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继续租个年货摊去卖台历, 万云是想让林彩霞去的,林彩霞退缩了一下,怕自己不能胜任, 人多的时候, 收的钱多,找钱慢,拿货不及会挨骂,找错钱更会挨骂, 没个人帮忙,是很恐怖的事,万云便多费了点口舌,让她一定去, 还说会想办法找个人一起帮忙看摊档, 林彩霞这才勉强点头答应。

    于是万云兜兜转转之间, 又找到了江曼, 江曼的性格上有些过于进取的“咄咄逼人”,但做事很让人放心, 她听郑阿姨说江曼在现在的这个厂子里,做到十二月底就不干了,她嫌工资太低,四处打听, 问到一个较大型的油漆厂在招人,已经谈好等过完年就去上班,一个月工资有两百一,比之前的要高四十块。

    万云找上门的时候, 江曼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哎哟,万老板, 真是巧合了,我之所以在十二月底不干,就是因为想着跟你们一样,过年前去赚一波块钱,也让我们澜澜过个好年。”

    江曼已经打听到了租摊位的程序,现在就等街道放租了。

    万云只得失望离去,但始终没有放弃今年年货摊子的事,计划的条件不成熟,只能一直完善它。餐馆是新开的,就算年底没什么人,也不能让胡小彬一人看着,相比林彩霞,万云更放心不下不会转弯,跟人一说话就脸红的胡小彬。

    周长城这阵子很忙,因为昌江精密在秋季的时候接了不少欧洲客户的产品件订单,都预备在明年开春后发货。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后,东欧和西欧加剧融合,经济在悄然发生变化,姚劲成押对了宝,香港销售团队日益壮大,订单源源不断,厂里的机器没有一日是休息的,这个情况下,后头的技术和项目团队也要跟上,因此很缺人。

    如果不是广州厂的条件不成熟,姚劲成真的很想在这儿也组建一个基础的销售团队,他甚至想在东莞和深圳都多开两个工厂,可惜啊,天总是不从人愿,事情只能一件件来办,且他也有种警惕心,担心步子迈得太大,踩中了虚假繁荣,日元暴跌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呢。

    周长城最近和姚生他们开会,都习惯自己做点笔记,尽量努力跟上姚生的思路。

    因为接来太多的订单,厂里机器和人手都不够用,现在他们开始找跟自己同行的小模具厂和注塑厂,把订单外发出去,这本是采购的事,但需要有相关的技术人员一起参与,周长城和于小山郭泉等人就被调过去帮忙,他们除了在厂里上班,有时候还要跑到越秀、白云、黄埔这些地方去。符合要求的厂子不多,不是每个私人厂房都能有昌江这种大手笔的,德国CNC切割机,日本自动抛光机,美国的机床,说买就买了。

    广州那头不顺,姚劲成只好让人在香港开始租厂房和机器,先把今年的这一关过了再说。

    香港成本比广州的高,因为现在又临近圣诞节,不少欧美的公司都陆续放假了,客户那头很难联系上,收款得等,这个行业的特点就是生产和回款的周期都长,再加上要买料和请临时人工,昌江精密账上的现金就不够了,姚劲成大手一挥,直接在香港找汇丰银行借了一百五十万港币,好在他的资产信誉度好,行业内对他也是称赞有加,所以这笔贷款下来的很快,解决了燃眉之急。

    日子进入到十二月中旬,周长城在厂里见到姚劲成,姚劲成压力肯定是大的,可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什么,毕竟是见过风浪的老板,开会的时候,还能哈哈大笑出来,把自己在香港租厂房和机器的事情说了出来,原来有个竟还是前阵子在日本市场沦陷的同行,欠了一屁股债,但还在努力赚钱还债,每一日都打扮得光鲜亮丽,生猛高昂,让债主放心地知道,自己还活着,没有想不开,一定会想办法还债,他对在座的同事说:“人不能让事情给逼死了,一定要想办法周转下去的。”

    人家能做这样大的生意,心胸完全配得上他的财富,周长城感觉自己在心态上又学到了一笔。

    他的英语课已经告一段落了,夜校发了试卷考试,他就比及格线高了几分,勉强过关,和周长城一样情况的,班上至少有二十多个,大家都是中不溜丢的学生,不过老师说,语言这个东西,一靠环境,二靠内驱力自学,得长期坚持下去,才能见到效果的。

    其实学了这些简易的英语,于周长城看长长的文件来说,帮助并不大,可至少触碰到了英语的思维,再加上行业英语来来去去就是那些话,多用几次就会了。当然,哑巴英语是一定的。说得不好,但阅读上来说,配上梁志聪送的字典,目前是勉强够用的。语言的顺畅,给他带来了工作上的便利和好处,周长城准备明年再报个高级的班,努力往上再提升提升。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周长城回去和万云都说了。

    之前万云听周长城在英语上用功,自己也想跟着学,可念了两天,就没有念下去,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的精力和心思都被分散了。

    像是现在,万云还在想那个年货摊的事情,拿出纸笔写写画画,想看看怎么平衡安排这件事,她遇到了和姚劲成一样的问题,就是手头无钱,不过姚劲成家大业大,尚能借贷,且过了这个冬天,等收回款就能继续转动下去。可她这儿却是过了这个冬天,明年开春,又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心情有些患得患失的,只能在其他地方把钱找补回来。

    “贷了一百五十万?”万云对着周长城惊呼。

    “对,要租的机器贵,押金也贵,还要从日本买材料,量又大,年底物流贵,费用太多了。”周长城也是在开会的时候,听其他同事讲的。

    万云双手拿出来数了一下,七位数,她想都不敢想呢!

    说到这里,周长城看着万云在那张纸上写着银行,对面又画了个正方形,代表的是年货摊,他们去年摆年货摊,就是在银行对面,说要搂一些银行的财气,忽然脑子灵光一闪,冲口而出:“小云,我们也租摊位!”

    “租啊,每年不都租吗?”万云说。

    “不不不!是租一大块!”周长城显然也是被自己的想法给吓着了,声音忽高忽低,“姚生在香港租的那个厂房,里头有好多二手的机器,配备几个生产熟手,专门做租赁,听说生意一直没有断过。我们也学他们,把街道划分出来的那些摊子都租下来,划分好大小面积后,再加价分租出去!反正每年这些年货摊都是不愁租的!”

    周长城的话,在这个时间点,简直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万云听完,说话都结巴起来:“可是,可是那条年货街少说也有一里路,我们哪里能租得了这么多?哪里来的钱?”

    钱,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这真是个新思路,就是万云都觉得转得动,她本来就为了谁去看摊子的事费心,不如跟拉哥一样,当一回“房东”:“那,就算我们租个一百平,街道能给我们租这么多吗?”

    “明天去打听打听,之前也没说过不给个人租这么多的。”周长城想了会儿,前两年都没有这种规定的,“我刚刚想了一下,如果真能租到这一大块地方,那我们找朱哥要两个人,用最便宜的绳子和细竹竿,把棚子给搭起来,这样就能免去租户自己搭建,我们也能顺理成章收更多额外的钱。”

    “这个主意好!明天一早我就去打听!”万云被周长城这么一说,立即心动起来,不过立即又翻出存折和账本,算起钱来,失望地说,“可是我们现在只有四千出头了。这几年的租金价格都没涨,今年应该也是持平的,十平米就要六百,我们…也只能租六十平米左右,这是不是也太少了点?”

    周长城双手放在脑后,躺在床上,盘算起自己能拿到手的钱,目前他的工资一个月五百七,按着他的情况,应该可以提前预支两个月的薪水,可也是杯水车薪。

    年货街是其实是一条五米宽的街道,两边是搭起来的棚子,分为正反两面,中间留出窄小的人行道,隔一段就空开,让人穿梭经过,不到一里路的长度,可认真划分,是能划出几百家小摊位来的。这条街周围有三个公交站,还近着报社、街道办、一些政府机构,每年都会被报纸和电视台报导这里的热闹繁荣,所以就成了大家买年货惯来的地方。

    “不想了,明天去问问街道,免得我们算了一晚上,结果人家不给租这么多就白费力气了。”万云把纸笔放下,拉了灯,和周长城睡下了。

    第二日,万云特意先去之前的街道打听,工作人员听到她要大面积租摊位,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你确定要租这么多?顾得过来吗?”

    “我想把这些摊位搭建好后,再分租出去。”万云没有瞒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她也想知道,这种做法到底行不行。

    这条年货街才成立六七年,每年都是散租出去的,那工作人员显然也是第一回听到租客这种要求:“我不敢保证,要向领导请示,今天没办法回答你。”

    “那行,我留一下您的电话,明天再打来问可以吗?”万云要赶着去餐馆了,不在现场等答复。

    “行,你记着吧。”工作人员写了个条儿给她。

    像这种年货摊子租出去,也是给街道创收,所以对来租摊子的人,基层工作人员态度还算过得去,尤其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竟一张口就想要上百平,要是真的可以一次性租这么多出去,他们也不必对着零散的租客重复说条款和注意事项,这么一想,对他们来说,还是很省事儿的。

    万云在餐馆消耗一整日,周长城也试探去问了张美娟能否提前预支工资,张美娟说只能预支一个月,因为香港那边的财务最近的现金都很吃紧。

    隔天,万云留在家,忐忑地给年货街的街道办打电话去问,那个工作人员说可以是可以,但要一次性支付完租金,租客要是有什么事,万云这头要负责解决,当然他们街道办也会适当给予支持的。

    万云一阵冷一阵热,热的是有这个机会能在摊位租金上挣钱,冷的是她没有当过“房东”,不知道这些“租客”会有什么样的问题,于是在电话里又追问了几句。

    那工作人员也没有不耐烦,说:“一般都是讲价格,或者临近的两家店争点地方吵起来,大家都是为了挣钱,一般不会闹太大的。”

    “那我处理不了,可以去找你们的吧?”万云小心地问。

    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笑了:“其实找治安队,比找我们要更容易解决问题。”

    万云也笑,确实是。

    于是这件事暂时就这么定了下来,接着,就是要解决钱的问题了。

    第162章 第 162 章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想大面积租年货摊这件事, 他们没有声张,事以密成,何况光是自己身边就有好几个到时候要去摆摊子的, 比如丹燕嫂, 比如江曼。

    现在他们烦恼的是如何弄到一笔钱,万云的心有点大,她不想只租一百平,一百平随便划拉一下就没了, 她想租三百平,刚好是一截子的路面,正反两边连在一起的铺位,如果能顺利全部搭建起来, 那就集中在一起进行管理, 于她来说, 是很方便的一件事。

    三百平, 那至少要预备一万八千块钱,再加上如果要请人搭建棚子, 还得花钱,那就是两万打底了,且还得考虑到,如果有摊位没有租出去, 会折在自己手里的情况。

    万云拿着裘松龄送的那个计算器,都要按出花儿来了,最后决定要去找街道的人讲价格,她一次性拿三百平, 给他们消化了那么多摊位呢,肯定要给点优惠的。

    这事儿不好在电话里谈, 睡醒一觉,万云立即坐上公交车,一路摇到年货街所在的街道办,还是之前那个办事员接待的她,一听说万云要讲价,小伙子立即摇头:“你可别为难我了,这么大的事我哪里做得了主啊?”

    “麻烦您,向领导申请一下。像之前我们说了是一个月的话,十平米,每天按二十块算,一月六百,但是超出了就按十八块算。我要三百平这么大的面积,按着十八一天给我算吧!”万云也是厚着脸皮,不依不饶地跟在小伙子的后面。

    那小伙子被万云跟得脸都红了,站起来装水,去上厕所,都被跟着:“本来你一下子租这么多,就是特事特办的,现在还要讲价,我们这儿也不能为了你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先例啊。”

    “怎么会难办呢?”万云装作一脸懵懂的样子,根本不在乎眼前的男的刚从侧所出来,“前两年我也来租过,您也是愿意适当给我减免的,我一直记得您为人民服务的态度,所以这回也是特地过来找您的。小摊位都能适当减免,这样大的面积,肯定能的。”

    那小伙子想笑,又笑不出来,这个万同志,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说话这么赖皮?小摊位好处理,因为涉及的金额不多,这样大的摊位,动辄上万,他哪有这权利批复啊?

    刚好旁边也有一对夫妻来打听年货摊的事儿,听万云三寸不烂之舌让工作人员帮她申请租金减免,还有些看不上,心想这女的撑死了租个二十平,就二十平也要讲这么久的价格吗?

    结果那对夫妻一听万云大手笔要租三百平,都愣了,不用动脑子都知道这女的是要干什么的,肯定是要当“二房东”,把摊位划开后,再租出去,也就是有利可图才会贴得这么牢,办事人员赶都赶不走,于是这对夫妻又赶紧追着问:“能租这么大的面积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对夫妻一盘算,有赚头,立即学万云,比她要的还多,竟要了四百平!

    万云两条眉毛纠在一块儿,悄悄瞪了那对夫妻一眼,学人精!得快点把合同给签下来,靠近银行的位置不能让他们抢走了!

    这下好了,办事员小伙子被三个人围着转,要让他们街道把价格再降一降,那小伙子被围堵得不堪其扰,其他事都做不了了,只好答应会向上申请:“领导出去开会了,下午才回来。我先说明啊,这个事儿我肯定只能口头上说,绝不可能书面去申请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行你们也不能再找我们减租了,不然就跟大家一样,都租小面积的,省点儿钱。”

    “赶紧走吧,别耽误我们工作。明天再过来!”

    这小伙子的话把万云和那对夫妇的嘴给堵住了,三人又和和气气、客客气气地对他谢了又谢,跟拜青天大老爷似的。

    三人跟乌眼鸡那样出门街道办办公室的门。

    出去后,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拉下脸来说话。

    男的问:“哎,到时候你的摊位想怎么划?”

    “你呢?这么快你就想好了?”万云才不先说呢,真烦,干嘛学自己?

    女的看起来面相强势一些,拦住自己的丈夫,说:“前几年我们也来摆摊子的,看到都是二十平,十平,五平的,再大再小就没有了。真拿到四百平,我们也还是这么划。”

    万云同意:“我也是这么想的,再大恐怕也租不出去,小的话又很鸡肋。”

    “那价格上…我们两家统一一下?”女的试探说道。

    万云看她直接,自己也爽快:“可以啊。二十平的我准备加三百,十平的加两百,五平的加一百。超过一个月的话,还是按二十元一日收费。”

    女人倒吸一口气,真狠啊:“你不怕租不出去啊?”

    万云想过了,有能力租二十平的一定是有点积累的,一个多月下来,年货摊赚的比租金多了几倍,大户租客不会在乎这点涨价的,所以这个铺位只能少而精,位置要挑拣一下。至于十平和五平的,就是“薄利多销”,十平占多数,以数量攒起的价格取胜。

    “我把我的价格说出来了,你们到时候可不能比我租得便宜啊!”万云面色不善,大大的双眼盯着眼前的这对夫妻。

    那男的还在算数,可女的两眼一转就答应了,脑子里甚至画出草图来了:“行,妹子,我也不怕和你说,等租好了,我准备找人来搭摊子,让租客一来就能摆货卖货,不操心搭和拆的问题,收了钱,总得给人点添头。要我给你介绍工人吗?”

    万云真喜欢这女人的豪爽和大方:“先多谢你了,不过暂时不用了,我这儿也找了两个人,到时有事儿咱们通个气儿。”又暗暗指了指街道办里头的办事员小伙子,把手背放在嘴边,降低音量,说,“他们要是不同意给优惠,我们就再来。”

    “好好好,说得对,我们一下子要这么多呢!”女人立即就和万云握上了手,“我叫叶小芝,这是我老公,叫莫阿球。我们应该比你大,叫你一声妹子。你叫什么名字?”

    “芝姐好,阿球哥好,我叫万云,我爱人在上班,今天没陪我过来。”万云也自报家门,又把周长城也拉出来,“明天他放假,我介绍他给你们认识。”

    “好,明天我们再来一趟,听听他们领导怎么说。不同意的话,我们就一起磨他们!”叶小芝一下子就把决定给做下了。

    等回到家,万云将遇到叶小芝夫妇的事情跟周长城说了。

    周长城今天已经找张美娟多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从兜里掏出来,把钱交给万云,又听说有人大手笔要了四百平,笑道:“今年的年货街要比往年更热闹了。”

    “反正我和他们说好,到时候两家人合心做这件事,有事儿大家私下说好了,再拿到台面上,免得那些租客对我们反感。”万云还没做过这样大胆的事,能联合一点他人的力量,自然不能放过,又说,“到时候你可没得休息了,一下班就得去年货街看着。让你也当当‘包租公’是什么滋味儿。”

    “没问题!”周长城满口答应,“朱哥那儿,我过几天就去找他要人。他们那帮老乡也不是个个都会回家过年的。”

    隔日,叶小芝莫阿球夫妇和万云周长城夫妇,一同出现在越秀年货街的街道办里,那小伙子说领导也得跟更上面的一层领导汇报,今早不能立即给出答复,下午再看。

    没办法,两对夫妇只好蹲在人家街道办门口等,吃过午饭,又跑去问,街道办的领导先是问了他们最终对公众的租金是多少,叶小芝和莫阿球两人忽然怂了,眼神发慌,都看着万云,万云对着“官儿”也打颤,握紧了周长城的手,把昨天说的租金和搭棚子的想法说了出来。

    那领导沉吟一会儿,估计是认为这个价格也不算特别离谱,就说可以给十八块一天,但是要求他们必须每天都有人巡逻,就是请临时保安,不是说让他们做治安防火的工作,是因为他们两方大承租人应该负更大的责任,绝不允许搞出高价摊位费来。

    两对夫妇喜得忙忙答应,又问是否要提前交押金。

    那领导说:“现在不着急,还有半个月才放租摊位,你们提前三天过来,一次性把租金交到位了,就让我们的办事员给你们签合同。一定要一次□□齐,我们这儿不给拖欠的。”

    “好好好,多谢领导。”

    出了门,两拨人又开始私下挑起地方来,这种摊位都是先到先得的。等挑好了,再和办事员小伙儿说,让他千万别给划出去了。

    周长城和万云自然还是选银行门口的那半截子街道,而叶小芝和莫阿球选的是他们去年摆摊的地方,对着两个人来人往的路口,他们各自都认为自己选的比对方的更好,好在没有相争起来,大家还算和谐。

    至于那个临时保安,叶小芝说她能喊两个人来,费用尽量压到两百,做足一个月,两家分摊。

    周长城和万云都表示同意。

    等把街道办这里头的事儿解决了,周长城和万云又开始操心租金的事,这两口子也真大胆,手上只有不到四千块,就敢肖想两万多成本的生意,虽然租金减少了两块,但仍不便宜,他们得准备至少一万五,还得备钱找老张进货,不然稍微有点什么事,就没办法周转了。

    前头周长城说姚劲成在香港借了钱租厂房生产,他们倒也想找一些机构借钱,可现在的银行不能贷款给私人企业,他们也没敢想走银行的路子。这几年,江浙一带倒是有银行贷了经营款给私企,只是数量极少,不过几十家,而且里头能借到公家钱的私企大多都是和国营企业有挂钩,如果单纯的私人企业,那几乎都没有机会。

    广州,或者是商业氛围浓郁的城市,民间借贷一直很活跃,就是十年运动的期间,也有一些藏在暗地里的渠道可以借到钱和物资。

    现在拉哥手上就有借贷的业务,俗称高利贷,借十还十八,几乎是双倍的利息,正所谓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几辈子,还不完!

    利息太贵,哪怕只用一个月,万云也借不起,只能往其他方面想办法。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把身边所有人都想了一遍,最后决定把主意打到彭鹏和桂老师裘阿姨身上。其实朱哥摆脱了钟大海那栋烂尾楼的债务阴影后,手上有不少的工程,今年收入挺好的,但万云的餐馆装修还欠人家钱,她实在不好开口。

    终于也轮到他们忐忑地开口借钱了。

    终于他们有胆子试着去借钱了。

    恰好十月时,彭鹏和彭颖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男人有儿子了,有后了,彭鹏高兴得等不到孩子周岁,彭颖出了月子没多久,就要大摆满月酒,请了许多亲朋好友到白云去吃饭,若不是老家的人不在,他非得连请三天流水席不可。

    冯丹燕已经跟万云合伙,买好了给孩子的礼物,仍是一双银手镯,万云则是额外多给了个两百块的红包,感谢彭老板前阵子的贺礼。

    到了吃饭的那日,周长城万云和朱哥冯丹燕一家人登上了去白云的汽车。

    酒席过半,桌上的男人们都喝得半醉,如今的彭鹏已然有些土老板的样子了,肚子突出,满面油光,腋下夹个鼓鼓胀胀的公文包,人人都羡慕他有大哥大,但彭鹏并不把大哥大当贵重物品,说起话来,牛气哄哄,砸得桌子“砰砰”作响,恨不得刚满月的儿子立马长到十八岁:“到时候老子带他出门做生意!送他出国读书!想娶什么女人就娶什么女人!”

    男人们自然哈哈大笑起来。

    而女眷那桌,彭颖是满脸的红晕,听着丈夫吹牛也不制止,她生出儿子了,再没有生之前的压力,不过儿子彭庄头大,生他的时候,彭颖吃了大苦,在医院住了十来天才出院,看着怀里的宝贝儿子,她笑着和冯丹燕她们说:“彭鹏说,让我过两年再生一个,多多益善!这一个就把我给闹惨了,他要生就跟其他女人生去,反正我是不生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夸他们家现在已经是儿女双全,大大的好字,生不生都不要紧,当然,要是彭老板生意越来越大,生多两个儿子,替他分担分担工作,也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看彭鹏喝了满脸通红出门去打电话,周长城趁机跟上去,装作偶遇的样子,和他提了借钱的事:“我和万云准备租几个摊子,现在手紧,兄弟能不能帮忙过个桥,过年之前,我就还你。”

    “哟,兄弟,我还以为你们夫妻两个永远要当对老实头呢?”彭鹏握着大哥大,打个酒嗝,伸手凑上周长城的肩膀,大包大揽,“没问题,没问题,你要多少?”

    周长城真有点拿捏不准彭鹏这是喝醉了还是没醉,等会儿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于是尽量平和地说:“一万五。”把话说满了,能借多少是多少。

    “哎呀,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是多大的钱,不就是一万五吗?多大的事儿!”彭鹏以一个特别怪异的姿势,把大哥大别在腰间,竟立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百元的现钞,“拿去,一万!”继续往包里伸进手去,两根手指摸一摸,又拿出一沓较薄的,“五千!拿着!”

    周长城双手着急忙慌地接过,甚至还探头探脑地看向周围,这可是在酒店门口啊!彭鹏可真不是讲究人!财不外露,被人劫了怎么办!?

    彭鹏看周长城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好笑,拉上公文包,抽出别在裤腰带上的大哥大,敲了敲他的肩头,大着舌头说:“没事儿,这地方,我彭鹏还是有点面子的!抢谁的也抢不到我头上来,你放心拿着!”

    周长城哪里敢放心?立即把钱踹进兜里,想着等会儿非得双手捂着这两叠钱回去,连留下继续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谁能想到这钱会借得这样顺利呢?前后还不到两分钟。

    “彭鹏,你放心,等会儿我给你写个借条,年底了一定还你。”周长城忙保证。

    彭鹏收起一丝笑意,有些老神在在、好为人师的意思:“长城,别怪兄弟我多嘴啊,做生意,第一步是不要脸地踏出去,学会睁眼说瞎话;第二步是要善用他人的钱,就是要学会借钱。你和万云两个人,就是走得太慢了,广州遍地的黄金都捡不着。”

    这话,周长城认。

    像是这次租摊位,忙活一个多月,其实也赚不了什么大钱,撑死就五六千,弄得现在还欠了彭鹏一个人情,但把它张罗起来,多少能让自己手头上不那么紧,餐厅生意几个月不好,他们不能如此被动等着,可能想的方法实在有限。

    彭鹏酒量很好,根本没醉,他今天看周长城一坐下,时不时望过来,那种熟悉的求人办事的神情,就知道肯定有事儿,果不其然就来借钱了,这哥儿们总算上道了:“兄弟,借钱的事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借条就不用写了,你和万云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哪个人做生意不需要一点周转?今天我帮你,明天你帮我,都很正常。”

    周长城略带感激地看了眼彭鹏,这个朋友一直都仗义,遇事肯相帮,这几年,他和万云没少麻烦他。

    “行了,不肉麻了,回去再喝两杯,今天哥儿们再当爹,高兴!走走走!”彭鹏不跟他多说了,拉着周长城回去喝酒。

    周长城陪彭鹏喝了两杯,看万云站起来,马上跟上去,把五千块给她,让她放好,一笔钱分开两处放,分散被贼人惦记的风险。

    万云手里揣着钱,急急用黑色塑料袋扎好,收在胸口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以为这回借钱得过五关斩六将呢,彭鹏多精明的人啊,没想到一开口,他就拿出来了,心里不免对他也多了几分铭感,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她之前对万雪这个亲姐,借钱都不如彭鹏大方呢。

    彭鹏当然大方,除了做生意赚钱,他在牌桌上手气也很好,有时输有时赢,小麻将赢不了钱,但一旦打大牌麻将,手气立即转风头好起来,这一万五,就是他昨晚两个小时内赚回来的,轻松赚来的钱,借给朋友做生意,拿个小人情,挺好。他很自得。

    自然,这些前情提要,周长城和万云都是不知道的,他们只有欢欣喜乐地把钱拿回去,在年货摊摊位正式放租之前,去交了一万六的费用,接着就是张罗搭建的事儿。

    朱哥和冯丹燕都被周长城万云这对夫妻大手笔租摊位的事儿给震撼了一下,立即给他们介绍了两个做事靠谱的工人。

    万云跟朱哥谈价格:“来两个人,就搭建和拆除要辛苦几天,我一共给他们两百块,包一顿中饭。这样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现在年底没活儿了,能赚多少就赚多少呗。”朱哥不和万云扯一两百的钱,不过又问,“那些绳子竹竿儿和防水塑料布,你有吗?”

    万云摇头,她没那么多。

    朱哥便说:“那这样,你给我掏三百六十块,我让他们把这些都给你弄好,我们工地都有。你花点钱,也省省心。”

    万云一听,价格不贵,立即答应了。

    “阿云,你给我留个位置,十平的,我和你靠着就行。”冯丹燕跟她讲,“你不是也要开摊子吗?顾得过来吗?”

    “顾不过来也得开啊。”万云也无奈,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能逼着自己往下走,不然餐馆那半死不活的生意,和彭鹏一万五的外债,再不弄点钱回来,绝对能成为她和周长城的噩梦。

    “那我不收你额外的钱,我们就选对着银行的两个摊位,只有林彩霞一个人在的时候,你替我多看着点她。”万云只好先割让了一个摊位给冯丹燕。

    冯丹燕当然说好:“放心吧,我和朱哥一起去,三个人,看两个摊位还是可以的。”

    让利给冯丹燕,万云是没什么抱怨的,她们的交情到这儿了,何况朱哥也一直很大方。

    那三百平米,万云划了个大概的图,五个二十平的,十八个十平的,四个五平的,隔日就让人来干活了,一天都拖不得,拖一天就是钱。

    连排的摊子搭起来的时候,看着颇为壮观。

    有人还在感慨,今年街道办做事情更周全了,竟还给摊主们搭棚子,结果去问的时候,才发现这些空位置被人承包了,而且价格涨了一百到三百不等,竟比往年贵了这么多,个个怨气冲天,甚至还想去推倒这些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摊子。

    叶小芝和万云夫妇就知道会有这个情况,他们早早就叫了治安队和街道的人过来,半是威胁半是劝服,说这并不是不合规的,都是有合同可循的。

    看官方出来说话了,那些个小摊主才忿忿地开始选摊位,有人不在乎加钱,直接在他们两人的摊位里定了下来,有人是一分钱都不愿意让叶小芝和万云赚,选了去一些较偏僻的位置。还有一些看到万云和叶小芝承包大面积的摊位,也一下子去街道要了个几百平,不到三天,这条街的年货摊就被几家人给“垄断”了,剩下的全都是些角落的位置。

    刚开始,叶小芝和万云两人的摊位都不好租,甚至还要受人白眼和咒骂。

    他们两家人各摆了个桌子,相邻不远,守护相望,就是怕有人来闹事,可以互相帮衬一下。

    等过了一阵子,越发接近年关,往年要租摊位的摊主们才发现,如果不在这几家人里头租位子,那几乎就没什么选择了,所以只好咬牙多交了钱,一周后,这些摊位才慢慢出手。

    万云那阵子做梦都是搭建好的摊位租不出去,半夜醒来,披着衣服喝水,听着外头呼呼响的冬风,恨不得赶紧到天亮去做事。

    江曼是很后面才来租摊子的,她赚钱的方法太多了,跑完几个兼职才来看位置,她以为今年和往年一样,摊子是陆续被租出去的,结果今年有变化,好位置早就被挑完了。走了一圈,看见万云坐在招租桌子前,她傻眼了,怎么人还能这么做生意啊?街道也能同意?

    万云笑看她:“曼姐,怎么样,要不要租我这头的?十平米的还剩下五个了,先到先得,过几天,就连这几个位置都没有了。”

    江曼岂是这样容易受环境限制的人,脑子一转,就说:“阿云,你不是说缺人看摊子的吗?这样,你给我一个正常价格的摊位,我带着宝生一起来,帮你一起看。”

    就知道江曼会说这样的话,万云不是不心动,江曼算帐是很厉害的,眼尖手快,反应迅速,有她在,每一日进出的钱,出错概率会小很多。

    丹燕嫂是马大哈,林彩霞经验始终差了点。

    江曼看万云犹疑,加大砝码:“你还是卖老张那儿的台历吧?我也进了一些,应该没你进得多,我这儿另一半还是在卖糖饼和挂件,我们两个摊位如果摆在一起,也不会恶性竞争。”

    万云看她卖力说服自己,又笑了笑,写了个“已租”的条子给她:“曼姐,我们是什么关系,是邻居又是朋友,不收租就不收嘛,你赶紧去占位子吧。丹燕嫂隔壁那个已经摆了桌子的摊子,就是我的。接下来一个多月,我可就要靠你和丹燕嫂两人一起保护了。”

    江曼接过条子,抚掌一笑:“万老板,大气!我答应帮你看摊子,绝对不食言!”

    正因为知道江曼做事靠谱,万云才肯退让这一步的。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每天都要去年货街报道,每一日琐碎的事情简直比芝麻还多,成日不是跑街道办,就是和治安队的人打交道,有些摊子的绳子和竹竿不稳固了,还得周长城动手去修,塑料雨布被刮跑了,又要找新的来盖上,还有夜里失窃的问题,请来的两个临时保安说夜里太冷了要叶小芝和万云加钱,等等等等,烦不胜烦,防不胜防。

    不做房东,根本不知道房东的苦楚在哪里。

    而餐厅那头,过了元旦,生意实在太惨淡,一天只来十多个人,收的钱不够水电费,只能提前将近一月的时间给胡小彬和林彩霞放假,早早关门。让万云心里稍稍平衡一点的是,其他餐馆也好不到哪里去,每人都在死死支撑,等明年的春天罢了。

    胡小彬是第一年出来打工,早几个月,想家想得偷偷哭,一放假,拿着云姐发的红包,下午就去车站排队买票了,买完票,又紧张兮兮和万云说:“云姐,你放心吧,明年我还回来打工的。”生怕万云会炒他。

    万云好笑,自己也不自觉间成了他人的依靠:“回去吧,过个好年,路上别和陌生人说话,别贪小便宜。餐馆不会跑,你元宵节前一天回来就行。”

    林彩霞没走,留守年货摊,过阵子她会回番禺和林彩虹一起过年。

    餐厅关门了,万云就全副精神集中在年货摊上了,就是周长城,到了后半个月,订单断断续续做着,不算特别忙,他立即请了半个月的假,过去跟万云一起守着。

    这年头,女人家做点生意不容易。

    叶小芝明明比莫阿球更强势、更聪明,但人人就要说一句这女人再厉害,也要听老公的话。万云和叶小芝的处境差不了多少,人家一看是个年轻女人坐镇租摊子和摆摊子,立马态度就轻慢了,只有周长城在旁边,才不敢在语言上轻薄于她。

    女人可真是憋屈死了。

    为了赚钱,忍忍忍!

    这个年关过完,周长城和万云都掉了五斤肉。

    等彻底把摊位都拆完了,两对夫妻和其他两个大租户,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前两日,看年货街临近收尾了,有人不服多交了几百块租金,开始找他们几个大租户的麻烦,要不是街道三不五时派人巡逻,治安队的人也经常过来,估计就要打起架来了。

    叶小芝莫阿球和万云周长城完全是硬顶着到年二十九才收工的,那些早早退租的摊子,他们都让工人提前拆了竹竿和绳子,恢复原状。

    今年街道大面积租摊位给个人,引发了往年那些小摊子们的愤恨之情,甚至还有人拉着记者来想做报道,要批评街道黑心,是否收了别人的厚礼?也要批评这些钻营投机的大摊主黑心!

    街道办那头,多少有点后悔给万云叶小芝等人开了这个头,没想到群众的反对声竟这么高,竟多次去上级单位投诉他们工作不到位,于是开会过后,决定往后都不能这样大面积分租给个人,一切摊位都只能由街道本身做房东,一个个分租出去,保持最初的价格。

    所以像万云叶小芝这样的大租客,只有今年出现了,往后再没出现过。

    像极了那些年的某些经济现象,喝到头啖汤的,永远是敢于第一个冒着风险扛后果的人,后头人见前人赚到了大钱,甚至权衡过风险,准备冲进去捞一把,再想喝一口汤,就发现法规收紧、竞争更大、反对声更响亮,甚至失去机会。

    而周长城和万云回去开始数钱,除开前头找彭鹏借的租赁款和找老张进货的成本,他们今年苦兮兮地赚了一万二千三百块利润,绝对劳心劳力的辛苦钱。从老张那儿进的的台历比租金赚得多,两口子真是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一趟折腾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些钱,总算也能开支掉前面餐馆装修的所有欠款,那就还剩下九千一。

    好在年底了,万雪那边卖歌星磁带和台历,小赚一笔,一下子给他们还了八百,于是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手上的钱,刚好到九千九这个有意思的数。

    第163章 第 163 章

    春天随着春风春雨而来。

    这个年, 周长城和万云过得很是平静,年底那两个月把他们给忙坏了,也就大年初一去餐馆门口放了两串鞭炮, 挂了生菜, 几乎再没有出过门。

    过了元宵,工业区的餐馆们陆续开门,大家互道恭喜发财。

    去年底生意一般,今年再次开门时, 万云对着赵公明元帅像敬了三根香,拜了又拜,有种把现实寄托在财神爷身上的虚幻感。

    到了三月,餐馆的生意比去年底好一些, 工业园的工人们陆续回来, 开始勉强平衡了, 可算起来, 仍然是不咸不淡的,一个月下来, 不到三千八的现金,减掉开支,真正到手上就没多少钱了,何况还有税费。

    他们这种小餐馆, 小老板们都不会主动去税务局,但税务工商的人每个月都会有人来巡查,万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对付那些看不懂的税务条款和表格,每报税一次, 就要晕乎一整天,最后还是不得不去求助了江曼, 江曼去年底受了万云在摊位租金上的恩惠,好心教她如何填报,还说这些都不是特别难,基本上每个月都是有例可循的。

    来了这么两回后,万云想开了,一年以一百二的价格,请江曼过来帮她做这件事,自己的心思还是放在厨房和生意上。

    一到工厂的下班时间,她就站在门口,敲着两块“邦邦”作响的木板,笑容可掬地吆喝:“快餐快餐!好吃下饭的快餐,有卤肉,有卤蛋,还送例汤!欢迎进店品尝!”

    别说,万云这么一吼,客人确实比之前要多了一些,就是挺费嗓子,周长城每天都给她泡胖大海和罗汉果喝,甜滋滋的罗汉果,喝得万云舌头都尝不出其他味道了。

    而大概四月份后,万云做了个到后头回想起来,都不知是对还是错的决定。

    已经快半年了,生意还是半死不活的,她让袁东海道自己店里来卖早餐,跟从前两人在五十米街上配合得一样。

    万云挪开一张桌子,让袁东海占了门口两个平米的位置,卖米粉和包子鱼蛋,那辆板车就彻底抛掉了,不算租金和其他任何杂费,只从他每一日的收益里收25%的提成。这个数,是万云认为既不欺负袁东海,也没有让袁东海占便宜的比利。如果他一个月的流水有一千五,那至少可以帮万云把三个员工的工资支出给抹掉。

    这件事回头细说起来,其实还是因为林彩虹起的头。

    元宵节前一日,林彩虹送林彩霞过来上班,难得出来一趟,自然要找袁东海和万云吃饭,她也是有些想做和事佬的意思。

    袁东海和万云两人,见了面虽然还打招呼,可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林彩虹也是知道这个情况的,她是觉得大家的交情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最后渐行渐远,就太可惜了,何况她跟两位同学都没有仇怨,因此一把林彩霞丢下,就张罗着去吃火锅。

    林老板如今比两位同学都富余,因此这顿算她的。

    刚开始,万云和袁东海坐在火锅边上,还有点不太自在,双眼都不怎么看对方,只是单方面和林彩虹说话,可怜林彩虹本就不是有什么好口才的人,左支右拙的。

    毕竟是这么几年的朋友,过了一阵,万云和袁东海还是说起话来,话题也渐渐打开,林彩虹吃着烫熟的鸡肉,吐出一口重气。

    袁东海用长筷子搅动着火锅里头的食物,大大咧咧地抱怨:“今年怎么那么多雨,天天都下!我现在买了把大伞,放在李长毛那里,一下雨就只能撑起来,可板车太大,又盖不住。雨势大的时候,连躲都没地方躲。两包鱼蛋进水,隔天就长毛了!”

    说着,又自嘲道:“要是去年我没有鬼迷心窍,铁了心跟万云一起开餐馆,现在说起来,我袁东海怎么说也是小老板一个了。哪里还只是个卖鱼蛋的小摊贩?”

    万云本想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但想想自己的生意也一直没起来,笑别人的心思就淡下去了,夹起一个牛肉丸,沾了沙茶酱,说:“小摊子有小摊子的好,每天做多少收多少,交点租金,也不用对其他人负责,压力不大。我那儿是有个门面,可生意并不好做,一睁眼就是流水般出去的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赚回来。”

    万云烦呢,她找不到方向,就是本钱都还没完全收回来。

    袁东海嘿嘿笑,自己也不好接什么话,给万云和林彩虹都夹了不少肉:“多吃点!”

    林彩虹吃出了汗,脱掉外套,突发奇想,放下筷子,说:“万云,你干脆在餐馆里划个小区域出来,租给袁东海,同一个收银台,分两本账,他一本,你一本。你从中收取他的一部分提成,作为水电和租金,这样两个人既互相不分对方的钱,合作起来也清爽。袁东海不用在外头风吹日晒,你又能减轻一点租金负担。皆大欢喜。”

    这个建议,自然是随口一提,林彩虹也没想着万云和袁东海会接受,当是闲聊罢了。

    其实就是万云都不认为自己会再重新接纳袁东海进入如今的生意轨道内,去年被袁东海临时反水,让她对朋友合伙做生意这件事颇为警惕,更担忧袁东海那张嘴要是一个管不住,就惹出什么不好看的动静来,因此听完,也只是笑一笑。

    袁东海则是把林彩虹这番话放在了心上,他急于摆脱现状,又没有更好的方法。万云虽然一直说生意不好,但已经是雇了三个工人的老板了,而自己还跟一滩烂泥一样坨在五十米街当那个小摊贩,只是万云脾气硬的时候是很硬的,去年自己是把她狠狠得罪了,现在又黏上去,真不知如何说服她。

    这顿饭后,两人关系破冰了不少。

    袁东海三天两头推着板车跑到云记快餐附近去,车子一摆,两腿一翘,拉着林彩霞胡小彬就瞎吹水,万云有时候也会跟他说几句,到了中午和晚上,袁东海甚至还会帮着拉客人进店吃饭,他那个板车占了街上的位置,被城管的人赶走,就又回五十米街,但第二天还来。

    万云其实看出了袁东海的意思,他是想来自己店里的。她做过小贩,知晓其中艰辛,广州的春夏天是很多雨水的,轰隆隆打雷时更是吓人,有瓦遮头自然是比暴露在风雨中要好。可万云仍□□着,袁东海尝试开口,她也不接话。

    一直到四月初,万云一算账,三月份的总收入是三千一,店里每月的各类固定支出就已经到了一千七,还不算跟林彩虹和屠宰市场里的采购数目,真正落到自己手上的还不到五百块。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万云是真的有点恼火了,从结婚开始,直到现在,也勉强算是一直在做生意,没有断过,可从未像这样被困住过。

    恰好袁东海那日过来说话,又半带玩笑的性质说:“万老板,你这张桌子放在这儿也没用,干脆拿开了,让我入驻,给你交房租,到时候你店里既有午餐晚餐,还有早餐,比其他做正餐的餐馆全面,人家只要想吃饭,想到你这儿一天三顿都开门,不自觉就会到你这儿来。”

    万云正在收银台算账算得上头,一听袁东海的话,头也没抬,脱口而出:“你要来就来呗。只要你答应,你的钱全都收到我这儿,记两笔账,半个月清一次款,每清款一次,我就在里头抽30%。要是同意,我明天就给你挪桌子。”

    袁东海一听,极度惊讶,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今天居然有戏?可要抽三成!也太多了吧?就凑上前去打商量:“三成,三成是不是太多了?万云,少一点,再少一点点。”

    万云放下手上的笔和计算器,抬头看额头已经开始长褶子的袁东海,惊了一下,还真是长年纪了:“你真想来啊?”

    “还能有假的?我都找你说多少回了,你总也不同意。”袁东海略带抱怨,再大的气也生完了吧?

    万云细细思考其中的可行性,来是可以的,不管他生意如何,至少能帮自己分担一部分支出,不过肯定得约法三章,可不能就让他这样随意搬进来。

    “袁东海,我们去年吵过架,可都没忘记啊。”万云见他点头,沉吟一阵,继续说,“就跟彩虹说的那样,你过来卖早餐,里头的桌椅你可以用。但是到了中餐和晚餐,就必须优先我这儿吃饭的客人。”

    “行啊,这不是应该的吗?”袁东海听万云的语气,越来越有戏,人都精神起来了,坐得笔直,不管怎么样,先答应下来再说。

    林彩霞和胡小彬在旁边磨磨蹭蹭地扫地擦桌子,竖起耳朵听两人说话,被万云看见了,万云不悦:“都在这儿干嘛?现在没客人,去后厨整理一下今晚的菜!”

    “哦,好。”林彩霞只好拿着抹布,挤眉弄眼,拉着胡小彬进了厨房。

    袁东海看两个小的走了,也放开来了:“万云,我…我保证,往后再不会发生去年那样的事了。真的,我虽然笨了点,但我真不是坏人啊!”

    万云能说什么:“你要是坏人,我店里的门你都进不来!”

    袁东海笑,但随即又说:“那,一定要三成吗?”

    三成是有点过了,万云就说:“那就25%,再少就不行了,我这里的好处你也看得见。每天的账本,都是分开算的,你的那本也由我这里统一收,我给你单开一个抽屉,你也别说我贪图你的钱,彩虹说得对,亲兄弟也明算账。卖出去多少东西,你自己记一本,我这儿一本,每天都对数,互相签字。”

    “这么麻烦!”袁东海挠头,“我又不怕你框我,全都你记就行了,我相信你!”

    万云还是摇头:“你答应了分账本,我才敢让你搬进来。”

    这也是她最近跟着江曼一起学了些会计常识,才如此坚持要分开算钱的,钱的事,一旦混在一起,后面麻烦的事儿多了去了,拆都拆不开。

    袁东海看万云一脸严肃,为了不再继续在五十米街上风餐露宿,就点头答应了,两人说好了一定要签合同,不过袁东海今天还是要推着板车回五十米摊,走的时候兴兴头头的,说要去找小马租上下铺,他立马要从番禺搬到餐馆楼上去!

    等和袁东海说完这些话,万云自己坐在收银台前愣了许久,她的背后是执黑鞭刚猛的赵财神,显得万云的腰越发得弯,她看看自己那双手,这几年烦心事一直没断,手心的掌纹杂乱起来。

    外头的阳光落了一半在店门口,胡小彬和林彩霞在后厨和谁说话,听着像是郑阿姨来了,三人似乎在分什么东西吃,笑声模模糊糊的。

    万云眯着眼,放下笔,忽而感到一阵孤独和无助。

    她以为自己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以为自己会永不低头,以为自己永远向前,原来不是的,她也会妥协,也会软弱,也会在困境中寻求一条折中的方法。

    袁东海是个好朋友吗?是。

    袁东海是个好搭档吗?不一定,万云到现在都觉得不确定。

    自己和餐馆的生意会被困在这个阶段多久呢?万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带着点后悔和冷静的情绪,万云放下手上的账本,锁上柜子,叫林彩霞过来看好前台,决定大中午的时间,到昌江精密去找周长城。

    门口的保安对周长城说:“周工,你爱人在门口等你。”

    周长城从伏案的办公室抬起脑袋,谁?小云!她怎么来了,中午正是下班生意好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他没管手上的活儿,丢下笔就往外头小跑出去。

    周长城着急忙慌地出来,瞧见万云正和肥伦闲闲地说话,心里的那点扑通才往下平复了一些,还没走前就喊起来:“小云,怎么啦?”

    “城哥!”万云一见他就露出笑,又跟肥伦说再见,走几步过去,才小声说,“就是想你了。”

    两人不顾旁边还有人看着,拉着手,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说话。

    半中午找过来,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周长城半搂着她,温柔地问:“到底怎么了?”

    万云这才把答应袁东海来店里的事情说了,声音闷闷的:“城哥,我真是脑子发热了。跟他谈条件的时候,还觉得自己井井有条,算得清清楚楚。等袁东海一走,我就开始忐忑、不确定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生意确实很一般,我有点担心,我们究竟能撑多久。你看,像是这个时间段,正是生意好的时候,可我们那里,光是彩霞和小彬两人都能忙活得过来,我走开也没关系。”

    周长城听完万云的话,也认为事情颇为棘手,金钱和人情混在一起,从来都是复杂的,可最近这几个月,他看万云为了餐馆的生意辗转反侧,头发都掉了不少,他成日在昌江从早忙到晚,也帮不上什么忙,斟酌又斟酌才开口:“既然答应了他,就让他先搬进来吧。大家说起来也是熟人,知根知底的。反正店是你的,后面袁东海如果真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我们把他赶出去就好了!你脸皮薄,我替你赶!”

    还没开始合作,就要开始打算最坏的后果了。

    “开这个餐馆,我感觉自己变了许多,做事情都不如以前笃定了。”万云有些怀疑自己的本心,没想到在实际生意面前,还是选择了屈服。

    周长城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就说:“都是为了生存下去。你尽力了。”

    万云鼻子发酸,为了自己的变化,伏在周长城肩头,小小哭了一会儿,哭完继续回餐馆上班,拿着那两块木板在门口招呼客人。

    不过,令万云心中感到温馨的是,桂春生知道了她的快餐店生意不好,就在他所任职的报纸副刊上,写了个餐厅合集的文章,标题就是《海珠工业区平价实惠快餐店排行榜单》,名列第一的就是万云的云记快餐,也算是他利用自己的职权,小小地为小辈谋了一点福利。

    因为桂老师这篇文章的缘故,万云的快餐店生意有了点儿起色,不过这种起色并不显眼。她把那份报纸裁剪下来,用相框挂在餐厅的墙上,对每一个来吃饭的客人都说:“看,我们餐厅好吃是上了报纸的!下回记得带朋友过来!”

    那时候能登上报纸和电视,是很威风的事情,所以云记快餐在周围一些固定的客人中,慢慢开始有了点小名气,一说起来,就说是报纸上都说好吃的快餐。

    而袁东海在那日后,跟万云签了提成协议,放弃了原先的板车,也搬入了万云的快餐店,他主要是卖早餐,还是老几样,汤米粉、包子和鱼丸,尽量不和万云的卤蛋小食重复。而到了中餐,他这个摊子是收起来了,因为袁东海要上楼去睡大头觉,下午又下来卖晚餐。

    袁东海真是托了万元的福,他的串串生意减少了,但总体的生意流水上来了,一个月高峰的话竟能达到一千八。主要是因为附近的早餐大多都是推车来卖的,极少有像袁东海这样,餐厅里还有几张桌子,能让客人坐下来吃,就这几张小桌子,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优势。

    袁东海生意好,万云也高兴,这意味着自己的抽成拿得多。

    就为了这个抽成,万云都觉得从前的口角值得原谅。

    不过,林彩霞有意见,因为袁东海的客人要是弄脏了桌子,是她收拾的。

    为了哄好林彩虹这个妹妹,袁东海每月掏出二十块钱给她,说是她的辛苦费。

    胡小彬见状,立马挺着胸膛说:“海哥,你要是补贴我二十块,我也每天早上给你擦桌子倒垃圾!比林彩霞还勤快!”

    林彩霞立即和胡小彬斗起嘴来:“你少在这里抢我工资。云姐平常教你做菜还不满足吗?往后你都是大厨了,还抢我这二十块钱的蝇头小钱。”

    胡小彬被林彩霞一顿抢白,嘿嘿笑,不好意思说:“云姐教我做菜是很好,可我还是想多赚点钱。”

    “哼,谁不想多赚点钱?”李彩霞把袁东海刚给过来的二十块塞进裤兜里,“胡小彬,你说你要赚这么多钱干什么?是不是要储老婆本?”

    “胡说,胡说!我都没有女朋友!”胡小彬被林彩霞逗得脸都红了,甩着手上的扫把,“我要给我家里寄钱的!我奶奶老了,我弟弟妹妹还在读书呢!”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是个大孝子!”林彩霞不逗她了,哼着歌儿,无忧无虑地用鸡毛毯子扫着铁橱柜的灰尘,想着多出来的二十块可不能让她姐存到存折里去了。

    万云和林彩虹说好,每个月只给林彩霞留三十块钱零花钱,其他的工资全存入存折里,不到彩霞手上,存折放在林彩虹那儿,所以林彩霞手头的钱一直都是很有限的。

    这种年轻人的斗嘴,每日都上演,文斗非武斗,无伤大雅,万云都习惯了,只是笑。

    就在万云不停调整平衡自己店里生意和内心的时候,桂春生晕倒,被送去医院了。

    周长城刚和香港那头开完会,回去就接到了桂春生报社的电话,问他是不是桂老师的亲戚,急急地说桂老师突然晕倒,被送去了医院:“我们翻到他的电话本,上头写着如果有事情,第一个电话要打给你。”

    “是是是,我是!”周长城立即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水杯也顾不上了,“他怎么了?身体情况稳定吗?在哪个医院?我马上去!”

    “不知道情况,已经被救护车接走了!你最好带点钱,恐怕要住院!”电话那头大概是桂春生的同事,终于联系上了人,赶紧给周长城报了个地址。

    周长城挂了电话,摸出口袋里的五十块钱,又跑去找同事借了两百,临时临急请假,冲到云记快餐,还未进门就叫:“小云!”

    万云拿着把尺子在量厨房那个空位的尺寸,之前想在这儿放个冰柜,但现在生意一般,计划只能往后推。

    “城哥?”万云从厨房踏出来,看他跑得一头汗,还大喘气,惊诧问道,“怎么了?”

    “拿两百块钱,快跟我走!”周长城一把拉过万云,“桂老师进医院了!”

    第164章 第 164 章

    周长城和万云夫妇赶到医院急诊门口去的时候, 抓着路过的护士就问是否有个叫桂春生的中年男人被送了过来,是救护车从报社接过来的。

    他们打听的时候,就有两个男人从后头走过来问:“哎, 你们是桂主任的亲戚吗?”

    周长城和万云回头, 急得口干舌燥:“是是是!”

    “我们是桂主任报社的同事,他晕倒时,是我们送他过来的。”戴眼镜的男人说,又指着旁边平头的同事介绍, “我叫安国,这是我同事阿蒋。”

    “两位,大恩不言谢!”周长城对面前两个略微有些面熟的男人拱手,急着问, “桂老师怎么样了?”

    “还在急救室, 医生刚刚说打过针了, 血压很高, 有点低烧,吃过药, 还在半昏迷的状态,要观察。”说话的是阿蒋,“进医院了,桂主任估计要受点罪, 不过医生说送来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到中风的程度,只是过两天等他好点了, 还要再检查一下心脏。”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万云这才想起, 眼前的两个男人,就是他们刚到广州时,在楼梯口处说桂老师小话的那两人,没想到还在桂老师手底下待着,也有好几年了,不过现在不是扯前尘往事的时候,也没什么好扯的。

    看到周长城和万云来了,送桂春生来医院的阿蒋和安国也算是放下一桩大心事,刚刚桂主任捂着心脏晕倒,打碎了桌上的杯子,吓得他们魂都没了,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人从三楼办公室背下来,上了叫来的救护车。

    初夏的天气,这两个男人出了一身汗,总算见着桂主任亲戚了,来了就好,不然他们两个作为下属,在这里好多事情实在不好做主。

    周长城和万云得知桂老师的情况大体上还算稳定,那颗心放回肚子里,这才有功夫感谢面前的两人。

    安国和阿蒋看样子也没有特别要邀功的意思,互相看一眼,由安国先开口说:“不过,桂主任前头还有些费用要结,住院先交押金,病房那头,你们看是?”

    喔,这个,周长城立即反应过来:“好,我跟你们一起去,在哪里缴费?”

    安国一听,立马带周长城去收费窗口,让万云和阿蒋在观察室的门口等着,以防医生出来叮嘱医嘱。

    周长城从兜里拿出带来的所有钱,把救护车和急救的钱付了,还有一些是安国他们代付的,也都还了。

    收费员手上快速写单,头也不抬,对周长城说:“这个病人从抢救室出来后,今晚就住在后面那栋大病房里,目前还有两个空床位,你们要陪护吗?”

    周长城想了想问:“有没有人少些的病房?”他记得以前桂老师都是尽量找单人间或双人间的,桂老师喜欢安静,他不一定会愿意去大病房。

    那收费员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眼眼前的家属,提醒道:“二人间的病房是有,但收费高。”也是他们幸运,如果遇上病人多的时候,这种双人间或单人间的病房都是优先高干和有关系的人,有空余才能给到桂春生。

    周长城看了收费员递过来的价格单子,还给她,说:“劳烦你帮我安排一间二人间的,”又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剩余的押金,今晚我过来交齐。”

    不单只收费员,就是安国都多看了周长城一眼,这亲戚对老桂也够大方的。

    周长城不是要摆大款,只是单纯认为桂老师这人在衣食住行上是颇有些个性的,他享受惯了,就是住了几年的牛棚,也没有把他这种习惯给改掉,何况病中若是对病房不满意,还得换地方,太折腾病人了。从前周长城照顾过生病的周远峰,知道生病的人性情不容易哄,有点不顺利的地方,立即就能闹起来,他这也是防患于未然,现如今他们也能多少回报一点桂春生了。

    万云在急诊那头等着周长城和安国回来后,忽然问了一句:“除了我们,你们报社还给谁打电话了吗?”

    阿蒋摇头,说:“我不太清楚,送桂主任上救护车之前,我只记得,当时另一个同事着急忙慌去翻他的电话本,第一页就写着是周长城的号码,下头还有一行字,说是如果自己有事就打这个号码。其他就没有了。”

    听完,周长城和万云对视一眼,那就是裘阿姨也没有通知。

    “我现在就去给裘阿姨打电话。”万云轻声和周长城说。

    但偏偏现在在临近中午的时候,裘松龄不在办公室,她办公室接电话的下属说是出去吃饭了,让万云留言。

    万云说:“麻烦你和她讲,桂老师有突发情况被送进医院了,请她今天有空来医院一趟。”说完又把医院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对方,“让她直接来急诊门口就行,周长城和万云会在这儿等她。”

    “好,等裘小姐回来,我马上和她讲。”电话那头的女下属收了线。

    趁着万云去打电话,周长城问眼前的两个男人:“听两位说,是桂老师情绪激动引发的血压高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平日里桂老师是有脾气,但这两年生活越来越趋于平静,很少有这样大动肝火的时候。

    此时刚好万云也小跑回来了,听到他们在说桂老师一大早就晕倒的事,开腔时就带了点先入为主的不客气:“是报社和工作上有什么事,刺激到他了吗?”

    不然她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来。

    “不不不!不是我们工作上的事。”阿蒋连连摆手,和安国面面相觑,两人脸上都有种窥见别人隐私的尴尬,对万云的态度也来不及计较了。

    安国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传真纸,递给周长城和万云,不好意思说道:“我们在送桂主任来的时候,他手上就攥着这张纸。我和阿蒋也看了两眼。”又赶紧换话题,“你们看看,纸上面提到的名字,你们认不认识?”

    周长城和万云疑惑地接过来,快速地扫了一眼,上头只有几段文字,但字字沉重。

    “爸爸:

    三月份,世明与友人在加拿大冒险爬山途中,失去踪迹七日,迷失在山野中,后发现身体失温而亡。

    经热心华人和警察的帮助,已找到弟弟尸体,并于当地时间四月十号在蒙特雷火化。二叔和堂弟世坤已从加州飞往蒙特雷,本月下旬会将其骨灰送返香港,计划葬于背山面海的将军澳永远坟场。

    世明自幼喜爱山水,青年时期又酷爱野外徒步,希望他会喜欢这个地方。

    闻此噩耗,妈妈已经几日吃不下饭,双眼哭肿,无法站立,视物不清,只以粥水吊命。但请勿担心,淑薇与孩子们在旁照看,愿天父怜悯,恳求她仍有求生之心。

    爸爸,抱歉没有第一时间告知您,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五内俱焚,措手不及。

    新加坡清姑处,我亦致电,她与姑父将携表妹返港,送世明一程。

    爸爸,弟弟已逝,请您千万保重自己,你我均要节哀。

    愿世明安息。

    儿 世基 敬上”

    “另,附上二叔为其在《华人早报》刊登的讣告一则。”

    不过讣告并没有在这张纸上,想是遗落在桂老师办公室了。

    上头那些墨黑的字,让周长城和万云的心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拧紧。

    桂世基和桂世明,是桂老师的两个儿子,他们夫妻只听过名字,没有看过照片,也没有见过真人,桂老师不怎么提起在港的家人,实在是陌生,但隔着白纸和重重距离,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哀恸。

    安国和阿蒋两人自然也是感知到了周长城万云身上逐渐加大的沉重,都说:“既然你们来了,我们就放心了,桂主任就交给二位了。今天还是工作日,我们也得回去上班。等过几天,桂主任身体状况稳定一些,我们报社的领导和同事都会派人过来看望的。”

    周长城和万云收好那张纸,对着安国和阿蒋两人谢了又谢,说等闲下来定要请他们吃饭。

    “不用,不用,太客气了!都是应该做的!”安国和阿蒋边退边摆手,忙忙拒绝。

    等这两人走后,周长城和万云才互相扶持着对方,找个木头椅子坐下,双双沉默,再看一遍纸上的字,又看了眼急诊室里还在观察身体状况的桂老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实在不知要说什么。

    裘松龄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点,桂春生还出来,她在急诊门口找到弯腰塌背的周长城和万云,蹬着高跟鞋快步走过去,厉声问:“阿桂是什么情况?”

    恰好有个负责急救的医生路过,周长城认出了,拉住他,问桂老师身体观察得如何了。

    那医生和早上的安国转述的话一样:“该病人还没有完全脱离观察期,目前看是没有脑出血,但是心律很快,也有不齐的情况,应该是受了较大的刺激。专心在医院住几天,好好检查一下,该吃药吃药,该休养休养。饮食清淡,更不要和他吵架,避免引起情绪波动。”

    “好,多谢医生。”

    这些话从穿白大褂的医生嘴里说出来,不知道为何,就是比安国的转述要更为令人安心。

    留得命在,就还有希望。

    “什么刺激?”等医生走开后,裘松龄又折身问周长城和万云,“你们知道什么原因吗?”

    周长城从裤兜里掏出那张折成四方形的纸,递给裘松龄。

    裘松龄此时已经没有平日的优雅放松,眉头紧皱,脸上纹路略深,终究是看得出年纪了,越看传真纸上头的字,她的脸色越重,最后甚至有些发白,万云赶紧搀扶了上去。

    裘松龄把一部分身体重量压在万云的身侧,把纸递给周长城,吞了吞口水,似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手指无力地指了指面前的木椅子,示意万云扶她过去。

    等坐定后,万云小心地问:“裘阿姨,这个世明,就是桂老师的小儿子吗?”

    “是。”裘松龄疲惫地应了一声。

    一时间,三人都对桂春生同情了起来。

    十几年未曾见面的儿子,总以为有机会再见,总以为还能有其他的时机,没曾想,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大早受了这样的刺激,任谁也会受不住,何况是身体状况本就需要平和的桂春生。

    三人互相鼓励着对方,商量着如何照顾和安慰桂老师,都等在急诊室门口。

    周长城这时才发现裘阿姨和万云两人的手都在抖,他赶紧握住她们的手,沉声说:“我们不能慌。”又用眼神示意万云,桂老师和裘阿姨都五十了,虽然看着都算康健,但小毛病是不少的,指望着他们两个年轻人呢。

    自己是男人,到了要撑起家的时候了。

    裘松龄深吸了几口气,把高跟鞋脱了丢到一边,双脚踩在地上,感受着冰凉的水泥地板,也不在乎脏不脏,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医院里浓烈消毒水的味道刺激了她的肺,让她呛咳几声,但最终还是稳定了下来,把手从周长城温厚的大掌中抽出来,来回重抚自己的面孔,口红都散开了,过了会儿,终是恢复了骄傲和镇定。

    “裘阿姨,桂老师在广州还有其他亲戚吗?他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叫桂裴雯?”万云记得桂老师说过这个妹妹,但极少往来,他妹妹的一家住在荔湾的大房子里。

    裘松龄应该很了解桂春生家里的情况,一听到桂裴雯这个名字,脸上不自觉带了点厌恶的神色出来,立即摇头说:“不必通知她,阿桂应该也不会想见她。”

    万云就没有再细问,想来是桂老师在广州的亲戚所剩无几了,这才把周长城公司的电话放在了第一位。

    一直到下午快六点了,桂春生才从观察室里推了出来,直接送到病房去了,他双眼紧闭,仍处在半昏迷中,容颜憔悴,头发半黑半白,干燥的手背上长了几颗大斑点,还在输液。

    周长城万云和两个护士把桂老师一起抬起,搬到病床上,期间他睁开了双眼,喃喃地叫了一句:“世明。”似乎清醒一秒钟,又闭上了眼睛,昏睡过去,声音小而轻,甚至带着点浑浊,仿佛是不着边际的梦话,若不是靠在他嘴边,旁人都听不到这一句呢喃。

    万云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

    可怜的桂老师。

    桂春生一直没醒来,裘松龄也极为疲累,周长城便说:“裘阿姨,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小云在这里守着就行,等桂老师醒了,明天一早我们就给您打电话。”

    裘松龄也是累,年纪毕竟在这里,支撑不了太久:“手上还有钱吗?”说着也不等周长城万云回答,打开手提包,从里头掏出所有钱,大约有两千,放在床头,不容小辈拒绝,“这几日多劳累你们,好好照顾阿桂,我明天再过来。”

    万云:“裘阿姨,我们会的。”

    “长城,你开我的车送我回去。这两日,车子就让你们用。”裘松龄恢复了从容,点周长城做事,“你们来来回回地跑,有部车子总是方便一些的。”

    等会儿还要回珠贝村给桂老师拿住院用的东西,有车子确实快一些,周长城就接了裘松龄的车钥匙:“裘阿姨,别担心,桂老师吉人天相,明天就好了。”

    裘松龄只是木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觉得并不轻松。

    送完了裘松龄,周长城又开车回到医院,在楼下给万云带了个快餐上来,对她说:“我回去给桂老师拿换洗衣物,等会儿就过来,还有什么要拿的,你一并跟我讲。”

    好在周长城在开始的时候坚持要了双人病房,另一张床没有人睡,他们晚上陪床的时候,就能用一用。

    万云吞下一口饭菜,说:“我等会儿给你写个单子,还有桂老师平常吃的那些药你也带过来,让医生都看看。”也不知道桂老师这回要在医院住多久,又说,“行军床也带一张过来吧。”

    饭都没吃完,万云从包里掏出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快速写下衣物毛巾牙刷药品,甚至还有桂老师平日爱喝的茶叶,撕下来,递给周长城。

    周长城捏着万云的那张纸,摸了摸她的头发:“要不等会儿我过来,你再开车回去休息。明天餐馆还要开业呢。”

    万云看着在床上还盖着呼吸机罩子的桂春生,叹息,摇头:“桂老师身边,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还是尽量别离开他,让他心理上有个依靠。餐馆的事,我叮嘱袁东海和林彩霞他们多上上心,对付几天没问题的。”

    她也担心餐馆的生意,可没有办法,事急从权,何况人总是比钱更重要的。

    桂老师于他们夫妇两人有恩,亦师亦亲亦父,总不能让人家在艰难的时候感觉不到一丝人间的温暖。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周长城动作快了些,又俯下身去看了眼桂老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白发。

    这桂老头儿,命运怎对他如此不公?平白无事的时候,只觉得他潇洒斯文,如今生病了,看着倒是有点像在周家庄缩着身子睡觉硬熬着过冷冬的小老头儿了。

    第165章 第 165 章

    九十年代时, 工业区附近开了几家影音店,生意很火爆。

    这些影音店平时里售卖电影VCD碟片和明星唱歌磁带,因为周围都是工厂, 店里日夜轮流放电影或电视剧, 进去看一回,不受时间限制,只收两毛钱,很受宿舍没有电视的厂哥厂妹的欢迎。大量的盗版影碟从香港、台湾、日本流传进来, 许多人对于国外电影思想文化潮流的认识,就是从这些影视厅开始的。

    广州是八九十年代新思想潮流最前沿的地方,许多正确的、不正确的、反抗的、融合的、先锋的、带着情欲色彩的精神食粮,都从这里流传开来。

    当然, 最受欢迎的, 自然还是说中文的大众流行文化, 简单易懂, 深入人心。

    那时候,胡小彬也时不时会钻到这些影视厅里去看电视、看电影, 打发自己的空闲时间。

    1993年时特别流行从台湾传过来的一个古装电视剧——《包青天》。里头一个个耳熟能详、精彩绝伦、悬疑反转、曲折离奇、情感饱满的案子,看得每一位观众都心痒痒的,恨不得一天完全沉浸在里头,一日看完。

    这样的电视剧, 主题曲却是一首朗朗上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歌曲《新鸳鸯蝴蝶梦》,它的开头是这么唱的是:“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胡小彬在饭馆干活儿的时候, 没人和他说话,他就扯着嗓子唱这些流行歌曲,有时候万云和林彩霞都会被他简单的快乐感染,也跟着哼唱两句:“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这是后来的歌,1992年的万云还未听到,但真听到的那一刻,就始终不免跨过某一段时空,产生了一些心灵上的共鸣-

    桂春生住院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萎靡而沉默,谁都没办法打开他的心扉。

    本来周长城和万云已经做好准备,桂老师会变得和周远峰当初生病时那样,喜怒不定,动不动就摔东西,随意找句话头就能和身边的人吵起来,或把照顾他的人指挥得团团转。但是桂老师始终没有这样,他反而像是一个把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的、并不善于表达的孩子,而且异常听话。

    就算是裘松龄过来看他,他整个人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冷冷的,跟往日那种风流潇洒完全搭不上边,更没有办法开口逗人笑。

    似乎一夜之间,桂老师就老了,可明明他才五十四岁。

    “城哥,我情愿桂老师对着我们所有人都大发脾气,把心里的郁闷发出来,也好过他这样不说话。”在桂老师熟睡后,万云站在病房外头,和周长城悄声说话。

    周长城脸上都是担忧,从门缝里看着呼吸发重的桂老师,这种时候,作为家属的无力,真不知道做什么才是对的:“医生让我们别刺激他,先把身体缓过来再说吧。”

    两声叹息,也只能这样了。

    刚开始的一周,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都请了假。

    周长城跟梁志聪说,是自己最亲近的长辈生了病,身边只有自己,他一定要去医院照看。梁志聪很爽快地批了假,甚至还说,若是时间不够,就再批两日。涉及到家庭些事,梁志聪还是很有人情味的。不过姚劲成那头倒是希望周长城能够尽快返回工作岗位,周工现在在昌江精密广州厂,已经是较为重要的职工之一了。

    上司和老板都同意周长城请假,但没想到反应最大的竟然是那个不上不下的文才老兄。

    之前就因为带文才带得周长城怀疑自己,是否不能当个好上司,以至于周长城历经一番思考后,逐渐把这人放在较边缘的位置,又让张美娟找了个刚毕业的落榜高中生丁万里,这个小丁他带起来倒是顺手了很多。

    之所以不让文才退回到生产岗去,一方面是文才自己不乐意,从生产岗出来,他的工资涨了,再倒回去,那不是要扣工资了?还徒惹人笑话,在行政岗待不下去,又被退回来了?多丢人。

    而另一方面,周长城想留着文才这个人,时刻警惕自己,如何学习当一个真正的、包容的、有警惕心的领导者,他在向姚劲成看齐。姚生手底下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其中不乏有高学历和有极端个性的,尤其是香港那几个销售团队,内部还有竞争机制,次次开会,为了争客户和订单,斗跟斗鸡似的,可姚生就是能协调好,大家都信服他,离职率不高,就算是离开昌江,也是好聚好散,江湖再相见的。

    周长城空下来,就想,姚生是怎么做到的呢?

    也就是真正自己当了个小领导后,周长城才慢慢接受,同事与同事之间对于事业心追求的高低落差,团队里不免会出现丁万里这种有野心有动力的人,也会有文才这种不聪明的下属,往后他走得越远,就会遇见更多不一样的人,所以尽管不喜欢文才,他还是把人留下了。

    工作时,要像下象棋一样,不能只看到兵卒只能走一步,看似很无用,关键时,它是能挡炮救帅的。

    文才或许不是个好士兵,但把一些不必动脑子,却又花时间的杂事丢给他,周长城就能专心做真正需要攻克的工作。

    文才对于丁万里的到来,终于感受到了危机感,之前他天真地以为,项目管理组很难招人,短时间内周工只能用自己,前头还把自己的亲上司给摆了一道,没想到说招人,周工第三天就把人给定下来了,后头对他的态度便一直冷冷淡淡的,也教他东西,但只是点到即止,看他犯错也不会指出,再没有之前的热情。

    再加上丁万里这人比他会来事儿得多,成日周工长周工短,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下风,给足周长城尊重。文才就有了竞争压力,甚至多了一丁点儿反思的心态。

    文才现在的自卑心理,多少也有点周长城刻意打压的成分在里头。

    像是简单的、数额小的订单,周长城就点文才去跟进,给他进步的空间极其有限,只能让他在广州厂内打转,出了这个厂门口,作用就很小了。

    但是对着一门心思沉浸在工作里的丁万里,周长城的要求明显就不一样,不单只带着他做很复杂的项目,还鼓励他学技术、认识操作机台、继续读书,和香港那头开会,也让他听着。

    周长城明白了姚生培养人才的心情,就是给他机会,也不惧怕下属超过自己。

    至今,在一些简易的事情上,文才仍需要依赖周长城。但丁万里的依赖是涉及到流程上的审核才会出现的,其他事,他会提出几个选择给周长城,周长城能从这些做事痕迹中,看到他的思考。这个项目管理的小团队成立的时间不长,但层次已经逐渐拉开来了。

    所以这次周长城请假,交接完手头的工作,文才第一个着急了:“周工,有些不能确定的事,我能不能到医院去找你?”

    周长城不悦地皱眉头,不客气说道:“不行!这些东西早就教过你们两个,只要用点心思,多核对几次就不会出错。接下来几天是我个人的休假时间,你们都没必要过来!”

    文才这才讪讪闭嘴。

    丁万里则是和周长城说:“周工,就算不是工作上的事儿,平常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地方,您也可以找我的。反正我就住在厂宿舍,下了班动一动也很好。”

    这是周长城第一回享受到了当上司的好处,相比于文才的蠢钝,他自然也会更喜欢丁万里的这点滑头,只是笑:“你好好工作就行,回来我不想听到其他部门的投诉。”

    等周长城离开办公室后,文才看着他和丁万里的背影,淬了小丁一口:“马屁精!就你有嘴巴!”

    万云那一头,则是拜托了江曼替她看着店里的生意:“曼姐,你不用时刻都待在店里,每天帮我对对账,拿到医院给我就好了。工钱是一天五块。”

    江曼听到万云的这个委托,吓了好大一跳:“万老板,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从中做了手脚,贪污你几十块的可怎么办?”

    万云没有笑,只是认真地看着她,问:“那你会做手脚吗?”

    江曼立即摇头,回答完全不需要经过思考:“我不会的。就算我们不是朋友,是普通的雇佣关系,我不会,也不能够在账目上糊弄你。”

    江曼或许有点儿势利眼,但在自己的专业和工作上很有原则,如果在这些账目上糊弄他人,其实就是在糊弄自己,也是葬送自己,看万云交付如此重大的信任,江曼便拍着胸口打包票:“阿云,既然你对我这样信任,那我每天都去你店里待着,等你回来就把账本交给你。如果我自己有事情出去,点好数再把收银台交给林彩霞。你放心,每天晚上八点前,我一定把账算得一清二楚,拿到医院去给你。”

    万云笑着多谢了她。

    自从三月底后,江曼就没有再上班了。过完年,她找了个油漆厂上班,但因为自己找来的兼职实在太多,顾不过来,只好又辞了职。

    听郑阿姨说,江曼在海珠帮四个小厂子报税,另外白云的老张给她介绍了三个朋友,万云也是她的客户之一。这些兼职挣的钱,每个月有五百多,有时候甚至去到了七百,比在厂里固定上班要多了两三倍,而且时间还能自由支配,她能把更多的时间放在陪葛澜的身上。

    葛澜现在上小学了,江曼受了孩子班上其他家长的影响,开始给儿子报名各种课外班,奥数班、绘画班、作文班,决定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要说一个妈妈对孩子没有期待,那肯定是假的!江曼就从不掩饰自己的渴望,葛宝生是大学生,她也是中专生,孩子的未来一定不能差到哪里去!

    等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周长城和万云才一起到医院里去。

    刚开头几日,桂春生一直在各个科室之间辗转检查身体,可血压一直不稳定,心跳特别快,即使静坐,每分钟也到了一百一十的频次,他的脸颊时不时发烫发热,只能打针吃药观察,预防中风和脑出血,身边不能离人。查房的医生和护士建议他们,等病人血压稳定后,再做出院的决定,饮食方面要注意,保持情绪稳定。

    裘松龄的车子是周长城和万云在用,夜里周长城是一定要在的,以防桂老师起夜要人照顾。

    白天时,万云开着车回家里去做饭,用保温桶装好了,带过来给桂老师和周长城吃。

    桂老师倒是也配合治疗和吃饭,医生建议他戒掉喝浓茶的习惯,他也答应了,就是精气神完全被打碎了,目光浑浊,清醒过来后,坐久了,双目会无故流泪。

    桂春生没有提起桂世明过世的事。

    谁也没有提。

    裘松龄白天时会过来,与桂春生说点朋友之间的趣事,但夜里就不方便了,再加上她公司还有自己的事情,桂春生又一直不太开腔,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周长城万云夫妇陪着。

    桂老师的朋友们和同事们陆续都来了,看他的状态差,留下营养品和看望红包,都没有待很久,周长城送他们出去,被叮嘱了一箩筐要好好照看长辈的话。

    有一日,周长城回家去拿东西,万云带着桂老师下楼去散散步,吹吹风。

    两人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都没有开口,只是沉默,万云有些无聊,便拿出一本口袋小说来看。

    桂春生原本一直目视前方,忽然转过头去问:“阿云,你在看什么书?”

    万云把书封面反过来,是两个漂亮的男人女人,一看就是不事生产,专门谈恋爱的书,不好意思笑道:“在书摊子上随意找的爱情小说。”

    桂老师一直都反对她看太多这种情情爱爱、乱七八糟的小说,鼓励她多读古典文学,这样才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往常见着了甚至会批评两句,但这会儿,桂春生没说这样的话,只是挤出一个很机械、很僵硬的笑:“看喜欢的小说也很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都是很好的。”

    万云刚开始只是羞赧地笑,她自知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在桂老师这样遍读群书的人面前装不了什么高深之人,所以一直以来也不装模作样。过了会儿,万云回味过来,就有点笑不出来了,桂老师肯定是想起桂世明了,既然一切来不及,人活一世,还不如痛痛快快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桂春生确实是这个意思,桂世基和桂世明兄弟,在他们十几岁时,就离开了自己身边,他这个当爸爸的,连他们后来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喜欢什么样的朋友,都不知道。

    世明今年才27岁,在人世间连三十都未活过,这样有活力爱冒险的年轻人,说没就没了,从此世上再无此人的音容笑貌。整整十五年,桂春生都没有再见过这个小儿子,这几天,痛苦无时无刻不在噬咬他这个不尽责的、自大的、自私的爸爸的心。

    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不应该太过计较过往的恩怨?以至于和自己的儿子,成年后都没有真正地见上一面,桂春生想不清楚了,自己这些年所坚持的面子和骄傲,究竟在坚持什么?

    此刻的桂春生是如此地混乱,且拉扯。

    桂世基在传真中写道,美国的二弟裴山和在新加坡的大妹裴清都携家眷返港,可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却没有办法去送小儿子最后一程。世基在里头没有任何一句责怪的话,字字句句都在无言地责备他:爸爸,你看,这就是你当初的选择,你选择不放下,你选择错过了我们两个孩子的人生。

    眼前的选择是很难看出对错来的,只有时间和结果能说明一切。在这个结果里,桂春生在十三年前的选择,绕了一大圈,正中靶心,告诉他,他大错特错。

    但桂春生知道自己如今悔恨重重,遗恨重重,甚至是罪孽重重。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他愧对世明。

    在这样春夏交际之时,整个天气都是闷热的,花园儿里的花草葱茏翠绿,但蚊虫不少,晒出一身汗后,万云建议桂老师差不多要回病房去了。

    桂春生站起来的时候,双手和双腿都在发抖,仿佛随时要倒回在椅子上,这几日他突然瘦了许多。

    就在去年,桂老师还笑着和周长城说自己长肚腩了,往后不可多食肥肉,不过短短几日,他整个人的脸颊和手脚,骨头都有些突出嶙峋起来。

    见桂老师站立时,似乎有些不稳,万云要过去扶他,可桂春生把她的手格开:“不用扶,我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搀扶的时候。我可以自己上楼梯。”

    桂老师的自尊值万金,万云时不时都会这么想。

    过了一个多星期,桂春生的血压稍稍降了下来,但仍然是不稳定的,从此后要保持长期吃药,并定时体检,但至少比之前要好了许多,脸色不再发红,心律也稍稍平稳了。

    只不过他成日成日的沉默,让裘松龄和周长城万云三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十分具体的事情上,比如吃饭喝汤,洗澡上厕所,甚至讨论电视剧,就是很少在心灵上有交流。

    有一次,周长城看到他的头发长长了,就找了把剪刀,围了两条毛巾,在医院里帮他把头发剪短,前面那些染了黑色的头发剪掉,剩下的就是白发,这种白是从头顶开始向四周扩散的白,白中夹杂着黑。桂老师的头发偏偏又粗又硬,黑白相交在一起,显得杂乱又粗糙,难以打理。

    周长城看着那一簇簇的白发,哑着嗓子说:“桂老师,我去买个染发膏,替您把头发染黑吧?”

    但桂春生只是闭眼,微微转动着脑袋:“不必了,就这样吧。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年华已去。”

    万云刚给桂春生晾完衣服回来,听罢,掉了两颗泪,很快擦干,端出来的又是一张笑脸,叮嘱他该吃药了。

    本来周长城是想让万云白天过来,夜里回家休息的,在医院总是有各种声响,夜里也并不好过,但是万云说:“家里人本来就少,你和桂老师两人在医院,我一个人在家怎么睡得好?大家还是在一起吧。”

    因为桂老师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裘松龄安排好自己的事情,请了个看护,自己白日过来,周长城和万云就陆续回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只有夜里才过来陪护。

    又住了十天,查无可查,医院同意桂老师出院了,提醒病人和家属,一定要保持吃药,不能任性,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血压病跟心脑血管连在一起,一旦发作,抢救不及时,是很麻烦的事。

    周长城和万云拿着纸笔记下来,把桂老师接了回去。

    这回生病住院,桂老师仍有求生意志,在医院修养一阵,气色好了些,但精气神明显就低落了,再过了几日,他坚持回了报社上班。

    又过了几天,桂春生再一次经历了深夜失眠,辗转反侧,隔日醒来,吃早饭时,他对周长城和万云宣布,他准备和凌一韦一样,即日起,办理赴港长期探亲签证。

    “七九年底,我刚从周家庄平反回来,就想过要去和家里人团聚,但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动身。世明意外去世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多谢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如今我想清楚了,家人之间,还是要团聚的。”桂春生的声音很无力,但平静,显然是已经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快的话,证件两三个月就能办下来,如果慢的话,则是需要半年。”

    周长城和万云听了桂春生的话,呆愣得连眼前的早餐都没吃了,双手拿着筷子,不可思议,仿佛耳朵听错了,就是说起话来,也是不连贯的。

    “桂老师,这这怎么这样突然?怎么突然就要离开广州了?”周长城先开的口。

    万云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好顺着周长城的话尾点头:“对啊,桂老师,我们在广州不是好好的吗?”

    他们舍不得和桂春生分开。

    从地理上看,广州和香港距离不远,可从各种摸不着的东西看,广州和香港的距离是天堑。

    桂春生活了半个世纪,其中一半的人生是和亲人子女分开的,他想和家人团聚,子孙环绕膝下,无可厚非。想到这里,万云的声音就低落了下去。

    桂春生带着极度悲痛的情绪说:“总要去面对的,十几年前我没有去面对的,十几年后也没办法逃掉。逝者已逝,生者仍要活下去。”这些话听起来很乐观、很豁达,也很冠冕堂皇,但是桂春生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来,他摆脱不了世明去世的悲伤,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摆脱,他日日都会怀念这个再没办法相见的儿子。

    这么些日子,桂春生恨不得自己能替桂世明去死,愧疚得成宿成宿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只有十岁的桂世明跑着喊他爸爸,他的血压一直居高不下又不稳定,就是因为睡眠差,心事过重引起的,可世上的生命运转法则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崇高的爱意,也没有办法以一命换一命。

    桂春生屈服于自己对亲人的爱和渴望,他愿意再次链接过去。

    第166章 第 166 章

    自从桂老师做出决定要离开广州之后, 他接下来的动作就很迅速了,先是联系了香港那头的家人亲朋,亲朋将接收证明通过邮政寄送过来, 每个人都很期待桂春生赴港。桂春生又将自己这里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完毕, 开始按要求办理证件,执行能力很强。

    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对他离开广州的事都觉得可惜,年纪过了五十才离乡,虽然经济上有保障, 香港有家人在,可毕竟太久没见面,外头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能否适应, 且人离乡贱, 似乎不是什么好谋算。

    桂老师自然也是听了许多这样那样担忧的话, 他最终不为所动, 还是继续去办手续,他的心里知道, 这次办的是十三年前就该去办的事,不然总是会对这条未曾走过的路耿耿于怀,悔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裘松龄刚开始知道他决定要离开广州, 到香港去和家人团聚,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到接受, 甚至偶尔还会开车带着他跑各部门□□明。

    不论是万云还是周长城,都很不理解裘阿姨的这种宽容心态。

    难不成人活到五十, 就能全然放下一切恩仇,顺应每一个与自己生活相违背的抉择了?

    他们的不理解,并不影响日子一日日过下去,证件一日比一日完善。

    桂春生没有和两个小辈解释太多,他仍有自己的骄傲,但是私底下和裘松龄却说:“我到香港,也只是为了多和孩子们在一起。作为爷爷,世基的两个小孩,之齐和之仪我都没有见过,也从未抱过一回。松龄,我的人生遗憾太多,不想再来一个。”

    裘松龄只是默然点头:“想当然尔。”

    只是桂春生再想抚上她的手背时,裘松龄却抽了回来,她可以接受这样的离别结果,却不愿意去理解。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感情里有自己脾气的女人,不是么?

    桂春生怎么会感受不到裘松龄的冷淡?一方面对孩子觉得亏欠,另一方面又觉得对不住裘松龄。两人在一起多年,相依相靠,抚慰对方的人生伤口,可分手来得如此剧烈突然,桂春生的心充满了苦涩,此事难两全。

    两相对比,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家人。

    “松龄,我曾经怨过世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到香港去,弄得当初我和他母亲弟弟措手不及,但如今是早就不怪了。至于世明,更没什么好怪的,他被牵着走的时候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儿童。”桂春生的头发没有再染过,白得看起来令人心碎,跟裘松龄的光鲜相比,他仿佛大了十几岁,“别人做父母,对孩子有恩情。可是我当爸爸,对孩子只有愧疚,只觉得自己处处不合格。七三年,如果不是我心高气傲,大放厥词,自以为是,看不清楚当时的状况,世基也不会在十五岁就被下放到内蒙那样边远的地方去,他自小锦衣玉食,又不曾出过远门,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到后来我只庆幸他逃走了。”

    “世明跟着他妈妈走,一路名校读上去,成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虽不曾见面,但我只有欣慰的。如果跟我留在这里,恐怕也是要在牛棚吃苦,甚至性格会被打压得畏畏缩缩的。”

    “可他们在香港,在马来西亚,定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光是从裴清的来信中,就看得出两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忍了许多无奈。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我是个能遮风挡雨的爸爸,他们是否能过得更顺遂一些?”

    “阿桂,你不必和我说这些话,这些话你该留着,说给你的孩子们听。”裘松龄的风度极佳,她不会与孩子们争抢一个父亲,她对亲密的男人小气,但不是那样低级的女人。

    “松龄,我想和你讲。”桂春生急急地辩解,又咳了一声,捂住心口,感觉心跳加速了一些,喝口水,缓了缓,深呼吸几次,再开口,“从前好多话,我都不讲,我想每个人都能理解我的苦衷,因为我也能看到别人的苦衷,有时候沉默就说明了一切。可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有的话不说,日积月累会成心疾,往后全是怨气,全是悔恨。”

    “松龄,我是说如果,等在香港稳定下来了,能不能邀请你一同过去生活?”桂春生带了点小心地问,他重复刚刚的话,“你知道,我过去,只是为了孩子们。”

    谁知道裘松龄却笑了一下,笑得有些不可抑制,过了会儿才擦了擦眼角一点湿润,不答应:“不,阿桂,如果今年我十八岁,我会答应你,可我不是了,我已经五十岁,早已经不是天真少女。”

    “六零年,我十八岁,为了男人与家里闹翻,离开广州,去欧洲读书。十年后再想回来见父母兄长,却被爹娘告知最好别回来。等可以回来了,我也老了,满腔的荒唐心事,尘满面,鬓微霜,纵使相逢应不识,父母均不在,兄长们走的走,死的死,甚至连西关老屋都拆了。”裘松龄的眼里再次浸满泪,“所以我才长期住在酒店,因为我再回头,连家都没有了。”

    “八二年后回来,我就决定,我不会再离开广州,不会再为任何人离开父母跟前,兄长们不在,自此每年清明,我都要守在父母坟前烧纸。”

    “阿桂,我们中国人总说父母子女,就是前世今生的冤亲债主,这中间的苦楚和心酸,人人都有难关,不必细说。男女之间,当然是有情义的,但情义也有时长保质期,我们都是可以面对心碎的人。你不必打我的算,我也不会等你。”

    裘松龄把话说得坚决又坚定,令桂春生无话可说,他们都是太过于有主张的人,又是太过于不会为他人屈服的人。

    两个人,一人为了孩子离开故土,一人为了父母留守故土,确实都在闯自己人生的这一关。

    这些私下的对话,无人知晓,只有在他们偶尔回想起来时,才能晓得其中的痛楚-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对桂老师办签证的事充满了好奇心,每一日都想知道进度是否被拖延了,他们私心里希望这个签证办个十年八载的,最好桂老师哪里都不要去。

    又一个深夜,小夫妻两个洗漱后,准备上床睡觉。

    “我们这么想,也太自私了吧?”万云自己难受的时候,都想和万雪待在一起,桂老师受了这样大的刺激,想见亲人,再正常不过了。

    周长城苦笑,又上前去打开门看,桂老师房里的灯已经熄灭了,自从他的血压不稳定后,他以一颗坚毅的心去扛过这次的病痛,一切全听医生吩咐,养好身体,准备以健康的体魄去见几十年未曾再见的孩子和兄弟姊妹。

    “我也不想桂老师离开,他一走,我总觉得咱们在广州,连个牵挂的人都没有了。”周长城已经把桂春生当做最亲的人在看待了,他之前就打算过,往后是要给桂老师养老送终。

    “谁说不是呢?”万云的声音闷闷的。

    交情好的朋友也有,但桂老师是亲人,分量不一样的。

    “他离开的话,咱们要搬家吗?”万云想到这个问题。

    周长城摇头:“不搬了,如果桂老师真的离开的话,这个地方也是空着的,咱们租下来,也给他守着,哪天他想回来了,这儿还是他熟悉的家。”

    万云同意:“好,那旁边的人家是什么租金,咱们就按这个标准给。他不在广州,就汇到香港给他。”

    事情暂时就这么说定了。

    “对了,小云,我要和你说件事。”周长城坐在万云旁边,拉了拉她的手。

    万云:“怎么了?”

    “今天,我大师哥打电话来,说师父提早办退休了。到八月份,他和二师哥,想给师父在县里办个退休宴,问问我这儿什么想法。”周长城说的是在平水县的周远峰那个师父。

    周远峰今年五十七了,原本按着规定是到六十周岁才退的,但是现在平水县电机厂早就破败得不成样子,工资也早就发不出去了,哪里还能上什么班?不如趁着还是那几个老领导,趁早办退休了,早点领退休金好过。

    乍一说起县里的事,万云有种往事如烟的陌生感,忽然笑说:“当时我姐把你介绍给我,就是看你是电机厂的临时工,每个月有工资领。”

    “可惜一直都只是个临时工,转正的机会都没有,最后还被辞退了。”周长城也笑,面对那一段不甚光荣的过往,他终于可以坦然笑着去面对了。

    万云轻轻地依偎在他身边:“没有那个辞退的契机,哪里能成就今日的周工?”

    周工只是抚着她的黑发微笑:“是,今时今日,我再不怕被辞退了。”

    等小夫妻两个温存一会儿,万云问:“师哥们怎么说?让你回去一趟?”

    周长城:“那倒没有,山长水远的,跑一趟不容易,师父也不同意。但是我听师哥的意思是,让我给师父买点东西,到时候再打个电话,大家毕竟师徒一场。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行啊,师父以前不遗余力教你们技术,也是应该的。之前姐夫调到市里去,我们给了一百块红包,买了双皮鞋。这回也按这个给?”万云是这么建议的,不过,她又说,“两个师哥那边怎么送礼?你打听打听,也别太越过他们去了。”

    周长城点头:“我也觉得一百块和一双皮鞋就可以了。师哥他们大差不差,也都是这个礼。”

    “师娘呢?”万云问起很久没有联系的李红莲,“她那儿要送什么吗?”

    “要不,给师娘也买身衣服?”周长城想了想,说,“师父的退休宴,她肯定也要从市里回去的,让他们都穿新衣新鞋吧。”

    “好,这几天我找个时间去买,买了就寄回去。”万云把这件事揽了下来,现在给长辈们买套新衣裳新鞋子,对他们来说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万云乐得做这个大方人。

    周小伟前年在市里找了个姑娘结婚,去年生了个儿子,李红莲高高兴兴到市里带孙子去了,县里只剩周远峰和周小梅在。

    “那师父退休后,也要去市里了?小梅呢?”万云问起那个嘴甜甜的,一见着自己就叫大嫂的小姑娘。

    “我听师哥说,小梅跟小伟一样,成绩不错,都到市里借读高中,后头再回县里高考,也是周小芬跑的关系。”这些细碎事儿都讲了,看来周长城的这个电话,说得够久的。

    “城哥,不是说电机厂去年就彻底发不出工资了吗?师哥们还在那儿?”万云可记得不论是陆国强还是刘喜,都是有家有口,家里一堆人的,不用养家了?

    周长城说起电机厂,就颇为心痛:“电机厂之前还存了一批钢料,但被人里应外合偷出去卖了,之前我开始学的德国机床,也被人拆了给卖出去了,钱也不知道落到谁的口袋里。”

    这两年,下岗潮在全国蔓延,像是电机厂这种苟延残喘的企业,早就是个破烂摊子了,谁都没办法接手,国营企业资产被偷的偷,被卖的卖,十多年内,严重流失,追无可追。

    陆国强是个有想法的人,他和刘喜两人,从十五岁就开始和机床打交道,除了这些,他们也不会别的本事了,就想借一笔钱,以一个低廉的价格,从电机厂买两台机器出来,再招几个亲戚,自己试着拉单子,在县里当土老板。

    “肯定是大师哥的主意。”万云一听,就知道中间没有刘喜那个老实人什么事儿,大师哥做什么,二师哥就跟着走。

    “还真让你说对了,其实是陆师哥张罗的生意,刘师哥也是个不愿意挪窝的人,就跟着他打工而已。”周长城捏万云的脸,真聪明。

    万云笑问他:“陆师哥找你借钱了?”

    周长城不自在地咳一声:“嗯。”

    “要多少?”万云问。

    “他想借两千。”周长城看万云那没变化的脸色,又忙说,“我说没那么多,最多可以借八百。”

    他们夫妻两个现在对“借钱”这件事都高度敏感,上回和万雪那儿闹的实在是太不高兴了,还有葛宝生,至今还没还过一分钱。

    这年头,谁赚钱容易啊!?

    欠钱的才是大爷!

    万云点头,于情于理,这笔钱都该借,不过,她压了数目:“现在店里生意一般,你的工资也都被我拿来周转了。给师兄借六百吧,咱们就不要他写欠条了。”

    不是万云悲观,给老家人借钱,收不回来才可能是最后的结果。可人都有来处,长着一颗凡人心,有情有喜有悲,不是说跟故人斩断关系就斩断的,尤其是桂老师决定离去,更让周长城和万云忍不住想抓紧一切可以与自己有关联的人。人在,人间意义才在。

    “好,我都听你的。”周长城其实有点担心万云不肯松这个口,她既然愿意,这个人情搭出去就搭出去了,“我来和他说,最近手头紧。”

    万云:“行,你说好了,我空下来就给他和师父汇款。”-

    1992年春天,邓公南巡,提出形式主义要不得,发展才是硬道理,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寄语深圳经济“搞快点”,意味着南方改革面只会越来越宽。

    新成立的海南省特区效应在此次南巡之后,被放大了千百倍,在1992年中下旬时,小岛上竟出现了接近两万家房地产公司,海南地价直线飙升,短短两年时间,从每平米两百块涨到最夸张的两万块,到了1993年春甚至更高,全国的冒险家疯狂借钱撬杠杆,涌入这个只有3.5万平方公里的岛上炒地皮。

    五月份开始,每一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新成立的特区是如何造富的,百万富翁排不上号,得看千万和亿万富翁。

    就是周长城和万云两个这样踏实做事的人,看了都眼热,看看人家赚钱多容易,再看看自己守着快餐店和一个工程师岗位,赚的那点牛马辛苦钱,真是不忍对比。

    桂春生在办理赴港长期签证的同时,还在处理自己自己在广州的资产,去年被单位劝说购买的未记名国债券,陆续加起来有一万八,他准备全数留给周长城和万云,这些带到香港也无用,给这两个孩子留着,过几年再去兑换。

    一些房子和出租小厂房的手尾,交代了信得过的朋友和律师帮忙收钱,这是不卖的,离得再远,广州都是桂春生的根。

    1988年底,他卖掉车子,东拼西凑,花了三十六万在三亚买的地皮,在如今全民疯狂炒地皮的情况下,他那点小投资,已经涨到两百多万,整整五倍多。

    桂春生出身于商贾大家,自小对“生意经”耳濡目染,面对过热的经济一直都有很强烈的警惕心,以他的脑筋,如果去做生意,定会有一番成就,尽管从前是个教书匠,他的财运一直不赖,经济很丰裕。

    恰好要离开大陆,桂春生让朋友帮忙找了买家,趁着有地产热,要把海南的那份地皮出掉,这时候不愁买家,而消息放出去后,有个买家着急拿地皮,竟带着公证人和公章,直奔广州,在白天鹅宾馆里头和桂春生完成了交易,所以桂春生人都没到海南,就把那两百亩的地皮全都转卖了出去,扣掉手续费,收到了两百万的现款。

    是实打实的现款,不是银行转款,也不是财务支票。

    桂春生收到钱之后,让周长城下了班就过来开裘松龄的车回珠贝村,再接上万云。

    晚上,三人难得一同吃过晚饭,桂春生把小两口叫到房中,慈爱地笑着,从抽屉里拿出四年前给他们写的借条:“今天,要把钱还给你们了。”

    周长城和万云连连摆手,让他不用着急还钱,再缓缓,最近桂老师一直在跑证件,往后又要去香港生活,听梁志聪他们说,香港的物价比广州贵许多,桂老师过去后如果没有收入,不免要看子女的脸色,他们舍不得面慈心善的桂老师受这样的委屈。

    “桂老师,不还也没关系的,一万六,我们有手有脚,总能赚回来的。”万云急急地说,“就一直这样,至少大家还有拖有欠,有来有往,保持联系就好。”

    “是呀,桂老师,您多留着点钱在身边。香港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又看不见您,您一直都是遇着难处了也不爱说出来的性格,说了我们也没办法立即赶过去,手上有钱,至少还能点得动人去做事。”周长城也不肯要,还拉起万云要回房间去。

    桂春生被这两个小孩的话说得眼湿湿的,拿下眼镜,擦了擦泪,又和声让他们坐下:“桂老师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没用,连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阿城,把你手边的行李袋拿过来。”

    周长城下午就看到桂老师手上拎着这个袋子,就手拿起来,不算重,放到桂春生眼前。

    桂春生问:“知道里头是什么吗?”

    周长城万云双双摇头。

    “两百万现金。”桂春生拉开这个行李袋的拉链。

    接着,周长城和万云就见到了他们二十多岁人生中最大的一笔钱!层层叠叠,全是崭新的百元人民币!一沓又一沓,乱糟糟地堆在一起,四位伟人的大头像整整齐齐列地在上头。

    钱!

    钱!

    钱!

    “桂老师,你你你…”万云夸张地捂住胸口,连“您”都不会说了。

    而周长城更有意思,他四下看看,无人偷听,立即弹跳起来,把桂老师房间的门给锁上了,还把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小云,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万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认为城哥说得很有道理!

    桂春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两个小朋友,真有意思!笑完了,从里头数了二十沓钱出来:“说好了,按红利的10%给你们分红,理应给你们十六万,但整数好听,我就拿二十万。”

    嗷!这也太不把钱当钱看了!

    万云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一袋子钱,没有办法,心里知道是不能要桂老师的钱,可面对这样可爱的百元大钞,哪个人能不心动?

    财帛动人心,一点没错!

    就是周长城都在咽口水,桂老师刚刚说里头有多少钱来着?两百万?他没听错吧?天啊,他得打多少年工,才能赚到两百万啊?怎么桂老师这样轻松就拿出来了!?

    “桂桂桂,桂老师…这这这,这不好吧,不能要,不能要。”周长城还在抵抗心中的贪欲,拉着万云的手,绞得紧紧的,可夫妻两人的眼睛根本没离开过那袋子钱。

    桂春生作势要往袋子里再拿几叠钱出来,故意问:“难道是嫌少?”

    “不是,不是,不是!”听了桂老师揶揄的问话,万云才把双眼从这堆钱里拔出来,扯起周长城的手,连连摇摆,“够了够了,十六万就够了,不用二十万!”

    钱实在太吸引人了,呜呜,万云刚开始还不想让桂老师还一万六,可是十六万啊!她哪里见过这么一大笔钱啊!就算是抱着过一夜,第二天再还给桂老师也好啊!

    周长城也是艰难地抬起头,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失态,被金钱冲昏了头,万云说什么,他就跟着说:“对对对,十六万就好!”

    他们只拿自己该拿的那部分。

    桂春生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有点恢复了生病前的样子,他就说自己眼光好,挑的人不是见财起意的,这几年幸好有阿城和阿云的陪伴,自己也不至于生活寂寞,他从行李袋里头掏出一只黑色的小布袋,把那二十万装进袋子里:“拿回去吧。桂老师比你们年长,本应该要照顾你们,但这几年也没帮上什么忙,前阵子倒是连累你们来医院照顾我。你们后头还有大好人生,年轻人有点钱打底,也可以放开了手脚做事。”

    刚刚还说不要桂老师的钱,但看到这样一大袋人民币,周长城和万云立马就改主意了,要要要,一千一万个要!

    “那,那我们可以拿着钱去海南炒地皮吗?”周长城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件事。

    “这个不行!”桂春生很严厉地制止了,“你们要答应我,这笔钱单纯地存着吃银行利息,或者用来做正经生意,哪怕到深圳买点地皮,都行。但是不能眼热别人在海南炒地皮赚的钱。那是个击鼓传花的游戏,你们还太嫩了,玩不起。”

    那个黑袋子的钱,万云已经抱在怀里了,她的手比理智要快得多,就在眼前,手一伸就抱过来了,突如其来的横财,让她脑子都转不过来,傻兮兮地问:“为什么啊桂老师?多好的发财机会呀!说不定做了这一单,我们一辈子都不用干活了!”

    “你们啊!别以为是钱就能挣!”桂春生说起这些经济,就头头是道的,“荷兰郁金香泡沫,长春君子兰泡沫,日本房地产泡沫,你们去了解清楚了,再想是不是要真金白银跟风去投钱。还有,不是我说话难听,想赚这种风口上的钱,又想富贵险中求,还想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先去算算自己的八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桂老师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把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火热的心浇了个透!

    “桂老师,那您的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啊?”周长城怀疑就是在这次海南地产热里赚来的。

    桂春生和周长城认识几年了,猜也猜到他的想法了:“我这笔钱,确实是几年前在三亚买的地赚的,但是——”看着两个年轻人火热的双眼,立即转折,“但是,当初我和裘阿姨几个朋友,是想一直放着,到十几年后租给去开发建设的人,收点地租当养老金,不是为了炒地皮。这次海南地皮热完全是出乎意料,我出手是顺势而为。你们也知道,我是为了去香港才开始处理这些东西,不然也不会随意买卖。”

    土地是中国人历来最宝贵的资产,如果不是考虑到两地制度不同,交通不畅,往后他不便再往返香港、广州、海南三地,桂春生是舍不得就这样出手的。

    周长城和万云还是不懂,但他们却知道,桂老师对经济的判断极少出错,他似乎就是那种能闻到钱的方向和味道的人。

    但桂春生想了一会儿,又说:“这是击鼓传花,也是赌博。你们要是想赌一把,就去试一试,但是要记得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一听到“赌博”两个字,周长城和万云立马就清醒了不少。

    不不不,好不容易到手的钱,再赌博给赌没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桂老师说得对,不能看到什么热就往前冲,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桂老师,您离开广州了,往后我们有什么不懂的,要问谁去啊?”万云不禁发问。

    对于两位小辈对自己的依赖,桂春生心中得意且安慰,证明自己这个老头子还是有价值的,他说:“我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何况你们的立心是正派的,就不怕走歪路,即使走错了,也会找回正道的路。阿城,阿云,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轮流抱着那袋子钱,对桂老师的话都有些懵然,从感情上他们不舍得桂老师,从指路人这点上,他们也不希望桂老师离开,人生路上,有人在前头点一盏灯,和摸着石头过河,是完全不一样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总会有再见的机会。”桂春生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情绪,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的签证办得七七八八了,还有一个月,也该动身了,带着点哄孩子的语气说,“中央和英国的谈判提案已经很成熟了,香港迟早要回归,回归后,政策肯定又不同了。我现在去探路,到时候,你们一起到香港来看我,我再带你们去游玩,就跟你们初到广州那样,大家一起去看看国际大都市是什么样的,好不好?”

    面对去意已决的桂老师,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不好再说挽留的话,再说,就强人所难了。

    第167章 第 167 章

    桂老师离开广州的那日, 是个大晴天。

    在所有的影视剧里,分别似乎总是在阴雨霏霏的日子,可八月末的广州, 太阳依然高照, 人人热汗淋漓、横冲直撞地走在街头,熙来攘往,似乎每个人都有目标、有归属。

    桂春生的行李不多,就一只手提箱和一个行李袋, 里头装着几套日常穿的衣服、财产文件证明、赴港证件、几本爱看的书,还有每日要吃的药,他不是啰嗦的人,大多数东西都留下了, 轻装离穗。

    万云看他把珠贝村小院儿里的东西几乎都舍弃下, 有点不敢相信, 当初凌老师可是搬了十几个箱子走呢, 桂春生只说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让他们小两口看着处理就好。

    关于桂老师在香港的家人, 周长城和万云不免要打听打听,至少得知道那头都有什么人,性格如何,桂老师和他们能不能合得来, 要是合不来,他们立马就请桂老师回广州来,绝不能受气。

    桂老师说他们两个是瞎操心,只是简单讲了一下桂世基已经结婚, 并育有两个孩子,至于个性如何, 他想了想,最后没有多说,数十年不见,少年成长为青年,又历经这么多事,性情大变也是有可能的,没真正见上面,都说不准。

    本来还想打听打听桂老师妻子的情况,看桂世基发来的电报,这位昔日的桂太太也在香港,可桂春生一字不说,几乎是守口如瓶,仿佛中间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再想到广州的裘阿姨,这些令人尴尬的状况,都让周长城和万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问,最终只能含糊带过去,桂老师留下神秘又不解的往事,直挠得他们两人心痒痒的。

    广州站,广九铁路候车室内,有不少赴港的旅人,每个人面上表情各不相同,有兴奋向往的,有离愁别绪的,也有盘点行李踌躇满志的。

    周长城和万云替桂老师挽着行李箱,站在一旁,依依不舍看着他和朋友同事们告别。

    昨晚三人吃饭时,桂老师数次哽咽,反反复复保证一定有机会再见的,万云已经小声哭过一回了,睡觉前说好不再哭,今天不知怎么,到了分别这一刻,眼泪又要涌出来,周长城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哭的时候不敢让人看见。

    人世间,离别的眼泪总是流不尽的。

    “裘阿姨呢?真的不来送送桂老师吗?”万云小声问,又四处张望,甚至天真地渴望在人群中发现她隐藏的身影,就跟电视剧情节一样。

    周长城也四处看了几眼:“裘阿姨那样有原则的人,说了不会来,就不会来的。”

    万云低着头:“我还以为裘阿姨那样的坚强的人,会坚持到最后一刻呢。”

    周长城揽住她:“人心肉长,裘阿姨怎么会例外呢?”

    “你看桂老师,他其实也在等裘阿姨。”万云捅了捅周长城,暗暗示意他去看桂春生的神情,“我看他时不时望向站口。”

    周长城只是在内心无奈地叹口气,老一辈人和自己这一代总有代沟隔阂,很多事情又不愿意直接摊开来讲,或许也是不愿解释,次次都说得云山罩雾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其实不太明白桂老师和裘阿姨的这种相处与选择,两人感情如此稳定,怎么会说舍得就舍得呢?

    还有四十分钟就要登车了,桂春生和朋友们一一握手告别,说好要保持联络,可大家年纪在这儿,再加上一些客观原因,浮云一别,恐怕就要流水数年了。

    人到中年,知交零落,独行人世才是常态。

    等桂老师的朋友们逐一离去后,周长城和万云才围了过去,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几句话,很快就轮到桂老师检票的那趟列车了。

    临近十点,有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手持喇叭出来喊:“到香港九龙红磡站的旅客,请拿好车票和证件准备上车!证件检查严格,不要侥幸!不要作假!不许携带违规品!一经发现,一律不准上车!”

    在检票口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可见出境检查之严格。

    广九铁路由英国人牵头,修建于晚清,历经民国,在新中国成立后,和香港段切开联系三十年,直至1979年,两地客运段又恢复通车。这条铁路,以广州为起点,途径昔日同属宝安县的东莞和深圳、香港三地,见证了多场战争和许多家庭的悲欢离合。

    三十年多前,桂春生和二弟桂裴山在这趟列车送自己的大妹妹桂裴清在香港出嫁,如今,他又要重新踏上这趟相聚的列车。

    列车员这样喊了两遍,陆续有乘客动起来,去检票口排队。

    周长城和万云抓紧时间叮嘱桂老师,吃的药,喝的水,还有面包都放在行李袋了。

    桂春生一面和他们说话,一面想,看样子,松龄是真的不会来了。

    也罢,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

    桂春生这才拍拍膝盖上看不见的灰尘,站起来,保持着一个乐观的笑容:“阿城,阿云,桂老师要走了,你们保重自己,得闲了给我写信,我也会时不时给你们来电。”

    周长城和万云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最终眼泪还是掉落了下来,惹得桂春生也伤了心。

    桂春生把票和证件递给检票员,没有任何犹豫。

    周长城和万云在后面一直絮絮叨叨:“桂老师,在香港不习惯,一定要回广州来,我们在这儿等您!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们打电话!我们怎么说也要去接您回来!”

    桂春生用手捂住鼻子,顺手揩掉脸上的泪,嗓音都变了:“好孩子,回去吧,到了就给你们报平安。”

    火车按时开走,周长城和万云看不见桂春生的身影了,还在不停挥手。

    下回见面,谁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不哭了,”周长城抬起手臂,粗鲁地抹脸,又伸手去给万云擦泪,“我把厂里的传真号也给了桂老师,让他有空可以给我发传真,到时候我拿回家给你看。”

    “嗯。”说是不哭,万云还是流了会儿泪。

    跟桂老师第一回见面,就是在广州火车站,那时候的他和周长城万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桂春生以包容的心接纳了他们两个无处可去的乡下小年轻。如今,周长城万云二人又在广州火车站,送别了他。

    这个相遇和离别的圆圈,在此时此地,曲折地衔接上了。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万云坐在靠车窗的位置,心里空落落的,悲从中来,从此在广州这个地方,她和城哥只有彼此能依靠了,桂老师如此亲近的人离去,把她的心性感情也带走了一部分。

    周长城对桂老师依赖之情不下于万云,可他还能撑住,桂老师曾经说过的话,一直在鼓励他勇敢生活工作。

    万云上车后一直没说话,周长城有些担心她:“在想什么?”以为她担心往后和桂老师再无相见之日,安慰说道,“放心吧,我们的缘分不会这么浅,往后肯定能再见面的。”

    看姚劲成和梁志聪他们,时不时就会上来广州,等桂老师安稳了,只要想回来,随时都有机会。

    可万云只是摇头:“我在想裘阿姨,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桂春生昨晚对他们讲,往后裘阿姨若是有什么吩咐,请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务必出力相帮。周万二人自然是答应的。

    万云看着公共汽车的窗外,热辣辣的阳光落下,她的背后都是粘粘的汗,心浮气躁地想,之前万雪找她借钱,裘阿姨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让她做个到底的好人。这阵子桂老师前后办理证件,裘阿姨也会帮忙,她也说自己尊重桂老师的选择,可到桂老师要走了,裘阿姨为什么不能来送送他呢?刚刚桂老师的表情,看得人心都碎了。

    难道她只会要求别人,自己却做不到?

    如果这样,那万云就要去质问裘松龄,凭什么宽己严人?也刺一刺她的心!

    这种可怕得接近恶毒的想法,令万云吓了一跳,在太阳光底下冒出一丝冷汗来!她扪心自问,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去质问裘松龄?自己占了什么道理和立场?自己对他们两人的感情又有多少认知,就敢这样指手画脚?

    此时,有一个微弱但不能忽视的声音从万云脑子里冒出来,她以为,现在自己和裘松龄的关系,应该足够亲密了,亲密到可以说这些没有边界感的话。

    要是裘阿姨知道,恐怕又会认为这是一种自以为是吧?万云庆幸自己没有把刚刚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双手揉揉脸蛋,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随即,周长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们最近都别找裘阿姨了,桂老师离开,她恐怕也不会想见我们。到了中秋再请她来家里吃饭。”

    珠贝村的小院子,桂春生收了地契,让周长城和万云放心住下去,不用张罗搬家,自然也不用他们交房租,打理好房子,让房子里头有点人气即可。所以现在小院子里,除了桂老师离开,其余一应不变。

    周长城的话让万云默然,不禁想起上周裘阿姨送桂老师回家,她们之间的那番对话。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周长城在房间里看明天赶着要用的设计图,桂老师则在忙着接电话,他要离开广州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不少朋友都约好要给他送行,桂老师交游广阔,人缘也好,每天都少不了应酬这些事。

    裘松龄带着他去办一个麻烦的证件,奔波了大半个下午,颇为疲累,不愿立即开车,就在楼下书房的摇椅上躺着假寐,万云给她拿了水进来,轻声问她要不要吃碗小云吞。

    “我的胃不好,晚上吃得也少,但是阿云你的手艺好,我就却之不恭了。”裘松龄睁开眼,喝口水,跟她一起去了吃饭间。

    万云把拿碗清淡的小云吞端出来,裘松龄坐下,慢条斯理开始吃,她吃饭时上身笔直,挺拔自然,几乎没有声响,看得旁人也觉得赏心悦目。

    “裘阿姨,您吃饭也好看。”万云不由赞道。

    裘松龄更小的时候,家里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这些年已经放松许多,放下筷子和瓷羹,又喝口水,擦嘴,她吃得确实不多,碗里还剩小半碗:“吃饭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万云就笑,裘阿姨和桂老师一样,站坐行蹲走都有一套理论,比如是人吃饭,不是饭吃人,饭桌上不能弓腰塌背,喝汤不能有声响,说话要直视他人等等。

    万云收拾好碗筷,回头看裘阿姨精神好了些,坐在饭桌边上,单手托着腮,看着美丽,却有些寂寞,于是和她说起话来,也是带了点试探的意思:“裘阿姨,您为什么不把桂老师留下来啊?您可是他最重视的人了。”声音说到后面,又小了下去。

    裘松龄冷不丁听到万云这样问,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才笑了笑,否认:“我不是阿桂最重视的人,他最重视的人是他自己,无人能越过他本人去。”

    “啊?”不知怎么,万云有点不相信裘阿姨的话,桂老师平日里对裘阿姨嘘寒问暖,也会为了她的喜好而做些幼稚的事情,只要一见面就是笑声不断,只有很喜爱了,才会把爱意具体到日常生活里,如果这都不算数,万云觉得那许多人的感情都不值一提。

    “不过你这么说,我心里很舒服。”大概是真的累了,这个晚上的裘松龄说话比白天要柔软很多,但随即又微微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或许是和桂春生的别离在即,万云总感觉焦虑,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望:“那您为什么这么大方,就这样让他走啊?还帮他□□件。我以为,广州的一切都很好,您很好,我们和桂老师相处得也好,至交朋友都在,他会舍不得我们,至少会舍不得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听完万云的话,裘松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仿佛在说,人怎么可以如此狂妄自大?桂裴华这样的人,怎会为了他人的意见而停留?

    “万云,你认识阿桂多少年了?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裘松龄问她。

    万云歪歪头,想了会儿,带着确定的语气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八七年春节,现在是九二年,说起来,现在也有五年了。桂老师一直都是我和城哥的良师益友,他温厚慈爱、见识多、说话有趣、讲道理、出手大方,还很尊重我们这些小辈。他是个君子,是大大的好人,如果不是他的照顾,我们夫妻两个不会这样轻易在广州立住脚跟的。”

    裘松龄了然,不怪得万云会以为阿桂能为了他人改主意,他们是遇上了桂春生的好时候,而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我认识阿桂的时候,他跟‘好人’两个字远远扯不上关系。在我们十来岁时,他就有个诨号,叫‘西关闯王花大少’,花同华。他是大哥,后面跟着一串不着家、不着调的小少爷,街坊们把他们做过的荒唐事编成顺口溜来唱。”

    “我现在还记得一句,‘西关桂,河南秦,荔湾谢,掷万金,入水潭,败家金菠箩,一串又一串,无十年,钱换人’。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

    “阿桂是长子,长辈们总怕他不生性,从小就当继承人培养,教他责任、担当、稳重,可家里管得越多,压制得越厉害,他逆反心就越强,什么都跟家里反着来,拿定主意要做的事绝不回头。家里让他做生意管公司,阿桂偏不,说要不从此堕落花街,要不学南海十三郎入梨园效力,再要不就去教书,而去学校教书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目的,还是为了追女学生去的,桂家长辈拿他根本没办法。阿云,你不知道,那时,不论长辈、平辈还是小辈,谁想和他正经说句话都难,只有人家顺着他,没有他顺着别人的。”裘松龄一开口,就是如此劲爆、匪夷所思的往事,听得万云一愣一愣的,这是她所认识的桂老师吗?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过既然是往事,就没有必要再多提了,谈眼前吧。

    “虽然中间我们有二十年没见,因为这种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性格,让他是时代中,吃了比别人更多的苦头,后来言行举止虽有所收敛,但坐下来一谈话,我就知道他本质上还是那个桀骜自负的‘花大少’,小事情他会顺着我,可一旦涉及到他必须做的决定,他想做的事情,那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你说阿桂是否会为了我们谁留下?”裘松龄摇头,“他走或留,都一定是从自己的心意出发的,你我都没有本事留下他。”

    从周家庄平反回来,他一再坚持不肯找合适的时机赴港,而是独自留在广州。

    决定要把周长城和万云两个外人接回家里来住,哪个亲朋反对都无用。

    到现在,因为对两个儿子感到愧疚,说舍下广州的一切,立即就开始办签证。

    这些就是桂春生的决定,无论中间有多少阻拦和不快,他做下了,就一力承担,从不诉苦。

    还有两句话裘松龄没说,桂裴华于她,是交心的伴侣,是互补的男人,但男人身上的通病,自私、固执、不可违逆、大男子主义,他一个不少。

    裘松龄让万云帮自己续杯水:“我帮他□□件,因为知道留不住他,大家相识一场,不如成全他。我相信,哪一日我想离开,即使他不舍得,但也会在这些事上送我一程。”看万云听得入迷,她笑笑,有种罕见的温柔,“你还小,爱是爱,恨是恨,分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很少谈爱恨和理解了,我们谈命运和接受。身边的人很重要,但能力范围内,自己最重要。”

    认识裘阿姨这几年,万云从未听她说过这么多话,桂老师的离去,其实也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不然向来惜字如金的她,不会和自己说这些前尘往事。

    “就是今天,阿桂让你们见到的,都是他自得的一面。但是,世明的过身,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父丧子,哪是什么轻举轻放的事情?当父母的,一生一世都会自责。他夜夜睡不着,日日受煎熬,却还要让自己吃药养好身体,保持坚强的心性,因为还有世基和孩子们在。”裘松龄仿佛有许多共鸣,声音脆弱得一折就断,万云只好轻轻抚住她的手背,“他也苦,你们别看到他的决绝,也要看到他心痛的地方。”

    裘阿姨的话,让万云的鼻子堵堵的,眼睛发湿:“真希望能为桂老师做点什么。”

    “保重自己,好好生活。”裘松龄一直认为言多必失,因此没有必要,她很少多说话,今晚是因为长久的孤独,也是因为离别在即,胸腔中有郁气,谈到这里,就说了不少。

    “裘阿姨,”万云低哑着嗓子,双眼朦朦地看着眼前这张美人脸,说,“难怪桂老师说您是最心软的女人。”

    闻言,没想到一向来冷清有距离感的裘松龄脸上竟染上了红晕,神态中,有一抹无法忽视的女人柔美,动人心神。

    其实关于桂老师的过去,万云还有好多疑问,只是讲了这么久,裘阿姨累了,她也没敢再往下问长辈不提的事,只能就此打住。

    经此一晚,万云觉得自己和裘阿姨之间有了更隐藏、更深入的联系,她觉得自己在心灵上可以稍稍靠近裘阿姨,甚至可以稍稍踏出一点界限。

    但裘阿姨的态度实在太缥缈了,让万云深深不确定。

    后头桂老师收拾行李的时候,万云自告奋勇去帮忙,结果根本没帮上什么,他自己就收拾好了:“家里的东西,全都留给你和阿城处理,不必问过我。”

    自从裘阿姨说了桂老师年轻时是风流子之后,有时候万云透过他这张有了岁月痕迹的智慧脸庞,也会想象一下桂老师当初招摇过市的风姿,结果摇摇头,想不出来当时的境况,桂老师在她和城哥这里,就是世上最好的长辈。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到了工业区附近,周长城和万云下车,抬头看,已经接近中午的时间,该到餐馆去吃饭了。

    “裘阿姨那头…”万云张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城哥说得是,裘阿姨最近肯定不愿意见跟桂老师有关的人,还是别去讨嫌了。

    “别想了,给裘阿姨一点时间。先去吃饭。”周长城拉过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而被两个小年轻惦记的裘松龄,又恢复了单身,今日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照常办公,一切与往常一样无异,大概到了十点钟,她忽然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反锁,又回到位置上坐下,摘下手上的卡地亚手表,放在眼前,看着秒针一帧一帧地走动,最终时钟走到了十那个点数,此刻广州站往香港九龙站的列车已开出了吧?

    裘松龄看向钟表的双眼,清晰了模糊,模糊了又清晰,最终重新变得明亮,不远处的珠江江面,水波平稳,金光粼粼,今天是个好日头,忽而听到几声船鸣笛响,“呜,呜呜——”

    第168章 第 168 章

    桂春生的离去, 除了裘松龄需要时间去粘合那颗破碎的心,就是周长城和万云夫妻也需要花时间去适应这种变化。与一个互相倚赖的亲人分开这件事,给这对小夫妻带来的日常生活的影响就是, 他们如今没有办法一个人待在珠贝村的小院儿里, 每日必定是同进同出的,有时候一人洗澡,另一个都要隔着门口说话,说什么都行, 唱歌也行,只要能听到一点响动,好像要确保在天地间,自己并非独自活着。

    本来, 两个成年人应该有面对一切变化的勇气, 可是正是这份脆弱, 让周长城万云二人变得更为靠近对方。广州这座偌大的城市, 于他们而言,又重新变得陌生, 两个没有根基的外来人,此时只剩下彼此。

    好在,在这百般变化的滚滚红尘中,世间仍能容得下一对平凡普通的少年夫妻。

    “城哥, 帮我把毛巾拿进来!”万云在浴室里开了花洒,淅沥沥的水从头顶落下,她伸手到墙壁上拿毛巾,摸了个空, 抬手把脸上的水擦干,闭着眼, 朝外头喊人。

    “来了,又忘了拿!”周长城放下手里的信,到外头去给万云拿晾干的毛巾。

    “谁的信?”万云把浴室门开了条缝,拿过毛巾,问一句。

    “师父和师娘的。”周长城靠在浴室门口和万云说起话来,“师父正式退休了,给我们寄了退休宴那日拍的照片来,现在小梅长得比师娘都高了,等会儿你看看。师父小梅跟师娘都到市里去了,师父在小伟单位附近摆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现在生活挺平静的。师娘说你给她买的衣服很合身,大家都夸她穿得好看,在信里说谢谢你。”

    “喔,师娘喜欢就好。”万云冲洗干净头发上的泡沫,又拿毛巾擦干水,她成日在厨房和餐馆,里头都是油烟味,每天光是洗澡就要洗二十多分钟,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换一遍。

    洗完澡,收拾桌上的东西,反锁小院儿的大门,夫妻俩儿关灯上楼。

    万云眨着眼睛问周长城:“周工,你会不会嫌弃我身上都是油烟味儿?”

    周长城放下那封信和两张照片,故意在她身上嗅来嗅去:“什么味儿?什么味儿?我怎么闻不到?香香的,只有香皂味!”

    “贫嘴!”万云被他闹得浑身发软,头发半湿,斜斜躺在床上,嘻嘻笑起来,但脸上想知道答案的那点执着和认真,却不像开玩笑的,“我是说真的呢!”

    广州街头可不乏光鲜亮丽、白净喷香的女子,有时候万云都觉得自己要被厨房的油烟给腌入味儿了。

    “万老板,那你嫌不嫌弃我身上都是机油味?”周长城反问万云。

    他所在的昌江精密广州厂,除了办公区域,车间里头全是机器,为了保障机器的使用年限和产品质量,尽量不进灰尘,有些车间是封闭不能开门窗的,只能在高墙上装大型抽风机,夏天时开工业风扇吹机器,给机器降温。有些机器用电,但一定要用到机油,机油的味道成年累月地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发酵,味道又重又腻,刚开始进去的人不适应,甚至会反胃呕吐。

    周长城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每日浸淫其中,和操作师傅沟通,怎么可能不沾上味道。

    “那行,咱们一对臭公臭婆,谁也别嫌弃谁。”万云笑着搂住周长城,亲一口。

    周长城抱着头发还没干透的妻子,吻了吻她的脸颊,想到远去香港的桂老师,有种突如其来的温情,结婚时觉得自己多了个亲人的感受又找上门来,这种温情令他不由自主说出类似誓言的话来:“小云,我会好好珍惜你,珍惜我们的婚姻。”

    他不是个口花花的男人,他没有说天长地久,但有些话比永远更真实。

    “嗯,我也会珍惜你。”万云抱紧自己的丈夫,久久不肯放开。

    奇怪的是,桂春生离开后,万云餐馆里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这倒和桂老师无关,当然。论起来,似乎也是有点间接关联的。

    桂春生留下一应事物,都让周长城和万云处理,小两口没有动他房间里的东西,日常打扫通风,只是把那台彩色电视机换到自己房间,又把自己房间的黑白电视拆下来,搬到了快餐店,放在收银台边上一张较高的桌子上。

    周长城叫李腾飞帮忙,给快餐店的电视装了天线,也能收到香港那边的电视台,甚至还能转播台湾的电视台,于是一到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间,万云也不怕费电费,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大,又专门挑耳熟能详的电视剧来播放,《新白娘子传奇》、《大时代》、《皇庭壹号》、《青青河边草》等,都是当时人人追着看的剧集。

    也是没想到,只是在店里多摆了台不怎么起眼的电视机,店里来吃饭的客人就比往日翻了一倍,嘴里吃着饭,眼里盯着收银台边上的电视机。

    附近的工人,大多都是住在厂宿舍的,愿意花钱的就喝酒打牌去舞厅,愿意攒钱的,下了班连个去处都没有,最多就在工业大道上溜达散步,哪里有免费娱乐他们就去哪里,尤其是到了晚上,大家吃过饭出来,就挤在云记快餐店门口,勾肩搭背地看电视。

    原本林彩霞烦这些来看电视的人,不吃饭,又堵在店门口,人人进出都不方便,但是万云没让她赶人,而是在做晚市生意时,还放几大锅价格实惠的糖水出来卖,像是木瓜牛奶、莲子红豆沙、海带陈皮绿豆沙、番薯芋头糖水,也不贵,拿个吃饭的碗,套个透明塑料袋,插跟吸管,客人一拎就走,每碗三毛钱,谁都喝得起。

    那些看电视的,嘴馋就会买一碗来喝,夜里人又多,来来往往,就算不留下看吃饭看电视,喝个便宜糖水也不是什么大消费,这些糖水一个晚上下来,至少得卖出去三百多碗,几大桶的糖水都能清光,林彩霞装糖水装得手腕都痛,胡小彬更是厨房前后走来走去忙个不停,一天下来,汗水打湿全身,就没有个干爽的时候。

    别小看这些钱,一碗一碗加起来,也是不少的,万云收钱收得喜上眉梢,晚上周长城下了班也得过来打下手。

    袁东海在旁边看了,羡慕不已,直夸万云做事灵活,恨不得那三毛三毛的钱全是记到自己账本上的,又悄悄地摆了另外一个锅,锅里挤满了之前被除掉的各类串串。

    万云看袁东海还算老实,虽然也有争生意的意思,但他卖的是咸口,跟自己的甜口糖水不相撞,甚至还有互补的意思,反正把两种口味的客人留在自己店里就行,何况他卖出去一串鱼蛋,里头有两成半是归她的,随他去了。

    九月底,一算钱,万云发现餐厅生意开始慢慢走出低谷,客源稳定上升,总营业额从不到三千,涨到了五千左右,跟去年同期相比,涨了两倍,按这个势头下去,下个月应该还有机会再涨一点儿。

    万云在收银台低着头,认真按着计算器,除开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成本、损耗、税费,最终呼出胸中一口窝囊鸟气,在心里宣布,从这个月起,云记快餐,正式盈利!

    旁边的快餐店看万云一台电视就能吸引到这么多人,陆续也有几家开始装了电视,学万云夜里卖小吃和糖水,于是又分掉一批客人,但总体的客流量和每日流水,都较为稳定了。

    此时,还有另外一件事,让云记快餐上了一个台阶。

    云记快餐开始做盒饭外送。

    这件个决定,还得从周长城和洪金良身上说起。

    洪金良的废料回收公司一直都是昌江精密的合作下游,但葛宝生走后,他跟昌江里头的线就断了,拿到手的料比之前少,眼看着昌江精密订单多到忙不过来,要找其他供应商做外包,洪金良眼热啊,别的不说,跟在昌江后头吃剩饭,也够他消化的了。

    可葛宝生这人运道不行,从昌江出来,和洪金良又闹翻了,工业区就这么点大地方,谁不知道谁呢?所以洪金良在昌江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一些较有价值的废料,是分不到他公司了,更别说找他做供应商。

    直到周长城开始慢慢接手葛宝生的工作,并且现在职位越升越高,越来越受公司重视,洪金良又把结交人脉的算盘打到了周长城身上。

    但新上任的周工不嫖不赌、不抽烟不喝酒,连纸牌麻将都不打,更别说去舞厅唱卡拉OK,极少应酬,只是在厂里埋头做事,似乎一点破绽都没有,让洪金良无从下手。

    大概是因为葛宝生离开昌江时,跟金良回收有点牵扯的缘故,姚生很厌恶厂里的采购和领导层跟合作商走太近,哪个当老板的都不能容忍员工吃回扣,至少明面上的大回扣不能浮出来,更不能让他知道两者之间有往来,所以周长城和供应商的距离一直都保持得较远。

    那晚,洪金良从按摩店走出来,嘴里还叼着根烟,脸上尽是放纵过后的餍足,走在路上双腿打飘,看着周围的莺莺燕燕、灯红酒绿,顺道咂摸了一下昌江的周长城,他就没见哪个男人活得像周工这么死板的,广州这样的花花世界都不会享受,净懵佬,唔识叹!

    周长城对洪金良印象不太好,倒不是他那公司和昌江合作的由头,昌江的废料给谁不是给,他又管不到这头上,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如果有周工在中间说两句好话,下游合作商能拿到的好处肯定要更多一些。

    周长城不喜欢洪金良,是因为他跟葛宝生是好朋友。

    葛宝生数次说过洪金良这人做事粗糙,没有一点专业素养,听不进建议,一股江湖草莽气,好几回拉回来的小客户,都让他的不认真给做死了。

    两人拆伙,责任是一半一半的。

    只有投入工作了,才会发现做事不认真的人有多讨人厌,再加上自己也算有点供应商决策的话语权,周长城深知中间的顾忌,因此当洪金良靠上来的时候,他是不接套的。

    有一日中午,周长城下了班,出门去快餐店吃饭,顺便看看店里的生意如何,要不要帮帮忙,没想到路上遇到洪金良带着他两个小弟出来觅食。

    洪金良这种混江湖的滚刀肉,哪儿这么轻易就放过落单的周工,硬要请他吃饭,周长城烦不胜烦,既然都是要吃饭的,就带他们几个去了云记快餐。

    正是中午用餐高峰期,云记快餐店里人多得在排队,万云在收银台里收钱,旁边的电视里播着正在施法的白娘子,她抬眼就看见了周长城,笑着朝他挥手,又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一份午餐,示意他直接进来吃饭。

    看到忙碌的老婆,周长城笑,越过人群,也不管身后的洪金良等人,走到收银台里面,夫妻两个默契相视一笑,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对儿。

    “城哥,饭菜我装出来了,你自己找地方吃。”万云眼疾手快地收钱找钱,还得抽空对拿着菜盆的客人说,“您慢用。”

    周长城看着店里的桌子坐满了人,拿起餐盘,直接站在万云边上开始吃饭,等会儿还得回去上班,顾不上站着还是坐着了。

    洪金良等人看周工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踮起脚,透过热闹的重重人群,瞧见他和一个面容秀美的女人说话,哟,真嫂子在这儿呢!

    “嫂子,你这快餐店生意不错啊。”洪金良手上拿着快餐盆儿,带着两个小弟排队过来结账,立即攀谈起来,也不管自己比万云大了十几岁,张口就叫人嫂子。

    万云没见过洪金良,不应他这句“嫂子”,收了他的饭钱,又疑惑地转头去看周长城。

    周长城微微皱了皱眉头,不情不愿给万云介绍:“洪金良,洪老板。”

    喔,这就是洪金良,万云了然,果然跟城哥说的那样,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混子,气质比脸上有刀疤的拉哥还糙,嘴里的烟臭味隔着五米都能闻到,真不知道宝生哥当时是怎么跟他合作起来的,现在跑到自己店里来干嘛?

    但来者是客,她还是露出一个对客人的笑:“洪老板,请慢用。”

    洪金良笑呵呵的,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接过万云递过来的钱,哎哟,周工藏得够深的,两公婆都在工业区,那就好办了!干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都是搵食,大家交个朋友嘛!

    吃完饭,店里的客人也慢慢散了,林彩霞和郑阿姨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餐具,喊胡小彬一起抬进后厨,洪金良则是拿着根牙签慢悠悠地剔着那口黑牙,看万云闲下来,凑上前去说话。

    周长城就是看洪金良还在店里,因此吃完了饭也没立刻走,在店里帮忙把铁架橱柜上装菜的大盘子收进厨房去,洪金良赶紧喊小弟去帮忙,但被万云出来制止了:“别别别,厨房重地,客人免进。”

    那两个跟着洪金良的小弟看大哥眼色,就缩了手,走到外头去等了。

    “嫂子好本事啊,能在工业区开店!嫂子贵姓啊?”洪金良这人,嘴里是能说出两句好话的,不然也不会能把自己的小公司周转下去。

    “免贵,姓万。”万云刚刚看周长城有点无奈,伸手又不能打笑脸人,只能报上家门。

    “万老板,失敬失敬。”洪金良立即改口,自己大老粗,喊一个小姑娘做嫂子,周长城年纪又不大,又不是什么大老板,不过是个小工程师,要不是为了生意,当他愿意呢!

    周长城洗净手,从厨房出来,站在万云旁边,有些阻止他们交谈的意思,表情淡淡的:“洪老板,吃完饭,也该回去上班了。”

    “是是是。”洪金良怎么会瞧不出周长城的意思,不过既然扯上线了,那就不能轻易放过,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对万云说,“万老板,可惜你这个店在二路,我那小厂在五路,不然我天天都带八个兄弟来你们这儿吃饭!你送不送盒饭啊?要是送盒饭,我早晚都得订餐!”

    就是这话,给了万云提示!

    是啊,她怎么忘了,自己就是卖盒饭出身的,工业区附近好多小厂子是没有饭堂的,工人挤在租房和宿舍里,中午更是没有做饭的条件,盒饭摊子和快餐店就成了他们的选择,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办法招揽客人,骑三轮车送快餐呢?

    洪金良还在喋喋不休地感慨二路和五路之间距离太远,周长城已经半拖半拉把他给扯出去了:“洪老板,欢迎下回再来。”

    等这几个人走了之后,万云心里涌起一股冲劲,送盒饭!要是忙不过来,就招个临时工去送!这笔钱一定要想办法赚到手!

    晚上,万云就把自己的“宏图大计”跟周长城说了。

    送盒饭是快餐店生意手段的一种,周长城同意是同意,不过他不建议发展洪金良那个顾客:“洪金良这人,说话做事总有些旁门左道的,他是想通过我,多多回收昌江的旧料和废料,中间也有宝生哥的缘故,我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就一直没怎么说话。还有一件事,昌江从去年开始,不是一直在找供应商做简易的订单吗?他也想分一杯羹,但机器和能力跟不上,梁志聪和我审核的时候,先就把他给排除了,他现在想走送礼拉拢路线,采购的几个人都喝过他的酒,不过厂房和技术始终不达标,事情没办成。”

    还有这么一段公案,万云这才知道为什么周长城这样忌讳和洪金良走太近。

    “那行,他那儿我不去送,但他要是来我们店里吃饭,我不赶客的啊。”万云也是要做生意的,何况这是正常吃饭,跟昌江和周长城那儿扯不上关系,算不上“家属受贿”。

    “没问题,他吃饭你就收他钱,他要是想跟你说些有的没的,你别理他就行,全都推给我,我来对付他。”周长城真喜欢万云的这份拎得清,伸手捏捏她的脸。

    “别捏呀!”万云倒在他怀里,哼他一声,掰着手指头算,“如果送盒饭的话,就从电器厂的杨哥那儿开始好不好?我是想,如果他一顿能拉到十个人头,我就送他一顿饭,要是不够十个,就收半份饭钱,每天送到电器厂门口给他,免得他跑。其他人那儿也一样,都以十个人头为单位。怎么样也要给组织者一点甜头。”

    自从万云的店搬到工业二路,杨卫星就很少跟老乡去她那儿吃饭了,大中午的走几条街,就为了吃个快餐,大家真是懒得动,所以他们也有一阵儿没见面了。

    “可以啊,我听说杨哥又升职了,现在是生产线的副经理,肯定又带了不少老乡进厂,十个人对他来说是湿湿碎。”周长城答应明天上班就去找杨卫星。

    “那收钱怎么收?”周长城又问。

    收钱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万云顿时苦笑:“钱的事,能不过他人的手最好,不然多了少了,谁都说不清,现在也没有更好可信任的人。我们这种小型餐饮一定要收现款,尽量别有周期,不然人家吃完不认账,几十块上百块,不多不少的,就容易收不回来。”

    “所以,我想了想,做好订单,对好数量,让胡小彬去送货收钱,客人点数后签字付钱,再叫小彬把钱拿回来。”万云算着数,“一天能送出去六十盒,就已经很有赚头了。小彬是个老实孩子,一顿一顿往回拿钱,应该还是信得过的。”

    他们夫妻势单力薄的,又无亲眷在广州,只能将信任寄托在用久了的员工身上。

    周长城想了一下,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要不怎么说人多力量大呢,他们就是少人力。

    “好,先做起来,要是能成最好,不能成…”周长城长叹,“不能成,至少尽力了。”

    第二天周长城就去找了杨卫星。

    杨卫星一听周长城的话,果然爽快答应:“行啊,别说十个,三十个我都给你拉到手!我们厂怎么说也有上千人呢!以前我就喜欢吃万老板做的菜,偶尔馋了,休息日才走过去吃一顿,要是她愿意送来,多多加点辣椒,别跟外头摊子似的,吃他们点儿料就给脸色。大家都是朋友,我巴不得天天吃呢!”

    电器厂有大食堂,但不符杨卫星的胃口,他就好那种小炒菜,顿顿吃都不腻。

    第一个客户的外卖盒饭订单就这么定下来了,隔日就开始送。

    刚开始数量不多,杨卫星那儿拉到二十三个人,是胡小彬骑车去送的,只要是给杨卫星的,万云都在里头装多多的菜,压得实实在在的,杨卫星次次都想,这万老板也够老实的,赠送的盒饭也给这么多,他每顿都吃不完,于是又卖力帮她再拉了两队人。

    除了电器厂那头,万云又找广告店印了云记快餐可送盒饭的小传单,不是饭点的时间,她就让胡小彬骑着三轮车,载着林彩霞,到各个小厂门口去发,传单上写着几样常做的荤菜素菜,且云记快餐承诺,只要一个订单满了十个人,就赠送多一盒肉菜和半盒辣椒酱。

    像杨卫星那儿一来就三四十盒的订单量少,大多都是三五个人或十来个人一起合伙订的盒饭,送盒饭时,万云让胡小彬一定要问客人,晚上要几盒,明天中午要几盒,不论多少都送,风雨无阻,甚至袁东海摊子上的汤米粉也送!

    原本万云还想在店里拉条电话线,这样客人要是想订餐或临时加减数量,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但不是每个作坊和小厂都有电话的,打电话对这些对吃穿要求不高的外来务工人来说,是很麻烦的事,思及至此,这个念头就此打消。

    胡小彬最近忙得苦不堪言,洗菜炒菜送盒饭是身体累,收钱回来是心里累,每日都害怕云姐哪日发现收少了钱,万一要他垫款怎么办?因此胡小彬忙了一天,累得倒头就睡,他本来话就不多,现在话又更少了。

    而林彩霞和郑阿姨连带着也有怨气,生意好了没加工资,还要额外装盒饭,万老板也太不把他们这些员工当人看了!当老板就能奴役员工了吗?

    万云何尝不知道盒饭的事情做起来,店里人手就会缺,但她现在又不乐意再招一个全职的工人,因为很快就要到十一月底了,到时候就是工业区全体餐饮业的淡季,养多一个人,对她而言就是不必要的负担,于是又到处张罗起到店里帮工的零工来。

    原先帮他们找店铺的小马,替万云找了个零工,是个腿脚有些障碍的大叔,做事情没问题,一个月给八十的工资,和洗碗工郑阿姨一样。

    万云看到这个跛脚大叔,一下子就想起了姐夫,店里急着用人,她没考虑多久,就要了,再给小马掏了十块钱的介绍费。

    这大叔姓龚,大家叫他龚叔,不在万云这儿帮工时,他就在拉哥那栋楼里搞卫生,是广东人,有白话口音,普通话说得极差,基本上不会说,跟人沟通时只能比手画脚,好在还认识字,听不明白就写,慢是慢了点,但勉强能用。

    万云本来还担心龚叔和胡小彬能不能和平相处,但没想到两人鸡同鸭讲还挺和谐,反正手指点点就开始做事,洗菜擦盆洗锅抬餐具,干活就干活,又不用语言交流。

    有了龚叔帮忙,炒完菜的胡小彬就有空骑车去送盒饭了,多送几回,把整个工业区的大街小巷都摸了个熟,再多送几天,他就爱上了一天中出来放风的时间,能出来呼吸点空气,好过一整天泡在厨房里,送盒饭时和客人说话也是快快乐乐的,真心诚意给店里拉生意。

    重要的是,云姐还私下给他加了十五块钱工资!林彩霞那个关系户都没有!

    店里送外卖盒饭这件事,给云记快餐增加了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一天送出去的盒饭至少能收回一百至一百五十块不等,整月下来,就像是开了另一个小店。

    十月底看账本时,万云满意于这个月的收入,准备让龚叔留到年底,明年开春,看生意情况,酌情考虑要不要再请个全职的员工。

    第169章 第 169 章

    店里的生意好起来, 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心中负担都减轻许多,但是这种好并没有持续多久, 到了十一月底, 门口人群就渐渐清冷起来,又到了工人们回家过年的时候,即使是盒饭数量,也基本上只能维持在三十盒左右, 后面更是越来越少,干脆就停了,其他餐馆的情况跟她差不多,闲得在外头打苍蝇。

    因为去年已经经历过这样的冷淡, 在今年重新遇上淡季, 万云的接受度很高, 每一行都有旺季淡季, 她铆足劲儿,在另外的时间把钱给赚回来就好。

    如今稍稍闲下来, 每日营收流水也算稳定,万云开始回头去想,又和周长城讨论开店一年多以来的心得——没办法,目前她只有周长城这个完全信得过的“好朋友”, 即使是袁东海这个“同行”,她也认为说起此类认真的话来累得慌,或许也是因为之前袁东海反水的事,让她心里始终多了一层防备, 两人之间,许多交心的话已经不说了, 每日见面讲的都是生意和账本。林彩虹倒是个好选择,可她太忙了,大家也有一阵儿没见了,暂时还聊不上。

    万云思索的点在于,去年刚开业和上半年的焦灼是否是必要的?

    尽管从前没有任何这样正式开店做生意的经验,她也有点琢磨过来了,每个店从开张,到冷清,到咬牙坚持,再到附近的人开始熟悉这个店的存在,保持住饭菜的口味和干净,时不时变换一下菜色,每个月搞个特殊的日子,赠送顾客一点小甜头,渐渐就能把客人留住。

    这是一个生意必经的过程,只是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前头就会彷徨着急,四处求神拜佛。

    以前在县里卖瓜子,之后在五十米街卖盒饭,自己的打算就是,这个地方不灵,那就换个地方,可以扛着摊子到处跑,买卖做得很灵活,但也零散,遇到的都是涉及到低自尊的问题。现在有了个店铺,不能随意挪动,固定的餐厅带来固定的客源,自己勉强也算个小有资产的人,学会对餐厅里的一切人和事负责,还得学会和附近的消防、工商、街道、同行、环卫、民警、街霸等多方打交道,尽管还只是个小老板,可心思也变得玲珑复杂多面起来,不再说大不了就回老家种田这样的话。

    因为她学会了和这些具体的麻烦去抗争。

    万云认为,现在的自己有一种从内心深处成长出来的力量,历经了餐厅的低谷,再面对它的丰裕的盈利,心态竟难得地没有自满自得,反而是认为自己还有许多未曾发掘出来的能量,往后再遇到什么样的困境,她都一定会有本事和耐性跨过去。

    又是一个夫妻谈心的夜晚,这是他们两个固定下来的私房节目。

    自从上回周长城醉酒从东莞回来,夫妻两个大吵一架又和好后,他们就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要敞开心扉谈话,即使这一段时间心态上没有任何变化,也必须聆听对方的心声。

    沟通是保持夫妻关系重要的桥梁。

    “城哥,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开店只有一年,先头感觉自己熬得好辛苦,但每一日都有新的收获,从前的我是扁扁的,现在的我是圆圆的。每回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但过一段儿,发现又还能再承受一点。”万云坐在床上,脸上都是认真思考的神色,她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这种夹杂着痛苦和欣喜的情绪,就用手指比划了圆和扁的两个形状,“当然,以前,以前好像也不错,但是现在的我又不一样了,每一日我都能感受到这种不一样。”

    “是不是觉得自己更有勇气去面对每一个瞬间的自己了?”周长城尽管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参与餐厅的经营,但是自我成长这种事他并没有缺席,周工也在努力进化自己。

    “对!就是这样!”万云抱住周长城的手臂,兴奋地贴上去,打开了话匣子,“刚开始,菜做得不好,被客人挑剔这也好意思开餐馆,我就难过得不行;被环卫的人骂我们厨余垃圾没倒好;摆了个桌子在门口被城管三番五次地说,还罚款;有专门讹人的客人快吃完了,不知从哪里弄出个蟑螂,硬要我们退钱;拉哥和他的那帮小弟也不那么靠谱,搞得我们差点被敲诈;还有,还有夏天的时候,有一个星期我以为要下很久的雨,菜价会涨,就加大了采购,结果都烂在厨房,最后只能丢了。再加上生意不好,我心里就提不起劲儿,觉得这餐馆开得委屈又憋屈!算个屁的老板!还不如回去卖盒饭好了。”

    “但把这些事一一摆平后,又觉得自己其实挺了不起的!其实回头看,有什么的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来了,解决就好了,自己实在没必要想七想八的。今天有今天的功课,明天有明天的太阳。”

    周长城显然也是明白这种感受的,不单只万云有话要说,他自己也一肚子的成长经:“我有些同事,一到上班点就说要去坐牢,可是我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坐在办公室里就精神抖擞,其实就这么一双手,一颗脑袋,但感觉自己能打个天下回来。以前和香港那头开会,总担心他们嘲笑我的粤语和英语口音,每次声音都小小的;又担心说错话,给其他部门留了把柄,梁志聪在会后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偶尔还要忧心文才和丁万里他们两个给我惹麻烦回来,搞得梅副厂长和其他人投诉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小部门。”

    周组长将在今年十二月,正式担任昌江精密广州厂项目部经理一职,现在是准经理试用期。

    姚劲成终于放弃了在外头招聘专门做项目管理的人进来,因为目前为止,招聘进来的人都磨合得艰难,待不长久,没有比周长城更合适的人选去做这份工作了。现在只要是放在广州厂的生产的订单,不论大小,不论是否外发给供应商,全要在周经理手上过,厂里明年还要再给他招兵买马,扩大队伍;与此同时,他还兼任设计组组长。

    在某种藏在水面下的涌动中,周长城的隐形权限很大,不过大家没有改口,仍叫他周工,目前这种权限的威力也还没有浮出水面。

    “现在呢?”万云双眼闪亮亮地问,她喜欢听周长城说这些,尽管行业不同,但两人的步伐是一致的,没有谁比谁更落后,或更靠前。

    理解是万岁,互相理解是万万岁。

    “现在就觉得,思想简单点,不会就学,错了就认,认了就改。吃了这个教训,下回不要再犯就行。那些小节上的纠结和自我消耗,都是把自己看得过分重要。”这两年,周长城的内核逐渐打下更为坚实的基础,他放弃了自怨自艾和自我怀疑,相信自己不是说说而已,“不是说自己的感受不重要,是没有重要到非得把自己困在里面,跟自我惩罚一样,去反复鞭打自己的心。困住的时候,就抬头看一看外头的世界,先放过自己。等好点了,再回头去对抗那些外界的困难和心里障碍。”

    “小云,在我们刚到广州的时候,桂老师就提醒我们,生活是需要抗争的。”周长城背靠在床头,怀里搂着自己今生的灵魂伴侣,“你说,目前来讲,我们是不是做到了一点边缘?”

    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因为后头的路还很长,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过,两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年轻人,为自己努力积累的进步,为自己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做点情绪上的骄傲和庆祝,并不可笑。

    “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万云想起这句俗语,与周长城共勉。

    “小云,我还想继续学英语,设计也要抓住。听说现在国外有那种机器画图的新进软件,比手工的要更精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引进来,要是引进来了,我就第一个去学。”周长城现在整个人都很有劲,瓶颈时刻都在,要打破它,就保持不间断的学习和变化。

    “好呀!”万云自然举双手双脚赞同,钱都在她那儿,“英语课什么时候报名?我去银行的时候把钱取出来。”

    上半年,事情乱糟糟的,加上桂老师突然住院,后来要离开广州,就耽误了去报名学英语,周长城就把这件事放下了,现在餐馆生意上了轨道,他又升职了,英语自然也要继续学:“现在的学习班基本上都结束了,等明年吧。”

    万云:“好。其实看你不停上课,我也想去学习,就是不知道学什么好。”

    对这个,周长城的建议是:“再等等。就像是刚开始我根本没想过要学英语,如果不是被梁志聪刺激了,工作又有这个需求,谁愿意去学这种鸡肠文?你现在不知道要学什么,可能就是那个触动到你的时机还没到。”

    也有道理,万云听进去了,如果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就先专注手头的事情。

    夫妻两个说完这些心里话,又说到另外的事。

    “对了,裘阿姨还是不见我们。”万云想起昨天给裘松龄打电话的事,脸上微微惆怅,“上回中秋,请她来家里吃饭,她说和朋友有约。除夕我也想请她过来吃团圆饭,现在还有三个月才过年呢,她又说已经跟朋友说好,到北京去过年,不知什么时候回广州。”

    自从桂老师离开后,周长城万云和裘松龄基本上就断了联系,裘阿姨是个坚决的人,她像是感情世界里的侠女,抽挥剑,斩情丝,对故人之事根本没有任何留恋。

    “随她去吧。”周长城说,“其实裘阿姨和桂老师是一样的人。”都不会为谁停留,半斤八两。

    桂春生到了香港后,发过传真、写过信、寄了一箩筐的新鲜玩意儿回来,大家也打过电话,不过打电话要约好时间,去邮局取特殊的国际线号码来打,并不方便,大部分时间还是写信。

    周长城和万云听他声音,似乎在香港还算适应,他说,已经见上了分开几十年的儿子和弟弟妹妹,去看过桂世明的坟,跟凌一韦等老友也碰过了头,目前和桂世基一家住在湾仔,此地距离他下车的九龙站,需花费两元船资搭乘天星小轮过海,住的大厦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高楼,他们在二十八楼,夜里仍能听见楼下电车声,住在闹市,令他入睡困难,每晚要在两耳处塞棉花,但人均素质高,张口是请、你好、谢谢,友邻之间,非常客气。

    在信里,桂春生的谈兴也高,他写在香港的新发现,说这个地方与三十年前大不相同,是真正的日月换新天,还特意提到了地下铁,夸赞这是人类交通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堪比飞机,允诺下回拍照后寄回广州给周长城和万云。

    桂春生说自己到香港不过两个月,就读了好多书,刚开始还会躲躲藏藏地看,后来见怪不怪,当街可看。这些书里的话,是原先在广州报社,不能提不能说的,但在香港,似乎谁也不管你是什么主张,报纸和报刊上打嘴仗、互相反攻的不在少数,很自由,很热闹,用词夸张劲爆,他看得过瘾,却不再动笔写文章,只想专心家庭生活,接送两个孙子上下学。

    唯一抱怨的就是香港眼花缭乱的巴士,总让他分不清楚方向和站台,且他们住的地方后头是一座山,坡陡路小,他无事做便出去散步,成日走路,膝盖难受,不过假以时日,定然也会习惯。还有这里的生活节奏比广州的要快许多,仿佛每个人都横冲直撞要去抢钱,买□□号码和赌马的人会到黄大仙庙里摇签号,恳求道家神仙庇佑发财,很值得仔细观察一番,这些事,他已经有些年没有再见过了。

    信里,桂春生寄了张他和桂世基一家四口的合影照片回来。

    桂老师穿着新买的衣衫,戴着黑色墨镜,笑容满面,和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靠得很近,那是他的大儿子桂世基,儿子揽住父亲的肩,父子两个都有同样的大额头和高鼻子。

    桂世基的另一边是妻子欧阳淑薇,她身着丽色的裙子,倒像是东南亚那边改良过的娘惹装,其子女桂之仪和桂之齐则站在三个大人的中间,比着两个大大的耶,笑得双眼都眯起。

    桂春生在信末展望待香港回归后,政策变更,期待周长城和万云赴港游玩,到时他定然带他们四处拍照留念,又叮嘱他们不需过多惦念,好好生活,终会有再见一日。

    看完信,周长城和万云对桂老师的适应性赞赏不已。

    万云曾把裘阿姨说桂老师从前是“西关闯王花大少”的风流往事告诉周长城,读了信,笑说:“‘西关闯王’现在也要接送孙子孙女上学。”

    “桂老师这是返璞归真了。”周长城也笑,对这个桂老头儿放下不少心。

    为了和家人长久生活在一起,放弃熟悉的环境,努力迎接陌生的地方,这何尝不是桂老师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呢?

    不过,这些都是表面的,桂老师不是那种会诉苦的人,即使中间有许多不便和不习惯,他也不会和人说,自己默然地去消化。

    比如其中完全消失的,桂老师从前的妻子。

    第170章 第 170 章

    林彩霞一早就和万云讲, 如果今年还去摆年货摊的话,她是不去的,胡小彬什么时候放假, 她就什么时候放假, 就算多一个月工资她也不乐意去,太累了,人多时还提心吊胆的,在外头打工一年多, 什么滋味儿也尝够了,她想早点回到她姐林彩虹那儿去。

    到了年底就租个摊子卖年货这件事儿,似乎是这几年万云和周长城赚钱的传统,但今年他们都没提, 反而是被林彩霞给先提出来了。

    万云回去和周长城商量后, 再摸摸桂老师之前给他们留下的二十万——存折, 广州蟑螂虫子多, 他们担心把钱放在抽屉里,被虫子咬烂了, 实实在在地抱着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就全数存到银行去了,暂时还没有动过——或许是因为餐馆生意好起来,又或许是因为这二十万的心理防线, 最后两口子决定今年休息,不去卖年货了,去年那一趟可把他们夫妻俩儿折腾得够呛。

    “其实去年认识的叶小芝和莫阿球人也挺好的,当初留了电话, 一直没联系,过阵子闲下来, 倒是可以问问他们年底在哪儿发财。”万云提起去年底一起认识的朋友。

    “行啊,今年咱们什么都不做,就在家好好过个年,吃吃饭,看看电视,见见朋友。”周长城也累,他的工作连轴转,这两个月的休息日都被叫去加班,今年照例要忙到年二十四才放假,“不过到了后面,工人没几个,我们估计也会提前两天撤。”

    “袁东海和我说,要提前一个半月收摊去卖年货。”万云跟周长城讲,“我看他现在赚钱赚得挺起瘾的,十一月我在他那儿拿了四百多的抽头,十二月生意就麻麻地了。”

    “那他赚得比我多。”周长城丝毫不避讳自己赚得比老婆少这件事,大大方方地承认,也不认为男性自尊上有什么受到了伤害,倒是颇为难得。

    万云冲口而出:“赚得再多也没你好!”

    这是真心话,袁东海身上就是少了点说不上来的气质。

    万云刚在外头晾好衣服,手都冷了,缩着脖子拉紧身上的外套,今天刚下过一场冬雨,外头冷飕飕的,赶紧关上门,周长城赶紧打开被子,把人抱上床,洗得香喷喷的两人,抱住就是一顿亲亲。

    家里现在就他们两个人在,关门关窗时,显得格外安静,因此黏得很紧。

    “对了,刚刚我碰到朱哥,他说彭鹏明晚要过来一趟,喊我们去他家吃饭。”周长城刚出门倒垃圾,碰上了喝得微醺正要回家的朱哥。

    “彭老板过来干什么?他厂里那日进斗金的生意,走得开?”万云躺在被子里,把冰凉的手伸到丈夫的胸口里去,冻得周长城“嘶嘶”乱叫,却也没把它们拿出来,还捂得更紧了。

    “好像是说集资到海南炒地皮的事儿,彭鹏在牵头,发了点财,朱哥和那帮老乡都知道了,是朱哥把他请过来的。”周长城听朱哥念叨了两句,“喊我们也去听听。”

    现在海南地价还在不停攀升,一日一个价,桂老师那时是按三万左右一亩的价格卖出去的,现在不按亩算,而是按平米算,已经涨到了八千一平的天价,然而还有好多人在继续拿钱冲入里面,听说浙江有个村,筹了上千万的资金,派人到那岛上炒楼花。

    彭鹏就是其中一个。

    这几年来,彭鹏是他们一圈朋友中赚钱最顺的一个,也是周长城和万云认识的第一个白手起家,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成为百万富翁的人,就像是他只要一许愿,老天爷就赶着给他送钱。

    他的运势奇好,尤其是在娶了彭颖之后,他那间日化厂的发展,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每日运输的货车进出不停,收的款得用行李袋来装,员工一年比一年多。

    其实这几年,全国整体的经济是很吃力的,因为“价格闯关”还在持续,而国企改革也在寻找出路,国家财政需向地方财政借款搞发展,在对内的改革方向上,经济政策和发展都走得很谨慎。

    可彭鹏生产的这种不大不小,居民每日都要用到的日化品,反而在两广、两湖和闽南地区打出了一点名气,走货量大,薄利多销,价格又不吓唬人,他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偶尔花点钱在收音机和报纸上打打广告,经销商和百货店都爱找他这种大方的厂家进货,营业额就上来了。

    大家还在一个月工资只有两三百时,他已经有能力过上电视剧里那种“鱼翅漱口,喝一碗,倒一碗”的生活了,只不过彭鹏本质上还是农民出身,爱吃的仍是河南烩面和胡辣汤,丈母娘包的猪肉水饺,他一顿也能干下去三十个,跟人喝酒的时候,洋的啤的白的来者不拒,但背地里骂洋酒是马尿,啤的没劲,家里放了十几箱的宋河酒,还是老家的酒喝起来对脾胃。

    去年彭颖生下儿子彭庄后,彭鹏立即斥巨资三十万买了辆黑色的奔驰,说要庆祝儿子出生,那骚包的样子,上牌后,还特意开到海珠给朱哥冯丹燕一众老乡看。

    锦衣可不能夜行,于是彭鹏又叫上个块头大,会开车的老乡,前头由他公司的货车司机开路,带着漂亮老婆和一双儿女,荣归故里,将儿子彭庄的大名登记在村里的族谱上,接着,又继续花三万块在老家建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楼,让爹娘和哥嫂们住进去,还给来喝彭庄周岁酒的亲戚们,一家发了一百块钱,成了村里、镇上和县里最威风、最有出息的男人。

    老家人个个都在说他们老彭家祖坟冒青烟了,又马后炮夸彭鹏自小就与众不同,全然忘了以前他在村里偷鸡摸狗讨人嫌的事。

    彭颖看到丈夫从箱子里掏出一沓又一沓的钱,忍不住劝他:“我们的日子刚好了点,就这样大手大脚地花出去,你也不珍惜珍惜!当初手泡肥皂水里,一年到头,手上的皮没一块好的!这才多久,就忘了?我们还有双双和庄庄两个要养,多少也给孩子们留点钱!”

    但彭鹏不在意,继续往外拿钱,中华烟红双喜和几捆没拆封的钱堆在一起跟小山一样,他回老家就是要扬眉吐气、一举成名的:“你们女人家,就是小气!人家那个谁说的,千金散尽都还能回来,何况我彭鹏也没有散尽千金。放心放心,回去出两单大货就回来了!我的宝贝孩子才没你这么孤寒!”又带着点儿训斥的语气说,“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爹妈和乡亲们都看着,你别扫我兴啊!”

    彭颖烦彭鹏的这种不由分说的大男子主义,两人为此吵过不少架,但又没办法,赚钱的人是男人,厂里的账全在彭鹏手上,她手上的钱都是丈夫给的,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

    等彭鹏出去和老家人一起喝酒后,她那寡母王阿婆抱着小外孙进来,劝女儿:“男人就跟孩子一样,他强的时候,你哄一哄,顺一顺就行,别和他逆着来。尤其是彭鹏这种有本事做生意的大老板,哪个不是头上长角的?你现在比我那时强多了,只要他不少你的,你就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

    彭颖很小就没了爸爸,是寡母带大的,王阿婆不是那种柔弱的女人,反而十分凶悍,想也想得到,乡下一个寡妇要带大三个孩子,不当悍妇是不行的,对着上门找麻烦的人,王阿婆从不怕动手,母强女则弱,彭颖从前看着冷淡,但实际上一直不是个多有主见的女人,更是一直对老娘的话言听计从,气恼了一番,又自我开解,这才没有再和彭鹏吵下去。

    在老家和路上折腾了小半个月,等回到广州,路过从前他起家的小作坊时,彭鹏一时兴起,下车去看,里头杂草丛生,散发着难闻的霉味臭味,有些木头和箱子还是他之前留下没丢的,自他那个肥皂小作坊搬走后,房东就再没将这栋小楼租出去过。

    一时间,彭鹏心头豪情四起,跟彭颖说起自己之前在这儿是多么辛劳艰苦的话,忘了他们刚结婚时,彭颖也是陪他住在这儿的。

    彭颖也想起从前的事儿,瞪着一双柔和美丽的眼睛,横他一眼,煞是动人:“我从电器厂出来,跟你住二楼,上头的那个木头纱窗还是歪的,叫你钉好,你总说忙,就是不肯去钉,我每回睡觉都要小心翼翼避开,生怕那块木头砸下来!一直到我们搬走了,那纱窗也是坏的!就这样,还说你疼我!”

    彭鹏嘻嘻笑:“忘了忘了,我老婆也跟我吃过苦头的!补偿你,补偿你!”

    他补偿的方法,就是转头花了五万把这栋小楼买了下来,记在了彭颖名下,说往后带孩子们过来忆苦思甜。

    彭颖拿着新到手的产权证,哭笑不得:“我们现在有大厂房,又买了地建楼,家里加上做家务的保姆,也才几个人,住都住不过来。你花钱买那栋没用的老楼做什么?谁有空去理它!”

    彭鹏一回到广州,就被人拉着去吃饭喝酒了,半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听彭颖念叨几句,哼唧几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正没回应,鼾声一起,又睡了过去。

    买都买了,还花了五万,总不能丢了,彭颖只好把证件锁在保险柜里。

    到去朱哥家里吃饭的那晚,彭鹏是一个人开着车来的,彭双感冒了,彭颖得在家照顾孩子。

    万云要在八点半后才关餐馆,和周长城到得比较晚,回到珠贝村时,他们那帮老乡已经是酒过三巡,散了不少人了,不过彭鹏和朱哥等人仍在。

    因为想着招呼客人,丹燕嫂和施婆婆煮了不少饺子,又张罗着要端出两碗给周长城和万云。

    “朱哥,也就是你是我大哥!不然这种事情,还要我彭鹏亲自开车过来找你,门儿都没有!”开着奔驰的彭鹏毕竟有点身家了,傲气也上来了,就算对着往日有“一碗面之恩”的朱哥,也不是那么客气,黑色的大哥大竖在桌子上,旁边是散乱着的花生仁和炒黄豆,喝了一晚上的酒,说话时,他嘴里都是酒气。

    朱哥家里时常人来人往,所以特意在院子里拉了个明亮的白炽灯,桌子也是特意买的可折叠的大圆桌,大家围成一圈,面对面地说话吃饭。

    万云还没坐下,就听到彭鹏这话,和周长城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开,周长城和几个男人坐下,万云则跟着丹燕嫂进了厨房,回头看看身后无人,低声问:“嫂子,大家在聊什么呢?”

    彭鹏怎么那样说话?

    如果是平时,彭鹏敢这么和朱哥丹燕嫂说话,丹燕嫂是什么面子情都不会给的,在她眼里,彭鹏永远是到自己家里混饭吃的小弟,管他开日化厂赚了多少呢。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彭鹏在海南赚到了钱,不过是五天的时间,把五十万,变成了一百万,又把一百万,变成了一百八十万,跟会印钱似的,这个速度下去,再有一个月就是千万富翁了!

    朱哥和冯丹燕想搭上彭鹏这艘船,有求于人,难免声气就要放低,跟人过不去,也不能跟钱唱反调,谁也不嫌这种快钱臭啊!

    到了年底,海南地价疯涨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新闻,谁人都知道,谁都想在里头捞点儿钱上岸,朱哥和冯丹燕也不例外,但他们成日是在广州打转,海南于他们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就算是想拿地,加入这个疯狂的游戏中,那也得有本事拿到。

    何况因为卖地赚钱这件事,骗局层出不穷,诈骗公司和皮包公司到处都是,个个都说自己有地有批条,还似模似样地开始起楼盘。且这些地皮还分地方,距离机场近的和距离海边近的地块,价格完全不同,里头门道多得让人根本无法分辨,暴利赚钱和被骗得血本无归这种事,是一起霸占新闻版面的。

    彭鹏是跟着其他人一起去的海南,在海口北边跟人合伙买地赚了钱,回来广州后就铺天盖地地说那儿的钱有多好赚,他亲眼所见,某个老板随手就给走穴献唱的歌星发了二十万小费,只为那美女歌星再唱一首《烛光里的妈妈》,云云。他赚钱的事儿,没几天就传到了朱哥耳朵里。

    朱哥日日跟钢筋水泥打交道,年年干的都是这些活儿,操心弟兄们能否拿到钱,中间垫出去的钱又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回来,现在看彭鹏那儿有渠道能到海南去炒地皮,立即就心动了,其他老乡还坑他的可能,但彭鹏,彭鹏这小子,还是有点本事的,何况他的日化厂那么大,总不能是玩儿虚的。实在不行,这些老板们买了这么多地,总得找人建楼吧?让彭鹏引荐引荐,他带弟兄们到海南帮人盖楼也行啊!

    冯丹燕就挑挑拣拣地和万云说了:“彭鹏现在做的是大事,后天还要到海南去一趟,把手里的钱翻一翻。时间和钱都不等人,带工人去起做事是来不及了,朱哥就想搭个顺风车,跟他搭伙投钱。把你和长城叫来,也是想,大家都是朋友,说不定能一起合个伙。”

    “啊?彭鹏这么牛,能找谁拿到地啊?”不怪万云这么问,现在好多人买到地皮,有不少是在手上捂着,根本不出货的,就是为了看地价涨到最高点,想赚最狠的那波钱。

    冯丹燕装好了饺子,也不急着端出去,和万云在厨房说起话来,撇嘴:“那谁管得了?他那厂子在白云发展得也算快了,生意叠生意,人脉总是比我们要多些!阿云,你没看到,他刚刚掏出存单来看,上头那些零,我点了三遍,都怕数错了,两百万呢!他说全是上个星期在海南赚的!这只是倒了两手而已!有些会玩的万家,同一块地皮,还搞竞价,价高者得。我刚听他讲,跟听天书似的,那些人怎么这么会赚钱!”

    万云脸上是盖不住的惊讶和羡慕:“倒两手就能挣这么多?彭鹏现在是真有钱啊!我那快餐店,赚十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赚到两百万呢!”

    “我也这么说呢!你看朱哥,三天两头跑工地,和人喝酒拉工程,全广州到处跑,还得和地头蛇处好关系,一年下来也赚不了多少钱,遇上黑心老板还得自己先垫钱进去。人家赚钱怎么就这么容易呢?”冯丹燕感慨同人不同命,彭鹏真是积了十八辈子的狗屎运!

    “除了彭鹏之外,我们有三个能拿出钱的老乡,准备凑一笔钱,大家签个协议,让他带到海南买地,赚了大家按比例分钱。”冯丹燕一点也没瞒着万云,这种赚钱的事本来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等赚了钱,自己也能分多一点,至于亏钱,他们不认为这么火热的市场会亏。

    不过,朱哥是大哥,总觉得自己年纪大,要带领小弟们赚钱生活,不论是彭鹏,还是跟周长城万云,大家这么多年的朋友,交情也在,这种赚钱锦上添花的事情,完全可以顺嘴问一句,反正这两口子也不一定能拿出钱来,机会是说了,就看他们能不能把握住了。

    说万云不心动,那是假的,谁能拒绝赚钱呢?何况桂老师去香港之前,拿回来的那一袋子人民币所带来的震撼,她至今都没忘记。

    就是在外头和朱哥彭鹏一起喝酒的周长城,听完来龙去脉,都把持不住了!

    桂老师在海南卖地赚钱的事,他们两个谁都没说,当初天真地想过,要是有十八万,就要把酒宴从村口摆到村尾,可真正拥有了一笔大钱,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都不敢声张,甚至想起来的时候有点心慌慌的,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笔钱不是自己亲手挣来的,他们没有落到地上的实在感,太虚,太浮了。

    钱很好,但他们的性格就没办法去做投机倒把的事,甚至认为无端得来的,很快也会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失去,因此很少讨论这笔钱要用来做什么,就一直放着没动。

    万云把温热的饺子端出来,坐在周长城的旁边,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跃跃欲试,已然没什么心思去吃眼前的饺子。

    彭鹏看周长城万云夫妇坐在这儿,也是明白是什么意思,反正话是放在这儿了:“我后天就去一趟海南,赚他妈个翻天覆地!钱你们赶紧凑,别啰啰嗦嗦的,那些零零碎碎的钱我也不要,要干就干一票大的!”

    只有几百块存款时,羡慕万元户,等当了万元户又想做百万富翁,像彭鹏这样已经有百万身家的,总觉得前面还有千万和亿万的目标,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

    朱哥和另外的老乡都没有透露自己凑了多少钱,应该是前头已经讨论过了,何况周长城万云又不是他们的老乡,突然跑来分一杯羹,除了朱哥冯丹燕彭鹏,其他人是不乐意的。

    彭鹏就问周长城:“哥儿们,你怎么想?要一起吗?那真得花点儿本金了,现在地皮拿货都不便宜。”

    万云刚刚跟周长城在桌子底下,已经在手心里写过字儿了,他们想出两万。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没有做过这样大的入股投资,心态保守;另一方面是桂老师在去香港之前,千叮万嘱绝不能踏入海南炒地皮的漩涡里,一再警告他们两个还嫩了点儿,赚不到这种疯狂的钱。

    “我彭鹏,你也知道,我就是一个打工的,家里的餐馆每个月生意也平平,攒钱有限,就想两万。”周长城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众人面前比划了一下。

    没想到彭鹏和朱哥等人立即笑了起来,两万!

    两万对普通人来说不是一笔小钱,但是在这张桌子上,两万就是小钱!

    彭鹏眼泪都笑出来了,他大力拍拍桌子,又摇摇头,看看周长城又看看万云,心想,这哥们儿姐儿们的窝囊样,一辈子都发不了大财,人穷志短,往后还是和他们少往来,免得拉低了自己的心气,生了这种心思,就不免上了脸,在光亮的白炽灯下,嗤笑一声:“算了兄弟,这种事情不适合你们。不是我不把两万不当钱,而是两万块,在现在的海南,估计连棵树都买不到!算了算了,不说这个,难得见一回,喝酒喝酒!”

    这话让周长城和万云两人都略微尴尬起来,谁被人这样兜口兜脸地拒绝嘲讽,都会不舒服,万云差点就说大不了就拿出二十万,但周长城在桌子下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朱哥看彭鹏这样,对周长城也有两分不好意思,是他做主把人叫来的:“既然要顾着快餐店里的周转,那就先看好眼前,往后还有好多机会,彭老板这样豪气大方的人,肯定会带着我们的!”

    “对对对,我都忘了,阿城和阿云的餐馆也才开了没多久,肯定还是要先顾着餐馆。”冯丹燕也立马出来打圆场,这个死彭鹏,发财了,对老朋友说话口气都不同了!

    朱哥和冯丹燕两人不知道云记快餐已经慢慢步入正轨了,印象还一直停留在万云为生意发愁的时候,因此想着,那两万估计就是他们两夫妻能拿出来最多的钱了。

    等大家都散了的时候,冯丹燕还埋怨了朱哥两句:“你说你,把阿城阿云两口子叫来干什么。”

    朱哥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没想到彭鹏说话这么不留情面,也没想到周长城万云只能拿出两万块,他家里负担这样重,也四处筹了四十万出来,甚至还有一部分是本来要给工人们的工钱,就这,彭鹏还嫌少,说如果不是看在大家是老乡交情的份上,根本不会收他们这点钱去海南。

    从朱哥那儿回到家,一锁上门,万云把憋了一路的起说了出来:“你看到刚刚彭鹏看我们的表情没有?跟看两个乞丐似的!”

    周长城离得更近,哪能看不清楚,不过两万块在他这种百万级别的老板的眼里,应该真是算不上什么钱,金钱至上,弱肉强食,这几年,周长城接触了不少,甚至已经有些习惯了,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他们和彭鹏的距离可能要越来越远了。

    “他确实看不上我们的钱就算了。”周长城其实心里也不舒服,但不能夫妻两个同时上头,总得有个人是冷静的,“你让我一下子把二十万拿去给他,我是真舍不得!虽然说是赚钱,可钱不在自己手上,我就总不放心。”

    “也是,彭鹏那样儿,都要飘上天了,丹燕嫂说他现在一门心思研究海南地产,还想到深圳和上海去买股票,厂里的事情都丢给彭颖管了。”万云把在厨房和冯丹燕的悄悄话说出来,“彭颖管得不好,他又当众骂人,还很自豪能管住老婆,日化厂赚的钱,现在都被他抽出去炒地皮了。”

    彭颖是越来越管不住彭鹏了。

    “这人心思真活络。”周长城也不禁佩服彭鹏,不怪得人家发达,什么窟窿都敢钻,什么钱都能赚,是报纸上,文人那支笔底下写的,时代弄潮儿。

    话题就从声讨彭鹏,忽然转移到夸赞彭鹏了。

    万云说:“我也说呢,怎么人家的脑子就这么活泛?看看我们两个,赚的全是手艺钱。你要说我不羡慕彭鹏的脑子和胆子,那肯定是假的,他们好像挥一挥衣袖,就能赚回好多钱!”

    “那?我们也跟上,再加点儿码?加到五万?”周长城小心地加了点儿钱,又问,“丹燕嫂刚没跟你说他们投入多少吗?我们也参考一下。”

    万云边收衣服,边摇头:“没有,估计是说好了要保密,不方便对我们讲,不过看他们样子,应该是不少的。”至少比他们提出的两万要多。

    周长城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说:“我现在就给彭鹏打电话,说我们愿意出五万,看能不能搭上他这趟车。”

    万云停下手上的家务,想了想,说:“那现在去打,问问他愿不愿意。”

    说干就干,周长城从抽屉里找出电话本,翻到彭鹏大哥大的号码,现在他应该还没有出海珠,还来得及。

    谁知彭鹏接到周长城的电话,听闻他们两公婆要出五万,立马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笑得停不住,甚至踩了刹车,特意停在路边,过了会儿才说:“哥儿们,你们还真执着啊!不是跟你们说算了嘛?这个事情真不适合你和万云这种老实做小生意的人!五万是绝对不行的!五十万还差不多!就是五十万我都嫌少!”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挤在话筒前,满怀信心提出要入伙,结果再次遭到彭鹏的耻笑,这下是真的有些拉不下脸来了,五十万都嫌少,可卖了他们,也拿不出五十万来啊,正想找个借口主动挂电话。

    彭鹏那头又说:“行了,我不跟你们讲了,酒喝多了,尿急!你们是实在人,就做实在的生意。就这样了啊,改天再聊!”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先把电话收线了。

    留下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拿着电话筒,面面相觑,脸上的羞愤之情怎么都消不下去。

    “我们可能就是没有这种发财的命。”万云想起桂老师说的,想赚这种钱,先去算算自己的八字硬不硬。

    “这彭鹏!”周长城把话筒放好,叉着腰,气得也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