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青鸾蓦地站起了身,唇瓣翕动,很想开口说点什么,来打破眼前的尴尬。

    虽然她知道,此刻尴尬的人,好像只有自己。

    她觉得有必要提醒宁晏礼用错了盏,但又怕因此陷入更深的尴尬。可若不提醒他,她又莫名心虚,反倒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

    她越这么想,内心就愈加不能平静,尽管她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

    宁晏礼抬眸看向她,瓷盏上沿仍贴在唇上,又四平八稳地呷了一口,才撂下那不知究竟有什么好品的茶。

    “怎么了?”他问。

    “我是想说……我们……”青鸾脑海中不断闪过不该闪过的画面,心跳也越来越快,顺口扯过一个话茬:“我们……应该在北魏之前找到谢辞……”

    宁晏礼望着她,那双如曜石般瑰丽的眸子里,一片毫无杂念的清明,连平素的城府与心机都遁无踪迹。

    “你方才已说过此事。”他出言提醒道,像是不解她为何又说了一遍。

    青鸾顿了顿,嗓音干哑道:“有,有吗?”

    她突然感觉自己被此时的宁晏礼反衬得像个禽兽。

    “抓到谢辞后,你打算如何?”宁晏礼突然问。

    “什么如何?”青鸾不知他没头没脑问出这句的意思,只觉嗓子干得厉害,便拿起原本为他倒的那盏,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一盏清茶下肚,青鸾五脏六腑都变得清亮许多,“咚”地将瓷盏撂回案上:“抓到谢辞之后,当然要尽快赶回上京。”

    临行前与霍长玉说好六七日的行程,眼下谢辞的影还没见,就已经是第七日了,霍远山在军中若是得知此事,还不急得跳脚?

    “回去上京之后呢?”宁晏礼看着她粉润的双颊,以及明显比平日还要赫亮的双眼,慢条斯理地抬手,理了理衣袖。

    青鸾看见他左手紧缠的纱布,随着他的动作,不时露出掌心洇出的血迹,鲜红灼目。

    她吞了吞嗓子,有些不解:“回去之后怎么了?”

    血液的刺激,会在很多极端情况下,勾起人心底压抑的劣性。

    尤其是久于刀尖行走之人。

    取人性命尚不手软,心性也自然要比常人冷硬,便也更容易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滋生出恶。

    宁晏礼提起茶壶给她和自己各斟满一盏,淡声回道:“可我却不想回去。”

    青鸾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手上收回,拿过茶盏:“为何?”

    因为回去后,你定要想方设法地躲我。

    宁晏礼没有看她,径自举盏呷了一口,只道:“因为尚有一事未成。”

    青鸾本想问他那是何事,但见他唇瓣啜入细流,喉咙不断随之轻轻滚动,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明明只是客栈供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茶,竟叫他生生喝出御贡名茶的感觉,莫名叫人看得眼馋。

    青鸾也举起茶盏,看了看盏间清亮亮的茶水,不由得仿着宁晏礼的模样,啜饮起来。

    两人唇瓣同时印在盏沿上,青鸾掀起眼皮偷偷觑他。

    这茶本来寡淡得很,但却叫她想起梨花醉于唇舌交缠的香甜。

    宁晏礼撂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青鸾见他端正坐在对案,明明是私下里,又已奔波了整日,玉冠乌发却仍一丝不苟,墨袍整肃,连领口最顶端的衣扣都系得严严实实,突然心生烦躁。

    她不觉捏紧了瓷盏,心里倏而跳出一个念头。

    若此人不是宁晏礼,若自己没有顾忌,此刻她便该揪起他的领口,再自私一些,干脆做些想做的事,把来日交给来日去说。

    倘若以后自己还是决定离开,今日全当再多亏欠他一份算了。

    这世上恶人坏人甚多,总归不差她这一个。

    某种浓烈的情愫牵动下,青鸾当真在一念之间权衡起来。但几乎就在瞬间,她便被自己脑袋里这一疯狂的想法给吓到了。

    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青鸾愣了愣,蓦地用指尖狠掐了自己一把。

    痛意从手臂的皮肉传来,思绪和意识与方才并无变化,甚至比平时还要清醒,但感官和情绪确是被真真切切地放大了。

    青鸾只觉自己掐自己这一下,竟像是被刀割过似的,心底也莫名生出恼火。

    她意识到自己与平日似有不同,随即捂住心口,竭力压抑住情绪,对宁晏礼道:“我好像有点不大对……”

    “如何不对?”宁晏礼平静地看着她。

    青鸾思忖片刻,蹙眉看了一眼香炉,又看向他:“你在香里动了手脚?”

    有经验的酷吏审问重犯细作,常用一种特制的香料,使人情绪波动,内心动摇,以此便于刑审,宁晏礼对此应该并不陌生。

    于是,未待他开口,青鸾便已提起茶壶,朝香炉浇了上去。

    嗞地一声轻响,青烟挣扎一瞬,便被茶水覆灭。

    青鸾刚要掀开香炉,手却被宁晏礼登时握住。

    他道:“这安神香甚是珍贵,此举未免过于暴殄天物了。”

    青鸾心绪本就不平,得知宁晏礼以此算计自己,便愈发恼火,冷冷瞪向他:“宁大人当真从来不让我失望。”

    青鸾不知自己此时脸颊微红,一双撩人的媚眼瞪人也似娇嗔般,暗含秋波。

    宁晏礼嗓子动了动,只觉掌心有些发热,但仍竭力压制着心底的躁动,平声问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的心?”

    “人能自欺,亦能欺人。”青鸾道:“二者,我都不信。”

    说着,她就将宁晏礼的手拨开,径自掀开铜炉。

    香被茶水沾湿大半,青鸾用指尖掐下一小截未湿的部分,摊到宁晏礼面前,冷声讽刺道:“宁大人今晚是打算开堂审我?”

    宁晏礼却勾起唇角,黑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所以你心底究竟藏了什么,这么怕我审出来?”

    青鸾一怔。

    “即便这香是你所言之物,也无法做到无中生有,让你心中无端生出杂念,不是吗?”宁晏礼从她掌心拈起那那截香料,长指微微发力,便将那香在她面前碾成了粉,尽数落回她手中。

    青鸾看着掌心散落的香粉,不禁愣住。

    纯然细腻,确未参杂其他。

    宁晏礼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此情此景,我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恼你对我偏见太重。”

    “我……”青鸾唇瓣翕动,说不出话来。

    “怎么?还要否认?”宁晏礼一把抓住她的手,隔着桌案将她拉近:“是要否认你对我仍不肯放下偏见,还是要否认你心底本就是在意我的?”

    青鸾心头一跳。

    二人贴得甚近,她能感受到宁晏礼微微躁乱的呼吸,下意识就垂下眼睫,让视线从那细挺的鼻骨,滑向他的唇。

    只见那唇角微微一挑,弯出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

    宁晏礼挑衅似的笑道:“今日我若真用了那香呢?你还藏得住吗?”

    青鸾倏然抬眼,脸旋即红到了脖子根。

    她实在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态,双眼总像不被控制似的往宁晏礼身上瞟,难不成真是情之所至,色令智昏?

    青鸾伸手摸起茶盏,想让自己清醒下来,谁料两口灌入胃中,宁晏礼便抬手夺盏,将剩下的一口饮尽,印上了她的唇。

    冰凉清冽的茶水与呼吸渡来,甜中带涩,在唇齿厮磨间又逸出一丝药香。

    青鸾愣了一瞬,但很快就随着那熟悉的触感沉沦下去,她闭上双眼,心底压抑的情愫溢出,仿佛有人将贪慕已久的佳酿送至嘴边,让她忍不住去回应,去宣泄。

    可就在这时,呼吸却突然一凉。

    宁晏礼放开了她,但一手仍扣着她的后颈,眸色幽深地无谓一笑:“看来你说得对,人能自欺,亦能欺人,此二者确不可信。”

    她以情自欺,他以情欺人,倒也绝配。

    青鸾因方才的吻,仍不住喘息,想到宁晏礼竟早是将那药加入了茶水,不觉愈发恼火,嗤道:“你这人当真可怕。”

    “是吗?”宁晏礼盯在她殷红的唇瓣上,低哑道:“我还是第一次要用这种手段‘审人’。”

    “所以呢?”青鸾哂道:“你‘审’出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显然不够。”宁晏礼捧住她的脸,将呼吸再度贴近。

    柔软的纱布蹭在面颊,让青鸾有些酥痒,带着一丝血气,在药物作用下勾得她心底愈发躁动。

    青鸾清楚地明白,那是自己被放大的本心,所以仍旧竭力压制着,而眼前的宁晏礼也一样,那茶水他饮得比她要多。

    “宁大人何时也学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了?”她道。

    宁晏礼认输似的苦笑:“对付你,我没办法了。”

    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暗哑,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

    青鸾怔了怔。

    她第一次听宁晏礼说出这样的话,亦是第一次见他低头。看着这样的宁晏礼,她心底竟油然生出可怜二字。

    可这二字,本该与他这样的人毫不相干。

    “想必先前哄你生出的那点亏欠,你也该想出了别的法子来还我。”宁晏礼自嘲似的笑道:“这些日子我看得清楚,你仍在盘算着往后怎么躲我,对吗?”

    青鸾紧抿起唇。

    “在你心里,所有事怕是都能衡量,能替代。唯有你我的感情,你视若无睹,避之不及。”宁晏礼轻声喟叹:“明日将到夷城,待谢辞一死,我便再也没什么借口留你。眼下倒不如过完今日,再想明日。”

    青鸾觉得事情的走向正在失控,却仍似被他蛊惑一般,禁不住问道:“今日如何?明日又如何?”

    宁晏礼轻笑,深深地看着她:“今日你想要我,明日你想弃我。”

    青鸾眸光一震。

    宁晏礼将唇触在她的嘴角,低声蛊惑道:“就趁今日,你我把真心剖出来看看,敢吗?”

    青鸾心神微颤,垂睫看向他:“你激我?”

    宁晏礼离开她,一挑眼梢:“就当做是吧。”

    话音未落,青鸾却忽而揪住他领口,细指将他平整的衣衫攥皱,拽回面前:“若剖出真心,明日还要‘弃’你,你当如何?”

    “我没本事留你,自当不再纠缠。”

    宁晏礼的睫影倒映在她眸中,似是一笑。

    青鸾凝视他良久,目光垂向他的唇,终似下定决心般道:“这是你说的。”

    言罢,便踮起脚尖,自下而上将他吻住。

    柔软的触感再度贴合,青鸾不禁微微颤抖,只敢在醉后坦露的绮梦,这一刻终要得偿所愿。

    如擂鼓般的心跳中,她的手越攥越紧,但很快就被宁晏礼反握,用唇舌引她深入,轻易勾缠,交换着侵入彼此,将对方的香甜从舔舐,到贪食,再到占有,最后彻底吞没于饥肠辘辘的腹胃。

    这一吻漫长得让青鸾有些恍惚。

    宁晏礼极尽耐心地配合她,细致地迎合,轻柔吮吸,任她啃咬,甚至带着一丝取悦意味,引导她渐渐占据上风。

    明知她是故意恶趣味将自己衣衫弄乱,他挑起眼梢,干脆扶着她颤抖的手,将自己衣领最上端的暗扣解开。

    其实他早已难耐,但为了不让那无数次的铺垫功亏一篑,仍竭力克制着,直到青鸾动情呢喃出“李衍”二字,他才顿感轰的一下,被情愫彻底冲上头顶。

    他将她抱在案上,杯盏香炉掀翻了一地,却根本没人在意。

    急促沉重的喘息在房中回荡,青鸾乐于看他衣袍凌乱,在二人身体仅存的缝余摸索他的衣带,却在撕解的瞬间被紧紧攥住。

    她饱含暖色的媚眼顿生疑问,未等开口,宁晏礼已从腰间抽出匕首,咚地一声扎在了案上。

    青鸾微微一凛,侧目从刀身看见自己被他拇指寸寸揉过的唇,饱满而鲜红。

    接着,便听他用最后一分克制,沙哑道:“你若终究不愿,就用这个让我停下。”

    青鸾眼睫轻颤,莹润的眸微微波动,下一刻,便将刀拔出,扬手一掷,钉在了刚有影卫经过的房门上。

    至少今晚,她也想试着成全自己一次。

    毫无顾忌地,只想今朝,不看来日。

    衣裳窸窣,旖旎声响。

    唇瓣一路厮磨至侧颈,引起阵阵战栗,青鸾如执念般颤抖拆下宁晏礼的发簪,让玉冠随之脱落,散开乌黑的长发,衬出一张昳丽近妖的脸。

    烛光映出交叠的影,晃动摇曳。

    伴随深沉急促的呼吸,和一声声彼此的名姓,他们仿佛重新迈过生死,将性命和全部都紧紧纠缠,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将她抱回榻上,看那青葱似的指尖将被褥攥紧,再由他轻哄着安抚放松,反反复复。

    直到青鸾在半梦半醒间沉沦数次,终于累得昏睡,才被宁晏礼搂在怀里,勉强喂了口水,而后轻拂着乌发,沉沉入梦。

    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是宁晏礼披衣下榻,叫人打了热水送来,一点点为青鸾擦身。

    他左手不能沾水,擦得本来就慢,梦里的人儿又被他动得不安,要在唇瓣安慰下才能将眉头舒展。

    几番下来,待宁晏礼重回榻上,已过三更。

    他撑头侧身静静望着青鸾的睡颜。

    良久,见她呼吸突然从均匀变得急促,深深蹙起眉头,面上也露出紧张神色,宁晏礼知她是又做噩梦了。

    他把自己的手递到她手心里。

    一如先前从长公主宫里将她带回宁府时,青鸾攥着他的衣襟死死不放,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而今她抓着他的手,亦用尽了力气。

    他知她从来都不是无所畏惧。

    只是身处其中,又无路可退,清醒时尚能硬撑,将自己伪装得很好,但在梦里无法设防,便是处处破绽。

    “宁大人……”青鸾蹙眉在梦中唤出了他。

    这一声意味着什么,宁晏礼再清楚不过,几乎夜夜折磨青鸾的噩梦,也早已成了他的梦魇。

    他可以筹谋一切,却偏偏无法驱使她的心魔,不能改写她的梦境,唯有轻拥着她,耐心地一点点安抚,直到长夜将明。

    青鸾醒来时,晌午的日光已照进床柩。

    身上无比酸疼,她勉强起身掀开纱帐,视线便堪堪定住。

    房中案几后,正坐着一个悬笔疾书的身影,一身素白寝衣,墨发如瀑,容姿俊逸,如芝兰玉树。

    宁晏礼闻声顿笔,抬头望过来,微微一笑:“醒了?”

    青鸾还在怔愣中尚未回神,定定地看着他,唇瓣翕动,说不出话。

    宁晏礼唇边笑意微敛。

    第二天醒来就翻脸不认账这样的事,青鸾并非没做过。

    怔忪间,青鸾脑海早已浮现出昨晚二人厮磨交缠的画面,面色蓦地一红,倏然撂下纱帐,钻回被褥,脱口道:“你怎么还在这?”

    宁晏礼俊脸一僵。

    为让她心悦,自己醒来洗漱后,刻意未整衣冠,结果巴巴等了一上午,等来的竟是这么一句?

    难不成他“侍寝”过后,还要被遣回宫去不成?

    青鸾钻被子里低头一看,见自己身上好好穿着寝衣,才松了口气,重新钻出来,从纱帐探出头,尴尬道:“现下几时了?”

    “刚到正午。”宁晏礼撂笔,将方才写好的书信折起,压在一本书下。

    虽然有言在先,但青鸾也觉得自己醒来第一句话着实伤人,便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大人几时起的?”

    “大人”心说自己几乎就没睡,但却因她这句话稍显关切之意,整个人便登时柔和起来,向她走了过去。

    “也才起不久。”宁晏礼温声道。

    青鸾一瞥房中整洁如新,以宁晏礼的脾气,在房中时不许外人打扫,自己又喜洁净,想必定是早早起身将昨夜那一地狼藉清理好了。

    她刚要撇嘴将他拆穿,就见他起身走近,立即警惕起来,收回脑袋,反身一滚,抱被缩进了床角。

    未等她一句“你还要作甚”冲出口,宁晏礼已掀开床帐,四平八稳在榻边坐下:“可是饿了?”

    青鸾从未见过他如此“慈眉善目”,猜测他这番态度大约与昨晚二人……脱不了关系,心底不免生出隐忧。

    宁晏礼不会事前漂亮话说得洒脱,事后便要以此缠上她,逼她负责吧?

    此事若真闹到霍府,脸面是一回事,他若是逼着霍远山点头可就麻烦了。

    宁晏礼见她不语,还以为是害羞,便笑着将她拉进怀里,帮她捏揉肩臂:“身上可有不适?”

    这样的宁晏礼几乎让青鸾毛骨悚然。

    她倏地从他怀里弹出,又在弹到半路时被按了回去。宁晏礼垂睫揽住她,侧头在她颈间温存一嗅,又问:“可要再睡一会儿?”

    青鸾木然蹲在宁晏礼臂弯中,只觉一夜之间,身后之人虽仍是那副撩人皮囊,但内里已绝对不是同一人了。

    难道男子在……后,会性情大变?

    青鸾苦于活了两世这方面经验太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便转眼去思考另一件事。

    眼下宁晏礼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怎么不说话?”宁晏礼将她身子转过来,漆黑的凤眸微微垂落,目光柔和,竟不见往日一丁点凌厉的影子。

    “我……”青鸾被迫张嘴憋出一个字。

    话音甫落,却被宁晏礼低头在唇上啄了一下,温声道:“不愿说就不说。”

    青鸾彻底哽住,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皮囊”,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他就是宁晏礼本人。

    然而她未曾料到的是,这竟只是个开始。

    从她起身,梳洗,穿衣,再到用膳,宁晏礼围着她忙前忙后,视线几乎就未从她身上离开过。

    想在凤仪宫时,陆皇后用膳至少还是要自己把菜饭放进嘴里。

    可宁晏礼倒好,连这一步都帮她省了。

    青鸾蹲在案边,木然重复着张嘴,咀嚼,吞咽的动作,想了想还是试图制止:“要不我还是自己——”

    宁晏礼唇角一弯,笑道:“还是说你想到外面用膳?”

    青鸾话音顿时收住。

    这副模样出现在旁人面前,她脸皮怕是都要被刮没。

    “我——”青鸾思忖片刻,刚一张嘴,宁晏礼又盛来一匙汤喂进来。

    “你——”口中又被果子塞住。

    待第三次开口,青鸾猛地向后一仰,终于成功躲过,语速飞快,生怕说不完话又被堵嘴:“宁怀谦!你是故意的吧!”

    宁晏礼夹菜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柔色消失一瞬,而后又再度出现,笑道:“卿卿吃饱了?”

    不仅饱了,还有点撑。

    青鸾捂着嘴道:“宁怀谦,你一直不让我开口说话是何意?”

    宁晏礼眸光一暗,微微笑道:“有吗?”

    青鸾见他变脸装得难受:“你有话直说,眼下已过了午时,该动身去夷城了。”

    宁晏礼撂下银箸,给青鸾倒了盏茶润口:“去夷城的事不急。”

    青鸾接过茶盏的手一顿,瞪大双眼:“不急?”

    再耗下去,怕是谢辞都要在夷城娶妻生子了!

    “我想在南郡多住个两三日。”宁晏礼道。

    青鸾听他语气认真,不禁疑惑:“为何?”

    宁晏礼就着她的手,把本给她倒的茶啜尽,拉过她道:“我们在这儿不好吗?”

    轰隆一声,青鸾只觉有滚滚天雷在耳边劈落,她盯着宁晏礼那张妖孽脸,突然严肃问道:“你前世后宫有多少人?”

    显然没想到她会跳到这种问题上。宁晏礼挑了挑眉,笑着抱她:“你吃醋?”

    青鸾却将他推开,一脸遗憾地回道:“我本以为你会是个明君。”

    宁晏礼一愣,旋即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不禁朗声笑了出来。

    这回倒是换做青鸾愣住了。

    她看着面前容姿无双的俊逸郎君,如玉的笑靥在午后暖阳下显得格外光彩照人,不觉看痴了一瞬。

    她还是第一次见宁晏礼这般开怀的笑。

    平素那样冷冽的性子,其实他本该是这样的人吗?

    宁晏礼笑完转头见青鸾直直盯着自己,也安静下来回看向她,眼底带着一丝留恋,用前世口吻轻声道:“朕从前在昭阳殿,是个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青鸾诧异地看向他,旋即想到,前世宁晏礼登基不到两年,而那南疆毒恐怕早将他身体拖垮,莫说是后宫,怕是平日活着都无比艰难。

    思及此处,青鸾不觉沉默下来,微微垂头,不再看他了。

    宁晏礼把她拥在怀里,胸膛贴着她的背,既像是安慰,又极为认真:“如今我倒是因此庆幸,否则还不知要如何与你交待。”

    隔着薄薄的衣料,青鸾能够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

    她抿了抿唇,压在心底的话一时说不出口,只能低低道:“其实也不必与我交待……”

    “嗯?”宁晏礼似是没有听清。

    “没什么。”青鸾摇了摇头,转而岔开话题:“那既无后妃,便无子嗣,前世你……之后,皇位如何了?”

    宁晏礼苦笑:“所以兜兜转转,皇位仍旧是阿昭的,我倒像是替他监了两年的国。”

    这倒是逗得青鸾一笑:“所以你这一世索性设了监国寺?”

    宁晏礼嗯了一声,叹道:“做皇帝实在辛苦。”

    普天之下,能说出这话的可不多。青鸾听这感慨觉得十分稀奇有趣:“若真如你所言,历朝历代该少了许多争夺皇位之人。”

    “未入局前,谁人能观尽局中全貌?”宁晏礼道:“无非是四方的宫墙,墙内人想要挣脱,墙外人趋之若鹜罢了。其实若只想抬头望一望这晴天,当属宫外自在一些。”

    青鸾不知不觉与他聊着前世,竟在未觉间,终于渐渐将前世与眼前的宁晏礼“当成了同一个人”。

    “听你所言,这一次你是不打算争了?”她问。

    宁晏礼低头看向她的侧脸:“你想让我争吗?”

    青鸾没想到他竟会在这种事上询问自己,心下不觉一紧,喃道:“这是你自己的事。”

    宁晏礼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却仍旧笑道:“你当知帝后二人无法同殿而居,仅凭这一点,我便不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除非你喜欢凤仪宫。”

    这话青鸾只能当是玩笑,但却根本笑不出来。

    今生局势不同于前世,李慕凌已死,宁晏礼若想争那皇位,李昭便活不成了。

    青鸾不想李昭死,亦不想宁晏礼手上再染至亲的血。毕竟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之人,就只剩下李昭一人了。

    可若宁晏礼不争,便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的身份要如何恢复?

    难不成要他一生带着宦官身份?

    这一点未尝不是他心里一直在意的事。

    身后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门外人尚未开口,青鸾便已感受到那种极尽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打扰到他们。

    青鸾脸颊有些发热,就闻童让的声音顺门缝传来,拈着嗓子小声问道:“大人?”

    宁晏礼本是克制的性子,但因昨夜食髓知味,此刻又温香在怀,长久压抑的年轻身体稍事休整,就再度呼之欲出,呈现山雨欲来之势。

    且见青鸾又在出神,像是在默默寻思什么,他便更不想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

    眼下他还需要一些时间,而这时间显然需要他自己争取。

    如细雨般轻柔的吻,在耳畔和侧颈不断落下。青鸾微微喘息,心中一边警觉,一边又禁不住被宁晏礼的撩拨。

    她能明显感受到他在讨好,虽然从容,但却早没了上位者的姿态。

    “大人?”门外听不见房内窸窣的声响,童让又轻唤了一声,小声道:“北魏异动,夷城太守得知大人在此,前来求见。”

    青鸾闻言一怔,刚要起身,却被宁晏礼拦腰搂住,转过身子压在软席上。

    她娇颜红如云霞,但也知“北魏异动”四个字的重量,眼波在瞬间清明了起来,挣扎着想要把身上的人“唤醒”,压着声音断续道:“宁,宁怀谦……你……”

    宁晏礼却不抬头,啮咬住她的唇,将后面的声音阻挡回去。

    少顷,见青鸾终于抵挡不住,轻颤闭上双眼,他才衔着她,含糊地对门外说出二字:“不见。”

    门外登时没了动静。

    青鸾是被细密的轻吻啄醒的。

    她迷糊地睁眼,就见一张如谪仙般的清俊面孔映入眼帘,端着甜羹,候在榻边,若不是她对此人太过熟悉,恐怕要以为自己是上了仙界,才有这般美貌的仙君伺候。

    宁晏礼备了清茶为她漱口,倚在榻边一匙一匙地喂她食甜羹,轻声道:“温度刚好,多吃一些,养养精神。”

    羹里青鸾能瞧得出的,有红枣莲子,还有极为珍贵的岭南龙眼,都是益气温补的食材。

    旁的还好,只是这南郡是座小城,根本不可能有岭南龙眼,怕不是宁晏礼特派人到别处连夜寻来的。

    青鸾默了默,抬眼问他:“北魏那边究竟有什么动静?夷城太守你可见过了?”

    “尚未。”宁晏礼撂下羹盏,用锦帕帮她一点点擦嘴。

    几番欢愉,青鸾娇容如新,眉目间愈发妩媚清艳,两瓣柔唇还有些许殷红,看得宁晏礼不禁想用锦帕借机揉捏,想了想,干脆俯身下去,又尝了一口。

    窗外已是斜阳日暮,青鸾见他大有“乐不思蜀”之势,忙瞪大双眼推开他:“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竟还未见他?”

    搞不好是夷城边境有什么紧急军情,太守才会亲自前来,宁晏礼竟让人家生生等了两个时辰都未露面!

    “不急,夷城的事我早有安排。”宁晏礼没说是因担心她梦中受惊,不舍扔下她独自睡着,才未离开,转而温声问道:“可要沐浴?”

    青鸾这才将视线越过他,看见房中一角早用屏风围起一方净室,其间有氤氲的水汽漫出,细嗅去,还带着点花瓣的香气。

    她点了点头。

    宁晏礼的安排她做不了主,但她眼前还要办一件事,趁着天色并未全黑,需得抓紧时间出门一趟。

    青鸾一直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刚要起身,想起宁晏礼就在面前,脸红了红,开始伸手在被褥下摸索散落的衣衫。

    谁料摸索半天一无所获,那些染着狼藉痕迹的衣裳早被宁晏礼收走。

    青鸾只能顶着红透了的脸,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裹了裹,探出一只手,手心朝内,手背向外地挥了挥:“大人能否稍适回避?”

    宁晏礼对此已经习惯,青鸾会在欢愉时娇声唤他名姓,又在醒来后立即客客气气,疏远地叫他一声“宁大人”。

    说他心肠冷硬,但当真狠心薄情的,从来都是她。

    宁晏礼从衣桁上取下自己的衣裳,把她从被子里挖出,墨袍一裹,抱了起来,垂眸看她急忙用衣袖捂脸,挑眉一笑:“有必要吗?”

    青鸾哽住,瞪他一眼,旋即飞快把墨袍又往上挡了挡,把整张脸盖住。

    宁晏礼眸光微闪,笑着大步走入屏风,连人带袍放入浴桶。

    青鸾毫无准备,只觉身上一暖,整个人就顿时没入水中。

    窒息感灭顶而来,她下意识挥舞双臂,伸手去抓桶沿,也忘了衣袍漂浮,春光乍泄,下一刻便被宁晏礼抓着手臂向上一提,拎出了水面。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青鸾被宁晏礼揽在怀里,一边猛烈呛咳,一边控诉:“你这厮——咳咳!分明就是故意!”

    宁晏礼衣衫几乎湿透,无辜地帮她拍背:“可我也分明记得你深谙水性。”

    “你——”青鸾咳得俏脸通红,刚抬手一指,却觉胸前一凉,登时木然顿住。

    电光石火间,二人对视一眼。

    青鸾只见宁晏礼黑眸微动,目光向下一移,正落在了那对不该落的地方上。

    “……”

    “宁怀谦!你无耻至极!”

    一声大喊穿透窗门,隔着老远,将等得昏昏欲睡的夷城太守骤然惊醒。

    他猛地抬头,站起身茫然四顾:“侍中大人回来了?”

    一旁陪着的影卫欲哭无泪,将年过六旬的老太守扶着坐下:“尚未,太守可再歇息片刻。”

    “可——”老太守颤颤巍巍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可老夫方才好似听闻,有人唤侍中大人的名字。”

    “太守许是梦魇了。”那影卫违心安慰道:“大人外出处理要务,还需些时候。”

    老太守颔首,长喟了一声:“也对,此偏远之地,哪里有人胆敢直呼侍中大人名姓呢?是老夫糊涂了……”。

    宁晏礼将午时写好的信,从书下拿出,又取了兵符,一同放入抽盒,打上封缄,又在提笔写上“致子远”三字。

    之后,侧头望向屏风。

    屏风后,蒸腾的雾气弥漫出来,像是勾人心魄的爪牙。旖旎的水声不时响起,如淅淅滴落的春雨,敲打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宁晏礼看了半晌,眸色渐深,直到感觉喉咙发干,才收回视线,揉按着眉心,试图让自己从那些血脉喷张的狂想里归于平静。

    若不是青鸾威逼,他此刻也不会端端坐于案前。并不是他不知节制,实在是他一想到来日,有可能无法再与她亲近,便觉眼下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想到此处,宁晏礼睁开双眼,用书镇将宣纸铺开,提笔蘸墨,迅速书写起来。

    虽然做尽了亲密事,但青鸾和宁晏礼都心知肚明,有一道窗纸是暂不能捅破的。

    一旦破了,便是他们去往夷城,将一切回归正轨的时候。

    宁晏礼不敢戳破,甚至不惜用尽手段,变着花样对青鸾好,以此换她心软片刻,堵她的嘴。

    而青鸾不是看不出他用意,一颗心在反复拉扯间,似生出了那么一点摇摆不定。

    但也仅限于一点。

    她自知对宁晏礼并非无情,甚至有时会想,自己与这样一人有过如此深重的纠缠,往后余生,还能再去对谁生出同样的情愫。

    她想不出来。

    可尽管如此,如影随形的噩梦却仍吞噬着她。

    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生死并非儿戏。

    而那道生死的坎,偏是前世他们二人狠狠把对方往里拖的。

    血淋淋,冷冰冰,且不死不休。

    青鸾用布巾擦干身子,看到一旁摆放着叠得整齐的崭新衣裙,指尖抚过蛟绡纱,不禁想起曾在宁府时。

    如今回想,才知自己在这方面如此愚钝,竟看不出宁晏礼对她,早与对旁人不同。

    只是,他若早知她是前世害死自己的人,还会对她生情吗?

    青鸾披好里衣,一手用布巾擦发,一手抱着纱裙走出屏风,见宁晏礼仍在房中,惊讶了一瞬,倏然调头,溜了回去。

    她心中突突。

    沐浴时,房中一直悄无声息,她本以为宁晏礼见夷城太守去了,却不想这人原来就在外面。

    情深意乱时也就罢了,可清醒时,她还做不到他那般坦然。

    宁晏礼闻声回头,只瞧见一道素白的影,滋溜一下钻回了屏风后。

    他笑了笑,飞快将给李昭的信落了款,盖了印,折好收起,便起身向屏风走去。

    青鸾正在系裙上的飘带,温热的沉香气息就从背后包裹上来。

    她急于穿衣,顾不上擦发,乌黑的青丝仍余水汽,湿漉漉的,沿着发梢凝结水珠,在地面洇出一片暗色。

    宁晏礼便踏过那滩水迹,将她搂在怀里,低头深嗅。她发间有皂角和花瓣的清香,早在很久以前,他二人撑过同一把伞,那时他就知道。

    只是今日为她备水时回想起来,他亦有些惊讶,自己竟对此记忆犹新。

    青鸾系飘带的动作微微僵硬,只因有沉热的呼吸正透过发丝,将缕缕麻意灌进头顶,自上而下穿入脊背,遍及四肢。

    她咽了咽嗓子,迅速将飘带系好,哑声道:“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

    话音甫落,她明显感觉宁晏礼呼吸停滞一瞬,少顷,才柔声道:“天色将晚,去哪?我陪你。”

    青鸾沉默片刻,几乎能听见两人的心跳。

    “我一人去便好。”她道:“这时间你若得空,还是该见一见那夷城太守,莫误了正事。”

    宁晏礼声音沉了些许:“所以你出去,为的不是正事?”

    整日未闻宁晏礼这般尖锐的话锋,青鸾冷不防听来,竟觉不习惯了。

    但很快,又听他声音柔软下来:“既不是正事,又何必急于一时?至少擦干了发,免得着凉。”

    说着,宁晏礼就从旁取过布巾,托起她的发尾,一截截仔细攥干。

    见他如此,青鸾心底发闷,反手拽过他沾湿的左手,低道:“你手上有伤,不可沾水,我还是自己来吧。”

    纱布已被水汽沁透,塌在伤口上,印出一层薄红的血迹。

    宁晏礼却盯着青鸾的脸,从她神情里分辨出一丝关切后,随即弯起唇角:“无妨,那你坐下,我只用右手就好。”

    铜镜应出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宁晏礼擦得很慢很细,直将夕阳送走,夜幕初临,青鸾的发才干了大半。

    “天色暗了,我叫童让带人陪你出去。”他道。

    青鸾飞快将长发绾成髻:“不必,我只在街上转转,来时我瞧见前面有家胭脂铺子,一直惦记着。”

    她知自己这借口找得拙劣,但面对宁晏礼,费再多心思扯出的谎,也一样会被他一眼看穿,不过是有些二人心知肚明之事,不好直言,给彼此退让一步罢了。

    宁晏礼果然沉默少顷,又道:“你今日午后的汤药还未服,我派人煎好,等你回来正晾得适口些。”

    青鸾插簪的动作一顿,从铜镜中迅速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亦在通过铜镜看她,只是眼底隐隐约约,竟似有那么一丝乞求之意。

    她立即收回视线,只道是自己看错了。

    宁晏礼这样的人,怎至于此?

    但心底还是像被那眼神扎刺一般,故而青鸾决定还是先出去再说。她抓起幂篱,从宁晏礼身边走过,行至门前,脚下顿了顿,低声道:

    “那汤药,还是待我回来再煎吧,否则放久凉了,会伤药性。”

    宁晏礼闻言微微一怔,就见她拉开门扇,走了出去。

    片刻后,门扇随着一声轻响重新合上。

    宁晏礼默默立于原地,房中随之陷入沉寂。

    第122章 第122章

    青鸾的步声很轻,是久做细作的习惯,大约走出丈余,宁晏礼便再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匆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方恍惚回神。

    童让迈进门,伏手禀道:“大人,夷城太守今日前来求见,是听闻北魏已于边境集结粮草,请大人调兵驰援。”

    宁晏礼将窗扇推开一道缝隙,向楼下望去,只见那裹着大氅的纤薄身影,戴着幂篱,正在街上渐渐行远。

    “派人跟着她,暗中保护即可,别上前碍她的眼。”他淡声吩咐。

    童让愣了愣。

    宁晏礼回头瞥他一眼,冷道:“先去办这个,旁的待会儿再说。”

    风不时吹起幂篱的纱,青鸾身影很快消失于视线。这时,童让也飞快跑了回来:“大人,已安排好人手保护女史了!”

    宁晏礼神情恢复如往日冰冷,于案后坐下:“可探出北魏此番调了多少兵马?”

    “眼下已有二十万众,且闻今日还将从云都再调十万骑兵,由魏帝率军亲征,说是誓拿夷城。”童让哂道:“北魏的拓跋氏怕不是个疯子,为救那村夫倒是下了血本。”

    “他是疯,但却不傻。”宁晏礼道:“也知若没那村夫,他们拓跋氏从我大梁偷走十六年的江山,早该守不住了。”

    童让:“那大人可要先擒那村夫?”

    “不急。”宁晏礼道:“既然夷城太守都知我在南郡,那村夫必然也早就得到了消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死,那村夫未必肯走。”

    童让有些惊讶:“眼下那村夫自身难保,难道还敢来算计大人?”

    “他早在夷城,便是要引我来此,又怎甘心前功尽弃?”宁晏礼道。

    “那大人为何偏来此地?”童让睁大了双眼,不理解自家大人好端端的为何送死。

    不仅送死,还明目张胆招摇过市,一路上偏要吃人流最多的馆子,逛最热闹的市集,生怕那村夫不知自己行踪似的。

    “一局棋,若无对弈之人,何以成局?”宁晏礼淡声道:“我若不来,岂不让他抱憾而归?”

    童让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合该给这两人一人丢一把剑去,找个地方直拼出个死活算了。

    宁晏礼看出他脸上的茫然,冷然勾唇:“你觉得那唤作稚奴的少年,剑术如何?”

    童让一怔,想起上次大意让他跑了,不甘心道:“那小哑巴确是有些本事,但较之于我,还稍逊一筹。若叫我知道他躲哪去了,定不会让他再逃——”

    话音倏尔一顿,童让似乎明白了宁晏礼所言之意,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可屠苏兄、鹤觞兄早在夷城,若大人真想拿那村夫,纵是把夷城掘地三尺也能擒住他了,何必非要等那魏帝调兵来救他?”

    “不等拓跋氏把十万精骑调来夷城,云都怎可能轻易拿下?”宁晏礼反问。

    童让眼睛瞪得又大一圈。

    绕来绕去,自家大人磨蹭许久,竟是为了这一层算计。

    他震惊之余,又听宁晏礼道:“拓跋氏自是不愿舍弃云都,但那村夫为了让我在此折戟,不惜身陷囹圄以命相胁,逼他调兵夷城,我便正好收下那村夫的好意,派屠苏鹤觞帮他做个戏,以此拿回云都,不亏。”

    “可那村夫当真调来了三十万大军,大人难道是要以夷城换云都?”童让皱着眉头寻思片刻:“不过,按说云都之于咱们和北魏,确是比夷城重要。”

    “你所言不错,这局换谁执子,夷城都该是弃子。”宁晏礼转头望向窗外,见说话的功夫夜色已沉了几许,约莫街上的行人也不多了,不禁去想青鸾在“胭脂铺”,“逛”得如何了。

    “只是她那日提醒了我,”他道:“我亲历过云都之难,确不该将那劫数又引别处,让无辜百姓受难。”

    “大人的意思是……要守夷城?”

    童让怔怔看向宁晏礼:“可眼下,咱们的兵马大多都在云都,对方三十万大军,又有十万精骑。除非咱们放弃攻打云都,随之回防,不然怎么守得住?”

    “那村夫难得卖个破绽,我怎好不领情面?”宁晏礼收回视线:“此一役,云都要拿,夷城亦要守。”

    破绽?童让简直哭笑不得。

    如此分析看来,这分明就是那村夫的陷阱啊!

    一面用云都吊着,一面用自己在夷城“引。诱”,就是赌他家大人的性子,两边都不肯放,只待兵力一散,恐怕全都成了竹篮打水。

    童让只觉自家大人一提云都就犯了魔怔,不禁提醒道:“大人!就算北魏从云都撤走十万骑兵,城中还余十数万精甲。云都本就易守难攻,咱们大军合围,也要三日才能拿下。而这三日要守住夷城,等大军回援,怕不是比登天还……还……”

    童让激动地说到半路,才察觉宁晏礼那双冷漆漆的黑眸,正在默然看着自己,不禁心中一虚,缩着脖子,把声音陡然压了下去:“还难……”

    他垂下头,刚要等着领罚,不料,却听宁晏礼道:“不错。”

    童让蓦地抬起头。

    宁晏礼看着他,淡声道:“看来我平日叫你读的兵书,你确有研习。”

    童让没想到自己“多嘴”不仅未受责罚,反倒算是得了褒奖,一时竟不习惯,不好意思地低头啜嗫道:“大人教的,属下都在认真研习。只是剑术还好,读那些兵书,确是困难了些……不过……不过往后属下还是会……”

    宁晏礼知他别别扭扭要说什么,轻“嗯”了一声,便拿出一只抽盒,递给他道:“夜深后,派人将此匣送往云都,交到骁骑将军手中,不得有误。”

    “诺。”童让应声接过,又见宁晏礼从书下取出一封缄好的信,静静看着那信沉默片刻,才递了过来。

    “这信,”宁晏礼顿了顿:“这信待回京后,送到昭阳殿。”

    “回京后?”童让接过信,还是忍不住问道:“回京后,大人若是有什么话,大可亲自入宫,为何要此时写信?”

    宁晏礼没有回答,只道:“另外传信到镇北军,让霍长翎速派最近的轻骑,驰援夷城。”

    没想到宁晏礼竟还是要守夷城,童让诧异:“可是大人,就算霍将军将临近的骑兵调来,怕也多撑不了半日,岂不是白白折损进去?”

    “无妨,”宁晏礼却道:“下去准备,明日一早动身夷城。”

    童让脸色陡变:“大人要亲自督战?这莫不是太危险了!”

    “不置死地,何以后生?”宁晏礼缓缓合上双目:“正好,我也想亲自会会那村夫。”。

    青鸾沿街向西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看见一家尚未打烊的医馆。

    那医馆不大,只开了半扇门,有昏黄的光从中映出,打在门前的木阶上。

    青鸾摘下幂篱,踏光迈入,堂中药香甚重,只有一位老叟背对着她,正在整面墙的药柜前侍弄药材。

    正待这时,连通后堂的门帘掀起,一位老妇瞧见青鸾,客气赔笑道:“女郎见谅,今日已打烊了,若无急事明日再来吧。”

    言罢,老妇又转头对那老叟没好气地道:“同你说了多次将门闩上,一日到晚的与我装耳聋!没的叫人平白跑一趟!”

    那老叟被她吼得手脚一颤,旋即转脸过来,也跟着向青鸾赔笑。之后他又偷觑了那老妇一眼,讪讪对青鸾道:“让女郎见笑了。”

    青鸾瞧着二人,约莫是老夫老妻开这医馆,而那老叟便是郎中,遂欠身对二人恭敬行了一礼:“不瞒二位我确是有些急事,想求老伯帮忙抓副汤药。”

    那老叟见青鸾面色润泽,并不像患疾之人,遂婉拒道:“女郎可是为家人而来?实在对不住,近日外面不甚太平,这个时辰已不便上门看诊了。”

    说着,便撂下手中药材,转头去拿门闩。

    “老伯误会了。”青鸾忙道:“是我……想求副汤药。”

    那老叟面露狐疑:“女郎要求什么汤药?”

    青鸾顿了顿,才道:“避子汤。”

    话音刚落,那夫妇二人同时一怔,相视一眼,又看向青鸾。

    年轻女郎自己外出求避子汤?便是大梁民风较于前朝开放一些,这也足可谓惊世骇俗了。

    “这……”从未遇到这种情况,那老叟明显没了主意,呆愣看向自家老妇。

    他瞧着青鸾衣着不凡,怕是哪家大户的女眷独自偷跑出来,若真在他这得了避子汤药,来日对方家主找上门来,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

    “这,这什么这!”老妇人斥他一句:“平日不见你主意少过半分!”

    说着,她疾步上前将青鸾引至医馆内坐下,关切道:“女郎可是有什么难处?”

    青鸾抿唇想了想,低道:“我……只是尚未想好。”

    从今日醒来,青鸾便一直在心底反复斟酌此事。

    其实时至此刻,她仍在动摇。

    萦绕的噩梦让她退却,但对于有可能拥有一个孩子,她倒觉新奇,即便那或许还是很遥远的事。

    她不记得阿父,对阿母的记忆也仍停留在幼时,今日几次出神想起,若有朝一日,她当真独自离开上京,能有一个孩子在云都陪伴,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只是,她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若与宁晏礼生得一张相似的脸,又担心会否因此永远逃离不了那层阴霾。

    那老妇见她神色犹豫,很快明白过来,叹了口气,转头对老叟道:“你先去备药!”

    老叟愣了愣:“可是……”

    “可是什么?”那老妇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那老叟被吼得没了脾气,长出口气,到药柜前抓药去了。

    青鸾未曾料想事情会这般顺利,连忙从袖中取出银锭,一句“多谢”还未出口,便被老妇人轻握住双手,打断道:“女郎不必多言,我也是过来人,多少懂得你的心思。”

    青鸾眼含惊讶地看向她。

    老妇人向正在抓药的老叟瞥了一眼,道:“你瞧他如今这幅样子,当年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第123章 第123章

    “我与他本是淮南人氏,年少时亦吵过闹过,走过不少弯路,到末了兜兜转转,彼此仍放不下,才为躲些世俗,图个清净,来此地开了这医馆。”

    “我不知女郎经历,便不好多言。”老妇人温言道:“只当今日有缘,这副药送予你,为你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至于你的决定,当慎思才好。二人情怨,是非对错旁人道不清楚,只是身处其中之人,定要明辨。女子在这世间本就不易,若是得遇良人,且当珍惜;倘若并非善缘,亦当自珍。”

    青鸾未料老妇人会与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知怎的,竟觉心底生出一股酸涩的暖意。

    自己活这两世,若是阿母尚在,是否也会懂她,劝她,早在她迷途时温声道一句,珍惜亦要自珍?

    天已擦黑。

    回客栈的路上,青鸾看见了她与宁晏礼提到的胭脂铺子,铺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手写的告示,说是掌柜近日南下,店铺暂不能开门纳客。

    “女郎,要买香囊吗?”一个轻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青鸾回过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子,深色粗麻衣,干净清秀的一张脸,眼神纯然清澈,最主要的是,眼底还带着一丝乞求。

    青鸾突然想起,自己像她这般大时,还在淮南王府日复一日地挥刀,反复练习怎样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敌人见血封喉。

    “女郎需要香囊吗?若是女郎瞧得上……可少算些钱……”在青鸾出神的时候,卖香囊的小姑子怯懦懦地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低了。

    青鸾低头看向她双手拖着的绒布。

    其上摆着两只小巧的香囊,缎面还算上乘,但缝制用的不是金线,而是染色的棉线。针脚较之于宫中司织署的手艺,显得十分笨拙粗糙,一只绣着衔珠的青鸟,一只绣着缠枝莲。

    有莲花纹饰的香囊在上京并不多见,因无人敢用,久而久之外面的商贩便也不再贩卖。想是南郡偏远,这小姑子也不懂那些,便自己随便找些绣样做针工,以此谋个生计。

    青鸾拈起那只莲纹香囊,默然看了片刻。

    莲花枝叶纠缠勾连,粗略的针脚反倒让枝脉更显恣睢乖张,伸出纵横强劲的爪牙,紧紧缠束在青桠上。

    “女郎只喜欢莲花样式吗?”卖香囊的小姑子双手向上捧了捧:“只剩下这两只香囊,若是女郎一并买了,再,再多加三文……”

    青鸾隔着幂篱的轻纱,抬头看向她。

    那小姑子看不出她神色,以为她是嫌贵,连忙又道:“再,再加两文便可……”

    边陲动荡,这时辰大多商贩早归家去了,若不是生活所迫,眼前的小姑子也不必瘦瘦小小一只,却仍在街上兜卖最后两只香囊。

    青鸾从袖中取出银锭,放在她拖着绒布的手里,又从中拿起另外一只青鸟衔珠香囊,柔声道:“这两只我都要了。”

    “真,真的吗?”那小姑子眼中亮起一瞬的光芒,但当见绒布上的银锭,又顿时黯淡下去,低低道:“可我没有那么多铜板找给女郎……”

    青鸾将两只香囊收入袖中:“那便不必找了。”

    那小姑子一惊。

    “天渐凉了,买些好炭,免得冬日做针工冻伤了手。”青鸾道:“近日动荡,卖完了香囊早些回家去吧。”

    藏在绒布下的十指微微蜷缩,那小姑子怔忪许久,再抬头时,原本在面前的女郎早已走远,只剩下一个轻纱飘扬的背影,在沿街零星的灯影下,渐行渐远。

    处理完公务,宁晏礼就一直坐在案前没动。

    伴随天色黯淡,房中也黑寂下去。

    青鸾外出许久,早有影卫回禀,说那胭脂铺子并未开张,她此行确是寻了一家医馆,在里面坐了许久,出来时,还在怀中揣了什么。

    宁晏礼对此不觉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青鸾的倔强性子,是无法由任何外力摧折的。

    他亦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清楚地明白,这世间的凡俗礼法,根本无法框束住她。她可以不嫁,可以离开,可以驰骋沙场,可以选择一切她想要的方式,度过这来之不易的重生。

    但他仍存过一丝妄念,所以如今面对她的选择,胸口的钝痛再也不可控制地蔓延开来。

    宁晏礼默然端坐,双目紧闭成狭长的线。

    时间漫长得令人窒息,连房中温度都随之流逝,冰冰冷冷,恍然如前世于昭阳殿,每一处空气都淡漠得锥心刺骨。

    灯盏抬手可及,但他不想点燃,仿佛只怕烛火一亮,这形单影只的境况便再难掩饰。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宁晏礼睫羽一颤,只觉胸膛沉寂的心脏跳了一下,遗落满地尘埃。

    是她回来了。

    青鸾推门而入,带着外氅沾染的寒气,迈进门槛,然后愣了愣。

    房中无光,冷冰冰的,竟像是空置许久。

    刹那间,她还以为自己推错了门。

    青鸾摘下幂篱,反手脱去大氅,想着宁晏礼应是去见夷城太守尚未回来,便也没太在意。

    直至要去案前点燃灯盏,才被后面端坐如棺材板一般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回来了?!”青鸾几乎脱口而出。

    宁晏礼看着她被薄光映出的惊讶面孔,薄唇抿了抿,没有说话。

    青鸾疑惑他为何在房中连灯都不燃一盏,伸手去摸找案上的火折,刚摸了两下,便被他突然攥住。

    她抬眼看向宁晏礼,冷峻如玉雕般的脸,一半被透过窗纸的月光依稀照亮,一半陷入黑暗,让人顿生惊心动魄之感。

    他同时也在看着她。

    二人沉默对视一瞬,青鸾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不悦,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心虚,咽了咽嗓子不知该说什么,只等他发问。

    她猜以宁晏礼的性子,即便说了不用,也一定会派人跟着她,对她一切行踪了如指掌,并在她回来之后,亲口问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何事,再轻易促狭地拆穿她的谎言。

    无论对立或是同行,青鸾以为相处两世,自己已对他足够了解,然而这一次,她只猜对了一半。

    宁晏礼什么都没问,只是拉过她的手,握住她的肩,在她唇角轻轻印下一吻,声音低哑地喃道:“你回来了。”

    青鸾内心震了一震。

    莫名的,她忽而想起他说的那句“朕从前在昭阳殿,是个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从前是,那么如今呢?

    青鸾突然萌生想问这话的冲动,然而袖中一物隔着布料戳痛皮肤,是其中一只香囊的尖角,又让她不禁想起那朵顽强恣睢的缠枝莲。

    轻柔纠缠的吻,从唇角,到下唇,再到探入汲取。

    黑暗放大五感,缠绵的吻声,剧烈的心跳,一切都让血液不断上涌,青鸾只觉有些眩晕,她想叫宁晏礼先停下,要从袖中取出那只香囊。

    可睁开双眼的一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大约是房中光线太弱,她竟在宁晏礼轻颤的眼尾,看见一狭薄红。

    视线骤然被雾气模糊,青鸾的手亦有些发颤,小心翼翼触上那狭薄红,湿润刚沁入指尖,便觉天旋地转,再睁眼,已被宁晏礼拦腰抱起。

    月光在眼角晃过,眼前人容姿如玉,床帐里弥存着旖旎的*香。

    衣裳一件件剥落,身体反倒异常灼热。

    宁晏礼异于先前的耐心,迫切地吻她,修长冰凉的手贴上她的肌肤,抚过温香软玉,占有她的温度。

    他的手实在太凉,不禁引起青鸾一阵战栗,下意识去躲,却被他如觅得猎物一般紧紧锢住,不肯撒手,极尽地吮食,将她蚕食殆尽。

    半梦半醒间,青鸾微弱的喘息,只觉两人湿漉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就像那只香囊上的缠枝莲,无休无止,连绵不绝。

    被宁晏礼最后抱紧的一霎,她已几乎失去意识,只在恍惚中听得他暗哑的嗓音,似乎在说:

    “阿鸾,若是离开,能不能永远念着我。”。

    这一夜青鸾睡得并不安稳。

    起初,她听见淅沥的水声,但因实在太累,便任由那丝温热在身上擦拭,很快沉沉睡去。之后,她被前世噩梦侵扰,又觉有人在轻柔地吻她额角,麻麻痒痒,噩梦亦随之消散。

    那柔软的唇瓣循着眼角,脸颊,鼻尖一路落在她唇上。接着,却有一丝药苦从唇间缓缓渡来,滑入喉咙。

    青鸾想要睁开眼,就听那熟悉的声音,如蛊惑般轻道:“乖,喝下吧,别叫我不舍。”

    奇异的混沌感在意识间漫开,青鸾只觉眼皮更沉,不多时,耳边所有的声音皆归于平静。

    无梦,无思,无欲,无念。

    再睁眼时,青鸾仍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视线缓缓启合,从涣散中逐渐凝神。

    眼前是隔档半数日光的床帐,身边是依稀的沉香,青鸾慵懒转头,榻上果然只剩自己。

    宁晏礼此人作息异于常人,晚睡早起,还能常年康健地活着,且有精力工于算计,这一点她从前在宁府时,就很想不通。

    大约他便是老天都看中的人,除了后天人为造成的经历,天生拥有的一切都如此完美。

    青鸾掀开纱帐,稍稍一怔。

    她并未看见预想中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不仅如此,案几上这两日整齐摞着的书和公文,也皆不见了踪迹。

    愣了片刻,青鸾披衣下榻,站在房中环顾一周,除了为她整齐备好的衣物,宁晏礼的一切痕迹竟似凭空消失一般。

    她疾步走到屏风后,除了浴桶仍至于其间,亦是空空荡荡。

    蓦地想起睡梦中宁晏礼似乎喂自己喝下过什么,以及当时说过的话,青鸾心下突然有些发慌。

    她迅速穿好衣裳,刚要开门,却闻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124章 第124章

    “女史可是起身了?”门外女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青鸾大步上前将房门拉开,在看到缙云的霎那,不禁怔住:“缙云?”

    缙云本在上京,就算快马加鞭赶到南郡也要将近三日,为何会在此时出现?

    缙云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女史既起身了,属下这就去打些热水来。”

    青鸾察觉到她的闪躲,连忙将她拉住,问道:“缙云,大人呢?”

    缙云顿了顿,眼神不自觉垂落:“大人……暂有要务,特传属下前来,在回京途中照顾女史。”

    “回京?”青鸾诧异道:“夷城还未去,怎么就回京了?”

    “……”

    缙云垂头不语,少顷,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这个月的月钱还没给,掌柜你不能走啊!”

    “对啊!”

    “魏人已经打进夷城了!眼下不走,难不成在这等死!”

    “可咱们的月钱——”

    “什么月钱!赶紧滚,命都不要了,还要钱!”

    “哎!”

    ……

    青鸾闻声眸光一凛,一把拨开缙云向楼下跑去。

    “女史!”缙云见势不对,连忙跟了上去,路过一个房门时对里面的影卫急道:“快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青鸾跑下楼梯时,客栈前堂早已乱作一团,三角眼和其他几个伙计围着掌柜撕扯在一起,账册纸页漫天,桌案长椅翻倒。

    客栈外喧杂更甚,沿街路人都背着行囊,神色匆匆,不时还有载着家当的车马疾驰而过,刮倒路边奔跑的妇孺。

    叫喊声,车轮声,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到处都是动荡、无序的混乱景象。

    青鸾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一夜之间,怎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动?

    缙云此时已追了上来,将青鸾从撕打的伙计身旁拉开:“女史小心!”

    其他影卫也跟了下来,另外两人从外面跑进来,对缙云道:“马车已经备好,还是先请女史上车吧!”

    缙云颔首,转头对青鸾道:“女史!咱们先上马车,旁的事属下会在路上一一向女史禀明。”

    变故陡生,青鸾怔忪着尚未回神,被缙云扶着向客栈外走去。

    刚迈出门,一阵寒风携卷着沙石吹过,刮过脸颊上的皮肤,细微的刺痛让青鸾骤然清醒过来。

    她一把反抓住缙云的胳膊,力道之大,将缙云吓了一跳,回头问她:“女史怎么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心底蔓延,青鸾死死攥住她,连声音都不由得绷紧:“缙云,你这就与我说清楚,宁晏礼他人呢?”

    缙云顿住,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你与我说实话,我究竟睡了多久?”青鸾眼锋如刀,黑漆漆地盯着她,嗓音里带着一丝细弱的颤抖:“一日?还是两日?宁晏礼他走了多久了?”

    “女史……”缙云被她苍白的神情吓住。

    “他可是去了夷城?”青鸾紧抓住缙云的双臂,见她半晌不语,不觉将声音沉了下去:“你若不说,今日我绝不会走!”

    缙云紧咬住唇,神色挣扎地看着青鸾,僵持片刻,才终于松动下来,默默点了点头。

    虽然对此已有预料,但见缙云颔首的一刹,青鸾心中还是不禁咯噔一声,难以相信地颤声问道:“有他在,魏军如何攻得下夷城?”

    缙云眼眶微微泛红,艰难道:“北魏集结了三十万大军在夷城边境,其中还有十万精骑……咱们的大军,还在云都……”

    青鸾面色愈发地白了。

    竟有三十万之众。

    她嘴唇动了动,忍着心底窒痛,还是问了出来:“咱们在夷城的守军……有多少?”

    “城中原有驻军两万,镇北军虽从临近城郡以最快速度派了援兵,可……”缙云哽咽道:“可加在一起,尚不足五万。”

    青鸾闻言一窒,向后踉跄半步,差点没有站稳。

    不足五万兵马,对抗魏人的三十万大军,其中还有令周遭数国素来闻风丧胆的北魏精骑——

    夷城最多,怕是撑不过三日。

    这个道理,宁晏礼不会不懂,可是为何,为何他偏要亲自前往夷城……

    “大人交代,三日后他若未派人传信回来,就让属下护送女史回京。”缙云眼底泛泪:“女史,眼下三日已过,你当理解大人的良苦用心,就随属下回京吧。”

    “可是,”青鸾眼底沁得通红,指向大街一并向南奔逃的百姓:“可是如今夷城既已失守,宁晏礼为何还不回来?”

    缙云闻言深别过头,像是竭力忍耐许久,才哀声道:“大人料到夷城难守,此去……此去是率守军为城中百姓争取时间,护他们逃出夷城……故而不到最后一刻……大人,大人他恐怕……”

    缙云此言宛若一盆冰水,将青鸾兜头浇下。

    她浑身僵滞,身体的温度仿佛在瞬息被抽离殆尽,呼吸也在瞬间停窒了。耳边只剩下宁晏礼在离开前那晚,对她说的那句:

    阿鸾,若是离开,能不能永远念着我。

    原来这离开二字,竟是在说他自己。

    青鸾闭上双眼,想起宁晏礼数次留恋乞求的眼神,和他未曾说出口的不舍,心脏不住抽痛起来。

    到最后竟不惜用这样的方式,也要让她念他一世吗。

    这厮,当真是个疯子……

    两行泪水倏然滑落,如失控般不住流淌。

    一众影卫见此,也皆面色沉痛,垂头不语。不知过了多久,青鸾突然睁开双眼,抹了把泪,向马车旁快步走去。

    缙云微微一怔,刚要跟上,却见她从一影卫手中夺下马鞭,又劈手扯过缰绳,不由得面色陡变:“女史你要去哪?”

    话音甫落,青鸾已翻身上马,勒缰兜转马头,哑声道:“夷城。”

    众影卫闻言皆为一愣,旋即就要上前阻拦,却不想青鸾挥鞭一扬,“啪”地一声赫亮清响,骏马骤然扬蹄,下一刻便逆着人流的方向,呼啸而去!

    “快上马!”缙云对众人急道:“保护女史!”

    “诺!”

    两城相距三十余里,沿途尽是从夷城逃出的百姓,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

    青鸾在散乱的人流中穿梭,平日只需半个时辰的路程,因此生生慢了许多。

    脸上的泪早已被吹干,风刮在上面,刺揦揦地疼,但青鸾却顾不上这些。

    看着不断南行的难民,她心底藏着的那一丝希望愈燃愈烈。

    缙云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不住地喊她停下:“夷城动荡,女史还是随属下回去吧!”

    青鸾头也不回,扬鞭疾驰:“他此刻定然还在城中!”

    旁人助夷城撑上三日不易,但她相信,若是宁晏礼,绝不可能被轻易破城。

    只要未见魏兵追上这些难民,便应是宁晏礼还带人守在城中!

    黄沙弥漫的城郊古道,从夷城方向逃出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远处的城墙依稀可见,城中浓滚滚的狼烟直插云际。

    “快!往南走!先到南郡!”

    前方传来将士疏导百姓的声音,青鸾眼中亮起希冀的光,立即纵马上前。

    “你是何人!”一个瘸腿的士卒率先发现青鸾,抽刀喝道:“此时不许进城,再往前一步,便当细作处置!”

    缙云等人跟上近前,从怀中亮出监国寺的令牌,问道:“我们是京中来的,眼下城中是何境况?”

    那瘸腿士卒看清监国寺三字,稍放下心,但见青鸾一身纱裙,还是不免狐疑地打量一眼,才道:“魏贼方才还在北边鸣鼓攻城,这会儿城中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有命的还是赶紧逃吧!待大军回援,最快也还需两日,撑不住的。”

    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伤腿,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幸而侍中大人前来,我这样的竟也还能多活上一日,如若不然,怕是早没命了!”

    听他提到宁晏礼,青鸾不禁心下一紧,连忙追问:“侍中大人可还安好?”

    那士卒瞥了青鸾一眼:“如今在这城中,还谈何安好?”

    青鸾攥紧缰绳,对缙云道:“缙云,我去城中寻他!你们先在城外候着,随时接应!”

    “属下随女史同去!”缙云急这跟上她,转头又对其他几人交代:“跟上两个,其他人听命接应!”。

    伴随着震天的战鼓,城门被高喊号声的魏兵又一次撞响,那巨大的闷声如恶鬼索命的哀嚎,沉重撞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点燃羽箭——放!”

    城楼之上,一声令下,无数火焰凌空射出,划出无数道灰烟弥漫的弧线。城下密集的魏兵来不及闪避,却又见成片的火油泼天而来,顷刻间,城下陷入一片火海。

    滚滚浓烟夹杂着腥臭的焦糊味,待城上一些新兵意识到那焦糊源自何处,不由得纷纷干呕起来。

    城楼内,夷城太守脸色惨白,干咳了半晌,从胃里呕出稀薄的粘液,被其身边长史扶着饮了口水,才稍适平复,虚弱道:“依大人看,咱们可还能再坚守两日,等到大军回援?”

    棋盘后,宁晏礼面色无波,从棋奁中拈出一粒黑子,平静道:“不能。”

    墨色衣袍将他玉白的面容衬得本就凉薄,决绝的两个字又与棋子同时落下,轻飘淡漠,在瞬间就定夺了在场所有人的生死。

    第125章 第125章

    老太守的脸色更白了,瘪皱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身边的长史扶住他,本想安慰,半晌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哀声低唤了一句:“太守……”

    半晌,老太守长出了口气,苦叹:“老朽在任三十余年,不想有一日,夷城竟败在了我的手中……”

    宁晏礼神色淡淡,垂眸专注于棋局,好像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此景落在众人眼里,不免显出几许凄冷,叫人更加心如死灰。

    “大人……”老太守被身边长史扶起,颤颤巍巍走到宁晏礼面前,躬下弯曲的腰背,伏手道:“大人赴险亲自前来,已竭力回天,帮夷城撑了这整整三日,好让城中百姓得以逃命。下官无能,只能代夷城百姓,叩谢大人厚恩——”

    说着,老太守撩起袍摆,俯身屈膝,伏在了宁晏礼面前。

    周围众人为之一震,宁晏礼也闻声掀眼,一旁的屠苏连忙上前,要将老人家扶起。

    可正待这时,太守身后的长史也一并伏身跪了下去,叩道:“太守所言亦是下官等人所想,万请大人受吾等一拜!叩谢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

    话音一落,城楼内夷城诸位属官皆心有所感,纷纷撩摆叩道:“叩谢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

    宁晏礼看着众人,默然片刻,示意屠苏将老太守扶起,良久又将目光落回棋局中,淡道:“你们谢错人了。”

    众人怔了怔,面面相觑,不懂他此言何意。正待这时,童让匆忙跑了进来,禀道:“大人!魏军调了两支精骑,分别从东西两侧向城南绕去,欲图合围!”

    “怎么会这样……”众人闻言皆面如土色。

    “魏军怎会突然绕至城南?”老太守双腿一软,六神无主道:“城中仍有百姓尚未来得及撤离,这可如何是好……”

    宁晏礼却似并不意外,看着绞杀至终局的黑子,眸中闪过一抹戾色:“等了三日,他终于出手了。”

    言罢,起身将手中棋子丢回棋奁,向外走去。

    他将守城事宜交代给夷城诸将,走下城楼,对屠苏道:“你与鹤觞立即整顿余兵,从南出城,向西拦截魏军。”

    “诺。”屠苏应道,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大人,那东边来的魏军怎么办?”

    “给我留八百人即可。”宁晏礼道。

    屠苏一惊:“八百人?”

    宁晏礼从童让手中接过软甲佩剑,向战马走去。

    屠苏连忙将他拦住,急道:“大人!魏贼一支精骑至少两万,区区八百将士即便是大人,也不可能拦他们两日啊!”

    “无需两日,”宁晏礼扯过缰绳,平声道:“半日即可。”

    “半日?”屠苏不懂。

    “再有半日,城中百姓便可尽数撤离。”宁晏礼翻身上马。

    屠苏这才明白过来,脸色登时变了,急忙张开双臂拦在马前:“大人!这如何使得?半日后城中百姓确是得以保全,但大人自己怎么办?”

    战马像是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在原地不安地辍动着马蹄,宁晏礼勒紧缰绳,垂眼望向屠苏,淡道:“届时我自有办法。”

    屠苏执拗地挡在马前不肯让开,急道:“敌众我寡,悬殊至此,属下怎能眼睁睁看着大人身陷于危险之中?大人若是执意,属下定要随大人同往!”

    宁晏礼见他死活不肯让开,只得闭了闭眼,沉声道:“夷城之东多山路,地势陡峭,魏军骑兵并无优势。反倒是西路平原广袤,骑兵突袭如入无人之境,若拦截不住,不到半日便能直插城南。届时魏军合围,我等腹背受敌,莫说你我与这些将士,便是城中余下的百姓也保不住了。”

    屠苏自知他家大人的脾性,鲜少会这般耐心向他解释什么,虽然明白其中道理,但心底更觉难受,眼圈不由得红了:“可是……”

    “没什么可是。”宁晏礼道:“我既已料到那村夫的手段,便自有应对之法。你与鹤觞只需全力拦住西路敌军即可。”

    提到谢辞,屠苏不禁面露愤然:“都是那村夫的奸计!眼下时间还来得及,大人请匀属下半柱香的功夫,去把那村夫找出来杀了!”

    说着,他便从腰间抽出佩刀,气势冲冲带人就走。

    “站住!”宁晏礼沉声道。

    屠苏红着眼圈回头道:“这三日大人早该派人杀了那村夫!属下跟着大人,不怕把命折在此处!但在死之前,也要拉那奸贼才好!”

    宁晏礼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可知,若那村夫一死,拓跋氏便再无顾忌,届时三十万大军合力攻城,城中百姓会作何下场?”

    屠苏闻言顿住,提刀的手垂了下去。

    “放心吧。”宁晏礼兜转马头,黑眸幽深,望向朝城南涌动的百姓:“不必寻他,他很快便会按捺不住了。”。

    通往南城门的长街上拥挤堵塞,城中剩余百姓抓紧最后的时间,携家带口出城逃难。

    今日已是第三日,城中富户有车驾马匹,奔逃得快,早已剩下不多。余下才走的,都是贪财贪物,将值钱家当里里外外搜罗一遍,塞满足足十几大车,才耽搁到此时出发。

    一座漆门大宅前,老管家最后检查一眼,见家主要带的东西都装车了,才让人将大门合上锁好,准备出发南下。

    正待此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牵着一小童突然从宅中跑出,扒开将要落锁的大门,哭喊着冲到其中一驾马车前:“郎主!求郎主带上我们母子吧!”

    女子扑跪在马车旁,哭嚎凄厉,身旁的小童见母亲哭,也跟着不停哭泣。一众知道内因的家仆不敢作声,其他家眷挤在后面几驾马车里,亦垂头噤声,不忍去看。

    魏人皆是蛮夷之流,一待城破,留在城中的妇女孩童会是何下场,不言而喻。

    少顷,女子面前的马车窗幔掀开一角,露出一个男人戴着玉扳指的手,车中人用手背轻挥了挥,不耐烦道:“拖走!”

    老管家闻言不忍,但也只能向几个家仆吩咐,将那女子和小童拉到一旁。

    “求求郎主了!别抛下我们母子!”女子哭喊着,十指死死扒在马车上,拼命挣扎,指腹皮肤被木纹磨脱,生扣出数条血淋淋的抓痕:“求郎主念及往昔情谊!郎主——”

    话音未落,车帘被唰地掀开,车上男人探出半个身子,极其不耐,指着一行十几驾车马,对她道:“晦气!你瞧瞧哪里还有能塞下你们的地方?”

    说着,又对下人道:“快让她滚!再拦车就将她双手剁了!”

    “郎主!”那女子脸色一白,然而下一刻,却见面前的男人突然瞪大了双眼,视线僵滞地直看着她的脸,少顷,从嘴里涌出了满口的血。

    “……”女子愕然看着男人,大张着嘴,终于尖叫出声:“啊——”

    待一众家仆回过神来,只听唰地一声,贯穿男人胸口的长剑已被拔出,男人的身体骤然歪下马车,咚地栽在地,砸起一片扬尘。

    众人以为是魏军杀来,女眷的尖叫此起彼伏,家仆们慌忙逃窜,老管家瘫倒在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持剑少年,惶恐道:“你,你不是魏人,你是何——”

    谁料,那少年出剑极快,老管家话未说完,便已身首异处。

    其他家眷见此,连滚带爬跳下马车,四处躲逃,却被周遭瞬间围上来的死士截住。

    女子看着自家郎主的尸体,惊怔瘫坐于地,直到身后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才惶然回神,转身伏跪在那人脚下。

    她抬头看清来人,见对方一袭白衫如雪,舒眉朗目,垂眸看人时,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笑意,全然不似传闻中那些凶神恶煞的魏人,才将将松了口气。

    女子连忙攥住那人衣襟,哭求道:“求郎君救救我们母子!妾愿做牛马,供郎君差使!”

    来人微笑不语,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他身上没有旁的配饰,仅在腰间系了一只青色香囊。

    而那女子的手,方才似乎碰到了那只香囊。

    素白衣衫被抓出血红的污痕。女子只觉头顶一冷,再看去,方才含笑的眉眼竟陡然生出慑人的寒意,不禁心下一惊,撒开了手。

    谢辞解下香囊,反正看了看,见缎面上并未沾染血迹,目光才柔和下来,转头去看那小童。

    小童畏缩地退了半步,刚想往自己母亲身后躲,便被他大手抚上头顶,温柔地揉了揉,笑道:“为何要躲?”

    那小童畏惧地看着他,又回头看向自己父亲的尸体,怯声道:“是你杀了阿父吗?”

    谢辞蹲下身,神色温和,露出如沐春风的笑意:“是我杀了他,但他不是你阿父。”

    小童露出疑惑的神情,显然不明白他后半句话的意思。

    谢辞十分耐心,温声道:“从他弃你不顾那一刻起,他便不配再做你父亲了。”

    小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你看,”谢辞转头望向被死士驱至角落的其他家眷:“你的不幸,他们皆为帮凶。”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递给那小童,用下巴点了点那小童父亲的尸体:“你若敢将这刀插进那人胸口,我就帮你将他们都杀了,如何?”

    一旁,女子闻言一窒,见小童懵懵懂懂接过短刀,连忙将刀劈手抢下,然后将小童护在身后,惊恐地望着谢辞:“郎君饶命!我儿年纪尚幼,做不得这样的事的!”

    她虽恨那男人抛下他们母子,但也不想自己儿子小小年纪被人教唆,做出泯灭人性之事。

    谢辞悠悠站起身:“他命数注定要遭遇这样的人生,为何做不得?”

    “郎君开恩!”那女子面色苍白,紧紧将小童挡在身后,像是犹夷片刻,突然拔出短刀,回身“噗嗤”一声扎进那男人的尸体。

    男人体温尚存,温热的血溅了她与那小童一身,女子浑身颤抖不已,却不敢耽搁,连忙爬回谢辞脚下,乞求道:“郎君只要放过小儿!妾什么都愿做!”

    谢辞垂眼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好。”

    而后拿出一只掌心大的瓷瓶,丢到她怀中,笑道:“那便将这瓶中的药抹在刀上,帮我去杀一人。”

    女子用双手捧着瓷瓶,看他径自迈上她家郎主原先坐的马车,颤声问道:“……郎君,郎君要妾去杀何人?”

    半晌,温朗的声音缓缓传来,却透着沁心的寒意:“将你们夷城置于水火的祸首,当朝侍中大人,宁晏礼。”

    话音甫落,血光横飞,其余家眷一门二十七口,当场毙命。

    第126章 第126章

    临近城门,逃难的百姓愈发密集,好在有不少黑甲军疏引,秩序还算安稳。

    青鸾与缙云逆着攒动的人流,实在无法骑马,给驻守的侍卫看过监国寺令牌,便在人缝中穿梭,疾步往城中赶去。

    沿街除了推搡的百姓喧喧嚷嚷,路边却尽是荒凉景象。

    关闭的店铺,挤翻的摊位,踩烂的蔬果,弃置的杂物……大街小巷张贴着无数告示,一旁附着画像,青鸾一眼便认出来,上面贴的是谢辞和当日入宫救走李慕凌的少年侍卫。

    青鸾抬头,望向远处滚滚升空的浓烟,显然北城门的交战还在继续。

    她与缙云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过两条街,忽而听到前方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快让开!”

    两名在前开路的先锋官挥旗冲来,在人群中迅速辟出一条空路。

    人潮忽而向两侧涌动,青鸾被挤到一家铺子门前,顿时和缙云隔开数人的距离。

    先锋官后往往是驻军开拔,青鸾急忙踮起脚,伸头望去,果然后面跟来一大队步卒。

    “女史!”缙云的喊声几乎被嘈杂湮灭。

    青鸾回头喊道:“大军开拔!他们应该就在后面!”

    说着,便一边伸头远眺,一边竭力寻找人群中的缝隙,往前挪动。

    长街尽头很快出现骑着战马的黑甲军,而后就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青鸾双眼一亮。

    在她身后隔着几人远的缙云也看见那两人,忙道:“是屠苏和鹤觞!”

    缙云竭力挥起手来,但人群密集,屠苏鹤觞显然看不见二人。青鸾想着再往前走,大约就能见到宁晏礼,心中一急,也没注意面前有人埋头疾走,只听一声抽气,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二人各自往后歪了一下,便被拥挤的人群卡住。青鸾将将站稳,刚要致歉,却见与她撞到一处的女子神色慌张,“当啷”一声,从袖中滑出一物,坠落在地。

    那女子脸色苍白,连忙俯身去捡,然而后面的人流还在向前攒动,她被拥挤得一个不稳,被青鸾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小心!”

    那女子惶然抬眼,匆匆避开她的视线,飞快将地上那东西捡起,塞入宽松的衣袖,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女郎”,便错身要走。

    正待这时,前方忽而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蓦地大喊道:“是侍中大人!是侍中大人!”

    青鸾睫羽一颤,抬头望去,果然见远处有一墨袍身影纵马而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声大喊竟在人群中引起极大反响。本还急着出城的百姓纷纷驻足,转头向那墨影眺望过去。与此同时,青鸾明显感觉到身旁那女子浑身震了震,不住颤抖起来。

    未待她多想,人群里不知谁先高呼了一句“谢侍中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话音将落,这句便如星星之火,瞬间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

    一时间,无数百姓纷纷屈膝叩首,自发地向那墨影的方向,齐声高呼:

    “谢侍中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

    齐整的喊声重复了三遍,一时间仿佛震天撼地,回荡于夷城上空,久久不曾弥散。

    青鸾怔然伫立在人群中,不禁心中大震。

    大梁自立朝以来,民于官只行伏手礼,唯有皇帝亲赴,百姓才行叩首礼。而今夷城百姓自发行此大礼,为的不是李衍二字,却是为救黎民于战火的当朝侍中,宁晏礼。

    他本该是这样的一个人,纵使未复浮名,也当得起万民叩拜。

    呼声将散,马蹄未止。

    百姓久久不曾起身,大有目送宁晏礼出征之意。

    青鸾见那墨影越来越近,刚要向前,余光却忽见沿街楼阁之上,探出数十道寒凛凛的弓影。

    长弓皆已拉满,冰冷的箭簇同时指向一处。

    青鸾面色骤变,拔腿冲上前去:“有刺客!”

    话音甫落,无数箭矢已破空而出,如细密的雨点向那墨影砸落过去!

    变故陡生,人群惊叫四起,顿时混乱起来!

    青鸾眼见那墨影抽剑挥落数支羽箭,但身下战马却无法躲避,前腿中箭跪倒下去,不禁面色一白,几乎脱口叫道:“宁晏礼!”

    阁楼上的弓手显然训练有素,很快再度搭箭。黑甲军也迅速反应过来,惊呼道:“快!保护大人!”

    众人纷纷调头,在那跪倒的战马周围飞快立起盾阵,趁第二波羽箭落下之前将人护住。

    箭矢不断砸落,无数百姓中箭倒下,哭喊声一时不绝于耳。

    “女史!”缙云拨开人流,拔刀冲上近前,护住青鸾。

    “先去救他!”青鸾躲过流矢,转头望向盾阵。

    说话时,沿街紧闭的商铺门扇却被轰然冲破,数十死士手持胡刀,破门而出,一路劈倒躲避不急的百姓,向盾阵方向冲去。

    情急之下,青鸾从身后门扇拔下一只羽箭,趁一死士不备,猛地将箭插入他的后心,反手夺过那人手中胡刀,向盾阵的黑甲士卒喊道:“快带大人先走!”

    这一句喊声穿过人群,死士们闻声回头,青鸾记起前世与宁晏礼在夷城交战时曾有一条暗道,正欲只身将这些死士引开,却听他们其中带头一人,用胡语喊道:“别忘了我们的目的!先杀那宦官!”

    眼见无数胡刀刺入盾阵,黑甲士卒拼命抵挡,趁机护着那墨袍背影离开。青鸾与几名影卫竭力断后,余光却见方才与她相撞那女子踉跄出现,跌跌撞撞朝宁晏礼的方向跑去。

    混乱中无人在意一个孱弱的女子手中会拿着什么。几乎是一瞬间,青鸾突然想起那女子方才从地上拾起的,大约是把利器!

    青鸾手中胡刀同时掷出,凌空翻转几圈,唰地在那女子衣袖破开一道,惊得她当即一缩,把刀掉在了地上。

    青鸾穿过人群抓住那女子手臂,从刀光血影里将她拉出:“你可是被谢辞派来的!”

    那女子眼圈湿红,颤抖着下意识望向远处。青鸾跟着看去,只见一马车正趁乱从暗巷驶出,向南城门方向疾驰!

    就在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村夫休走!”

    青鸾闻声一怔,转头却见被黑甲士卒护着的那道墨影突然杀回了头。

    “!”待看清那人面孔,青鸾不禁更是惊讶:“童让?”

    只见童让穿着一身莲花纹云锦墨袍,几剑就将面前的死士刺倒,带着余部向那马车追去。

    意识到连自己都中计了的瞬间,青鸾竟不知该作何心情。

    “缙云!”她将女子推到缙云身边。

    缙云见她转身要走,一时不解,急道:“女史不是要去寻大人吗?*”

    青鸾拔出那女子掉落的匕首,看了一眼,又望向那驾横冲直撞的马车,回道:“我知该去何处寻他了。”。

    一驾马车缓缓驶入城东窄巷,车轮碾过青苔,留下两道辙印,延伸至一座院舍门前。

    “军师,到了。”一名死士将马车勒停,回头把车帘掀开。

    谢辞撩起衫摆,缓步下车。

    他行至小院门前,刚要推门,手上动作却忽而一顿。身旁死士察觉有异,神情登时警惕,悄声将刀拔出。

    谢辞思忖片刻,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抬手将那死士制止,径自把门一推。

    “吱呀”一声,门洞大开,露出荒草丛生的院落,和一座门扇对敞的青砖瓦房。房中有一案几,几上有一茶炉,而其中一侧,正端端坐着一人。

    那人背脊挺拔,一身莲花纹云锦墨袍,侧身对他,淡漠饮茶。

    之所以说淡漠,是因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院门打开,也未曾转头望一眼过来。

    几名死士看见宁晏礼,先是一惊,随后便唰唰唰纷纷将刀抽出。

    谢辞一笑,刚要抬脚踏入院中,身旁那死士旋即出言提醒:“军师,小心埋伏!”

    埋伏?宁晏礼还哪有人手埋伏?

    谢辞轻浅一笑,迈进小院,故意朗声道:“宁侍中好雅兴,在此摆上一计空城,不知是要等何人落座?”

    宁晏礼不语,睫影映入茶盏,平静呷饮。

    直到谢辞行至近前,在案几对面端坐而下,宁晏礼才掀眼撂过其腰间香囊,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怎的,他看这村夫一身白衣,偏配了一只青色香囊,就觉甚为刺眼。

    想到此处,他垂眸看向自己腰间,见缠枝莲香囊安静系在那里,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茶水煮得正沸,壶中升起白雾,在半空缓缓蔓开。

    若不是远处隐约传来城中厮杀声,只叫人以为二人正无事闲饮。

    宁晏礼用帕子垫着,从炉上提起茶壶。

    谢辞含笑,将面前瓷盏挪上前去。

    茶水撞入杯盏,谢辞脸上笑意微僵,只因宁晏礼却是连看都没看他递过去的瓷盏,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就又将茶壶重新撂回炉上。

    谢辞面露讪色,但仍旧笑了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宁侍中专程在此等候,可是有事?”

    宁晏礼轻吹了吹盏中的热气,淡道:“听闻你曾有言,欲为内人煮茶一叙。故而我今日前来,作为夫主,替她将这茶同你饮了,也算帮你在死前圆一桩妄念。”

    谢辞刚至于唇边的茶盏微微一顿。

    记忆中,自己与人说过要煮茶小叙的,唯有青鸾一人。

    他皱了皱眉,看向宁晏礼,缓缓将瓷盏撂下,笑道:“过去不知,宁侍中竟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

    第127章 第127章

    宁晏礼呷了口茶,轻嗤一声。

    “宁侍中将残部调往西路,抵抗魏军。唯余八百将士,眼下又被你安排在城中保护百姓。”谢辞道:“便是常跟在你身边那小侍卫,也调到南城门去拦稚奴。”

    谢辞顿了顿,笑道:“谢某倒是诚心求教,宁侍中仅凭自己,打算如何取我性命?”

    他话音将落,院中围着的死士皆扶刀围至门前。

    宁晏礼眼梢冷瞥,抬手将盏中茶底一扬,几名死士蓦地一惊,急忙后退,还是被茶水落了一身。

    而后,他冷然看向谢辞:“取你性命,又岂需废一兵一卒?”

    “哦?”谢辞笑笑:“谢某虽有闻宁侍中剑术无双,但也当知一拳难敌四手的道理。而今,空城计既被我看破,还何必强撑呢?”

    “是吗?”宁晏礼垂落眼睫,视线似不经意般向案几一角扫去。

    谢辞察觉,循着他视线看去,竟见案几边缘系着一根细长的银线,那银线绷直,另一端从空中延伸出去,连接在房屋正中的檐柱上。

    “只要我将此线拉动,檐柱便会即刻坍塌。”宁晏礼淡道:“届时,此屋以及屋中连通城外的暗道,便会随你我一同灰飞烟灭。”

    谢辞闻言,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此屋由砖瓦搭建,按这梁柱结构,他心中估计,宁晏礼所言应当不假。

    只是,若此屋坍塌,那宁晏礼又岂能独活?

    良久,谢辞忽而冷笑一声:“不亏是流着天家的血,三殿下当真生了一副爱民如子的菩萨心肠,为夷城百姓竟不惜舍身,也要与我玉石俱焚。”

    “只是——”谢辞停顿片刻,笑着望向门外:“若是南城门被烧毁,此屋中的暗道,便是城中余下百姓唯一的出路,三殿下可还忍心拉动那线吗?”

    宁晏礼微微眯眼,转头看去,西南方向上空竟当真翻涌起乌黑的浓烟,一团团滚滚升空,仿佛压城而来的雨云。

    南城门内,火光肆起。

    一驾马车仍在横冲直撞,翻滚下数桶火油。

    大火愈演愈烈,形成一道无法穿越的火墙,将城门内外分隔开来。

    未及出城的百姓蜷缩在街角,哭喊震天。他们都知,魏军早晚将要破城,若无法出逃,无异于在此等死。

    死士与黑甲军还在厮杀。

    一道凌厉剑光闪过,挥刀冲向百姓的死士被顿时刺穿腹部,继而倒下。

    童让拔出血淋淋的剑,回头望向发疯似的马车,对黑甲军道:“快让那马车停下!”

    马车上的少年已负剑伤,一手捂着不断涌血的侧肋,一手持剑,将冲上前的黑甲士卒胸口贯穿。

    风吹开碎发,露出少年额角的斜疤,和一双血涔涔的眼,挑衅似的望向童让。

    “呵!”

    童让见此咬了咬牙,一剑将挡在眼前的死士颈脉挑穿,冲过飞溅的血注,向那马车飞奔而去。

    在马头调转的瞬间,童让抓住缰绳旋身一跃,稳稳跳上车厢。

    车上帷幔被火沾燃,肆意的风将火星吹落,掉在他手背上,滋啦一声,留下一点烧红的印记。

    “小哑巴,你叫稚奴是吧?”童让挽了个剑花,将寒芒指向少年。

    稚奴一挑剑眉,狭长的双眼沁满了血气。

    童让一笑:“小爷名为童让,记住,到奈何桥前,旁人若问你死于谁手,你便将小爷的名字比给他看。”

    凌厉的剑招在火光中闪动,燃尽的帷幔化作一缕青烟,如同茶炉上腾腾升起的热气,在空中飘散。

    城东小院,谢辞见宁晏礼收回视线,笑道:“以如今这风向,南城门一场大火,怕是两天两夜也无法燃尽。若想保住那些百姓,今日这条线,便是万万碰不得的。”

    他道:“此番,是殿下失算了。”

    宁晏礼冷冷看他,脸上看不出表情。

    “或者,”谢辞三指拈起面前的茶盏,似玩笑道:“谢某请殿下浅酌一杯,待殿下赏脸饮尽,谢某便将那些百姓当着殿下的面,完完好好的送出城去,如何?”

    说着,谢辞便从怀中取出一支青瓷瓶,将瓶中药液倒入茶盏。

    南疆毒。

    宁晏礼垂眼看向那茶盏。

    若是直接饮尽,怕是无需似前世那般煎熬两年,就能即刻五脏俱毁而亡。

    少顷,他勾了勾唇,挑起眼梢看向谢辞:“谢九郎,我从前还当你比你父亲高明,而今看来,倒不如谢司徒,至少他自知愚钝还懂得敛而藏锋,明哲保身。”

    听宁晏礼提及谢璟,谢辞拿着青瓷瓶的手,不禁攥紧。

    宁晏礼拈起盛着南疆毒的茶盏,讥诮道:“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你眼里成了此等良善之辈。你拿城中百姓威胁,莫不是寻错人了?”

    “……”

    “我既不再是李衍,便不负这天下。”宁晏礼黑眸泛起无谓的淡漠:“我来夷城,只为弥补她心中所憾。她不愿见百姓蒙难,我便竭力来救,如此而死,既能在她心中永远留有一席之地,又能将你除去,何乐而不为?”

    谢辞闻言微窒。

    宁晏礼所言荒诞至极,但见其神情,竟是无比认真。

    谢辞有些笑不出来了:“你要求死?”

    宁晏礼戏谑一笑,纠正道:“是与你同死。”

    言罢,便抬手向案旁的细线伸去。

    “你!”谢辞神色大变,连忙起身阻拦,可二人偏隔着案几,眼见就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谢辞话音未落,却见一道寒光骤然飞来,唰地一声从宁晏礼手边划过!

    宁晏礼倾身向后,匕首飞出,铛地一声将茶盏刺碎,南疆毒从碎盏中漫出,顺着案边滴答滴落。

    二人与院中死士同时一惊,向外看去,却见是青鸾带着缙云等人冲了进来!

    谢辞神情微滞。

    宁晏礼先是眸光一亮,继而面色骤变:“阿鸾!你怎么会在这?!”

    青鸾视线从谢辞身上掠过,匆匆看了宁晏礼一眼,将滴血的刀刃从死士腹中抽出,正要开口,却突觉后领一紧,是身后有人抓住了她!

    死士个个人高马大,青鸾被猛地向后一拖,摔倒在地。刀尖迎面落下,青鸾挣脱不开,下意识闭眼偏头,刹那间,耳边传来两道急呼——

    下一刻,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反有一道温热的血注,溅落在脸上。

    青鸾睁眼,只见身上的死士决眦欲裂,嘴角涌血,直挺挺向自己倒了下来。

    青鸾刚要抬手去挡,却不想那死士倒到半路,忽地停住。抬眼一看,原是宁晏礼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提住了那死士的后领。

    宁晏礼把尸体从青鸾身上拖开,又将冲上来的人踢飞,一手护她起身,一手捞起地上的胡刀:“为何不直接回京!”

    他声音紧绷,语气前所未有的急。

    独自回京,然后安心看着你在此送死吗?

    青鸾抿唇瞪他,颈上浮起青细的血管,紧了紧手中的刀柄,一把刺入身后冲来的死士胸前,没有说话。

    宁晏礼侧脸看她,知她因何不悦,遂也不再多言。

    打斗的另一侧,谢辞默然立于房中,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逐渐冰冷。少顷,他收回视线,转身向墙边柜架走去。

    柜架上有一瓷壶,正是打开暗道的旋扭。

    谢辞抬手执柄,神情稍顿,还是回过头,又向那正持刀厮杀的女子望去一眼。

    算着时辰,东路接应来的魏军应该就快到了,夷城已如囚笼,只要宁晏礼逃不掉,旁的事来日方长,总好打算。

    思及此处,他眸光微深,将瓷壶握紧,发力转动。

    很快,案几旁的地面微微震响,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稍稍浮起,缓慢向侧移动,少顷,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道,暗道无光,只能看清由砖石垒起的台阶步步下移,延伸入黑暗。

    谢辞拿起柜架上的火折,吹亮,撩摆迈入暗道。

    谁想刚走出一步,颈间却忽而传来一丝冰凉。

    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谢九郎,作了这许多孽,此次还妄想能全身而退吗?”

    谢辞笑了笑,抬起手,指间拈着连在檐住上的银线:“不让我走,难不成是想让她也困在这夷城,为我陪葬?”

    宁晏礼眼神幽深。

    银线明明纤如发丝,偏另一端随时可能被牵动的,却是城中每一个人的性命。早先他无所顾忌,这线便执于他手。而今时移事易,从青鸾出现的那一刻起,这线便再不由他掌控了。

    谢辞见他沉默,拨开刀刃:“宁晏礼,我早与魏帝传信,若你肯大义,可以你一命,放过夷城。原我还担心筹码不够,你不愿就范,如今看来,我倒是能放心了。”

    说着,他露出一个极残忍的微笑:“执棋者对棋子生出感情本就可笑,何况还是敌方弃子。如此荒唐,你怎么赢——”

    谁料话音未落,谢辞脸上笑容忽而一僵,就见余光里飞来一柄胡刀,唰然在他面前扫过,若不是躲得快,险些当场毙命。

    几乎同时,一道纤细身影躲过拦截的死士,跃入房内,顺势一滚,捞起地上的匕首,逼至他面前,冷道:“敢问军师,弃子如何不能改命?”

    谢辞瞳孔微震。火折落入暗道,燃亮的火星在台阶上翻滚几次,便坠入深不见底的漆暗。

    刃尖沾毒,悬于喉间,谢辞无法妄动。

    他盯着青鸾的脸,一手掐着丝线,一手紧紧攥住她握刀的腕,两相抗衡间,眼前仿佛再次出现旧日,她为自己缝补衣袖的专注神情。

    可待谢辞再看清,此刻在青鸾眼中的,却分明是决绝的杀意。

    “阿鸾!”宁晏礼想着谢辞手中的丝线,面色不禁一白,刚要冲上前去,却被身后袭来的死士抓住时机,一刀砍在背上,翻开尺长的血口。

    额上登时渗出冷汗,宁晏礼脚下一晃,几乎不稳,却还是忍痛,反手持刀贯穿了对方胸膛:“……阿鸾莫动!他手中掐着机关!”

    青鸾余光一瞥,心中已有计较,迅速腾出另一手死死抓住那根丝线,双目清醒坚定:“今日若放他走,来日便会有第二个夷城和更多无辜受害之人。”

    屋外双方早杀红了眼,死伤惨重才分出胜负。

    缙云肩上挨了一刀,刚喘口气,回头见宁晏礼浑身浴血,倚在门口,连忙捂着伤冲了过去,一刀将他面前的死士劈开:“大人!”

    宁晏礼中那一刀甚深,额前冷汗如雨,唇上已失了血色。

    缙云连忙将他扶住,抬头却见青鸾正与谢辞相峙,就要上前:“女史!”

    “缙云!”青鸾听见缙云的声音,背对她大喊道:“快把大人带走!”

    缙云一怔,才看清她与谢辞同时攥着的那根细线。

    “……”宁晏礼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青鸾的意思,脸色愈发苍白起来,哑声喊道:“阿鸾不可!”

    青鸾却置若未闻,遽然将丝线一扯,嘶声喊道:“缙云!快!”

    银线牵动檐柱中间的一截断木,房梁蓦地一晃,尘埃骤起,噼啪掉落数片青瓦。

    “女史……”缙云惊住,迅速决断之下,只能先拦住宁晏礼,与其他几个影卫将他向房外拖去。

    “阿鸾!”宁晏礼眼角猩红,急火攻心,登时气血逆涌,噗地一下涌出大口鲜血。

    青鸾侧头见他被拉到院中,心下稍松了口气。可正待此时,抓着丝线的手却是一紧,被谢辞猛地攥住。

    他神色仍旧温和,眼底却浮出一丝阴鸷的底色,笑问:“你就当真这么想让我死?”

    青鸾想起吴氏小姑坠楼时那双绝望的眼,狠声道:“谢未离,若非你泯灭人性良知,你我或许还能有初见时的情谊。”

    “呵。”谢辞看着她,微笑道:“知你生出二心时,早该将你除去的。”

    青鸾手背因用力几乎暴起青筋,竭力推紧匕首,将锋利的刀尖逼近他喉咙:“这话——你便留到地下,与李慕凌去说吧!”

    谢辞另一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温声道:“可你并未真想与我同归于尽,不是吗?”

    “……”青鸾看向他,咬紧了牙关。

    谢辞垂眼看向刀刃,掌心在青鸾手腕逐渐发力,温和道:“刚好,我也想和你一起活着。”

    第128章 第128章

    “你——”青鸾手腕吃痛,却仍旧忍耐,二人僵持须臾,谢辞突然发狠,只听有骨骼错位的声音响起,青鸾的手便再握不住,匕首随之坠落。

    “你在淮南王府学的本事,当真不错。”谢辞看着青鸾因疼痛而惨白的脸,笑道:“只是还差了一点心狠。”

    屋顶的砖瓦不时掉落,青鸾痛得直冒冷汗,耳中嗡嗡然一片,似乎听到宁晏礼在身后的呼喊。

    谢辞仍攥着她的手腕:“你方才若再果决一些,将那檐柱彻底拉断,或许我此刻已经死了——”

    “如今也不晚。”

    谢辞话音刚落,一个冰冷酷戾的声音突然响起。青鸾只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笼罩过来,接着就双肩一紧,被一把揽到身后,再抬头时,就见谢辞已被一脚踢飞了出去,轰然撞上柜架。

    架上瓷器哗然倾倒,碎落一地。

    谢辞咳着擦去嘴角的血,扶着柜架缓缓起身,冷然看向宁晏礼。

    轰地一声钝响传来,他面色微变,转眼看向细线连结的檐柱,原本支撑在中间的断木已然脱落,上半截檐柱沉落,房梁骤然倾斜,屋顶哗地坍塌大片砖瓦。

    “你真是个疯子。”谢辞对宁晏礼戏谑道,而后抬起手,唰地一声轻响,于腰间抽出软剑。

    砖瓦不断砸落,扬尘弥漫,透出剑身寒凛凛的银光。

    宁晏礼眼梢冷冽上挑,一道墨影血淋淋隔在青鸾和谢辞中间,苍白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如魑魅般妖冶的冷笑。

    “你想和谁一起活?”他声音如温不化的寒冰,凉的刺骨。

    青鸾盯着他浴血般的背影,惊得说不出话。

    下一刻,就见尘嚣之后,剑光骤闪,宁晏礼仰身避过,直见剑刃从面前穿过,反手就抓住谢辞持剑的手臂。谢辞冷扫他一眼,旋即将剑锋调转,向他回刺。

    “啪嚓”一声,房梁承受不住屋顶沉落的巨大重量,沿着木纹被挤压出扭曲的裂缝。

    瓦片簌簌从屋顶脱落,不断砸在身旁,青鸾刚要上前帮忙,便又有数块青砖忽而坠下,将她与二人隔开,幸而被缙云飞身扑倒才没被砸中。

    这时宁晏礼不知从何处捞到一段浸血的布条,迅速拧结成绳,反绞住谢辞的腕。苍白的皮肤瞬间淤血,剧痛中,谢辞不得不松开开剑柄,却又被宁晏礼抓住青紫的腕,狠力一掰。

    谢辞在骨骼脆响中闷哼一声,就听宁晏礼沉冷问道:“方才你伤的,可是她这只手?”

    “呵,你从前恨不能取她性命,如今倒是会装善人!”谢辞咬牙冷嗤,惨白着一张脸,猛地发力将宁晏礼推至檐柱上。

    “咳!”先前被死士砍伤的刀口经此一撞,登时又涌出血来,

    宁晏礼咳出血沫,眼底猩红地望着谢辞,飞快抽下他腕上挂着的布条,反勒住了他的脖子,迅速将他拖出数步。

    本就摇摇欲坠的檐柱被这一下撞得一歪,再也承受不住房梁的重量,轰然剧颤后,朝二人砸落下来!

    “宁晏礼!”青鸾神色陡变,也顾不上不停掉下的砖瓦,拔腿扑了上去。

    轰隆!

    梁柱将案几石板砸得粉碎,灰烟四起,崩飞的砂砾划过脸颊,刺痛让青鸾骤然回神。

    “咳咳咳!”她吃了满嘴的灰,从一个人的身体上爬起,抬手刚要挥开尘雾,未来得及看清身下是谁,就听头顶“啪嚓”响起木梁断裂之声。

    青鸾蓦地一凛,极度紧绷的神经仿佛将这一刹那得无比漫长。

    她只听身下人沙哑唤了一句“阿鸾”,就被一只手倏地紧护住头,抱着她迅速翻身一滚,反将她掩在身下——

    木梁砸落的瞬间,青鸾听到身上人极尽忍耐地闷哼了一声。接着,便有温热的血滴掉在脸上,青鸾睁大双眼,在尘埃后看清了那张因浴血而昳丽近妖的脸。

    “宁晏礼……”青鸾干裂的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音。

    近乎断裂的痛从背脊蔓延,穿透四肢百骸,宁晏礼撑在青鸾身上,双肩和整个脊背都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

    像是听到她在唤自己名姓,半晌,他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将眉头竭力舒展,让黑眸渐渐从涣散中凝聚,深深地,却又虚弱地看向她。

    阿鸾……

    闷窒的血腥凝固在胸口,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将苍白的唇染成绮丽的红。

    青鸾瞳孔剧震,颤抖地回望着他,喉咙里不知是因灰尘还是什么,只觉像是被火灼烧般炙痛。

    屋顶的砖瓦仍在掉落,青鸾听到缙云的呼喊,还有搬动梁柱砖瓦寻找他们的声音,霎时间,她心脏猛地一跳,仿佛终于清醒过来。

    她要带他离开!

    她要带他活下去!

    青鸾咬紧牙,起身去扶宁晏礼。正待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阵碎瓦翻动的声响。

    一道身影从尘灰中缓缓站起,蹒跚步过一片狼藉,向他们走近。

    青鸾眼睫一颤。

    竟是谢辞!

    加上先前与宁晏礼的殊死厮杀,谢辞也受了极重的伤。

    他一身白衣破败,半是鲜血,半是尘土,早没了原本温润清俊的儒雅模样,脖颈上一道乌青的勒痕,更将整个苍白之人显出三分鬼相。

    他手中拖着长剑,剑刃划过砖瓦,发出刺耳声响。在看清宁晏礼几乎是拼死护住青鸾的瞬间,他神情有一刹那的凝滞,但很快,便露出一抹森冷的笑。

    “……宁晏礼,这一局,你又输了。”

    大约听到谢辞如魑魅般的喟叹,宁晏礼缓慢地闭了闭眼,薄唇翕动,对青鸾艰难道:“阿鸾……走……”

    话音将落,一大口血顿时涌出,落了青鸾满襟。

    青鸾心口一揪,视线忽地模糊起来。

    她五指紧紧抓住地面,指腹被瓦片磨破也毫无知觉,狠狠拼命扣陷进去。

    谢辞走到宁晏礼身后,带着胜利者的笑意,眼神幽深,将剑柄高高握起,剑尖向下,朝着宁晏礼的后心,笔直刺下——

    噗嗤一声穿透的闷响,血光在谢辞和青鸾眼前炸开。

    谢辞面色一滞,双目缓缓放大,不可置信地望着青鸾,而后又缓慢低下头,看向插进自己心口的匕首。

    那是他的匕首。

    “你……”谢辞唇色灰白,张了张嘴,溢出满口的血。

    青鸾狠狠咬紧牙,将匕首又推入半寸,让整个刀身没入谢辞的胸口:“谢未离,到此为止了。”

    长剑“当啷”坠地,谢辞的身子晃了晃,在将要倒下时,忽而一把攥住了青鸾的手。

    她还握着那把匕首,手上全是温热黏腻的血,是他的血。

    “……到此,为止吗?”谢辞抬手缓缓抚上青鸾的脸,用血将她苍白的皮肤染得猩红:“可我……不甘……”

    青鸾别过头,双眼赤红地瞪着他:“你不该将自己的不甘变为旁人的痛苦。”

    “哈,”谢辞艰难喘息,无力地垂下手:“……生来注定,我能如何?”

    青鸾讽刺一笑:“事到如今,你仍在为自己的恶找借口。谢未离,你果然就该输给他。”

    “是吗……”谢辞闻言却也不恼,只是贪婪地望着她,望着她此时带着煞气的双眼,望着她被血染红的面庞,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成就:“我若早些,早些认出你就是青龙……你若永远都是青龙……该有多好……”

    她本是他打磨出的刃,偏到最后,这把利刃,却插进了他的胸口,宣告他此生的落败。

    多么讽刺。

    谢辞虚弱地笑了笑,随之涌出一口鲜血,后悔道:“若是不能一起活,便该带着你一起死的……”

    剑刃落下时,他眼里看得分明,青鸾推开了宁晏礼,手中抽出不知从哪摸出的匕首,迎了上来。

    他就该让那剑刺入她的胸口,让她与自己一同埋葬于此。

    他本该狠下心的。

    屋中墙壁蜿蜒出不断扩大的裂缝,周遭尽是土崩瓦解之声。谢辞的话音很轻,但仍清晰落入青鸾耳中。

    她眼瞳微缩,见他死死攥着自己握刀的手不放,心下一紧。

    青鸾奋力抽手,却不知谢辞濒死时竟还有那么大的力气,任她如何挣脱都纹丝不动,紧紧抓着她,仿佛那才是他最后吊着的一口气。

    “女史!”

    “大人!”

    缙云和其他人的声音不断传来,隔着簌簌坍塌的屋脊,与眼前晦暗的尘埃之间,分割出两方天地。

    青鸾拼尽全力大声回应他们,同时去掰谢辞的手指。谢辞不知是死是活,眼神灰败,只是看着她挣扎,唇边竟还挂着平静的笑意。

    情急之下,青鸾开始狠狠撕咬他的手指,边掰边咬,急切得近乎疯狂,口中尽是血和灰土的味道。

    哪怕将他手指尽数咬断,她也不想和谢辞一起死!

    她想活!

    她想带宁晏礼一起活着出去!

    然而突然的,青鸾下颌被猛地抓起,谢辞另一只手绷着青筋,抬起她的脸,垂眼看她因挣扎几近狰狞的神情,似是怜爱,又似惋惜,忍痛低下头,逼近她的唇边。

    血腥的热气吹在脸上,青鸾却只觉不寒而栗,下一刻,就听谢辞喘息着低声道:“……若不想死……吻我,我放你走。”

    青鸾浑身一战,惊愕地看向他。

    谢辞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半边衣衫已被血沁透,眼底却闪着偏执病态的光。

    他灰白的眼瞳紧紧盯着她,又像是穿过她,看向她身后某处,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得色,仿佛他终将是这场博弈最后的胜者。

    “你、做、梦。”青鸾颤抖着,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中逼出这三字。

    她拗着谢辞的力气,再度开始挣扎,试图从地上捞起方才他掉落的长剑。

    便是砍了这只手,她也断不可能遂了这恶鬼的心!

    混沌昏暗,剧痛到麻木。

    大约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被青鸾推开的瞬间,宁晏礼在恍惚中昏厥了片刻。

    直到依稀听见青鸾的喊声,听到她不顾一切的挣扎,他才扯开又沉又痛的眼皮,竭力让意识回笼。

    视线蒙着一层血色,模糊不清,唯见有两个人影在眼前,只是一个轮廓,他便能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青鸾。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嘶哑如鬼的声音,说出了一句令他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的话。

    宁晏礼缓缓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撑着几乎散架的身骨,站了起来。

    第129章 第129章

    屋顶塌陷越来越大,散落的木屑被先前掉落的火折引燃,一缕青烟从扬尘中升起,继而有跳跃的火苗出现。

    零散的火苗随后蔓延至废墟,呈愈演愈烈之势,随即燃烧成片。

    火光照亮青鸾狼狈血腥的脸,她急得浑身是汗,挣扎得愈发没有章法,可偏此时的谢辞却如同一具死尸,任她如野兽搬撕咬踢捶,也无法动摇他分毫。

    掉落的长剑不知所踪,青鸾左手腕先前被谢辞拧断,早肿得不成样子,逼到最后,她不得已忍着撕心的疼,攥起左拳,颤抖着一拳一拳砸在谢辞脸上。

    一道鲜血顺着谢辞眼角蜿蜒而下,他额角嘴角,乃至整半张脸尽是鲜血,可还是执拗地笑着看她,像是要耗尽她最后的耐心。

    他已是将死之人,再多伤害和痛楚都能忍受。

    青鸾甚至不知在自己左手废掉之前,究竟能否让谢辞彻底断气。

    但她没有办法。

    即便被困于这方寸死地,她也无法轻易认命。

    这场意志的拉锯其实只在片刻,却让青鸾没来由地想起前世——

    毒酒入腹,焚绞五脏,那濒死前漫长而又痛苦的折磨,比作眼前,毫不为过。

    火势不断蔓延,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在耳边催促,浓烟窒息弥漫,就在青鸾几近崩溃时,已经攥不住的左手,却被突然握住了。

    她涣散的心神蓦地一聚。

    木然抬眼,只见一只血淋淋的手,轻柔地覆在了她青肿的手背上,将她挥出去的“拳”拦在半空。

    “再打下去……手要废了……”宁晏礼眸底映着灼灼燃烧的火光,沙哑道。

    话音落下,青鸾和谢辞几乎同时一震。

    “……”谢辞艰难地吞了口血,眼珠缓动,看向了他:“呵……居然,还不死……”

    “你快走!”青鸾见宁晏礼还能站起,不知为何,强忍了半天的泪倏地涌了上来,心底竟似被一种万幸的喜悦填满,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正身处绝境,几乎语无伦次:“快!缙云他们在外面!你走!快走!否则来不及了!”

    火焰和砖瓦簌簌掉落,泪水冲刷着血迹,宁晏礼抬手在青鸾脸上抹了一把,轻道:“别怕。”

    而后,他转头看向谢辞。

    谢辞已气若游丝,为了保持惯用的伪装笑容,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留她与我同死,还是,还是你与我同死……”

    “痴人说梦。”宁晏礼黑眸寒意慑人,哑着嗓子冷声道。

    言罢,他握住青鸾的手,一把将匕首从谢辞胸口拔出。

    “噗!”谢辞喷出满口的血,但攥着青鸾的手仍死死不放,甚至还抬起眼皮,挑衅般望向宁晏礼,笑道:“……你,奈我何?”

    宁晏礼冷嗤一声,视线挪到他手上,眼底泛起一抹阴鸷,旋即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两端向下弯折,同时猛地抬腿一掂——

    咯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谢辞的手臂登时以一种恐怖的角度向反扭曲过去,接着便传来他歇斯底里的痛叫:“啊啊啊——”

    青鸾手上的桎梏骤然松开,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还未回过神,宁晏礼就再度握住她持刀的手,唰地向上一挥!

    刀刃划过谢辞的咽喉,倏地带起一弧飞溅的血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青鸾愕然看向谢辞。

    他瞳孔剧缩,脸上露出惊恐绝望的神色,就像被他毒哑,又被逼于仙乐楼坠亡的吴氏小姑,张着嘴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冥冥之中,青鸾只觉仿佛有一道牵引自己行至与此的线,在这一霎,终于伴随前世所有纠缠的恶因,骤然崩碎,化作尘埃,飘落于她和那些无辜枉死之人的归墟之处,聊以告慰。

    谢辞双膝轰然跪地,双目涣散望向远处,手缓慢摸上腰间的香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住,少顷,终于栽倒在地。

    火光映在他灰暗的眼底*,炙烈燃烧。

    风起了,大火瞬间将废墟吞没,黑烟滚滚上升,带着一声渺远的喟叹,飞上天际。

    南城门下死伤无数。

    一个身影从马车滚落,在地上翻滚数圈,印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童让紧随其后飞身而出,趁对方撑起身前,揪着领口再次将其摁住。

    双方厮杀许久,早杀红了眼,童让看着身下少年鲜血淋漓却仍不屈服的脸,另一手调转剑锋,反以剑柄末端抵在他喉咙上,狠道:“小哑巴,你还不认输?”

    坚硬的剑柄压在喉管,引起窒息的干呕,稚奴眼底憋红,艰难地仰了仰头,嘴角扯出一抹肆意的嘲讽。

    “你——”童让气急,举拳就要向他脸上砸去。

    正待这时,稚奴余光一动,忽然侧头看向东北方向天空漫起的灰烟。

    那是城东暗道的方向。

    几乎是瞬间,稚奴突然爆出极大的力气,率先挥出一拳,掼在童让下颌,将童让打得一懵,而后一把将其推开,挣扎起身,向城东方向跑去。

    谁知刚迈出两步,脚腕却是一紧,稚奴低头看去,竟是童让伸手抓住了他。

    “想跑?”童让吐了口血沫,旋身而起,顺带一脚将他踢退数步。

    稚奴身上剑伤无数,早难抵抗,这一脚直踢心口,当即让他呕了满口的血,踉跄跪倒。

    死士皆已伏诛,剩余的黑甲士卒蜂拥而上,将他双臂抓住,反扭在地,对童让道:“大人!这逆贼杀了我们许多兄弟!不如当场诛杀了吧!”

    童让抹去嘴角的血,提剑走近,刚要开口,却闻一阵急促的打马声由远及近,抬头一看,竟是缙云。

    “缙云阿姊?”他愣了愣,疾步上前。

    缙云翻身下马,向四周看了一眼,便对南城门的情况基本明了,蹙眉道:“跟大人估计的差不多,童让,你迅速整顿余部,大人召见!”

    童让闻言,声音有几分激动:“大人可是也已将那村夫拿下了?”

    这时,被摁倒的稚奴忽而一凛,转头向他们看去,死死盯住缙云,像是在等她如何作答。

    想起方才惨烈的搏斗,缙云顿了顿,颔首道:“那恶贼已被大人诛杀,葬身火海了。只是大人也受了重伤,眼下时间紧迫,东路包围过来的魏军就快到了,耽误不得,你快去见大人,这边的百姓我来安顿——”

    噗嗤!

    一声利刃贯穿血肉的闷响将缙云打断。

    她与童让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压着稚奴的一个黑甲士卒摇晃几下,之后咚地栽倒。未待众人回过神,鲜血再度飞溅,稚奴握紧从黑甲士卒腰间抽出的长刀,将几人喉管唰然割裂!

    “!”童让瞪大双眼,以为他听说魏军将至,借机要逃,登时冲了上去。

    刀剑铮然相撞,童让被震得一退,这时机刚好被稚奴抓住,捂着冒血的剑伤,咬牙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童让倒退数步,撑剑单膝跪地。这时缙云已抽刀冲了上去,谁知稚奴竟似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扭头就跑——

    众人顿时怔住,只因他跑的方向,竟是正燃着熊熊大火的南城门!

    火墙烧起数丈之高,通红的火焰仿佛能将一切接近之物焚毁。童让当即明白了他的意图,神色陡变,拔腿追去:“小哑巴!”

    灼热的大火近在眼前,几乎要将皮肤烧化,稚奴闻声回头望了一眼,抬手将刀飞掷出去,唰地扎在童让脚下。

    “你——”童让微微一顿,诧异看向他。

    只见稚奴微微挑眉,抬手比出几个简短,但他却一点也看不懂的手势,之后便转过头,纵身跃入火海。

    ……。

    沉黑天幕下,青鸾默然立于原地。

    她抬头望着,前方有一个纤薄的背影,正踽踽独行,头也不回地向前,踏上一条漫长辽远的路,走过刀光血影的尸山,穿过明争暗斗的人海,从王府走向皇宫,又从宫闱迈上沙场。

    没人会比她更清楚那条路的结局,青鸾想追上去叫她停下,可一抬脚却发现自己已被困住。

    青鸾低下头,看到一只厚重的棺椁,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原来她早就死了。

    汲汲营营挣扎一生,最后背负污名,不得全尸而死。

    所以那重活的一世是真的吗?青鸾在黑暗中如是想道。

    大约是不甘心吧。她笑了笑。

    自己魂飞天外,竟也做了那样一场美梦,让她在梦中弥补了前世遗憾,朗朗存活于天地之间,不哀不叹,无悔无怨。

    事到如今,不安的孤魂终于得以安抚,便也到了梦醒时分。

    她该走了。

    青鸾蜷缩回棺椁,阖目静待。

    阿鸾。

    可是好像有人在唤她。

    阿鸾。

    那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但她还是一下就听出了是谁。

    “阿鸾!”

    青鸾浑身一震,只觉一道堵窒在胸口的血气被突然打通,猛咳一下,倒过一大口气来——

    她蓦地睁开双眼,剧烈地呼吸,又被呛得一阵猛咳:“咳咳咳咳!”

    青鸾只觉口鼻和嗓子里尽是烟灰,想抬手捶捶胸口,怎料右手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和宁晏礼仍紧紧交握在一起,正如被困在大火和废墟中时。

    “阿鸾,你怎么样?”宁晏礼将小心她扶起,靠坐在斑驳的院墙上,将影卫方才送来的外氅为她盖好。

    “咳咳咳!”青鸾咳着摇头,嘶哑道:“没,没事……你呢?”

    在她记忆中,宁晏礼伤得要比她重得多,先前中那一刀,又和谢辞厮杀许久,还有被木梁砸那一下……

    说着,青鸾便要去看他背后,可刚一动身,体力却实在不支,差点歪倒下去。

    “别动。”宁晏礼将她扶正,靠回墙上:“刚喂你服了一颗参丹,你还需再歇息片刻才能恢复。”

    青鸾看着他如纸般苍白的面色,有些放心不下:“你的伤怎么样?”

    宁晏礼微微勾唇,抬手抚过她的脸颊:“都是皮外伤,无碍。”

    此人向来嘴硬,骗人功夫也是一顶一的好。想到他先前的不辞而别,青鸾蹙起眉,还是表示眼见为实,坚持要看他的伤口。

    谁料,宁晏礼一双黑眸含情脉脉望了她一会,竟突然拿起她的右手探入自己衣襟。

    青鸾一愣,下意识抽手,却奈何体力不支,根本挣脱不掉。她指尖很快被探入温热的胸口,触在宁晏礼的胸膛上,砰砰,砰砰,感受着一下一下平静而沉稳的心跳。

    宁晏礼亦披了一件外氅,里面的墨袍尚未来得及换,仍是血漉漉的。他拿着她的手,触碰在自己上身缠绕厚厚一层的纱布上,温声道:“已叫人暂时处理过伤口,只是多流了些血,不妨事。”

    青鸾脸上发热,趁宁晏礼力道一松,猛地抽回了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手还疼吗?”宁晏礼问。

    听他这么一说,青鸾突然想起自己的左手,痛意也像才回过神似的,隐隐从腕上传来。

    她将左手从氅衣下伸出,反正看了看上面用木板固定好的包扎,又将手轻轻放下。

    “疼。”她低声道:“但也没那么疼。”

    比起前世断臂之痛,真的算不得疼。

    她甚至有一点庆幸,毕竟自己和宁晏礼现下都还活着。

    宁晏礼把她的手用大氅盖好,动作轻慢地与她并肩,靠坐在院墙上,眼底闪过一丝隐忍,但只在一刹,那丝隐忍便消散无踪,好像从未在他眸中出现过。

    “你这手,待回京后,还是要让御医再看看才行。”他轻叹道。

    青鸾抿了抿唇。

    没了谢辞,还有虎视眈眈的魏军。

    夷城如今四面不通,俨然已成了一座死城,大军最快也还需一日半才能回援,他们还能回得去上京吗?

    或许这鲜血淋漓的一局,本就不会有胜者,他们二人也只不过是给了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青鸾如是想着,但还是嗯了一声,轻声应了。

    大概是因为刚刚经历劫后余生,眼下她只觉疲惫,故而应声后沉默了片刻。

    他们二人是在屋脊彻底坍塌的最后一瞬,被缙云和几个影卫找到,从废墟里拖出来的。

    青鸾彼时已被浓烟呛昏,宁晏礼也几近失去意识,也是命大,挡在他们面前的木梁被火烧断,不仅没砸着他们,反还辟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面前的房屋仍在燃烧,同历过此间生死,此情此景,万千感慨,有些话在二人心底,便是福至心灵,不必言明。

    在青鸾将要清醒时,宁晏礼便早交代好一切,让影卫候在院外,独留了这一方天地给他们,稍适喘息。

    二人相互依靠,静静地坐着。

    反正合围的魏军还在路上,他们尚有时间,青鸾想了想,微偏过头,轻靠上宁晏礼的肩,合上了眼。

    宁晏礼眼睫微颤。

    安静的燃烧声中,他忽然在袖中摸索起什么。

    青鸾转头看他,只见他面上神情舒展,少见的柔和,但因被血沁湿的鬓发格外乌黑,脸色又是失血的苍白,加之侧颜骨相太好,让人一看,仍觉有惊心动魄之美。

    杀掉谢辞,想必他此刻心下定然十分畅快吧。

    不然也不会唇边时时挂着笑意。

    青鸾静静地看着宁晏礼,竟是一时不想错开眼,然而片刻后,却见他于外氅下拿出一只香囊。

    那香囊表面被烟熏黑,染着斑驳血迹,但仔细看去,还能依稀辨认出底色。

    是一只青色的香囊。

    青鸾瞧这香囊有些眼熟,回忆少顷,忽地想起是方才在谢辞身上见的。

    她登时皱起眉,不可理喻地看向宁晏礼。

    虽然早知这厮怪癖极多,但却不想他竟还有收集逝者遗物的喜好。

    长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怎的偏生是这样的性子?

    青鸾不禁咋舌,脸上忍不住有些嫌弃:“逝者之物晦气,你拿它作甚?”

    宁晏礼淡笑:“你我早就是逝者,有何晦气?”

    说着,骨节分明的长指便将香囊抽绳一拉,打开看去。

    青鸾嘴上虽那么说,但见谢辞临死都攥着此物,不免也心生好奇,遂伸着脖子也望了过去。

    第130章 第130章

    香囊打开,青鸾微微一怔,讶然道:“竟是空的?”

    宁晏礼眉目间也生出一丝疑惑。

    二人盯着空空荡荡的香囊看了半晌,宁晏礼忽地将长指探入,竟从中拈出了一根细长的发丝。

    青鸾愣住。

    宁晏礼眉头越拧越深,似在思忖什么,少顷,拎着发丝转头看向她。

    两人大小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

    青鸾忽地想起往事,心头一跳,登时心虚地错开了视线。

    虽然事出有因,可若没记错,当日她在宫门外以发丝帮谢辞缝补衣袖时,宁晏礼正在昭阳殿里受李洵的鞭责,且是整整两个时辰……

    宁晏礼眯起双眼,嘴角微微抽搐片刻,最后终是没说什么,将香囊扬手一丢,扔进了大火,然后又回氅下摸索半天,摘下自己腰间的缠枝莲香囊,打开,将发丝放进去,又重新系好。

    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直叫青鸾看得脑皮发麻。

    怎么想,宁晏礼这人的心思,都好像与常人不甚相同……

    “这香囊我还没说送你,你怎的自己就拿去戴上了?”青鸾见他将香囊仔细系回腰间,如是问道。

    宁晏礼动作一顿,挑起眼梢看向她。

    青鸾见他眼神藏刀似的,好像在问“不然你打算送谁”,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一丝奇异的想笑。

    若是早些时候,打死她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宁晏礼面对自己,竟会是这样的。

    只是历经坎坷,这一日会不会来得太晚了些?

    青鸾垂睫,看着宁晏礼低下头,将另一只青鸟衔珠香囊为她系在腰间,眼底不禁泫然。

    “宁晏礼。”青鸾突然道。

    “嗯?”

    “你说待城破后,我们若杀不出去又死在一起,会不会还有来世?”

    一直回避的话题被骤然提起,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一瞬。

    宁晏礼抬眸看她,面色苍白如纸,神情却无比平静,只有漆黑的眼瞳极其细微地动了动。

    半晌,他回道:“不会。”

    “为何?”青鸾深吸了口气,抿唇忍耐半晌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是因为我们前世并非死在一起,而是是死后合葬,所以还是要像前世那样,你我才能重新——”

    “因为我不会让你死。”宁晏礼轻声打断,语气极尽温柔。

    青鸾心脏窒痛,终于忍不住,低道:“可是我们出不去了。”

    宁晏礼帮她系完香囊,抬头吻了吻她湿润的眼角:“相信我,我有办法。”

    青鸾红着眼眶看他。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西路的魏军有屠苏鹤觞带兵抵挡,尚能应付,可另一支魏军从东路估计再有一个时辰便能抵达城南。

    届时南北合围,任宁晏礼算无遗策,面对兵力的绝对差距,也将无力回天。

    但看着宁晏礼几乎要用温柔将她溺毙的双眼,青鸾还是不禁问道:“所以你打算如何?”

    宁晏礼将她外氅重新拢严,抬手把她揽在怀中,轻叹似的道:“届时你便知道了。”

    混杂着血腥的沉香循着呼吸,沁入脾肺,青鸾顺势把脸靠进他的颈窝,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她缓缓闭上双眼,贪婪地享受这一隅的温存。

    “宁晏礼。”

    “我在。”

    “……”

    “怎么了?”

    “你又要如何骗我?”

    宁晏礼微微一顿,不等他开口,青鸾已坐起身,直视向他:“你是不是在杀谢辞之前就已想好,打算以自己的性命为交换,从魏帝手里保住夷城?”

    宁晏礼黑眸沉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谢辞的话你也信吗?!”青鸾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即便牺牲了你,北魏又岂会平白放弃夷城不要?”

    夕阳西下,在宁晏礼苍白的侧脸映出一层金色的轮廓,他微微一笑,眼底的平静几乎让青鸾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放心,”他温声道:“陆衡就快到了。”

    青鸾怔了怔:“什么?”

    明明算着时辰,大军最快也还需一日半的路程。

    “在来夷城前我已与他传信,让他于大军攻打云都时,分出一支轻骑先一步回援。”宁晏礼道:“陆衡极擅行军,天黑之前就该到了。”

    “天黑之前……”青鸾虽然诧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距离天黑怎么也还需两个时辰,而魏军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了,除去抵在北城门的守军,城中残部不过数百,莫说坚持到天黑,便是半个时辰都难以抵挡——”

    她抓住宁晏礼的手臂,急道:“宁晏礼,难道你是要以自己为饵,去牵制东路的魏军?”

    “……”宁晏礼深深望着她,终于露出一丝苦笑:“阿鸾,你怎生得这般聪慧,想轻易诓住你,着实太难。”

    “你——”鲜少听得冷面无情的侍中大人这般嘴甜,可此时此刻,青鸾却被他气得语塞。

    “放心吧,”宁晏礼微微勾唇:“他拓跋氏想要我性命,也没那么容易。夷城以东山路崎岖,只要稍加阻截,魏军于天黑之前必然到不了城南。”

    宁晏礼语气从容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其轻松的事,然而青鸾却清楚地明白,他将面临的,会是何等的危险!

    “若是守城尚有一道城墙作为抵挡,但眼下这些兵力,你若出城诱敌,无异于送死!”

    “可一旦城破,就再无退路了。”宁晏礼平静道。

    城中还有百姓,更有青鸾,他赌不起。

    青鸾眼圈泛红:“那我与你同去!”

    话音甫落,宁晏礼面色却突然一滞,眼底浮现出极大的痛苦。

    青鸾顿了顿:“你怎么了?”

    宁晏礼轻喘了一下,暗哑道:“……无碍。”

    谁料二字刚一出口,一直屏在胸腔里的血气便再也压制不住,顿时顺着呼吸逆涌而上:“咳唔!”

    鲜血沿着苍白修长的五指间流出,蜿蜒醒目。

    青鸾登时变了脸色,惊骇道:“宁晏礼!”

    宁晏礼眉头微蹙,看着掌心的血,轻轻一笑,取出帕子缓慢擦拭。

    “为何会这样?是不是你的伤——”青鸾诧异地盯着被血染红的锦帕,脑海中倏地划过木梁砸落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是那时你为了护我……”

    想到此处,青鸾蓦地慌了。

    所以在当时那一瞬,她是真的听到了骨骼的断裂声……

    宁晏礼的唇被血染成绮艳的颜色,微微喘息着,笑着对她道:“幸而彼时伤的,不是你。”

    “你又骗我……”青鸾怔忪道:“所以那根本不是皮外伤……”

    她想看看宁晏礼背后的伤,但显然他早就有意瞒她,背靠在院墙上,又披着氅衣,根本不叫她瞧见半分。

    青鸾登时想起,宁晏礼平素为了隐藏真实目的,向来会如蝉茧般在外包裹上一层层惑人的假象。所以似乎从她醒来开始,他每一个行径多少都是在掩饰他的伤势。

    至此,她心下愈发不安起来。

    她想伸手转过宁晏礼的身子,可又怕冒然将他碰坏,只能无措地不知该把手放到何处,紧绷着声音问他:“宁晏礼你与我说实话,医官究竟怎么说……你莫要再骗我了……”

    宁晏礼放下锦帕,握住她的手,方才那一咳似乎耗费了他许多力气,声音还带着一丝微喘,可神情又如寻常般平静:“阿鸾……你听我说。”

    不知为何,青鸾觉得浑身有些冷得发颤,可握着宁晏礼才发现,他的手竟是更冷。

    看着宁晏礼苍白的脸,她心中竟隐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敢细想,只能攥着他的手,有些惶然地语无伦次道:“宁晏礼,你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究竟怎么样?你让我看看……怎会这样重?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医官怎么说?你是不是又瞒着我什么?”

    宁晏礼像是生怕她不慎将自己左手伤得更重,把她的手轻护在怀里,哑声道:“别怕,阿鸾,别怕。”

    青鸾看着他,下意识地摇头,不知是在否定自己的猜测,还是不相信他说的话。她只觉自己眼下,前所未有地茫然无措。

    突然间,她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就要冲向院外:“来人,医官呢?来人!”

    “阿鸾,”宁晏礼见状只能抬手吃力地抱住她,低声道:“没用了……”

    “你说什么?”青鸾顿住。

    虽然心中预感不好,但听到宁晏礼的话,她还是懵了一下。

    “医官已诊过了,内里淤血已经太多,眼下他们也没有办法了……”宁晏礼无力地扯了扯唇角,轻道:“本不想让你知道……趁着四肢尚有知觉,过会儿我便要带人出城,时间不多了……我只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

    青鸾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茫然道:“什么叫没有办法了……为何没有办法了?”

    宁晏礼素来诡计多端,即便医官束手无策,可从他自己口中,怎么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别怕,”宁晏礼将她的头窝进自己的怀抱,一下一下缓慢地轻抚着她被汗水打湿的乌发,不住安慰道:“阿鸾,别怕,你我都是经历过生死之人,纵使重活一世……也终究会有离开的一日。何况即便没有这伤,此行也是九死一生,倒不如这样……至少还护住了你。”

    青鸾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她感觉到自己和宁晏礼身上都无比地冷。

    “要杀谢辞,难免得付出些代价,这个结果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宁晏礼无声地虚弱一笑:“好在,夷城可保,云都可夺,又有了你,已是不虚此行。”

    他像是不舍撒手般紧紧拥住青鸾,用唇啜吻她的发,惋惜似的叹道:“……只可惜,今生最后一眼看到的人,不会是你了。”

    青鸾只觉心脏被碾碎般窒痛,她紧紧咬着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但泪水却已在脸上肆意蔓延。

    宁晏礼混着血的衣襟被她泪水染湿了大片,透过纱布,腾在胸口的皮肤上,仿佛一道烙印,渗入他的骨血。

    他抱着她,如怀抱着珍爱的至宝,轻声哄道:“阿鸾别哭,从前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吃了许多的苦……但以后不会了。我已留书给阿昭,让他成全你一切所愿,至少在大梁,从今往后,无人再敢困你,绊你,阻拦于你……你尽可无拘无束,自由的活。”

    “不……我不要……”青鸾视线一阵阵模糊,拼命地摇着头:“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走到今日,终于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条路太长太苦,我不想只剩自己了宁晏礼……我不要……”

    因长久忽视,甚至刻意回避而蒙尘的感情,终于在这一刻被泪水冲刷出来。

    青鸾心痛着,后悔着,曾经的一切困顿迷惘,在真正面临与宁晏礼的生死离别时,竟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曾踽踽独行于黑暗,是宁晏礼将她拉上这三千红尘路,如今到了岔路口,叫她如何甘心放手?

    青鸾的话几乎语无伦次,大约也只有宁晏礼才听得明白。

    “阿鸾,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眼角微微泛红:“你与我不同,往后才是你今生真正的开始。”

    “其实我与谢辞无异,”宁晏礼哑声道:“我和他皆非善类……这天下无我,无他,百姓都将得以休养生息,阿昭的江山也能坐得安稳……我死后,世间再无李衍,便不会再有人因此动摇国本……外有霍家和陆衡,内有诸位老臣,朝纲稳固,大梁才有重新一统的可能。”

    青鸾眼泪止不住地狂流。

    她呜咽着几乎听不清宁晏礼到最后说了什么,却清晰地听到院外传来马蹄和甲胄磨擦的声响,宛若晨钟暮鼓,在她耳中震响了离别之音。

    是生离,却亦是死别。

    青鸾无法忍受上天竟如此残酷,偏叫她同时感受这两种撕心之痛。她死死地抓住宁晏礼的衣襟,几近声嘶:“别走……”

    别走。

    如今这二字,是换她来求他了。

    宁晏礼眼中薄红,抬起青鸾的脸,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这面孔刻入骨中:“阿鸾……你前世可还有遗憾?”

    青鸾攥着他的衣襟,流着泪竭力摇头,只觉此刻心如刀绞,竟比前世濒死之时还痛。

    “这便是再好不过了。”宁晏礼垂落眼帘,轻吻落在她的额头,柔声道:“那这一世的遗憾,你我就于来世相见时再弥补吧。”

    “不……”见宁晏礼放开了她,青鸾倏地睁大双眼:“今生未完,至少让我与你同去——”

    她死命地抓住宁晏礼不肯松开,仿佛只要她不放手,宁晏礼就不会离开,他们的命数就将紧紧交缠,永不分离。

    青鸾涕泪横流,眼前模糊地几乎看不清人影,口中不停喊着宁晏礼的名姓。

    突然地,她只觉后颈一痛,所有的爱与不舍,便在顷刻之间陷入黑暗。

    在意识退尽的最后一刻,一个声音留在了她的梦里。而后,一吻印在了她的唇上,将之永远封存。

    阿鸾,别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