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
隔着珠帘看清来人面孔,陈太后不禁下意识后退半步:“宁晏礼……你这是何意?”
宁晏礼面色冷峻,抬了抬手,黑甲军旋即将一旁的卢常侍等宫人拖了下去。
卢常侍凄厉的喊叫很快响彻长寿殿。
陈太后意识到不对:“你这佞臣莫不是疯了?卢常侍好歹也是本宫的——”
“唰”地一下,金丝珠帘被刀光斩断,也将陈太后的话音戛然止住。
明珠散落一地,蹦跳滚向四处。
陈太后见宁晏礼提刀缓缓走近,不由得攥紧手中的佛珠,向后退着颤抖道:“宁晏礼,你,你要作甚?”
宁晏礼冷睨着她,平声道:“陛下崩逝,臣特来请太后娘娘上路,成全陛下与娘娘的母子情谊。”
陈太后脸色瞬间铁青:“本宫终究是太子的亲祖母!来日太子登基,本宫便是太皇太后!你怎么敢?”
宁晏礼眼中划过一丝讥诮:“臣正如太后娘娘所言,是佞臣,是疯子,所以行事从不顾虑来日。”
陈太后额上滑过冷汗:“你为何,为何非要对本宫,对陈氏斩尽杀绝?”
她从前只当宁晏礼对付陈氏是为讨好李洵,可如今看来,却根本是针对于她。
“太后娘娘当真健忘。”宁晏礼神色愈发凉薄,清冷的眉目也渐而阴鸷起来:“你与李鳌将我和母亲丢入魏军铁蹄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陈太后面色一滞,死死盯住宁晏礼的脸:“你说什么?”
刀光映在宁晏礼玉白的侧脸,一双凤眸眼尾微微上挑,漫出清贵出尘的寒意。陈太后缓缓睁大双眼,恍惚间,竟觉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细眉凤眸,玉面红唇,只是一个撑伞的侧影,就将南巡至云都的皇帝勾走了心神。
那个她恨入骨髓的女人。
陈太后脸上和唇上的血色尽数颓去,几乎是哆嗦着把话说出来:“你,你是李衍?不,不可能……”
她想起当年不过六七岁的稚童,再看向眼前周身戾气的宁晏礼,仍是不敢相信。
陈太后虽早觉宁晏礼与宸妃颇为神似,但却因其宦官身份从未多加怀疑。
当年那么小的孩童,怎么可能在云都的血海里活下来?就算一时保住性命,又怎会舍弃天之骄子的尊荣,以宦官身份蛰伏宫中数年?
“臣还活着,”宁晏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错愕,戏谑道:“让太后娘娘失望了。”
“所以,宁晏礼……李衍……林若宁……”陈太后颤声喃道:“难不成,林若宁那个贱人也还活着?”
听自己已故的母亲被仇人提及,宁晏礼眼底陡生杀意。长刀在瞬间脱手而出,嗖然刺落陈太后髻间的金钗,而后“咚”地扎入她身后的墙面。
一道裂纹随刀尖蜿蜒开来,没等陈太后惊叫出声,宁晏礼已抬手一挥,将两名黑甲士卒召至近前。
“绞杀。”他冷声说道。
两名士卒对视了一眼,稍显犹豫,但还是很快伏手应道:“诺。”
见二人走近,陈太后疯狂挣扎起来,撕扯间,发髻散落衣冠凌乱,极尽狼狈:“这一切原就是本宫应得的!是她林若宁亏欠本宫!是她抢走了先帝对本宫的爱!”
“你与李鳌私通,生下阳华,也配提父亲?”宁晏礼讥讽一笑:“不过很快,你们三人就会在地下团聚了。”
陈太后脸色骤白:“你——”
“不妨告诉你。”宁晏礼道:“阳华早在和亲仪仗出发前,便已被诛杀。而李鳌,今晚的司马门,就是他的墓冢。”
“奸佞……逆贼!”陈太后歇斯底里地挣扎怒骂着,但白绫很快就绕上她的脖颈。
宁晏礼漠然颔首,黑甲士卒见此立即将白绫两端拉紧。
嘶声的谩骂渐渐变成竭力的呼救与求饶,看着陈太后逐渐青紫的面庞,以及凸起的眼珠,宁晏礼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起伏,少顷,转身离去。
他走出长寿殿,风将大氅吹得猎猎作响。
钱福迎了上来:“百官已候在太极殿内,殿门落锁,只待大人前去主持大局。另外,探子来报,淮南王府的轻骑已至近郊。”
终于又到了这一步。
锦靴踏过薄薄一层积雪,宁晏礼望向太极殿的飞檐,漆黑的眼眸平静无波,淡声说道:“鸣丧钟。”。
霍府前院,地上的雪已被集聚的侍卫和下人踩化。
一众男丁听青鸾之令,个个手持火把,直将黑夜照如白昼。
霍远山和霍长玉不在府中,一连数日的戒严已叫人心惶然。
而眼下正是深夜,突然天降异雪,院外又频频有喧杂的甲胄声路过,更让府中下人们惴惴不安。
好在青鸾虽是女郎,但却是个能拿事的,且府外还有黑甲军守卫,这才叫众人没有当即乱了手脚。
良久,缙云终于探得消息回来。
青鸾仔细询问才知,外面的骚动是因宫中有诏,传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连夜入朝。
倘若旁人或还对此心存疑窦,但她却清楚得很,此诏定是出自宁晏礼之手。
看这情形,应是李洵崩逝了。
与前世如出一辙,宁晏礼是要以此控制住朝臣,同时引淮南王府父子入京。
正思忖着,忽而有一道苍辽的钟声划破长夜。
青鸾神色微滞,与缙云相视一眼。
年纪较小的侍婢还不懂这钟声的意味,只是看着其他人陡变的脸色,愈加发慌。
接着便是第二道钟声传来。街上的甲胄声也安静下去,只剩下静谧的飞雪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在最后一道钟声敲响前,青鸾拢了拢肩上的绒氅,命下人去套上马鞍。
缙云上前伏手:“大人已安排陆给事中来接女史入宫,女史何不再等等?”
青鸾攥紧了手中的桃木簪:“这钟声不止我们,李鳌与李慕凌父子二人自然也听得真切。”
缙云听得明白,淮南王府已暗将兵马囤扎在近郊,国丧的消息一出,他们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趁乱入城“勤王”。
“将府中的红绸尽数摘下,换成孝布。”青鸾抓起马鞭,边走边吩咐着:“我走之后,插牢府门,非伯父兄长归来,断不可轻易为人开门。”
府中下人听她要在此时外出,纷纷劝阻,却在这时,忽而传来清脆的叩门声。
青鸾心下一凛。莫不是陆羡来了?
她向门前的侍卫使了个眼神,缙云同时上前探去。
“府中女郎可在?”门外传来一个老叟的声音。
缙云面露狐疑,回头向青鸾看了一眼。青鸾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抬了抬下巴示意下人应声。
府中管事旋即上前,回道:“何人叫门?”
门外很快又道:“老叟是陆府的下人。外面乱了,小郎君担心大将军和霍大人不在府上,女郎忧惧,特命我带人前来相护。”
府中管事一听是陆府的人,又是未来姑爷派来的人,当即松了口气,就要前去开门,却被青鸾眼疾手快一把拽住。
“女郎?”老管事不解道。
青鸾蹙起柳眉,轻摇了摇头。
老管事一愣,反应过来,心下大惊:难不成有诈?
随后便学着青鸾口型比出的话,应道:“多谢陆府好意,然我家女郎已经歇下了,府中又有大将军安排的侍卫,便不劳贵府费心了。”
此番回绝滴水不漏,门外果然停顿许久。
青鸾悄声上前,眯眼循着门缝看去,只见霍府门前明晃晃的尽是火把,地面血泊里横七竖八倒着原本守在门外的侍卫,周遭围着足有三四十个人高马大的黑衣壮汉,个个身形精悍,看着不像家仆,倒似训练有素的兵卒。
单就眼前来看,府中尚有宁晏礼安排的侍卫和黑甲军,门外这些人倒不足为惧,只是这仅是在明处的,既然对方有备而来,怕是还有后手。
青鸾再往侧旁一望,瞧见那些人身后停着一驾马车。
车下站着一个花白鬓发的老叟,像是正与马车里的人商议着什么。
看着那老叟的侧影,青鸾一眼认出,那是陆彦的心腹张叟。
陆彦应已被宁晏礼召入宫中,料想此刻马车上的人,该是陆眺。他大约是想将她骗去擒住,以此威胁霍远山,控制霍家的兵马。
青鸾收回视线,心下悄悄算计起来。
方才她特让老管事说霍远山在府中安排侍卫,想来眼下她只要闭门不出,陆眺恐怕也不敢冒然行事。
只是如此一来,却要耽误她入宫的大事了。
缙云也明白这一点,看向她,像是在问该怎么办。
青鸾攥紧马鞭,低声道:“走后门。”
陆眺显然未料到她会在今晚出府,后门外只有六人分散盯着。
青鸾带着缙云和几个侍卫,从陆衡时常翻墙踩的歪脖子树上跳出去,很快便将几人悄声撂倒,而后打开后门,将马牵了出来。
缙云拉住青鸾,小声道:“女史,属下先出去将他们引开。”
“不可!”青鸾立即拒绝:“你若一旦被他们追上,他们必下杀手!”
“那至少让属下随女史同去。”缙云急道:“大人有令,属下务必随时护女史周全!”
青鸾安慰似的笑道:“想当初他都留不住我,何况是旁人?”
缙云哪里知道二人前世渊源,听得一知半解,还是放心不下,却被青鸾顺手摘下腰间令牌,一把推入门中。
未等她站稳,青鸾一抖氅衣,已翻身上马:“你留在这里,代我照看好霍府的人!”
言罢,便低喝一声,打马而去。
第112章 第112章
青鸾担心陆眺情急之下带人攻破府门,遂有意在前门不远处勒缰稍作停顿,霍府外的围兵登时发现了她,纷纷上马追来。
青鸾调转马头,飞快落了几鞭,纵马穿过窄巷,在长街上疾驰。冷风刮在面上,割得她皮肤生疼。陆眺带的那些黑衣壮汉骑术颇精,砍了两拨循声而来的黑甲军,仍追得很紧。
青鸾不时回望,瞧那些壮汉的身手,很像王府军师练出的精骑。
她心下一紧。
难道这次谢辞也在?
青鸾前世与谢辞不识,更不知谢辞就是王府的军师。但她知道,淮南王府兵临司马门前,军师早已提醒过李慕凌此间有诈,只是彼时李慕凌贪心不足,并未相信,军师便明哲保身,独领了一支精骑回了淮南。
可谢辞前世既能看出宁晏礼的手段,为何这一次却亲自趟入这淌浑水?
这重新来过的一世,已与从前有太多不同。
青鸾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再回头望去,却见身后的追兵已在拉弓搭箭。
弓弦在瞬间崩发!青鸾瞳孔骤缩,羽箭破空而来,瞄得竟是她身下的马匹!
她登时夹紧马腹,嗖地一声,箭矢与马蹄交错落下。可第二道羽箭袭来却没那么幸运,箭镞倏然刺入马腿,青鸾只觉整个身子一晃,就要随马匹栽倒。
她顺势滚落马下,外氅被雪地沾湿,被她反手掀下,亮出腰间藏的银刃。
那些追兵见此逼得更紧,后面跟上来的也一并搭箭,一时间数支明晃晃的箭镞指了过来,青鸾心道不好,开始迅速盘算起要如何脱身。
却在这时,忽而有数把长刀从侧面暗巷飞出,锵锵锵数声将羽箭劈飞。未等青鸾反应,黑压压的黑甲军已从两侧暗巷涌出,拦在追兵面前,很快将他们包围。
那些黑衣壮汉勒紧缰绳,亮出兵戈与他们对峙,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陆眺的马车随后跟了上来,他一掀车帘,肃然喝道:“丞相有令缉拿北魏刺客!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陆氏之名在到底颇具威信,青鸾见黑甲军一众将士都明显迟疑片刻,便打算趁机循小路先走,却听身后又响起一人的声音。
“父亲此刻正在宫中,不知是何时给兄长下的令?”
黑甲军从中让出一条路来,另一驾马车停在众人面前,车幡上赫然绣着与陆眺马车上一模一样的徽纹。
金陵陆氏的鹤纹。
陆眺见之一愣:“二郎?”
陆羡命人将青鸾扶上马车,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笑道:“幸好没事,否则怀谦怕是非要杀了我不可。”
陆羡这何时都笑得出来的心态,着实令青鸾佩服。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向陆眺望了一眼,有些急色:“陆二兄,若再耽搁下去,进宫就来不及了。”
陆羡却是笑着将监国寺的谕令给她:“放心。”
言罢,他迈下马车,又拨了足数的黑甲军随她入宫:“去吧,怀谦正等你呢。”
陆眺眼见自家兄弟要将青鸾放走,忙厉声阻止:“二郎!你怎的偏要违拗父亲与我?此时若能以她威胁霍远山,拿到霍家手里的兵符,再加上三郎与淮南王府的兵马,只待阿昭顺利继位,我们陆氏何须屈居阉人之下!”
陆羡立于雪中,朗声道:“时也,势也,运也,皆不可强求。还望兄长念及手足情谊,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淮南王父子预谋兵变,狼子野心,纵能得手,岂会甘于将皇位拱手让于阿昭?反倒是兄长引贼入京,若今夜战事波及城中百姓,我金陵陆氏就是史书上的罪人。”
“兄长可是要将我金陵陆氏百年基业付之一炬吗?”
陆*羡的声音温朗清润,却字字珠玑,掷地有声。陆眺听了他的话,明显陷入沉默。
青鸾瞧见陆羡将手背到身后,向她暗中摆了摆,比了一个“快走”的手势,便趁机带人从后离去。
太极殿上,官员们本还在三五成群猜测着,为何急匆匆召他们深夜入宫,直到听见钟鸣,一个个顿时白了脸色。
虽然李洵重病多时,他们其间很多人早已有此猜测,但兹事体大,又没听闻真切的消息,便也不敢多想,更不敢妄言。
可眼下,三声丧钟落定,今晚召他们入宫的原由,以及借皇帝之名下那道口谕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一个吏部官员很快反应过来,大步走向殿门,抬手推了一推。门扇晃动两下,却已然紧闭,显然是被从外面落了闩。
一旁的皂袍文官见此也急忙上前,试着一推,殿门确是打不开了。
这一下终是在百官之间炸开了锅。
一直在大殿最前闭目养神的陆彦闻声走近,众人见他当是有了主心骨,忙道:“丞相!殿门被锁了,向外叫人也不见有人应答!”
陆彦皱了皱眉,又让人去看两旁的侧门。
“这边也被从外落了锁!”
“我这一侧也是!”
众人一听,终于确认他们竟真是被困在了太极殿中,愈发不安起来。
桓昱对陆彦道:“文贤,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陆彦余光扫过众人,偏偏带兵的霍远山和褚冉不在:“我若知道,还怎会与你同被困在此处?”
桓昱有些不信:“太子殿下是唯一的储君,怀谦将众人聚在此处的意图,你居然不知?”
陆彦眼底划过一抹阴沉。
唯一的储君?怕是不然。
宁晏礼如此大费周章是何居心,旁人不知,但他却能料知一二。
在百官面前道明身份,再以威逼利诱夺得皇位。
当年那个苟延残喘的小兽,终于长成,要露出獠牙了。
百官正惴惴不安地在大殿上议论,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抬闩的声音。
殿门开了。
冷风随之卷入,众人不觉打了个寒噤。黑甲军持刀进殿,肃然列在两旁。
刚有人要开口斥责不成体统,就见宁晏礼撂摆进殿,大氅的肩头还落着雪,带着周身寒意,只一个眼神扫过去,便让那人将话音卡在了嗓子里。
他身后一侧跟着钱福,手捧托案,摆着一道明黄的诏书;
另一侧跟着司白,身着玄甲,端端呈着一柄嵌着玉石的宝剑。
陆彦认出,那是天子剑。
违背圣意者,可不论场合,持剑立斩之。
而此刻圣意便是钱福手中的诏书。
御前大多是宁晏礼的人,监国寺又掌着皇帝的印玺。假拟一道圣旨,对如今的宁晏礼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换言之,眼下他的意思,便如同圣意。
陆彦看向更漏,心下谋算着。
子时将过,即便没有霍家的兵符,只要能拖到淮南王府进京,事情就尚有转机。
届时由他带头扶李昭继位,再以陈太后之名“清君侧,除佞臣”。宁晏礼狂妄至此,早与百官离心背德,纵使明出身份,也终究躲不过一个乱臣贼子的恶名。
他思及此处,宁晏礼已行至殿上。
谁想,方才还对被困在太极殿心生不满的百官,见黑甲军一个个扶刀而立,立马变得乖巧起来,纷纷伏手恭道:“见过侍中大人——”
陆彦覆手而立,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宁晏礼居高临下,目光睥睨过来,二人距离最近,视线隔空有一刹那的交锋。
百官虽已知皇帝崩逝,但经钱福在太极殿上说出来,还是寂默片刻,随之便是一片恸哭哀嚎。
宁晏礼漠然看着这一张张或是真情,或是假意的面孔,兀地想到前世,自己死后是否也有这样一番虚与委蛇的光景。
百官一边哭丧,一边用眼缝瞄着殿上,见宁晏礼面色逐渐沉冷,哭嚎声适时低了下去。
桓昱站在陆彦身边,见状率先开口:“陛下在时宁侍中掌监国寺,协太子殿下统领朝纲。眼下陛下崩逝,吾等为臣虽痛心疾首,但国不可无君,朝纲不可荒废,遂还请宁侍中主持大局,册立新君。”
桓昱自视高明,以为这话既明捧了宁晏礼,又暗中替陆彦说话,尽早助李昭上位。却不知陆彦一听此言,恨不能当场堵住他的嘴。
偏桓昱话音刚落,百官又纷纷称是,陆彦更不好多言。
宁晏礼侧脸看了钱福一眼,钱福随即呈着诏书上前。
陆彦微微眯眼,心中料想宁晏礼或会用这诏书做文章,果然就听他道:“先帝圣明,早已将传位诏书拟好。诸位当遵从此诏,若有违者,天子剑下,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字寒得惊人。
百官闻言无不心下战战,见钱福正要展开诏书,便下跪伏首,准备接旨,却忽闻陆彦说道:“钱常侍且慢。”
钱福动作一顿,众人亦是一愣,同时向陆彦看去。
宁晏礼微微挑眉,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曼声道:“丞相有话要说?”
陆彦上前几步,面向百官:“宁侍中监国不假,但太后与皇后仍在,这册立新君一事,也当请二位娘娘到场才是。”
“按制既有先帝遗诏,便无需议储,只要遵诏即可。”宁晏礼不疾不徐道:“还是说,丞相打算抗旨?”
宁晏礼这话说得甚重,殿上众人皆是一惊,却听陆彦又道:“怀谦此言差矣。这遗诏若是真的,老夫必当遵照,尽心竭力辅佐新君。可是——”
他顿了顿,道:“倘若有人矫诏,该当如何?”
第113章 第113章
篡改伪造诏书,视同谋逆。陆彦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司白将手中的天子剑一紧,喝道:“丞相慎言!”
两侧的黑甲军顿时拔刀,太极殿内的气息骤然紧张起来。
百官一片骇然。
陆彦冷眼瞥向四周的黑甲军,又将视线挪到宁晏礼身上:“老夫身居相位十余年,从未听闻先帝留有遗诏,怀谦莫不是弄错了?”
宁晏礼勾了勾唇,抬手命黑甲军将刀收回,缓缓走下大殿,行至陆彦面前。
他眸中浮现一抹戏谑,用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丞相何不耐心一些,等钱常侍将诏书念完?”
陆彦冷嗤,也压低了声音:“你步步谋算,走到今日,旁人不知你心思,难道还想瞒得住老夫?宁怀谦,你莫要贪心太多了。”
“若不是丞相非要与霍家联姻,又何至于此?”宁晏礼讽刺一笑:“丞相当真以为我看重的,是那个空荡荡的皇位?”
陆彦冷笑。
不是为了皇位还能为了什么?
殿外隐约传来将士们的呐喊与厮杀,百官惶然骚动起来。一个黑甲士卒匆忙进殿,低声对宁晏礼秉道:“大人!淮南王李鳌与世子带兵攻进来了!”
宁晏礼望去,纷飞的雪片之后,止车门外果然有依稀攒动的火光。
淮南王府的动作比他预想中快了一些。
陆彦见此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一笑:“让你拿到虎符,确是老夫大意。但眼下诸侯已遵太后娘娘‘清君侧’的懿旨,前来勤王。”
他道:“怀谦,这一局,你赢不了了。”
宁晏礼无谓地看他一眼:“丞相苦心谋划,倒不怕引狼入室,与他人做了嫁衣?”
“名不正则言不顺,”陆彦神色从容:“百官容不下李鳌父子,霍家更容不下他们,只要除去你,霍远山自会与老夫一道扶持太子上位。”
“既知虎符在我手里,丞相为何笃定我今日会败于李鳌之手?”
陆彦笑了笑,脸上浮现一抹掺着轻蔑的傲然,那是久居庙堂,又身居高位之人常有的神情。
“你确是个聪明人,但老夫在朝中多年,见过的聪明人早不可胜数。你在背后计划的那些谋算,我又岂会不知?”他道,
“你表面上担心京中生变,命霍远山从京郊大营调兵镇守城门,连日防备。暗中却交代褚冉,放松上京城西侧琅华门的守卫,引李鳌父子进京。再让三郎带兵于宫外策应,一待李鳌父子打进宫门,宫中黑甲军与三郎内外合围,必当将其父子二人擒获。”
“先是瞒天过海,后再瓮中捉鳖,若非狂悖大意,你倒确有几分胜算。”陆彦似惋惜般笑叹:“只是怀谦,你太高看自己,又太小看老夫。三郎终究是我陆氏的人,到了这种时候,怎会与你同心?”
嘈杂的兵戈声越来越近,淮南王府的兵马似乎已攻破止车门,向太极殿前的端门逼近。
百官早已哄乱一团,无人在意陆彦与宁晏礼说了什么,只顾着慌乱四散,却被司白带兵持刀拦住,根本没给他们留下退路。
无数羽箭穿过漫天雪花,于夜空落下。
守在太极殿宫院里的黑甲军不断倒下,又一波一波的冲上去,死死顶住不断从外被撞击的端门。
随着一下下沉重的咚响,宁晏礼望向摇摇欲坠的宫门:“丞相就不担心我会杀了你,再杀了皇后和太子,拉着你们为我陪葬?”
“老夫若是会怕,又如何走到今日?”陆彦笑得冷漠:“但老夫知道,即便你知自己将败,也不会杀了太子。因为与其让太子上位,你更不甘心让李鳌父子得手。”
“丞相就如此笃定?”
“成王败寇,谁人不是在赌?”
“至于老夫与皇后,”陆彦继续道:“只要金陵陆氏兴盛不衰,死则死矣。”
这话冷漠得令人胆寒,但宁晏礼闻言却是一笑。
“不愧是丞相。”他缓缓将视线挪回陆彦身上:“只是今次怕是要让丞相失望了。”
言罢,未等陆彦反应,宁晏礼突然抬了抬手。
身后的司白赫然抽出天子剑,剑刃寒光映过百官惨白的脸:“天子剑前,失仪者立斩!”
众人皆是一颤,当即定在原地,殿上骤然陷入死寂。
外面的厮杀与攻门声仿佛被放大,不断撞击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他们却在这时听见宁晏礼平静道:“宣诏。”
陆彦一怔。宁晏礼却视若未见,覆手立于他身侧,低声道:“还是请丞相先听完遗诏吧。”
“杀!杀啊——”
“除奸佞!斩孽臣!”
“诛杀宦党!扫清前朝!以安天下!”
端门被轰然撞破的一刹,淮南王府的兵马身着赤甲,呐喊着冲杀进来,如一道殷红的血河,顷刻将守在宫院内的黑甲军冲散。
钱福尖细高亢的声音穿透宫殿,亦穿过血腥的喧杂。遗诏按例从先帝的伟绩开始行文,缓缓述说着李洵的半生,如旷远的梵音,高悬于夜幕之上,响彻众人耳畔。
殿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百官个个面如土色,但碍于士人颜面,更碍于司白手中的天子剑,只得垂头覆手,两股战战地听着冗长的诏文。
陆彦却面露得色。
胜负已分。
即便宁晏礼待会儿在众人面前道出自己的身份,妄图持诏继位,眼下也是来不及了。
淮南王府的兵马已至,名正言顺的储君只有李昭一个。若钱福在遗诏中道出“李衍”的名字,宁晏礼就只会成为矫诏篡位,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的嬖佞,届时百官也不会再依从与他。
大势至此,宁晏礼输了。
且将死无葬身之地。
“李衍”这个名字亦会被世人遗忘,留下的终仍是他百年不衰的金陵陆氏。
陆彦脸颊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而宣诏声还在继续。
“……皇太子昭,仁孝厚德,累经监抚,聪敏勤勉,无违朕意……”
陆彦愣了愣,只觉钱福的声音忽然有些模糊,自己似乎没听清楚。
“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
陆彦面色陡变。
宁晏礼拿出的遗诏,竟是传位于李昭!
监国寺辅政,宁晏礼持先帝遗诏扶太子李昭继位,于情于理于制,名正而言顺。
那前来“勤王”的诸侯成了什么?
早先与淮南王府合谋的陆氏,又成了什么?
然而一切已来不及了。
随着数声惨叫,以及兵戈坠落的声音,“哐”地一声,殿门被从外踢开,打断了钱福的宣诏。
身着赤甲的将士冲入殿内,劈卷的刀刃仍滴着黏腻的血,百官哗然。
先帝驾崩,太子依诏继位,此时闯入的,不是欲图篡位的乱臣贼子,还能是什么?
陆彦的神情渐渐僵硬。
宁晏礼回过头,冷眼看向赤甲将士身后,一个正步步迈上长阶的身影,淡道:“丞相可仍旧自信通晓人心?”
陆彦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你竟没有矫诏?”
宁晏礼眼梢上挑,带着一丝讥诮:“丞相,这一局到最后,你没看透任何一人。”
陆彦嘴唇翕动,瞪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越来越多赤甲将士涌入,黑甲军被逼得步步后退,一众朝臣缩在他们身后,也跟着步步后退,很快被逼至角落。
唯有宁晏礼与陆彦仍站在原地,由司白和影卫护在中间。
走上长阶的来人终于看清面孔,那人身着金甲,腰佩长刀,迈入殿中。
“许久不见,宁侍中别来无恙。”李慕凌脸上仍挂着伪善的笑容,带着将士缓步走近。
宁晏礼戏谑一笑,冷道:“世子倒是沧桑许多。”
“从前不知宁侍中有如此胆识,死期将至还是这般巧言善辩。”李慕凌道:“宁侍中可记得本世子曾有言,倘有一日你落到我手里,我定将你剖肠破肚,曝尸城上。”
他顿了顿,笑道:“不想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
宁晏礼勾唇:“臣彼时也说过,将拭目以待。”
李慕凌脸色渐沉,他倏然抽刀捅入一个内侍的身体,伴随着那内侍的一声惨叫,百官眼见着那内侍抽搐几下,倒了下去,纷纷倒吸了口气。
鲜血泂泂涌出,染红大殿的地面。
黑甲军后有一文官看不下去,壮着胆子喊道:“诸侯无诏本就不得入京,世子又于殿上随意杀人,这是作甚!”
“带兵攻上太极殿,是何居心已不必言说,”司白横剑喝令李慕凌停下脚步:“逆贼若再近一步,休怪刀剑无眼!”
“逆贼?”李慕凌停下脚步,不屑道:“我淮南王府得知有佞臣挟持太子,特带兵前来勤王。你说的逆贼,怕是另有其人。”
说着,他将目光又移回宁晏礼身上。
一旁,陆彦面色焦急,刚要开口,却被宁晏礼制止:“丞相莫急,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场。”
言罢,他微微抬手,百官身后的侧门被忽然打开。
众人看去又是一惊,竟见李昭身着冕服从门内走出,由内侍与黑甲军簇拥着,肃然步至殿上。
百官同时躬身伏手:“参见太子殿下。”
李昭从昭阳殿来,眼眶微微有些红肿,但脸上神情却仍旧端重自持,小小少年俨然已颇具君临天下的帝王风姿。
他抬袖免了众臣的礼,方看向殿下的李慕凌,朗声道:“谁是佞臣,谁是逆贼,今日百官皆在,本宫看得清楚。”
众人闻言也望向李慕凌,陆彦的脸色不禁白了白。
“来人。”李昭道:“将逆贼欲图谋反的证据呈上来!”
话音甫落,众人面露愕然,李慕凌眸光一凛,不禁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鸦青很快带人进殿,他手中呈着托案,百官伸头望去,只见其上竟是一张洇满血字的帛书。
正当李慕凌犹夷不解之时,李昭已拿起帛书,厉声道:“淮南王府与前乌山郡丞暗中勾结,开采私铁偷制兵器,欲行谋逆。乌山郡丞血书供词在此,李慕凌,你可还有什么要分辩的?”
李慕凌咬牙切齿地看向宁晏礼,没想到他竟将乌山郡的事用在此时,分明是有备而来,不觉向后稍退了半步。
果然,只见宁晏礼淡看了鸦青一眼,原先畏缩在大殿角落里的“宫人”们顷刻从袖下抽出兵刃,飞身而上。
李慕凌面色陡变,身侧的将士挥刀护他连连后退,怎奈那些“宫人”分明是宁晏礼手下的影卫,个个以一当十,淮南王府的叛兵很快被逼至殿外。
宁晏礼迈过血染的门槛,行至长阶之上,居高临下道:“速将逆贼拿下!”
“世子小心!”
叛兵护着李慕凌退至宫院,青石板上积雪被血水融化,仓促中,李慕凌险些滑到,狼狈地挣扎起身,抬头却见有大队人马从身后的端门冲了进来。
身旁的叛兵有些慌了:“莫不是还有埋伏!”
李慕凌闻言面色青紫,慌乱地从腰间拔出佩刀。
密密麻麻的火把将黑夜燃亮,宁晏礼的影卫和殿内冲出的黑甲军愈来愈近。
待李慕凌看清端门那队人马身披的赤色甲胄,不禁眸光一亮,浑身不知因先前的狼狈而愤怒,还是因见到李鳌的援兵而激动,不可控制地微微震颤起来。
他笑容逐渐狰狞,回头望向长阶上的墨色身影,一字一句地狠狠道:
“王府众将士听令,活捉宁晏礼者,赏千金!”
第114章 第114章
无数叛军涌入端门,冲杀声如山呼海啸,几乎将整座太极殿倾倒。
李昭攥紧拳头就要跟着宁晏礼出去,却被百官拦下:“殿下不可!外面实在危险啊!”
“叛贼狂妄肆意,凌踏宫门,本宫岂能后退!”
桓昱急忙上前:“外面既有宁侍中安排的黑甲军,殿下还是莫要出去了!”
李昭面露忿然:“可如此危机关头,本宫怎能将太傅一人独置于危险之中!”
百官却仍将他拦得严严实实:“殿下是国之根本,若有半分闪失岂不正中叛党下怀?还请殿下三思!”
李昭出不去,一时又气又急,便转而对护在他身旁的影卫道:“尔等无需在本宫这里,快去保护太傅!若叫太傅伤了半分,本宫定不会轻饶!”
众影卫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犹豫,但见李昭态度坚决强硬,只得听命:“诺!”
一旁的陆彦回过神,随众影卫急急跟到殿外,就望见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纵马踏过兵卒的尸骸,于李慕凌身旁翻身下马,向长阶之上望来。
他眸光一震,认出那人正是淮南王李鳌。
只见李鳌似乎向两旁交代了什么,叛军的攻势渐渐停了下来。见此,宁晏礼亦抬了抬手,影卫与黑甲军也退至阶下。
双方兵戈相向,在火光与血海中紧张对峙。叛军的赤色甲胄连城一片,几乎将整座宫院填满,并延伸至端门以外。
淮南王府的意图昭然若揭,眼见情势失控,陆彦看了宁晏礼一眼,而后忙上前两步,高声道:“如今陛下崩逝,太子将于柩前继位,王爷此番率兵前来,怕是有什么误会。”
李鳌闻言将刀指向他,嗤笑道:“你这老狐狸密信请老夫出兵相助,如今本王来了,又岂有轻易回去的道理?”
不想李鳌竟当众指出他与淮南王府勾结,陆彦脸色顿时铁青,僵在原地哑口无言。
宁晏礼见此微微挑唇:“丞相引狼入室,滋味如何?”
陆彦咬牙:“这就是你要老夫看的好戏?宁怀谦,你既知李鳌父子二人狼子野心,如今不想想如何退敌,还有心情讥讽老夫?”
宁晏礼冷笑不语。
陆彦急了:“待叛军攻上来,你以为李鳌父子第一个会取谁的性命?兵符在你手上,不如现在速派人将城中驻军调遣入宫,尚有一丝希望!”
宁晏礼却置若罔闻,笑道:“丞相还不明白?我有影卫与黑甲军相护,独自脱身根本不成问题。”
陆彦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宁晏礼说的什么意思。
若待叛军诛杀储君,血洗宫闱之后,宁晏礼再带兵杀回,取李鳌父子二人首级。他便成了清剿逆贼的功臣,届时恢复身份,登上帝位便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陆彦想不到宁晏礼竟算计到了这一步,不由得退后两步:“你——”
“不过丞相放心,”宁晏礼打断道:“从前我确有此番打算,但如今早已改变心意。”
“何况,”他将目光望向端门之外:“我今晚已有约定,这出好戏,要捧她来唱。”
雪渐渐停了,但寒风依旧凛冽。
李鳌听不清二人在长阶上说了什么,有些不耐,对陆彦道:“文贤,你若看得清形势,先将你身旁惯爱装神弄鬼的小子绑了丢下来!”
未等陆彦开口,他又将刀尖指向宁晏礼:“军师提醒本王,你这阉人身份有疑,本王却是不信,已死之人焉能复生?今日就将你捉了,是真是假严刑拷问便知!”
风将大氅吹得猎猎作响,宁晏礼垂眼望向李鳌,眸底泛起寒光:“人死不能复生,王爷既明白这个道理,当善自珍重才好。到了这般年岁,若将性命葬送于此,岂非不值?”
李鳌年逾花甲,听他提及年岁十分忌讳,当即怒目圆睁:“你这阉人——”
“父亲莫要被他激怒!”
李慕凌上前,狠狠道:“眼下局势尽数掌控在我们手里,那阉人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想在口舌上讨几分便宜罢了。待拿下他,千刀万剐,置入油锅,届时且看他是否还能这般风轻云淡!”
李鳌闻言觉得有理,遂强压下怒意,却又闻宁晏礼道:“王爷与世子带兵外出多日,可有听闻寿春连下了三日的雨,王府里先王妃亲手种下的梧桐,眼下就只剩下一把枯枝了。”
这话题倏而岔远,李鳌怔了怔:“什么?”
他与李慕凌父子二人迅速对视一眼。
王府数日未曾来信,他们都不知寿春落雨,宁晏礼怎会知王府里的梧桐树在雨后枯了?
“我也是午后才收到军中传信,”宁晏礼的声音不疾不徐穿透冷风,渗着阵阵凉意:“王爷与世子外出这几日,骁骑将军已持太子与监国寺谕令,带兵攻下寿春。你们此时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长阶下的父子二人神色骤变。
陆彦也是一脸的难以相信。这分明与陆衡对他“透露”的宁晏礼的谋划全然不同!
陆衡信中明明说自己连日都在京郊大营,只等今晚在城中策应,却不想早已带兵离开上京,还偷袭拿下了寿春?
陆彦几乎要站不稳了。
自己的幺子竟在这种时候,帮宁晏礼彻头彻尾地将他骗了!
宁晏礼侧目瞥了陆彦一眼:“丞相安心,子远连日带军疾行,尤为辛苦。我已回信允他在淮南王府歇上几日,再与大将军和褚将军两路兵马汇合,齐攻云都。”
他道:“想来淮南王府应不输相府,子远与众将士或许住得习惯。”
陆彦诧异地看向宁晏礼,半张着嘴,嗓中却发不出声音。
他数日前才求霍远山为陆衡拟了“子远”二字为字,但冠礼一直未及操办,宁晏礼怎会知晓?
“你这奸宦休要信口雌黄,以这拙劣之计动摇我淮南将士!”李慕凌的怒喝传来,将陆彦思绪打断:“淮南本就易守难攻,何况还有军师在王府坐镇,区区数日,你们怎拿得下寿春?”
“军师?”宁晏礼挑眉冷笑:“不想那村夫倒有几分本事,也是你二人蠢笨,竟被他利用至此。”
“你!”李慕凌咬牙切齿:“你这是何意!”
“那村夫恨毒了谢氏,早随其母做了魏人,又怎会真心为淮南王府效力?”宁晏礼对他道:“他明知你资质愚钝,仍煽动你的野心,无非就是为了眼下局势,使我大梁内乱,好让魏人趁机来犯。”
宁晏礼漆黑的眸子稍稍一动,又看向李鳌:“王爷可知李淑妃腹中龙胎因何而死?”
此言既出,李慕凌与陆彦同时一窒。
宁晏礼缓缓道:“龙胎死于那村夫所制的南疆毒,经世子默许,由玄武安排宫人动手,为的就是让王爷彻底断了未来在朝中立足的可能,才好下定决心在今日这样的时候放手一搏。”
他讥诮道:“世子与陆氏的私心被那村夫利用得分毫不差,只是不知王爷得知痛失外孙的原由,眼下作何心情?”
李鳌瞪大双眼,先是望向陆彦,又转头看向李慕凌,唇色因巨大的震惊而泛青,捂着心口道:“他所言可是真的?你竟默许他们对你阿姊下手?她腹中怀的可是你的亲外甥!”
伪善的面孔被宁晏礼当众撕破,李慕凌恨不能当即杀他泄愤,然而面对李鳌的质问,他却不得不回,嘴唇翕动两下,才狠心说道: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若真如他所言淮南回不去了,父亲与我更当在此一搏!何况眼下的胜算明显在我们手中,那些话或许只是他一时的拖延之计!”
言罢,李慕凌一举长刃,对叛军众人喊道:“尔等与我冲杀上去!活捉宁晏礼者,赏千金!率先入昭阳殿得玉玺者,封上将军!”
这一番话瞬间将叛军点燃,赤色的甲胄涌动起来,长戟与刀枪直指长夜,一时呼喊震天。
陆彦上次见到此景,还是十六年前魏兵攻入旧都之时,他连退数步,若不是扶住太极殿的门框,差点跌坐下去。
殿内桓昱等老臣也傻了眼,护着李昭就往内宫逃窜。
宁晏礼的神色却不见一丝起伏,头也没回,眺向极远处,见止车门外又燃起依稀的火光,终于微微勾起唇角,对鸦青道:“她来了,准备动手。”
鸦青得令,挥袖间,数只黑鸦从太极殿飞檐上扑振羽翅,飞上夜空。
下一瞬,宫院两侧的廊庑顶上哗然冒出无数弓手,整齐密布,将泛着银光的箭簇指向围聚在宫院里的叛军。
与此同时,宫院两侧的神虎门和云龙门也被赫然推开,冲入大批的黑甲军,把淮南王府的叛军团团包围。
未料宫中仍有埋伏,李鳌与李慕凌二人皆为一惊。
叛军上一刻还高涨的气势也被生生压了下去,顿时骚动起来。
宁晏礼居高临下道:“李鳌,淮南王府与太后陈氏勾结,欲图谋反。陈氏伏罪后深觉悔悟,已畏罪自缢,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听闻陈太后已死,李鳌的神情倏然僵硬:“你说什么?”
宁晏礼冷睨着他,继续道:“陈氏自戕前有言,阳华长公主乃是她与贼人私通所生,非先帝亲子,然念及其已被魏人诛杀,遂仅将其除名于宗牒,贬为庶人,不再追其欺君之罪。”
宁晏礼将这些话刻意说得很慢,声音仿佛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在众人毫无察觉时,既稳又准地剜入李鳌的心中,再带着血肉,狠狠拔出。
“是你将她们……”李鳌颤抖着,死死盯向宁晏礼,面色越来越青,泛出一种明显不正常的淤紫。
“父亲!”“王爷!”
李慕凌与几名叛军见他摇晃,连忙将他扶住。
宁晏礼却已将抬起的手放下,下令道:“放箭。”
话音一落,接连不断的“笃笃”声响起,无数道箭矢破空而出,从宫院两侧的廊庑顶“嗖嗖嗖”射向叛军。
几乎是瞬间,就有二三十人倒了下去,而其中数箭,正落在李鳌与李慕凌的脚下!
李鳌脸色愈发不对,身体也渐而发僵,李慕凌和几人护着他,在乱箭中仓惶后退。
“后撤!后撤!”
“保护王爷世子!”
慌乱的叫喊声夹杂着箭簇没入血肉的钝响,又一波羽箭射来,十几名叛军便成了人肉靶子,应声倒地。
“快!快撤!”李慕凌从怀中摸出参丹,急促喂入李鳌口中。
身旁的将士挥刀劈断两支羽箭,护着二人不断后退,但周遭早已乱作一团。大多叛军嗡乱四窜,不断被羽箭射中倒地,还有的慌不择路,被脚下的尸体绊倒来不及爬起,叫人生生踩死。
李鳌终于缓过一口气。李慕凌穿过密集混乱的人群,望见端门仍未关闭,便接连砍死几个挡住退路的叛军,喊道:“快从端门撤回去!”
这一句话将一些叛军从混乱中拉回,护着二人不断后退,同向端门撤去。
他们来时早已将宫外的侍卫杀尽,只要冲出端门,就能得到一丝喘息。
局势的骤然逆转,让太极殿百官都振奋起来,有些胆子大的已经跑到宁晏礼身后,撸着袖子咬牙切齿,像是随时准备提刀上前取了李鳌父子的性命。
然而虽然叛军不断倒下,活着的越来越少,但护着李鳌父子那一波人却也越来越远。
眼见着他们就要从端门撤出,有一个文官急了,对鸦青道:“逆贼就要跑了,长史怎么不叫一旁的将士冲上去!”
鸦青看了一眼宁晏礼,转头安慰道:“顾御史莫急,大人自有安排。”
那文官狐疑,焦急向端门望去,却见原本漆黑的门洞中忽而亮起火光,紧接着便有震天动地的喊声响起。
“护太子,诛逆贼!”
“冲啊——”
黑压压的将士冲杀进来,将李鳌和李慕凌的退路截得严严实实。
再细*望去,只见远处一片玄色甲胄间,竟有一纤薄飒爽的倩影,身着月白劲装,袍摆翻飞,单手抓着缰绳,如轻盈云霞,纵马穿过一众将士,疾驰到最前。
待火把将那张秀美的面孔照清,那文官差点惊掉了下巴,大叫道:“怎么是位女郎?!”
其他朝臣亦是一愣。
军中怎么还有女郎?
那女郎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答案,又急于求证,便下意识望向宁晏礼。
却见他一双凤眸沉静地追着那道身影,少顷,于唇边漫起一丝浅笑。
第115章 第115章
一个文官叹道:“想我大梁连女郎都能诛讨逆贼,军中将士若个个有如此气节,来日定能收复旧都!”
其他几人闻言,纷纷点头赞叹。
宁晏礼侧脸瞥了他们一眼,旋即对鸦青道:“取弓来。”
羽箭飞快搭上弓弦,宁晏礼张臂拉开长弓,视线所及从那道月白身影上收回了一些,很快盯上一名挥刀冲过去的叛军。
“嗖”地一声,箭簇划出一道银光飞向百步之遥,径直刺穿那叛军的后心。
鲜血在月白袍摆上溅出一道猩红,青鸾还未抽刀,就见那叛军已经倒下,背后赫然插着半截羽箭。
她抬头远远望去,长阶上那道墨色身影已又搭上一支羽箭。
见此,青鸾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目光迅速从叛军中扫过,很快便发现李慕凌那身乍眼的金甲。
十步开外,李慕凌和李鳌,就被叛军围在中间。
青鸾眉头一蹙,夹紧马腹,飞快跃过一众叛军,向二人冲去。
父母的血仇,与自己的旧恨,终是该做个了结!
高台上的羽箭不断射来,靠近她的叛军一个个悄无声息地倒下。
有宁晏礼的掩护,青鸾很快穿过叛军的抵抗。
她反手从一人背后抽出羽箭,箭簇带出血淋淋的皮肉,沿着一点寒芒簌簌滴落。李鳌见身边将士不断倒下,捂着心口正要寻李慕凌的踪影,刚一转头,背后却被一只羽箭顿时贯穿!
他瞪大双眼,回头看向青鸾杀意翻涌的眼,未及抬手,又有三支长箭凌空飞来,登时将他胸甲刺穿!
“当啷”一声,李鳌手中长刀坠落。
他缓缓把头转回去,目光涣散地望向长箭射来的方向,刚喃喃开口道出“李衍”二字,却在下一刻就涌出满口的血。
青鸾手上发力,把插入他背后的箭簇又狠狠向里推了一寸。
李鳌又涌了一大口血,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朝太极殿的方向跪倒下去。
“王爷!”
叛军见此蜂拥上来,却当即被更多黑甲军围住。李鳌身下很快漫开大片鲜血,抽搐几下就不再动了。
青鸾向宁晏礼望了一眼,旋即收回视线,转头向被乱军冲远的李慕凌看去,同时从腰间抽出长刃。
她抬头望来的动作转瞬即逝,但还是清晰落入宁晏礼的眼中。他勾了勾唇,反手摸向箭篓却摸了个空,笑意一敛,转头看向鸦青。
冷刀似的目光刮在脸上,鸦青倏然将视线从青鸾那边收回,才发现手中的箭篓空了,急道了一声“大人恕罪”,便去唤人取箭。
李慕凌带着余下不多的叛军向宫院侧面的云龙门退去:“待会从此处退出,留几人断后,剩下的随我冲出去!”
他身旁的侍卫有些犹豫:“可是王爷——”
“此时顾不上许多了!”李慕凌厉声打断:“我若也折在此处,就再也没希望了!”
“……诺!”
话音刚落,嗖地一声,一支羽箭射入那侍卫胸口。
李慕凌未及反应,便又有一数支羽箭射来落在他的脚下。他一边抵挡面前的黑甲军,一边疾步后退。羽箭接连袭来,全都不偏不倚射在他前一步的位置上,仿佛稍退慢一步就会刺入他的腿腹。
李慕凌从黑甲士卒腹中狠狠抽出刀,咬牙用余光瞥向太极殿。
他知射箭之人是宁晏礼,亦知此举就是在刻意戏弄他。
然而正待这时,急促打马声忽然传来,李慕凌刚一抬头,就见一道月白身影纵身持刀劈来。他慌乱去挡,待看清来人面孔,心下登时一惊:“阿鸾?”
青鸾冷眼看着他,对身旁的黑甲军道:“守住云龙门,别让他们跑了!”
李慕凌闻言面色骤白:“阿鸾!我真心待你,你怎能与那阉狗一道害我!”
“闭嘴!”青鸾几乎是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你没资格提真心二字!”
说话时,又一支羽箭飞来,精准射中李慕凌头顶的红缨,将兜鍪“哐啷”一声射飞在地。他发髻散掉一半,也顾不上颜面,直被青鸾凌厉的攻势逼得节节后退。
剩下的叛军被黑甲士卒包围,见终究无路可退,也只好丢下刀戟,放弃抵抗。
“阿鸾!派人去霍府刺杀并非我的意思!”李慕凌被身后的尸体绊倒,跌坐在地上,仓惶解释道:“是军师!是军师逼我!若非如此,我怎么舍得?阿鸾再帮我一次!从前的事我不会再计较,待来日事成我接你回去!”
恨意将青鸾眼底逼红,但看着此时的李慕凌,她更觉荒谬,曾经的自己竟会被这样的小人蒙蔽。
“回去?”她冷笑道:“回哪里?”
“淮南!”李慕凌道:“阿鸾,我们一起回淮南!”
青鸾将刀尖指向他的鼻尖,清艳的脸上浮现一丝戏谑:“跟你回淮南?等着饮下一杯毒酒,死后再被你以侧妃之礼厚葬?”
“阿鸾你为何——啊!!!”
话未说完,刀尖已刺入李慕凌的左肩,鲜血随着刀身没入泂泂涌出,李慕凌的脸因疼痛而逐渐扭曲起来。
他大口喘着粗气,连完整的话都说不清了:“阿,阿鸾……你我之间,我们何至于——啊!!!”
“噗嗤”一声,伴随着李慕凌的嘶喊,青鸾倏而将刀抽出,又刺入他的左肩!
“你今次所受之伤,还远不及我断臂之痛!”青鸾狠狠道。
说着,她又将刀抽出,李慕凌面色惨白,不成声的求饶着,却见她眸光一沉,再度提刀向他刺来!
“啊啊啊——”
李慕凌的嘶哑的叫声响彻整座宫院,刀尖却蓦地停在了他的眼前。
青鸾只觉手臂一紧,转头看去,竟是宁晏礼拦住了她。
“你!”青鸾一时气极,眼底猩红地瞪向他。
宁晏礼没有说话,只侧了侧脸,用眼神向身后太极殿上的朝臣瞥了一眼。
青鸾随之望去,见百官一个个面露怔忪,正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自己,也愣了一瞬,立即从前世的恨意中清醒过来。
宁晏礼从她手中接过长刀,丢在地上,用锦帕慢条斯理地帮她擦去手上的血:“你若觉得不够,待他下狱,我可教你用百种手段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
这话明明既歹毒又残忍,偏在此时听入青鸾耳中,却莫名勾出心底大片酸胀。
在旁人眼中,李慕凌欲图谋反,罪无可赦,无非也就是一死。而她的痛和恨,这天下间却只有宁晏礼一人能懂。
青鸾抽回手,趁心底那股酸意涌上眼眶前,把脸扭向了另一侧,轻声应道:“好。”
鸦青已带人忙碌着开始善后。
李慕凌双肩血流不止,惨白着脸,瘫坐在地上。司白带着几名黑甲士卒奉命上前将他拿下。
青鸾转过身,余光不经意一瞟,见跟在最后那名士卒额角有道斜疤,不禁多看了一眼。
那士卒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瘦削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青涩,但却眼含煞气,与周遭的血腥氛围很是相合。
军中年不过二十的很多,杀过人的,或是见惯杀人的也不少,可身上戾气如此之重的却不多。
这样的人到最后往往不是做了将军,就是成了沙场上的白骨一堆。
“叫缙云给你带去的内甲可穿在里面了?”宁晏礼将大氅脱下披到青鸾身上,却见她仍望向李慕凌被押着离开的方向,不禁微微蹙眉:“看什么呢?”
青鸾似在回忆:“那少年郎我好像在哪见过。”
宁晏礼眸子沉了沉:“少年郎?”
青鸾没听出他话音不对,仍竭力回忆着,恍然间,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像——
那画像由一官兵拿着,对周围的人问道:“你们布庄上可见过此人?”
彼时的她循声望去,就见那画像上的少年面容瘦削,剑眉长目,左侧额角有一道寸长的斜疤。
仿佛有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青鸾蓦地想起,方才那士卒分明就是画像上的少年!
她脸上划过一抹惊诧,对宁晏礼急道:“那少年是你当日派人搜捕的重犯!”
话音将落,未等宁晏礼将她拦住,青鸾已飞身追了上去,肩上的大氅倏然脱落,坠于宁晏礼脚边。
与此同时,原本押着李慕凌的“黑甲军”忽然转头,架着人向宫门跑去。司白察觉有异,刚要回身拔刀,却被那少年一剑从背后刺入!
血光溅入眼角,青鸾纵身扑向那少年,两人在混着血水的雪地里翻了个滚,那少年倏然从袖下亮出一柄短刃,青鸾也同时抽出桃木簪!
眼见两人互相对刺过去,宁晏礼脸上骤然失色:“阿鸾!”
他当即抽出身旁影卫的长刀横空飞掷出去,那少年眼疾手快抽身疾退数步,再抬头挺刀刺向青鸾,却见一道墨影从余光中飞出,带着一道寒芒和汹涌的杀意飞速逼近!
“锵”的一声,少年手中短刃被长剑挑飞,自知不敌,他回头见同伙已带着李慕凌逃至司马门,也不恋战,转身便逃。
“来人!传御医!”鸦青带人围了上来,待看过司白的伤势才稍松口气:“幸而未伤及要害!”
青鸾从雪地上爬起,见远处司马门前戍卫稀薄,心底突然萌生出一种直觉,刚要去追,就被宁晏礼一把拦住,锢在怀里,吼道:“你不要命了!”
那少年名唤稚奴,是谢辞身边最得力的侍卫,便是鹤觞也曾差点折损在他手里,一众影卫之间,怕是只有童让能与他一较高下。
宁晏礼不敢设想,若方才他出手稍迟了半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漆黑的眼眸蕴着怒火,沉甸甸压在青鸾心上。
可她转眼望见李慕凌将要逃走,却根本无法坐视不理,不由得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咬牙道:“李慕凌若是不死,我这条命便算白活一次,不要也罢!”
青鸾决眦欲裂的神情,宛若一只被恨意灼烧的小兽。
宁晏礼沉沉地看着她:“可你今生并非为他而活!那村夫既有此番算计,必有后招,你追上去只会白白送死!”
青鸾对上他的视线,方才的猜测却在脑海里渐渐清晰。
少顷,她突然开口:“你前世抓到谢辞了吗?”
不想青鸾会问到这一点,宁晏礼呼吸微窒。
“你说谢辞算计必有后招,那你呢?”青鸾看着他,声音渐冷:“前世你于司马门设伏,今次为了引出谢辞,却故意卖出破绽让他派人将李慕凌救走。”
她眼尾泛起殷红:“李衍,若非想起前世,我差点都被你骗了。”
第116章 第116章
宁晏礼面色微变。
千算万算,他却未曾料及,青鸾竟会这么快察觉出他的意图。
谢辞在淮南王府背后与他屡次交锋,但前世他却因毒发,在诛杀李慕凌后,错失了擒住这位“军师”的机会。这一次天时地利具在,他断不可能再让谢辞逃了。
而谢辞此人却实在狡猾,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扔出李慕凌这个鱼饵,引他上钩。
只是这个办法,终是要有人做出牺牲。
“你明明知道,谢辞救出李慕凌后,会以淮南王世子之名,向北魏借兵夺回淮南,只因有伯父和陆衡带兵,你自信谢辞不会是你的对手。”
青鸾将他衣袖攥得更紧:“但你可曾想过,届时谢辞定会率军拼死抵抗,战火必然波及淮南百姓!我前世亲眼所见淮南一十三座城池中的百姓,他们不肯背叛大梁,皆被魏人残害!”
“你说得没错,”宁晏礼紧盯着青鸾的脸,沉声道:“可那村夫并非等闲之辈,若放虎归山终是祸患!且眼下他既已出手,定会在沿途设伏,怎能若冒然去追?”
“你既经历过云都之难,又如何能眼睁睁让淮南的百姓再遭劫难?”青鸾只觉整颗心都将凉透:“难道这便是你前世修的帝王心术吗?”
宁晏礼胸口微窒,沉声应道:“是。”
他道:“若要收复旧都,谢辞必须死。”
自古王侯将相看的是输赢成败,又岂会记得青山之下埋了几多冤魂枯骨?
想起曾被血染红的淮水,和那些曾与自己并肩而战的百姓,青鸾微微颤抖起来。
她红着眼眶推开宁晏礼的手臂,却又立即被他拉住:“阿鸾……”
青鸾将他挣开,于袖下攥紧了桃木簪,忍着在眼底打转的泪水,默然转身。
宁晏礼面色有些苍白,漆黑的眸子紧紧凝视着她的背影,少顷,突然开口:“这可是你曾经的遗憾?”
青鸾浑身一滞。
宁晏礼看着她微微颤动的双肩,轻笑了笑,垂睫淡道:“我懂了,这一趟刀山火海,我随你同去。”。
城郊,急促的打马声穿林而过。
“大人!派出去的探子有消息了!”童让策马从前面迎了过来。
宁晏礼抬手命众人停下,影卫们纷纷勒紧缰绳。
“那村夫离开淮南后应是去了夷城。”童让道:“咱们眼下循着血迹追的方向亦是夷城,应该没错。”
青鸾翻身下马,用火光照亮地面,好在先前刚下过一场雪,马蹄印和一路留下的血迹清晰可见。
“以李慕凌的伤势,恐怕撑不到夷城。”她道:“他们或许会在沿途休整。”
宁晏礼嗯了一声,亦下马走到青鸾身边,在血迹上观察片刻,又于心底估算了一下距离,向童让问道:“前面可有村落?”
“再往前,最近的要二十里开外了。”
宁晏礼沉吟道:“传屠苏鹤觞,从楚王、豫章王封地返回先到夷城探清虚实。另传鸦青,让他派人将我们途径之处方圆五里内再仔细搜查一遍,定不可有疏漏。”
“诺。”
“不过,”宁晏礼道:“我猜他们应该会撑到前面。”
青鸾颔首:“李慕凌一行白日赶路太过显眼,他们定要在夜晚多抢些时间才行。”
宁晏礼又对童让道:“你带人继续在前面探路,但要小心,淮南王府剩下的精兵尚不知被那村夫秘密安排到了何处。”
“诺。”
而后,他看向青鸾,见那皙白的俏脸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不禁问道:“可需要稍作歇息?”
青鸾摇了摇头,拉着缰绳翻上马背:“我也觉得,他们应该就在前面了。”
天色由深见浅,远处的村庄传来声声鸡鸣。
童让又将探得的消息报了回来:“村里人说了,约莫半个时辰前,确是有人挨户重金求药。不过那人得了伤药便离去了,并未在村子里停留太久。”
宁晏礼问:“可说往什么方向去了?”
童让向村子北边的山涧望去:“向北去了,只是这边没有下雪,无法再循着马蹄印追了。”
“山里有水,估计他们是要将李慕凌的伤处理好了才能上路。”青鸾道:“此时沿着水源追上去正是时机,不过也要小心提防。”
宁晏礼看向山涧两侧的密林和陡石,微微颔首。
童让却是一笑:“大人常说那小哑巴剑术了得,今日我倒想会上一会。”
他伏手对宁晏礼道:“大人,便让属下带人先行,你与女史稍等些时候再跟上来。”
没等青鸾阻止,宁晏礼就已默许,嘱咐道:“万不可大意。”
童让应了一声,便一夹马腹,带了七人向山涧行去。
青鸾看着几人背影,对宁晏礼急道:“林中极易设伏,怎可放心让他先行?”
宁晏礼却向山涧的西侧抬了抬下巴:“我们走这边。”
青鸾面露狐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林间有条被落叶铺满的小路。
马蹄踏过落叶,发出沙沙声响。
小路蜿蜒而上,宽窄不一,尽头弯弯曲曲隐藏在树干和巨石之后,不知会通向何处。落叶下混着砂石,马蹄不时打滑,青鸾牢牢攥着缰绳,才让马行得稍稳一些。
好容易捱到一处宽阔地,再往上看,唯一可称为“路”的小土径却倏而变得更窄,马匹不可并行,只能前后行成一列通过。
众影卫在四周查探片刻,终于确认只有这一条路可行。
青鸾正欲重新上马,却觉手臂一紧,回头看去,是宁晏礼拉住了她。
她看向他,眼里像是在问:怎么了?
“前面不能并行,”宁晏礼平声道:“你与我同骑一匹。”
青鸾愣了愣,没等拒绝,又听宁晏礼道:“或者我与你同骑一匹。”
青鸾怔住,定定望着他。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正待她怔忪的功夫,宁晏礼却松开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青鸾只觉腰间一紧,身体陡然腾空。她下意识挣扎,脚底一蹬,刚胡乱踩住马镫,便被送上了马背。
未等她把气喘匀,温热的气息已从背后包裹上来。
宁晏礼翻身上马,双臂自然环住她,一边握上缰绳,一边活动手腕,似叹息般轻声道:“你这些日子在霍府似乎吃得不错。”
幽冽的沉香化作一丝凉意沁入耳后,勾起直穿头顶的酥麻,青鸾呼吸微窒。
她动了动唇,半晌才找回语言:“不似在大人府上,折磨得人夜夜不得安睡,自然胃口好些。”
话一出口,青鸾明显感觉宁晏礼动作一顿,随后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丝轻笑。
青鸾蓦地意识到什么,脸颊一热,当即后悔了。
本是想随口接上一句,好让自己显得和宁晏礼一样自然,可偏这话听起来却很容易让人想歪了去。
她咽了咽嗓子,索性不再说话。
一行人骑马穿梭在山林中,四周很静,偶尔有鸟扑簌翅膀的声音。
“这是附近百姓上山踩出来的野路。”宁晏礼道:“再往上走,就会看见水源。”
“你怎么知道?”青鸾颇为意外。
“为了躲李鳌和魏人的追兵,我曾在山里躲过一段时间。”宁晏礼道。
青鸾微微一怔。
她未曾想过,从云都惨案后到他回宫前,宁晏礼是在何处,又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本该是天之骄子,却一落成泥,将最好的少年时光都沦为了磨难。
想必再好的性子,也该熬得冷硬了。
大约到了山腰,果然听见依稀的流水声。
宁晏礼示意众人下马。
青鸾很快在一块秃石后发现一小滩血,以及小撮的野兔毛。
一个影卫蹲下用手指沾了沾那血迹,见仍潮湿着,小声奚落道:“这帮逆贼倒还有心情开荤。”
宁晏礼轻嗤了一声:“小心埋伏。”
循着水流声又走了片刻。兵戈相撞的铮响细微入耳,青鸾脚步一顿,抓住宁晏礼的衣袖,低声道:“有人。”
宁晏礼垂眼看向紧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尖纤细白皙,大约因紧张已捏得失了血色。
他反握住那只手,将人顺势带到身后,同时抬起另外一只手,示意两旁的影卫别动。
众影卫神情严肃起来,纷纷扶上刀柄。下一瞬,却见前方密林中飞速闪过两道人影。
宁晏礼眯了眯眼:“是童让。”
青鸾诧异,所以童让当真与那少年遇上了?
“快追!”宁晏礼吩咐四人去帮童让,旋即便带着青鸾等人疾步前行。
那名唤稚奴的少年多为断后,李慕凌和其他人一定尚未走远!
山涧旁的开阔地,干树枝搭的火堆噼啪燃烧着,升起一丝青烟,里面落着两条烤得焦黑的鱼,四处凌乱散落着被血浸透的帛布。
青鸾抬头望去,七八个身着黑衣的壮汉刚跳入林中,其间两人还架着一个几乎被血染透的背影,正是李慕凌。
众影卫顿时冲了上去。
青鸾刚一抬脚,却被宁晏礼拽住,她才发现或许刚才太过紧张,竟不知自己的手是何时被他攥住的。
可无论如何,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李慕凌就在眼前,定要将他在此截住。
此时却听嘶啦一声,宁晏礼抽出匕首,从袍摆反裁掉一条衣料,三下两下缠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青鸾大惊:“你这是作甚?”
却闻宁晏礼道:“前路凶险,定不要与我分开。”
第117章 第117章
双方很快交起手来,在林中打成一团。
黑衣壮汉们使的是魏兵常用的胡刀,刀身弯曲而厚重,每每挥起都发出破空的嘶鸣,劈在影卫的银甲上,顿时将衣襟染红。
彼此下的都是死手,对方自然也受伤不轻,被逼得步步后退。
青鸾见架着李慕凌的两个正欲趁乱离开,连忙拉上宁晏礼:“在那边!”
宁晏礼几乎是被她托着跑出几步,面前倏尔劈来一道寒光,眼见就朝两人缠握在一起的手上落下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青鸾拉回身后,抬腿一脚将那壮汉踢飞,随后用方才裁衣的匕首,朝李慕凌背后飞掷出去。
适逢李慕凌双腿一软,向前栽倒,那匕首唰地划破他身旁黑衣壮汉的手臂,溅出一道血注。
“保护世子!”那人捂着胳膊,血从指缝滋滋流出,但他仍拼命用另一只手,连拖再拽地把李慕凌往前面山坳方向拉。
“你先把手松开!”青鸾想要挣开宁晏礼的手。
在此关头,两人绑在一起行动不便,实在容易误事。
“无妨。”宁晏礼却道。
无妨?他们刚刚差点被人砍断了手,他居然还说“无妨”?
青鸾急急去解缠在手上的云锦,反被宁晏礼握得更紧。
只听他道:“跟我走,黑衣的交给我,你去亲手将李慕凌了结。”
宁晏礼带着青鸾追了上去。
李慕凌大概因失血过多,已脱了力。那两名壮汉拖着他,很快便被追上,其中一个干脆回过头朝宁晏礼劈来。
宁晏礼抓住那人一只手臂,却不料那人看向他和青鸾交握的手,冷嗤一声,旋即凶光一闪,从另一手袖下亮出一把寒森森的短刀。
“小心!”青鸾惊叫。
宁晏礼蹙了蹙眉。
单手的确很不方便,但他还是不想撒开。
眼见那刀尖向自己刺来,宁晏礼眼色一沉,发力拧脱了那人的腕,而后用手握住另一边刺来的刀刃。
血顺着修长的五指蜿蜒滴落,如鲜红的珊瑚珠,被宁晏礼苍白的肤色衬得格外醒目。
他额上微微暴起青筋,冷然抬眼看向那黑衣壮汉,眸光狠戾,仿佛整个人都散着刺骨的寒。
两相抗衡间,那黑衣壮汉显然被他震慑住。
所有的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青鸾亦是大惊,情急下迅速用脚尖勾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刀,向上一挑,抓住刀柄奋力刺去——
她瞄着那黑衣壮汉的肺脏要害,几乎用了浑身的力气,刀身在瞬间没入,“噗嗤”一声,发出穿透血肉的闷响。
肺血倒行,那黑衣壮汉决眦欲裂,顿时喷出乎满口的血,周身力道一松,摇摇晃晃瘫倒下去。
“当啷”短刀从宁晏礼手中脱落,砸在地面露出的石尖上。
“大人!”不远处的影卫发现宁晏礼受伤,脸色骤变,顿时劈倒眼前的对手,冲了过来。
宁晏礼面无表情睨他一眼,那影卫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调头去追李慕凌。
这时候,青鸾已不由分说解开那条云锦,拿起宁晏礼受伤的左手,指节间和掌心里的伤口极深,几可见骨,看着都让人觉得钻心的疼。
青鸾凝眉用云锦缠住宁晏礼的手,尽管动作很轻,却仍闻头顶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抽气声。
她倏然抬眼,正对上宁晏礼的视线。
他正微微垂着眼睫看她,漆黑的眼眸衬得脸色苍白,带着一丝隐忍,凝视着她,也不说话,只摊着掌心的伤口,似是任由她摆弄。
青鸾旋即敛下目光,随口道:“疼吗?”
可问完她就后悔了。
这不是废话,伤成这样能不疼吗?
心底的歉疚莫名更重了一层,青鸾竭力将手上动作放得更轻,却闻宁晏礼轻回了一句:
“无妨。”
青鸾咽了咽嗓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眼前只能先简单包扎一下了。”
“好。”
宁晏礼仍旧看着青鸾的脸,专注且认真,仿佛被她托在掌心的手不是自己的。
他试图在她的神情里寻找着什么,哪怕一丝一缕,也足够让他忘了所有的疼。
两人交叠的手,染满了他的血,被山中秋风一吹,冰凉黏腻。
远处的兵戈声仍在继续,青鸾包扎的动作小心而仓促,显得既紧张又焦急。
他不确定她的紧张和焦急究竟源自于何处,遂突然很想分辨清楚。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宁晏礼用另外一只手,抬起了青鸾的脸。
青鸾倏尔抬眸,以为自己下手又重了,紧张道:“我再轻——”
话未说完,宁晏礼却忽然低头,倾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青鸾睫羽一颤,只觉四周一切在刹那间安静下来,万物停滞一瞬,便被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淹没。
与此同时,远处弓弦绷响。
青鸾蓦地睁大双眼,下一刻,整个人便被宁晏礼揽在怀里旋身一转,数道箭矢带风声刮过。青鸾在天旋地转中抬头,就见宁晏礼衣袖被破开两道。
对方的援兵到了!
身后树林有无数黑影逼近,宁晏礼反手撕下衣袖,缠在掌心,一把攥住青鸾的手向前面山坳跑去。
流矢不时从耳边擦过,虽有影卫护在身后,但尚不清楚对方有多少援兵,还是不好轻举妄动。
青鸾向前望去,山坳是开阔地,左前是通往山巅的密林,右前是一条石缝夹道,想要通过只能侧身。
李慕凌是被带着从左侧密林逃离的,但眼下若为躲追兵,还是从右侧穿过石缝,便可大大降低对方援兵追上来的速度。
青鸾犹豫片刻,想让宁晏礼带人先走右边,自己往左前去追李慕凌,却不料刚想开口,宁晏礼已对众影卫吩咐道:“你们走右边,午后在山脚汇合。”
众影卫稍显迟疑,却还是应了。
青鸾看向二人交握的手,抿了抿唇。
在岔道处,宁晏礼故意将缠在手上的衣袖丢在地上,为他们争取出一些时间。对方援兵暂时看不见了踪迹,但青鸾却已在树干上发现了之前派去追李慕凌那影卫留下的标记。
“就在前面了。”她道。
追上李慕凌时,前面的断崖已没了路。
带他逃走的黑衣壮汉与影卫不知扭打到了何处,只留下早已因失血晕厥过去的李慕凌。
刀尖向下的一刻,青鸾有些犹豫。
追兵很快会到,若留着李慕凌一口气,尚能用他做一番交涉。
“下不去手?”宁晏礼站在她身旁,居高临下道。
声音似有不悦。
这话醋味大得毫不遮掩,可青鸾此时却无心与他争辩这些。
往前是绝路,身后有追兵。
若只有她自己,尚肯放手一搏。
但眼下偏宁晏礼也在,纵是他说要陪自己趟这刀山火海,但她却不能让他在这重新来过的一世,又因她而死。
“反正他这样大概也活不长了。”青鸾道:“留着他一口气,或许——”
话音未落,持刀的手就被宁晏礼握着往下一压,噗嗤一声,血溅了青鸾一身。
看着李慕凌的身体抽搐几下,嘴角流出一道鲜红,头向侧一歪,青鸾怔住了。
她愕然伸出两指,想要去探他的颈脉,却被宁晏礼一把拉开。
“死了还碰他作甚。”宁晏礼皱眉道。
青鸾几乎忘了自己刚刚亲手报了前世之仇,转头瞪向宁晏礼,气得脱口而出:“至少可用他一口气,换你安全离开的!你怎么就急着把他杀了?”
这回换做宁晏礼怔住。
看着青鸾气得涨红的俏脸,他眸光微动:“你是担心我?”
青鸾不耐地挥开他。她开始有些搞不懂此人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是怕你再因我而死,下一世还要找我寻仇。”她莫名有些烦躁。
宁晏礼垂着黑眸看她:“所以你是怕我会死。”
青鸾偏过头,不去看他那张极擅蛊惑人心的脸,纠正道:“我是怕你揪着我不放。”
追兵的甲胄声随风刮入耳畔。宁晏礼望向前方的断崖,隔岸峰峦叠嶂,相距数里,被枯树蒙上一层灰暗的笔调,隐在稀薄的晨雾中。
他突然道:“若这一次没死,我们回去后便成婚,可好?”
青鸾愣了:“你说什么?”
宁晏礼道:“我想看看命数到底容不容得下你我。”
青鸾仍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们在那!”
正待此时,对方援兵追了上来,黑压压几十人,胡刀被天边将要升起的日出映出一层薄红。
箭矢密集从天而降,宁晏礼拉起青鸾开始向断崖狂奔。
青鸾瞪大了双眼,才明白他方才那话的意思。
他竟是要带她跳崖!
若与敌人拼*杀上去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可若从这百丈高的山崖上跃下,怕是连骨头都会摔成齑粉!
“你疯了?”青鸾惊叫道。
她虽知宁晏礼行事素来乖僻,但也没想到他会疯到这步田地!
宁晏礼侧了侧脸,眸光仍旧平静:“敢赌吗?”
“什么?”
“若你我没死,便回去成婚。”
“宁晏礼!”眼见断崖越来越近,青鸾挣脱不开,面色愈发地白:“你怕不是真疯了!
短刀与箭矢不断飞来,临近断崖,迎面顶上一股飓风,吹得青鸾睁不开眼。几乎同时,她便被紧紧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风声呼啸,青鸾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胸膛里的心跳,和自己的正剧烈交缠在一起。
“日出了。”
宁晏礼的话音被风掩盖,但她却听得无比真切。
青鸾顶着风艰难睁开双眼,只见半轮红日破云而出,喷薄出万丈金光,驱尽山林晦暗,将晨雾照成一片火红的云海。
她方知,断崖下竟有一条穿山而过的河。
这时,青鸾只闻宁晏礼含笑轻道了一句:“看来是我要赢了。”
便觉身体一轻,被他拥入了红尘。
第118章 第118章
即便被宁晏礼紧紧护在怀中,但坠入河水瞬间的冲击也叫青鸾登时昏厥过去。
混沌中,她只觉浑身冰冷,刺骨的寒。
她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
梦到少时在淮南王府苦练一身本领,梦到与宁晏礼的数次交手,梦到被长公主斩断双臂,梦到被李慕凌灌下一杯毒酒……
青鸾痛得眼泪直流,却喊不出声。
直到梦里长夜将尽,天际泛起赤红霞光,她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一刹那间,噩梦如潮退去,她看到了父亲母亲,亦看到幼时的自己。
在云都春日的暖阳下,有阿父阿母陪在身旁,她摇晃着短小的身子,举起小木剑胡乱挥舞。
后来,她长高了一些,随父母回到上京,见到了慈爱的伯父和两位堂兄。又在堂兄口中,第一次听说了当今陛下的名字。
堂兄说,陛下虽然年少,但却是沉稳持重的性子,仁孝聪睿,十几岁便已有明君风范。
再后来,她至及笄之年,在一次宫宴上,终于初见了堂兄口中的少年君主。
明明是光风霁月如谪仙般的一张脸,但不知为何,她却偏觉私下里的他,应该不是这样的。
可若叫她说为何,她却又道不明白。
旁人不敢唤他名讳,但她却偏敢一声声地唤他李衍。他也不恼,只是会在背地里故意捉弄她,逗得她脸红心跳,再过回头一次次唤着阿鸾来哄她。
直到他们大婚那日,火光映着他的脸,那双漆黑上挑的眼,却变得渐渐冰冷。
大红帐幔和高低错落的红烛在顷刻化作燃天的火。
那与他有着同一副面孔,却名为宁晏礼的人,隔着簌簌倾倒的房屋,将箭对准了她的心口。
……
在羽箭飞来的刹那,青鸾倏然惊醒。
她大口喘着粗气,睁眼定定地看着屋顶的木梁,一时回不过神。
“青鸾!你醒了!”画屏握紧她的手,起身看她。
对这场景强烈的熟悉感,让青鸾不禁一凛:“画屏?”
画屏被她眼神看得一愣,用帕子帮她拭去额上的冷汗:“可是做噩梦了?”
青鸾怔了怔,蓦地抓住画屏的手,温热真实的触感传入掌心,登时让她心下一紧。
这并不是梦,可醒来为何会见到画屏?
难道她又重生了?
脑海很快浮现坠入河水前的记忆。
青鸾面色慢慢泛白。
所以,她是又死了一次?
那宁晏礼呢?
他也死了吗?
一系列猜测跳出的瞬间,青鸾仿佛被置入冰窟,巨大的惶恐与不安漫上心头,让她顿时坐不住了。
她忍着浑身剧痛,赤足迈下床榻。画屏被她的反应吓住,怔怔道:“青鸾你这是怎么了?”
“他呢?”青鸾彷徨地看向她,如呓语般喃道。
“什么?”画屏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急着想要拦住她:“你要去哪?”
四周是全然陌生的环境,青鸾踉跄着将画屏推开,如没头苍蝇般在地上乱转,耳边不断响起宁晏礼的声音——
“你是怕我会死。”
“我想看看命数到底容不容得下你我。”
“敢赌吗?”
“若你我没死,便回去成婚。”
清冷熟悉的话音逐渐纷乱嘈杂起来,一股脑充入耳畔,青鸾只觉顿时头痛欲裂。
她抱着头,拼命想捂住双耳,但宁晏礼的声音还是一个劲地顺着指缝往里钻,如蔓延的藤丝,顺着她的身体扎进心脏,越缠越紧。
她一时疼得喘不过气。
所以,命数果然还是容不下他们的。
温度从手脚渐而退去,青鸾忽然脱力,栽倒下去。
几乎同时,“哐当”!一声门被推开,刺眼的日光照射进来,青鸾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却被一人紧紧抱住。
沉香夹着室外的寒气将她紧紧包裹,青鸾看见那人左手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顷刻泪流满面。
“你没死……”感受到那人沉稳的心跳,青鸾薄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如决堤般流下。
宁晏礼垂睫看她,读懂了她的话,用指腹一遍遍帮她擦去泪水,轻声道:“你也还活着。”
他低头吻上她的眼角:“果然是我赢了。”。
霍长玉推门而入时,正撞见自家亲妹妹被一个无媒无聘的无耻之徒搂在怀里轻薄,若不是有画屏拦着,他差点就要跟宁晏礼动起手来。
青鸾靠在榻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嘬着汤药,苦得说不出话来。
霍长玉坐在较近的矮凳上,刻意用身体将宁晏礼与自家亲妹妹的视线隔开,就连宁晏礼让缙云送了白糖进来,也被他拦下。
青鸾眼巴巴看着那碟糖,馋得不行,却被他吼道:“你敢随他跳崖!难不成还怕药苦吗?”
只这一句,青鸾就再不敢出声了。
她若要说出来自己是被宁晏礼强拉着跳下山崖的,恐怕这小小的农舍里就要见血光了。
当然这血是谁的说不好。
毕竟看起来,无论从脑力还是武力,霍长玉都不太像是宁晏礼的对手。
她这也是为了自家兄长好。
可让青鸾没料到的是,此时宁晏礼却开了口。
“你莫要为难她,”他道:“是我抱她跳下去的。”
不知是因为宁晏礼这坦然而又理直气壮的态度,还是因为那个“抱”字,霍长玉刚撒出一些的气又被顶到了头顶。
他几乎是从矮凳上跳起:“宁怀谦你发疯也就罢了!如何能逼着青鸾跟你一起发疯?”
宁晏礼掀眼瞥了他一眼:“当时情急。”
这一句勉强算是解释的解释,将霍长玉满腹的牢骚堵了回去。
趁这时候,青鸾伸出一指,偷偷从画屏递过来的瓷碟里蘸了点糖,含在嘴里,瞧着霍长玉果然被宁晏礼三下两下败下阵来,不禁摇了摇头。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这四个字宁晏礼在她昏迷的三日里已用来打发霍长玉数次。
当日霍长玉随鸦青等人在河边找到他们,见到宁晏礼抱着昏迷的她迎面走来,差点就丢下了那些尊卑礼数,抡起拳头。
好在宁晏礼勉强算是给出了一个解释。
可他还是很气。
“你既醒了,待歇息半日,便随我回家去。”霍长玉冷着脸对青鸾道:“父亲听说了你那晚在太极殿的事,急得连发了十二封书信回来。若叫他知道你此番受伤,还不知有没有打仗的心思了。”
青鸾知道这最后一句话,霍长玉是说给宁晏礼听的,便将脸埋在汤药碗里,低低道:“我哪里有受伤?”
听她这么一说,霍长玉气得又要发作,好在被画屏连忙拦下。
她接过青鸾手里的空碗,柔声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对你很是担心,此番特命我来照顾你,都盼着你平安无事的回去呢。尤其是太子殿下,殿下听说你——”
“太子这些日子要忙着国丧,怕是没时间见她。”宁晏礼突然开口打断,语气似有不善。
不知宁晏礼为何要拦着自己去见李昭,青鸾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宁晏礼转头对上她的视线,片刻后,冷冷开口:“难不成你还要回东宫去?”
青鸾不明所以,但听他话锋又这般刺人,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呛他一句,故意得色地向他挑了挑眉:“宁大人,我若想回去,来日可就不是在东宫,而是在昭阳殿了。”
说到此处,青鸾还真动起心来。
来日李昭继位,自己若能在御前谋个体面的女官,倒也不错。她总归是做不惯那闲散的世家女郎的。
谁料,宁晏礼却是眉头一锁:“所以你是喜欢昭阳殿?”
青鸾看着他眸光渐沉,像是若有所思,登时猜出他动了什么心思,不禁脸色一变,忙道:“不是,不喜欢,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她可领教了宁晏礼的疯劲,若让他会错了意,怕是李昭的皇位又要不保了。
宁晏礼狐疑地看她一眼。正待这时,门外传来鸦青的声音:“大人,夷城那边传来消息了。”
画屏闻言帮青鸾掖了掖被褥,道:“正好我去给你煮些清粥来。”
而后又对宁晏礼和霍长玉欠身一礼:“奴婢先退下了。”
宁晏礼微微颔首,霍长玉看着画屏要出去,这时也顾不上自家妹妹,旋即起身随她跟了出去。
他边追边道:“这些事交给旁人来做就行了,你好不容易离了凤仪宫,能得几日清闲,何必呢?”
“奴婢来此是为了青鸾,怎能借机惫懒?”
“说了多次,你在我面前莫要自称奴婢,我听着刺耳。”
“……奴婢记着了。”
二人话音渐远,青鸾听着不禁掩嘴直笑,宁晏礼也收回视线轻嗤一声,而后才对鸦青道:“可是那村夫的消息?”
“是。”鸦青道:“那名唤稚奴的少年从童让手下落败逃走后,探子在夷城发现了他。而与他同行之人,有个身着布衣的,据传回画像看,正是那村夫。”
听闻谢辞确实藏身夷城,青鸾与宁晏礼对视一眼。
“屠苏鹤觞何时能到?”宁晏礼问。
鸦青算了算:“大约明日午时前就能赶到。”
明日午时?青鸾盘算起来,若从眼下这村子出发,明日午时前,亦可到达夷城。
她看向宁晏礼,只见他指尖一下下点在桌案上,正似眯眼算计着什么。
她猜他定不会错过这个在大梁境内拿下谢辞的机会。
果然,片刻后宁晏礼动作忽然一顿,对鸦青道:“即刻备车,带好人马,半日后动身夷城。”
青鸾闻言在瓷碟里蘸了蘸,将白糖点在舌尖,唇角微微弯出一个的弧度。
鸦青应声退了下去,宁晏礼转眼见她脸上隐约挂着一抹得色,挑了挑眉:“笑什么呢?”
青鸾旋即收敛神色:“没什么。”
宁晏礼却没那么好打发:“可是在想回东宫的事?”
青鸾觉得这人还是那般不可理喻:“怎么扯到东宫去了?”
宁晏礼皱起眉头,眸色沉沉地看她,半晌才道:“阿昭继位后,早晚也是要在世家里甄选后妃的。”
青鸾愣了愣,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惊讶于此人竟连自己亲侄子的醋也吃,不禁脱口道:“太子才多大?”
第119章 第119章
宁晏礼面不改色:“待三年国丧一过,阿昭也年有十七了。”
且在他看来,青鸾在东宫时,他那侄子就对她颇为依赖。
青鸾有些受不了他,蹙眉道:“宁大人想的怕不是太多了。我累了,大人在此多有不便,还是先出去吧。”
说着,她便将被子一蒙,背对宁晏礼在榻上躺了下来。
宁晏礼却走近,在榻边坐下,把青鸾捂在头上的被子拿了下来:“可是阿鸾,从前的事既已揭过,我却不想再等三年。”
青鸾心中一揪。
她知道以宁晏礼的性子,若非他自己放弃,此事终究还是要被他拿出来,直至有个结果。
但正如她昏迷时,所做的那个“理想中”的梦,他们二人隔着前世,便注定不可能会有结果。
她无法辜负陆衡,同时也无法忘却前尘,与宁晏礼坦然一生。
于是,青鸾合眼道:“大人莫要忘了,我与陆衡已有婚约,待三年国丧一过——”
“你以为三年后你还能嫁到陆氏吗?”宁晏礼平静地打断了她:“想必大将军亲笔的退婚贴,昨日就已送至陆府了。”
“什么?”青鸾蓦地坐起身。
宁晏礼没说是自己派人八百里加急到军中去取的帖子:“此番陆彦与陆眺勾结淮南王府险些酿成大祸,大将军又怎会再让你与陆氏牵连?”
青鸾仍觉诧异:“可那些与陆衡无关。”
宁晏礼:“但他确是姓陆。”
青鸾咬了咬牙:“太子殿下自会看得明白,我亦会向伯父说明。”
宁晏礼却道:“阿昭能否看得明白,只在于我,大将军亦然。”
青鸾怒视向他:“宁怀谦!陆衡眼下正在云都为你拼命,而你却要拿他来威胁我?”
“我只是想劝你。”宁晏礼道。
青鸾咬紧下唇,瞪了他半晌,才狠下心道:“你为何还不明白?纵是没有陆衡,没有旁人,你与我也不可能。”
宁晏礼心头微微一颤,脸上却仍旧平静,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命数并非容不得你我。”
青鸾被他目光刺得眼底发酸,扭过头不去看他:“你不过是早知有河途径那山崖之下,若非如此,你又岂会以性命冒险?”
“但我们确是还活着。”宁晏礼扳过她的肩膀,声音有些发沉:“眼下也并非前世。”
青鸾只觉胸口闷得难以呼吸,拨开他想要下榻:“可你我都忘不了前世。”
宁晏礼却一把将她拉住,低声道:“我能。”
青鸾动作一顿,内心倏而翻江倒海。她缓了半晌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回头看向宁晏礼。
宁晏礼也看着她,像是担心她会不信,又说了一遍:“我能。”
青鸾眼底蔓起细红的血丝,拼劲全力缀着泪水:“但我不行。”
“宁怀谦,你知道吗?”她颤声道:“我梦到过无数次在吴叟院中将你刺伤,又被你一箭射穿了左肩。”
宁晏礼紧抿着唇,如玉的面容有些苍白。
青鸾心疼得几乎说不下去,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从前做那梦时,我是恨你,惧你。但你可知,最近我再做那梦,却开始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我逃你,避你,是怕你报复于我,但又如何不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从前不识人心,害了自己,亦害了你!”
自己前世犯下的错,就如碎裂瓷瓶上的缝隙,无论如何修补,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都永远存在,与她的愧与疚相伴相生。
如此,她究竟要如何坦然面对宁晏礼?又怎能坦然面对他的感情?
滚滚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青鸾抓住宁晏礼的衣袖,几乎泣不成声:“纵是你肯放过我,但你本该如愿的一生终是被我毁了,我怎么敢装作无事发生?我怎么能忘?我怎么敢忘?”
宁晏礼紧紧抱住她,任她在怀中哭泣,奋力捶打着他的双臂,轻哄道:“若是忘不掉,那就不要忘了。你既觉得欠我,那就往后一点点还我,好不好?”
青鸾眼泪簌簌的掉,洇湿了宁晏礼墨色的衣袍。
可她欠他的,终归是一条性命,她要如何才能还清?
宁晏礼在她痛苦的啜泣声中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她在怀中的温度,愈发贪婪,不想放手。
半晌,他道:“亏欠也好,偿还也罢,我们都重新开始。倘若有一日你终是不能接受,我便放你离开。”。
待听青鸾说她要与宁晏礼一道前往夷城时,霍长玉几乎要敲开自家妹妹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青鸾却道是因曾在宁府当差时,提前支了半个月的俸禄,还未还清。
一股火气顶上脑门,霍长玉觉得此刻很有必要给自己开一副败火的方子。
“你当真想清楚了?”他第三遍向青鸾问道。
霍长玉总觉自家这傻妹妹是被宁晏礼诓了。
宁晏礼这人除了一张好皮囊,有时连他相处起来都觉困难,真不知自家妹妹看上他什么了。
青鸾点了点头:“兄长放心,此去夷城算上路途,也不过六七日的功夫。”
霍长玉知道拗不过她,更知道她的心思,便终是叹了口气,不再阻拦,转而向宁晏礼看了一眼,顿了顿道:“我有些话要同你讲在前面。”
二人多年友谊,但霍长玉心底总归是还记得彼此身份,鲜少与宁晏礼说话这般不客气,而唯有的这么几次,都是因为他那“不争气”的妹妹。
宁晏礼大约猜到霍长玉想说些什么,便向青鸾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跟他移步门外。
霍长玉行至院中,在离窗较远的石桌旁停下。宁晏礼从鸦青手中接过大氅披上,将影卫和黑甲军打发到远处,在石凳上端端坐下。
霍长玉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再想起青鸾方才支支吾吾同自己找借口,说要随他去夷城的神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越想越觉得自家妹妹亏了。
宁晏礼看着霍长玉鼻子底下冒着一团一团白雾,默然等他开口。
霍长玉素来不比他能沉得住气,可一张嘴动了动唇,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宁晏礼对青鸾的心思,他不是看不出来。
这么多年来,他确也从未见过宁晏礼对旁的人用过这般心思,遑论男子或是女子,若无用处,便是瞧都不屑瞧上一眼。
只是霍长玉亦了解宁晏礼,他这一生需要谋算的事情太多,而对比他在这些谋算上用的心思,能余下多少精力给青鸾,就未可知了。
反复思量半晌,霍长玉终于长出了口气,正色伏手道:“臣今日冒犯,只想问清楚,殿下究竟是如何想的?”
宁晏礼抬眼看他,知他这般认真,是拿出了霍家人的态度来问自己,便也正色道:“你是问我?还是问我对她?”
霍长玉:“皆是。”
宁晏礼道:“她既肯点头,我自会护她一生。”
霍长玉未曾想他会答得这般果断,不禁愣了愣,但很快又道:“殿下既言要护阿鸾一生,那臣斗胆问上一句,殿下的来日又是何打算?”
他又问:“这三日臣日思夜想,却始终不懂,那晚殿下究竟为何改了遗诏?”
李洵驾崩那晚,是霍长玉带人亲手将太极殿匾额后的遗诏取下。待他将诏书呈给宁晏礼打开,方知李洵在传位诏文里写的,竟是“皇弟李衍”。
霍长玉不懂,以当日时机来看,天时地利人和具在,宁晏礼若在彼时恢复身份,正是实现着十余年筹谋的良机。而他却偏叫钱福等人当即矫诏,把到手的皇位让给了李昭。
时至今日霍长玉也想不通,宁晏礼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那你可曾想过,先帝为何会将皇位给我?”宁晏礼反问道。
霍长玉一愣,苦笑直言:“臣甚至不知先帝究竟是如何察觉出殿下身份的。”
宁晏礼也似一笑,却道:“或许他到死前,都是在试探我。”
霍长玉怔住。
“我这位兄长自少时起便懂得藏锋,朝臣当他昏庸,但他心中却最是有数。”宁晏礼道:“自他年少继位以来,这么多年,陈氏、陆氏、淮南王,个个如狼似虎,每个都想利用他专权朝政,但到最后,你看这大梁终究还是姓李。”
闻得宁晏礼所言,霍长玉方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微微震惊。
宁晏礼继续道:“他到后来,或已对我生疑,但于他而言,大权落于我手,终归要比旁人好些。我若只是宁晏礼最好,一个宦官而已,到底还是要扶阿昭上位。”
霍长玉仍有不解:“可先帝留下那道遗诏,就不担心殿下真是……”
宁晏礼道:“对他来说,我若真是李衍,当日如果凭那遗诏继位,遑论陆彦,怕是其他朝臣也会心存疑惑,纵有军政大权在握,他们无法扭转大势,但矫诏篡位之说会永远存在。来日稍有风吹草动,陆彦便会借机联合世家扶持阿昭,将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逆贼’赶下皇位。”
霍长玉:“那这道遗诏岂不就是在逼殿下对太子下手?”
“他在赌。”宁晏礼想起李洵驾崩前所说的话,敛下眼眸,默然勾唇。
“赌什么?”
“赌用那遗诏让我心软,换阿昭一命。”
霍长玉有些难以置信:“所以竟真叫先帝赌赢了。”
“或许吧。”宁晏礼轻叹似的道,站起了身:“可他有一点终是猜错了。”
“什么?”
“那皇位我本也不打算挣了。”
霍长玉瞳孔骤震,诧异地看向宁晏礼。
宁晏礼瞥他一眼,微微挑唇,往回走去:“我若真坐到那个位置,你们霍家怕是更不肯叫她入宫受罪了。”
第120章 第120章
夷城北临魏国,东接淮南,距离他们养伤的村落六百余里。青鸾本想着怕谢辞闻风逃跑,他们需得快马疾行,尽力在三日内赶到。
谁知宁晏礼却似不急,一行人北上足足用了七天的功夫,白日赶路,日落休息。最夸张的是,竟还在途径南郡时,特带她绕路进城,就为了吃一顿当地全羊楼的名菜,炙羊肉。
南郡虽然只是小城,但全羊楼的炙羊肉却早名传千里。羊肉在炙烤前已腌渍入味,再加上西域香料用炭火慢烤,上桌时正是色泽油亮,香气逼人。
店里没有单独的雅间,宁晏礼与青鸾一桌,周围几桌则被童让等影卫占满,与大厅嘈杂的氛围强行隔开。
这一路沿途的特色小吃就没停过,一个时辰前的点心还没消化,青鸾闻着炙羊肉的香味,眨了眨眼,也有点吃不下去。
与其说是去抓谢辞,宁晏礼这做派倒更像出游。
青鸾心下是有些着急的。
她决定随他去夷城,其实有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她心里挂念着那吴氏小姑子的死。
且不论前世谢辞在李慕凌害她背后占了多少因素,单想他将那吴氏小姑毒哑,又送到仙乐楼,青鸾就不得不恨。
一个全然无辜的良家少女,他究竟是如何能狠下心的?
而且如今回想起来,与谢辞的每次相遇都不寻常。
初见时,他给小学童买的草编兔子,不偏不倚掉在了赵鹤安逃跑的沿途,拦住了鹤觞的马蹄;
以及李慕凌去赵府做说客时,她与谢辞在东市再遇,刚好出现混乱拖延了宁晏礼去赵府的时间;
还有在仙乐楼那晚,在吴氏小姑坠楼后他“恰巧”出现,带她“脱离险境”。
此人如毒蛇般在暗处洞察着一切,伺机而动又出手迅猛,每一次都又稳又准的切中要害。
尤其是在从宁晏礼口中得知,谢辞其实是利用淮南王府,目的在于搅乱大梁,而便于北魏南侵之后,青鸾再想起他伪装出的纯良身份,以及那常挂在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就更觉不寒而栗。
宁晏礼早察觉出青鸾的出神,却什么也没问,只是不时换公筷帮她布菜,又默自用胡饼夹了满满的羊肉,搁到她面前的瓷碟里。
这几日青鸾常常出神,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敢开口询问。
对,是不敢。
一路上,青鸾在马车上偶会因路途漫长而睡着,睡梦中的她时常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宁晏礼便知她是又做噩梦了。
他清楚的明白,青鸾那些噩梦往往来源于前世,有些是因淮南王府,而有些则是来源于他。
莫说青鸾,便是他自己,在正视对青鸾的感情后,每每回想二人前世的数次交锋,他亦觉胆战心惊。
那种后怕如影随形,且会随着他对她越来越无法放手,而逐渐加深,可他知道他不可退却,所以无论那些噩梦如何纠缠,他都不会放手。
哪怕不择手段,也想自私地利用青鸾因感情对他萌生出的歉疚,而留住她。
比如那晚帮她亲手报仇,又故意放走李慕凌,再“被追兵追赶,带她跳崖”,他穷尽一切设计,都是想让她心软一些,再心软一些,好让她跨过前世的心坎,留在他身边。
他原本是有自信的。
自信自己拿得准人性,捏得住人心。
可一连几日过去,他每每看到青鸾被噩梦惊醒,又不时如眼前这般出神,某种不确定的惶然就在他心底越扎越深,仿佛在他心上开了一道越撕越大的破口。
他不敢询问,只怕她一句“我仍做不到”,就将他判处极刑。
宁晏礼有时会想,若真是那样,倒不如让她再将他了结一次,也好过再捱一遍冰冷煎熬的人生。
大厅中食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唯有二人所在这角落沉默得格格不入。
他们各有所思,都没有说话,直到青鸾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碗里碟里早被宁晏礼用菜堆成了小山。
“我……有些吃不下了。”青鸾看着那堆“小山”,不好意思道。
宁晏礼抬手倒了盏清茶,递到她面前:“可是觉得腻了?”
青鸾摇了摇头,抚着圆鼓鼓的胃:“今日路上已经吃得太多了。而且眼见着申时将过,还是再赶一段路吧。”
宁晏礼转头望向窗外,余晖将街市照得金黄,已有贩夫将摊子收起,准备挑担归家了。
他道:“要日落了,今日就在南郡歇下,明日再赶路。”
“可出了南郡,在北行三十余里就到夷城了。”青鸾坚持道:“待会儿行快些,赶在城门落锁前就能到。”
“我已派人将监国寺的令牌交到屠苏鹤觞手中,让他二人带兵先在城中搜查。”宁晏礼道:“只要那村夫尚在城中,你我早一日到,或是晚一日到,结果都是一样的。”
青鸾知道在这些事上拗不过他,想来也是他早有谋划,遂不再多言。
从全羊楼出门,宁晏礼自然地将大氅帮青鸾披好,又把她扶上马车。
这一路都是如此,青鸾躲得总比他出手晚一步,且常能在他眼底看到一丝类似破碎的神情,几次下来便也不再躲了。
童让等人这几日早已习惯自家大人转了性子似的,刚开始他们看了还一边偷笑,一边牙酸,现今却只道他毕竟是久在御前之人,“伺候”人的差事当真面面俱到。
马车缓缓行驶在去往客栈的路上,青鸾掀开窗幔,向街上看去。
前世路过南郡,不是行军就是逃命,这座小城她还从未这般悠哉地细看过。
“要在城中转转吗?”宁晏礼突然开口问道。
青鸾闻言放下窗幔,转回身子:“不了,若是不赶路,还是早些回客栈歇息,明日也好早些出发。”
且谢辞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人,他们明日将至夷城,也该好好养精蓄锐。
“早些歇息也好。”宁晏礼道:“你前些日子刚昏迷那么久,不宜过多劳累。”
青鸾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
这几日他们虽在赶路,可劳累着实谈不上,但宁晏礼既是好意,她也不好驳斥。
到客栈一路二人又是沉默。
宁晏礼本就话少,青鸾亦是满腹心事,这别扭甚至有些尴尬的气氛,在这几日总是常态。
青鸾发现,宁晏礼所言的“重新开始”,和她理解的“重新开始,似乎不大一样。
她本以为二人的重新开始,是恢复到一个“相对正常”的关系,试着放下过去,竭力以新的心态面对彼此,之后再考虑来日。
总之,她理解的重点在于“重新”。
而宁晏礼所谓的“重新开始”,重点则似乎在“开始”二字。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几乎无微不至的“关怀”。
从衣食住行,到情绪表情,有时哪怕经过市集,青鸾多看了某只簪花一眼,或对着某个糖人咽了一下口水,宁晏礼都会马上派人送到她眼前。
此人心思极细,做对手时青鸾便知道。
而今,这份心细用在对人好上,她受宠若惊,但一时也有些无法适应。
她独来独往,自己照顾自己惯了,且他二人相处模式陡转,她亦很是别扭。
最主要的是,那道心坎未过,青鸾还接受不了他的“开始”。
宁晏礼越对她好,她便觉心中压力越重。若来日,自己还是觉得承受不住过去,而选择离开,恐怕莫说是感情,便是与他见面,她都无法坦然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干脆离开上京吧。青鸾这几日噩梦惊醒后,时常反复盘算着。
届时她可以求霍远山,随他或霍长翎在军中,如果能收复旧都,姑且也算帮宁晏礼圆满一件前世未竟的大事。
之后她会辞别霍府,回到云都,回到自己与*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将阿母的司氏一族重新壮大。
也可以试着和东市的芙蓉记谈谈,将他们单笼金乳酥的手艺习得,开到云都,赚得个盆满钵满,一生富足。
虽然每每想到这些,青鸾心里总会有些密密麻麻的刺痛。
但经过这几日相处,她已愈发坚定,待所有事情尘埃落定,自己若仍打不开那些心结,便不再为难自己了。
否则她和宁晏礼将永远如此,在沉默中彼此刺痛。
她累,且很显然,宁晏礼也不好过。
而且这一世,她想对自己好些,哪怕算是逃避,或是有些自私,她也不想带着内心的煎熬与宁晏礼再彼此伤害一生。
她相信,到时只要不再相见,时间终会抚平一切。
迈进客栈时,青鸾看着店里冷清的人气,颇为意外。
几个伙计零零散散,百无聊赖地坐在长凳上。一个离门最近的,正撑着下巴昏昏欲睡,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进来,把他吓了一跳,差点没从长凳上栽倒。
童让见此,上前向宁晏礼低声询问道:“大人,要不咱们再换一家?”
门口那伙计一双三角眼,看他们一行衣着不俗,连忙抹了把嘴,迎上来局促地致歉:“小的打了个盹儿,多有怠慢,还望各位贵人见谅。”
说着,便热络地将他们往里迎。
宁晏礼转头看向青鸾,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青鸾想着临近边关,像南郡这样的小城官驿简陋,宁晏礼怕是住不大惯,遂道:“就这吧。”
之后她向那伙计问道:“今日生意怎的这般冷清?”
那三角眼伙计听她这话似对南郡了解颇深,还以为他们是常在梁魏两国往来的客商:“敢问贵人是从北边回来,还是要往那边去呢?”
“正要去呢。”青鸾这两日仍在服霍长玉嘱咐的汤药,身上时常带着药味,便道:“我们在京中做药材生意,打算趁这时节收些北参。”
“怪不得了。”三角眼道:“贵人打南边来,故有所不知,近日边关不大太平,两边往来的人都少了。”
青鸾侧目瞥了宁晏礼一眼,见他眸色沉沉,似在思考什么,遂又问:“可我沿途听说梁魏两国这次是在云都交战,战火怎会这么快就波及过来?”
三角眼唉了一声:“也是外面瞎传,不知是真是假,说是魏国怕云都守不住,转而要分散兵力来攻夷城。便是趁这时机,常有些抢匪恶霸生事,专挑生意人掠夺些钱财。”
“怪不得我瞧着路上摊贩这么早就收了。”青鸾思忖道。
三角眼又道:“小的瞧各位贵人不是一般客商,遂多嘴一句,此时若一定要去北边,莫不如花些银两,雇些侍卫,以保万全。”
抢匪恶霸虽不足为惧,不过人家善意提醒,青鸾便也欣然道谢。
宁晏礼见状,对童让使了个眼色。
童让旋即从怀中取了一块银锭,赏给那三角眼。
三角眼哪里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打赏?
他将自己那双密缝三角眼,顿时瞪得溜圆,千恩万谢地将宁晏礼和青鸾引至楼上的上房。
青鸾在最里间,宁晏礼则在隔壁。客栈其他几名伙计见三角眼得了这么大赏,也纷纷“热情”地往楼上跑,却都被童让带人拦了下去。
外面可算得了清净,青鸾解了氅衣,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盏茶,刚啜一口,房门便被叩响。
一开门,见是宁晏礼,青鸾倒不意外。
虽然这几日各自回客房后,宁晏礼都悄无声息,从未来找过她,但今日听那三角眼说完,她也有意与他商量一下去夷城的事。
毕竟北魏欲舍弃云都,转攻夷城,这很不寻常。
可让青鸾诧异的是,宁晏礼不是空手来的,他竟端着托案,案上一只铜香炉,还有整齐排好的香具。
青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托案,面露不解。
“这是霍长玉调的安神香。”宁晏礼道:“你近日夜里似乎都睡不安稳。”
青鸾一愣,下意识就想他为何会知自己夜里睡不安稳?
宁晏礼似看出她的疑问,勾了勾唇:“我是见你白日在马车上时常瞌睡。”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倒像是她想多了。青鸾脸颊微微发热,退了一步,将房门的位置空出,让宁晏礼进来。
“可派人打听过那伙计所言是否属实了?”青鸾坐下,取过一只空盏,也给宁晏礼倒上茶水。
宁晏礼将香炉香具摆在案上:“昨日大将军便已从军中传信出来,这消息大约是真的。”
青鸾沉吟片刻:“云都之于梁魏两国,皆为战略要地,若这消息为真,恐怕北魏取夷城之心是假,救被困在城中的谢辞才是真。”
对于君主而言,有时一个堪用的谋士,恐怕比十座城池都来得珍贵,这亦是宁晏礼必除谢辞的原因。
不过令青鸾奇怪的是,最近她总觉得,宁晏礼开始对此事并不大上心了。
果然,宁晏礼只道了一句“我已命屠苏鹤觞加紧搜查”,便专心侍弄香炉。
不一会儿,一缕青烟就自炉中袅袅升起。
青鸾飞翘的双目盯在香炉上,眉头不觉轻轻蹙起。
宁晏礼见她神色防备,问道:“怎么了?”
待辨明这香确是宁晏礼平时安神用的沉香,青鸾方道:“没什么。”
她在外素来习惯警惕,尤其是熏香一类,太易被人动了手脚,稍有大意,轻则麻痹昏迷,重则当即毒发,实在不得不防。
言罢,青鸾抬眼看向宁晏礼,沉香如雾,在二人视线间缓缓散开,之后是那张神仪明秀的面容。
青鸾心脏像是被什么猛撞了一下。
此人实在生了长好看的脸,狠戾时近妖,沉静时又似谪仙,便如眼前,仿佛瑶林玉树,自是让人仰止于云端。
“从前在府中,你就对这香很是受用。”宁晏礼似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缥缈的青烟。
青鸾蓦地想起,自己之前在宁晏礼殿中到夜里熬不住睡着,就是因他燃了很重的香。
“你把香炉置于我房里,自己用什么?”她记得宁晏礼不用这香,似乎无法入睡。
“无妨。”宁晏礼拿起案上的茶盏,端端轻呷一口,薄唇微微湿润了些,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明。
他弯唇一笑:“我如今纵有这香也睡不稳,还是给你,当是物尽其用。”
青鸾见那骨节分明的长指捏着白瓷茶盏,少顷,才发现到宁晏礼竟是错拿了她刚刚用过的那只。
意识到这一点,再看他缓慢啜饮的唇,轻轻印在那瓷沿上,青鸾脑海蓦地跳出二人曾经唇息相接的触感,或是激烈热切,或是轻柔缠绵,还有一次是自己带着醉意……
她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燥热。
而那燥热伴随于心底的乱,不断蔓上头顶,不知为何,再看宁晏礼,青鸾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