫见几名警察冲这边过来,脸色更加难看。
“沉宜,你都干了些什么?!令同事难堪,你心里就舒服了吗!”
沉宜也注意到了那几名警察,眼神直勾勾的,明显是冲着她们来的。
汪琨的本事还不止于此,他甚至明目张胆派了一批异虫包围管控中心,监视所有调查官和专员的一举一动。
沉宜讥笑地瞟一眼葛康铭:“异虫死了,你倒是比汪琨还着急。葛副主任,抽空去拍个CT吧,看看脑子里的虫子长多大了。”
她声音不小,那几名警察也听见了,齐刷刷变了脸色,看向葛康铭。
葛康铭脸色铁青:“这是能当众开的玩笑吗!”
沉宜却掉头往回走了。
“沉宜!你又背着我干什么了?!”
席主任的批评和指责一如既往,沉宜心不在焉地听着,暗中思忖徐意的死。
事情有些奇怪。
今天一早,华东地区管控中心副主席廖佩希突然莅临,说是常规走访下级单位,实际上,沉宜第一时间猜到了他的用意。
他在提醒自己,观察期要到了。想加入融雪,就尽快动手。
没错,廖副主席就是那日和她接触的人,融雪成员,而且级别明显很高。
沉宜不敢怠慢,思量着汪琨对自己的监视似乎有放松迹象,便想去找融雪安排好的免疫者。好不容易等到中午最容易开溜的时机,却碰上徐意这档子事。
“徐意怎么死的?”
她冷不丁的问题,让席主任唾沫一停,随即拍桌:“你问我?你还好意思问我?!汪琨领地不是你负责的吗!!!”
“那主任倒是放我出去查啊。”
“你不准去!”席主任嗓音拔得更尖,“葛康铭,你去!”
葛康铭出去查案,她留下挨骂,席庆倒是会安排。
沉宜心里冷笑,表面上,突然捂住肚子:“主任主任,我中午吃坏东西了,我要上厕所!”
也不管席主任的大呼小叫,直接开溜。
调查官都是独立办公室,套间分成两间,一间专员,一间调查官。沉宜回来时,马楼不在。
她没在意,反正雪藏期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给马楼放假了。脑中思考着问题,来回踱了两趟步,马楼回来了。
他拎着一袋外卖,关上门后,安静地注视沉宜。
沉宜心思没在他身上,便没察觉异常,正好也没顾上吃午饭,余光瞥见外卖,上去拿了过来。
“饺子?”
自打小时候在餐馆的饺子里吃到一截老鼠爪子,她再也没碰过带馅儿的东西。
沉宜把外卖扔到桌上,皱眉:“我不吃饺子,你又不是不……”
“沉宜。”
颇为中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沉宜惊愕回眸,只见马楼右手抵住自己的脖子,揭下一张面具。露出来的那张脸,是个女人。
“内外都有人监视你,我只能这样进来。”女人说,上前,抬起右手,“秋书林。”
沉宜讷讷握住她的手,突然想起来:“你就是秋书林?免疫者?”
“是我。”
话音未落,沉宜突然用力,将对方往自己这边一拉,同时脚步快速移到对方身后,将其手臂反扣到背上。左手已然拔.出枪,对准女人的额头。
沉宜冷声道:“不,你不是秋书林。”
“为什么?”女人毫不慌张。
“秋书林是园艺师,长期握持工具,茧子应该长在手掌上,而你的茧子在虎口。说,你为什么冒充秋书林,消息是从哪里得到的?!”
女人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既然你注意到老茧的位置,就该知道这是一只长期握枪的手。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我冒充秋书林,而是秋书林冒充园艺师?”
沉宜一怔:“你是说……”
趁这间隙,女人猛地顶肘,转瞬夺过手.枪,侧出一步,形势逆转。
“没错。”她反手一抛,握住枪管,将枪柄递给沉宜,“我是融雪。从一开始,计划里就不存在免疫者。”
“……为什么?”
“你真以为会有免疫者站出来对抗异虫?屠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敢反抗,屠刀撤下,更不用说。”
秋书林走到窗前,手指探入闭合的百叶窗,抻开一道缝隙望向外面。
“沉宜,我等了你26天,终于等到你联系我。为什么又迟到半个小时?”
沉宜大致消化完事实,皱眉道:“既然你选择假扮马楼进来,应该知道我的处境。这么多眼睛盯着,再去找你,不是把你暴露了?”
秋书林回头,面无表情:“你的意思是,行动困难,所以放弃。”
“不是放弃,是推迟!”
“你已经推得够久了。”
沉宜正想说什么,突然从她的话里捕捉到急迫的意味。她眯起眼:“就算观察期过去,结果也就是我没能加入融雪而已,你急什么?”
秋书林坦然和她对视,但沉宜没能从对方的眼神里,捕捉到任何信息。
“不用费心思套话。”秋书林道,“廖副主席派我来,就是让我坦诚告诉你,我们的处境。”
“你们的处境?”
“不,是我们。你,我,管控中心,融雪联会,和整个华国。沉宜,我们所有人,都面临一场必须要打,并且必须要赢的仗。”
沉宜目瞪口呆,旋即失笑:“不就是对抗异虫?”
秋书林缓缓摇头:“不,是杀汪琨。”-
桑青程走出Spa室,对领主摇了摇头。
她从尤盈嘴里问到的信息,和汪琨没什么出入。
徐意的死因,现场有什么人来过,事发前是否发现异常……尤盈一概否认。她的答案很明确:什么都不知道。
“夫人说的应该是实话。”桑青程说,“指甲被拔掉,正是徐意精神污染的方式。”
处于精神污染状态中,尤盈理应觉察不到周围的变化。
汪琨冷哼:“她好大的胆子!”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徐意,竟敢对领主妻子动手。
桑青程想了想,趁机劝导:“也许狂欢宴会让徐意确定领主换储的决心,便开始轻视夫人了。领主,事情没查清楚前,是不是推迟宴会比较稳妥?”
“不行。”
“可万一杀死徐意的人真是融雪,融雪都渗透进庄园里了……”
“查!今天之内,把近期出入庄园的所有人,都仔细查一遍!”
“好,我等下就安排。可是狂欢宴会……”
汪琨冷冷扫向桑青程。
片刻静默后,他道:“宴会最多推迟到明天。分会对所有领地都传达了一个指示,防止融雪狗急跳墙。桑青程,你觉得,一群狗围攻一个人比较危险,还是围攻一群人比较危险?”
桑青程思索片刻,了然。
领主正是趁狂欢宴会的名义,把大部分手下都聚集起来,既能防备融雪暴起发难,又能在最安全的环境下完成转移寄生。
一箭双雕。
两人背后,尤盈悄然抬头,乱糟糟的长发缝隙中,眸光冷然。
庄园里到处都是汪琨的傀儡,凭她一人想处理尸体瞒天过海,痴人说梦。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让凶手变成隐匿在暗中的威胁。
汪琨自然而然会对凶手的身份,产生合理化的猜测。
除此外,她只需要静静等待狂欢宴会掀开帷幕,就可以了。
汪琨,胃口太大,总会扎到嘴的。
扎嘴的人正人畜无害地坐在公交车第一排,翘起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摆着。
雾杉在思考工作结束后,剩下的三天假期怎么办。
总不能都用来买买买吧?或许,可以和雨晴一起去近郊游?
原海靠海,她却从来没见过海呢。城市太大了,从西南边到东边都有两三个小时车程,如今有钱了,应该好好逛逛才对。
噢,要不干脆买个车?
“可是我没有驾照呀……对哦,雨晴有没有驾照?”
雾杉叹了口气。
早知道,让雨晴在这一个月里去考驾照好了。好像也不行,雨晴还得照顾爷爷呢。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到家了。
雾杉在家门口站定。
说好今天会晚点回家,没想到到家这么早。不光宴会临时取消,连下午的球都不用陪打了,不知道因为徐老板的关系。
不论如何,徐老板的死好像没牵扯到自己身上,毕竟汪老板连下午的陪打费都付了呢。
周助理送她去公交站时还解释过:“老板说让你扫兴了,算是小小补偿,不用放在心上。”
所以尤盈确实完成了善后约定,接下来,就看她能不能保守秘密了。
雾杉转过身,看向柴雨晴的家门。
下午两点半,柴爷爷应该午睡过了吧,和雨晴一起看电影不会吵到他。难得回来早,叫雨晴一起看电影?反正十二应该吃过泡面了……
嘿嘿,给雨晴一个惊喜!
雾杉故意没敲门,摸出柴雨晴家的钥匙,开门进去。
第39章
办公室里的气氛很沉重。
沉宜艰难消化着秋书林给出的信息,那些信息太宏大太高层,以至于她迟迟不敢相信,如今还算平静的表象下,竟如此波涛汹涌。
在此之前,她几乎认为人类和异虫达成某种平衡了!
事实上,矛盾持续激化。
2036年,异虫降临,虫灾爆发,开启人类有史以来的至暗时代。
此后五年,人类在异虫寄生和屠杀之下,人口锐减30亿,被称作“灭绝纪”。
2041年,就在人类历经绝望、准备玉石俱焚时,世界各地的虫王同时现身,组建旅者公会,主动提出和各国联盟展开“宇宙谈判”。
人类把异虫视为灭世怪物,把异虫的到来视作虫灾爆发。
而异虫,将自己称作时空旅行者,给自己的降临取了个相当诗意的名字——光雪盛景。
宇宙谈判的具体内容,秋书林没有细说,但从后续百余年的历史,沉宜也能猜到。
那是一场两个种族之间的生存谈判:异虫允许人类社会维持现状,获得耻辱的喘息,人类则任由异虫渗透,甚至用鲜血和生命供养这些外星来客,让它们得以完成神秘使命。
宇宙谈判持续了两年,之后,人类进入全球静默时代。
谁都畏惧异虫,谁都怕被异虫寄生,或者吸干血液,在此氛围中,谁又敢生儿育女,满足异虫“维持人口数量”的要求?
在人类高层和虫王的一次次的交涉中,2047年,灭史事件出现了。
所有异虫相关的资料全部销毁,任何人都不得在公开场合、以任何方式提及异虫,以此来消弭全球性恐慌。
然而,人类自然不能充当等死的鸵鸟,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异虫信息以家庭为主要传播单位,代代流传,人类对异虫的恐惧,从未消散。
生育率是提升了,可比起死亡率,依旧杯水车薪。
全球人口数量持续降低,直至宇宙谈判120年后的今天,总人口只剩下虫灾爆发前的50%。
异虫和华国的矛盾,正是在这一点上爆发的。
近十年来,异虫组织旅者公会要求各国修改婚姻法,出台强制婚育的政策。各国出于各种原因,陆续照办。大国之中,只有人口稠密的华国坚定拒绝。
秋书林转述宇宙会议中,华国高层所说的一句话:“连婚育自由都被剥夺,人类和家畜何异。”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沉宜却从中听出了无比的信念感。
旅者公会转而针对融雪联会,要求华国遵守宇宙谈判定下的条约,在管控中心和融雪之间二选一。管控中心是异虫默许之下建立的明面组织,行动自由,成员广泛,华国自然不能放弃。
而融雪联会,这个脱胎于管控中心、并且依附在管控中心身上建立的隐秘组织,吸纳成员的要求极为严格,成员稀少,并且屡屡撕破人类和异虫之间和平的遮羞布。
明眼人都知道应该保下管控中心。
然而华国高层依旧拒绝选择:“革命都要流血,何况为了生存。FAH已经倒下,若连融雪都被抛弃,人类连萤火虫一样渺小的希望都失去了。”
于是,旅者公会将华国逼到了宇宙会议上。
宇宙会议,这颗星球上等级最高的会议,参会者分别是异虫和各国元首。旅者公会代表全体异虫提出议案:华国要么妥协,要么亡国,成为没有任何约束的、异虫狂欢之地。
“妥协是指,答应强制婚育?”沉宜问。
秋书林沉默几秒,平静道:“或者放弃融雪。换做是你,你怎么选?”
“我……”
“只要不傻,都知道应该放弃融雪,你大可以直说。”
不料沉宜立即反驳:“傻子才会放弃融雪!没有融雪,我们怎么延续抗争的自由意志?按照你说的,FAH已经名存实亡,你看其他国家还有块硬骨头吗?还不是异虫说什么就是什么,上赶着来劝我们答应旅者公会的条件?没有FAH,他们敢对异虫反驳一句吗?”
秋书林颇感意外,凝视沉宜的眼睛。只是她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让沉宜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态度。
沉宜压下满腔愤懑,说:“总之,放弃融雪等同于饮鸩止渴,只要华国没出台强制生育政策,旅者公会早晚会再咬上来。”
“你分析得很对。”秋书林点头,“很多人都和你一样看法,但这不能改变当前的困局。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尽量多的参会国家投下反对票。”
沉宜隐约抓住了什么:“他只是一个领主,B级,在旅者公会里,也就是个支会负责人……为什么杀汪琨就能拉到反对票?”
秋书林:“因为纯净区。”
“纯净”二字,如今大多用来形容没有被异虫寄生的普通人类。“纯净区”……沉宜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但不是没听说过。
防控中心是针对异虫建立的,不受禁令约束,可以自由谈论异虫,故而总有一些不知真伪的小道消息流传。
传闻中,某个国家存在一个没有异虫的区域,生活其中的人们不需要控制情绪,尽情大哭大笑也不用担心被异虫寄生。这种区域,就被称为“纯净区”。
“但纯净区不是都市传闻吗?异虫怎么可能容许这种地方存在?凭借寄生特性,就连军队都会被渗透,更别提居住区了……”
“不是传闻。”秋书林看着她,“小国人少,有些国家早已被异虫全面寄生,名存实亡,这点你应该知道。”
沉宜点头,也是防控中心流传的小道消息。
她还是专员时,葛康铭有一次带来一盒进口巧克力,全部分给同事,一块都没给她。他私底下坦言,生产这盒巧克力的国家,所有国民都已被异虫寄生。
社会经济还在运转,但掌舵的全是异虫,就连生产线上的工人,也是异虫的傀儡。
秋书林:“FAH从中选了某个小国,投放大量毒气弹,发动突袭,不管是异虫还是傀儡,全歼。他们以那个国家为基地,接收纯净人,打造纯净区,并试图将总部迁移过去,作为对抗异虫的大本营。只是……他们的步子跨得太大了。”
“先破后立……”沉宜喃喃,“可是虫卵是无法检测的能量体,但凡放一个自以为纯净、但脑子里有虫卵的人进去,纯净区里的人又不控制情绪,岂不是很快就会发育成异虫?”
“没错,旅者公会也是这么做的。”秋书林道,“纯净区仅仅昙花一现,在一个月后,便一.夜覆灭。FAH部署的人员,无一生还。”
沉宜还没反应过来,她话头一转:“但是,纯净区并非毫无意义,在那一个月里,所有国家都看到了希望。很多国家的FAH分部都展开隐秘接触,甚至找到融雪,希望相互配合,在全球各个地方同时打造纯净区。可以说,那一个月,是全球静默以来,人类最团结的一个月。”
“所以……你们希望重新打造一个纯净区,吸引其他国家和我们站在一起?”
汪琨对领地掌控欲极强,领地内很少见到游荡异虫。而他融合了手底下异虫的分离体,只要他死,分离体对应的异虫也会随之死亡,继而,被异虫控制的幼虫和虫卵也会消失,让傀儡们变成免疫者。
杀掉汪琨,确实是快速打造纯净区的好办法。
可纯净区难点不在创造,而在守护,FAH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沉宜:“难道你们攻克了检测虫卵的技术?”
秋书林:“没有。”
沉宜一滞,不断摇头:“那纯净区还是昙花一现啊!”
“但它可能唤醒某些国家的斗志。”
“也有可能,会让其他国家更消沉呢!”沉宜难以置信,“你们就赌一个可能性?”
秋书林静静道:“是,我们在赌。融雪成员已经全部出动,部署完毕。你——沉宜,和我是方案A,他们是方案B。一旦我们失败,他们就会行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汪琨。”
“这也太冒险……”沉宜的话声戛然而止。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融雪倾组织之力去打造昙花一现的纯净区。
他们无路可走了。
即便国家高层决意以死抗争,融雪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数亿人因为他们真的去死。活着的人,才是希望的土壤。他们要用最后的力量去点燃一把火,即便火灭了,余烬也可能把抗争才有希望的意念传承下去。
国家没有抛弃融雪,是融雪自己,选择慷慨赴死。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办公室中,针落可闻。
许久之后,沉宜轻声开口:“为什么是我?”
秋书林的回应难得迟疑:“建立像融雪一样的组织,难度很大……”
“我知道,要是我真能完成任务,即便死了,也能让融雪最大化保留有生力量。但我问的不是这个。”
沉宜盯住秋书林的眼睛,“像汪琨一样统治欲强的异虫有很多,为什么选他?级别比我高、能力比我强的调查官有很多,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对加入融雪有足够的热忱。而且,一.夜之间绞杀三只异虫,沉宜,你也足够优秀。”
沉宜张了张嘴,苦笑,低下头。
她原以为,答案会是她的母亲,却没想到,秋书林给出这样的原因。
杀掉异虫的哪里是她,明明是雾杉啊……
可事到如今,难道要她告诉融雪,这些事都不是她干的,你们去找另一只异虫?
沉宜不想贪功,可她实在太想加入融雪了,太想知道,母亲曾经走过的,是怎样一条道路。
况且,在翻云覆雨的全球局势面前,提不提雾杉,都没意义了。
抬头后,她的神情已然化作坚毅:“好,我跟你一起执行方案A。”-
客厅里没人。
阳光西斜,包裹住客厅的阳台,空气中有淡淡尘埃飞舞,安静得过分。
雾杉扫视一圈,叫道:“雨晴?”
无人应声。
“难道还在午睡吗?”
她走向柴雨晴的卧室,床上空荡荡的,也不见人影。
“出去了?不会是柴爷爷出事了吧?”
她快步走到另一间卧室,推开门,只见柴老爷子坐在窗边,半个身体沐浴在阳光中,望向窗外。
“柴爷爷,雨晴出门了吗?”
老爷子缓缓回过头望了她一眼,神情恍惚,没有回答,又扭向窗外。
不过雾杉隐约听见他在咕哝着什么,她走过去。
“小晴,小晴啊……”柴爷爷反复念叨着,老迈的嗓音透出担忧,无力,和沧桑。
雾杉吓了一跳:“柴爷爷,雨晴出事了吗?”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开门声。雾杉扭头,只见对面的卫生间门被打开了,柴雨晴站在门口望来,苍白的脸上湿哒哒的,似乎刚洗过。
“雨晴!”雾杉扑过去抱住她,“吓死我了,爷爷反复叫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呀?”
一段话,让柴雨晴的身体从僵硬到放松,最终露出惯常的微笑。
“肚子不太舒服,没事。”
她走到老爷子面前蹲下,柔声道:“爷爷,雾杉回来了,还认得吗?”
老爷子双眼无神,看了眼雾杉便要低头,眼神突然一变,花白的眉毛皱起。
“当然认得,小晴你问的什么话。不是说去医院拿药,药呢?”
“忘了,我明天去拿。”
“忘了?”老爷子慌张地打量孙女。
柴雨晴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搓:“只是忘了拿药了,真的。明天我就去拿回来。”
安抚完老爷子,她带着雾杉来到客厅。
雾杉疑惑道:“雨晴,柴爷爷有点奇怪欸,你为什么要问他认不认得我呀?”
“爷爷最近有点健忘,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柴雨晴说着打开冰箱,掩饰脸上的悲伤。
其实这一个月来,她已经隐隐怀疑了。今天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狼狈回家,她还担心被爷爷追问,孰料只是呆坐在沙发上,看都没看她。
爷爷老年痴呆了,病程比网上查的要快得多。
雾杉对朋友的话深信不疑,从冰箱里拿出两盒酸奶:“雨晴,我们看电影吧!”
柴雨晴把眼泪憋回去,挤出笑容:“好。对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晚上不是要参加宴会吗?”
“临时取消啦!下午的课也取消了,不过家长还是给我付了课时费哦,他真的很好!”
“这样啊。”
柴雨晴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多问,被拉着坐到沙发上。
她打开电视:“你想看什么电影?”
雾杉用力摇晃酸奶:“电锯杀人狂!”
“……”柴雨晴又有跑到洗手间呕吐的冲动,勉强忍下来,“换一个吧,别太血腥的。”
“噢,那有没有那种不血腥的打怪物的电影?”
“这个?”
“好耶,机甲超帅的,我一直想看!”
“你为什么一直摇酸奶啊?”
“因为网上说,用力摇一摇,盖子上的酸奶会掉下来,就不用舔盖啦……啊,怎么还有呀,网上骗人的!”
“可能摇完摇静置一会儿吧。”
“对哦,好像有说过,我给忘了,嘻嘻……”
雾杉家里只有电脑,柴雨晴家有尺寸更大的电视,自打她*搬来后,雾杉便享受到了大屏。两人看了一会儿,雾杉蹬蹬蹬跑过去拉上窗帘。
“这样看更有沉浸感!”
客厅里顿时暗下来,电视中投射出炫目的光,让柴雨晴浑身紧绷,仿佛回到了那间可怕的地下室。
差一点点,她差一点点就和马成宁一样,变成被下水道冲散的碎尸。
而她,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或许米途还存在些许良知,最终没有放下那柄铡刀,又或许,他的所为只是为了吓唬自己,柴雨晴不知道。她自觉自己早就不怕死了,可马成宁的下场完完整整呈现在她面前,恐惧又难以自已地贯彻全身。
“你认识沉宜,为什么发现马成宁后,不第一时间向她求助?”
“我……我不希望雾杉被防控中心利用。沉宜觉得雾杉是失去记忆的异虫,希望她和其他异虫自相残杀……”
“你呢?你也认为雾杉是异虫?”
“……是,但是她和其他异虫不一样。”
“不,你们都错了,雾杉不是异虫。想知道她具体是什么,你得先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
“明天,和雾杉一起去碧水庄园。活着回来,告诉我那里发生的事,我要每一个细节。”
米途说完后,便给她松了绑。带她离开地下室前,他又用淡漠的语气道:“柴雨晴,你很聪明,应该清楚,这里有我在,于你们,尤其是你爷爷,是最安全的地方。”
“雨晴,你在害怕吗?”雾杉握住柴雨晴发抖的手,疑惑道,“这部电影不吓人呀。”
柴雨晴回过神。
温暖的气息让她紧绷的身体松缓下来,她盯着雾杉的手,在抽离和握紧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握住你的手就不害怕了。”她说。
“这样吗?”
雾杉若有所思,从记忆中搜索辅助情绪模拟的资料,里面有提到,肢体接触对于亲人朋友而言,拥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于是她挪动屁.股,更加凑近柴雨晴:“那我和你贴贴。”
把脑袋靠在柴雨晴的肩膀上。
“雨晴,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懂耶,上网搜也搜不到答案。”
“什么问题?”
“为什么这些好看的电影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呀?我也看过几部这几年的电影,剧情都好尴尬哦,演员表演也很僵硬……难道这一百年里,好导演好演员都消失了吗?”
喜怒哀乐,演员脸上的表情,比她的情绪模拟差多了。
柴雨晴垂眸。
对于一般人而言,这压根算不上问题。这个时代,谁敢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放到大荧幕上?谁知道会引起哪些异虫的觊觎。就算是演绎,也不能太过真实自然。
只是,雾杉对于这些常识一无所知。
沉宜担心她恢复异虫记忆,刻意隐瞒。米途一直用残酷的方式“保护”雾杉,若想让雾杉知道,早就能告诉了。而柴雨晴自己……
不考虑其他人,单从直觉上,她也不希望雾杉知道这个世界的阴暗面。
沉默片刻后,她淡淡道:“影视行业没落了。”
雾杉不解:“为什么呀,电影这么好看!”
柴雨晴:“可能已经有太多影视作品了吧,足够大家看一辈子了。”
“有道理哦,一天看一部,一百年都看不完。但还是好可惜呀!”
“雾杉?”
“啊?”
“家教难吗?”
“好难,不过还好啦。”
“你辛苦一个月了,最后几天,我去帮帮你吧。”
雾杉眼珠子一转,注意力从电影上收回。给雨晴的惊喜好不容易攒到现在,怎么能功亏一篑呢。
“不用啦。我有信心完成最终测试,圆满完成任务哦!”
“最终测试?”
“就是家长安排的考试啦。雨晴你再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就解放了!到时候我们去大采购,我还想去海边。雨晴你去过海边吗?我都没去过。看别人发到网上的图片,海边夕阳好美呀,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我都想好了哦,到时候包一辆出租车,把柴爷爷也带过去。还要订一个能看到海景的酒店,我要看日出……”
一连串不带停顿的巴拉巴拉,将柴雨晴淹没。
此后一直到入夜睡觉,柴雨晴都没找到机会。她也放弃了勉强,雾杉的拒绝很委婉也很明显,再提无用。
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雾杉一如既往蹦蹦跳跳地走出小院,她悄然跟了上去。
作话:
FAH:fight against helminth,全球性抗异虫组织。分部遍布全球,除了华国。华国有融雪联会。
第40章
桑青程彻夜未睡,连喝两支补剂,疲惫的感觉才渐渐消散。
和进食一样,异虫也是需要睡眠的,否则寄生体加速衰败,需要用更多的能量去修复。人血,正是最主要的能量来源。
汪琨倒是精神抖擞,拥有近战异能的异虫,普遍具备精力旺盛的特征。他唇边挂着一贯的笃定微笑:“结果?”
桑青程大致汇报完情况,很简短,因为毫无结果。
她带领一批成员彻查领地,并亲自审问了昨天到访过庄园的人,没发现一丁点疑似融雪的痕迹。
“我让葛康铭仔细勘察过案发现场,确定徐意是被超乎寻常的力量所杀。她的异能「梦翅」,飞行速度极快,可她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葛康铭认为,要么凶手实力绝对碾压徐意,要么……凶手是徐意熟悉的人。”
汪琨察觉到她微妙的停顿,斜睨过去:“你怀疑我?”
桑青程:“我不敢,所以才更担心前者。要是融雪派出这么棘手的角色,恐怕今晚的宴会……”
汪琨摆了摆手,没跟她计较。自信的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显得大度。
“你,还有其他等着你通报消息的家伙,确实有理由怀疑我。除了我之外,任何人吞噬掉徐意的本体,我都能第一时间找出来。徐意是C级,谁吃掉她都会实力大涨,连带被我融合的分离体也会获得增益,但我偏偏拿不出答案。所以动手的若是自己人,可能性只有我,对吧?”
桑青程默认了。
身为一地领主,汪琨自然有处置下属的权力,但须得师出有名。否则,他想吃谁就吃谁,不光会导致虫心涣散,上面的分会也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吞噬同类毕竟是异虫提升实力最快的捷径,类似的事屡见不鲜,其他领地上就遗留了不少悬案。
汪琨哼笑一声,语气陡然下沉:“若我指认你是凶手,桑青程,你拿得出反驳的证据么?”
桑青程浑身一颤。
若真如此,她百口莫辩。她的分离体也在汪琨体内,汪琨说她的分离体力量增强了,一定是吞噬徐意所致,有几个人会怀疑?
再者,她和徐意向来看彼此不顺眼,众所周知。
再再者,她昨天瞒着所有人,尤其瞒着汪琨,独自去尤盈空置的房子寻找汪旭,若找到也就罢了,偏偏一无所得,谁能证明她案发时不在现场?
领主真指认她,这口锅她背定了。
“这只是你犯的第一个错。”汪琨道,“第二,你尝试以人类视角去看待汪旭,是不是觉得他顽劣不堪?这么顽劣的孩子,你见过他偷奸耍滑么?”
桑青程的头低了下去。
这个问题,指的是领主的核心情绪「自信」。真正自信的人,做再恶劣的事,也光明磊落,领主便是把汪旭往这个方向培养的。
反之证明,领主根本不屑偷吃下属的卑劣手段。
桑青程试图亡羊补牢:“领主,是我的错。既然不是领地成员,那融雪……”
“第三,”汪琨打断她,唇边笑容都冷下来,“对于我坚决要做的事,你一而再再而三泼冷水,怎么,我这个领主,就这么难让你信服?”
“我不敢!”
桑青程几乎扑倒地上,却听汪琨冷冷道:“滚,别在这丢人现眼。”
有车声驶近,周泽方载着雾杉过来了。
桑青程:“领主,我去筹备宴会。”
“不必,再听你给我泼冷水,我都要怀疑这片领地是谁做主了。庄园大门口站着去。”
雾杉昨天阴错阳差放了半天假,心情愉悦,此时正好下车,欢快地打了个招呼:“桑总经理早呀!”
桑青程下意识回望一眼领主,目光复杂地点了一下头:“早。”
雾杉拎起背包小跑到汪琨跟前:“汪老板早呀,今天穿得好神气呀!哇,这是银线吗?”
汪琨喜白,往常打球都是一整套白色装扮,今日则换了一身黑,黑色Polo衫上,用银线绣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镰刀,从右腹斜跨过左肩。
“喜欢?正好,我也给你准备了一套。”
汪琨伸手,取过男佣手里的盒子,亲自打开。里面的衣服除了尺码小上几号,所有设计细节一模一样。
雾杉眼眸圆瞪,闪耀出金钱的光芒。
银线绣的衣服哎!
“真的送给我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谢谢汪老板!汪老板最好了!”
清脆的声音传到远处,让桑青程忍不住回望。
今夜过后,掌管这片领地的主人,会变成雾杉吗?
诚然,只是汪琨换了一具寄生体而已。可从魁梧的成年男性变成娇.小的女孩,反差太大,难免让桑青程生出恍惚的感觉-
望远镜将百叶窗卡出一道缝隙。
“撤了。”
秋书林的话让沉宜跳了起来,凑近一看,望远镜中,对面酒店房间的窗户里,果然没了人影。
“也许是临时走开?”
“不,半小时前就没人了。”
沉宜忍不住看了秋书林一眼。
两人同样熬了一整夜,自己黑眼圈都快赶上烟灰缸了,秋书林的面色却一直没变过。她好像带着一张假面,永远冷静、淡漠。
决定执行任务后,她们马上碰到了困难,外部,汪琨安排的异虫持续监视,内部,席主任派了两个人,每隔半小时就过来敲一次门,确定沉宜还在办公室里。
算一算,沉宜将近一个月没回过家了。
她想了想:“那我们只需要溜出防控中心就行了,就算席主任发现我不在,也不敢直接告诉汪琨。”
防控中心防控的终究是异虫,席主任再怎么舔,也做不出通敌的事情来。
她问秋书林:“你昨天的头套还有吗?”
秋书林已经拿出来了,两个巴掌大的棉布袋,各装了一只矽胶头套,制作极为精细,只是不戴上,压根看不出什么模样。
戴上后,沉宜傻眼:“席主任?”
她看向秋书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葛康铭?中心这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挑中他们?”
“葛康铭身高体型和我相仿,你更像席庆。”
“……我有那么胖吗!”
“席庆在原海市管控中心一把手,葛康铭是他跟前的红人,最有希望坐上副主任的位置。”
沉宜恍然:“懂了,事后万一暴露,让他俩背锅是吧?这我喜欢。”
“席庆拥有武器库最高权限。”
沉宜大喜:“早就烦死这把破枪了!”
秋书林还没说完:“像他们这样的人,防控中心多的是。”
沉宜一怔,用拳头砸了一下她的肩膀:“不愧是融雪,以后你就是我姐妹!”-
老板大方,雾杉陪打起来也尤为卖力,球场上时不时响起汪琨爽朗的笑声。
雾杉真心实意道:“汪老板,我们能不能当忘年交呀?”
汪琨支着球杆,意态潇洒:“怎么不行?”
雾杉欢呼:“好耶!”
交到到第二个忘年交了……咦,为什么是第二个?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王叔叔是第一个。可惜他死掉了,好遗憾。
打完球,吃完午餐,雾杉正准备去书房补个午觉,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雾杉!”
雾杉惊呆了。
柴雨晴被两个男人架着,头发也有些散乱,一副被挟持的模样。
雾杉来不及思考别的,当即叫道:“放开我朋友!”
气势十足,让那两个男的畏缩了一下,看向汪琨。
“放开。”汪琨离桌走过去,“怎么回事?”
一男的说:“领……老板,她在庄园门外鬼鬼祟祟,我们开车经过,就把她带过来了。”
另一个男的凑近,附耳汇报:“是免疫者。”
汪琨眉梢一挑,示意他们退下,转身问雾杉:“你的朋友?”
柴雨晴鬼祟在先,他没有为手下粗暴无礼道歉的理由,在柴雨晴看来,他问话的语气和神态,都透出上位者的傲慢。
仿佛雾杉是他的下属一般。
柴雨晴咬住下唇,希望这个观察的结果是错误的。
然而,雾杉没她那么敏.感,大大方方点头应道:“对啊,她叫柴雨晴,是我最好的朋友,闺蜜!”
汪琨的反应恰如当初的桑青程,眼神微微一滞后,顿时收起散漫。
柴,雨,晴?
雾杉快步上前,拉着柴雨晴进门:“雨晴,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她还以为只是巧合。
柴雨晴在外面守了半天,直到现在才被“抓”进来,自然有备而来。若顺着雾杉的话回答,问题难免引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家教”。
于是她不露痕迹地跳了过去:“我中午做了红烧肉,想着你爱吃,就给你送过来。可是……刚刚被打翻了。”
“啊?都打翻了吗?”雾杉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痛心疾首,“好浪费呀!”
柴雨晴:“算了,你吃过午饭了吗?”
雾杉有问必答:“吃完了呀,你不会还没吃吧?”
柴雨晴沉默,不说吃了,也不说没吃。
雾杉扭头就道:“老汪,能让厨师再做几个菜吗?我朋友还没吃饭呢。”
柴雨晴:“不用了,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呀,汪老板是我的忘年交呀!”雾杉理所当然,“朋友之间没什么麻烦的,是吧,老汪?”
柴雨晴能感觉到,汪琨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转悠。第一次接触人人避之不及的异虫领主,还耍了些手段,她难免紧张。
只听汪琨呵笑一声:“不麻烦,一句话的事。”
让一名男佣凑近两名女孩。
“想吃什么,直接告诉小三。”
说完,他冲雾杉点了点腕表,出门去了。
雾杉大声道:“老汪放心,下午不会迟到的!”
柴雨晴听到脚步声远去,用余光快速瞥了眼那道背影,松口气。
成功留下来了。
男佣长相瘦削,脸色有些白,在一旁问:“小姐想吃什么菜。”
明明是问句,在怪异的语调下好似陈述,柴雨晴看向他的脸,心肝一颤。
傀儡。
她想起了马成宁,但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显然不如马成宁。
诸如马成宁、吕思之类的傀儡,哪怕近距离接触都难以发现傀儡身份,说明幼虫对个人意识的侵蚀程度还不算深。
而这位,言行举止都透出些机械式的顿挫感,恐怕没剩多少个人意识了。
若非如此,也不会被汪琨留庄园里当佣人。
柴雨晴当然不会点菜,雾杉便让男佣上一份和她中午一样菜式。东西很西式,前菜、主菜、配菜、甜品、饮品一样不缺,精致又丰盛。
雾杉露出甜甜的笑容:“谢谢你啦,小三……你的名字好奇怪呀。”
男佣夹托盘的动作顿了一下,回答:“我叫……小四。”
雾杉:“小四?更奇怪了。”
汪琨连记住他们姓名的耐心都没有,随便起的编号而已。对于异虫而言,大部分傀儡不过是消耗品罢了。柴雨晴心想。
她毫无胃口,又不得不佯装吃上一些。雾杉在一旁叽叽喳喳,终于问到她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柴雨晴顾及一边侍立的小四,只能继续敷衍。
除了充当异虫的血库,傀儡还有一个作用:人形监视器。据说异虫能够依靠和幼虫的感应,直接读取傀儡的记忆。
这趟过来,无异于深入虎穴,柴雨晴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况且,因为王炳竹的事,她还得罪过汪琨呢,不知道汪琨还记不记得。
“你下午上什么课?”柴雨晴放下餐叉,“我能帮上忙吗?”
“不能哦,下午陪老汪打高尔夫。”
“不是说当家教吗?”
“那是上午的课啦……”
谎言像一串连在一起的泡沫,一个破了,其他也接连破开。情绪判断逻辑给出“羞愧”的结果,让雾杉模拟出无地自容的窘迫。
“哎呀,时间到啦!”她表情夸张,“雨晴,你去汪旭的书房等我哈。小四,麻烦你带我朋友过去吧!”
“雾杉……”
雾杉逃也似的跑了。
空旷的餐厅顿时安静下来,有种死寂的味道。
小四让这种死寂变得更加深沉:“小姐,跟我来。”
城堡不只是外形,里面也是经典的欧式古堡设计,色调深而幽,窗户高而窄,走廊再宽,两边墙壁的油画再名贵,也像是阴气逼人的甬道。
习惯的人便也罢了,外人来到这里不觉得压抑的,想必只有雾杉。
柴雨晴不敢张望,又不得不分神记路,一不小心撞到小四身上,像撞到一截僵硬的木桩。
“对不起……”
“小姐请进。”小四推开门,连书房门都是双开的。
柴雨晴打望几眼,书房里的光线倒是很明亮,让阴沉的感觉消散不少。
她刚踏入,小四便把门关上了。
柴雨晴涌起不好的预感,透过门缝往外看,果然见到小四直挺挺守在门外。
是汪琨指使的?
她不确定,事到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柴雨晴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到窗户边,远处是广袤起伏的草坡,其中灰色道路曲折蜿蜒,一辆高尔夫球车驶向远方。
雾杉在车里吗?
柴雨晴眯起眼,球车随着坡度下沉而消失。就在她放弃时,又一辆球车出现,攀上坡顶。
她眼睫一颤。
汪琨,汪琨往反方向来了,看样子是回城堡!
他故意把雾杉带远,然后独自折回?这意味着什么?
柴雨晴还没来得及思考,耳中忽然听到异样的动静。
“雾老师,呜呜,雾老师,是你吗?”
虚弱的,颤抖的,有些尖细的气音,出现在这座城堡里,令人寒毛直竖。
“救救我,雾老师,救救我……”
不对,不是什么古怪的东西,是孩子的声音!
柴雨晴定下神,循声找过去,一路摸索,打开一处书柜下方的柜门,一个黑色保险箱映入眼帘。保险箱不大,但塞一个孩子绰绰有余!
孩子显然听到柜门开启的声音了,有些激动起来:“雾老师救我,雾老师……”
“小声点,外面有人。”柴雨晴赶忙提醒,“你是雾杉教的学生?”
“……你不是雾老师?”
“我是雾杉的朋友。”柴雨晴顿了顿,见对方不说话了,补充,“最好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被关在保险柜里?”
“我……叫汪旭,妈妈把我关在这里,她拿着刀……她说我不能出去,要是出去,她就杀了我……你能不能帮帮我,偷偷带我离开这里……”
坊间传闻中,领主汪琨确实有一位妻子,但他的儿子,柴雨晴从未听闻。
也有可能,藏在保险柜里的根本不是孩子,而是异虫,试图用狡诈的伎俩挑.逗情绪,寄生到她体内。
然而转念一想,异虫需要课外补习吗?需要请家教吗?
还是说,雾杉连上午的家教课都是在骗她?
柴雨晴迟疑不定,忽然想起什么,直起身体,打开其他柜门。又来到书桌边,拿起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稿纸。
书柜里都是半大孩子喜爱的书籍和藏品,稿纸上的笔迹相当稚嫩,四周墙上的海报画框,也昭示着,汪琨确实有个儿子。
柴雨晴信了大半。
然而,她无意间瞥见窗外,汪琨驾驶着球车,已经抵达了。
她快步回到保险柜前:“我有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向你爸爸求救,只要大喊……”
“不能喊!”里面的汪旭好似应激的小猫,闷声磕到柜顶,“怪物,爸爸是怪物……所有人都是怪物……他们吃人,视频里有个人被爸爸切开了,爸爸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怪物,都是怪物……”
“嘘——嘘——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我在这里,别害怕……”
柴雨晴大概明白是什么情况了。
汪旭有点像雾杉,甚至还不如雾杉,对这个世界的异虫一无所知。汪琨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笼络庄园里所有人,对他隐瞒了事实,上演楚门的世界。
而他母亲,想必也是出于无奈,才用恐吓的方式把他藏在这里,为了让他相信,甚至直接给他看了血腥视频。
柴雨晴猛地扭头。
外来传来沉重但坚定的脚步声。
“汪旭,你听我说,你爸爸……那只怪物过来了。别害怕,他是冲我来的。等下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明白了吗,一点声音都不能有!”
门被推开。
柴雨晴豁然转身,后背紧贴书柜,心跳过快让她的声音不自觉发抖:“……汪老板。”
汪琨似笑非笑,视线在她身后的书柜上扫荡。
柴雨晴不敢乱动,生怕自己刻意挪动位置,反而暴露了保险箱。
只听汪琨道:“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白白折损我三名手下。”
“我……不知道汪老板在说什么。”
汪琨:“彭桐,你不认识?”
柴雨晴:“不认识。”
眼前一花。
一条虫须蛇一般扑来,缠住柴雨晴的脖颈,末端如昂起的蛇头停在她眼皮底下,三片肉瓣绽开,中央的口器蠢蠢欲动。
她后背抵死书柜,才勉强站住。
“那你脑子里的虫骸,是从哪里来的?”
“王炳竹,我是王炳竹的傀儡……”
这个回答出乎汪琨预料。
柴雨晴尽量忽略脖子上冰冷黏滑的触感,解释道:“最后一天高考完我和雾杉一起回家,雾杉先走了,王炳竹追上我,他很生气,说要吸干我的血。我太害怕了,就一直跑,看到电话亭,一时冲动就去报案了……”
虫须攸地收紧。
汪琨:“这么蹩脚的故事,你指望我会信?”
“真的!汪老板不是派人来找我吗,我都告诉她了,她也相信了!”
“那你说不认识彭桐?”
“我、我真的不认识这个名字……她就是彭桐吗,短头发的女人,她没告诉我她的名字……”
降临之后,汪琨在这颗星球度过一百多年,深知人类都有狡诈的一面,哪怕外表看起来再脆弱。柴雨晴的说法,他没有证据可以推翻,但他就是不信。
只是,不重要了。
从肩膀开始,他整条右臂都分解成一条条的虫须,蠕动着,彼此交织,最终变成一把血红色的镰刀。刀身极长,拖在木地板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他一步步逼近柴雨晴:“你很会编故事,可惜,就算你的故事是真的,免疫者,都该死。”
柴雨晴连一根虫须都抵抗不了,更别提形状骇人的血肉镰刀。恐惧达到顶点,她本能地抓住最后的希望。
“雾杉知道我在这里,她会来找我的……”
心有灵犀一般,她的手机响了。
血肉镰刀上分出一根虫须,从她口袋里卷起手机。汪琨扫了一眼屏幕,还真是雾杉。
几秒钟后,他唇角勾起兴味的笑,把手机抛到柴雨晴身上,虫须收缩,血肉镰刀也恢复成手臂。
“接。”
给雨晴打完电话,雾杉收起手机,坐在草地上发呆。
一个中午的功夫,上午炙热的太阳便藏到了乌云后面,空气闷热而潮湿。
“老汪怎么还不回来,等下要下雨了呢。”她自言自语,“人类淋雨是会生病的,耗电量肯定会提高,哪里能躲雨呢……杞人忧天呀!”
她想起来了,球车有顶棚,球场上也有很多小木屋,都能避雨。
不远处,一栋木屋后有一小片灌木丛,丛叶分开,两道人影悄然起身。
沉宜透过窗户观察两眼,奇怪道:“里面怎么还有床?”
她还以为是高尔夫球休息室。
“异虫的住所。”秋书林的情报比她丰富,“碧水庄园里的异虫,除了汪琨,都住在这些木屋里。”
面前这间屋子是空的,沉宜稍稍放松下来,匍匐前进这么远,手肘膝盖都火.辣辣的疼。
却被秋书林猛地拉了一把:“别踩,是监控。”
沉宜悚然一惊。
地上有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金属盖,秋书林用食指轻轻一碰,迅速拉着沉宜趴回灌木丛里。透过缝隙,能看到圆形金属盖翻开,黑色摄像头如地鼠般探出,滴溜溜旋转了一圈,没发现目标,又缩回去,金属盖阖上。
秋书林这才解释道:“这种监控,在碧水庄园有上千个。”
“上千个?”沉宜倒抽一口凉气,“他们看得过来吗?”
“所以配备一套动态唤醒系统,每个监控都安装了压力、震动和声波传感器,监控室里的人只需要注意被唤醒的设备。”
沉宜压低声音:“那我们说话……”
“我测试过,正常音量不会唤醒。”秋书林避开监控盖,迂回到木屋一角,“按照我们的速度,抵达庄园还要一小时,走。”
但她忽然缩了回来。
沉宜警惕起来:“发现什么了?”
秋书林:“有人。”
“异虫?”沉宜探出一只眼睛,望过去,顿时满脸错愕。
秋书林:“你认识?”
“认识啊。”沉宜喃喃,“那是我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