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 171 章
关于彭鹏要去海南炒地皮不带上自己这件事, 周长城和万云都郁闷了好几天,夫妻两个一碰头就要骂两句彭鹏,忘了之前彭老板是怎么帮他们找年货厂家, 怎么借钱给他们的好处。
不过, 人家不带自己玩儿,自己又没有本事跑到海南去买地,赶不上这一趟风口,只能回归本来的生活,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反正发不发财,也是要过日子的。
越是临近年关,海南那头地价越是高涨, 所有人都在欢呼又是一个好年景, 银行、金融机构和持有地皮的地产商, 所有人高举这一团锦簇的繁花, 海南岛的太阳永远不会下山。
就是朱哥和丹燕嫂两人走在路上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彭鹏去海南岛上已经半个月了, 终于在成千上万个人中拿到了最新的地皮,手续还未完全办完,当天就涨了价,电话打回广州来, 让朱哥狂笑不已,感觉再过一阵子就能一把赚到底,从此都不用做事了!
彭鹏自己有两百二十多万,加上老乡和朋友们一起凑的钱, 共有四百万,很快就跟人到了海南, 从一个长春人手里接过一大块地皮,还似模似样成立了房地产公司,他准备让地价先涨涨,到了明年开春,选个黄道吉日,就打地基建楼房,到时候楼房连带着地皮一起卖出去,赚它一大笔钱!
那四百万大多数用在了买地皮上,要建房子,彭鹏只能找银行贷款,但这些都是小事一桩!
海南那时候是最新的特区,所有政策都为经济开道,在其他省市,私营企业没办法跟银行申请到贷款,但在海南,只要是为了发展房地产,为这个小岛建设新楼盘,只要有块地,再打通一点其他的证件关卡,银行贷款的流程立马就能放低门槛、简化一切手续,不少证券机构也在中间充当撬动经济杠杆的工具,成为财富的放大器。
“错过了深圳,就不能再错过海南!”这是当时炒楼花的人最经常挂在嘴上的话。
这样疯狂的情况下,别说真正有钱涉足其中的人日日做梦发达,就是最底层的打工人林彩霞和胡小彬等人都能说上几句,大家或许不知道地产是怎么回事,但能得到人人称颂的金钱是最具象化的好处,可见那阵地产风吹得有多刚猛。
在一月初,万云就给胡小彬和林彩霞放了假,盒饭外送生意也暂时收了起来,每天开店,硬撑着也没猫儿三两只,水电费都挣不回来,干脆放假好了。
放了假,万云就闲下来了,在家做起了“家庭主妇”。
可这主妇做了两天,她就不干了,再空下去,简直要闲出毛病来,还不如去卖年货,虽然现在大概率是没什么好摊位可供选择了。
真是劳碌命,一日也休息不得。万云拿着看不下去的小说,躲在书房里躺着,自嘲。
忙得要命的时候,只想躺着休息一会儿,可真正停下来休息了,又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恨不得跑到快餐店去开门。
于是,万云开始找在广州认识的朋友,电话先是打到林彩虹那儿,谁知林彩虹根本没空理她,现在到了年底,各处酒楼宴请不少,他们菜蔬的供货只比以往更忙,再加上今年还要继续供年花,她忙得分身乏术,就是林彩霞回到番禺,也被她点出去做事了,根本没得放假。朋友两个,话说不到几句,电话便匆匆挂断,约好等过了年再见。
万云百无聊赖地收好电话线,顿时有点后悔今年没有去卖年货。
前日她想找丹燕嫂和江曼去买过年的新衣服,结果丹燕嫂去卖年货了,江曼则是忙着给她手上那些客户们做账对账,要赶在一月一号前到税务去处理好,忙起来时,通宵达旦也忙不完。
不论是丹燕嫂还是江曼,都惊讶于万云这样的拼命三娘竟没开餐馆,也没去卖年货,当时明明是她先掀起在年底赚钱这股风潮的。
江曼一直帮万云报税,是知道她那餐馆慢慢好起来的,百忙之中打趣道:“万老板,今年赚得确实丰厚,值得奖励自己休息。”
万云只是笑,哪儿能说自己手上还有二十万,这才是底气呢?也顺着她的话往下讲:“去年搞那些摊子,累得我缓了好几天,今年我和周长城都不想再动了。”
“真好,还能有休息的时间。”江曼是由衷地羡慕,她肩上的压力也大,可每日都在坚持,根本不敢放松,葛宝生那头,总是这处那处地跑,也不知道跑出了个什么鸟来,除了出基本的房租,其他钱是见不着的了,家里大小开销全靠江曼一双划拉算盘的手。
周长城这头则是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他升了官儿,管的事情越来越多,恨不得能有两个自己去做事,工作方法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复盘调整,底下有两个下属,但人手还是不够的,现在招人也招不到,只能等明年开春。
而昌江精密今年下半年还在逐步开拓东南亚市场,订单就更如雪片般飞来,好多金额较低的订单自己本厂做不及,就得不停找较低级的供应商做外发,目前这些供应商不止在广州,甚至已经开发到深圳和东莞去了。
事业越做越大,生意越来越好,姚劲成当然高兴,但高兴之余,他也开始不满意广州厂的运转负荷能力,他一早有心要在深圳或东莞建厂,现在这两个城市对港商仍有一定的政策优惠,加上深圳和香港距离近,过个罗湖关就到了,不必跟广州一样,还要再上特批的两地牌车,额外跑几个小时,如果把大部分高额度的订单挪到深圳,小额的则是留在广州,那在管理和控制上,姚劲成自信,自己会更得心应手一些。
但买地皮或租地皮建厂,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中间实在有太多要忙活的,那完全是一个新战场。这件事儿,姚劲成只在开会的时候开口说了几次,没有更多的细节消息流出,当然,不论是梁志聪还是周长城等人,都无法左右老板的想法,不论老板想在哪儿建厂,他们只是个打工的,不是股东。
万云看周长城为了工作点灯熬油的,每日在家都煲了汤给他喝,把周长城喝得大冬天都开始上火,抱着睡觉时,如同抱着一个热火炉,抽屉里的橡胶套自然不免一再地减少。
等他稍稍闲下来,已经是年二十五那天了。
年二十五早上,夫妻两个难得没有调闹钟,而是睡晚了,起来出门去买年货,往年他们忙,都是在摆摊的途中跑出去买的,要是买得不齐全,桂老师和裘阿姨也会买回来,但今年,只有他们两个了,跑了两天才买齐,还买了不少新衣服,团了一包,寄到定安市去给姐姐姐夫。
说起万雪,万云已经有一阵没和她姐正经说过话了,信也是写的,只是次数越来越少,好像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轨道,生活交集和有认同感的事也在渐渐变少。忙碌得发狠时,那颗心只想停下来,可真正停下来,又不愿意把已发生过的事再对别人重新咀嚼诉说一遍。
控诉生活,也是很耗费精力的。
那日下午,万云刚给万雪寄去新年衣裳,当晚就接到了她的来电。
“姐!”万云刚吃过晚饭,电话就响了,留下周长城在楼下洗碗,她穿着棉拖鞋跑上楼接的电话,“姐,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的,你就打来了!”
万雪笑:“那说明我们姐妹心有灵犀。吃饭了吗?”
“刚吃饱,今天出去买新衣服了,给你和姐夫甜甜,还有阿风都买了,不过估计得要年后才能收到。”万云有些不好意思,她本来想早点去服装市场的,但一个人逛街又略显凄凉,就硬是等到了周长城放假才磨磨蹭蹭一起去。
“别买,老破费这些干什么,市里也有新衣服!”万雪心里明明欢喜,却还是要念妹妹两句,“我今天也给你汇了五百块钱!阿云,那我们的债就平了啊!”
“呀!好快!”万云不禁感叹,她还以为她姐至少得还个三年五载的呢,没想到不到两年,债就还完了,“你店里生意都挺好吧?”
“生意嘛,不好不坏,现在寒假,没什么学生,不过还是开着店,卖卖年货,也还可以,现在街上一到七点就没人了,我刚关店门回家。”万雪从前说过,一到寒暑假就关门陪着甜甜,等自己做了生意,才知道赚钱这种事儿半点不由人,哪儿是想关就关的,又说,“我就不是做大事的人,稍稍欠人家一点钱,心里总惦记着,你这里的钱总算还清了,无债一身轻,我和你姐夫都觉得放下一桩大心事!”
“让你们别着急了,我又不催你们!”万云笑,她现在对三五千块钱的态度,也更放开了些。
“姐夫和甜甜都好吗?”万云问。
“那小混蛋,好着呢!上个月带她去做儿童体检,医生说她营养过剩,最好减减重,你姐夫就天天带着她出去遛弯儿,天气冷,她赖皮不肯去,要在店里看动画片儿,穿得跟个球一样。她不乐意出门,我就买了条儿童绳让她跳一跳,她玩了两天就不愿再跳,我跟你姐夫那个发愁上火的,已经动手打过好几次屁股了!”万雪一张嘴就告女儿的“状”,“她现在为了偷懒,可会找借口哄人了!幼儿园老师都拿她没办法!”
万云听了直笑,是她记忆中的甜甜,活泼、赖皮、可爱,还有一张甜嘴巴。
“你姐夫也还好,工作还算顺利。”万雪把声音放低,捂住话筒说,“潘仲维又升了一级,我们准备过年的时候带两瓶酒去他家拜年,还有上回你寄回来的巧克力。”
“他动得够快的呀!”万云记得金牙潘老太的儿子潘仲维是前两年才升职的,现在又升,官运通亨,真厉害。
万雪却并不轻松:“你姐夫现在也憋着劲儿想往上走,我看他心态有点失衡,有时候脾气也坏,有几回都吓着甜甜了。”但抱怨了两句,又不再多说了,里头弯绕多,她也是真的不懂,又帮不上忙,只能尽量打理好后方,跺跺冻得发冷的脚,看着地上那层被踩得脏兮兮的雪,还是为丈夫分辨两句,“不过也别担心,你姐夫不是那种不想办法的人,他就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会好的。”
好坏都让万雪给说尽了,万云能说什么,只好干巴巴地安慰:“反正你有事儿别憋在心里,姐夫要是敢对你乱发脾气,你就骂回去!”又说,“阿风在市里呢,让小舅子来给你撑腰!”
一听万风的名字,万雪就“噗嗤”笑出来了:“你可别提阿风了,他现在在市里汽车站做编外修车师傅,是个合同工,一心想转岗去当公交车司机,到处给人递烟递酒想学车,好不容易学会了,人家司机岗又不缺人,他还是每天做检修,每回来我这儿就要抱怨。”
好久没有和姐姐说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刚吃饱的万云,浑身暖洋洋的,只觉得通身舒泰,双脚伸直,放在桌上,暂时把姐夫的事情放下,说起阿风来:“他回寨子里过年吗?”
“回呀,我们两个女儿的东西都得托他带回去。”万雪自从到了市里,也基本上不往万家寨跑了,来回一趟实在太累了,“爹娘的情况你也知道,之前让阿风把他们带出来,在市里走一走,全都不肯动,不敢走出寨子。两个哥嫂倒是想带孩子们来,我才不吱声呢!”
现在说起娘家的这些事儿,万云已经觉得隔得很远了,只不过逢年过节,仍是要买东西寄回去,这种隔阂,其实让她心里觉得挺空的,她出生成长在万家寨,那里是她曾经闭眼都能摸着路的地方,可不过才出来几年,就感觉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我给爹娘也买了棉鞋,都一起寄给你了。”万云还是记着老家的爹娘,不免心软。
“好,到时候找个老乡带回去,寨子里春天化雪时冷,他们穿着就刚好。”万雪也不是那种断情绝爱的女儿,爹娘从前再狠心,她们也做不到完全的不闻不问。
“对了,城哥的师父师娘一家也搬到市里去了,你知道吗?”万云说起这个。
或许是因为今年过年没了桂老师,只有自己和城哥两人,万云忽然特别想念这些熟悉的亲朋。
“知道!早就知道了!”万雪又跺跺脚,这北风刮得紧,脸上都冻僵了,她是在市委家属楼楼下报亭的电话点打的电话,风一吹,身子往里头躲去,“哎,我听人讲,他们家的大女儿周小芬前阵子在闹离婚,不过好像被你师父师娘劝住了。”
“不会吧?”一听八卦,万云立马来了精神,那可是跟自己干过仗的周小芬,“怎么了怎么了?快说!”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细节啊?上半年的事儿了,就是听说在闹离婚,但没离成!”万雪也只是听某个平水县老乡说的,“她还在单位上班呢,竟主动提出离婚,真牛。”
九十年代,离婚不是什么新鲜的词儿,但女性在婚姻关系中受到的束缚还是很多,男女关系中,女性是比男性更容易遭人诟病的,而在单位上班,对婚姻稳定更为看重。周小芬敢在定安市这样的小城市里提出离婚一事,其实是很有勇气的。
“她的事儿也够多的,平日里对县里来办事的老乡态度都很恶劣,但有事情又求到市里老乡的门口去,大家对她的印象都不好。”万雪听过不少周小芬的这些小话,无非是说她势利眼,瞧不起地位低的同乡,但自己又不是多有出息,就是丈夫也不见得多争气,不知她在牛气什么劲儿。
“这话有头无尾的,听得没意思。下回你再去打听清楚。”万云可不是圣人,过往的“仇人”日子过得不好,她还是挺欢乐的。
“我还成包打听的了!”万雪糗她,“才不关注她,多讨人嫌!”
姐妹俩儿就叽叽呱呱笑了起来。
“桂老师今年不在广州了,你们都还习惯吗?”万雪双手抱着自己,抖一抖,终究是担心妹妹妹夫过得不好,“要实在不喜欢广州,回市里来,毕竟是老家。”
要说回平水县还有点道理,但跑到定安市去,就有些无厘头了,何况万云现在已经慢慢习惯广州了:“姐,别担心我们,我和城哥都挺好的。桂老师去香港,我们看他写来的信,过得也挺愉快。”
“你们心里有成算就行。”万雪是离不开家乡的,有时候她也挺能明白,为什么爹娘在万家寨一辈子都不肯挪窝,确实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才舒坦,“我不…”
万雪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把清凌凌的声音在楼上响起:“妈妈!妈妈!快上楼吃饭饭啦!爸爸做了红烧肉!妈妈,你快回来呀!别打电话了!”
“哎,来了来了!你别趴在阳台上,小心别掉下来!快回屋去!”万雪赶紧回应趴在三楼阳台的甜甜,“再等妈妈五分钟!”
“好,妈妈,我们等你~”甜甜那小嗓子腻得,万云听了都想捏她的脸蛋。
“姐,你怎么不跟我讲你还没吃饭呢!快上去吃饭吧!咱们除夕再打电话拜年。”万云赶紧催万雪去上楼,“市里冷吧?记得多穿衣服!我给你买的是羽绒服,轻薄但很保暖,你别不舍得穿啊!”
“好好好,知道了。”万雪也是饿了,急着回家吃饭,跟妹妹的电话就打到这儿了。
周长城早就洗好了碗,在旁边等着万云挂电话:“姐姐和姐夫怎么样了?”
“老样子,过小日子呗。”万云靠到周长城身上去,两人依偎在一起看电视,你喂我一口橘子,我喂你一个坚果,有几年没这么悠闲过了。
“对了,我姐听到有人说,周小芬闹离婚,不过没离成。你听说了吗?”万云问。
“没有啊!”周长城比万云还要惊讶,立即就坐直了,“我问问师娘…算了,大过年的,我问这个干嘛?”
万云也笑出来,分开这么多年,确实是别人家的事儿,他们听个响儿就算了。
隔天,天气好,出了大太阳,周长城和万云在家开始搞卫生,洗洗刷刷不在话下,桂老师的房间是一定要通风擦干净的,他们总抱着一种万一的期望,说不定过年后他想回来住几天呢。
两人从楼上扫到楼下,最后整理到书房,书房里的东西几乎都没有动过。
桂老师走之前,特意在这儿交代过两回:“书房和我房间的东西,全都交给你们,怎么处理,不用问过我。”
“这儿怎么多了个箱子?”万云扶正头上报纸折的帽子,从书架边上拖出一个没有上锁的不起眼的扁扁的藤条箱,她没有见过的印象,“城哥,是你放的吗?”
周长城手上拿着个长扫把,挥了挥眼前的灰尘,转头去看:“不是我放的。”
“难不成是桂老师的?”万云放下手上的抹布,蹲下,打开这个不大的箱子。
箱子里头有个新的大信封,上头这些“给阿城和阿云”,大信封下面还有一本硬皮书、一小沓陈年旧信,不论是书还是信件,看着有些年头了,那些旧信的信封上,收件人写的都是“桂春生”或“桂裴华”,几乎都是繁体字,看邮戳是从香港和新加坡寄回来的。
咦?是桂老师的字迹和信。
万云赶紧把周长城喊过来看,把没封口的大信封倒过来看,没看出什么:“桂老师的字,给我们的,这是什么呀?”
周长城拿过来,直接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是一叠无记名的国债券,数一数,竟高达一万八,桂老师只写了一张字条:全数留给你们。
周长城和万云吸了一口气,现在国债券不太受欢迎,又不能兑换,这里的日期是要等到两年后才能兑,难怪他不带走,那就暂时先替桂老师保管。
“桂老师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万云把这叠国债券放在另一边,开始翻起里头的书和信来。
书是一本中法双语对照的经典《小王子》,万云翻开书皮,只见上头写了方方正正的略微幼稚的一行字“桂世基之书”。
竟是他的书!桂老师怎么把这本书留在这儿了?
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字,看着是桂老师近年来的字迹,上头写着:
“人生,平常有时,失落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背起石头有时,抛弃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也有时。
——圣经旧约之传道书”
“桂老师怎么还留了本书在这儿?”万云快速翻了一下书页,里头没有笔记,也并没有折页或夹藏,于是放在一边,开始去翻里头的信。
“别乱翻,好像是按时间排的顺序。”周长城拦住万云的手,仔细看了一下,从七零末开始往下的信,他摸不准桂老师的用意,疑惑地问,“桂老师的信,我们能看吗?”
万云停下手上的动作,也愣住,犹豫了一下,但又说:“桂老师留给我们,是不是就让我们看的?不然也没必要把给我们的东西全塞在这个箱子里了。”
“先放着,我们再想想。”周长城心里也有几分波澜。
之前他们总觉得桂老师的过去神神秘秘的,又不好追问长辈,可现在桂老师把过去都摊在面前了,周长城和万云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有勇气拆开这些旧信。
第172章 第 172 章
周长城和万云对着桂老师的那箱子信, 讨论了一晚上,最后决定连夜拆开,实在也是充满了好奇心, 他留下这些, 大概也是想给他们一些交代,这些年大家互相陪伴照顾,要离开了,还是没讲清楚, 有些陈年旧事,就到了揭蛊的时候了。
桂老师离开广州前,偶尔在书房里整理东西,万云还见他拿了个铁盆烧信件, 估计思来想去后, 最终还是留下了一些, 他们看的过程中, 发现这些信也不是全然齐整的,有些长有些短, 有些明显后面还有,但就是断掉了。
不管了,先看了再说吧。
最上面的是一封1979年末的来信,信封上盖了六个“已审核”的章, 章上面还有审核人的签字,那时候大运动刚结束,但仍是对外的态度仍是敏感的,跨越国界的来信, 均要过审核这一关,最终才能到私人的手上。
1979年12月, 来信人是桂裴清。
大哥:
见信如唔。已经有近十年未曾写过信,实在想念得紧,字迹纷乱,请勿见怪。有亲友从广州来港,听闻你已经返回海珠,政策上也有所松泛,我立即写信来问候,大哥,身体一切可都好?吃喝过得去吗?二哥处我已致电去告知,他亦欣喜,我们都期盼与你再有相见的机会。
大哥,我这里一切都好,请勿记挂,铠同和孩子们也问候大舅父好。
原本想着,如果能再有机会写信,定然有千言万语,可真正提笔,却发现一切都不知从何说起。纸短情长,实在不如一见。哥哥,若有希望,恳请来港一聚。
赵心乔,大哥,请原谅我这样连名带姓称呼大嫂,而实在是,我不愿意再称她为大嫂。
七五年下半年,赵心乔带着世明前来投靠我,此前,世基在我处已经住了一年有余,他们母子三人在我处团聚。
铠同的生意大多在越南,但越南连年内战,华人遭排斥,家里经济亏损严重,我们仍咬牙送世基世明二侄上学,赵心乔则在家中料理家务。
去年三月,赵心乔在茶楼与欧阳雄业相遇,不到两个月,便决意要嫁予他,成为他第三个老婆,还要带世基与世明二侄投靠欧阳,一同前往马来槟城。
我与铠同阻拦不得,闹得非常难看,可她毕竟是侄儿的母亲,最终仍让她带走了两位侄子。
大哥你或许对欧阳雄业此人还有印象,他的父亲欧阳俭曾是我们桂家在港生意的总经理,每年拿几十万港币的分红,自从两地不通关后,我们在外头的生意掌控一落千丈,二哥不善打理,港口许多船只低价卖给了欧阳俭。
欧阳雄业是欧阳俭的第五子,在其父去世后,分到槟城和印尼的橡胶园,如今是橡胶园主,此人精明能干,全球都有客户,经济比我和铠同要好上许多。
赵心乔与此人搭上桥后,毅然决然抛弃自己是桂家妇的身份,和欧阳雄业去了马来,有熟人返港告知,三十八岁的赵心乔甚至还老蚌怀珠,不过大概是身体虚弱过甚,胎儿最终没有熬过头三月,落了红,后她一直在马来生活,我们没有联络。
世基原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商科,现已经放弃大学学业,替欧阳雄业四处兜售橡胶,我心甚痛,我们桂家子孙竟沦落到替欧阳家做事的地步!可世基侄来信,言明是自愿赚钱,供世明继续读书。我想极也不明白,赵心乔既决心投靠欧阳雄业,又怎么让世基肄业?
大哥,我写这些事,并非要戳你心窝,只是这些年,事情总是事与愿违,作为姑姐,我痛恨赵心乔的不尽心,又心痛自家子侄更多一些,更是痛恨我和铠同能力有限,不能让世基继续读书,享受一个年轻人该有的青春-
信件到了这里,后头就没有了,大概是桂老师认为后面的事并不相关,就另外处理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猜测,信件里的铠同,应该是桂裴清的丈夫。
两人不禁对桂老师感到同情起来,1979年,他刚从周家庄返回广州,这口气还没喘匀,桂裴清的信就来了,直接告知原来的妻子已经另寻他人,而且这些信件在一个个部门之间审核,盖章签字,上头除了陌生人看过,定然也有他认识的人看过,意味着他的妻子瞒着他另嫁他人,早已经是满天下都知晓的事,桂老师自尊心这样强烈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受到这样的背叛?
况且,他们至今也不知道桂老师和他的妻子赵心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那个年代,多的是为了划分关系而离婚的。
这个疑问,很快在下一封信,就得到了解答-
1980年2月,桂世基的来信,不过他在里头换了个化名,叫贵时,大概仍是顾忌自己是从大陆逃港的,可又忍不住与自己的父亲写信,里头的事写得极为隐晦,这封信上面的审核章已经大大减少,只剩下一个了,说明那时两地百姓通信在逐步放开。
桂世基是这么写的。
爸爸,
见信如见人!爸爸,我和弟弟都很想念您!祝您一切安康!
我从马来回来,是公事安排,同时去拜见清姑及铠同姑丈,在清姑处得知您已回到原处,我喜极而泣,忍不住立即打国际长途告知妈妈和弟弟。
爸爸,清姑与妈妈关系一直不和,住在永利街时,或许是因为姑丈生意不好,清姑家中钱财紧张,再加上又多了我们母子三人,她对我和世明态度尚可,可对妈妈偶而会出言不逊,态度冷淡,妈妈每一日都心口发痛,我与世明在校成绩表现良好,亦无法抚平这种痛。
来港途中,妈妈受了诸多难以开口的委屈,再见她时,她的右手臂上多了一条长长的无法复原的疤痕,我言微力薄,不敢细问,她也常常独自泪水滂沱,却始终没有抱怨过。不曾与您离婚,又跟随欧阳世叔,是她无法选择中的一个选择,我心中反对,可不敢责怪于她,在槟城,她过得比在香港好。
清姑数次认为我应该继续学业,但中间困难重重,妈妈是弱女子,也没有办法解决经济困境,我们一家人总要生存。世明比我聪明十倍,是读书的料子,我作为哥哥,甘愿放弃读书机会。
现如今我在欧阳世叔的公司做事,替他收集各处客人,再售卖橡胶,薪酬过得去,妈妈和弟弟没有后顾之忧,我很满足能为他们做点事情。
爸爸,心中有好多话想对您说,听妈妈说,您受了许多苦头,又被发配到边远地方,其中有我的因由,我愧对您,愧为人子。
等我回到马来,即与世明合影,再寄返大陆给您。他长高许多,有我们家的高鼻子,从刚开始出来的憔悴警惕沉默,现在已经十分活泼上进,他定然也会为您的平反而高兴。
千盼万盼,您能来港相聚-
“天啊,这个赵心乔还没有和桂老师离婚,就又跟了另一个男人!”万云也被这其中的曲折给搅得心潮起伏,“难怪那时桂老师不肯到香港去,去了又怎么样呢?”
周长城把桂世基的这封信折好,放进去,也迫不及待拿出下一封来读,桂老师似乎猜到了他们心中的每一个疑问,每一封信的摆放都是有逻辑有顺序的:“这个信封上有个‘赵’字,似乎就是赵心乔的信,看看她怎么说。”-
1980年4月,赵心乔来信。
汝兴:
展信好,唯愿你身体安康,平安顺利。
过去一切不再提,我嫁欧阳雄业之事,想必你已从裴清口中听说,她所说是实情,但以我对她的了解,中间也定然有诸多不良情绪,我无法也不愿细致解释——我的右手臂在来港途中受到重创,举笔艰难,多些字,手心也痛,若我们还有闲情,你必然要说我写的字,架子都没有了。
汝兴,携二子到马来槟城,我不后悔,作为妈妈,我心中知道,自己对得住他们兄弟。而中间种种,不论是在广州还是在香港,我都无意再回头,请你也忘记前尘,重新开始生活。若是方便,请你单方面在广州办理离婚证,我相信现在仍可宣布断绝关系而申请离婚,这样,既可让我对过去进行了结,你也可以完全重头再来。
欧阳虽不是什么伟丈夫,可对世基与世明尚可,并无当他们当外人,世基自尊心强,不肯受欧阳资助继续上学,谁劝也不听(这点性格倒是像你),他跟随橡胶园的人四处去跑客户,拉单子回来,收了薪酬便交给我保管,供世明读书。曾经我也很担心他脱离校园不习惯,但目前来看,他并无不适应的地方,这点随和大胆,也与你相似。
写这封信,除了要与你解释以上事情,还要和你再说一说裴清的事。我本意并非要挑拨你与妹妹等人的关系,但作为母亲,要为两个孩子争取属于他们的东西。
永利街唐楼,家公在世时,是划分给世基和世明兄弟的,后来我们在广州没有脱身,香港一切,便交于桂裴清和曹铠同夫妇打理,但我们母子三人到港后,这栋六层的楼已经只剩下两层,是他们一家人在居住,其余的楼层全数卖了出去。另外的产业更是不见踪迹,我与裴清争执,但她全不承认,或许也因为顾忌孩子年幼,无力打理,而我只是大嫂,而非真正桂姓之人,更担心我会带着桂家产业另嫁他人。
其余的钱财不去说了,说无可说,可两个孩子在长大,往后总要娶妻生子,欧阳已经供他们读书,你在广州的情况我一概不知,但我不能再让欧阳出聘礼替孩子们娶妻。
汝兴,裴清是你的妹妹,若你还有影响力,请与裴清铠同说清楚香港一切,交还世基和世明,他们长大,已经有分辨的能力-
“汝兴?”周长城想了想,说,“是桂老师的字,我记得有时候他写毛笔字,落款就会写‘桂汝兴’这三个字。”
“这个赵心乔,写字好秀气啊。”万云忍不住把这封信又看了一遍,不难想象她年轻时定然也是出尘的文气佳人,只是越来越年长,遇到的事情多了,想的念的,全是这些红尘杂事。
“桂老师这样的人,后来应该是把离婚证给办了的。”周长城推测,又小心地翻着后头的信件,再没有赵心乔字迹的来信了。
“再看,再看!”万云催周长城叠好信,在温柔发黄的灯光中,逐一阅读桂老师和他血亲之间的种种过去。
对同一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如同罗生门-
1980年8月,桂裴清来信。
这封信,来势汹汹。
大哥,
我不得不在这里咒骂赵心乔,我们早已经不是姑嫂,竟还挑拨离间,她当初在马来流产,我还辗转托人拿了两百港币去探望她,就为了大家同为女子,同为母亲,也曾经是亲戚一场。
我们兄妹二十年不曾见面,好不容易恢复通信,又为了钱财在信中争吵!大哥,你情愿相信赵心乔,也不愿与我这个血亲姐妹好好相处。
她一介不谙世事的文人弱妇,对经济事务一窍不通,香港物价高涨,喝口水都要钱,她成日在家料理家务,根本不知世道艰难。
我们桂家早已不是昔日光景,民国时爷叔伯创下的基业也早已零落,从前珠江口一半的船只姓桂,现在,哼,现在恐怕连骨头都捞不到了。
大哥,七四年,世基跟个乞丐似得倒在我家里门口,我不顾铠同反对,一定要收留侄儿在家,还供他上学,给他零用,当自己的儿子疼爱,这些赵心乔如何不同你说?
这些年,世界大乱,香港也并非事事挣钱,铠同的宝石生意时好时坏,在越南的公司又遭洗劫,差点死在途中,欠了一身的债回来,若是不卖唐楼,家里要如何生存?每日要如何开饭?世基要如何能从中学毕业?还能顺利考取大学?
我这个做姑姐的对天发誓,对得住世基!
本来多了世基一张口,铠同已经不满,后来又多了赵心乔和世明,他便常找借口同我吵架,要我把人送走。对自己亲侄子照顾我无话可说,但赵心乔在来港途中委身数人,如此妇人,若是放在从前,完全可将其逐出家门,可我仍让她留下,有瓦遮头。
就凭这一点,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她的生活稳定,孩子们都上了轨道,开始反咬我一口,当初又为何不体谅我在家中苦楚?
大哥,这些年,我嫁与曹铠同,中间许多委曲求全,皆因没有娘家后盾,你在大陆生死不明,二哥二嫂远在美国当个教书匠,避世做人。曹铠同他在外头,另有一头家,我只能装傻扮懵,假装不知,否则难以在他手上拿到家用。
大哥,我心里的苦,实在无处可说,也唯有如今在信里与你谈几句。但请勿担心,我已劝解开了自己,从死胡同里走出来了。
我也不怕和你说,唐楼的另外几层是我做主卖的,当时若是不卖出去,家中无力支撑这么多张吃饭的口,孩子们全数退学,铠同立即就要被债主逼死。至于你原先存在汇丰银行的二十万港币,这笔钱我从未告知铠同,一直在我手上,我私下做了另外的投资,目前拿不出来,大哥,你就当是我欠你的,小妹我虽贪财,但并非不懂事理,时来运转,我会全数还清给你。
另,二哥在美国听说你已经返回广州,不知道你状况如何,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托我给你转寄五百美金,连带此信,一同转汇给你,请注意查收。
大哥,你我皆到中年,钱财重要,但子女和血亲更重要,请你保重身体,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都是桂家子女,钱财的事,给我时间,我会尽力分辨清楚给你听-
“这…”万云读完桂裴清的这封信,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人人都有苦楚,人人都有立场,桂裴清和赵心乔这对姑嫂,既有相帮的情分,又有积年的争执,一两封信似乎也很难讲清楚。
周长城也叹了口气,没想到桂老师的过去竟是这样复杂,难怪他从来不讲,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讲,尤其是涉及到前面妻子的隐私,让他一个自诩为君子的男人,要如何跟小辈诉诸于口呢?
“继续看吧。”周长城说-
1981年,桂世基和桂世明来信。
爸爸,
听清姑说,您的肩膀一到天冷就要发痛,我买了五盒虎皮壮骨药膏,寄回广州去,如还有其他需要,请在信中一并与我说。
这是我和世明在海边玩乐时拍的照,他胆子大,敢爬树,敢打架,人缘好,也不大听劝。妈妈说,因为我们兄弟硬颈的性格都像您。如果是,我则感觉到亲切。
爸爸,我听妈妈说,您把离婚证寄出,说明你们二人缘分已尽,再无瓜葛,尽管我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人,可听到这样的消息,仍然觉得心碎。你迟迟不肯出来,只愿待在广州,不知我们一家人,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您和清姑的争执,我也听说了,当初她和妈妈争吵,具体事情我不清楚,因为她们总把我当孩子,许多事都避开我和世明。有时候我觉得挣扎,因为清姑对我和世明的的确确是好,甚至堪比表弟妹们,可和妈妈关系不好也是事实。
至今我仍感激在困顿时,清姑对我们三人的收留,当初我和妈妈弟弟都很惶恐,生怕被再次抓回去,即使已经在香港上学,也不敢轻举妄动,和从广州来的人很少打交道,直至到了马来,妈妈才能睡得一次好觉。
钱财的事,长辈都在,我不敢妄自评判,如今我能自己挣钱,欧阳世叔给的分红尚可,我准备储蓄在香港买屋居住,香港毕竟还是我们华人的地方,马来很好,但我想,我迟早是要回去的。爸爸,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你和妈妈这头的,只待你们一声令下。
爸爸,妈妈劝说我该成立家庭,并积极为我物色女友,我还未想清楚,只觉得茫然,可也认同妈妈说的男人成家立业有一定的道理,我想得到您的意见,盼您早日回复我。
世明懒得另外写信,与我的混在一起,他的信在这页纸的后头,记得翻看。
(周长城和万云把这张纸反过来,后头果然有字,不过显然笔力不如桂世基。)
爸爸,
对不住,拖拉到现在才给您写信,您好吗?哥哥说您是天下最好的爸爸,您包容一切,我想也是的,我还记得小时候您带着我和哥哥在中秋夜游车河的事,夜晚里,盏盏花灯都很美丽,您还给我和哥哥买了大灯笼。祝您身体健康。
前阵子,我已经收到您寄来的钢笔,多谢爸爸,我会每日都拿来写字的。
妈妈总说我写字不好看,没有筋骨,可我已经在努力练字了。
我在学校很好,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也有很多朋友,有时候会和同学们一起出海捞鱼。爸爸,您在海里游泳过吗?浪头打来,奔涌向前,浪花再来,又被冲回岸上,真的很过瘾!等再长大一些,我要游遍全世界的海!(妈妈和哥哥成日说我还是小孩,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今年我十七岁了,后年就要申请大学,我准备申请美国的学校,二叔来信说可以替我搜罗有奖学金的学校和专业,我自信自己可以录取到名校,到时再给您报信。
对了,哥哥开始去相亲了,妈妈找的女孩子们都很漂亮,他一个都没看上,妈妈很发愁,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我以后可不要妈妈跟挑裙子似得帮我选妻子。
爸爸,我要出去游泳了,下回再给您写信!再见-
这对兄弟的来信,是难得的温馨,不再诉说从前的困难,讲的只是平常生活之事。
里头应该有一张照片,估计让桂老师给带走了。
周长城和万云都没有再说话,而是装信,继续拆信。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还在探索桂老师留下的那个庞大的旧日世界-
1982年7月,桂世基来信。
爸爸,
之前我们讨论过是否要继续我的大学学业,我想,还是算了,机会已经错过,不是钱财的问题,而是我自己很难克服心里头的躁动,我享受工作,也享受工作带来的经济掌控感。
爸爸,我要准备结婚了,对象是欧阳世叔的侄女欧阳淑薇,和您说这些,也挺不好意思的,我对淑薇是一见钟情,看见她,就像是看见了心灵的归属。这样肉麻的话,我和谁都不敢说,只能在信里悄悄告诉您,请您不要笑话我这个情窦初开的愣头小子。
淑薇自小在香港长大,中学毕业后和家人一同去了南非,前阵子到槟城来探亲,这是我们第一回见面,我们年龄相当,对彼此很有好感,于是妈妈鼓励我们多多接触。爸爸,淑薇是个良善的女孩子,笑起来有几分妈妈的影子,您若是见着,也会喜欢她的。
她和家人均是虔诚的基督徒,我是无所谓信不信教的,但是我愿意为了她拜入基督门下。走在槟城的海岸上,说起从前的事情,我有无限怨恨和遗憾,她与我说“人生,平常有时,失落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背起石头有时,抛弃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也有时”,那个下午,海风十分温柔,我决定向她求婚,她征得家人同意后,答应了我,您收到信之时,我们应该已经完成订婚了。
爸爸,我和淑薇都不愿意铺张,因此只在槟城举行小型婚礼,仅邀双方家人和至交参加。
爸爸,如果婚礼上,您也在有多好。爸爸,我想念您。
我会拍许多照片,到时候寄回去给您。
(信到了这里,便断了,但又另外有一张纸,应该是另一封信拆补过来的)
(前头是一番描述婚礼的情况,后头有一段这样的话)
爸爸,您让清姑转交给我的十万港币作为结婚礼金,我已经收到,当儿子的诚惶诚恐,我已成人,有自己的双手可挣钱,妈妈劝我收下,多谢爸爸,我将会拿来一起在香港买屋,盼望哪一日您到香港,我们一家可住同一屋檐下。
爸爸,淑薇在旁问候您好,请保重自己,希望哪一日能给您敬上新妇茶-
后面的信,时间跳得很快。
1985年2月,桂裴清来信。
大哥,
之前世基结婚,你在我这里保管的二十万港币,我已经给他十万,剩余十万,现在全数转回给你,另有两万,是作为妹妹支付的利息。对不住,擅自动用你的存款拿去买股票,所幸挣回一些钱,请你千万千万体谅我在中间的为难。
世基和淑薇生下之仪后,已回香港定居,在湾仔附近买了楼,不是为了向你邀功,我瞒着铠同,私下给了他们小夫妻一万元,日后等世明完成学业后成家,我也照例给这个红包数额。
我刚从他处回来,淑薇再次有孕,再过一年,我们桂家将继续开枝散叶,你又要当爷爷,我又要当姑婆了,真高兴。
大哥,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铠同和我准备带着孩子们到新加坡定居,证件和手续已经找中人在办理,下半年就要全家离港了。
这两年,铠同的生意有所好转,债务还清,手上有盈余,说起来也是多亏了淑薇的娘家,铠同跟他们去了一趟南非,拿回一批钻石,打磨后出售,我们经济缓解不少。
去年12月,大陆中央政府和港英政府谈判,签了联合声明,要在1997年收回香港的主权。全港人都时刻关注这个轰动的大新闻,不少人已经开始拿其他外国护照,准备移民和转移资产。我和铠同亦有此担忧,因此决定退到新加坡,此处好歹华人多一些,要返港探亲也比欧美要便利。(大哥,我写这些,会对你有影响吗?若是影响,我往后就不提了。)
香港的越南难民越来越多,也是促成我们离开的一个因素,港府没有管理的能力,接收了这些人,又不能安顿他们,街头现在治安也不好,我都不敢让孩子们独自外出。
裴雯前些日子给我写信,想让她的小儿子来港,与我一起住,我拒绝了。
原先赵心乔和我说过,七四年,世基坐火车到港,就是裴雯生怕自己被下放到乡下,于是 “大义灭亲”把世基揭发出来,保全自己,以至于你和赵心乔世明才要继续下放,后又分开。
想到这些,我就恨她恨得咬牙!
裴雯自小就与我们不亲,做事阴湿,唯有能得利之事才会表示亲热,家中对她的教导全数喂到珠江里去了!大家虽然不是同一个妈生的,可她这样狠心,揭发自己的亲大哥亲侄子,也不怕遭雷劈!
我都不知她是如何知道我在香港的地址,但我绝不会给她回信!想来二哥肯定也收到了她的请求,等会儿我就给二哥去信,让他也不准与裴雯有联系。
最可惜的是我们在荔湾的大屋,你不过是迟回广州两个月,她便带着自己夫家一家老小住了进去。大哥,若是有精力,便与她争上一争!
写到这里,心是乱的,字也是乱的,我真是吞不下这口气!-
后来的事情,周长城和万云都知道了,桂老师并未和桂裴雯争荔湾的大房子,而是自己住进了学校的家属楼里,后又搬到珠贝村的小院子里。
难怪裘阿姨在桂老师住院时,不愿意将桂老师生病的事告知桂裴雯,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桩不可原谅的事,桂老师嘴可真紧啊,什么委屈都不吐露。
“光是看这几封信,我都觉得自己精气神被抽光了。”万云扶着摇椅坐下来,半躺在上头,“也不知道桂老师这些年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桂老师真是倔啊,这么多年,竟一直都没有动摇过要出去和他们团圆吗?。”周长城也是佩服桂春生的硬心肠,“还有两封,看吗?”
“都看到这儿了,还能半途而废吗?看!”万云被信中的情绪引导得有点疲惫,还是坐起来,继续看-
1986年,桂裴清来信。
大哥,
抱歉这么久才给你来信,我到新加坡安已经安顿有一个月了。中年换地方,实在是苦不堪言,我再不敢轻易喊你离开广州,到香港生活。走到外头,虽然看见的大多都是华人面孔,可适应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此地和香港相像,小而闹,却又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别说制度食物交通,就是女佣,也要重新培训,一日一日之间,适应得不可谓不艰辛。
说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到新加坡来,没想到赵心乔竟过来看我,送上新居礼品,不与她做姑嫂,我们两人倒是能说得上话了。她现在生活富足平静,脸上都是祥和,毕竟是当人祖母了,说起在香港的两个小豆丁之仪和之齐,我们话题都很多。
大哥,你的眼光还是好,当初不顾家中长辈反对,定要与她结婚,今日我才看得见赵心乔的好处,在历经风霜后仍能保持仁善,太是难得。
铠同和那头的家断开了,大概是付了一大笔钱,但是我没有去追查细节,他愿意回归家庭,我不会计较。或许也是因为我自己手头上有了一笔小钱,不像之前,担心他离去后我养不活孩子。钱的好处真大,若是让阿娘知道我如今如此市侩,恐怕要打我手心。
有时候半夜做梦醒来,会不知道身在何处,究竟是在广州老屋,还是在香港唐楼,其实已经搬到了新加坡。偶尔会梦到爹娘健在和我们一起开蒙的事,醒来只觉得苍茫。
哥哥,我离家是越来越远了。
大哥,还有一事,本不该我来提,因为担心自己对裘松龄,和我之前对赵心乔一样,有先入为主的坏习惯。
你来信说这两年与裘松龄走得近,我此前在香港就已经听过这号人物,怎么说呢?名声非常响亮。一个女人的名声这样响亮,他人对她的评价就会两极分化。
我是个保守的人,对有这样名声的女人,自然不会太有好感。
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裘松龄欧洲结过三次婚,生过两个孩子。
她十八岁时跟着一个大了她十五岁的男人跑到欧洲,诞下一子,后这个孩子归了男方,她拿到一笔钱,继续在法国读书,交了不少男朋友。
第二次结婚是三十岁,跟法国一个有贵族头衔的艺术家在一起,不到一年又离婚,分了对方在巴黎的一栋楼。
第三次是和英国一个画商结的婚,再次诞下一子,这个孩子如今留在伦敦读书,不到五年,再次离婚,分了那个英国人的半个画廊产权,再后来她就回国了。
当然这些都是笼统听来的,中间细节我统统不清楚,但并不影响认识的人流传她的事迹,甚至刻薄地称她为华女常胜将军。
自然,我们已经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每个人都有往事,你也有过往,若是能和她说得来,互相有个伴,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心里有数即可。(写到这里,发现我实在不该多嘴)
大哥,在广州如果寂寞,或许可以考虑结婚,甚至再生子。我是姑姑,顾着世基和世明的感受,可更是你的妹妹,希望你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你应该更甚,若是能有人可以照顾你,我在外也放心许多-
这封信,对周长城和万云的冲击来说,不可谓不大,裘阿姨的人生故事竟这样曲折,甚至有些惨烈,独身女人在国外,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三次婚,哪儿是这样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言明中间苦楚的。
难怪桂老师和裘阿姨能说得到一起去。
看来桂老师也没有听桂裴清的,这些年一直都跟裘阿姨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裘阿姨真是个勇敢的人。在外国人的地盘上,还能跟他们争到属于自己的财产。”周长城跟国外客户打过交道,晓得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很难缠的。
万云顿时明白了裘阿姨身上的那种距离感是哪里来的,也明白了为什么裘阿姨不开口留住桂老师,她就是一匹独来独往的狼。
“城哥,还有吗?”万云把这封信折好,眼看着后头都没有信了。
“还有一封。”周长城拿了出来-
1990年2月,桂世基来信。
爸爸,
去年底,我和淑薇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到槟城去出席欧阳世叔的葬礼,他是患癌过世的,愿他安息。世明也从美国回来了,这些年世明读书,除了您和我给的钱,欧阳世叔也出了力,所以他特意回来一趟,当然主要是陪伴妈妈。
欧阳世叔财产多,前头子女多,争执也多,妈妈的状态不是太好,葬礼过后,她在槟城再待不下去,我和淑薇将其接回香港长居,她不愿与我们同住,所幸欧阳世叔给她留了一套小房子和若干现金,距离我们家也不太远,我们不时可以去看她。
爸爸,这么说或许有些自私混乱,但我仍期待您能来港,妈妈现在不爱说话,只是一个人长久地待在家,很少下楼,我平日要到处跑生意,淑薇要顾着两个孩子,世明则还是当他那个世界仔,若您能来港与她陪伴,或许她能好一些。
为生计故,不能常伴父母身边,使我惭愧。
妈妈在返港的飞机上和我说,让我成家后,说话做事一定要考虑淑薇和两个孩子,不可擅自妄为,不然长此以往,妻儿定然要离开我。这是我第一回听见妈妈抱怨过去。
爸爸,我说这些话,不是要责怪您原先写的那些抗议信,引发了后头一系列的下放关押之事,过去已经过去,可这些话,一直憋在我心里,我真心不知道要和谁说,即使世明也不会懂当初的恐怖。我们的过去如此复杂,那种伤痛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出口,只能是在我们之间回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广州到内蒙下乡的少年,对着前途一无所知,需要有人替我解惑。
爸爸,人生痕迹真是残忍,留在心上,便一直抹不去。
即使不是为了妈妈,我依旧盼您能港一聚,之仪和之齐的名字是您取的,他们还未当面喊过您一声爷爷。孩子们长大许多,不知不觉我已经抱不住,而自己也成了三十岁的男人了,时间飞逝,空余感叹。
爸爸,不用给我们汇款来,香港一切都好,我有能力养家。
祝身体健康-
“桂老师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万云不由发问,桂世明上学他出了钱,桂世基养孩子他也要出钱,还能给他们两个留下一万八的国债券,平常看他并不是露财的人。
“我们对桂老师的认知,真是冰山一角。”周长城也同意,把这最后一封信折好放回去。
忽而,周长城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1990年2月。
“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吃完彭双的周岁酒,回来撞见桂老师和裘阿姨吵架的事吗?”周长城想到这件事,那时候他们谁也不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位长辈也不说。
“记得记得!”万云一下子就站起来了,眯着眼回想,“桂老师当时好像特别生气,吼了裘阿姨,说什么‘你很不必说这样的话,我不会和她共处一室’。”
“难不成是裘阿姨劝桂老师出去和她团聚?”周长城猜测。
万云本想点头,想想又摇头:“我倒是觉得裘阿姨不会说让桂老师去香港团聚的话,有可能…”她不负责任地猜想,“有可能就是裘阿姨多说两句试探了桂老师的态度,桂老师认为受到了挑战,才开始不耐烦的。”
而中间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两位向来理智的长辈红脸,他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173章 第 173 章
看完桂老师留下来的信, 他那被掩盖的过去,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周长城和万云的面前,弄得他们这个年都过得恍恍惚惚的, 时不时还会把信件拿出来再看一遍。
不知道是第几回, 他们讨论这个问题。
“城哥,你说桂老师为什么会把信留给我们啊?”万云问,“照他这样强烈的个性,我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解释。”
周长城也是瘫坐在沙发上, 和万云一样,把腿放在桌上,眼睛盯着电视,里头男男女女, 爱来爱去的, 却心不在焉:“真想不清楚, 每回我感觉可以理解桂老师的想法, 但他时不时就会来一记出其不意。”
万云看看他,顺便撩撩周长城的下巴:“那我们问问?”
周长城微微挑眉:“怎么问?谁问?”
万云坏笑:“你问, 你们都是男的,好说话。”
周长城也坏笑:“你问,桂老师欣赏你,对你有耐心。”
夫妻两个, 其实谁都不敢问,也不知道怎么问,中间那样多的细节和问题,怎么问都是人家的过往隐私, 这些话都只能是他们夫妻自己悄然去消化。
“跟桂老师的这种跨越时空、波澜起伏的人生比起来,我们两人的经历过往简直可以用‘贫瘠’二字来形容。”万云感慨说道, “难怪他总是处事不惊,又总有乐观的劲头,因为最好的和最坏的,他都遇见过了。”
面对万云这样略带了羡慕的感叹,周长城却有另外的看法:“我看桂老师的过去,跟看电视剧似的,作为外人,好像听着很有瘾头,可换成我,我是不愿意经历他那样的人生的。”看万云在认真听,他微微苦笑,“小云,周家庄的牛棚真的很冷,就只是用木头搭了个架子,在四壁挂了几层草皮而已,棉被床蓐都是没有的,桂老师那几年没冻死,完全是命大。而且桂老师从周家庄回来后,工作上还坐了近三年的冷板凳,所以才从大学转去报社上班的,我要是在昌江坐三年冷板凳,恐怕就要造反了。”
说的也是,万云默然,这样大起大落的人生,若是心性不坚定之人,但凡再受点刺激,出了门可就是没盖盖子的珠江:“那我们这种小人物,活着也有小人物的乐趣。”
“珍惜我们所拥有的吧。”周长城颇为老成地说。
他是十五岁就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整个青少年时期就是在渴望完整的家庭中度过的,孤独起来时,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好不容易跟着师父一家,发现那份归属感并不属于自己,再后来好不容易结了婚,和万云携手过了一日又一日,能得到这些平凡而笃定的幸福,周长城一丝一毫都不愿意失去,他不能容忍自己再重新变回那个十五岁的一无所有的少年。
桂老师是因为内心足够坚强,后有裘阿姨的出现,才多年选择不与家人团聚,周长城自认自己在渴望家人这些事上一点也不坚强,他只愿沉沦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人生温情里,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
“明天年三十,我带你去我们会议室,给桂老师打电话拜年。”周长城在今年放假前就已经打定这个主意了,昌江的会议室里有个连接香港路线的电话,除了能打公司内线,还能打到香港其他地方里去。
“可以吗?”万云惊喜地坐直,“我进去会不会不方便?”
“大家都放假了,只有保安巡逻,打个招呼,我悄悄带你进去,打完电话我们就出来。”周长城跟留守值班的保安熟悉,给包烟就行。
“好,我去把桂老师留的电话给抄出来。”万云一刻也等不及,立即去看电话号码,期盼着再次听到桂老师的声音,今年没有他在一起过年,即使买了不少年花,也总觉得家里四处空荡荡的。
年三十这日,整个广州城依旧热闹,珠贝村也是张灯结彩,孩子们换上新衣裳拿着烟花炮竹到处窜,周长城和万云照旧例,供奉灶王爷,拜过土地公,还不到五点,就吃完了年夜饭。
“走吧,鞭炮和打火机都拿上了吗?”万云手上拎着红纸和红绳卷起来的生菜松柏叶,这些东西等会儿是要挂到餐馆的门头去的。
周长城摸了摸裤袋,回头看看三轮车上的一饼鞭炮:“带了。你把门打开一下,我骑车出去。”
到了年三十,公共汽车公司也轮番放假,公车班次减少,在外头估计要等半天,他们就决定骑三轮车去。
“城哥,我看村里有好几户人家都买了摩托车,去哪儿都是拧一拧油门的事儿,我们要不要也买一辆?”万云和周长城挤在三轮车前头,吹着风,有点冷,又靠近他一点。
“过了年再看看,我们用到摩托车的次数似乎不高。”大概是因为四轮的轿车已经开过,周长城对双轮的摩托车就不是那么向往,反而更想要轿车,只是现在肯定还没有能力买,买了用处也不大。
万云想想,好像也是,广州的公共汽车交通发达,再偏僻的地方都规划有路线,他们两人骑车出门的频率很低,且珠贝村和餐馆距离近,平日里坐个五站公交车就行了:“那就再说。”
现在桂老师留下的那二十万,给了他们两个莫大的底气,说起这些大件的几千上万块的商品,那都是随口就来,再没有之前那种小里小气的抠搜样儿了。
等餐馆的对联贴好,生菜挂好,万云和周长城在赵公明元帅面前摆上水果和饼干,齐齐上香,再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和四周几家认识的老板打个招呼,就关了店门,骑着车到昌江去了。
现在的工业园除了保安和一些留守的店家,几乎没有任何人在,空荡得吓人,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厂房和街道,如果是一个人来,万云都觉得自己没这个胆量。
进了外资工业园,保安一看是昌江的周工,上前来道恭喜发财,周长城给他们递了小红包,又发了包烟,那几个保安听说是周工带老婆来看看自己工作的地方,大过年的也没什么事儿,登记完姓名,就让人进去了。
这还是万云第一回进来周长城上班的地方,眨着好奇的眼睛,跟他上下两层楼的厂房都看过了,还未进门,就闻到了里头的陈年机油味,果然是难闻,她赶紧捂紧鼻子,望着黑蒙蒙的没有开灯的厂房,只知道眼前是一片高高矮矮的机器,看不出来是什么,催周长城快走,也没有参观的意思了,只想快点去打电话。
周长城拉着万云的手,穿过一楼的厂房,上了二楼会议室,他有钥匙,开门,开灯,整个会议室除了桌椅,只有桌上中央一台黑色的电话,这个电话明显跟他们家里的不同,不论是按键,还是路线,都更为复杂。
“号码呢?我来拨号。”周长城先是蹲在会议桌下,插上两条线,确定指示灯亮了,按了免提,才开始拨号。
单调枯燥的电话声响起,周长城和万云不知道怎么,忽然一起吞了口口水。
“我怎么那么紧张呢?”万云怕电话随时接通,小声和周长城咬了咬耳朵。
“我也是,莫名其妙紧张,桂老师又不吃人。”周长城都觉得这种情绪来得奇怪。
大概是因为已经知晓了桂老师那过去的一部分人生,他们如今还没有完全接收完毕,生怕自己等会儿说话时,不经意会流露出点什么情绪来,万一说错话了,又不知道如何去应付。
电话响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撂起话筒,一个低沉而愉快的男声响起:“我是世基,新年好!”
“你好,新年好!”周长城立即清清嗓子,用粤语拜年,桂老师留的是桂世基家里的电话,没想到竟是他本人接听的,和万云对视一眼,两人顿时都有种信中人从字里行间走了下来的不真实感。
“你好,边位?”桂世基对这个声音没有印象,又问了一句。
“你好,我叫周长城,我想找桂春”想了想,桂老师在香港恐怕用的还是原名,又换了个说法, “我想找桂裴华老师,给他拜年。”
“喔?”香港家里的桂世基有微微惊讶,他知道爸爸前些年因为生活孤寂收留了一对姓周的夫妻在家,没想到他们竟能打电话到这里来,他没有不快,而是有礼貌地说,“稍等。”
随即,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就听到桂世基沉着声音叫:“爸爸,大陆来的电话,好似是你个学生周长城。”
“哎哟,是长城和阿云啊!他们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来了?大年夜,邮电所开门了吗?”桂老师比桂世基还惊讶,立即从沙发那头站起来,接过话筒,喂了一声,“长城吗?”
“桂老师!”一听见桂春生的声音,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立即喊起来,“桂老师,您新年好!身体健康!”
“好好好,你们也新年好,顺顺当当!”被小辈如此记挂,桂春生笑得合不拢嘴,得知他们是在昌江会议室打来的电话,又笑了,“有心了,有心了,大家写信也是一样的嘛。”
“桂老师,我们在广州过了几次年,这是您今年第一次不在家,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就想跟您说说话。”这些话,都是万云发自肺腑的,就因为简单朴素,故而来得更为动人。
“我也很想念你们,正准备出了元宵就给你们寄照片呢。过年前给你们寄回去的年货都收到了吗?那个日本巧克力,阿城还喜欢吃吗?”桂春生手头有钱,不论是对哪一个小辈,他都大方得很,记得周长城爱吃甜食,特意买了不少糖饼给他。
“吃了,很喜欢,我还是第一回吃酒心巧克力。”周长城谢过桂老师,赶紧问,“桂老师在香港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有什么吃的用的,我们在广州买了好给您寄过去。”
“不用啰,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得很,想买什么,下个楼就行。世基满世界出差,也带回很多好玩的玩意儿。”桂春生拒绝了周长城和万云的好意,就跟从前拒绝他们不停从平水县寄山货到广州那样,又叫两个孙子过来,“之仪之齐,快过来,给长城叔叔和阿云婶婶拜年,祝他们恭喜发财!”
“哗啦啦”一阵踢踏声,周长城和万云似乎听到两个小孩跑动,随即就听到了小孩拜年的清澈声音,两人立即笑说:“多谢多谢,也祝你们快高长大,学业进步。”
大家都没有说什么特别了不得的大事,讲的全是穿衣吃饭这些日常话题,问年夜饭吃什么,新衣服穿什么,也不觉得乏味。
最后桂老师让桂世基和周长城万云两方认识:“你们都是年轻人,多沟通交流,互相学习一下。长城阿云,你们年纪小,喊世基作大哥即可。”
“大哥。”周长城的手心有些濡湿,他大概明白桂老师的意思,桂老师是想让他和小云跟桂世基一家当做亲戚来走动,于是这声“大哥”叫得心甘情愿。
万云也随在周长城后头叫了一句。
那头的桂世基也没有犹疑,干脆地应了:“长城阿云,未见过面,但已经听爸爸说了不少你们的事迹,一切从空白开始做起,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勤劳勇敢,很了不起,很敬佩你们。要是有机会,我们定要见一面,也多谢你们在广州对爸爸的照顾。”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都笑了起来,他们没有想到桂世基是这么平易近人的人,都客气地推搪起来,又问他是做哪一行的。信里说桂世基之前兜售橡胶,不知现在有没有变化。
“我自己有个橡胶贸易公司和一间平价首饰店,专门售卖南非宝石的,往后你们来香港,可以带你们参观。”桂世基说起自己的生意,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地连着说了五分钟,周长城和万云听着,都插不上话。
“不好意思,平日里见客户太多,难免要介绍公司的情况,话说多了点。”桂世基适当停止话题,又笑说,“我太太平时也说我满肚子的生意经,正经话都说不到几句。”
第一次“见面”交流,周长城和万云还有种对着陌生人的疏离感,客气地笑:“不会不会,多听听外面世界是什么样的,对我们来说也很长见识。”
这话刚落音,忽然就有个柔和的女声在电话那头不远处响起:“爸爸,老公,准备换衫,要出门了。”
“咦?你们要出门吗?”万云问。
此时话筒已经交回桂春生手上,他依旧笑呵呵的:“我们一家人准备到维多利亚港去看花灯,谁知你们电话先来了,幸好刚刚没提前出门。”也是意外之喜。
“桂老师,那你们赶紧去吧,别耽误钟点了。”周长城立即说,和万云再次送上祝福,说好要互相寄照片写信,就挂了电话。
“半年了,桂老师都没提那些信的事,我们也不提了吧?”万云提议,刚刚他们其实也忘了说。
“不提就不提了,人家都放心给我们看了,我们还要追根问底为什么,好像有点讨人厌。”周长城也不是不知道中间相处分寸的人,“反正桂老师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万云抿抿嘴:“对,那就当我们从未看过那些信。”
等挂了电话,周长城带着万云参观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万云看到那间不大的办公室四周都是架子,架子上全是做了细致标记的图纸,用塑料框子装着,一筐叠一筐,满满当当,但每个框子里头装了哪个客户哪个版本的图纸,他都知道,可见城哥平日之用功。
“走吧。”周长城仔细地把灯全都关掉,整个厂子陷入一片漆黑,他带着万云摸黑下了楼。
回去的路上,他们说起桂世基这个人。
周长城说:“我感觉桂世基跟姚生有点像,可能他们长期生活在香港的人,说话做事都相像,梁志聪和三个高级销售经理也是这样的人。”
万云没有和姚生接触过,问:“怎么像?”
周长城想了想说:“就是说话有自己一套完善的逻辑,如果是临时给个话筒,让他们上台讲话,他们不用做什么准备,好像也不大紧张,拿起话筒就是一番流畅的演讲,而且很少能挑出破绽。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样,还是要有一定的学识经验积累。”
“那这是好还是不好?”万云不明白,又问。
这回周长城没有立即回答,发动着三轮车,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现在做不到那样,就觉得是很好的事,有时拿来对付讨厌的人也很管用。但开会的时候,就希望他们能再言简意赅一点。”
万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不是她所熟悉的人物和沟通方式,不过偶尔听一听,就觉得很有意思,原来身边以外,有各种各样的世界和人物,用心去看到了别人,别人的特质和行为,反弹回来自己身上,可更好地认识自己和自己的环境,降低思维的闭塞。
1993的这个春节,他们夫妻两个过得很平静,做到了真正的休息。
逛花街,拍照片,看电视,和朱哥等人聚会,还跟林彩虹袁东海也一起吃了饭,畅想来年生意更好。
万云的目标始终是开大酒楼,不过现在长征路漫漫,小餐馆只是抬脚第一步而已。
到了年初七,整个工业园的大部分餐馆和其他店铺,都陆续放鞭炮开门。
而满心欢喜的万老板迎来她新年的第一个打击:林彩霞不想干了!
第174章 第 174 章
林彩霞不想干了这件事, 是她当口当面说出来的。
那一日,是初八,林彩虹亲自把妹妹送过来上班, 她忙了好几个月, 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就想走出番禺,和万云袁东海两个老友再见见面。
这天,胡小彬也已经从老家回来, 还给万云和林彩霞都带了熏腊肉。
万云和袁东海林彩虹三人虽然过年时才见了一面,但再次见面,也还是兴奋的,反正现在餐馆不忙, 客人不多, 正准备晚上把这里的事交给彩霞和小彬, 他们三人出去聚个餐。
林彩霞趁着万老板和其他两人说话的时候, 在他们背后拿了个抹布,神思恍惚, 不知道在擦什么,咬牙想了会儿,忽然上前去,当着姐姐的面儿, 跟万云说:“云姐,等出了正月,我就不想干了。”
本来万云和林彩虹袁东海两人还在开怀说笑的,林彩霞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顿时三个人都停了下来,没有再开口, 万云和袁东海两人是惊讶,而林彩虹的脸色就只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这,为什么呀?”万云不解,怎么没头没脑的就不想干了?店里忙是忙了点,但也没人给她气受吧?
“我,我就是不想干了。”林彩霞也没说个理由,她的这句话,没看自己的老板,是冲着林彩虹那头说的。
万云看她眼神闪闪躲躲的,心里转了一道,大概不是店里的原因,又转过头去看林彩虹,只见林彩虹登时“嚯”地站起来,屁股下的红色塑料凳发出“嘎啦”难听的一声,伸出食指,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妹妹:“你把那句话给给我收回去!来之前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林家姐妹吵起来,这下万云和袁东海也只能站起来了,就是在厨房里头刷锅的胡小彬都悄悄走上前来,想偷听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彩虹,怎么回事?”万云也算是当事人之一,她认识林彩虹这么多年,还未见她这样发过火,平常也总是老好人的模样,不过,人做久了上位者,当老板的时间长了,难免就会慢慢培养出几分脾气,林彩虹就是如此。
“我就是不想干了!”林彩霞嚷出来,她还是没看万云,似乎只是单纯想说服她姐,“过年的时候我就说我不来了,你非让我来,来了我也待不久!”
“我打死你个王八蛋!”林彩虹左右一看,刚好钢铁橱柜上放了个长铁勺,她一把抄起,就要往林彩霞身上招呼,袁东海和万云赶紧把人给拦下来了。
万云扯着林彩虹的手,又对袁东海挤眼睛:“彩虹,彩虹,有话好好说!彩霞还是我的员工呢!”
袁东海更是一脸懵,怎么三句话不到还动起手来了?当然也不能让人家姐妹真的打架,赶紧把胡小彬喊出来:“小彬,把彩霞带到厨房后头去!”
胡小彬从后门一溜烟儿地跑出来,拉着一脸不服气还想哭的林彩霞,用力地拽她的手臂:“走啊,走啊!”
林彩霞看了眼林彩虹那副凶狠的模样,也不敢再往下说了,跟着胡小彬往后厨走去。
“彩虹!放下勺子!”万云去抢夺林彩虹手上的“凶器”,“到底怎么了?”
林彩霞不干了,也应该是她这个当老板的着急,要忙着去找新员工来做事才对,怎么林彩虹比她还上火?
林彩虹把长勺子给回万云,坐在一边,满脸乌云,一肚子的憋气,本以为在家时,已经说好,彩霞暂时在这儿先做下去,她虽然答应得勉强,可也还是答应了,结果现在又来这一出,一点也不给自己这个姐姐面子!
袁东海也在旁边问:“对啊,到底怎么了?彩霞偶尔会偷点懒,但人品是没问题的。”
万云差点白袁东海一眼,现在明显就不是人品的问题了,估计是她们家又闹了什么幺蛾子出来,不过,彩霞一点预告也不给,说不干就不干了,万云心里也不是太畅快的,临时临急的,她哪里去找个信得过的帮工来?现在只是庆幸,好在彩霞还知道给自己这个老板留点余地,说要出了正月才走。
林彩虹恶狠狠地喝下万云刚刚给她倒的茶水,看看担心自己情绪的两个老友,有点不好意思,深呼吸一口,这两年,或许是因为生意太忙,手底下的员工越来越多,都是埋头种地的,又不是多有质素的人,压力大,她有时候顶不住,脾气就越来越不好,根本不是先头那个跟人说话都会磕巴的林彩虹了。
每一个人和每一段关系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化。
袁东海和万云看林彩虹冷静了,始作俑者林彩霞也不在这儿了,这才坐下来,又给她倒了杯茶,让她有事别憋在心里,慢慢说,大家是朋友,能帮忙的肯定是要帮的。
林彩虹看万云没有计较,缓缓开口道:“来之前,彩霞说想留在番禺帮我,我拒绝了。”
其实对于安排林彩霞到自己店里来上班,万云一直都觉得有点勉强,林彩虹那里需要的人肯定比她这个小店要多,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爆发出来。
“去年的时候,我老家两个结了婚的姐姐过来我那儿了,刚开始一切都好,直到彩霞回番禺过年,她们就劝彩霞回老家嫁人,还怂恿她来找我要嫁妆钱。”林彩虹说起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就满是无奈,这么些年下来,她已经很反感和老家的人接触了,跟叔叔婶婶这一家越来越分不开,“彩霞这几年跟着我,也知道谁给她饭吃,说真正为她好,当然不同意。但她也伸手找我要在你这儿攒下来的工资,说要寄回老家去起新房养弟弟,她毕竟没有过继给我叔叔婶婶,还是对老家有责任的,我不同意,就念叨了她几天。”
“她不服气,因为知道阿云是我的朋友,知道你会跟我站在一起,大头的工资都会存在我开的那个存折上,就想着干脆不来你这儿上班,在钱上脱离我的控制。那我就更不同意了,骂了她两天,才把她给骂回来上班。”
万云听着林彩虹说这些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和袁东海两人对视一眼,就连着一向来口无遮拦的胖子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要我说,彩虹过了年也十八岁,是个大人了,你把钱给回她,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当姐姐的,也管不了她一生一世啊。”万云劝林彩虹,但脑子里已经转起来,确实要开始准备找新人来做事了,她不想留林彩霞这个人,这人太麻烦了。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林彩虹单手捂住半边脸,摇头,“你知道她从你这儿走开后,想去哪儿吗?她想回我那儿。”
万云和袁东海又不明白了,妹妹想跟着姐姐,那也是正常的事啊。
谁知,林彩虹快速扫了一眼后厨的门,没看到林彩霞的影子,这才低着声音说:“我不想她在我那儿,我那儿已经有太多老家的人了,不想再多她一个。我心底里不欢迎她来。”
林彩虹的农贸公司能够经营起来,跟她老家的那些亲戚半点关系都没有,刚开始她是和婶婶一起承包了两亩地种菜,后来她自己再承包了更多的田地果园,过了一年多,她那暴脾气的叔叔也一起加入,论起来,是他们三人赤手空拳办起来的公司,不过叔叔婶婶两个不会拉生意,只会埋头种地,且又一直把林彩虹真正当成家里人,跟老家的那些亲戚们切割开来,林彩虹心理上也是跟叔婶一家更亲近。
老家的姐姐们过来投奔,林彩虹和叔婶已经很烦了,碍于是亲戚,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当普通员工在用,再来一个林彩霞,事情就会越来搅越复杂。彩霞本身不是坏人,但是个容易摇摆的人,不知为何,她在老家人面前有些爱摆谱,出手大方,把自己挣的钱都往回丢,像是想给过去的自己挣面子似的。
“她一来,我就心软,要给她安排清闲的事。你们别看她本事不大,心思却不小,总想着让我带她去见酒楼的客户,说要学着帮我管钱。”林彩虹哪里会让她插手这些事,直接打发她去搬肥料,同时也知道自己这个情况不对,“可能我是她姐的缘故,我总忍不住想控制她的思想和行为,不想让她跟老家的人接触,其中,最最最不想的,就是让她参与我生意上的事。”
她还想管钱,林彩虹想到这件事就想冷笑,哪个老板能容忍他人过来管账?
从前是林彩虹这个当姐姐的担心妹妹林彩霞吃亏,现在则是完全不愿意让她沾染自己挣钱的活计。只不过林彩霞傻大姐一般,还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排斥而已。
所以林彩虹目前的缓兵之计,就是把林彩霞放在自己信得过的朋友万云这里,甚至还让林彩霞好好学学万云是怎么做生意的,时机成熟的话,她可以出钱,姐妹两个一起在番禺找地方开快餐店,也算是给她安排另一条出路。
自从云记快餐生意慢慢好起来之后,林彩霞的工作量就增加了不少,工资又没涨上去,一天到晚都待在店里,休息时间就是一个月紧巴巴的四天,除了胡小彬和郑阿姨,就没有其他同事了,她跟这两人又说不到一起,还不能约着一起逛街,日子过得劳累又苦闷,回到番禺,有姐姐罩着,海阔任鱼跃,还能有额外的福利,在老家来人面前甚至还能“作威作福”,她当然想去她姐那儿做事。
万云听完来龙去脉,准备重新找人来帮工的念头更加坚决了,等彩虹走后,她得立马让小马帮忙留意新找工作的人,也不知道正式工的介绍费会不会比临时工的贵一点?这林彩霞人在心不在,不留就不留了,再加上彩虹家里头的事情,乌七八糟的,她次次听得都心累,当朋友就当朋友,还是别跟这种闹不清的家庭旋涡扯太近了。万云的脑子里的思维已经开始抵抗和发散开来。
袁东海看万云那微微低垂的眼神,多少也有点明白她的心意,张口想打圆场,但说出来的话,立场也是很分明的:“彩虹,女大不中留,我看平时彩霞也成日把嫁人挂在嘴边,嫁出去倒还好,你少操心。”
林彩虹看看万云,又看看袁东海,哪里还能不知道面前两个朋友的意见,自己也觉得没意思透了,不过只是个农贸公司,现在生意没有突破,防了这个又防那个,叔叔婶婶有亲生孩子,也有一把小算盘,自己说是孤立无援也不为过,正想拉拢林彩霞作为自己的战友,结果这个“战友”也并不牢靠。
最后,她说:“阿云,这一年半以来,麻烦你替我看着她了。我刚刚也想到了,她不想干就不想干了,我那儿也不会要她回去,她是自由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再不拦她了。”
万云只是笑,有点勉强:“彩霞要走的话,我会把工资给她算清楚的。”
三人没有再说林彩霞的事,又换了其他的话题,但终究有些寡淡,最后林彩虹晚饭也没吃,就坐车回番禺去了,招呼也没跟林彩霞打一个。
而被胡小彬拉到后厨的林彩霞,刚开始还气囊囊的,想想自己委屈透了,她就是看到姐姐在番禺支撑那个农贸公司,累得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成天在这个部门和那个酒店中间跑来去的,辛苦得不得了,叔叔婶婶两人意见多多,指手画脚,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她就想回去做事,哪怕帮她姐斟茶倒水也好,可林彩虹就是不领情!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绝情的姐姐!?
“哎,你真的想走啊?”胡小彬看林彩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又不会哄女孩子,赶紧先开口,避免她真哭。
林彩霞确实想哭,刚刚最疼她的姐姐竟当着海哥和云姐的面,想拿铁勺子打自己,可当着胡小彬的面儿,她又有点小骄傲,忍了忍,悄悄抹掉两颗泪,跟胡小彬说话也不客气:“对啊,就是想走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想在这儿做到地老天荒啊!”
胡小彬到广州来,只做过两份工作,都在后厨,之前是在一个较大的酒楼做搬运,现在是在云记快餐做“掌勺”,工资论起来,都差不多,但哪个自在,一目了然,在这儿稳定,云姐又愿意放手把厨房交给他,这种信任感很让他感动。胡小彬不是那种特别有上进心的人,每个月准时拿工资,拿了工资寄回老家去,下了班能去看看电影打打桌球,他在这儿待得很舒服,没想过要走。
“云姐开一辈子的快餐店,我就给她打一辈子的工呗,反正给谁打工不是打。”胡小彬听不出林彩霞语气里的冲劲儿和讽刺,去年云姐还给他加工资了,他觉得挺好,一年年做下去,也还挺有盼头。
林彩霞鄙夷地看了眼旁边的胡小彬:“你就愿意一直待在后厨,不去看看其他地方?不想自己当老板了?”
胡小彬奇怪地看了眼林彩霞,终于意识到她语气里的不对劲了,反问:“你离开快餐店,是要去当老板吗?”
这话,胡小彬并没有刺她的意思,但林彩霞偏偏就听出言外之意,梗着脖子和他说:“当老板干什么?你看云姐这个老板当得多辛苦!生意不好,头发都要愁白了!我肯定是要当老板娘的,坐在收银台收钱就行!”
这话往常林彩霞也说,但胡小彬这次却当着她的面笑了出来,指着她:“就你?三个顾客一同付钱,你就手忙脚乱的,还想张口骂人赶客,你还收钱?还想当老板娘?”
林彩霞被胡小彬笑得脸颊发热,伸手推了他一把,把胡小彬推得往旁边趔趄了几步。
胡小彬老老实实地说:“我实话实说而已,你别动手啊。”
“谁动手了!”林彩霞叉着腰,面露凶相,不过女孩儿年轻,再凶也没有难看到哪儿去,何况她也没有真正的发火,“我就是要当老板娘!我以后就是要嫁给老板的!”
见她说得这么肯定,胡小彬不禁问:“那你离开店里,就是准备去嫁人了?不上班了?”
这话把林彩霞给问得堵住了嘴,在来上班之前,她姐是明确表示不会要她回番禺的,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就是凭着一股头脑发热的冲劲,就跟万云说出了正月就不来上班了,也是想当着她姐的面表决心,说不定能拉到她姐一点同情,最后还是让自己回了番禺呢?想到这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外头聊得怎么样,林彩霞正想探头探脑地去偷听,又被胡小彬拉了回来。
“你还是别去听了,都要走了,还听什么,听了也跟你没关系。”胡小彬直愣愣的,说话有点不留情面。
林彩霞回头瞪了这个瘦削的同事一眼,平时就不爱说话,今天口水倒是多过茶,又有点看不上他:“跟我不一定没关系,但跟你这个没出息的,一定没关系!”
胡小彬听到“没出息”三个字,本来有点小火气,但想想林彩霞就是那种脑子一时聪明一时糊涂的人,自己好男不跟女斗,硬跟她算账,恐怕反而会被她绕晕,摆摆手:“去去去,你去,你去听。”
可是跟胡小彬拉扯之间,林彩霞又泄了气,变得惶恐起来,开口道:“哎,胡小彬,你说,要是云姐同意让我走,我姐又不让我回去,往后我去哪儿好呢?”
胡小彬嗤笑一声,还以为她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也怕无处可去啊,随手指了指眼前的某栋厂房说:“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女工进厂,你随便找个普工的工作,进去也能养活自己,还怕没地方可去?”可想到林彩霞刚刚的话,又忍不住叨一句,“不过,你长得不好看,又没什么特长,进了厂子,肯定就没有认识老板的机会,老板娘肯定也是当不上的,最后还是只能在厂里找个跟你差不的普工嫁了,到时”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彩霞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闭嘴!”
胡小彬这回被林彩霞推得差点就跌倒在地上了,也真的出了火气,嗓门都提高了:“林彩霞,你有什么毛病啊?有话不会好好说,推我干什么!”
“谁让你胡说八道的!”林彩霞被胡小彬的话气得喘大气,胸口起伏不定,“我都告诉你,我一定要嫁给老板,当老板娘的!你竟然诅咒我!”
“谁诅咒你了?”胡小彬也扯着发红的脖子,急了起来,“你就是看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还说我没出息,我再没出息,现在也是云姐这里最受看重的员工,要不收盒饭钱她怎么不让你去,而是让我去?”
本来饭馆里就三两个人员工,他们俩儿为了谁排前面,还争起来了。
林彩霞被胡小彬这一句接一句无恶意的实话给真的激得哭了起来,流着眼泪,跟孩子似的,指着他骂:“胡小彬,你欺负我!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姐!”
两个人,加起来不足四十岁,说话没轻没重,话题七拐八拐的,什么结果都聊不出来,吵个嘴还吵到哭。
胡小彬这下是真的手慌脚乱了,赶紧解释,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还把脖子上一股汗酸味的汗巾递过去,要给她擦泪泪:“我错了,我错了,往后你一定嫁给老板,当个收钱的老板娘好不好?哎,你别哭了!”
林彩霞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哭得都蹲下来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二月天,眼前女孩儿的眼泪,把胡小彬的冷汗都给逼出来了,铁公鸡承诺花两毛钱请她去影视厅看电影,什么话都往外吐:“云姐最看重你了好吧?时不时收银台她都让你看着,这还不看重吗?”
“还有,往后你想嫁几个老板就嫁几个老板,想当几次老板娘就当几次老板娘,行了吧!”
这话一出来,林彩霞的哭声立即停了,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急得满脸发皱的胡小彬,忽而“噗”地笑了一声,一个鼻涕泡破在眼前,她抬手擦擦, “呸”他一口:“你才要结几次婚!”
第175章 第 175 章
初八那日还没有过完, 万云已经去找小马帮自己找个餐馆的帮工了,小马问她要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
万云仔细想过了, 手脚勤快是最基本的标准, 这人最好还是女的,刚好可以接替林彩霞那个床位,若是有一定的家庭负担则可以加分,其他家庭成员不在广州, 又不会轻易离职,那就更好了。
小马也替不少小老板找过人,但像万云角度这么刁钻别扭的,还真是头一个, 他眨巴着那双桃花眼, 笑说:“万老板, 这是在哪儿碰壁了?怎么跟防着什么人似的。”
万云哪好说是林彩霞这人和她背后的家庭所带来的冲击呢, 只好干笑说:“就是希望这人能留久一点,就怕人家心思太活络, 一天三个主意,熟手工不好找。”
小马见她没尽实话,也不勉强,反正有就帮忙留意, 没有就算了。
这样找了十多天,小马那头也介绍来两个,但都不达要求,万云总觉得没有眼缘, 做了一天,人家也不来了, 后来还是隔壁煲仔饭的老板娘罗姐给介绍了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叫阿英姐。
阿英姐是来自粤北的客家人,会说普通话,也会说几句粤语,长得不高不矮,语调平缓,做事情动作慢了点,但有耐心,说她的时候,她也总是一副敦厚听教的样子,让人拿她有点没办法。她有三个细佬哥要养,老公得了一种内脏病,治了几年,花了不少钱,这两年逐渐好转,但身体虚弱,瘦骨嶙峋,不能太过劳累,只能做些轻省的活计,留在老家务农带孩子,阿英姐就跟着老乡们出来广州打工了。
阿英姐跟开煲仔饭快餐店的罗姐是出了五服的亲戚,本想去投奔罗姐,但罗姐的老公那儿又来了个堂亲,两相对比,她这个远亲就被筛下来了。
罗姐就是之前给万云匀了个临时洗碗工的老板娘,她听闻万云在找人顶替林彩霞的位置,立即就上门说自己有个亲戚,急着找事情做,人是没问题的,不过是第一年出来做事,反应慢了点,肯定要教。
万云暂时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就让阿英姐过来见工。
其实林彩霞的工作就是打饭打菜,收拾碗筷,晚上的时候装糖水,招呼一下客人,偶尔万云不在店里了,就把收银台单独开的一个小抽屉的钥匙让她拿着,这也是看在她是林彩虹妹妹的份上,万云才对她如此信任。
所以这个帮工的工作没有什么门槛,只要是手脚健全的人,都能做,但看老板和员工的磨合而已。
阿英姐来的时候,万云快人快语地介绍着餐馆里的工作内容,她脸上总是带着一副小心的微笑,细心地听着,听说闲下来的时候能在店里看电视,眼睛都亮了,就说愿意在店里先试工半天。
中午人多时,万云看林彩霞带着阿英姐在打菜,阿英姐动作不快,良恭俭让的态度,甚至对着客人有点讨好的意思,自己在收银台恨不得上前去叮她两句:“快点,手快点!后面还有很多客人在排队!”
不过最终万云也没有去说,才第一天,要求不能太高,目前看,人是面善的,家中负担重,没有其他的技能,在自己这里习惯了的话,隔壁罗姐又是她老乡,做不久的概率就会小很多。
阿英姐试工了半天,罗姐也抽空来看了两眼,问万云觉得这个老乡怎么样,要不要留下,如果不留下的话,她就要把人推荐给其他餐馆了。
罗姐自己也是老板,知道万云考虑什么,给她出了个主意:“万老板,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担心员工不打招呼就走,到时弄得你餐馆里手忙脚乱的,你跟我一样,把员工的工资押一个月,他们就会有顾忌了。”
万云不是没有听过有些老板会这么做,但罗姐如此正大光明地提出来,她还是觉得惊讶的,尤其阿英姐还是她的远亲,于是带着犹疑说:“押员工工资,不好吧?”
“嗐,你呀,当老板当得这么老实!”罗姐看万云平时挺精的,怎么在这些事上这么不懂变通,真不上道,“你是押她工资,又不是不给,她要走可以,等下一个可以接替的人来了再发,一样的嘛!这样也能给那些不负责任的员工紧紧身上的皮,我们餐馆虽然小,但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听着还挺有道理,万云却觉得这样有点不厚道,像是胡小彬,他要是另谋高就,万云就不会押他工资。现在林彩霞要走,她也觉得大家最好快速两清,别纠缠这么多。
“反正我店里就是这样的,不管是哪个亲戚过来帮手,我们都押工资。”罗姐懒得和万云啰嗦,只催她赶紧决定要不要阿英姐这人,别磨磨蹭蹭的,大家时间都很宝贵。
万云有点牙疼,又问了下袁东海对阿英姐的印象如何,袁东海卖早餐,四五点钟就起床了,中午是不开摊的,过了十二点半他才会下来,张口打着哈欠,跟那阿英姐打了个照面,互相笑笑,回头对万云说:“你要求也别太高,彩霞能做的,这个大姐肯定也能做。还有几天就出正月了,彩霞走了,总得有人来做事,先把这人留下,教得了就留,教不了就让她走,再找就是了。”
说的也是,万云再想要稳定的员工,难不成还指望跟员工绑定一辈子吗?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于是阿英姐就留下了,与此同时,去年找的零工龚叔也继续留着,餐馆的盒饭生意又重新开始了,人手只是勉强够用。
万云终于把接替自己的人定了下来这事儿,深深地刺激了林彩霞,她本以为,哪怕是看在自己姐姐的份上,云姐多少会留自己几句,到时自己推脱两句,再就坡下驴,继续留下就好了,谁知万云一句都不说,甚至还笑眯眯地跟她算清工资,祝她前程似锦。
林彩霞这下真的是两头不到岸了,云姐这儿已经定了个阿英姐,番禺她亲姐那儿完全断了她回去的路,之前林彩虹还愿意管她,现在也不管了,只让她自己做自己的主,存折也给回她了,让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除此之外,老家再来人,林彩虹都说公司已经够人了,绝不招自己亲生父母那头的亲戚,她曾经脆弱柔软的心也变得坚硬起来,既然大家都不领情,那就各顾各的。
林彩霞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万云那儿卷铺盖走人的。
对于林彩霞离开这件事,万云没有不舍,只有解决麻烦的松快感,她是真的怕了林彩虹和林彩霞姐妹的那些事儿,完全不想牵扯进去,干脆地把钱给彩霞结清,绝不可能留她。
她的心也在慢慢变硬,对林彩虹这个朋友也竖起了一道防线。
朋友之间,互相关照可以,有困难也可以帮忙,但不是林彩虹那样做事的。
不过,袁东海和胡小彬倒是请林彩霞去吃了一顿散伙饭,席间,胡小彬问起林彩霞的打算。
林彩霞的脸色再没有初八时提出要走那样坚决了,而是满面哀戚,说着自己的茫然,番禺那儿,林彩虹倒是说可以让她住一个星期,但长期住的话,要收租金,这还是她姐第一回跟她明算账:“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能干什么。”也就是到了这一步,她好像才看清楚自己真的如胡小彬所说,什么也不是。
胡小彬也只是个小人物,没有更好的建议,直溜溜的他还是说:“现在正是厂里招工的时候,你先进厂过渡过渡,找个有宿舍的工作先呗。”他是觉得在哪里打工都是打工,无所谓。
但林彩霞哪里甘心啊!?她还一心盼着出人头地呢!
可依着自己目前的力量,也就只有在云记快餐的工作经验,不进厂,那就找另一个餐馆做同样的事了。
烦死人了!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林彩霞把自己的头发弄成一个鸡窝。
袁东海这回是站在万云这头的,彩虹这次做的事确实是不厚道,自己管不住,把妹妹推过来,过来了,又不踏踏实实做事,把家里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林彩霞临时要走,其实对他的早餐生意也是有些微影响的,不过他懒得说什么,请客吃了这顿饭就是了。
林彩虹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把妹妹托付给万云,让万云也跟着操心了,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给云记快餐供菜这事儿一直都是最优惠的价格,也是让阿火送到餐馆门口的。
1993年4月,全国正式取消粮油票,实行粮油商品敞开供应,这个政策颁布后,引起了一段时间物价的涨幅,其中就包括菜蔬饮食方面,供给失衡,不少酒楼餐厅进货成本都涨了,但万云的餐厅没有,林彩虹一直给她以原价结款,还是月结,从不催款,给了万云这个小店生存的喘气之机。
过了一阵子,物价在政策和资源的调配下逐步回归稳定,林彩虹仍是原价,优先给这个朋友做供给,万云就感受到了她道歉的诚意,说明这个朋友还是值得往来,这是她们两人之间一点无声的默契和友好。
在万云忙碌着店里人员变动的事时,周长城那头帮不上忙,因为他也忙得头顶冒烟。
昌江精密广州厂的项目部正式成立,刚开年,张美娟就卯足了劲儿,给周工找了三十个来面试的人,周长城每日见这些人见得头都发晕。
祸不单行的是于小山辞职了,他觉得在昌江待着没意思,本来顶头上司是名校毕业有本事的梁志聪,他是服气的,但中间来了个设计年限还不如自己的周组长,于小山早就烦了,今年刚好有其他机会,干脆跳槽出去了,组里现在就剩周长城和郭泉两人,无人帮忙时,只能相对加班到深夜。
这种情况,梁志聪也烦,设计和报价两方面的事情本来就多,现在项目部成立了,这个新部门虽然是在周长城手上,但姚生的意思是让他也帮忙盯着点儿,因为项目和技术不分家。
于是现在就变成梁志聪和周长城两人各自盯一个部门,但两人还是要碰头商量新招聘员工的事。
梁志聪不喜欢没经验的毕业生,他主张细致地筛选应聘者,新进来的人必须至少要有三到五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哪怕工资给多一点也不要紧,他实在不想带新人,在他眼里,带新人就是浪费时间!
而周长城跟梁志聪的意见是反过来的,他希望能进来一些只工作了一年多,或经验相对不足的人,到学校里去招聘毕业生也可以。
周工这么想,是有自己理由的,他本身就年轻,又身居“要职”,27岁的部门经理,市场上不是没有,但也很少,他是一定要压得住场子的,像是于小山和郭泉那种老油条,相处不下去,工作推不进去,周长城也会发怵,带了小团队一年多,他已经开始有自己的工作条理和原则了,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一些坐在高位的人会同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种话,任哪个领导都会喜欢跟自己一条心的下属的。
为了这个事情,梁志聪和周长城两人火药味也很重,当面罗对面鼓都吵过几次,坐在旁边的张美娟等人都不太敢插嘴,梁工自来脾气火爆,现在周工底气也足了,火星撞地球,可怕得很。
最终这两人达成一个平衡,那就是设计组的要招三年以上经验的人,而项目组的由周长城把关,只需一年经验即可。且其中周长城继续兼着设计组组长的工作,因为梁志聪不是日日都在广州厂,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一些基础的审核,只能相信周工。
项目部门很快就进来四个新人,加上原先的文才和丁万里,目前就有六个人,周长城实行以老带新的方法,让丁万里开始带新人,而更多打杂的没有技巧的事都堆给了文才,他则是看最后的结果,所幸的是,在三个月的试用期过后,四个新人还留下了两个。
设计组那儿,周长城花费的时间要更多,除了管理,他自己也要画图,在于小山走后,性格温顺的郭泉也有些蠢蠢欲动,周长城就跟总部申请,让郭泉从助理转为设计专员,虽然不是升职,但也比“助理”一职好听,还加了工资,新来的两个设计助理也让郭泉去带,给了他一些升职的希望,大概是因为周长城的不打压,让郭泉的心态有所转变,竟对周组长也配合起来。
当了经理,站的位置不同,得到的信息不同,想法不同,那就不是简单执行做事了,而是要不停进行部门工作和人员平衡调节,自此负责的不是单一的项目和设计,还要肩负整个部门的责任和名誉。
上半年以来,周长城不能说自己如鱼得水,但一寸一寸在进步,也没有浪费光阴。
大概是订单真的太多,广州厂负荷太大,有时候出去的模具和产品会有大小毛病,收到的客户投诉增多,售后团队又开始慢慢在完善,公司在不停扩大。
最近姚生来广州厂,下厂房的时候,总是皱眉皱眼的,对这儿堆成一堆的机器表示不满意,重新提起要在深圳建厂的事,两地每月开大会的时候,点了十几个技术骨干,让香港营运总经理带队到深圳富士康厂房去参观,瞧瞧人家是怎么做的,学习一下经验,其中就有周长城。
周长城则是申请再带上丁万里和郭泉一起,反正是公事,顺便再收买一下人心好了。
富士康是台湾的企业,在1988年就入驻了深圳,当时只有百来个人,发展至今,已经有计划打造富士康龙华基地,并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极大支持。
虽然富士康主要是代工3C产品和半导体设备生产的企业,但在跟昌江精密的业务板块也有交汇的地方,且人家是比昌江大了很多很多的大厂,姚生很欣赏会做生意、会把握机会的郭先生,时不时都会拿这个公司来做比较和榜样,甚至想在他们那儿挖人过来。
出发去深圳之前,周长城和万云说起:“明天我要去一趟深圳参观,公司的计划是在那儿待一晚,后天中午吃过饭才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要锁好门窗。”
“啊?去深圳不是要边防证吗?你的证件这么快办好了?”万云问。
“我问过了,去他们那儿的关内要,富士康在关外,是不用的。”周长城再三和张美娟这些组织者确认过了。
他们夫妻俩儿的户口还在平水县,如果要办边防证,依照他们目前的认知,是要回县里去办的。
“你突然出差,弄得我也想跟你一起去。”万云忽然有点不舍,朝他撒娇,把周长城逗得笑出来。
周长城搂过万云:“今晚去接你的时候,看你板着脸给阿英姐和胡小彬训话,还以为你是成熟稳重,集美貌与智慧与一身的万老板呢,没想到还是个小孩儿。”
夫妻两个结婚以来,还没有分开过,一夜都没有。
“万老板也是你老婆呢,老婆就是可以和老公耍赖的。”万云才不羞呢,搂着周长城就是一口亲亲。
“那是当然的!”周长城有力的双臂揽着万云,“我去那儿看看,要是有什么特产之类的,就买些回来。往后有机会,我们也去深圳看看。”
“对了,昨天我碰到朱哥了,他带着队在工业区装修一栋小厂房,路上见到,听说他跟彭鹏在海南的那笔钱已经翻两倍了。”周长城说起偶遇朱哥的事,“他说漏嘴了,说自己投了四十万进去。他们一起的本钱是四百万,现在光是地皮价值都翻到八百万了,彭鹏找银行借了一大笔钱,都开始找人打地基要建楼了。我听着真觉得不真实,跟印钱似的。会不会是彭鹏在吹牛啊?”
朱哥还一个劲儿地可惜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拿不出钱来,不然现在也能挣上这种不用劳心费力的钱。
万云撇嘴,又想起被彭鹏两次拒绝的事,连带着对朱哥和冯丹燕都嫉妒起来:“谁叫人家彭老板看不上我们的小钱呢!当我们不想赚吗?”
周长城也觉得可惜,那真是睡着就把钱给挣了,自己两口子就是没这种命。
朋友们的失败固然令人痛心,但朋友们成功赚钱更使人心碎。
第176章 第 176 章
1993年6月23日, 时任总理讲话宣布,全面控制银行资金进入房地产行业,24日, □□发布《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意见》, 《意见》链接颁布16条新规,规定出来后,海南房地产泡沫应声破裂,自从1992年邓公南巡后一路上涨的地价, 在这一日开始一泻千里,不知底部在哪里。
海南岛的太阳,终于要落山了。
这个政策出来的那天,彭鹏还在海口新建的海边酒店客房里睡大觉, 旁边躺着新鲜的赤裸的女人。
男人有钱到了这个程度, 周围一定会有不同层次的朋友、不同目的和样式的女人、有更多普通男人享受不到的刺激性的娱乐。不过几年功夫, 乡土出身, 敢闯敢为的彭鹏,从人间升到天上。
电视里传来这一则新闻, 报纸上也登了,他们那帮一起炒地皮的人都在讨论,不知道这回政策力度会有多大。而有敏感的人已经开始悄悄降价出手上的货,落袋为安, 以观后效。也有一些人认为这不过又是一个宏观政策的调控,不碍事,依旧大胆持有,甚至加大投入, 继续收货。
赚大钱,一定要冒大险, 这点风险都担不起,怎么当大老板!
彭鹏现在志得意满,全心全意都是挣大钱,并没有细心留意到这个政策的细节和政府调控海南地产过热的决心。
在他看来,有什么好听的,这种经济政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台一部新的,对某些人来说,每出来一次条例,都是一次发财机会,端看谁有本事抓住而已。
彭鹏现在什么都不想,他就想把握住自己手上这块准备建厂房的地皮,今年一定要完成从百万富翁到千万富翁,甚至到亿万富翁的蜕变冲刺。他在四月底时找银行贷了五百万的款,现在已经到账两百万,剩下的,按着合约,将会在半年内陆续拿到,三栋厂房的地基已经打好,不过是第一回盖楼,很多技术工程都不懂,他正在紧锣密鼓找人过来开始往上盖楼层,必要时,把朱哥和那帮老乡喊过来也行。
他的计划是很美好的,海南的厂房建起来,除了要卖出去两栋,自己留下一栋,到时就在这儿开个日化分厂,跟广州的厂遥相呼应,两地开花。
朱哥等人凑了这么多钱在他手上,时不时都会问问情况,彭鹏每回拿起大哥大,都粗声大气,恨不得周围五公里的人都听见自己的成功:“你也别问我现在价格怎么样,直接去看报纸,报纸会告诉你!”
报纸确实是会告诉朱哥等人,这半年来,海南地价在不停向上,是头猪都能在里头赚到钱,他们几个凑钱的老乡看着这些新闻,个个咧开嘴笑,喝酒按摩舞厅卡拉OK一条龙,也不准备把钱撤回来,就让这笔钱在彭鹏手上不停涨,不停涨,最好能翻百倍。
但是在《意见》的16条整顿措施颁布后,直接切断了银行向开发商发放贷款的口子,还规定了限期必须收回之前放出去的款项。
正是因为当时政策上的宽松,涌入海南拿到地皮的人,成立房地产公司,只是办了个手续,空有个公司,甚至员工都没有两个,其他资质一概不管,凭着手上有块荒地,就直接找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贷款融资,用这些贷和融出来的钱,再买更多的地,囤积炒货,大部分人,根本没有建楼房的打算。
像是彭鹏这种,手上拿地,还真正拿出真金白银来建楼的老板,那都是极少的。
大概在十天之后,大家终于意识到风向不对,不少这种空壳开发商嗅到风险,能出多少货就出多少货,也不管自己还欠银行多少钱,开始卷款跑路,离开海南岛,或北上,或出国,悄然隐没,给海南岛留下一大堆的烂账、烂摊子、烂尾楼。
刚开始,彭鹏手上还有八十万,这是从银行贷出来,准备起楼用的,跟他住在同一个酒店的人做事谨慎,一看到这政策就知道不对劲了,到处谎称自己急着用钱周转,要大出血放一块地出来,大概是怕人家起疑心,那人对每个人都说,只出手上最小的那块,恰好有一块地跟彭鹏拿的地距离不远,彭鹏一听有贪头,二话不说,立即花了五十万,就拿了下来,还美滋滋觉得自己赚到了。
而此时,地价已经开始从两万一平在逐渐下跌,但是因为这阵子涨得太厉害,身在其中炒地皮的人,反而不把土地当商品,更像是当成股票了,因此彭鹏对这种涨跌并不太在意,有涨有跌才正常,只要最终是往上涨的就行,反正就算是跌到一万二一平,他还是赚的,过阵子,等政策风头一过,肯定还会涨回来的,现在还是想着怎么把楼给建起来。
一直到七月中旬,身边越来越多人在出货,政策收得越来越紧,银行再不放贷,催收倒是越来越多,许多跟自己一样以酒店为家的人,跟逃命似的不停出货,不停找下家,酒店大堂每天都有好多人拿着大哥大打个不停,找大人物,找关系,找门路,而答应要给自己放贷建楼的银行迟迟没有下文,彭鹏终于开始不淡定了。
彭鹏文化水平不高,但在这一次的地产泡沫中,他学到一个成语,叫“势如破竹”。
他手上那块价值八百多万的地皮,不停往下跌,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到七百万,到六百万,到五百万,很快就要跌破他的入手价了,彭鹏从不可置信,到开始着急要找下家接手,可是慌乱踩踏之中,谁敢接盘?谁不是想着躲开这次的地价下跌风波?那些早早出了货的人,已经离开海南岛这个造富之地,远遁了。
击鼓传花的游戏再玩不下去,而最后一棒,恰恰交到了彭鹏的手上。
因为政策空前的严厉,再加上当时全国都在关注着海南这片热土,在广州的朱哥等老乡们又有钱投在了那处,眼见着报纸广播和电视上的报道,形势越来越不对,他们集合在朱哥家里,开始给彭鹏打电话。
刚开始彭鹏还会接电话,大大咧咧说:“没事,没事,都是价格调整而已,地在人在,人在钱在,放心!”
到后来,彭鹏的大哥大就打不通了,开始有人找到白云彭颖那里去。
自从彭鹏从去年底到海南赚快钱之后,他每个月才回白云一趟,白云的日化厂一直在彭颖手上打理。让彭颖当个优秀的质检女工没问题,当个甩手的老板娘也没问题,但是要当一个开疆拓土的女老板,就很有挑战,一方面是要顾着家里,一方面是个人心性就不是这块料。
好在彭鹏原先打的客户基础好,对接人稳定,厂里人也都知道彭老板是到海南挣大钱去了,现在老板娘作为管事儿的在厂里管着一切,维护原先的客户和渠道,晓得她背后还有个有本事的男人在支撑,都还算服她管理,厂里一切也在正常运行。
但是,即使彭鹏不在日化厂,每周和每月的收款,大部分都是到了他那里的,客户和渠道商终究是认他这个大老板,所以彭颖这个老板娘当得是表面风光,但实际上束手束脚的,而自从彭鹏到了海南,他便要求彭颖每周至少给他打一次电话汇报厂里的情况,只留下能周转的钱。
像现在海南的情况不对劲,彭颖在家担心得不得了,三日两头给他打电话问他情况,催他回广州来,彭鹏态度都很差:“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少管我!”
彭颖数次气得流泪,最后一回也是火气上来了:“我不管你,谁管你?彭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的事!”
“我在外头能有什么事?”彭鹏丝毫不心虚,他现在正在为了钱的事情着急上火,哪里还顾得上老婆和女人,张口就不客气,“你他妈别逼我跟你在电话里吵架!也别逼逼赖赖搞哭哭啼啼那一套!账上应该还有五万,赶紧把钱汇过来!我是男人,在外面做生意哪能缺了钱!”
彭颖也叫起来:“那是给料厂付总的钱,账期拖了三个月,人家都上门催好几趟了,明天就要去银行给人汇的!哪里能给你!?”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彭鹏咆哮,“我让你汇你就汇!现在你男人我都要死在外头了,你还管什么料厂的副总正总!”
如今彭鹏没有住在海边的酒店,而是转移到海口的一个小宾馆里,宾馆的房间在二楼,里头闷热窒息,海南这样热的天气,连个空调和风扇都没有,他打着赤膊,穿着短裤,满身的油汗,嘴里叼根烟,如同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窗口的烟灰缸放满了烟头,两眼中间的悬纹针深刻得吓人,却始终不肯放弃手上的这块地,他指望着银行能如约把款项放下来,他要把厂房建起来,只要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厂房建起来,他的钱就还能再回来,绝不能半途而废!之前办日化厂的种种困难他都挺过来了,没道理这回熬不过去的!
“那你干什么不回广州来?”彭颖和两个孩子已经有快两个月没见过彭鹏了,“你之前每个月还会回来一趟,现在是准备永远都不回来了吗?”
彭鹏满腔怒火,怎么就娶了个这样蠢钝的老婆?!
后悔,大大的后悔!
“回去?我怎么回去?朱哥牛哥马哥的钱全在我这里,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万!现在这块地根本无人接手,我买的时候是四百万,现在两百万都卖不出去!我回去干什么?等着人家一个个上门来围着我们讨债吗?”彭鹏狠狠地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用你那点脑子想一想,我要是光溜溜地回去,咱们家还要不要在广州做人了?我们现在哪里能凑出一百五十万给回人?”
彭鹏压力很大,只能硬撑,像老乡或朋友们凑钱给到某个人去海南炒地皮的例子不在少数,现在这个泡沫破裂,多少人血本无归,破产跳楼,或如同疯子般游荡街头。本来像是这种赚钱的机会,抓住了,大家发财分猪肉,如果没有抓住,那么拿钱的人就是有罪的。
如今的彭鹏,在朱哥等人眼里,就是那个罪人。
他亲眼所见,之前有个叫老俞的人,跟自己一起炒地皮,住大酒店,睡女人,喝洋酒喝茅台,追女明星,拿了二十个人的钱,凑了五百万买地皮,在16条颁布之后,没有及时出货,地皮砸在手上,之前虚涨到一千多万的货,现在就是块一文不值的不毛之地,这二十个人投出去的钱一分都拿不回来,被人追债追到海南岛来,还把他的家人也一并“请”过来了,过了两天,彭鹏就再没见过那个老俞,这个人和他的家人,就在人间蒸发了。
彭鹏害怕了,连夜搬出大酒店,生怕自己被无端连累。
在巨额金钱面前,人性穿不上文明的外衣。
朱哥等人赚钱不容易,一百五十万不是小钱,他们手底下各自一帮兄弟跟着,在广州搵食,要是知道这笔钱拿不回来,就算不跟自己拼命,也定要扒下自己一层皮。
但是不要紧,彭鹏安慰自己,地皮在自己手上,地基已经打好了,银行只是在处理那些皮包地产公司而已,自己是实实在在想要做事,想要建楼的商人,是真实的房地产公司,不可能不给自己一点活路的!只要把房子建起来,租出去也好,卖出去也好,就能回款,回了款,就能跟朱哥他们有交代,也能给银行还贷!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钱,就是要拿到银行剩下的贷款!
不行,明天还是要再去跑跑关系,之前跟自己称兄道弟的赵经理钱主任孙行长,这些人吃了拿了,一定要给自己办点事!
海南是被寄予厚望的特区,政策只是限制银行放贷,限制融资,并不是国家不再发展特区了,一定有机会,再熬一熬,再等一等,过了这一段就好,一定会好起来的!
从大酒店搬出到小宾馆后,彭鹏连着两夜无端梦到那个再没见过的老俞,老俞嘴里似乎含着一块白色的东西,在海里不停挣扎比划,他半夜醒来一身冷汗,窗外是风一吹过就沙沙作响的椰子树,彭鹏开了灯,双手合十,不停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念念叨叨:“哥儿们,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啊!我也是无辜的!”
这些话,彭鹏没敢和彭颖说,他在外头再怎么花天酒地,对彭颖也是有两份柔情在的,知道家是家,玩是玩,又深知自己的妻子并不是个能担得起大任的人,若是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更怕吓破她的胆。
彭颖噎住,抹了一下眼泪,其实朱哥等人已经来过白云两回了,只是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彭鹏这个当家的男人不在家,虽语出不逊,但没有太过为难她们母女三人罢了。
“就算是欠了那么多债,我们也不是还不了的,厂里现在生意都正常,你回来,我们好好和朱哥他们说,哪怕打欠条”彭颖自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但很快就被彭鹏粗暴地打断:“一百五十万!你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去?我们用了多少年才积攒起一百万?有了钱,先还哪个?哪个不是老乡?你算得过来吗?我他妈在他们面前还有面皮吗?”他现在完全听不进任何建议,心里脑子里只有海南这块地,只想快速回款,赚过快钱的人,是看不上细水长流的。
“你一个女人家,什么都不懂,跟你说了也没卵用!下午立刻就把钱汇给我!”彭鹏不耐烦地把大哥大合上,双手揪着头发,一脸痛苦的褶痕,挂了彭颖的电话,只觉得烦,真他妈烦死了!
现在他兜里还有两万块钱,这点钱,肯定不够办事的,必须让彭颖再汇点钱来!
不行,不能这样被动,一定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彭鹏暗下决心!
第177章 第 177 章
人生中, 有的感情是不能深究的,有的回忆是不能细想的。
彭颖回头看自己人生中这一年,只觉得心有余悸, 红尘缥缈, 流了满江泪水,心碎得数次缝补,每日祈祷,万事只求一线生机。
在挂断了彭鹏的电话之后, 她独自在厂里的办公室坐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五万块钱汇给彭鹏。她和彭鹏的日化厂尽管不是多么威风八面的生意,但见过的场面总是比普通人要多的,现金对生意人来说, 甚至比爹娘还要亲, 有时候人就是会被一根稻草压死, 所以要是遇上了经济一时周转不过来的朋友, 彭鹏总会适当伸手一把,积个人缘, 而彭颖跟他在一起做了几年夫妻,自然也学到一些窍门,施恩莫望报。
嫁给彭鹏,中间有很多的磨合和争吵, 这个丈夫有一堆的毛病,但彭颖也知道,如果不是跟彭鹏结婚,她大概还在电器厂的流水线上当女工, 一个月挣三两百块钱,还要被厂里的男人骚扰, 哪里能过的上现在的好日子?开豪车上街,坐飞机去旅游,花钱再不用计较,娘家不愁钱,不愁吃喝,弟妹专心读书,寡母也接了出来,家里还有两个保姆在做事,她每个月零花出去买金买银买钻的钱,比之前那些朋友几年的工资加起来都要多,远的不说,江曼每回来白云,看到自己脖子上挂了新项链,都要啧啧羡慕一番,生活上,彭鹏对她和孩子并不小气,目前看不出差别来,彭庄有的,彭双也没少。
夫妻之间,一起快乐花过钱,也总得共患难,难不成遇到些许事情,就要去当那分飞燕了吗?
无仇不成夫妻,他们还没有积下这样的大仇大恨。
彭鹏在外头有女人,只要不带上门就行,总归记得这里是他的家、他的根,他愿意回来的话,大家就还能互相扶持把日子过下去,他要是回家的路都断了,那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钱汇过去,彭颖把保险柜里三条坠手的实在的大金链子拿出来,亲自找了个典当回收铺,换了两万三千块钱,再加上平常放在家里备用的一些现金,总算把料厂的付总给对付了过去。
不能慌,彭颖开着那辆三十万的奔驰再次回到厂里,工人们还不知道老板和老板娘已经要卖首饰周转了,见到她都打招呼,她也微笑点头,只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目茫然,双脚虚浮,心如刀割,她不能倒架子,家里还有双双和庄庄两个孩子,绝对不能让他们被外头的风雨刮到!
而收到广州汇款的彭鹏,当日下午就去查了存折上的额数,幸好,加上彭颖转过来的钱,拼拼凑凑,他手上就有八万的现金。
八万,至少能在信贷主任那儿得一句准话了!
彭鹏在广州的人生是很顺利的,小作坊也好,日化厂也好,都是他一手一脚地打拼出来的,当地不论是做生意的人,还是政府街道,因为他能纳税,能提供岗位,对朋友仗义,都对他都极为友好。且日化厂的生意周转好,现金充裕,再加上现在银行也不能给私企放贷,他的生意没有大到引起瞩目的地步,所以跟银行的合作并不多,只是认识三两朋友罢了。
刚洗干净脚上泥点子的彭鹏,做出了一点经济成绩,但是并没有深刻地意识到,有些机构是专门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的。
彭鹏揣着八万的存折和自己的大哥大,谁也不敢惊动,蹲在银行大门口,等待之前跟自己签字放贷的信贷部钱主任下班,他要在钱主任这儿问问,下一笔贷款怎么发,什么时候发?
这钱主任日常总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过长的黑色西裤堆叠在脚踝上,地中海的发型,脚上总踩着一双半旧的男士皮鞋,喊他到酒店吃饭时,他会从一个掉皮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只满是茶垢的玻璃杯,人家要给他换个黄金杯子他都不乐意。别看他一副邋遢老实的样子,但彭鹏知道,钱主任屋里堆积着的现金,三代人三辈子都花不完!
这阵子因为银行忙着催收之前放出去的贷款,钱主任作为信贷主任,责任重大,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到了下班时间,看大家都走了,才敢殿后出来,天色已经发黑,刚一跨上自行车,立即就被人给拦下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个拦钱主任的人。
“钱主任,钱主任,我,是我,小彭!您老人家最近可好?”彭鹏有求于人,自然把姿态放低,大哥大夹在腋下,双手扯住他的手臂。
钱主任近来风声听多了,谁跳楼了,谁被抓了,谁跳海了,惶惶不可终日,前后左右四处看,只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保安在,根本不敢和彭鹏这些来炒地皮的老板们有过多的拉扯,立即抽出自己的手,双眼溜着四处探,生怕被人瞧见,放低了声音,却是又凶又狠,撇清干系:“你放手,有什么事,白天到行里说!”
彭鹏看钱主任这样的态度,心先是凉了半截,就在上两个星期,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唱歌,他可不是这种态度!但是现在不是彭鹏发怒的时候,正经事要紧,他看出来钱主任也是害怕让人看见,也不废话,立即开口:“钱主任,我是想问问,之前说好还有三百万的贷款,什么时候能到账?我能等,但工地不能等啊!现在钱不到位,我都没敢开工,钢铁水泥都不敢买”
彭鹏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钱主任恨声打断了:“彭老板,你还敢提贷款的事!”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钱主任又放低音量,喷出的口水沫子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慌,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头发也乱了,“现在行里一直在追查各类贷款,你的贷款本就走了近道,手续还是我这两天悄悄让人补的。行里现在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催收小组,你的款不多,我让人看了名单,你的公司会放在后头,但怎么样也是要还的!你现在还敢来问我要钱!”
“钱主任,不是这么说的!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答应我的!钱哥,你是我亲哥啊!”收钱的时候,钱主任可是拍了胸脯的,彭鹏也想扬开嗓门说话,但门口那头的保安已经注意到了这边,他不得不继续压声,“我是正规要建楼,正规要做实业的!你们也看到过我打下的地基,当时的审核评级都很高,我”
“哎呀,彭老板!哪个到海南买地的不是说自己是正规做实业,发展房地产的?现在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钱主任满头是汗,只想挣脱开彭鹏的触碰,他的位置重要,根本不能私下和彭鹏这类老板接触,可人吃五谷,行走江湖哪里能避得开财色酒气,大概也是看在大家还有几分酒肉交情的份上,钱主任给他提了个醒,“没用的彭老板,行里现在不能再放贷了!你真想建楼,想想其他办法!别找我了!我帮不了你!”
说着,钱主任一脚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根本不理彭鹏在后头追喊,在暗夜的公路上,迎着海风,背后一片湿汗,把自行车骑得飞快。
彭鹏追了十多米,没追上钱主任,吃了一嘴的风,“呸”了一句,只觉得天下的路都走绝了!
他这样浑浑噩噩在海南待了十天,后来忍不住到原先住的海边大酒店去吃饭,还得装作一切无事发生的样子,跟熟人打探消息,看政策有没有新的动向,其他人手上的地皮现在怎么样了,结果听到一个让他闻风丧胆的消息,钱主任被抓了!前天已经被从北京来的经侦队带回去问话,罪名就是贪污受贿和违规操作,说要严审他手上放出去的每一笔贷款,立即追查钱的去向。
那顿饭彭鹏都没有吃完,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钱主任这样大能量的人,听说他背后还有人,竟然也没有逃过被抓的命运!
彭鹏知道自己的账和钱都是清晰的,但中间的手续、税费、关系,还有九十万是否真的用在了建楼上,抑或是用在了请客吃喝、自我享乐上?他辩不清白,也是绝对经不起追查的。
从酒店豪华明亮的餐厅出来后,彭鹏打了个的士,赶紧冲回小宾馆,收拾好衣物退房,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海南,离开这里,随便找个地方,去哪里都行,只要是安全的就行,但退了房之后,他拿着那部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胡子拉渣,蹲在小宾馆门口,旁边放着个行李袋,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大哥大又响了,不是他和彭颖约好的三长两短的响声,又是广州的区号,那就是来催他还本金的,定是朱哥他们。
彭鹏不敢接,任由着大哥大响了又响。
最后,那天下午,彭鹏坐飞机回了广州,落地后他不敢出机场,生怕被人认出来,带着鸭舌帽,落魄憔悴,等到天黑透了,才打电话让彭颖开车来接他。
彭颖接到丈夫的电话,双眼发酸,钱汇过去这么多天,总算有动静了,应该是都解决了吧?她喜极而泣:“你在哪儿?我现在就过去!”
“你别声张!”彭鹏让彭颖别嚷嚷,“我就在机场出口等你,你一个人过来,谁也别告诉!妈也别说!”他是说丈母娘王寡妇。
“好好好,我不说!你等着,我马上就来!”彭颖苦苦独自支撑的脊背一下子就弯了下来,她不再是一个女人孤军奋战,她是有男人的,能干的丈夫回家来了!
等再次见到彭鹏的时候,彭颖都要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她曾经意气风发的丈夫了,彭鹏坐上副驾驶后,她闻到一阵难闻的汗臭味,再看彭鹏身上和脸上的油污,原先凸出的肚子瘦了下去,只觉得他有半个月没洗过澡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彭颖车也不开了,转头想去摸彭鹏的脸,满眼心疼。
但彭鹏不耐烦,避开她的手:“别碰!回去洗个澡就好了!专心开你的车,我睡会儿!”
夫妻两个接近三个月没见面,一见面就是这样冷淡,没有拥抱,没有思念,也不问孩子们怎么样,他们才结婚几年?但看彭鹏这样狼狈,彭颖忍下这股怨气,发动车子,往家里开去。
而彭鹏在离开海南,回到广州,回到彭颖的身边后,第一次在这辆车的副驾驶位上实在地睡了过去,没有噩梦,没有海南,也没有出不了手的地皮。
第178章 第 178 章
按着彭鹏的要求, 彭颖先是在外头开车乱转,避免被熟人知晓自己已经回了广州,一直到快晚上十点, 才回到他们去年底刚建起来的三层小楼里。
车子先驶进院子的停车坪里, 彭颖还在倒车,彭鹏已经开车门下车上二楼去了。
这栋楼是彭鹏自己买地建的房子,走几步路就能到日化厂,一楼住着两个保姆, 还有招呼客人的客厅厨房和麻将房;二楼是丈母娘和两个孩子在住,另一侧的客房则是睡着来过暑假的彭新和彭瑶;他们夫妻的房间在三楼。
彭鹏没有发出大的响动,上了楼,就去开双双的房门, 孩子小, 都放在一起睡, 夜里是他丈母娘王婆婆带着, 门一开,王婆婆就醒了, 彭鹏轻声喊了声“妈”,又说:“你睡,我来看看双双和庄庄。”
“彭鹏啊,你回来了。”王婆婆已经睡着了, 被吵醒后,睡眼惺忪的,拿着把扇子扇风,转过身去, 开了盏柔和的小灯,又拿扇子遮住自己眼前的光, 一时间没看到彭鹏不修边幅的样子。
彭鹏弯下腰去,就着这盏小灯的光线,瞧着两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孩儿,有种难得的温柔,孩子烂漫无心事,小手小脚摊开,姐弟俩儿的脚叠在一起,彭鹏把彭双的脚从彭庄身上拿开,笑了一下,又回手把对着他们吹的风扇调高了个角度,不让风对着他们吹,伸出手指头,轻轻摸了一下双双和庄庄稚嫩的脸庞,心头的愁绪稍微舒展了一点,无论如何,孩子总是能让人感到一丝新希望的。
彭颖跟着彭鹏的后头上来,手上还拿着车钥匙,本来对丈夫有满腹的委屈和不满,看他回到家,第一时间去看孩子,心又稍稍软了一点,算他还有点良心!
“妈,你睡吧,我先回房。”彭鹏把灯关掉,孩子的房间内又是一室黑暗。
“哎,好,明早妈给你做汤面吃。”王婆婆睡得有些迷糊,不过女婿回来了,彭颖就不用日日烦躁厂里的事了,她是带着美梦睡过去的。
“给我找身衣服。”彭鹏从孩子的房间出来后,上楼,回了他和彭颖的套间,门都没关,脱下帽子和衣服,丢在地上,也不收拾,光着身子,特意重复叮嘱一句,“别和其他人说我回来了。”
“知道了。”两个保姆已经睡下,彭颖只好跟在他后头收拾衣服,丢进洗衣篮里,又去衣柜给彭鹏找干净舒服的衣裳,看他样子,也不知道海南的事情解决了没有,可问又不回答,他只会吼自己,彭颖不想自讨没趣。
彭鹏进了澡房,打开花洒,花洒从头顶上喷出温水,淋在他头上和身上,水花形成一股更细的水珠,从他的身体里四向弹开,打肥皂,刮胡子,洗头,洗香皂,再次冲洗。男人洗澡,统共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彭鹏很快就做完了,如果是往常,不到五分钟他就能从浴室里出来,但是今晚,他站在花洒底下,闭眼淋了好久的水,久到忘记了时间,在氤氲的水雾中,彭鹏的表情始终看不清究竟是喜还是悲。
彭颖看着手上的表,有些坐立不安,数次想敲门,又怕挨骂,最后只能站在澡房门口等他出来。
过了有半个钟头,里头的水声才小下去,彭颖听到他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不知道为何一口气提着,总觉得上不来下不去,不行,他就算不想讲,也得问问他,海南的事情究竟解决得怎么样了?别说朱哥,就是丹燕嫂下午都打电话来问她,彭鹏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还说要来白云找她。还有厂里,有个供销商想加大货量,压价格,她做不了主。事情总不能由她一个人背着。
谁知,彭鹏从洗澡间出来后,拿着毛巾擦干头上的水,对彭颖说得第一句话就是:“我出去一趟,今晚不回来了。”
“你才刚回来,又要去哪里?”彭颖全身汗毛竖起,跟在他后头,惊慌地发问,她发现自己已然成了一个新型的怨妇,只会对丈夫发问,诸如你去哪儿,你在哪儿,跟谁在一起,几点回来,其余的事情一概没有沟通。
彭颖是关心自己,彭鹏很清楚,只是现在这种关心对他来讲,一点用处都没有,彭鹏本以为自己有精力对老婆露出一个笑,但是他没有,只是皱着眉头,坐在床边,让彭颖懂事一点:“我出去办点事,明天就回来。你乖乖在家等着就行。”
彭颖再想张嘴问,究竟要去哪儿,彭鹏已经把食指放在嘴巴前面“嘘”了一声:“别问,我烦!也不想吵架!”
这种时候,彭颖就知道不能再跟彭鹏对着干,不然两人又要没完没了地吵,把楼下的孩子和妈吵醒。
彭鹏走的时候,又换了身光鲜的衣裳,他打开藏在衣柜里的保险柜,开锁,没有留意里面的黄金首饰少了,而是把剩下的三万块钱全都拿上,跟大哥大一起,塞进公文包里:“车钥匙给我。”
“彭鹏,你到底去哪里,给我一个准话。”彭颖拉着他,不让他走,“海南的事,到底”
“我让你别问别问,你他妈听不懂啊!”彭鹏一把甩开彭颖,力度之大,把人甩得跌在床上,陷了下去,不到两秒又弹起,他满脸怒容,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彭颖,“不许哭!别把我的运势给哭没了我告诉你!”
结婚后,因为有不同的意见会吵架,但彭鹏从未对彭颖动过手,这是第一回他推了自己,彭颖的泪含在眼里,我见犹怜,但彭鹏现在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发泄踢了一脚衣柜门,发出一声巨响,下了楼。
彭颖愣了会儿,从三楼往下追出去,只在门口听到他拿着大哥大说:“阿苟,你们在哪个场?叫人出来等我。”
“彭鹏!”彭颖撕心裂肺地对着彭鹏喊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吓人,惊起了屋外两只野猫的叫声。
但是彭鹏双眼发直发红,双耳鼓起,根本听不到妻子的叫声,他关上了车窗,启动车子,遥控开了小楼的大门,一脚油门踩了出去,又关上门,留下他辛苦置下的产业、漂亮动人的妻子和一双可爱的儿女。
彭颖扶着门框,蹲下,无声地哭泣。
刚刚她的一声吼叫,把楼上的王婆婆和弟弟妹妹彭新和彭瑶吵醒了,三人开了灯,下楼来,看到彭颖扶着门在哭,一楼的两个保姆房间则依旧黑暗,她们没敢起来过多参与主人家的事。
“阿颖,怎么了?”王寡妇的那点睡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蹬蹬蹬”扶着墙壁从楼上下来。
“妈!”彭颖回头,抱着自己的亲妈大哭出来。
十八岁的彭新和十六岁的彭瑶都揉着睡眼,上前来问:“姐,怎么了?是姐夫回来了吗?”
彭鹏和彭颖吵架的事,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兄妹两个来广州两回,已经遇见过几次了,但妈说要对姐夫敬重,因为现在一家人的生计全拴在姐夫手上,不能和人家逆着来。
弟弟和妹妹的问话让彭颖悲从中来,哪是什么姐夫回来了,是姐夫走了,又不知走到哪里去!阿苟,是了,他刚刚好像是说去找阿苟,阿苟他们一帮人在白云这一带开地下赌档和钱庄,再联想到刚刚彭鹏往钱包里塞了钱,还把他在澳门买的金色劳力士手表都塞进去了,他想干什么?去赌一把?
不对,不对,彭鹏之前也赌博,但是很有数,赚多输少,懂得适可而止,从不盲目上赌桌,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的,彭颖满脸泪痕,但脑子里还是在不停转动,难道是海南的事情根本没有解决,还是朱哥他们催钱催到了海南,让彭鹏不得不铤而走险到阿苟的赌桌上捞一把?这个可能性很大!
“别哭,别哭,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上牙都有磕着下唇的时候,明天就和好了。”王婆婆扶着彭颖在客厅坐下,又让彭新和彭瑶去给彭颖拿热毛巾过来。
“彭颖,不是妈说,女人的性子不能这么硬,你”王婆婆又想说男尊女卑的那老一套。
彭颖却打断她,做了她认为今生今世最英明的一个决定,沉声说:“妈,你跟阿新阿瑶,明早就回老家去!”
王寡妇目瞪口呆,她只是劝了个架,怎么女儿就要自己母子三人回老家去了,藏在她骨子里的蛮横要爆发出来了,你现在出息了,连亲娘和亲弟妹都不要是吗?
但这些话还没从王寡妇口里说出来,她又听到彭颖快速说:“把双双和庄庄带上!妈,你身上绑一个,阿新身上绑一个,绝不能把孩子弄丢了!”
“阿颖,你别吓妈,到底怎么了?”王婆婆以为彭颖要和彭鹏闹离婚,想把孩子藏起来,正要开口再劝。
但是彭颖没给她机会,而是伸手擦干脸上的泪,貌美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坚毅,恰好彭新和彭瑶也拿着毛巾过来了,她站起来,对两个弟弟妹妹说:“你们姐夫可能出事了,很难收拾的事!双双和庄庄两人留在这儿没办法保证安全,我也顾不上他们,更顾不上你们。你们现在就收拾东西,调个五点的闹钟,天不亮就走,后头还停着一辆车,我送你们去汽车站,汽车站一大清早就有车到广州站,你们买最近的一班火车回武汉,再转车回老家去。我不联系你们,你们就别联系我!”
“姐!”彭新和彭瑶都叫起来,“到底怎么了?”
是啊,全世界都在问,到底怎么了?
彭颖问彭鹏发生了什么事。
而家里人则在追问彭颖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不知道,彭鹏不知道会发什么,彭颖也不知道情况最坏是什么样!
但是彭颖解释不了那么多了,三言两语,半真半假说道:“你姐夫欠了好大一笔债,多到没办法还清,明天债主估计就要上门催债了。你们帮不上忙,就带着两个孩子先回老家避避风头,我是他老婆,总要留在这儿一起善后的,等事情平复得差不多了,我就立马就去把你们接出来!”
彭新和彭瑶两人还是在学校读书的学生,总以为姐夫是大老板,能挣钱能买房能养家,就是最有本事的人,哪里知道这样有本事的人也会被逼到把家人都得送走,兄妹两个相向对视,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恐,又不能做主,只能听大姐的。
王寡妇毕竟经历的事情多了些,一听彭颖的语气就不是开玩笑的,拍着大腿叹道:“事情竟这么大!”
“妈,阿新阿瑶,我现在能相信的只有你们了,双双和庄庄我的命根子,你们可得帮我看好了两个孩子。”彭颖边说,边上楼给两个孩子收拾东西,怕吵醒他们,只能摸黑收。
王寡妇见彭颖动起来,就知道势在必行了,也催促彭新和彭瑶去收东西,大半夜的,折腾死人了。
“妈,这是孩子们的衣服,我没多带,到时候你在老家给他们买两身,买布做两身也行,孩子长得快,粗糙一点不要紧,但冬天别让他们冷着冻着,尤其是双双,风一吹就容易感冒。”彭颖把一个行李袋放在脚边,说到这儿,她的泪又要流出来了,只低头去亲两个孩子的脸,他们还这么小,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老天爷一定要保佑这一双儿女平安健康。
王寡妇忙忙替女儿擦泪,劝她别哭:“说不定第二天事情就有转机了,女婿是个有大本事的人。”
但是彭颖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彭鹏这种丢了魂的样子,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海南的钱,恐怕一分钱都拿不回来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债务,即使真的是他解决了这次的问题,那让妈带着孩子们回老家生活一阵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妈,我给你拿两千块钱,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养着孩子!”彭颖又匆匆上楼去拿钱,她包里只有几百块,下意识又去翻保险柜,忽然想起刚刚里头的钱都被彭鹏拿光了,气得她摔了一下保险柜们,胡乱从里头拿了一沓散碎的零钱出来,这些零钱是他们过年给员工包红包时,随手塞在里头的,刚刚彭鹏没拿走,估计就是觉得一两块钱太散了,拿出来不体面。
彭颖随手拿了个黑袋子,把里头一分一毫的零钱都拿出来,再加上自己包里的钱,估计有千把块,够他们在老家生活一阵子的,她拿得快,里头混进去一些纸,但彭颖心里焦急,只想让她妈带着孩子赶紧离开广州,计较不得里头究竟有什么了。
毕竟是当了几年老板娘的人,彭颖看着手里扎着的黑色袋子,想了想,等会儿还是要让他们几个人换上破旧的衣服,不能在火车上穿得光鲜亮丽,不然就太打眼了,尤其是两个孩子。
等行李收拾好,彭颖让彭新和彭瑶去睡觉,自己则是和她妈睡在了孩子的房间里,她全身心信赖着自己的亲妈,但也知道亲妈更疼弟弟,因此又诱导保证:“阿新之前不是说,大专毕业后想到广州来吗?再过两年,等他从学校出来,我就让彭鹏拿钱出来,先给他在广州买好房子,等买了房子,就好找老婆了,妈你也能快点抱上孙子。所以这回你们要帮忙看好两个孩子,要是双双和庄庄有什么情况,我也不好对彭鹏开口。”
彭新高考时,差了五分就能上当地的大专院校,但差了就是差了,最后是彭鹏拿了五万块钱出来,替他摆平这个困境,用钱开道,买来一个大专学位,让他去上学,现在他还是个大一的学生,后头还有两年学要上,多少事情要靠着姐姐姐夫的。
大概是夜深人困,王寡妇没有听出彭颖里头的试探,只听到大女儿说要让女婿掏钱给儿子在广州买房,喜得她连连点头,打着哈欠承诺:“一定的,都是我的外孙,我怎么会不疼他们呢!你就放心在广州处理事情,等你们都好了,我们再回广州来团聚。”
彭颖这天晚上,几乎没有睡着,闹钟一响,她立即就醒了,马上把旁边的妈推醒,到客房去喊彭新和彭瑶起来,两个大人抱着还未睡醒的孩子下楼,彭颖把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开出来,此时天色已经转为蟹青色,天要亮了,她要把两个孩子送走了。
汽车站六点钟就有车发往广州站,车上没人,彭颖把家人送上车,把两个孩子亲了又亲。
彭双已经三岁了,睡眼惺忪间,奶声奶气地问:“妈妈,我们去哪儿?”
看着和自己长得有八分像的双双,彭颖哄她,忍住心中酸楚:“婆婆带你回老家呀,你不是老想着要骑黄牛吗?让新舅舅带你去。”
“妈妈,弟弟也能去吗?”彭双眨着犯困的眼睛,又去看看还在熟睡的,只有一岁多的弟弟。
“能去,让舅舅带着你们去。”彭颖再次亲亲女儿的脸颊,“要听婆婆的话,不能乱跑,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彭双乖巧地答应,毕竟是被吵醒的,孩子多眠,很快又伏在外婆的胸前睡着了。
“妈,阿新阿瑶,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们了,千万不能让他们离开你们的眼睛!”彭颖不放心,千叮万嘱,又说,“到了老家,立即拍张照片给我寄过来。”她必须要时刻知道孩子是安全的。
彭新和彭瑶都被彭颖这回的郑重和凛色给镇住了,保证一定看好孩子,绝不会让拐子给拐跑了。
彭颖再舍不得,再痛苦,也还是跟家人和两个孩子挥手告别了:“到武汉给我发一次电报,到老家了再给我发一次!”
“知道了,回去吧。天儿还早,你也回去睡会儿。”王寡妇虽看重儿子彭新,但也不是不疼女儿的母亲,她说,“我答应你会看好双双和庄庄,绝不会含糊的!你跟女婿好好处理好这些事儿,再来接我们!”-
而彭鹏拿了保险柜里的钱,开上那辆奔驰车,直奔阿苟说的那个赌场。
阿苟跟他的老大鱼头哥在白云已经经营多年,手上有三个地下赌档,分上中下,上等就是面对彭鹏这种百万身家老板的,中等是对一些小店老板的,而下等就是给普通领工资的人来玩的。
他们早就想把彭鹏拉到赌场里畅快赌一把,但彭鹏总是不上钩,有时赢钱,有时输钱,都控制在一个不痛不痒的数额里,弄得他们想做局让彭鹏入套都很麻烦。
今天真是天降时机!彭老板竟主动找他们来了?
阿苟是二把手,接到彭鹏电话后,立即带着几个小弟在某酒店门口等着彭鹏。
彭鹏一下车,阿苟就迎了上来:“彭总,好久不见,近来都在哪儿发财啊?”
彭鹏是那种面子大过天的人,就算是债务缠身,内心已经兵荒马乱,面上还要嚣张粗鲁:“刚从外地回来,这不是想着久不见哥儿几个了,过来看看你们。怎么了?你们最近生意好吗?”
“我们捞这行的,一年四季都差不多。不像彭老板,家财万贯,财大气粗!”阿苟嘿嘿笑,把彭鹏带入酒店最顶楼,“彭总,楼上请,鱼头哥今天也在,大家还能喝一杯。”
“好,喝一杯,再松松手。”彭鹏和阿苟等人一同踏进电梯里,脖子左右转动一下,发出“咔咔”两声,电梯四面不平的反光镜,映照出他略微扭曲的五官。
鱼头哥叫人给彭鹏倒了杯人头马洋酒,下三白的双眼笑得闪尖光:“彭总,香港人说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我们喝一杯,祝彭总在我们这儿手气大顺!”
彭鹏喝不惯洋酒,但还是一口闷完,“啧”地叹了一声:“好酒!好事,好手气,好意头!”
鱼头哥挥手叫阿苟过来:“带彭总去开心开心。”
“好咧,彭总这边请。”阿苟狗腿地站在彭鹏旁边,伸出右手,带他到另外一间装修豪华,金碧辉煌的大房间去。
这是个隐藏着的赌场,没有熟人进不来,因此人不是很多,鱼头哥学澳门赌场的摆设,龙虎豹的金色头颅,一张大大的张开的狮口正对来客,顶上吊着无数灯珠,寓意着“大珠小珠落玉盘”,总之定然是请了风水高人来看过的,里头可以玩老虎机、21点、轮盘转、扑克牌、比大小、□□、玩骰子、麻将,彭鹏在里头还见到两个熟人,不过这种场子,都是各玩各的,大家互相点头,当是打了个招呼。
彭鹏不想去研究更多的玩法,直接对阿苟说:“拿纸牌来,我要比大小。”
“好咧,比大小在这头,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三局轮流坐庄。彭总,请跟我来。”阿苟看彭鹏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这是想要翻本的大赌徒独有的面孔,他忽然觉得,在彭鹏那儿放了几年的鱼钩,今晚就要捞上大鱼了,于是对靠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弟说,“去给彭总准备好大菜。”
大菜,在他们这里的暗语,就是抵押合同。
彭鹏坐下来的时候,赌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庄家是鱼头哥所在的赌场,发牌的是阿苟特意安排的资深荷官,荷官面孔普通,双目平静,让人看不出他是来历和情绪,但是双手发牌速度极快极稳,显然是受过训练的。
“一万。”刚开始,彭鹏很冷静,下了一万块的赌注,从包里拿出几沓钱,丢在一边。
荷官开始派牌,一人四张,掀牌,他面无表情地说:“本局,庄四点,闲六点,赔率一比一,闲赢。”
“好!”彭鹏右手握成拳头,轻轻挥了一下,血液开始慢慢热起来,又转头让站在一边的小弟给自己上杯酒,“不要洋的,给我来杯白的!”
接着两局,庄赢一局,闲赢一局,不输不赢。
彭鹏解开脖子下的衬衫扣子,喝下一口辛辣的白酒,发出“嗬”一声:“继续,发牌!”
他是大老板,又大运气之人,广州是他的福地,如今自己回到这块福地,一定要逆转乾坤,把在海南输掉的,今晚一把赚回来!不单只要赚回来,还要通杀!还要翻倍!
随着不知疲倦的荷官不停宣布“庄赢”、“闲赢”,时间一分分过去,彭鹏的脸色也越来越青。
“大大大!一定比你大!”夜已经很深了,外头的赌桌上都没了人,里头只剩彭鹏一个,他依旧只比大小,“我他妈就不相信,我会输给你!老子就是大老板,这把坐庄,给我大你!”
荷官开牌,宣布:“本次庄三点,闲五点,闲赢。”说完就拿了个木头小铲,把彭鹏身前的钱拨过来,不说话,双手一摊,两手空空,意思是问彭鹏还要不要继续玩。
彭鹏带来的三万,加上之前存折里的八万,已经全数输光了,他喝下一口白酒,把戴在手上的金劳拿下来,让人把阿苟叫过来:“这个,之前买来是八万,你去替我估一估,能换多少?”
阿苟没有因为彭鹏输了钱而对他恶言相向,反而双手恭敬地接过那个手表:“彭总,我马上去。”
过了会儿,阿苟过来,说了一个数:“我们这边的师傅说,这块表八成新,能值个三万四。”
一听这话,彭鹏就想发飙,八万买来的表,在这里一半的钱都换不来?但看着笑面虎的阿苟背后站着五个牛高马大的兄弟,又吞了下去:“愣着干嘛,把钱给我拿来!”
“彭总稍等,马上来。”阿苟没有拿现金,而是拿了三万四千的筹码出来,放在彭鹏的边上,依旧笑着说,“祝彭总手气顺畅,您慢慢玩,我就在旁边,有事儿叫我就行,随时为您服务。”
彭鹏看着手边叠得整整齐齐的筹码,双眉紧皱,站起来,深呼吸,绕着赌桌走了一圈,然后坐下,继续下注:“这把我做庄,全押!”
荷官照例摊开双手,发牌,开牌:“庄七点,闲一点,庄赢。”数出三万四的筹码,堆送到彭鹏眼前。
彭鹏看着这堆花花绿绿的筹码,哈哈大笑起来,就说自己没那么快被一锤打死,老天爷不会让自己这样轻易输精光的:“再来!”
一个晚上,阿苟安心地站在附近,不停地听到彭老板说:“大大大!丢你,再来!”
到了凌晨四点多,彭鹏的头发已经蓬乱,满脸的油光,不复刚来时的身光颈靓和强势自信,看着今晚所有的筹码和钱都堆在了荷官那头,他只剩个大哥大和空皮包了,彭鹏双眼死死盯住荷官从自己这儿赢去的钱,再看荷官那张死鱼脸,“啪”地拍了一声赌桌,又叫:“阿苟!过来!”
阿苟又屁颠颠儿地过来:“彭总,有何吩咐?”
“我的车在楼下,叫你们师傅看看值多少钱?”彭鹏把奔驰车钥匙丢给他,一身戾气和黑气,脸色已然变得青紫,这是一个上了钩的、心态极不稳定的赌徒才会散出来的霉气。
“好,马上!”阿苟连滚带爬跑下去,后面还跟着个所谓的鉴定师傅。
鱼头哥也一夜没睡,今晚赌场人不多,全部人都在招呼彭老板,他不停地听着人进来报告,彭老板输光了现金,彭老板典当了劳力士手表,彭老板还在下注,彭老板现在准备把奔驰车也换钱入场,鱼头哥笑得十分开怀,用对讲机让阿苟不用带人去鉴定了:“叫人给彭总准备抵押车子的大菜,签字摁手印,给他二十万筹码。”阿苟的声音在沙沙的对讲机那头传过来说收到,随即,又听到鱼头哥一句话,“那二十万也让他留下。”
不过是过了三十分钟,阿苟就带人重新过来了,奉上二十万筹码,和一张汽车抵押合同。
彭鹏看着那张合同,上头写着车的型号、颜色和价值,表明抵押给这里的娱乐公司,他闭眼,一只手摁住脸,然后没有犹豫拿起纸笔,签下自己的大名,摁上手印,同时还有自己的身份证。
阿苟立马把合同跟身份证拿走,笑着让他继续。
彭鹏示意荷官发牌,这回的二十万,彭鹏只用一小时,全数输光,一分不剩。
“阿苟!”彭鹏还在叫人,他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手边除了几个空酒杯,和装着大哥大的皮包。
阿苟站了一夜,精神竟也很好,快速上前,听候吩咐。
彭鹏双手搓搓脸:“跟你们鱼头哥借十万翻本。”
“彭总,您也知道,我们小本生意,借钱都是要有利息的,您是熟人,利息八分,童叟无欺。”阿苟熟练地介绍着自己的“业务”,“您要是需要,我马上就叫人拿钱过来。”
“别废话,拿过来!”彭鹏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大老板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正常人的理智,他只想在这张赌桌钱,把所有的钱连本带利赚回来!
“马上,马上!”阿苟转头就去准备合同和筹码过来。
今天,鱼头哥吃到了彭总这条大鱼。
十万筹码和高额利息的合同同时过来,这一下彭鹏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签字摁手印。
本来,彭鹏以为广州是个十分旺他的城市,他在这里打工、开厂、结婚、生子、买车、发财,但是,人的运气似乎真的是有定数的,从今晚开始,广州不再是他的应许之地,借了鱼头哥那十万块后,他的点数一直小,一直小,一直都没赢过荷官手上的牌,一盘都没有赢过,全数筹码给了荷官。
十万很快也见底了。
彭鹏还想再借钱,鱼头哥亲自出现了,他也熬了一夜,看着一团黑气的彭鹏,下三白的眼睛仍是带着笑:“彭老板,在我们这儿玩得可尽兴啊?”
彭鹏双眼阴毒地盯着鱼头哥,可鱼头哥这种刀口舔血,捞偏门生意的,哪里会怕彭鹏这种赌徒之眼,笑得反而更厉害了,听闻彭鹏还想再借钱,他摇摇头:“彭老板,你先把这十万还了再说,我的利息可是每日每日算钱的,一个月后,你可就得还二十万了。”
鱼头哥见了很多像彭鹏这样赌到最后一无所有的人,借钱有利可赚当然好,欠钱人不还,大不了就叫兄弟们上门去催债嘛,可是欠多了,欠债的还不起,他借出去也没多少意思。
彭鹏站起来,腰微微发弯,盯着鱼头哥说:“我还有厂,厂里有货,货值钱,可以抵押给你!”
鱼头哥大笑:“彭老板!我要你的货干什么?难不成我这些弟兄们班都不上了,拿了你的货,天天跑出去卖肥皂、卖洗发水吗?”
阿苟等人听了鱼头哥的话,都大笑出来。
彭鹏只感觉到恼怒和无力,又问:“那你怎么才肯借钱给我翻本?”
“彭老板,你不是还有房子吗?”鱼头哥循循诱导,“你那栋三层楼的小洋房,浑身金光闪闪,跟国外的别墅也没两样了,可不知道羡慕死我们多少人!也能值个三四十万,拿出来抵押嘛!好好盘算,还能再玩一夜。”
“好!”彭鹏一口答应,“拿钱来!”
“彭老板,别着急啊,你要借钱,也得有诚意,把地契拿出来押在我这儿,才好说钱的事情。”鱼头哥往身后打了个响指,喊阿苟过来,“你开车,带彭老板回家拿地契。”
彭鹏失魂落魄地拿上公文包,跟阿苟等人一起坐电梯下楼,昨晚他来的时候,众人都捧着他,奉承他,但到了这时,那种不敬之情已经是溢于言表了,就是阿苟都不怎么搭理彭鹏。
此时五点四十多,很快就到六点了,彭鹏停在酒店楼下的奔驰车肯定是不能再开了,这已经不再是他的豪车,只能坐上阿苟开的破烂面包车,一路往家里开去。
今天的朝霞格外灿烂,粉金交叉,云层深厚,太阳很快就从东边升起,朝着这个城市,朝着这个城市里的人,毫不吝啬地亮出它的第一丝金光。
彭鹏坐在面包车里,低着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但脑子里还想翻本,还在想着荷官那双稳定的手,阿苟在前头开车,他的旁边坐了两个小弟,大家都在打哈欠。
金光照耀在彭鹏脸上的时候,他下意识抬起手去挡住这一阵光,等会儿就到保险柜去把地契拿下来,抵押三十万,不,这栋楼他花了不少钱,要抵押五十万,一次翻本!一局定生死!要把输出去的钱全都赚回来!那都是自己辛苦赚来的,一定不能就这样交代在鱼头哥那里了,不然彭颖和孩子们怎么办?
彭颖,双双,庄庄!
这三个人的名字,如同太阳金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落下来,让彭鹏脑子里的浆糊有了化开的痕迹,他有老婆孩子,不行不行,房子不能拿来抵押,不然他们三个要住到哪里去?不行!
太阳继续升起,阳光大盛,照耀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彭鹏全身笼罩在这片温热的金光中,头上出汗,身上出汗,浑身被汗水浸得湿透了,太阳光炙得他的脸颊和胳膊发疼,彭鹏终于回过神来,不行,房子绝对不能拿出来抵押,彭颖那样软弱的人,她撑不起来的!
欠了一身债,朱哥和老乡那里的,鱼头哥那里的,海南银行的,全都会算在自己头上,跟彭颖无关,不行,一定要走,马上就走,不能拖累她和孩子们!
还有一小段路就到彭鹏家里了,他诈肚子疼,说要找个偏僻的地方拉屎,不然就只能拉在他们车上了。
阿苟等人都觉得他麻烦,但彭鹏毕竟还是赌场的客人,等会儿还要跟他去拿地契,于是只好放他下车,彭鹏还装模作样找他们拿了几张草纸,拎着包,小跑到一个有块木板遮挡的地方去拉裤子。
阿苟等人在车子旁边抽烟提神,笑着说昨晚总算把彭老板拉上桌了,可三人等了小半天,也不见彭鹏回来,顿时意识到这人估计再不会回来了,立即跑到木板后头去看,这一看,哪里还有人?
彭鹏仗着自己对周围的地形熟悉,先是趁着阿苟等人不注意,小跑着跑开了,然后快速疯狂跑起来,这里距离他的日化厂不远,他跑回办公室去,打开办公桌底下锁着的保险柜,把里头唯一剩下的一万块钱拿出来,又在办公桌上留了张字条,上头写着:阿颖,我出去躲一阵,不用找我,你自己万事小心。
此时送完家里人和两个孩子的彭颖也从汽车站开车往回赶,天儿还早,路上人不多,她的心总往下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快到家的时候,她看到有个滑稽的人穿着红色的衣服,一路疯狂踩着自行车,与自己擦肩而过,但彭颖心事重重,无心看他人,油门踩着往家里赶回去,也不知道彭鹏回来没有?
彭鹏从厂里推出一辆自行车,把公文包放在车筐里,换了件红色T恤,疯狂往汽车站的方向踩去,他没有任何想法,只想离开广州,离开白云,离开这个地方,待赚了钱,待缓过来,再回来找彭颖。
在去汽车站的途中,彭鹏被一辆黑色的轿车甩了一身的尘土,但行色匆匆的他顾不上看车牌,顾不上骂人,只迎着头顶的太阳,眯着双眼,看着眼前三米路,不停逃离,脚上不停踩车板,走,快走,快离开这里,不能让人抓到
第179章 第 179 章
彭鹏走了, 把所有的烂摊子都丢给了彭颖。
彭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从爱一个人到现在如此憎恨一个人,这个人还是她最亲近的丈夫。
在彭鹏不见踪迹的三个小时后, 鱼头哥就让阿苟带着人上门去催债了。
当时彭颖送走了孩子, 回到家正准备咪一眼,就到厂里去上班,她心里还在盼着彭鹏回家来的。
还不到八点,彭颖就被楼下的吵嚷声给吵醒了, 但不知发生何事,只蒙着头想再睡会儿。
两个保姆通常是七点起来开始做事,开门的保姆只开了个小门,就被人推开, 以阿苟为首的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问:“你们老板呢?”
保姆们都是见过阿苟的, 阿苟到家里吃过饭, 当时他和老板觥筹交错,关系很好, 但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凶狠的态度,两个保姆面面相觑,都摇头,她们也不知道主人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一个早上仿佛听到老板娘回来, 立即说:“我上楼去找老板娘。”说着就“蹬蹬蹬”跑上楼。
彭颖下来时,脸都没有洗,只随手一抹,她还以为是彭鹏喝醉了, 发酒疯,保姆才把自己叫下来的, 结果下楼一看,竟是之前成日想要拉着彭鹏上赌桌的阿苟,顿时脸色就差了起来,想起昨晚彭鹏走之前,似乎就是找他去了。
阿苟对着彭颖,目前来讲,还算客气,但张口的话却不是那么动听:“嫂子,彭总昨晚在我们那儿消费一晚上,手气欠佳,最后借了十万块钱,但一大早他就借尿遁,再找不到他的人了。鱼头哥让我们来找你,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彭总,找嫂子结钱是一样的。”
“胡说八道!”彭颖心里已经开始慌了,那栋信任的大厦开始崩塌一个角,因为她知道彭鹏昨晚离开家之前就是去找的阿苟,但还是尽量镇定自若,“我们家什么没有,怎么会找你们借这点钱?”
彭颖说这些,一方面是想否认阿苟的话,另一方面,也是心中带了点天真的不愿意相信,彭鹏说过几次,阿苟这些人不能深交,不然就容易上套,全副身家都会被套进去,所以一直很警惕。
“嫂子,我要是空口无凭说这些话,别说你不信,任谁都不信。来,你也看看,彭总昨天在我那儿签下的条子,”阿苟看彭颖那张未睡醒的貌美的面孔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又加了一句,给她醒醒神,“喔,对了,你们家的奔驰车,彭总也抵押给我们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晃了两下,钥匙上头还包了个壳子,壳子上印了个“彭”字,是他们家的车钥匙,看彭颖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加大砝码,“嫂子,你也看看这个合同,我们做生意最讲究童叟无欺,都是摁过手印的,他的身份证也在我这儿,绝不骗你!”
面对这张好看的脸,阿苟觉得自己脾气还怪好的,心中又呸了彭鹏一口,真不是个男人,留个女人来面对这样的场面!
“不可能,不可能!”彭颖嘴里喃喃道,接过阿苟递过来的三张单子,一张是自愿抵押件,另一张是欠条,还有一张是身份证,都是复印件,不是原件,但上头彭鹏那龙飞凤舞的签字,化成灰她也认得出来。
阿苟看彭颖已经认出上头的签字,继续加火:“嫂子,我是顾虑到,你一个人看着厂也不容易,所以一大早就来告诉你,不让你蒙在鼓里。彭总也真是,怎么跟嫂子也没个交代。”其实是鱼头哥听说彭鹏装肚子疼跑了,担心这十万块收不回来,立马就让阿苟带人上门催钱。
他说:“嫂子,上头的借款金额、利息,写得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欺骗你。你也知道我们的生意,借钱出去就是为了收点利息,搵食嘛。鱼头哥人好,昨晚借出去的钱,今天才开始算利息,你现在还个十万五千,我们就算两清了,绝不再登门。不然你拖拉着不还,利息就会越来越多。利滚利,还不清”
“放屁!”彭颖淬阿苟一脸,“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你把彭鹏叫回来,他认我就认!”
阿苟抹了一把脸,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换上一个笑脸,也没从她手上拿回那三张复印单:“嫂子,你不信也没办法,但我还是劝你尽快把钱凑齐了,不然的话,再找不到彭总,过几天鱼头哥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大家认识也有几年了,你也知道我们身后都是一帮兄弟要养的,还钱的事,等不了太久的。”
“再说了,这白纸黑字上写的,又有彭总的签字和手印,他的身份证也押给我们了,就算你闹到派出所去,道理也是在我们这头的。”如今这个年头,欠债还钱,利息协商了多少就是多少,可没有什么红线底线可讲,阿苟的话很慢,跟钝刀子割肉似的,“嫂子,你要实在凑不出钱来,多卖几箱肥皂。或者把彭老板找回来也行,我们也想找他呢。男人欠的钱就让男人还,我们也不上门来打扰你。”
彭颖没有见到彭鹏,对阿苟的话半信半疑,可心中天秤多少有些倾斜,因为彭鹏的破绽实在太多,但她肯定也不会拿钱出来给阿苟,不然谁都拿一张条子上门要钱,她还活不活了?
因为是第一天上门催债,阿苟等人也没有太过为难彭颖,把那两份复印的抵押和借款合同留给彭颖后,他们踢翻了两脚客厅里的凳子,又鱼贯而出,连还债日期也没有留下,多拖一日就多收一日利钱,阿苟直接上威胁:“不还钱,就上手段。嫂子,你也知道我们的,没什么本事,弟兄们也就靠点拳脚功夫过日子。”
彭颖拿着那两张复印的纸,双手发虚,最后两张纸掉在地上,她呆呆地坐在客厅,心中天人交战,还在渴望这是一场噩梦,彭鹏不会做出如此离谱的事,但脑海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说,阿苟说的恐怕就是事实。
她立刻、马上、此时时刻就想向彭鹏认证,想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抄起旁边的电话,哆嗦着打彭鹏的大哥大,结果,那点隐秘的期望也落空,彭鹏的大哥大已经打不通了。
彭颖放下话筒,脸色灰败,脑子空空。
她身后的两个保姆,一直在装模作样地擦桌子,擦门框,实际上是在观察老板娘的表情,两人时不时偷摸互相对视一眼,恐怕这家是做不长久了。
彭颖在一楼坐了很久,最终还是上楼洗漱,男人不见了,但天还没有塌下来,日化厂在,根源就在,彭鹏一定会回来的。
到了此刻,彭颖还是盼着丈夫回来主持大局。
要吃早饭,要去上班,不能倒下,家里还剩一点黄金,现钱是没有了,厂里的保险柜应该还有万把块钱,彭颖机械地穿着衣服,盘算手上的钱,张经理王厂长李总那里的货款要提前收回来,万一,万一阿苟的那张借条是真的,那这笔债定然要落到他们夫妻头上的,绝不能放任他们到厂里捣乱,不然一切都完了,客户和供货商都会跟自己切断联系,鱼头哥的手段她也是知道的,挑断手脚筋,砍手指头,又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彭颖没有多少挣钱的渠道,只有日化厂,一切都指望着厂里的生意,上回有个百货的采购负责人说想大量进货,要压价,彭颖当时还不确定,今早却决定,做,要给他做,把出厂价降一点,但要提前收至少六成的首款,要在手上拿点现钱才行。
不能慌,不能慌,彭鹏不会这么没责任心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彭颖一下又一下地深呼吸,忽然在房间角落看见了一个彭双的玩具,她捡起来,坐在床沿,一下一下地抚摸,是个半旧的布娃娃,眼中泪湿一片,幸好把孩子们送走了。
除了上午阿苟到家里讨债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其他事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彭颖穿得光鲜亮丽下楼,甚至化了淡妆,还挑剔了一下保姆今天做的早餐太咸,她没有开车,而是直接走到日化厂去,但心中心事重重,保安和自己打招呼也没有听到,只是木讷地点点头,继续往车间走去,先看看今天要打包多少箱货出去,优先发广州区那几个结款快的渠道商,接着要联系几个稳定的老客户。
车间在八点半就开始启动机器,工人们上班,大家见到老板娘都打招呼,彭颖在车间巡逻了一个小时才上二楼办公室,她没有去办公桌的大班椅上坐着,而是先坐在招呼客人的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一秒钟也不停顿地喝了下去,转头看窗外的太阳,今天太阳猛烈,很晒,车间也很热,她总觉得口干,想喝水。
“老板娘,有几张买料的单子放在办公桌上了,经理在催,说是我们剩的料不多了,要让供应商发货,麻烦您签一下字。”有个叫阿美的文员敲门,催促彭颖签字。
彭颖这才站起来,说:“好,你等会儿过来拿。”
阿美得了答复,又退出了办公室,关上门。
办公桌上有点乱,彭颖皱眉,昨天下班时她收拾过,不是这样的,正准备拿起黑色水笔签单子,斜眼看见一个玻璃“拓荒牛”的摆件下压着一张折起来的纸,这是什么东西?谁乱动过自己的办公桌?
彭颖随手拿起那张纸,打开一看,上头是彭鹏的字迹:阿颖,我出去躲一阵,不用找我,你自己万事小心。
如同晴天霹雳,如同旱地起雷,彭颖被这张纸条一刀捅进了心窝,血流不止。
过了有几分钟,彭颖才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忽而她又觉得口渴,想喝下一缸水,脑子里所有的影像都在交叠冲突,昨晚彭鹏开车出去的背影,早上阿苟拿来的两张复印件,妈妈抱着孩子们在灰蓝的天色下上了汽车,黑色袋子里装的那几把零钱,双双和庄庄的睡颜,混乱的保险箱
对,还有保险箱!
彭颖丢掉手上的字条,彭鹏回来过,回来过厂里!
她颤抖着手,把身后的大班椅推开,蹲下,这样热的天,她手心发冷,出汗,按了两回密码,才把办公桌底下的保险柜打开,空了!完全空了!里头剩下一万块的现金没有了,只剩账本和公章!
彭鹏把剩下的现金都拿走了!
彭颖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彭鹏竟这么对她,那张纸条此刻也飘落在她脚边,上头写的“你自己万事小心”几个字,像是锋利的钢刀,把彭颖那颗细弱的心砍成碎片,再缝不起来。
阿苟的话是真的,那张十万的欠条和奔驰车抵押条也是真的。
彭鹏不见了,逃走了,更是真的。
事情究竟会坏到什么程度?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彭鹏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彭颖一无所知,浑身发冷。
可她还未消化这个消息,刚刚那个文员阿美又着急忙慌跑上来敲门,急得结了巴:“老板娘,老板娘!楼楼下,来了十几个人,说要,说要找老板要钱!”
“谁?”彭颖的声音很轻,下意识地问。
“不知道,不知道。”但那文员还算机灵,又说,“他们跟老板是说同一种家乡话的。”
同一种家乡话?难道是朱哥?还是其他老乡?难道昨晚彭鹏回来,谁看到了,今天都上门了?
不行,不能让他们乱来,厂里还要生产!
彭颖想自己站起来,这才发现双腿发软,无力支撑自己,她苦笑,只好说:“阿美,过来扶我一把,腿麻了。”
那个叫阿美的文员过去把老板娘扶起来,见她快速地收了张纸条,也没有多问,站在旁边听指令。
彭颖只觉得胸腔被掏空,她把彭鹏留下的纸条折起来,随手塞进口袋里,疲惫地让阿美出去,也不说其他话,她想喝水,于是又扶着桌子站起来去喝下一大口水。
来者确实是朱哥冯丹燕和其他几个凑了钱给彭鹏去海南炒地皮的老乡,他们不是听闻彭鹏昨晚回广州才来的,而是一直打不通彭鹏的大哥大,之前来白云找过人,也不见踪迹,有从海南回来的人说并未在那儿见过彭老板,既然海南不见人,那定是回广州来了,大家一大早就直捣黄龙,找上门来。
三家人凑了一百五十万给彭鹏,如今连个水响声都听不见,动则几十万的投入,数年积蓄,任谁不着急呢?海南地产泡沫破裂,消息一日比一日吓人,每个人家里都已经是一团糟了,定然要到白云找彭鹏问个清楚,究竟是赚了还是亏了,彭鹏怎么也要给这帮老乡一个交代!
来之前,大家还抱着某种期待,至少让彭鹏拿出本金一半的收益来给他们。
像是朱哥丹燕嫂一家,投了四十万,他们就想着那至少要从彭鹏那儿拿六十万回来,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投进去的钱,而其他两个老乡只比朱哥投入更多,想要的也更多。
可他们在楼下,工人们都说老板已经几个月没来了,成日只见到老板娘。
既然找不到彭鹏,那就找彭颖。
男人有事儿,女人也逃不开的。
彭颖刚喝完杯子里的水,还未缓过神来,朱哥等人就从楼下冲了上来,也不跟彭颖打招呼,而是四处看,果然没有见到彭鹏。
平日里,因为彭鹏赚得多,时不时请老乡们吃饭喝酒,大家对彭颖也十分尊重,可今天大家都是来讨债的,脸色和声口就完全不同了。
彭颖硬撑着,还笑着让朱哥等老乡坐下说话,说要倒茶给他们喝。
但朱哥他们并不接彭颖这一套,一坐下就拿出当初凑钱给彭鹏去海南炒地皮的合同,凡是出了钱的都在上面签了字摁了手印,上头写得清清楚楚,谁出了多少钱,谁占比多少,彭鹏的签字也在上头,写了备注自己于某年某日收到谁多少钱,甚至还嚣张地承诺保证一定会把钱全数还回来。
上回彭鹏开着车到海珠去跟他们一同吃饭,签合同拿钱之时,彭颖并不在,她并没有亲眼看着彭鹏签下这些合同,等回来后,彭鹏也只是跟她说了一声,就锁到保险柜里去了。
事情是真的,彭颖知道朱哥这帮老乡都没有作假,可是加起来一百五十万,就是把房子和日化厂都卖了,也凑不出这笔钱来,面对声势汹涌、不讲往日情面的老乡们,彭颖犯怵,可也要强行面对,她说:“众位大哥,这些事儿我真的不清楚,不如等彭鹏回来,你们再过来,找他问个明白。今天我先请大家吃个饭”
坐在朱哥边上一个年纪看着更大的大哥说:“彭颖,你少跟我们打马虎眼儿!不管见不见彭鹏,都赶紧把钱给回我们!彭鹏躲起来不见人算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几个在广州混得还算可以的老乡,能拿得出几十万来投资,他们已经打了无数次的电话给彭鹏,但总也找不到人,也不怪他们发火。
别说有钱,现在是没钱,彭颖深深知道,自己现在身上都掏不出两百块钱,保险柜里的现金全都让彭鹏拿走了,她哪里能拿出这么些钱来?
听那老乡这么说,彭颖也叫起来:“牛哥,众位大哥,不要说你们找不到彭鹏,就连我和孩子们都有三个月没见过他了!如果你们见着了他,也请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给大家一个交代!”彭颖说了谎,可到了此刻,她不得不说谎,不然今天这帮人恐怕就要撕碎自己。
有个老乡不屑地冒了句话说来:“彭颖,你也别跟我们说这种大话,你就老实告诉我,彭鹏现在到底在哪里?刚刚我跟门口的保安都打听过了,今天早上他就回来过,我不相信你当他老婆的,会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彭颖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好的演技,她眉毛扬得高高的,惊声道:“什么!?他来过厂里?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让他来见我!必须把人找出来!”
冯丹燕自进门后,一直都没开腔讲话,她和朱哥为了这四十万,已经吵过好几次大架,夫妻两个互相埋怨。她怨朱哥当初不该这么贪心,一下子投四十万,里头除了两人的积蓄,十二万是兄弟们的工钱,还有六万是找各个亲朋借来的,不过才过了几个月,就收不回来了,往后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而朱哥则是怨冯丹燕,看自己这样大手笔投钱进去,为何不拦着点儿?
当初因为钟大海的烂尾楼,弄得他们夫妻两个欠了兄弟们的工钱,那没话说,因为是遇上了钟大海那样的烂人,何况当时金额不大,两万出头,他们匀匀手,熬一熬就过去了。可四十万,这是个天文数字,要怎么样才能把这笔账算平?就算是患难与共十几年的朱哥和丹燕嫂,也难免对现实感到恐惧,对伴侣感到怨怼,对彭鹏感到愤怒。
因为一直联系不上彭鹏,冯丹燕在家坐立难安,连面条儿都不去卖了,听说朱哥几人联合起来到白云逮人,她也跟着上了车,想在这儿找到他,问问他的良心会不会痛,当初他开小作坊,还是自己跟朱哥借了钱给他的,可看彭颖那副表情,她又不确定起来,过了一阵,才悲哀地发现,恐怕彭鹏是把在场所有人都给耍了!
找不到彭鹏,彭颖也拿不出钱来,众人都不肯走,于是就有人说去报警,让国家来管管这事儿,彭颖苦拦不住,又去求丹燕嫂,让丹燕嫂替自己说说话:“嫂子,我真的不知道彭鹏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回来过厂里,因为我根本没见着他!你们不要报警,报了警,他被抓进去,就是犯人了!”
尽管从昨晚开始,彭颖就被打击得七零八落,但终究记得彭鹏才是自己的丈夫,无论如何要和彭鹏站在一起,不能让丈夫真的进去吃劳改饭。
可冯丹燕自己都丧失了那种乐观和坚韧,只木木呆呆看着彭颖,别说出言维护,就一句话:“彭鹏不在,你在也行,只要把钱拿出来给回我们就行!”
众位老乡也是这句话,哪怕今天拿十几万,先让大家拿到一点本金都好,后头至少陆续有来,他们才能相信彭鹏和彭颖的诚意,但彭颖就是拿不出来,不是她不肯,是真的没钱。
文员阿美担心老板娘出事,特意到楼下去喊了几个员工上来,但员工围着也拦不住这帮暴怒的人,只能推搡,嘴里喊着别打架,有话好好说。
彭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昔日你好我好的老乡们把整个办公室都翻了个遍,这时候已经讲不了道理了,大家心里的惶恐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没有男人撑腰的彭颖就是那个挨宰的对象,办公室的保险柜自然也被翻了出来,有几个人刚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围着这保险柜,逼着彭颖开,谁知里头就翻出几本账本,一毛钱也见不着,那种怒气明显又上来了,竟有两个男人想去甩彭颖巴掌,好歹让冯丹燕给拦了下来。
他们是要钱,不是要杀人。
既如此,要不到钱,大家又嚷着去报警,公安和民警都来了,对打砸办公室的这帮人做了口头的教育,象征性罚了三百块钱,又把这群人带回去做笔录,大家联合起来举报彭鹏骗钱,彭颖再三否认也没用,因为彭鹏这回筹款涉及的金额巨大,当地公安经侦队看到一百五十万的数字,精神为之一振,上头下命令,予以立案,将其作为大案要案来处理。
找不到彭鹏这个当事人,但他的配偶定然也是逃脱不了干系,要负上一定责任,七天后,经审查决定,直接上门逮捕彭颖,关押在当地。
第180章 第 180 章
彭颖被关押这件事, 传到海珠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万云和周长城是在江曼口中得知的。
在印刷厂老板张承志的关照下, 江曼在白云有四个客户, 她每个月都要跑白云一趟,做账报税,偶尔也接点其他小活儿。由于万云店里的税务工作也是交给江曼,所以她们两个见面的频率很高, 加上江曼在工业区还有五个客户,所以她时不时就会到云记快餐吃个饭,来得很勤快。
午饭过后,江曼那日照例到万云店里点数, 周长城也在, 就说起彭颖和彭鹏的事, 彭鹏如何欠债失踪, 彭颖如何抵挡朱哥等老乡的催债,现在还被立案羁押。
关于彭鹏失踪的事, 周长城和万云都从丹燕嫂口中得知了,因为最近在路上碰见她和朱哥两个,两人都是无精打采,满口怨言的, 弄得万云和周长城也无端开始心慌起来,仿佛要世界末日了一样,小夫妻两个甚至庆幸当初因为彭鹏嫌弃他们给的本钱少而拒绝,如果跟朱哥他们那样, 投入那样多的钱,最后什么都拿不回来, 两人估计要崩溃死。
“彭鹏欠债,彭颖被抓了?”万云听了江曼地复述,这才发现他们那档子事儿又有了新的进展,“那那彭颖到底知不知道彭鹏在哪儿啊?就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吗?”
江曼也是严肃着一张脸,点头:“你不知道,昨天我去老张厂里对单子的时候,他和几个跟彭鹏彭颖交好的老板们坐在一起,商量看怎么帮忙处理这件事,因为没关门,我坐在隔壁,就听了一耳朵。他们准备给彭颖请个律师,说是看在大家这么多年朋友的份上,互相扶持,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这也是彭鹏和彭颖这么些年在白云积累下的善缘,有一个相对较好的结果,不然的话,按着彭鹏和彭颖的家庭,全都是村里出来的人,大字不识一个,根本没人能伸出手帮她一把。
“我听老张和那个开毛线厂的关老板说,至少先凑钱把彭颖保释出来,不然让人家一个女人家替男人蹲牢子,说不过去的。”江曼学着昨天张承志他们的话,手上的数都不算了,认真跟万云周长城聊起天来。
听完了江曼的话,万云的心也是提着的,周长城此时也站过来了,没有开腔,只是皱眉,才两个月的功夫,彭鹏和彭颖那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一幕接一幕,他们都跟不上节奏。
“老张这人,还算厚道。”江曼如是说。
万云点头,确实是,她看了看周长城,说:“之前我们夫妻困难的时候,彭鹏也帮过我们,现在他家里有难关,我们朋友一场,也出一千块钱。曼姐,你替我们拿给老张,看能为彭颖做点什么。”
江曼不惊讶于万云和周长城的仗义,实际上,这几年下来,从来都是你帮我,我帮你的,没有谁能完全彻底独立活在这个城市里,她接过万云点出来的钱,也说:“我经济不如你们,能拿的就只有五百,咱们拿一千五,我明天再跑一趟白云,拿给老张,也打听打听情况。”
刚开始江曼跑老张那头的客户时,彭鹏不搭理她,但彭颖也没少热情招呼她,还给自己介绍其他老板,都是很实在的朋友。
“曼姐,我们凑钱就凑钱了,这是我们和彭颖的交情,丹燕嫂那儿就不说了。”万云被彭鹏这件事吓得更为谨慎胆小,又特意叮嘱了一句。
江曼“哎”一声:“知道知道,我是这么糊涂的人吗?”
冯丹燕现在也不伶俐、不乐观了,从前见她,嘴巴就跟机关枪似的,只要不打断,她就能从早说到晚,现在见着面都无话可说了,那四十万给了他们家巨大的压力,恐怕她和朱哥恨彭鹏彭颖夫妇恨得要死,万云哪里还敢去招惹她。
之前江曼总觉得自己倒霉,葛宝生成日说创业开公司,但实际上兜里没有几分钱,空有个老板噱头,没产业没现金,她也多次问要不要帮他理理账,但葛宝生都让她别管那么多,江曼问多两次也不问了,家里只靠自己支撑,原先她对能大家伙赚钱的彭鹏和朱哥这种男人,羡慕得不得了。可到现在,江曼是谁都不羡慕了,葛宝生折腾不起水花也挺好,自己靠双手也能挣钱,幸福完全是靠比较出来的。
江曼在旁边算今个月的税费,周长城和万云在一旁说起朱哥丹燕嫂两人:“上周见到他们两个,就觉得他们头发都白了,满面愁容,跟他们打招呼,喊了好几声才应我,反应慢了许多,恐怕心思都花在找彭鹏上了。”
万云对彭鹏有些不满起来:“这彭鹏到底怎么回事?海南的钱究竟是赚了还是亏了,总得出来给朱哥他们一个交代啊!”
其实就因为是亏得底裤都不剩,彭鹏才不敢浮头的。
“我听朱哥的意思,大家现在一致认为这笔钱不是凑出来去投资的,而是算借给彭鹏的。”周长城那日也听朱哥发了半日牢骚,反反复复,前言不搭后语的,总之全是彭鹏的错,他们老乡们都很无辜,他不解说道,“之前不是说好各自出资多少,占比多少的吗?怎么又算是借钱了?”
万云细细想了一下,说:“恐怕是找不到彭鹏,朱哥他们能帮老乡已经有些发疯了,也不在乎赚多少钱,只想拿回本钱,就硬是改口说是借出去的。如果合同没有写得一清二楚,熟人之间的投资和借钱,想分辨清楚,在做笔录的时候,全靠良心。”
可是一百五十万,哪里有那么多的良心来讲?
朱哥和另外两个老乡找不到彭鹏,只好把气都撒在彭颖身上。
钱是他们自愿凑出来给彭鹏的,字也是他们自愿签的,喝酒时说好风险共担,他们又不让女人老婆上桌,照这么个逻辑,其实彭颖挺无辜的,但是彭颖跟彭鹏是夫妻,一起共过富贵,一起听过老乡们的奉承话,这种无辜中又带着几分不无辜,她怎么样也是逃不掉的。
周长城万云夫妇和江曼都没有投钱进去,对于朱哥和其他老乡失去大额金钱的切肤之痛不能产生共鸣,但彭鹏和海南地产泡沫破灭这件事,却让他们对地产产生了恐惧之心,有几年时间,他们三个都不敢跟“买卖地皮”这四个字沾边,实在太可怕了!
之所以想帮一把彭颖,是因为彭鹏往年的仗义,还因为彭颖仍有两个年幼的稚子。
“对了,彭颖可能是意识到彭鹏在外头闯的祸,我听老张说,她连夜就把双双和庄庄给送走了,现在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有人猜,说不定是被彭鹏带走的,就留下彭颖来面对大家的炮火。”江曼从一堆数字中抬起头来,插了一句。
“我倒是觉得彭鹏欠了一身债,没有带孩子的心。老张有说他们厂里的事情怎么办吗?”万云都替彭颖揪心,两个老板都不在厂里,会不会乱了套?
江曼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他们厂里之前也应该有章法的,只是现在人心恐怕是难以聚在一起了。听那个关老板说,因为彭颖进去了,他们厂里至少有四个大客户被其他的日化厂给撬走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现在云记快餐店生意好,万云走不开,钱就交到了江曼手上。
江曼走之前,恰好在店门口看到隔壁的隔壁在装修,好奇地问了万云一句:“阿云,烧腊店的隔壁要开新店了吗?”
万云也跟着看了一眼,脸上那份真心的笑容立马就换了,肌肉要笑不笑的:“是吧。听说跟我们一样,都是打菜的快餐店。”
江曼听万云这语气,就没有再问,说:“回头见。”
第二天,江曼不负所托,拿了一千五百块去了白云,把钱给了张承志,说是她们两个朋友一点心意。
以老张为首的朋友,给彭颖请了个有经验的律师。
彭颖被羁押进去,也不过才一周,但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了,可美貌却愈发地惊心动魄,仿佛抬眼一看,就要被她的忧愁美丽给吸引过去,就连看守所看管她的管教,在点她名字的时候,都难免对她更为和颜悦色:“45号彭颖,有人来看你。”
老张带着律师过来和彭颖说话,经侦队的人也在,最后交了一万八千块钱,把彭颖给保释出去。
这几日审查下来,经侦办的同志发现彭颖对其中的大部分经济纠纷是不知详情的,但也并非一无所知,尤其是在彭颖兜里掉出来的那张彭鹏留下的字条,表明彭鹏回来过,但是她之前没有如实说出,所以大家对彭颖否认不知道彭鹏现在在何处,还保留着一定的怀疑。
律师和经侦交涉过后,同意经侦同志的意思,现在案件审理大体上是明朗的,但有些细节不能放过,因此可以保释彭颖,但要求她不能离开白云,更不能离开广州,要是传唤的时候,她必须要随时过来做笔录,做交代。
而彭颖说过,在彭鹏回来当晚,去找过阿苟,且第二天阿苟还带着彭鹏签字画押的欠条来找过她,公安干警当日就传唤了阿苟过来做笔录。
鱼头哥和阿苟都没想到彭鹏的事情竟会闹得这么大,公安都立案调查了!
像他们这种捞偏门的人,最怕的就是跟正义之师打交道,在去做笔录之前,鱼头哥当着来传唤的公安的面儿,对阿苟说:“配合公安同志的工作,实话实说。”
阿苟背后都是冷汗,但还是镇定地点头,做笔录的时候,承认当晚见过彭鹏,但否认彭鹏赌博,又拿出那张签字的欠条,说:“我们之前都认识,大家是酒桌上的朋友,有时候借钱过个桥也很正常。他昨晚来找鱼头找我大哥借钱,说是最近做生意周转不过来,手头紧,还愿意用高利息借贷,过两天就还,绝不拖拉。我大哥仗义,想着彭总还有个那么大的厂子在附近,天天出货,肯定不会坑人,就给他借了十万,谁知道第二天他就消失了。同志,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你们要是找到人,也跟我们说一声,总不能让他欠我们十万不还啊!”
什么话都让阿苟给堵死了,他当晚还有证人可证明,经侦的人想在高额利息这件事上做文章都不行。
鱼头哥和阿苟这帮人在白云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但目前并没有做出过影响恶劣的社会性事件,所以公安们一直没有动他们,让阿苟做完笔录,确定彭鹏在当夜确实回过白云,没什么事,就让他回去了。
阿苟把公安审讯的事一句一句地告诉鱼头哥,鱼头哥在他办公室砸了个烟灰缸,骂了句“扑街”,让白云各处兄弟都留意彭鹏,看能不能逮到他,看着那张十万块的欠条,心想这笔钱必须要算在他老婆头上,一定要收回来,不然的话,他鱼头哥在白云就不用混了,谁欠了钱都能在自己拉头拉尿!
“阿苟,去盯着他老婆!”鱼头哥下了死命令,又猥琐笑道,“她不是漂亮吗?还不了,你就自己看着办。”
阿苟领命而去,天天盯着彭颖什么时候从看守所出来。
老张等人请的律师有人脉,有经验,于是彭颖很快就签了字,保证自己不会离开白云,也答应每隔七日就要到看守所报道,交代自己的行踪,如有彭鹏的动向,更要及时报告。
可彭颖出来后,世界并没有太平。
两个保姆先后辞职不干,硬要她结清工资才走,彭颖只好把保险箱的黄金再次典当,偌大的楼里只剩她一个人在,夜里能听到奇怪的动静,很让人害怕。
厂里的工人走了三十个,那个跟自己最久的文员阿美也说做到月底就不干了。
有几个在广州的大客户怕和他们扯上关系,已经另外找了其他日化厂,而有几个供应商也怕自己收不到款,时不时就要上门坐着不走。
朱哥牛哥马哥三人各自派了几个小弟守在厂门口,不是堵她,就是对彭鹏守株待兔。
在某个早晨,阿苟再次带着兄弟们上门讨债。
这回没有保姆拦着,他们直接翻墙而入,彭颖在一楼挡也挡不住,只能任由着他们一行人在家里翻找值钱的东西,最后有人把她随手放在化妆桌上的金项链和包里剩余的三百块钱给翻了出来。
阿苟拿着那两条链子和钱,熟练得放在兜里:“嫂子,今天就先收你一点利息。现在这些利钱是一日比一日多,你最好先把本金给还了,不然的话,就不像今天翻箱倒柜这么简单了。”
彭颖哭了太多天,现在已经双眼干涩,再哭不出来了,只是双眼发恨地盯着阿苟。
美人再憔悴,那也是美人,阿苟一早收到鱼头哥说让自己看着办的话,顿时色心大起,伸出烟臭的手去捏住彭颖的脸:“嫂子,反正现在彭鹏跑了,你这么好看的女人独守空房也是浪费,要不干脆跟我好了。”
彭颖一把甩开他的手,用最强烈的狠意盯着他,伸手指着大门:“你给我滚!”
“嫂子,别给脸不要脸嘛!我怎么说也比彭鹏高大,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爽不爽呢?”阿苟说话流里流气的,却又带着一股狠戾劲儿,他后面的兄弟们也跟着大笑起来,开始叫她嫂子,苟嫂。
阿苟可不是那种多么讲究的人,对女人更提不上尊重,这个人他就是混子、烂仔、人渣,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要去撕彭颖的衣服。
“你干什么你!”彭颖双手护住自己的衣裳,拼命从阿苟的手上挣扎,大喊救命。
可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无人来救她。
正当阿苟龌龊地想喊人按住她双臂的时候,老好人张承志带着两个便衣警察推开大门,大喊:“光天化日的,你们干什么?放手!”
阿苟等人看后面有人来了,竟是印刷厂的那个怎么也不上钩的张老板,也不去看他旁边站着什么人,于是放开彭颖,把她跟破布一样丢在地上,换上一个笑脸:“哟,张总,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莫不是,这彭老板夫妻也欠了你的钱?”
“我带两位公安同志过来找彭颖问话。”张承志虽不是什么美男子,但这一刻却是个正义的伟丈夫,他板着一张脸,问,“你们又是怎么回事?上门欺负女人,算什么汉子?”
“汉子?我们不是什么汉子。我们就是”阿苟轻笑,但想起站在张承志旁边的是两个正气凛然的便衣警察,顿时又不敢大声喧嚣,甚至狗腿地笑笑,拿出欠条,屈膝弯腰,“公安同志,我们只是上门讨债而已,她老公不在,那就找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是吧?”
“我不知道这件事。”彭颖跌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万分憔悴,抬起眼轻声说,“警察同志,我不知道这个欠款。他们拿了张条子就过来说,是彭鹏欠的钱。”
张承志看彭颖那副可怜的样子,衣服都扯开大半了,双眼都不知道往哪儿看,赶紧扯了块桌布给她披上,把她扶起来,又站在她身前,挡住阿苟那帮兄弟的目光。
那两个便衣警察对阿苟等人进行了义正严词的警告,说即使是人家欠钱,也不能对女同志动手。
鉴于他们并未真正造成什么后果,只能算是未遂,经侦的便衣警察也不能对阿苟等人进行逮捕或罚款。
阿苟等人当下自然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还保证下回不会再犯了,但走的时候,还是狠狠地剜了站在张承志后面楚楚可怜的彭颖一眼,意思是这件事没完,钱财不清,那他们还会再来。
那两个便衣照例问了一些寻常的问题,她这几天的行踪,彭鹏是否有联系她。
彭颖摇头:“我就在家里和厂里,哪里都没去,守在厂门口的人都可以作证。我每天都给彭鹏打十几个电话,但是都接不通,他也没有回来过。”
两个便衣警察做了点简单的记录,没有进度,让彭颖签字,就走了。
老张这时才有空让彭颖坐下来,问她:“阿苟那头究竟是什么事?”他也知道鱼头哥和阿苟的勾当,真是没想到英明一世的彭鹏竟和这样的人扯上钱的关系,之前彭鹏还数次提醒他和老关要小心的。
彭颖一字不漏地跟老张说了:“我真的不知道彭鹏去借钱赌博的事,阿苟还说彭鹏已经把奔驰车都压给他了。本金按着利钱算,从借出来的那日起,现在已经从十万滚到十六万。”
“老张,我现在去哪里找出这十六万来?”彭颖泫然欲泣,看得人心头保护欲大起。
张承志这种正派之人,在这一刻都心生动摇,彭鹏这个老婆是真美,但又想,朋友妻,不可欺,立即让自己回过神来,暗叹,彭鹏这回真是害死彭颖了。
“彭颖,我年纪比你长,给你出个主意,你现在翻一翻厂里的账,看还能收回多少钱?”张承志是真心想帮忙的,“彭鹏的老乡们还有几分理智,但阿苟那帮人是亡命之徒,不讲道义的,至少先把他们这笔钱给还了。鱼头哥那边我也认识,去帮忙说一声,看能不能压一压利息。”
帮彭颖找个律师,大家一起凑点钱,把她从看守所保释出来,这点没问题,但是要老张等人出钱去给她和彭鹏还十几万的外债,那是没有可能的。
说到这个,彭颖却是更为难了:“账上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之前客户和渠道商的钱转过来,彭鹏很快就转走了。供应商生怕我们付不出钱,从我进了看守所开始就不肯供料,现在有订单也没办法生产,只能先出掉之前欠的货。”
张承志也是做生意的,对这一套熟悉得很,听罢不由皱紧眉头,高利贷是不能碰的,朋友们也借不来那么多,那就只能换个方法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实在没办法,你就把这栋楼给卖了吧。”
他也是想到,彭颖这样年轻好看的女人,独自住这么大一栋楼,阿苟那些偷鸡摸狗的人,若想做坏事,随意翻个墙就进来了,如果无人在旁,彭颖是叫天叫地都不灵的,今天是因为他恰好路过,碰到经侦的同志,顺路带他们过来,也顺道看看彭颖的情况,结果就遇上了这档子事儿。
彭颖听完张承志的建议,先是愣了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落下,她抬手擦一擦,四处打量这栋房子,刚搬进来时,一家人是多么喜庆,入驻那日叫了舞狮队来,鞭炮齐鸣,朋友喧闹,一切都在向上,彭颖特意叫人拍了两盒胶卷的相片,可是住了还不到一年,这个家就走到这一步了,但老张的建议没错,厂里拿不出钱来,四处紧逼,彭鹏又不见踪影,想要撑起来,就只能从这些地方想办法。
“老张,”彭颖几乎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张承志身上,“张哥,你人脉广,麻烦你帮我找人过来看一看这房子。我这房子住得不久,还是崭新的,地皮、三层楼和家具,我全都打包卖,至少先帮我换个四十万,顶一顶眼前的难关。”
彭颖没有报很高的价格,因为当时他们买地皮、建房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的。
张承志看着彭颖那张脸,不禁动容,想大包大揽下来,但张张口,最后还是说:“彭颖,我劝你要放低预期,这个房子一方面可能出手没这么快,另一方面你的价格可能会被压得很低。”
彭颖大概是最近打击太大了,一下子没有转过来,还抬头直愣愣看着老张,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老张被彭颖那双柔弱的眼睛看得头皮发麻,声音很柔和:“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你也知道生意人讲究好意头。你现在卖这个房子,是因为有”他想说有牢狱之灾,但看着这张动人的面孔,又硬生生改了口,“因为彭鹏欠债太多要还钱,大家不会想接手这样的房子,多少会有点忌讳。”看彭颖要急起来,他立即又说,“我和老关、老苏他们一定会帮忙把消息散出去的,前阵子我就知道有几个外地来的老板想在这儿买地建房,你们这个房子建得好,说不定有人不介意。但是要跟你打好预防针,四十万可能拿不到,你后面得降价。”
彭颖颓然,老张说得有道理,最后她红着眼,却仍要挤出一个笑:“老张,三十万,三十万以内,如果能出手,我愿意给你一成费用。”
老张却是摇头:“彭颖,说这些话就见外了。当初我老婆过身的时候,家里人都不在这儿,是彭鹏亲自来帮我装殓的,我家孩子也在你这儿吃过半年饭。我们之间不必要说这些。”
“我、老关、老苏,跟彭鹏一起在白云从无到有待了好几年了,彭鹏对朋友是没得说的仗义,我们不会见死不救,也不会落井下石,更不会要你们的救命钱。这房子若是能够卖出去,你能够解决手上的事情,那肯定是大好事,不过,彭颖你要想好了,把房子卖出去之后,能还多少个人,日化厂要怎么支撑?一步步要计划好。”老张说的都是这些很现实很急迫的问题。
彭颖被老张问得头痛不已,她从未面对过这样恐怖的局面,过了会儿她才说:“我下午再去一趟厂里看看账本,理顺一下。”但她并不乐观,掏心窝子和老张说,“老张,现在厂里情况很坏,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可我总想着撑下去,哪怕有一点机会,我是想着,万一,万一彭鹏哪日就回来了呢?”
她竟然还有期盼。
这话张承志没办法接口,以他对赌徒的了解,彭鹏回来的概率极低极低,不然的话就不会跑了,老张把劝说彭颖卖掉日化厂先过了这个关卡的话吞下去,现在彭颖还没有意识到追债人的可怕,做生意是东墙西墙互拆互补互相支撑的,其中一个关节倒下,剩下的就紧追着来,到时候形势会逼她就范,让她对任何人都放弃了期待,老张可惜地看了眼披着桌布也好看的女人,再次叹息,彭鹏真不会珍惜人。
接下来的事,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彭颖找出这栋楼房的地契,上头除了有彭鹏的名字,也有彭颖的名字,现在彭鹏失踪了,经侦那头的办案胶着停滞,没有更多的证据,律师建议她趁这个空隙,房产还未冻结,赶紧出手。
最后是老苏搭桥,帮忙牵线了一个安徽来的老板,以三十二万的价格买下彭鹏的这栋楼,一切手续都交给律师去办,而彭颖则是搬到了厂里的办公室住,让阿苟那些烂人无可趁之机。
张承志找到鱼头哥,请他对彭颖这个情况网开一面。
鱼头哥是何等人物,怎么会给张承志这种小老板的面子?利钱已经积累到十八万了。
但老张很客气,请鱼头哥喝酒,老苏和老关作陪,桌上还请了当地派出所的一个副所长,鱼头哥这才拿着大哥大,跟阿苟说:“彭老板那儿的账,收十六万。”终究是退让了一步。
鱼头哥这边的账清了,彭颖接过阿苟递来的欠条,直接拿打火机烧了,熊熊火光中,映照出她哀伤的脸。
彭颖和那个买房的老板在合同上签的是三十万的款项,她要求买方私下交易两万,这两万,彭颖拿给了张承志,让老张替她每个月给老家的母亲寄两百:“张哥,我手上不能有钱,不然供应商和那几个老乡能撕了我,这个钱放你这儿,我两个孩子和娘家人,全靠你帮忙了。汇完了,你和我说,我再想办法。”
必须要留下这两万块,里头有彭新和彭瑶的学费,更重要的是,彭颖要每月寄钱回去,让她妈王寡妇知道,她必须照顾好双双和庄庄,才能拿到钱,否则其余一切免谈。彭颖不想以最恶毒的心去揣测自己的娘家人,但最近她看到的恶比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都要多,不得不防。
只要一想起两个年幼的不在身边的孩子,彭颖心痛,就忍不住泪眼婆娑。
张承志这阵子和彭颖越走越近,最看不得她哭,从前只觉得这是彭鹏的老婆,绝不能越界,但现在一看她落泪,已经会伸手去替这个脆弱又讲夫妻义气的女人拭泪了,连称呼都改了:“阿颖,我答应你,绝不贪昧你的钱,每个月都给他们汇款。”
老张的可靠和奔走,给了彭颖极大的安慰,对他的依赖也是越来越深,有什么大情小事都一定要和他商议。
律师费都是走了张承志的账,且根本不跟彭颖提。
就是老苏和老关两人,偶尔都会开张承志的玩笑:“老张,你老婆死了这么久,彭鹏又不知道哪儿去了,彭颖现在也是一个人,大家都算单身,干脆凑一起算了。”
都是有经历的男人,说起这些男欢女爱的事,跟喝水一般平淡。
若是对着那样美丽的、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的女人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
但张承志知道,彭颖心里其实一直期望彭鹏回来,听着老友们的这些话,他只是笑,还喝止他们别在彭颖面前说:“人家是女人家,面皮薄,别惹她尴尬。”
清了鱼头哥那儿的十五万,还剩十五万也不经花,厂里上百个工人要发工资,十几个供应商每天上门找他们要货款,还有房租水电税费管理费,不到三天就清光了,彭颖再次陷入手上无钱的状态。
朱哥牛哥马哥的小弟们日日围在日化厂的门口,知道日化厂这两天好像又开始开工了,打听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彭颖卖了房子,个个跟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似的,都赶到白云来,要彭颖还钱,不然就拦着他们进出的工人和运货车,不让他们正常开工,甚至还开始砸玻璃瓶丢垃圾,弄得工人们人心惶惶,又有一批人要求结款走人。
朱哥牛哥马哥三人连自己本职的事都不做了,一百五十万逼疯了这三个大哥,天天围着彭颖,彭颖想和客户谈事情也没办法,客户流失得一日比一日多,彭鹏原先打下的江山,已经坍塌得差不多,只剩个空壳子了。
十二月底,出完一批新货,厂里一包料都没了,终于还是走到了卖日化厂的那一步。
最后,彭颖叫老张把律师请来,开始分步骤出售日化厂的事。
经侦那头对于彭颖出售房产已经很不满,他们认为案件还没有理清楚,不应该这样出售当事人的财产,但是朱哥等人听闻彭颖准备出售日化厂还债,立即集体去撤回了报案,说是误会一场,跟过家家似的,这几人当然挨了一顿批,但是也让经侦办案的人大为挫败,因为他们状告的是彭鹏本人,这人迟迟不出现,案子推不进,当地的财税并不配合关闭这家日化厂,再加上彭颖请的律师强势得力,各种因由和势力的角力,以至于他们在程序和取证上总是慢了一步。
日化厂的地皮是跟村委租来的,但厂房是新建的,机器是这两年进的,工人也还有上百个,虽然对供应商有欠款,对客户有欠货,但账目是清晰的,当地税务和街道也不希望它就此倒下,这个厂子要出售的事儿放出去,还是吸引了不少买家的。
其中当然少不了张承志他们的帮忙,人家来压价格,彭颖扛不住,又是他这个老江湖出来扛着,人人都觉得他们有一腿,其实真没有,那层窗户纸迟迟没有揭破。
日化厂连带着那辆黑色轿车,总共卖了一百万整数,朱哥牛哥马哥等人精神一振,立即拿着那张投资入股的合同上门,要彭颖把钱拿出来抵债,是的,现在他们全体认为这是彭鹏对自己的债务,不是自愿掏钱出来让彭鹏去炒地皮的。
一百五十万,让朱哥牛哥马哥三人集体失忆。
老张请的律师看完这些合同,发现里头漏洞很大,若是真正计较,胜算很大,问彭颖要不要继续跟朱哥他们打官司,毕竟这是彭鹏签下的合同,而且里头的文字虽然不严谨,但更偏向于是投资合同,如果是投资,那就要自负盈亏,而不是硬要把本金也拿回去。
已经折腾了快半年的彭颖,如今瘦得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总觉得这个女人随时要飘走,她瘦下来的脸满是倦容,疲惫地摇头,不想再争了:“给他们吧。”
她撑不下去了。
这么久了,白云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又是鱼头哥,又是看守所,又是律师,还卖了日化厂,彭鹏都没有回来,老张说得对,他不会回来了。
老家的妈妈总是发电报过来问情况怎么样,又说彭新和彭瑶要学费,双双和庄庄两人要生活费,总之就是要钱,彭颖发现自己真的很弱,她不是守江山的料子,她很累,很困顿,真的撑不下去,她私下让老张保管的那两万块钱,已经花了快五千了。
朱哥牛哥马哥三人拿到了一百万,质问彭颖还有五十万呢?
彭颖悲哀地笑,恐怖渗人:“你们去把彭鹏找出来,只要把他找出来,别说五十万,五百万都归你们!现在房子卖了,车子卖了,厂子也卖了,就这么多钱,你们还想要更多的?那就去找彭鹏!上天下地去找!反正我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了!你们大不了就杀了我!大不了就再把我送进监牢里去!反正都一无所有了,我再也不怕了!”
朱哥牛哥马哥三人也是看着彭颖在中间如何挣扎卖产业的,瞧她手上真是再没有东西了,想逼她都不成,后来老张、老关和老苏他们也来了,劝了一通,这三位昔日老乡才拿着一百万回去分钱了,继续把账算在彭鹏头上。
可这笔钱也分不清爽,朱哥认为自己年纪大,应该拿四十万;牛哥认为自己出钱最多,应该拿六十万整数;马哥认为自己在堵彭鹏彭颖这件事上出力最大,五十万应该归自己!每个人都想拿回自己最初的那笔本金。
本来一起集资赚钱,最后闹得交情深重的老乡们全都不再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