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雍州叛乱, 硝烟四起。
乱军围剿七皇子,在霜崖关附近坚壁清野形成合围之势。七皇子大军得不到军需补给,插翅也难飞出霜崖关, 又连夜敌扰, 被抢夺了大批兵刃和药材, 七皇子且战且退一路被逼到了后山绝境。
“报!八百里军情急报!”含元殿外忽有喧闹声传来。
“宣。”建元帝立即道。
斥候一路奔袭, 身上甲胄染着冰霜,在殿外单膝下跪急匆匆道:“报陛下,雍州逆民忽然起兵围困霜崖关, 淳于郎将叛国,投靠逆民现在已经是叛军的头领了, 七皇子危矣!请陛下速速出兵。”
“若迟, 七皇子…”斥候倏然收了声, 从怀中取出一块锦缎, 上面有银丝勾勒的蟒纹,乃是从衣袍上撕下来的, 可见事态紧急。
首领太监将丝绸奉给建元帝, 建元帝打开折了两道的丝绸上面赫然是鲜血写成的血书, 干涸的血迹在银白色的丝绸上格外刺眼。
建元帝刹那间就如同被抽干了力气, 双腿一软坐在龙椅上,丝绸垂落在脚下, 半晌回不过神来, 七皇子是替他去的雍州, 倘若是他亲自前去, 那此刻被困在霜崖关的就是他了,好险!建元帝心中暗自庆幸。
斥候又焦急的唤了两声,建元帝才收回神智, 众臣哗然,立即有人问道:“七皇子乃是去治理疠疾,雍州百姓本应感念七皇子的恩情,为何倒行逆施?”
斥候嘴唇嗫嚅,大理寺卿沉声道:“军情紧急,你吞吞吐吐岂非贻误正事?”
“是。”斥候拱手,“卑职官薄,但也听闻一二,七皇子在雍州名为开办疠人坊,让医官施针开方实则将那些得了疠疾的百姓圈禁在疠人坊里,然后杀之…”
残暴狠辣,这岂是皇室的作为?众臣不由得面上变色,不愿意相信向来沉默寡言的七皇子竟然做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但事急从权,也来不及责罚七皇子,现在最要紧的是阻止雍州叛乱,顺道营救七皇子!
否则堂堂大钦皇子死在逆民土匪的手里,大钦的颜面将荡然无存!”陛下!还请迅速出兵!”众臣理清顺序,吏部侍郎道,“其他事情可以押后再议,军情紧急应首要处理。”
“还有疠疾,若派大军前往,感染疠疾如何是好?”谏察院大夫出列担忧道,“臣以为也应再派人去治理疠疾,若放任疠疾传播,只怕春暖之时各州都将感染疠疾。”
一定要有一个身份足够高贵,又有能力的才能阻止这次雍州叛乱。
建元帝环顾四周,大臣面色各异,武将也是目光沉凝若有所思的模样,这些人表面上忠于他,实际上各有打算,建元帝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派太子…”
建元帝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再次杂乱起来,侍卫跑动时身上的甲胄摩擦,在殿外跪倒:“报,边关急报!”
“宣。”建元帝心头一颤立即道。
侍卫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抢进殿内身着甲胄单膝跪地道,“陛下,突厥数部忽然袭击漠北,苦战数日漠北军防不敌,有突厥兵马闯入我大钦疆土,沿羁縻州一路南下!”
信使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上下都有烛液密封,太监接过双手奉给陛下,建元帝迅速拆开,只看了两行就头微微一侧竟然晕了过去。
“父皇!”太子至孝,迅速想要扶起建元帝却又不敢走上通往龙椅的台阶,好在首领太监只轻唤了建元帝两声,建元帝就自己醒转,软在雕刻着威严游龙的龙椅上,单手按住太阳穴,不敢置信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这…这怎么可能。”
“几个月前才送了平阳去和亲,怎么会…”建元帝喃喃自语,他给了突厥十万两和布匹,足够喂饱了突厥啊。
“父皇,突厥人嗜血成性,这一年来草原干旱冬季暴雪,突厥没有粮草那就只有南下了,太子语气中携着泠冽寒风,拱手行礼道,“父皇,儿臣请战。”
建元帝瘫坐在龙椅上,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才若不可闻道:“战…战什么,开战伤的是黎民百姓,民生根本,而且雍州疠疾未平,内忧外患之际哪里能出兵?派使臣过去问问,怎么议和。”
“问问他们想要什么。”
殿内所有人沉默不语,众人都知道建元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想的全都是自己的奢靡享乐。
“父皇,漠北已破,这是羁縻州的求援,羁縻州一破,再过了鄯州,八百里平原数州危矣!”
“此时突厥如何肯退。”太子急切道,“唯有从速出兵,联合羁縻州、漠北军防驱除突厥,才能保得住大钦山河。”
建元帝犹豫不决,突厥人最擅掠夺,他不认为大钦的将士打得过突厥,而且…他也信不过太子。
建元帝还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反倒是朝廷上下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拧成了一股绳,能位极人臣的都是聪明人,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数代前程都指望着大钦,突厥打过来,国破家亡山河飘零,难道指望着突厥人来给他们封侯拜相么?”陛下,臣愿前往羁縻州,请陛下允许臣带走明威军!”
“臣愿往!”数名武将出列,太子也愿意亲征。
户部侍郎立即开始清点国库,准备为军队提供所需。
建元帝坐在龙椅上,单手扣着龙首,见朝廷上下一心,众志成城的模样竟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他的皇权就像是风中的丝帛,飘荡游移始终和他近在咫尺却不能握在手里。
“雍州还需要人手。”众人慌乱中有序的将所有边关的事情一一梳理,大理寺卿才想到雍州。
是啊,平息疠疾本就要动用国库里的一大笔银两,平时尚且捉襟见肘,更不用说战时了,所有物资、银两都要供着前线。
众臣议论声倏然安静了一瞬,皇子亲往有一件旁人都替代不了的好处,那那就是能体现出大钦的重视,无论是鼓舞民心还是士气都有极大的用处,众人均想起了已经殁了的宁亲王,宁亲王虽然也好大喜功,但大体上还是过得去的,若是他还在…雍州的事情就有人去办了。
大理寺卿咬牙道:”臣愿往雍州,请陛下恩准!”
他这把年纪,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了。
“大人,不可啊!”迅即就有人劝道,大理寺卿历经三朝,对大钦忠心耿耿,他本可告老还乡何须埋在异乡呢。
“还有一人可往。”建元帝将朝廷上下的人全都过了一遍,悠悠道,“瑞王顾昭,拟旨令他去雍州平乱。”
大理寺卿刚才还神情坚定,一副无可动摇的模样,刹那间惊慌道:“陛下三思,瑞王殿下…他不适合。”
谁不知道瑞王的毛病,他能平息疠疾?在王府他都照顾不好自己,去了也只能是添乱。
“雍州的事情有你们料理,瑞王前去也是代朕前往,安定民心。”建元帝摆手道。
建元帝唯一珍爱的只有自己,太子前去抵御突厥,瑞王去雍州安定民心,而他就可以留在望京了。
众臣又将视线投向太子,太子一向极为爱护这个同胞兄弟,也只有他会反对建元帝了。
太子望着高高在上的陛下,却沉默了。
*
雪浪翻涌,长舟迅速破开江流,两岸霜雪凝结在琼枝上,描出银装素裹的世界,如梦如幻。
扶桐在船侧略坐了片刻,透了透气就回到船舱内,解下大氅道:“公子,这才过了两天,我们已经快到益州地界了。”
“顺着水路,自然是要快一些。”这条河流速极快,即使是冬季也不会结冰,只是河面上有一些碎冰,容从锦侧坐在榻旁,低声道,“过了益州…就要小心些了。”
“是。”扶桐在他身边的一个绣墩上坐下,沉默片刻还是道,“太子殿下也真狠心,公子对他忠心耿耿,他竟然让您去雍州那种地方…”
如今的雍州既有兵乱还有疠疾,就是太子来了恐怕也做不了什么,平白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扶桐已经破罐破摔,不再顾忌什么言辞了。
“只要太子留下他,我就满意了。”容从锦整理衣角,目光微垂道。
他现在身边这个“瑞王”,不过是太子派来的侍卫乔装易容的。
“公子待王爷情深,为什么不多陪陪他呢。”扶桐眼圈微红,别过头道,太子的人深夜前来与王妃密谈片刻,次日王妃就带着她和准备的一些箱笼上了去雍州的船。
王爷还在瑞王府睡觉,王妃甚至没有对他告别。
“说那么多做什么?不过是让他徒增伤心罢了。”容从锦轻笑一声,眸底浮起浅淡的温柔,低声道:“他不记得也好…”
只要他平息了雍州的事,兄长在军中得用,太子看在自己曾经是瑞王王妃的面上,定远侯府的隐患将解,前路平坦光明,他也不算亏对父母。
顾昭是个有痴症的,他对自己的情感是真挚的,也是易忘却的,多给顾昭两只蛐蛐,他就能忘了自己,有太子庇佑必能一生无忧。
他为所有对自己重要的人都安排妥当了,容从锦不禁望向窗外心底泛起怅然,船沿上又积了一层薄雪,干燥洁白的雪花恍惚间让他想起顾昭收进木盒里的两个雪人,雪是会化的,可是那时他却是那么期望着天长地久。
他总是心疼顾昭,想为他达成心愿,但这个心愿怕是要落空了。
容从锦在心里暗道,顾昭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已经走了两天了,平时在王府里顾昭时刻都留在他身边,应该早就发现他不见踪影了吧。
王爷一定会很失落吧,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办法再安慰顾昭了。
容从锦遗憾轻叹一声,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几个月他如大梦一场,就像是顾昭对他说的,成婚后就好像做了一场美梦,他和顾昭花前月下,秋猎赏雪,他没有浪费一天,每一天都尽力让彼此留下最美好的回忆,他过得很满足了。
每走一步,就离顾昭远一分,可是顾昭的生活就稳定一分,他本就该有这样锦绣安稳的人生。
过了益州,船上忽然闹起来,有人匆匆来报:“王妃,我们船上有外人闯进来了。”
“怎么回事?”容从锦迅速警醒。
“不…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围几只护卫船上并无异动,似乎只有我们船上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侍卫单手按在剑柄上道。
“水匪?”容从锦皱眉道。
第52章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不…不确定。”侍卫磕绊了一下道, “说来蹊跷,这事是厨娘发现的,她的腌菜、馒头都已经准备好放在案板上了, 可是有人同她说话, 她就出去了片刻, 回来东西就不见了。”
“厨娘不敢声张, 但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丢的都是食物?”容从锦皱眉道。
“是。”侍卫道,“馒头、糕点还有两个鸡腿。”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水匪上船不奔着金银珠宝, 却进厨房?这水匪也太别出心裁了。
倘若不是水匪,而是船上的人, 谁没吃饱去厨房讨要就是了, 何必私下盗窃?
容从锦微颦起眉心, 船上进了外贼了。
这一船除了医官就是药材, 是大钦能抽出的为数不多的补给,军情紧急户部不可能再给他其他的支持, 他还指望着这批药材能发挥作用平息雍州疠疾呢。
“派人搜船, 所有房间所有箱笼每一个角落都搜查清楚, 拿着名册去找, 不在名册上的人即刻押下船,货仓你亲自带人去搜。”容从锦眸色微沉道。
“是。”侍卫领命而去。
分做数组进每一个房间翻找, 所有能藏下人的箱笼全部打开查看, 刹那间整艘船都忙碌起来, 侍卫们不放过每一个角落细致的搜查一遍后, 却仍是一无所获。”下去吧。”侍卫长亲自来通报,容从锦轻挥手让他先去休息,侧坐在四仙桌旁一动不动, 扶桐紧张道:“公子,难道真的是水匪神出鬼没?”
“奴婢曾经听说过,他们水匪是会先踩点的,等踩过了点摸清船上有多少壮年,贵重物品都放在哪个房间后,等夜幕降临他们就会用钩子上船,烧杀抢掠。”扶桐紧张的咽了下口水。
望京附近还算太平,但是离开望京,各地匪盗此起彼伏,水路上有水匪传闻也不是一两天了,传闻他们嗜血成性,很少会留下活口,只有水性好的弃船游到岸边的才能逃过一劫。
“我们是带着朝廷公务的,两边都是侍卫的船…”容从锦侧首道,水匪不过几十人,他们至少有几百训练有素的精锐护卫,哪里会有水匪想不开扑上来?
容从锦微微沉吟,忽然起身点了一盏油灯。
“公子?”扶桐本来听公子安慰她,心里略微安稳了些,见容从锦起身往船厢卧房后面走去,又不由得慌神。
“船上到处都搜过了,只有我的卧房后没搜…”容从锦声音略微压低了些,眸光斜睨船壁上挂着的一柄佩剑,扶桐会意,取下佩剑。
闪烁着泠泠寒光的利剑出鞘时发出细微的低鸣声,似玉石交戈。
长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扶桐上前一步护在容从锦身前,他们卧房后的储藏室里带的箱笼不少,但是足够藏下人的大小的箱笼却没几个。
阳光倾泻,空气中飞舞着细密的灰尘,翻找几个后,容从锦将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一个黄花梨长条的箱子上,船在河面上行驶了数日,大多箱子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只有这个箱子,木质紧实光滑,上面一尘不染。
容从锦向扶桐使了个眼色,两人放轻脚步走过去,容从锦放下油灯,倏然掀开沉重箱盖,扶桐从侧面抢上,吞吐着寒芒的利剑朝箱内笔直刺落。
“嗷!”箱子里的人见到光亮不由得惊叫。
当啷一声,紧接着是精钢剑尖和铁器相撞的声音。
扶桐关键时刻觉得呼声有些熟悉,她落手便是杀招,刹那间只来得及让剑刃向旁边滑去,同时手腕微抬收了三分力气。
放在一旁的油灯映亮了藏在角落里的修长人影,发冠散乱,衣袍褶皱上面东一道西一道的灰尘,但仍能看出来面庞俊美深邃,一双星眸里仿佛蕴藏着晨曦的光亮。
“王爷!”容从锦惊愕道,心跳却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几分,像是潮浪穿过他的身躯浮起一丝说不清的悸动。
“呜…本王是不是尿了?”顾昭苦着脸道,双腿不住颤抖着觉得身下好像湿热了一片。
容从锦心中一沉,扶桐看到顾昭腰侧衣袍逐渐濡湿,衣袍颜色比周围都深一层,也是吓得魂不附体,她这一剑有多大力气自己心底清楚,也顾不得礼节探臂整个人都要扎进箱子里在顾昭身上一阵摸索。
“没有。”扶桐摸到顾昭身侧指尖微微一顿,迟疑着掀开掏出一个已经被一剑刺成两半的精美铜胎珐琅水壶,拾起珐琅碎片还有水渍从她指尖滑落,扶桐捧起碎片抬首对容从锦道:“好像是刺在了这个水壶上。”
容从锦看见水壶上的裂纹缺口,刹那间长舒一口气,再望向吓得瘫软在箱子里爬不起来的顾昭,不由得又气又恼道,“王爷来做什么?不是让您在王府待着么。”
“吓到本王了…”顾昭躺在箱子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容从锦无奈和扶桐先搭起顾昭,扶他到房内休息。
顾昭在贵妃榻上坐了片刻,饮了一盏热茶略微好了些,第一件事就是严令扶桐以后不许再碰剑了。
“王爷还有心思训斥她?”容从锦气道,忍不住轻推他道,“王爷还没告诉臣,您跑到这里做什么?”
“你在哪里,本王在哪里。”顾昭放下茶盏,双手一上一下将他的手珍惜的包裹在自己手心里道,一双狗狗眼里写满了真诚和纯粹的欢欣。
容从锦竟无话可说,良久低声道:“你不必如此,我本是不重要的,你还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
“可是那些人都不是你。”顾昭急忙打断他,从锦在他心里就像是月亮,满天星辰都是璀璨夺目的,但月光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他可以称赞星辰的灿烂,那都是礼貌附和,在他心中唯有一轮明月。
“除却巫山不是云。”顾昭执拗道,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本王明白的。”
他是傻乎乎的,可是一件事翻来覆去的想,他是能明白的。
容从锦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感情微阂眼眸,俯身封住他的唇,唇齿相交间掺进去了一星湿润苦涩的水光。
“嘘。”顾昭还要说什么,容从锦轻掩住他的唇低声道,“王爷明白的,是我身在局中堪不破。”
或许是他不愿意相信顾昭能想这么多,开始时他希望顾昭能对他的感情做出反应,给他一样的回馈,悉心教导他一些生活的常识,后来他却希望顾昭无忧无虑,依旧做那个在太湖石丛中翻找蛐蛐的少年。
因为顾昭倘若懂得,那他要对顾昭做的事情也太残忍了。
他可以抽身离去,但留下的那个人必定要尝一尝相思相见无归期的滋味。
容从锦声音沙哑,心底半是激动半是酸涩,他曾经期盼的感情终于到了他的面前,这滋味就像他想象中的甜美纯净,偏偏却是这个时候,刚刚互相吐露心意,转眼就要分离。
顾昭拇指抚去去王妃面颊上的水光,“从锦若是不想看到本王,那本王就下船吧。”
顾昭略有些遗憾,他在箱子里挤了两天,一声都不敢吭,他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只是想离王妃近一点,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到了容从锦的身边,就是打他都不肯走的,可是见到王妃的一滴眼泪,他立即就认输了。
容从锦试了几次,都硬不起心肠,握着顾昭的手低垂着眸道:“罢了,王爷留下吧,再…再陪臣一段时间。”
峰回路转!顾昭霎时间得意起来,轻吻了一下王妃的面颊,“离不开本王吧!”
“是。”容从锦艰难道。
“是不是见不到本王,从锦都偷偷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顾昭更得意了,背着手在卧房里踱步,凑到王妃身边迫不及待的问道。
每次在他想要深情的时候,顾昭就特别欢快,总是令人啼笑皆非,容从锦怔怔望着他,含着晶莹易碎的水光的眸底忽然泛起涟漪,顾昭自己也觉得可能有点过分了,自己找台阶道:“从锦没有哭,是本王想你…”
“不,臣很想您。”容从锦打断他,一字一句真诚道,“王爷不在时,臣想您都会想得哭出来呢…”
真听到王妃亲口讲出这句话,顾昭那点得意倏然烟消云散了,他俯身轻吻容从锦的侧颜,将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低声道:“本王再也不会离开你。”
彼此无言,安静享受着片刻的宁静温馨。
“王爷是怎么上来的?”容从锦逐渐从令他沉溺的温柔里找回神智,低声问道。
“本王早就知道从锦想跑!”顾昭气鼓鼓的咬了下王妃的唇瓣,拥着他道,“上次本王让你发誓,你说什么都不肯。”
“这些箱笼你早就收拾好了肯定是要带走的,本王也盯不住你,就盯着箱子。”
“那天侍从们将箱笼陆续运上马车,本王就让小乐子替了本王躺在拔步床上,自己进了这个黄花梨的箱子。”顾昭得意道。
“小乐子会帮您做这种事?”容从锦沉默片刻,无语道。
就是给小乐子两个胆子,他也不敢。
“本王跟小乐子商量,他要是不帮本王,本王就告诉兄长,他像小喜子似的欺负过本王。”顾昭挺胸道。
拔步床放下幔帐,小乐子又穿着他的衣裳,远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容从锦:“……”
小乐子太难了,容从锦都不由得心生怜悯,又问:“王爷这些天吃什么呢?”
顾昭垂下肩,可怜兮兮道:“本王从王府带了些点心,可是根本不够吃。”水也不够,他只能偷偷摸出去找吃的,顾昭从没有独自生活的经历,错误估计了生活所需。
“本王身上是不是都臭了?”顾昭抬起手臂嗅道。
他在箱子里吃,在箱子里睡觉,又闷得透不过气来,好可怜的。
“不臭。”容从锦连忙安慰道,顾昭偷偷打量他一眼,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容从锦会意,在他面庞上落下一吻,顾昭又转过头去让他吻另一边,这个时候的容从锦极好说话,他也希望能为顾昭多做些什么,像顾昭那样真挚的去回馈他的感情。
顾昭骗了一顿吻,美滋滋的站起来觉得这几天的苦都没有白吃,容从锦在他身后道:“王爷饿了吧?让厨房给您做些吃的吧。”
顾昭瞥见旁边铜镜里的身影,下意识过去照了一下,刹那间惊得双眸圆睁,星眸里写满了惊愕,这个衣衫褴褛满脸灰痕的人是谁?他跟本王长得好像。
顾昭愣了片刻,双手捂脸:“本王先洗澡。”
第53章 一夜芙蓉红泪多
顾昭还是爱干净的, 沐浴梳洗后确定自己身上泛着澡豆的清香才放下心来,坐在鹤膝桌旁的交椅上擦着半干的头发。
“我来吧。”容从锦接过他手里的棉布,在他身旁专注的拭去他发丝上的水汽, 顾昭年轻又生活优渥, 他的发丝蓬松而有韧性, 像是上好的缎子, 泛着柔亮的光泽。
已是黄昏,天寒色青苍,飞雪拟作穿庭花, 江心上的船只顺流而下,顾昭借着夕阳瑰丽流波在飘若柳絮的雪花间, 斜望着他, 唇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
船舱的甲板随着潮流颠沛而起伏, 房间里的装饰也不如王府精致, 处处透露着局促和紧迫,连王府的柴房也比这里强一些, 可是顾昭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天色已晚, 为了安全考虑船舱内不能点起枝桠形的灯柱, 只有桌案上放着的几枚蜡烛安静的燃着, 室内烛火昏黄跃动,映在容从锦的面庞上, 似明月旁玉带般笼罩的纤薄银白色的烟云, 无损他的美貌反而添了几分朦胧的白皙昳丽。
让他回想起圣节大宴后他们在绮楼高阁上相会的场景, 他心中的悸动和满足与那时一般无二, 顾昭仰头撞在他给自己擦拭发丝的手心里,“从锦…”
顾昭耍赖似的语气令容从锦心底微微一颤,他向来是无法拒绝顾昭的, 更不用说他刻意的放低声音了。
容从锦不由得提起心神小心应对,怕他提出什么自己无法达成的要求。
顾昭却安静了良久,只听得到江面上呼啸的北风和轻微的灯火鸣爆声,久到容从锦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顾昭低声道:“我待王妃的心,就像是王妃待本王的心。”
不计成本不计后果,他们只是想靠得近一些,感情的复杂超出了顾昭的逻辑能力,旁人刹那间就能想明白的事情,他需要许久才能理解,感情是七分甜蜜三分酸涩,他一直欲罢不能的反复品尝着这个滋味,他日日夜夜的都想着同一件事,才明白了为什么王妃会几次违背他一定要离府。
感情里是有你我的,但是期盼对方过得比自己更好的心却是不变的。
容从锦的眼眸里忽然浮起一层氤氲的水汽,从背后静静的拥住他低声道:“王爷比臣要聪明多了。”
顾昭有时候傻乎乎的,有些时候却像个智者,能看透事物的表面直达本质。
“你要去雍州是么?”顾昭手掌搭在他手背上道。
“是。”容从锦沉默片刻应道。
“你要去雍州那就去吧,本王不拦着你。”顾昭坚定道,“但是本王要跟着你。”
“这趟或许会很难,我们可能都没命回来了,那本王也要跟着你。”顾昭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望京里已经开始流传雍州的谣言,说那里是阎罗地界,去的人九死一生,连官兵都叛变了,机敏善变的七皇子都没回来!
兄长远赴漠北,临走前他去问兄长,兄长驳斥全都是无稽之谈,转眼却将人手安排在东宫内外,将东宫安排得周密稳妥,更给嫂嫂留下许多可用的人和一批药材。
顾昭就知道兄长是在骗他,兄长离京那日,众人都来送他,威风凛凛气势万钧,母后的眼泪把帕子都浸湿了,可另一边王妃的队伍却很低调,他不禁想兄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仿佛熠熠当空的烈日,他的一举一动牵挂着无数人的前程,但又有谁会记得他的王妃呢?他们在房间里斗蛐蛐,吃一碗冰酥酪时的纯粹的快活。
这些都太不起眼了,不是么?可这就是他期待的全部生活啊,这才是他为什么心甘情愿的躺在一个箱子里也要偷偷跟上船,没有从锦,瑞王府就是一座冰冷的金屋子。
“不行…”容从锦手指一僵,硬下心肠道。
“父皇本就是让本王去的。”顾昭耸肩道,“父皇若是知道本王没去,他一定会生气的。”
“您在威胁臣么?”容从锦停顿一瞬诧异道。
“只是实情。”顾昭低声道,父皇一直都不喜欢他,这是抗旨的重罪,兄长是天潢贵胄,皇室一团和气,可以既往不咎,从锦作为知情人之一,他却是承担不起的。
容从锦竟然有一丝欣慰,王爷也懂得谈判了。
“而且…本王都到这里了,在箱子里好挤的。”容从锦欣慰不过三秒,顾昭又开始卖惨,“没吃没喝,船摇晃时箱子也会跟着晃,本王在里面撞得满头包。”
容从锦憋着气,顾昭转头斜睨他,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头上:“从锦摸摸看,是不是满头包。”
“扑哧!”容从锦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包没摸到,倒是见到了一个傻子。
“王爷留在船上吧。”容从锦放轻了动作,将他的发丝松松的束在一起,又让他用膳。
顾昭得到王妃许可,由衷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回到了王府似的也不再挑剔环境简陋了,有王妃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给他个皇宫都不换呢。
*
次日,顾昭在船上转了一圈,负责易容成他模样的侍卫见到另一个瑞王差点以为自己没睡醒,不过很快就被扶桐拉走了。
“这是什么?”顾昭走到厨房,指着一个黑中泛黄的东西问道,他前两天就在厨房看到了,觉得应该是吃的,他似乎嗅到了食物的气息,但是不敢拿怕有毒,最后还是带了个馒头跑走。
“回王爷,这是…糜子窝窝。”厨娘诚惶诚恐道。
“嗯。”顾昭点头,用指尖小心翼翼的戳了一下,“能吃么?”
“能的。”厨娘连忙点头,顾昭掰下一小块,被烫得来回倒手,片刻小心翼翼的放入口中,只吃了一口他就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呸!”顾昭勉强咽下一部分,但是喉咙受不了粗粝的刺激,直接把残渣吐了出来
顾昭顾着礼仪,到船窗方向双手撑着窗框吐了一阵,“这是吃的?你骗本王吧。”
顾昭一双星眸回首打量着厨娘,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瑞王了,现在被王妃捧在手上,教了不少生活常识,十次里至少有五次能分辨出旁人是不是在骗他。
“不敢欺骗王爷,这确实是吃的。”厨娘也是个实在的,见顾昭怀疑她立即就着急了,拿起顾昭掰了一点的糜子窝窝吃了两口。
顾昭看厨娘粗笨的手指握着糜子窝窝毫不费力的大口吃着的模样,顿时心有戚戚:“行了。”
顾昭摆手回了房间,一路上见到他的人的都俯身行礼,船边重峦叠嶂江水如碧,景色壮阔染上一层疏离的雪色,更添几分风雅,可顾昭凭栏而望,却见到了岸边上的人衣着单薄,披着雪花像是寒风里的一座雕塑。
顾昭回到房里,王妃正跟侍卫交谈,见他进来对侍卫道,“你先下去吧。”
“王爷怎么了?”见顾昭闷闷不乐,容从锦起身疑惑道。
“从锦的衣裳暖和么?”顾昭拽了下王妃身上的浅色大氅,室内染着炭火,容从锦只穿了一件领口滚了一件雪白狐皮的锦衣大氅挡一挡江上泛起来的水汽。
“嗯。”容从锦颔首,又担心问道:“是王爷出去有些着风了么?还是谁欺负您了。”
“本王的衣裳也暖和。”顾昭说不上来,想了许久叹息道,“本王觉得对不起厨娘。”
“啊?”容从锦跟不上他的思路。
“本王身为皇子,人人都来拜我,大家都说本王是真龙之子,是大钦的主宰,可是本王却要让她吃那种东西。”顾昭坐在雕刻着祥云的交椅上垂头丧气,这就好像他把看中的蛐蛐收在了蛐蛐罐里,每天却只给两片干瘪的菜叶。
他愧对旁人的信赖。
“王爷是个好人。”容从锦问了一遍经过,俯身拥住他道。
顾昭摇头:“本王是好人,也是个没用的人,哦父皇…他是个只想着自己的。”
这一次容从锦没有再阻止他批判皇室,他不知道能陪王爷多久,希望他能学会自己思考。
“若是有朝一日…本王希望天下人都能吃得饱饭,吃得上鸡腿。”顾昭低声道。
容从锦不由得浅笑,他爱上顾昭大约是因为顾昭是和他截然相反的人,他冷漠而精明,顾昭却是个理想家,做事坦诚热忱,天下人能吃得上鸡腿,这是个庞大的愿望啊。
可是顾昭至少敢去想一想。
“臣希望太子能做到。”容从锦在他耳边轻声道。
*
星辰璀璨点缀在如墨流淌似的夜幕上,伴着溶溶月色,空气泠冽带着雪花的清爽。
顾昭将一支蜡烛放在容从锦身边,坐下道:“晚上不要看书了,会伤了眼睛的。”
容从锦抬眸,放下手里雍州传来的信件,顾昭从未离开过望京,自幼有无数人服侍着,在船上却只有扶桐和几个外面的侍从服侍,许多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动手,他好像刹那间就懂得了人间疾苦。
昨天还跟他说,原来不是每个人的餐桌上都有六七道菜。
船在水波上轻轻摇曳,蜡烛站立不稳向下滚去,顾昭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蜡烛中间,不知所措的握着蜡烛,片刻索性将蜡烛举到容从锦面前,自己给他当了烛台。
“把蜡液滴出来些,就能固定住了。”容从锦轻声道,说着接过蜡烛微倾斜,烛火间有几滴澄澈的烛泪落下,转为半透明的蜡片,容从锦将蜡烛放上片刻撤手,红烛果然立在了桌角。
“哦!”顾昭恍然大悟,自己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容从锦不禁失笑,片刻笑意微敛,倾身在他侧颜轻轻一啄,似朔风曳过山巅的雪花,又像是蝴蝶背起双翅落在芙蕖中心时花蕊的轻颤。
顾昭恍惚望着他,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得了一个吻。
“王爷…”容从锦轻声唤他,琥珀色的一双桃花眸里清晰的倒映着顾昭的身影,他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时了,可是顾昭却神出鬼没的又出现在了他面前,少顷,他的眸底泛起潋滟波光,低声道,“你抱抱我吧。”
他好累,可是心里却渴望着顾昭的亲近。
“哦。”顾昭闷声应了,起身将他抱在怀里,双臂拥住他的后脊,让他埋首在自己的胸膛里,像是哄孩子似的拍着,“累着了吧?”
容从锦沉默一瞬,无奈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顾昭没有丝毫绮念,又给他捏肩,絮叨道:“你现在觉得自己强吧,以后老了就知道累了,母后就是这样,以前能几天几夜的准备宴会,现在总是头痛。”
从锦比母后还多思多虑,没准以后也会有头痛的毛病,顾昭担忧王妃的身体,暗道从锦不能再忙着公事了,也得休息一下。
“王爷,让臣服侍您吧。”容从锦打断他,声音几乎融在江水潮涌声里。
第54章 梅花满地堆香雪
“什么?”顾昭愕然道, 整个人像是灰扑扑的被啄过的野鸡,扑腾着没有几根羽毛的翅膀呆立在江上呆晚风里。
他如此紧张,容从锦心底的那分赧然就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泛起的柔和甜蜜。
“王爷没听清么?”容从锦微退开些许, 仰首专注的望着他, 淡色唇瓣微启低声道, “臣想跟您…在一起。”
“就是那日新婚之夜没做完的事情。”容从锦的声音又温柔了几分,几乎比窗外的江水波澜更加轻柔,他只要想起那时顾昭还傻的以为亲亲就是同房, 就觉得好笑,可是却忍不住觉得甜蜜。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所图, 有不得已的苦衷, 即便是兄长父母疼爱他, 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退让, 不让他们为难。这才是为人处世的道理,谁都不可能站在你的角度考虑, 唯有顾昭, 他是全心全意毫无顾虑的爱着自己, 这种不掺杂一丝利益考量, 纯粹真挚的感情,实在是太过热烈而赤诚, 他的沉沦来得意料之外, 却又在情理之中。
此夜, 他盼着能和顾昭天长地久。
“在这?”顾昭先是意动, 然后不经意间打量了身边房间,连忙摇头,“太简陋了, 本王要回府。”
顾昭虽然没有洁癖却也是皇室金尊玉贵养大的,这艘船若非王妃也在上面,他是绝不会落脚的,顾昭内心还是个皇子…况且他也觉得委屈了王妃。
“连龙凤烛都没有。”顾昭小声嘟囔。
“那有什么。”容从锦起身将刚安稳粘在桌子上的红烛掀下来,右手端着走到床榻旁,随手将红烛以同样的方式固定在了枕畔,低声道:“这就是我们的合卺龙凤烛了。”
顾昭磨蹭着走过去,垂首看摇曳着的暖橘色烛火,又抬首望向容从锦似乎想判断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倘若他的生活可以被称为衣食无忧,那王妃的生活就是精致优雅,王妃在王府时比他这个皇子还骄矜呢,他无法想象两人在一艘江面上的长船里伴着夜色晚风、露水星辰彼此亲近的场景。
不过为什么他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会觉得激动呢?顾昭迷惑的望着自己身下逐渐支起的小帐篷。
你为什么不听指挥?顾昭威严的在心底想道。
“过来吧。”容从锦见顾昭一副天人交战,面庞上憋得红扑扑的,眼底却不时流淌过流星般的明光,双手握拳的模样就不由得好笑,坐在床边微抬起手,手指一拢召他过来。
顾昭还在思考为什么他的大脑不能控制他的二弟,步下已经不自觉的挪了过去,他再回过神来,一双微冷修长的手已经搭在他的青玉銙蹀躞上。
容从锦微垂着眸,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落一片细腻的阴影,洁白如花树堆雪般的肌肤上泛起浅淡的绯红,顾昭的心刹那间空了一拍,然后徐徐有力的舒张,每一次都让他心底涌起更深处偾张出的期许和情思,盈盈梅香覆落清雪拢在彼此身旁,似又回到了那个张灯结彩王府遍覆红绸,他手持掺金纹喜秤挑开盖头,见到意中人朝他浅笑的模样。
芙蓉暖帐,船厢香暖不胜春,梅香簌簌飘然坠落,浩瀚星辰点缀着墨色的夜幕,瞬息千里的波澜映着朦胧的月色,繁光远缀天边,璀璨动人的银河疑似汇入波光粼粼的江面。
顾昭不自觉的跌落在温柔乡里,身躯交缠呼吸仿佛都熏暖了冰雪里的梅瓣,梅香染上春日里的薄醉,单薄的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百忙之中一只手探出来,摸索两下从铜钩里拽出薄纱幔帐,轻软薄纱如水波般滑落,在半空中荡出一道甜蜜的弧线。
顾昭是懵懂且热烈的,他像是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宝贝,珍惜的一遍遍吻着容从锦的唇瓣,烛影摇曳星光坠落在他眸底。
他面前的意中人半褪衣裳,江边微风里跃动着的一星烛火映衬出匀称纤细的身躯,暖橙色的烛光倾泻之处肌肤泛着雪白莹润的光泽,当真是雪为肌骨月为神。[1]
“那我们试一试吧。”顾昭舔了舔唇,鬼迷心窍的哄道,“本王那个特别小,哧溜一下就进去了。”
“噗!”容从锦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浪漫暧昧的气氛都消退了几分。
顾昭特别着急:“就是很小呀,从锦还亲不亲了!”
急得顾昭在心里疯狂搓手手,他就像是水獭似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合适的石头仰着胸脯敲开了紧闭着的蚌壳,刚看到雪白颤悠悠的贝肉,还没来得及凑上去亲一下,贝壳翻身掉进水里扑腾远了。
顾昭垂头丧气,把嘴闭紧了,下次他不说话了。
“亲,当然亲。”容从锦笑得身躯微微蜷缩着,笑够了又凑过来玉石似的手臂亲昵的勾着顾昭的脖颈,在他唇角亲密的接连吻了两下。
顾昭星眸微睁,身上冒起了幸福的粉红色泡泡,仿佛看见贝壳又自己游回来了!这次他机智的闭了嘴,有力矫健的手臂拥紧了容从锦,两人一同坠入江面上的瑰丽幻梦。
清风徐过,梅花花瓣纷纷扬扬的带着疏离清香打着旋撒落在清澈溪面上,满天璀璨星辰划过一道绚烂的轨迹轻柔曳落在溪流里,泛起细碎的潋潋银光,梅香清浅氤氲。[2]
“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要你永远记得我。”容从锦眸底含醉,春光拂面,搭在顾昭脖颈后的手臂微微用力,将他压向自己,在他耳边眷恋的轻声道。
因为爱你,所以愿意放弃,但现在自私的想要让你记住我,却是我已经不能容忍旁人得到曾经你给我的爱,即使是一丝一毫,也让他想到心底就传来牵扯着的钝痛。
“本王当然记得你。”顾昭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垂首在他颈侧细密的吻着低声道。
倘若他和从锦没有这段他求来的缘分,而是远在天遍可望而不可及的侯府公子,以后的名门宗妇,他永远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偷偷的心悦他,那也没有关系呀,从锦在他心里始终会是特殊的,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这里已经有人了,顾昭暗道。
*
“公子。”次日扶桐打水进来,在屏风后轻声唤道。
“进来吧。”容从锦声音喑哑还有几分慵懒情意,他随意穿了件衣裳,扶桐绕过屏风,放下铜盆半掀开幔帐,看清床里褪下的衣衫堆叠在一角,王爷睡颜沉静的模样,指尖就下意识的微微一顿,片刻似无所察觉的拢起幔帐,窗外天光柔和渗漏进来,顾昭不安分的扭过身去哼了一声。
容从锦半坐起,枕着一个廖蓝色的鸳鸯团枕,微微侧首目光温柔如水的注视他,似乎想将他的身影印刻在自己脑海里。
“公子,您要打水沐浴么?”扶桐低声问道。”嗯。“容从锦颔首,扶着床榻边上的雕花架起身,站了片刻才挪开步伐,轻薄衣襟下透出散落花瓣似的一朵朵薄红,像是雪地里的红梅噙着寒霜盛放。他动作虽然极力维持流畅,但是细微处还是不自觉的凝滞停顿。
扶桐看了一眼就撇开了视线,容从锦洗脸后她递上棉布,站在一旁看容从锦沉稳从容的拭去面上水迹,忍不住问道:“公子,那我们还按照计划…侍卫已经找了小船了。”
“当然。”容从锦轻声道。
“为什么呀。”扶桐低声道,“王爷他是自愿来的,我们可没有强迫他,顺水推舟不好么?”
这样望京有了交代,他们也不至于犯下欺君之罪啊。
“你还小呢。”容从锦脱口而出,又不禁哑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开口说教扶桐,这可不像他。
但看着扶桐不服气的模样,他又情不自禁道:“我平时都只是说说的,什么同生共死,难道我真能让王爷跟我一起涉险么?”
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他只是不愿彼此留有遗憾。
“我不管。”扶桐脾气上来,不愿搭手,容从锦走回顾昭身边,从床边暗格里取了一个瓷瓶,拔开裹着棉布的软木塞,屏住呼吸让顾昭嗅了里面的药香,少顷,见他头微一侧睡得沉了,打起一连串均匀的小呼噜,才收起药瓶。
容从锦坐在他身边,晨曦柔和的浅金色阳光洒落在他英俊硬挺的面庞上,他眼角眉梢都噙着餍足和幸福的笑意,容从锦情不自禁的微微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这很好。
分别总是哭哭啼啼的,何必弄那些让彼此难过的场面呢。
侍卫在门外叩门,扶桐双手环抱瘪着唇不肯动,容从锦轻瞥她一眼,扶桐还是嘟囔着走过去开门:“真不知道您图什么,家里是您傻还是王爷傻啊…您什么都为他考虑好了,也为…”
扶桐停顿一瞬,轻声埋怨道:“也为自己考虑啊。”
他们公子何等聪明的一个人,每次在王爷的事情上却总是先顾着王爷,王爷是天潢贵胄,有什么事情都有皇室顶着,即使是七皇子因为苛待百姓手段暴虐被困在雍州,皇帝也没有一句惩戒的话,这是皇子才有的待遇,他们是一家人。
若是事情不利,难道有人会来帮公子么?
这是瓷器帮着人家的金玉运货啊,王爷待他们好,他们也愿意回应一二,但是也不能超过自己能力的限度啊,王爷若是没有痴症的,肯定不会让王妃以身犯险的。
容从锦把扶桐这些抱怨都当作耳旁风,在四下无人的地方送顾昭上了小舟。
“王妃放心,我们绝不会让王爷出差错的。”船头的侍卫保证道,后面两个侍卫将顾昭搭上船,他们往回划个几里,就能在渡口换已经准备好的大船了。
“嗯,到望京了来一封信。”容从锦叮嘱道,“给太子妃娘娘的信带着了么?”
“带上了。”侍卫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道。
容从锦颔首,有太子妃看着,顾昭应该跑不出望京了,只要他平安,他就少了一件要牵挂的大事。
容从锦半蹲下身,在泛着寒气的水波间,给顾昭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口中道:“你们走吧。”
虽是这样说着,他的手却还依恋的贴在顾昭沉睡着的面庞上。
“王妃…”侍卫等了片刻,忍不住低声道。
容从锦像是被烫了似的连忙收回手,指尖却僵在半空忍不住又想要去描摹他的眉宇。
“一路小心,补给只用船上那些,不要上岸。”容从锦起身,别过头去。
小舟破开水面划得远了,逐渐与江面上泛着波澜的晨曦天光相接,化作一个深色的墨点。
“扶桐。”容从锦轻声唤道。
“公子。”扶桐躬身道。
“你还能看见小舟么?”容从锦问道。
“看不见了。”扶桐单手搭在眉上努力的张望。
容从锦转过头来,怔怔望着小舟消失的方向。
他不舍得,可是顾昭再留下来是弊大于利的,他们之间应该有人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即使他知道这个选择对自己来讲有多难。
其实那天在箱子里见到溜上船的顾昭,他就知道自己在顾昭心底的分量了,也无法隐藏失而复得的欢喜,那些被匆匆埋藏起来的感情都在刹那间蓬发,在心底长出茂盛的枝桠。
容从锦眼底干涩,望着江面上瑰丽的晨光眼睛眨也不咋的注视着那个小点,倏然小点激荡了两下,一个更渺小的灰尘似的斑点坠落在江上,扑腾着往回游,波澜向两侧翻起碎金的涟漪。
第55章 两草犹一心
“啊!”扶桐短促的惊呼一声, 又连忙自己捂住了唇,生怕叫出声来吸引旁人视线。
但船上已经有人叫嚷起来:“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这寒冬的天气,流速慢一点的水域还会结冰呢, 人落水后一会就不会挣扎了, 船上连忙找了两只舢板推下水。
容从锦骇得魂飞天外, 顾不得旁人推开面前要上舢板的侍卫, 自己就要上去,关键时刻却有人从后面抱住他。
“我来。”扶桐抛下一句,“您不会水。”
两只舢板上分别只坐了两个人, 扶桐和另一个侍卫将舢板划得飞快,还未到翻了的小舟前面, 扶桐眼尖瞧见咕嘟嘟冒着水泡往下沉去的人影, 急得将船桨往身边一丢, 踩在船沿上, 船微一摇晃尚未倾覆,扶桐已经像是一尾闪烁着银光的游鱼般灵巧钻进了水里。
搜寻一阵, 晃动的水面再次被打破, 人影跃出江面, 细碎的涟漪像是寒星边角折射出的光芒, 扶桐从寒芒中露出身影甩着头发上的水珠,单手扣着怀里人的脖颈, 让他半躺在自己身上, 仰面向后划水, 片刻间已经触到了侍卫探过来的船桨。
“握紧了。”侍卫扬声道, 微一借力扶桐抓住船沿,两人合力先将半昏迷过去的顾昭抬上船,扶桐灵巧自己跃上舢板。
另一只舢板也赶到, 两个侍卫的体力较顾昭强很多,自己游到舢板附近,舢板上的人把他们拽了上去,若非顾昭执意往双层的行船方向划去,他们在水里不方便制住王爷,是可以一起等待船上救援的。
“王爷!王爷!”扶桐匆匆将已经湿了的儒裙外衣脱下,俯身拍顾昭面庞。
顾昭面色苍白,浓密眼睫上的水珠凝结成了寒霜,脖颈上的水汽几乎冰寒,扶桐连忙把他滴着水的外袍扒下,抬首对侍卫道:“把你的外套给我。”
侍卫解下氅衣,扶桐用大氅拢着顾昭,将手掌探入大氅里焦急的摩挲着,试图多给他一些热量。
片刻舢板靠岸,船上的人连忙接过落水的人,船上侍卫不由得惊呼:“王爷?!”
瑞王不是应该在船上么?怎么会在那么远的地方落水?
船上众人议论纷纷,容从锦心底一沉,视线掠过远处的一个侍卫,侍卫会意后退两步避开人群。
船上的太医过来检查,确定顾昭没有溺水,只是冻着了。
“把王爷送到我房里去。”容从锦开口,众人议论声稍歇,七手八脚的把顾昭抬到楼上卧房,室内点起温暖的炭火。
容从锦把他所有衣衫全部褪去,将他塞在干燥的锦被里,又把他潮湿的头发擦干,顾昭仰面躺在床角系着卧榻香炉的拔步床上,唇角微垂眉心紧锁,一副在睡梦中都极不安稳的模样,眼睫上凝结的霜雪逐渐化作水汽消散,容从锦长叹一声,心疼得无以复加,拿他没有办法。
少顷,容从锦命人煮的姜汤做好了,浓浓一碗姜汤喝了一半,顾昭咳嗽着醒了过来。
“咳咳!”顾昭半坐起身,手指捏着被角咳得背脊弯曲,像一张劲瘦流畅的弓。
“喝点水。”容从锦又捧来茶,看顾昭接过去,自己单手给他顺着背脊道。
顾昭勉强喝了两口,惊恐的放下茶盏抓着王妃的手道:“好多水。””没事了,没事了。“容从锦心疼的连声哄道。
“江里都是水,还有冰渣。”顾昭含糊道。
这么冷的天气,江水里冰雪掺杂,若不是他们在船上即使发现情况不对派人去救,顾昭就要淹死在江里了,容从锦想到这里就觉得犹自心惊,忍不住出言责怪道:“王爷如此不当心,在船上也敢使脾气么?!”
两个侍卫岂会同时划翻了船,肯定是顾昭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大船上和侍卫起了争执,小船狭窄几个人打斗起来才翻了船。
“你先赶本王走的!”顾昭也不服气,顶嘴道。
“跟着臣做什么,您回到望京,臣才能放心。”容从锦不满道,两人间的气氛逐渐紧绷。
“本王当然要跟着你,没准你都有本王的孩子了!”顾昭脱口而出道。
容从锦:“……”
容从锦因为气恼而微微泛红的面庞逐渐染上羞涩,忽然就卸了力气,心虚的挪开目光:“胡…胡言乱语些什么。”
虽然反驳着,手却不自觉的掩上了自己的小腹,不会吧?容从锦心中惊疑不定,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刻意了,强行让自己撤手,故作镇定的将手垂在膝上,把衣衫上的褶皱抚平。
顾昭冻得瑟瑟发抖,整个人围在锦被里,像是裹得厚实准备过冬的熊,深沉道:“你这个母妃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本王怎么能回望京?还是陪着你们。”
他们一家人当然要在一起,顾昭理所当然的心道。
怎么就成“你们”了?容从锦无语道:“臣不会有孩子的,您忘了么?臣跟您说过的。”
顾昭裹紧了锦被,露出一个深别有深意的笑容:”你还以为不会在船上看到本王呢。”
“那本王现在在哪?从锦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料中的啊。”顾昭有理有据道,万一从锦真有了宝宝,自己却不在他们父子身边,他真是想一想都觉得心急。
那是因为你跳船游回来了!容从锦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嘴唇微微颤抖着,目光锐利注视着他。
顾昭抬起头飞快掠了他一眼,屁股稍微往床里面挪了些,嘴里小声嘟囔道:“明明是从锦的…错,本王还没有责怪你呢。”
“王爷还想责怪臣?”容从锦气极反笑,语气温柔问道,“那您想怎么惩罚臣呢?”
顾昭飞快抬起头,容从锦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容,顾昭仿佛被鼓励到了,逐渐挺起内含着的胸膛,像一只昂首挺胸骄傲的天鹅,想了想,在锦被里缠着手指期期艾艾道:“罚你每天晚上让本王亲一下。”
顾昭很有心机的把重音落在了“每天”上,这样他就不用回望京了。
容从锦如何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他不在乎顾昭的痴缠,却在意顾昭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置于险境里游也要游回船上,但顾昭流露出的对他的重视,却让他心底一个隐秘的角落悄悄被填满了,充盈着怒火像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被针轻轻一刺,怒火刹那间消弭。
“你为什么这么傻。”容从锦轻拥住他,侧首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微阂眼眸道,船上的人已经看见顾昭在小舟上了,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恐怕有心人都留意着顾昭的动静,他这个时候很难再送走顾昭了。
可是再往前就是雍州了,机会稍纵即逝,顾昭只能跟他去雍州了,容从锦心头甜蜜与酸涩交织,无论何时他都不希望顾昭以身犯险,但是顾昭的脾气远比他想象的执拗。
“本王本来就傻啊。”顾昭拍拍他的后背,摇着大尾巴道,“你不再赶本王走,本王也不惩罚从锦了好不好?”
“好。”容从锦哑声应道,顾昭欢快的摇着浅金色的蓬松大尾巴,抱着他美滋滋的倒在床榻上,打了个哈欠抱怨道:“这次不许再把本王送上船了。”
说着顾昭很有心机的抱紧了王妃,一觉醒来已经在船上,天色苍茫,水面泛起寒气,沉入梦乡前身边还是温柔小意的王妃,醒来就换成了两个侍卫这种事情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行船越过层峦叠嶂,江水奔腾而过,雪白的浪花飞溅在江潮里,发出沙沙的响声。
*
行船在雍州城外靠岸,容从锦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原地驻守半日,等到驻军前来。
“王爷、王妃。”将军远远看见他们,翻身下马步行过来行礼道。
顾昭茫然坐着,容从锦手撑在他背后微微一推,不许他摇晃,沉声道:“李将军,一路辛苦你了。”
“不敢当。”李将军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恭敬道,“接到兵符调动和书信后,我们就从迭州动身了,比船队早到了数日,这是瑞王要的东西。”
李将军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
本王?顾昭更搞不清楚情况了,他一直被太子和皇后养在望京,从没有人要跟他谈什么正事,他也没接触过外面领军的将军,侍卫把册子转交给顾昭,顾昭随手翻了两页,像是名册之类的东西,里面都是小楷字迹和一些数字。
容从锦轻咳一声,顾昭会意把册子递给他:“王妃帮本王看看吧。”
“是。”容从锦接过册子。
这本是雍州城和其他府城的百姓名册,疠疾情况不清,人数清点虽然比以往混乱,但是和粮食、药材等分配情况比起来,各村、府城统计的死亡人数还是唯一一个和真实数据相近的。
迭州驻军比他们早到数日,就从各府城要走了数据,汇聚成册。
“这场疠疾是从羽崖村开始的?”容从锦看着数据不由得皱眉道。
“雍州城内是如此流传的。”李将军道。
“那将军不这样看了?”容从锦翻过一页头也不抬道。
李将军沉默片刻,“疠疾传染至今,各府城、主城间相互推诿,以讹传讹也有可能。”
“羽崖村的人被视为洪水猛兽、天煞之星也是众人为了减轻心中的负担,臣以为现在追究是否是羽崖村的村民传出了这场疠疾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
“尽快平息疠疾。”李将军停顿一瞬道。
李将军本是漠北调到迭州的,漠北主将一封书信他就放下戒心,对容从锦说了实话。
李将军担心的是,瑞王妃要弄追查源头,责怪祸首的那一套。
“将军说的对。”容从锦将册子翻到羽崖村的那一页,低声道,“不过只有弄清疠疾的来源,才能对症下药。”
“您的意思是…”李将军迟疑道。
“羽崖村离这里不远,让大军驻守在雍州城外,带一个精锐小队我们去一趟。”容从锦道。
“王妃三思。”李将军不由得大惊失色。
“对,我们去羽崖村。”顾昭跟着点头附和。
李将军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头都有些晕了,瑞王和瑞王妃一同涉险,他无论如何也担待不起。
“您去什么?”容从锦责怪道,“您和驻军在一起等臣回来。”
顾昭眼巴巴的望着他,流露出一种要是你背着本王偷偷溜走了怎么办的神情,容从锦一阵无奈,低声劝道:“臣都把您带到雍州了,难道还会抛下您么?”
顾昭还是那个好说话的王爷,闻言道:“那你早点回来。”
语罢,又向王妃招手,容从锦微微倾身,顾昭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是有身子的人,要小心些。”
第56章 北风吹雁雪纷纷
我有什么身子!容从锦气恼的微红了面庞, 若是双儿一次就能有身孕,他也不会在婚事上有那么多波折了,启唇就想要反驳顾昭, 却见他双眸期许又小心翼翼的注视着他, 星眸流淌着的柔情熠熠生辉, 满是纯粹的欢喜和专注。
容从锦的心刹那间就柔软了一角, 像是霜雪融化成了春水,他不愿反驳,轻微含糊的应了一身, 算是默认了。
顾昭这才长舒一口气,愿意跟着军队先去驻地, 李将军没听到两人的对话, 起身跟在容从锦身后, 迭州军分作两波并进。
“羽崖村现在的村民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 王妃…”李将军迟疑道。
“无妨,我们先去看看情形。”容从锦刚才看过名册, 再结合前世的情况, 心中已经有了些计较。
天色涳濛, 山川绵延秀丽云蒸霞蔚, 大钦山河壮阔地产丰富,雍州作为几州交汇之处, 无论是地理还是军略意义都极为重要, 更关系到几十万百姓的生活, 容从锦顾不上休息, 带人去了羽崖村。
“挑几个信得过的跟我进去,其他人都在外面等候。”容从锦吩咐道。
雍州这样疠疾弥漫的地方,若不是望京的命令也不会有人愿意前往, 大多数官兵都是心存疑虑的,前去羽崖村的人贵精不贵多,索性只让亲卫前往,省得多生事端。
李将军已经再三劝阻过瑞王妃,瑞王妃执意要去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传令下去,众人都以布巾覆面。”羽崖村外,容从锦眸光微瞥,扶桐从怀中取出十几条他们在船上缝制的布巾,双层棉布,中间夹了藿香、零陵等中正除瘴的药材。
历朝流行的疠疾,多有医者考证,雍州疠疾后就是突厥南下,医者寥落大钦山河飘摇,不过数年后医者也有推论,似乎这场疠疾可以通过呼吸传染,才有见面而染病的说法出现,而冬季众人闭门不出减缓了疠疾传播速度。
容从锦由此推断,布巾覆面可以减少被传染的风险,而名册中的数据表明,传染的高峰是在第一个发病者之后的七天内,整个村庄陆续发病,而大一些的府城因为百姓众多,感染者的数字会从十四天后逐渐降低,而羽崖村已经十几天没有新的感染者了,容从锦认为作为最早发现疠疾的村庄之一,羽崖村可能比其他的地方还要安全。
羽崖村临山川而居,在山脚的位置,村东边临着一条水流平缓的河流,即便是干涸的季节,这条河流里也有较浅的一层水源可供饮用,春季时这条河流不要半日功夫就可以一直通到府城外,供百姓将养蚕缫丝得来的蚕片运到府城贩卖,所以羽崖村虽然名义上是个村庄,但村民众多。
即使赋税较重,雍州百姓的生活也比益州等地要强许多,直到一场疠疾打破了平静。
容从锦收回思绪,两个亲兵护在前面,一路沿着村民平整出来的路面走到村内,两边琼枝交错,泛着青翠的枝叶掩映在霜雪下,阡陌纵横的林间小路两侧坐落着低矮的民居,他们一路走来只听到一声短促的狗叫声,此外一片寂静。
“那家。”容从锦用目光示意道,他听到狗叫声不久后,这户民居上的炊烟就断了,在一片皑皑白雪中格外惹人注目。
“有人在么?官府查问。”官兵上前叩门。
门内格外寂静,只有簌簌的积雪从院门上的挡雨用的稻草从里抖落在地面上,官兵逐渐失去耐心,扬声道:“再不开门就破门了!”
“来了…”里面一个颤悠悠的男声应道。
声音由远及近,似乎还有一个更浅的声音响起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在官兵的催促里男人还是过来打开了门上插着的实木门挡。
“老爷。”男人瑟缩着低着头道。
“我们是迭州军的,奉上峰指令来羽崖村探查,村里有多少人?如今都在何处?”亲兵问道。”这…我可不知道,可能是躲在哪里吧,我们好久不敢出门了,听说村后面有人躲上山了,哎,这个天气也是没有办法了。”男人叹气道。
容从锦在背后打量着他,他语气虽然谦卑,但身体却下意识的做着抵抗的姿势,双手各自扶在门口向两侧打开的木门上,准备随时将他们拒之门外,态度谨慎看似有问必答,却又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你是这家的主人么?”容从锦问道。
男人一僵:“是…是啊。”
“叫什么名字?”容从锦温和问道。
“陈粮。”男人答得很快。
“你说谎,陈粮是个铁匠,至少比你大二十岁!”容从锦话音未落,男人就闪身向后跑去,大声道:“快跑!快…”
官兵见势不对,立即抢进门里从背后一脚把男人踹倒,男人还要挣扎,刷刷两柄长剑的寒光就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几个官兵亮出兵器,满院搜捕,这院子不大,加起来也就三四间房子,前屋后院片刻就搜了一圈,将几个人提到容从锦面前。
“别伤我的孩子。”妇人被压在地上犹自奋力挣扎,不顾脖颈上架着的利刃试图抱住他的孩子,脖颈撞在锐利剑侧擦出一抹血痕。
“孩他娘!”男人见了血眼睛都红了,也开始挣扎反抗,官兵不愿真伤了妇人,只能稍偏开剑锋,另一边压紧了男人。
地上的几个孩子也哭起来要找妇人,容从锦注视片刻,指尖微微一抬,迭州军的亲兵收了兵刃,让几个人抱在一起。
他们是一家人,这倒不假。
“陈粮去哪了?”容从锦问道,他没时间仔细看过村里所有人的名册,不过是诈他的,他不过三十,领口处却有一根白发,这套夹棉的外套上有特殊的水滴形空洞,像是烧灼留下的痕迹,但是边缘切割整齐,唯有打铁时迸溅的铁水才能刹那间留下这种痕迹。
打铁的人肌肉发达,才能拿得起沉重的炼铁工具,这男人虽然也有肌肉,但线条更为流畅,不似打铁的铁匠,却又能说得上打铁人的名字,他们应该是邻居,至少是同村的村民。
铁匠不知道出了意外,他们一家人就搬到这里住下了。
院门口的黑狗,不是寻常农户养来看家护院的狗,身姿矫健气势不凡,它是一只猎狗。
男人哪知道容从锦是看出了破绽,暗自叫苦,铁匠都是在大钦的官府登记过的,现在追查起来立刻叫的出陈粮的身份也说得过去,男人不敢再隐瞒抱着孩子道:“回大人,我们也不知道…陈大爷应该是走了吧,我们是后山的猎户,往年都是用山里的猎物跟同村的换一些棉衣谷物,因今年的雪太大,又赶上疠疾,实在是找不到人交换,雪压垮了山间的稻草屋顶,我们没有办法才回村子里的。”
“陈粮不是被你害死的么?”容从锦淡淡问道。
“怎么可能?”男人急得脖颈都迸出青筋,“陈大爷是我的族叔,我怎么会害他!”
“我看房子里东西都没动,可能是陈大爷去疠人所了吧。”男人叹了口气,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容从锦目光锐利的注视他片刻,男人和盘托出后神情磊落,倒不再像片刻前瑟缩了,容从锦收回视线,问道:“你们既然是附近的猎户,那应该对山上的情况颇为了解吧。”
“是。”男人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
“陈成。”
“好,陈成,我问你今年山上水草如何?兽类觅食、生产可有异常?”
“似乎也没什么,只是小虫比往年多一些。”陈成犹豫道。
他们一家在山上住着都被叮咬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下山和村民交换粮食时隐约听村民提起过两句。
“什么虫子?”容从锦神情严肃。
“就是小虱子,今年附近几个州的雨水大,听说九洲河都泛水了,山上草木夏天时被冲垮过几次,对兽类倒是没什么影响,只是有些烦扰。”
“你们似乎没有被咬。”容从锦道。
“往年都咬习惯了。”陈成应道。
陈氏见容从锦似乎没有要伤害他们的意思,边拢着几个孩子边犹豫着开口道:“是被咬习惯了,而且当家的会去山上摘些草药给孩子戴着。”
说着,从身边一个孩子脖颈间解下一个绣成元宝形状的坠子,不过是碎布片缝的,亲兵接过犹豫着是否要交给瑞王妃。
“给我吧。”容从锦取过吊坠,征得妇人同意,用亲兵随身带着的匕首划开布片,里面已经干枯犹散发着清淡药香的草药吸引了容从锦的注意力,他这半年来读了许多医书,虽然是临阵磨刀,却也识得了几味草药,这草药的气味他却分辨不出。
似乎清新的药香外还有些辛辣的气味。
“这是什么药材?”容从锦问道。
“只是山间采来的叫蛇尾草,药行都不收的,我们打猎的怕气味大的药材会让兽类嗅到,但在山林中狩猎又不愿意让小虫子干扰,后来发现长着这种草的地方都没什么虫子,就采下来装在包里。”陈成应道。
容从锦若有所思,这场疠疾多有阖门而殪,猎户一家却能毫发无伤,虽然也像他们说的往年已经叮咬惯了,可能他们有某种他不知道的可以抵抗疠疾的东西,但这蛇尾草绝对也是原因之一。
“你们跟我走,家里还有什么人?”容从锦果断道。
“没了,就我们几个。” 陈成道,陈大爷家的粮食已经剩得不多了,往年可以用来交换粮食的皮草也没有人要,他们再留下来也没有办法,还不如跟着迭州的军队走。
有陈成做向导,容从锦很快又找到了羽崖村的其他居民,让他们解开棉衣,手臂上大多有被叮咬过的痕迹,不过小孔周围的颜色都是深褐色的,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些村民身体健康,只是神情惊恐犹如惊弓之鸟,担心这次来的人和七皇子一样又是来杀他们的,不过容从锦态度温和,陈成一再保证,加上身边亲兵手握着长.枪,这些村民还算配合。
问了这些村民几个问题,容从锦心中有了方向,带着陈成一家走出羽崖村,低声道:“蛇尾草是什么模样的?你回去告诉画师。”
“现在这个季节,山里找不到蛇尾草啊。”陈成一怔道。
“不急。”容从锦沉稳道,“既然已经知道了疠疾的来源,那接下来就是处理疠疾了。”
第57章 云阔烟深树
阳光掠过山谷, 成群的苍松间积着洁白的霜雪,笔直的碧色炊烟点缀着熠熠的光轮。
“从锦!”顾昭望夫石似的站在驻军营地门口,单手负在身后, 远远瞧见他的身影就快活的招手, 一溜烟的小跑过来, 两个亲兵都撵不上他。
“站住!”容从锦呵斥道, 顾昭一个急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满面迷茫不知道哪里让他不满了,容从锦放缓声音解释道, “臣身上脏,回去冲洗一下再来见您。”
其实要是按照他的意思, 应该把他跟顾昭隔开, 在疠疾结束前都不见顾昭, 但他也知道顾昭做不到, 顾昭想方设法也要跑出来和自己相见,这荒山野外的他滚落雪崖都没人知道, 还不如让他留在自己面前也好看护。
顾昭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 像一只没听到指令只能可怜的站在原地的小狗, 容从锦转过身摘下面巾无奈道, “王爷过来吧,只是要在帐外等臣。”
顾昭欢欣鼓舞的走过去了, 容从锦又对亲卫道:“把冰面凿穿取水, 今日穿过的衣裳全都洗一遍, 烧水洗澡再用艾叶擦洗。”
“那陈成一家?”亲卫问道。
“暂时留在设立的百姓居住地, 尽快建起疠人所。”容从锦道。
“是。”亲卫应道。
容从锦拆了发冠洗漱后确认自己身上没有那种小虫子,也没有被叮咬的痕迹才略放下心,让扶桐叫顾昭进来。
“从锦累不累呀?”顾昭进来就乐颠颠的给容从锦捏肩, 又给他梳理着半干的青丝,一副狗腿的模样。
“这边痛。”容从锦侧首望着他,片刻粲然一笑,如春晓之花绽放,将手指搭在僵硬的右肩捏了两下抱怨道,语气不自觉的带出三分亲呢。
以前两人再心心相印,他要顾及太多,有时对顾昭的感受只能置之不理,顾昭虽然痴但也能察觉的到自己的态度,总觉得彼此隔着一层,现在却是不需多言,他们就能心有灵犀对彼此也是全然的信赖。
顾昭又给他用力捏着右肩。
“轻一点…嗯。”
“上面。”容从锦微仰着头,声音不自觉的柔和下来。
“舒服么?”顾昭手指一僵,暗戳戳的问道。
“嗯…”容从锦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
“本王是不是很厉害?”顾昭双手搭在他肩上,语气低沉了几分问道。
容从锦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味,从被按摩着凝滞的筋膜的舒爽中回过神来,疑惑侧首打量着顾昭,见他似春风拂面洋洋得意,一双星眸中凌然正气间流露出一星猥琐,容从锦无语的微微沉肩:“王爷都住在荒山里了,还有心思想这些?”
前几日他们还有行船上的船舱可以休息,虽算不上高床软枕,但也是可以遮风挡雨的卧房,现在换到荒山里居住,顾昭的生活水准可以说是一路下滑。
“能和从锦在一起,就是狗窝本王也愿意。”顾昭理直气壮道,想了想又停顿道,“把有阳光的那一边给你。”
他不怕冷!可以抱着从锦一起睡。
顾昭的乐天令人汗颜,容从锦有时候很奇怪,他真的是皇室出身么?有时能表现出皇子的矜持和挑剔,更多的时候顾昭都是随遇而安的,好像…他能陪着自己就什么都满足了,容从锦不禁被自己的这种设想弄得白皙面庞掠过一道暖霞。
顾昭俯身眷恋的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从锦去哪里都不要紧,带上本王就好啦,本王不会给你添乱的,会在别的地方等你回来。”
“嗯,王爷。”容从锦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噙满了笑意,顾昭很少说较长的句子,他的语言组织能力有限,为了避免出丑下意识的尽量用简短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反正他是皇子,众人都要揣度他的意思。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清晰的用一个长句子来表达态度,却是为了留在容从锦身边。
正因为了解他,容从锦才不由得动容。
“臣有个小玩意给您。”容从锦起身从带来的箱笼里翻出一个荷包捧在手里探身递给他。
这个荷包是浅碧色的,绣着精美的一树梅花灿然盛放,几枚花瓣轻柔的从枝梢飘然坠落,其中一枚嫣红的梅花花瓣轻盈点缀在了边角处一只卷着尾巴酣睡的黑色皮毛的小狗身上。
构图精巧,针线别致,连下方的丝线坠子都格外柔亮,坠着两枚小拇指肚大的明珠,常规的祥云纹在荷包图案面前只是个点缀,顾昭一见就爱不释手,拿在手里像是稻田里的青蛙发出哇哇的赞叹声。
“从锦做的?”虽是问句,他却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是。”容从锦面颊微熏还是认真应道。
“从锦的手艺比以前强太多了!”顾昭夸赞道,翻来覆去的欣赏着荷包,小心的用指尖摩挲着梅花花瓣,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停顿一下又描补道,“没有说以前从锦绣得不好的意思。”
还不如不解释呢,容从锦无奈的岔开话题,“臣给您系上吧。”
顾昭以前用的都是宫里的针线,他怎么比得上?倘若不是因为前几个月太子不在望京,他心怀不安时常去太子府探望太子妃,被太子妃按着教了些针线,他连这个也绣不出来呢!
“这个小狗…”顾昭声音逐渐消失,容从锦不免提起心神。
顾昭愉快的摆起尾巴:“是本王呀!”
“是吉祥。”容从锦眉眼微弯,拢着清澈的明光轻声道。
“不,是本王。”顾昭对着光仔细瞧了瞧憨态可掬在梅树下享受着暖煦碎金和携着清雅香气的游风的黑狗,确定道。
容从锦没再反驳,他画出样子时本没有这只享受阳光的狗,但朝廷局势忽变,太子派他去雍州,这个荷包他本以为再没有送出去的机会,带到船上想把边角做完以后留给王爷时,忍不住添了这只狗上去。
顾昭只要可以无忧无虑的晒着太阳,让他做什么他都情愿。
“荷包是香的。”顾昭任由他解下腰间旧的那个,忽然吸了下鼻尖道。
“有些辟邪的香料,霍香、白芷、川芎、艾叶、冰片等,都是端午常用的。”容从锦眸光微垂道。
“哦。”顾昭傻乎乎的点头,旧的荷包容从锦转身就要收起来,顾昭又不舍得了,轻拽过旧的荷包,指尖眷恋的抚过小小的折枝梅花印记,想了想道,”本王…也戴着吧。”
“王爷要带几个呀?”容从锦不禁失笑。
“从锦绣几个,本王就都戴上。”顾昭没觉得王妃是在拿他打趣,反而一本正经的应道。
顾昭自己把另一个荷包也系在了旁边,两个荷包略有些挨挤,看着有些好笑,顾昭却昂首挺胸得意的不得了。
“王爷不要摘下这个荷包。”容从锦缎指尖拨弄了一下绣着梅树的荷包。
“放心吧。”顾昭拍着胸脯保证道,从锦给他的荷包他一定小心戴着。
他们住的帐子是众星拱月似的被迭州军围在中间,背风处也能听到峡谷间呼啸的风,雪花托着阳光落下,火把点了起来,李将军在外面求见,扶桐进来通传。
“让他进来吧。”容从锦发丝已经褪去水汽,顾昭耐心的给他束发,容从锦忙着见李将军随手用发簪束上,顾昭不满的鼓了鼓腮帮,他差一点就束上了!
“王爷、王妃安。”李将军进来行礼道,他已经卸下甲胄,又在外面按照扶桐的要求用烈酒擦了手才被允许进来。
顾昭瞥着容从锦束起的柔顺青丝并不作声,容从锦袖口不着痕迹的覆在顾昭手背上,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戳了两下,顾昭回过神:“起来吧。”
李将军起身,顾昭又问道:“将军何事?”
“疠人所已经准备好了一半,可以先开始安排人住进来了,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去附近几个府城摸清情况,现在染病者已经接近半数,轻重不一,是都接过来么?”
疠人所借了山势的便利,按照王妃的要求他们这几天找到一处背靠山脉有阳光,又不会过于寒冷的地方,王妃看过确定没有问题后,他们已经把木板和毡布搭建起来的疠人所安排在了半山腰。
“不,情况严重的和情况较轻的病人分开,每天让医官巡视一次,将转为病情严重的病人接到另一边,记住环境必须通风,病人用过的所有东西全部用滚水煮过才能再用,用脏的棉布之类的东西直接丢弃。”
若是疠疾不能消退,他们带来多少物资都是无用的,若能成功遏制住疠疾,以后需要的物资数量是逐步降低的,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物资比人多。
“炭火放在中间,四个角都拥上炭火,要保证温度。”这个天气再染上风寒就麻烦了,容从锦眉心微颦,不放心的叮嘱道。
若是按照他的设想,应该清理出一片府城安置病人,如此医官便于照顾,府城的条件也胜过山林,对病人的恢复有利。
但现在雍州情况复杂,多有土匪作乱,府城中不知道哪个是土匪的眼线,还是暂时留在驻地安全些。
“是。”李将军应声却依旧站在原地。
“将军还有事么?”顾昭问道。
“王爷。”李将军拱手,瑞王的痴症众人皆知,他虽然面对瑞王却是询问瑞王妃,“臣有一事不明…雍州城的情况和府城相比同样棘手,我们是否先处理雍州城呢?”
雍州城若能留存下来,他的意义远比周围几个府城要大许多,至少来年雍州城这个交通枢纽还能存在。
每年往漠北送军饷、粮草都指望着雍州城呢。
李将军看得出来,容从锦是想尽力挽回颓势,但大厦将倾又岂是一人之力能够回天的?不如理智些,尽力保留重要的雍州城。
“将军说的是。”容从锦颔首,“不过将军现在以为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救治百姓?”李将军道。
“不,是重获百姓们的信任。”容从锦轻声道。
李将军倏然醒悟,雍州城城池坚固,瑞王一行人并不入雍州城不仅是因为疠疾…已经被伤透了的民心,随时会掉转矛头对付瑞王。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七皇子,关乎到皇室威严,李将军也不好置喙,“臣会尽快让府城的患病百姓入住疠人所的。”
“不必勉强,不愿意来的人也派医官下山医治。”容从锦眼睫微垂,掩住眸底涌动的暗光。
“雍州附近府城医馆的郎中找的怎么样了?”
“已经找到了几十个。”
第58章 治理疠疾
有了病人就能研究如何治疗, 容从锦细心收集了几个方子加上从望京带来的名医,相信配合这些已经见过这次疠疾中许多病例的郎中,能共同商讨出合理的药方。
到雍州不过一天, 容从锦已经针对疠疾拿出了章程, 他又和李将军商定了几个细节, 李将军才恭敬退了出去。
“王妃能干。”顾昭看到李将军从怀疑到信赖尊重的转变不由得赞叹道。
“这就是娶妻娶贤。”顾昭眼睛转了两圈忽然有感而发道, 和从锦成婚后再没有人嘲笑他,以前他一些不愿意去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答案,即使说错了也不会有人嘲笑他。
“咳!”容从锦指尖托着茶盏喝到一半, 不由得呛了一口,边咳边道, “王爷说什么呢…”
他语气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嗔怒。
顾昭心疼的边给他拍着背边忍不住得意道:”以前兄长不喜欢你, 可是他见到你能力卓群也会欣赏你呀。”
就像他有眼光!一眼就看中了王妃, 顾昭在心底飘飘然。
容从锦走了一天的路, 腿早就酸了,他是侯府出身家里宠爱, 他又一贯躲懒, 也没吃过什么苦, 不过是为了顾昭勉强为之罢了, 听他夸赞自己不由得哭笑不得,他从未想过做一个济世良臣, 也不想博得太子青睐…可是命运推着他向前, 他不得不披荆斩棘。
“王爷会觉得臣不守规矩么?”容从锦掩着疲倦轻声问道。
顾昭应该已经察觉出来这次望京派来雍州的队伍是他主事, 顾昭这个名义上的皇子反而成了摆设, 皇室从来不愿大权旁落。
“没有。”顾昭埋头仔细想了一会摇头,倒是有些心疼道,“什么事情都要你去做么?不能让底下人帮你么?”
“过了这几日就好了。”容从锦微怔, 随即流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他们成婚后,他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情,在太子面前狠狠的出了几次风头,既惹眼又得不到实惠,实在是累赘,他身体觉得疲惫,可是只要见到顾昭的笑心灵就能轻松几分,好像顾昭有洗涤灵魂让他重获宁静的本事。
“本王应该帮你的。”顾昭捏着王妃新给他做的荷包闷声道。
太子妃嫂嫂留在望京什么也不用做,兄长把一切都为嫂嫂安排妥当了,他的王妃却要做许多事,既要顾着王府,也得去处理外面的事,他反而两手空空什么也帮不上忙。
其实顾昭已经习惯做一个没用的人了,身边的人也从没想着能指望他半点,但那个为他忙碌的人换成了从锦,他还是觉得心底酸涩涩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极愧对从锦。
“王爷愿意相信臣就足够了。”顾昭头微垂着一副沮丧模样,容从锦手掌轻柔的抚在他面庞侧,让他略偏转过来些,在他唇角眷恋的吻了一下道。
顾昭没再出声,抽出他的发簪,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手指插.入墨云似的柔顺青丝间为他缓缓按摩着穴道,容从锦初时还提着几分精神,片刻后神思逐渐变得昏沉,愉悦的享受着彼此的亲呢,相伴无言,脉脉静好。
*
次日清晨,容从锦到疠人所巡视。
住进疠人所的百姓各自一张木床干净的棉被,帐篷四角都点着炭盆室内温暖又不会过于干燥,随时可以掀开帐帘通风。
他们住进住所前都洗过特殊的药浴,确保身上没带进来那种虱子,帐子周围也洒下了驱虫的药。
百姓大多高烧不退,在木床上连连咳嗽,喝了药的能睡得安稳些,但也又几个咳出鲜血被送入收治病情严重的百姓的疠人所。
容从锦眉心皱起,这些人好像并不限于被虱子叮咬的多寡,反而因地区而区分,羽崖村等几个村庄虽然是最先发现疠疾的,但一两周后疠疾自然平息,反而是住在府城里的百姓,拥有更好的条件,却反复感染,以至呕血,这里面一定有他没有察觉出的问题。
“阿婆,今日喝了药身上有力气了么?”容从锦微微俯身询问角落里的一个老婆婆。
“咳咳!呕咳咳!”老婆婆将被子盖到脖颈下方,脸颊凹陷皮肤像是橘子似的褶皱着,双眸却是明亮的,不是像前几天一样烧得眼瞳带着一层薄雾了,“好…多了。”
“我给您把个脉?“容从锦征得老婆婆同意,右手扣住对方脉门,不由得在心底暗暗颦眉,脉象虚浮凝涩,这是伤了五脏的表现,看来太医开的药有效果但是对五脏没有起到舒郁邪气的作用。
还是得再更改调药,老婆婆充满希冀的看着他:“我觉得已经好了。”
“嗯,您再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容从锦没有反驳,给她拉了下被子温声道。
容从锦带着面巾,出来时看到门口值守的官兵不适的用手拽了一下面巾和鼻梁交触的地方立即阻止道,“不要用手摸,若是不舒服回去清洗过手才能去触碰其他地方。”
“你们现在每天值守多久?”
“四个时辰会有其他人来接替。”左边侍卫应道。
“嗯。”容从锦略微皱眉,雍州由迭州军接管,但是各处都需要人手,这些官兵每天值守还要帮着分发汤药,太过辛劳难免出差错,可是替下来又没有其他人可以代劳,容从锦不由得觉得太阳穴微微一痛。
“王爷您不能进去!”侍卫在门口焦急阻拦道,疠人所分为两道闸门,内外相望有专人负责,进出物品都要一一检查,除去医官和送物品的官兵不允许随意进出,顾昭就站在外侧木质闸门外双手揣在怀里,特别朴实道,“本王不进去,就在这里等。”
两个侍卫相互对视一眼,他们身后就都是患病的百姓,瑞王亲临此处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可担待不起,侍卫整理着措辞含糊的上前一步要再劝顾昭。
“王爷。”里面的容从锦走到两道闸门中间的小道上,听到顾昭的声音扬声道。
顾昭探长了脖颈望着里面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他听话的没有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容从锦一步步朝他走来,容从锦每前进一步,一双清澈星眸里盛着的温柔笑意,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泛起柔和的涟漪。
“今天累么?”
“不累。”
“李将军来过了,又有两个府城把病人送过来了。”顾昭掰着手指头道。
“好的。”容从锦低声应道。
两人低声续话,中间却隔着数米的距离,阳光在他们身后投射出两道亲密的纤长身影。
容从锦又处理完新的病人,已经是午后,他修长的手指已经洗得指侧微微破损,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嫩肉来,扶桐心疼道:“公子别再去那些疠人所了,您有什么事就让奴婢去传达吧。”
“必须去。”容从锦阂眸,掩住眸底疲惫的神情,他是瑞王妃,既然不愿让顾昭去那些不安全的地方,他就要代劳以安民心,他是望京派来的人里地位仅次于瑞王的,每天在疠人所出现一次,疠人所的百姓就知道瑞王和望京没有放弃他们。
容从锦和七皇子同样是建造疠人所,却各有不同,他修建的疠人所占地面积大,人员少且清晰,容从锦要求每一个患者用的药方都要留在他身边,以供后面的医官调整用药,而且他也鼓励医官尝试新的用药,不必一味用那些温和的药材,他也读了许多医书,也许是在这方面有些天赋,能够通医官一同商讨修改药方。
雍州百姓经历过七皇子的嗜血冷酷,对官府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现在愿意到疠人所或是被家人送到疠人所的,基本都是不愿意死在村子、府城里无人知晓,疠人所至少还有人收尸。
这种情况下尝试新的药方,或许不人道,但是对其他还未获得救治的百姓也是一条生路。
倘若你站在将要泄洪的水闸上,扳动水闸机扣会让水闸抬升,水流向下游泄洪,淹没一个只有两三人居住的农户家,若放弃泄洪,水患会淹没大片良田和几千百姓,你怎么选?
根本没有选择,你无法代替旁人去决定他们的生死,性命从不是以多寡而论高低的。
容从锦微阂双眸,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事,也不愿辩解,纵使背负一身骂名也是他应该的,他只是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做出决断。
数日后,疠人所旁的青帐内,一道苍老声音癫狂兴奋的喊道:“我知道了!”
长桌两侧分别坐着十几个医官和雍州的郎中,老者坐在最上首,桌面上还摆着容从锦从陈成手里拿来的多余的蛇尾草。
两侧尚在议论的郎中迅速停下嗡嗡的商讨声,全神贯注的听老者讲自己的看法。
这个胡须雪白飘逸的老者估计已经是耄耋之年,精神却极好,声音浑厚有力,双眸神采奕奕。他并非是宫中的太医,而是容从锦从宁州请来的一位名医,家中数代悬壶济世,到他这一代更是撰写医书不仅医术高超免费为患者诊病,还教导了无数郎中,被称为李仙翁。
宁州数次也曾发生疠疾,但是有他坐镇宁州都能安然无恙,因此也被宁州百姓笑称为“础石翁”,当然是赞叹的。
李仙翁来到雍州后就专心致志的研究起疠疾,也不惧怕被传染,亲去问诊开方还找到了线索,李仙翁握着蛇尾草激动道:“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因为虱子叮咬感染疠疾,蛇尾草生长在深山里,猎户知道蛇尾草能驱赶蚊虫却不知道蛇尾草能大量提纯。”
“现在是冬天,我们去哪里找蛇尾草?”郎中忍不住问道。
“简单,我找到了几种和蛇尾草气息相近的药材,这几日我反复试过了蛇尾草的药性,寒凉解邪郁,蛇尾草本身就是一味可以入药的药材,再添上几味平缓药材中和药性。”李仙翁抓起紫毫笔写下一个药方,医官们接过来看了不住点头,“可以试一试。”
“是。”众医官颔首。
容从锦坐在侧面也看了药方,手指握着纸张边缘下意识的收紧,这是他看到过的各种药方里最接近治疗这次疠疾百姓的。
“让药童换药材,晚上先在甲一疠人所用这个药方。”容从锦道。
药材化作漆黑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药汤,容从锦还是无法过自己心底的一关,这几次试药的百姓都是他让医官讲明利害后自愿试药的,其他百姓还可以用以前应对时疫药效平和的方子。
服了三副药后,大多数的百姓都有了明显好转,容从锦不由得精神大振。
顾昭在帐子外拾了一段枯枝,回来折成三段,在桌面上搭了一个三角形,单手支颐着问道,“从锦看这个像什么?”
容从锦谨慎道:“是一个尖角么?”
“不是。”顾昭鼓了鼓腮帮。
“是从锦修建的疠人所。”顾昭揭开答案,“雍州的百姓都喜欢你呢。”
容从锦微微一怔,“他们不是喜欢臣,而是看到了臣带来的指望。”
顾昭没有反驳,想了想道:“本王知道你是最好的,就足够了。”
百姓心里的容从锦是虚幻的,他面前的爱人却是真实的,在他看来从锦身上的每一处都无可挑剔,连尾指都是完美的,若是从锦说月亮是绿色的,那月轮不够绿也一定是月亮的问题。
“明天要进主城了吧?”顾昭问道。
“是。”容从锦犹豫了一下应道,心知顾昭是听到了他和李将军的对话。
“本王和你一起去。”顾昭毫不犹豫道。
“不行。”容从锦也立即拒绝了。
第59章 雪下孤村淅淅鸣
天光初绽, 雍州城。
水磨石板路面上散落着枯叶,寒风吹拂像是想要诉说的呜咽哭泣声,街面萧瑟唯有打着旋的风雪刀割似的刮着路面时会席卷起暗黄色的纸钱, 仰首张望纸钱仿佛遮蔽了暗淡的阳光。
更像是一座荒城, 唯有数百迭州军站立的地方才多了一点人气, 李将军手下的一个郎将低声道:“我家里曾是雍州的, 后来村子被划进了府城里,恰逢迭州征兵才举家迁移了过去。”
“雍州城水米之乡,以前不是这样的。”郎将忍不住强调道。
雍州城繁华盛景, 曾是雍州百姓人人羡慕的地方。
“分头搜,府衙中若还有人立刻提来, 各街巷门户间百姓染病的全部带走。”容从锦安排道, “其他不愿意走的百姓也把带来的蔬菜粮米分发给他们。”
“劳烦各位走一趟了。”容从锦转身温声道, 却是对着官兵旁边的百姓。
“应该的。”
“您是有善心的, 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呢。”百姓们连忙道。
容从锦戴着面巾颔首,并不多言按照之前的安排将百姓分作几十组编入官兵的队伍, 这些百姓大多都是附近府城的居民, 因为是壮年, 找到对症的汤药后数日就恢复健康, 已经不用再住疠人所了。
而且容从锦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这些康复的百姓家人里的老弱妇孺多还留在疠人所里, 他们明知道会有染病的风险还是会去照顾家人, 却无一反复感染, 好像之前的那些高热、咳血给他们的身体留下了一些抵抗疠疾的能力。
容从锦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但患上天花的人康复后也不会再感染天花,这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深思熟虑后,他才敢让这些人走出疠人所。
“官府防治疠疾!”官兵叩门道, “患病百姓一律挪去疠人所。”
官兵的声音从街巷的入口一路响到巷尾,各户门扉却是静悄悄一片,官兵携着百姓叩门,雍州熟悉的乡音响起,终于有人按耐不住的打开门。
“这次不一样了,来的是瑞王!”府城百姓换了新的衣裳,用当地方言飞速讲道,“瑞王不怎么露面,不过疠人所里的事物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我们有衣裳穿有药喝,瑞王和以前那个不一样,他是真心想治理疠疾的。”
“你唬人的吧,哪里有人来管我们的死活?”开门的百姓不敢置信,满脸写着’你是官府的探子’之类神情。
府城百姓也不着急,竟然附和道:“是啊,我也没想到还真有管事的大官呢!”
“瑞王还是带着王妃一同来的雍州,我几乎每天都能在疠人所看见瑞王妃,有一次还是瑞王妃亲自给我把的脉呢。”府城百姓心服口服,不无炫耀道。
越讲越离谱了,困守雍州城数月的百姓一个字都不相信,他们最熟悉的官就是知府大人了,却也是连面都没见过,雍州官员们只顾着享乐弄权遇到事情比谁跑得都快,他们这一个月都在只能指望着院子里的一些蔬菜生活,有气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不想和他交谈。
“家里还有病人,快走吧。”对方轰他道。
“邻居都接走了,你们若不去那邻居都回来了,你们还得治上半个月呢。”府城的人隔着门喊道。
里面的人执意不开门,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的灰,他们也不气恼,只带了那些愿意跟他们去疠人所的百姓离去。
雍州城感染疠疾的百姓,得病时间更长因为活动范围密集,交叉相互感染严重,同一种疠疾在每个人身上体现得轻重不一,在疠人所被分为五种疠疾变形。
前两种不过是感冒发烧伴有头痛,另有两种稍严重一些,会觉得肌肉酸痛背部疼痛不停咳嗽,唯有最后一种,以上症状都有只是更为轻微,患者往往忽视病情,认为自己病情较轻却会在患病七日后出现眼部刺痛、畏光目眩然后就是不住呕血。
这种疠疾两周内死亡率接近四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仿佛它的感染性也是最低的,从雍州城带出的百姓都是无关联的偶发最后一种疠疾。
“细心排查医治,所有进入过疠人所的药碗都要用滚水烫过后才能收到厨房。”容从锦叮嘱道,说到一半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王妃昨日就一直咳嗽,可能是在山林里寒风凛冽着了风寒?“郎将道,“医官也在,让医官给您切脉喝两幅药吧。”
“不用了,我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容从锦道,雍州城的百姓看到医治后回去的百姓蜂拥而至,他们大部分的疠人所也挪到了山下清净的地方,剩下的药材也不多了,正是紧要关头闯过这一关后雍州春日就能恢复元气,否则一年内难以平息必拖累大钦国库,想到这,容从锦又不禁俯身咳嗽。
郎将忙叫过扶桐,让她陪王妃先回去,容从锦坚持安排好疠人所的事才往山下走。
“公子,七皇子又传信来了。“扶桐扶着他低声道。”叛军围困,他还能一封接一封的血书送出来,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叛军如此草包。”容从锦嘲讽道。
“派人打听过了么?”
“淳于郎将的底细侯府已经摸清了。”扶桐道。
容从锦颔首:“让七皇子等着吧,我们这边还有事情要忙,等忙过了自然会去为他解围让他不必担忧。”
容从锦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对他而言四皇子和七皇子是必须除去的,他不清楚是这两个人间的哪一个生了反心,索性一并除去了,他才能高枕无忧。
淳于郎将杀了七皇子才好呢。
“咳咳,老规矩。”容从锦漠然道,”让郎将带人去转一圈。”
迭州军不过数千,还要负责救治雍州百姓,分身乏术,无法与叛军纠缠,七皇子身为皇室血脉,当然是能理解重社稷轻臣子的道理。
*
“扶桐…”容从锦太阳穴一阵针刺似的痛,他仍在心底盘算着剩余药材的分配,按着额角起身不觉微微一怔,天色也太暗了。
声音也弱得几乎听不见,他不得不提高声音又唤了一次。
“公子。”扶桐进门,人影坐在床边青丝微垂,视线望着屏风的方向双眸却是无神的。
扶桐心底一沉,容从锦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又下雪了么。”
扶桐回首,灿烂明亮的阳光落在大半间房内,光影清晰映出空气中飞舞的渺小灰尘。
“公子…”扶桐微哑了声音,指尖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扶着他的脖颈,低声道:“您再睡一会吧,我去请医官过来。”
容从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在心底回想最近几天是否有接触过会感染上疠疾的地方,不过片刻他就放弃回忆了,不由得苦笑,他每日出入的都是最危险的地方,犹如在刀尖行走,岂有次次侥幸的道理?
能撑到今天已经是他的运气了。
“扶桐,你每天都在我身边,怎么料理疠疾你心底也有数了,和李将军商量着处理吧。”容从锦俯身咳嗽了片刻,抬首道,“多听医官的意见…”
沉默片刻,容从锦忽然笑道,“幸好他不在这里。”
顾昭几天前就让他哄走了,这几日都在更安全的一片区域,附近百姓已经开始恢复生活了。
王爷想跟他共进退,但顾昭只要有这个心,他就极满足了。
“公子,您还顾得上这些!”扶桐眼角渗出一滴眼泪,扶着他躺下道。
容从锦只是按着锦被低声笑着,发烧、咳嗽、背痛再加上现在的视力损伤,他甚至学了些医术,自己就能给自己问诊开方,岂不是好笑?
“太子前线战事已平,正在将突厥人驱逐出羁縻州,你回去单独住七日,若是无事等疠疾平息了,就带顾昭回望京。”
“告诉太子…”容从锦停顿一瞬,倚着团枕轻笑,“不必了。”
太子必会倾尽全力护着顾昭,他们在这一点上从来都是有默契的,不必多言,其他事…他这柄刀也到了舍弃的时候了。
扶桐摧心剖肝似的难过,她跟了公子多年,也能暗自腹诽过公子哪里都好,只是太冷情了些,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却不曾想到会有一日他们公子也会对一个人动心,从此将他的感受、生活凌驾在自己之上,为他谋算。
可是这条路太难走了,扶桐行礼低声道:“奴婢去找医官。”
容从锦听到脚步声远去,手指在枕侧下意识的摸索了一阵,被衾冰寒唯有孤枕,他刚要收回手臂,忽然手指在床榻内侧触碰到一个圆弧形的东西,容从锦拿起来对着光看了良久,又用指尖摩挲半晌,才辩认出来是一枚平安扣。
他不用饰品,顾昭倒是有一枚,是翡翠做的在阳光下宛若一泓碧色深潭,那是顾昭幼时有一次生病了,高烧不退,众太医都道他挺不过去了,是皇后亲自上皇家寺院里求来的。
顾昭戴上这枚翡翠平安扣后高烧竟逐渐退了,保住了一条性命,皇后也不许他摘下这枚平安扣,顾昭就听话的一直带着。
容从锦将平安扣的软绳在掌心缠了两圈,缓缓收紧手指,心底酸涩又眷恋,不知道顾昭是什么时候将平安扣偷偷解下藏在床榻上的。
这幸福太过短暂,就像是春暖里的一片雪花,片刻就消融了,却在他心底留下了温暖甜蜜的印记。
医官来给王妃开了药方。
“念。”容从锦吩咐道。
“川穹、黄芪…”药童念了药方,容从锦摩挲着手心的翡翠,和他想得差不多。
“王妃注意休息,不用担心。”医官隔着幔帐,轻抚胡须安抚道。
这向来是他对旁人说的…容从锦温声道,“你照常行医,不会有人难为你的。”
医官也知道王妃粗通医理,不敢隐瞒低声道:“王妃明鉴,行医只有五分,另外五分要看天命,王妃命格贵重,自有上苍庇佑。”
“嗯。”容从锦沙哑着声音应了一声,他自知这疠疾来势凶猛,也不让身边人伺候,除了每日有人送汤药和饮食进来,他都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休息。
尽量养足精神和疠疾对抗,几日后,高烧不退。
容从锦觉得露出锦被的肌肤干涩滚烫,像是沙漠里干涸的沙砾,烈日灼灼连微风拂过时都能带来敏感的刺痛,头更是钝痛着一丝力气都抬不起来。
“水…”容从锦低声唤道。
身边却没有回应,他只能攒足了力气,探臂去碰床榻边小几上放着的茶盏,单手支撑着,手上却没有力气手臂一软整个身子猛地向下滚去。
屏风旁恰有一个人影走进房间,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扶住他,“从锦!”
第60章 无言谁会凭阑意
须臾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清新草木映衬着阳光的气息温柔笼罩着他,好像又回到了荷香飘散的莲池旁,和煦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 容从锦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不该来。”顾昭侧坐在床头让他依靠着自己的身躯, 容从锦胸腔起伏着攒足了力气声音沙哑的开口。
“可是本王是你的夫君。”顾昭单臂揽着他, 忽然意识到宽松的衣裳下的身躯又轻减了几分, 手臂不自觉的收紧了,尽力拥紧了他。
“咳咳,王爷出去吧, 有人照顾我的。”容从锦推他道,顾昭屹然不动他自己却没有力气在床上摔了个跟头。
顾昭把他安顿在床榻上, 笨拙的给他拍了拍被角, 被角以一个褶皱的角度堆叠在容从锦身边, 他低声道:“睡一觉吧, 本王陪着你。”
“出去…”容从锦咳嗽着坚持道,他将下半张脸都掩在了厚实的锦被里, 不愿让他呼吸自己吐出来的那些混合着草药味道的气息。
顾昭脱靴和衣躺在王妃身边, 修长手指拥在容从锦身后轻轻拍着, 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出…”容从锦无奈的说了一半, 顾昭倏然打断他,“好了, 从锦。”
顾昭调匀呼吸, 压抑住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 “你该睡觉了。”
他有很多委屈, 但是都说不出来,千头万绪的不知道从何说起,顾昭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他向来是不起眼的那个,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意见,什么事情都有人为他处理,若是没有从锦也许他一生都会如此浑浑噩噩下去。
可是意中人的出现是一个变数,像是墨色夜幕上撕开的一道缝隙,璀璨明亮的天光渗漏进来,人一旦见识到了真挚的情感,就会穷尽毕生去追逐这种温暖,顾昭虽然痴傻,却也依靠着本能行事,这种感情在他心底的重要性无限的放大。
顾昭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在位而不尽职,给他的王妃带来了多少负担,他的从锦必须艰难的担负起许多事情。
可是他和从锦成婚,明明只想两个人一起捉蛐蛐,午后在贵妃榻上依偎着打盹,像是小花和小黄软成两片扁毛团,顾昭难过极了,拥着从锦哄道:“我给你唱支曲子吧。”
“咳咳咳…”顾昭拿了茶盏给他,容从锦想要训斥他却咳嗽的停不下来,只能先喝茶压一下,顾昭神情温和的注视着他因病而憔悴的容颜,低声道:“风声轻,秋月明…”
顾昭跑调跑得十万八千里,基本每一个字都在不同的曲调上,听起来古怪好笑极了,但他的神情却极为认真、专注,容从锦咳声稍歇,刚直起腰望着顾昭的方向不由得怔怔出神,眸底蒙着一层白翳他看不清顾昭的神态,只能看见他逆着光的大致轮廓,顾昭的身型挺拔英武。
阳光笼罩着他,像是清晨漫过山间的薄雾,柔和而美好,顾昭接过茶盏放到一旁,线条流畅的手臂环抱着容从锦沉着声音又把曲子唱了一遍,停顿片刻低声保证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本王都会陪着你。”
“不用怕。”顾昭温声道。
容从锦并非给顾昭提供了一个毫无缝隙的安全房,他向来是习惯做两手准备的,他希望陪着顾昭,即使退一步也指望着太子照顾顾昭,倘若双重保险同时失效,顾昭不得不独自求生,他想要顾昭明白皇宫外的生活方式,物品的价值,怎么样合理的拿自己手中的物品跟别人做交换,不至于做出“何以不食肉糜”的疑问。
雍州的百姓疾苦,就是给顾昭展示了皇宫外的残忍一面,容从锦并没有全部刻意隐瞒,而是适当的让顾昭逐渐走出去,理解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但容从锦没有想到,顾昭看到雍州百姓的生活后的第一反应是,从锦还好么…
他是王爷,府城的人不敢强制拘着他,还是让他回到了山上的疠人所,本是来探望容从锦,却看到扶桐眼圈红肿,见到他视线躲躲闪闪,顾昭再痴也什么都明白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想插上翅膀第一时间陪着从锦。
容从锦执意要赶走顾昭,顾昭也不吭声,手指轻抚着容从锦额角被汗水打湿的发丝,低声道:“都听你的。”
容从锦这才放下心,朝他的方向笑道:“来年还要跟王爷赏荷呢,臣都记得。”
顾昭与他双眸相对,却见他一向清澈温柔的眸底毫无光彩,反应迟钝,低应了一声别开视线。
容从锦喝了药又迷糊着睡过去,顾昭在他床边坐了良久,忽然垂下首,握着他纤巧的手掌在他指侧轻轻吻了一下。
药童进来取药碗,看到顾昭的身影吓得连忙行礼,顾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首查看容从锦没有被吵醒,才拿起药碗跟药童一起离去。
“王爷,您不去休息么?”药童收起用过的瓷碗,迟疑一瞬问道。
顾昭站了片刻,转身掀开帐帘又要进去。
扶桐眼疾手快牵住顾昭一片衣角,急切道:“王爷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您答应过奴婢来看王妃一眼就走的。”
“本王已经’走’过了。”顾昭抚开她的手指严肃道,无论是扶桐还是从锦他答应的都是离开,但是他已经离开过房间了。
扶桐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顾昭钻了她的一个漏洞,扶桐拉着王爷的衣角已经是失礼,自然不敢用力,一时不察衣角布料从她指尖滑落,顾昭转身毫不犹豫的重新钻回了房间内。
王妃让她看着顾昭,现在王爷都弄丢了,她还留在外面做什么,扶桐跺脚咬牙也跟了进去。
*
阳光刺破阴翳,霜雪逐渐消融,春水在山涧婉转流淌,浅金色的阳光自窗棂漫入,给床榻上的容从锦渲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容从锦睡梦中也觉得舒适,每次他全身滚烫的时候,总有一片冰凉贴上来,反复为他擦拭,水痕带去了温度,对症的药也发挥了作用高烧退去,烧得昏沉闷痛的头逐渐恢复清爽,他微微一动,坐在圆凳上在床边打盹的人就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唔…”顾昭揉着眼睛爬起来,扑到床边兴奋的用手戳戳容从锦的脸颊,“你醒啦!”
容从锦:“……”
他本来还担心自己的视力损伤是永久性的,但侧首见到顾昭迅速逼近的大脸,年轻英俊的面庞上是溢于言表的兴奋,连脸颊都激动得红扑扑的。
他心底的担忧忽然就散去了,容从锦侧首望着他,沉默片刻,“你一直在这里?”
“本王不在,我不在。”顾昭连连摆手,竖起三指信誓旦旦的保证道,“本王是在外面陪着从锦的,刚刚进来。”
至于这个刚刚是多久,顾昭也说不清楚。
顾昭不知道照顾他几天了,也不用再担心传染的风险了,容从锦朝他招手,大狗狗立刻甩动身后的蓬松尾巴凑上去,熟练的摸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欣慰道,“你退烧了。”
“要喝水么?”顾昭问道,就像是一个服侍王妃的侍从,中规中矩关心的都是容从锦的起居,丝毫不在意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不用,王爷有不适的地方么?头痛么?”容从锦关心道。
顾昭老实摇头,容从锦又搭住他的脉凝神试了片刻才微松心弦,医术不是一日之功,他的医术也算不上高明,但是处理的都是疠疾,至少能分辨出疠疾的症状。
顾昭离开皇宫后在王府调养得不错,又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并未染上疠疾。
不过还需要观察几天。
明媚阳光斜斜探入室内,积雪反射着洁净的光,药香混合着室内燃着的安神香竟有几分像是游风拂过莲池旁送来的清爽气息,彼此静默无言,容从锦半晌打破沉默,“王爷连臣的话都不听了么?臣告诉过您不要来的…”
“可是你在这里呀。”顾昭犹豫许久含糊道,他向来是个听话的,习惯听从信赖的人的意见,他一反常态在指令和自己的意愿相悖时,他横下心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内心。
而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的决定都是极为错误的,顾昭眼神湿漉漉的望着容从锦,虽然还不知道错的有多厉害,但顾昭已经开始心虚了。
容从锦听懂了他的意思,再瞥见他不加掩饰的欢喜目光,心蓦地柔软了一片,过去几天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撑不下来了,是顾昭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他们才能重逢再次享受着片刻安静的光景。
顾昭疏于表达,他一直担忧顾昭分不清什么是“爱”和“照顾”,现在心底重石落地,人总是本能的规避风险,顾昭却能迎难而上,在他的世界里,顾昭一直笨拙而热烈的爱着他。
“我不能告诉王爷这件事您做的是对还是错,因为有些时候要依凭自己的本心行事。”容从锦低声道,“我只能告诉您,我很欢喜。”
顾昭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像是汇入璀璨星河。
“那本王下次还来陪你。”顾昭微一沉吟又小声道,“不过从锦还是不要生病了…本王不舍得。”
顾昭语气坦然,尾音微微上挑带出一点感情特有的甜蜜,容从锦病了数日,脸颊都瘦削了几分,下颌线流畅清晰整个人平添三分锐利,闻言这份锐利迅速退去,像是溪底带着棱角的石头,在溪水的冲刷下边缘逐渐柔和,容从锦轻叹一声,抬起手抚着顾昭的面庞温声道,“好。”
为了顾昭的这份心,他也会陪顾昭走到道路尽头。无论是悬崖还是生路,他们都再也不会分开。
雍州城的疠疾接近尾声,容从锦恢复精力也找不到理由拒绝营救七皇子,只能集结兵力向被围困一月有余的霜崖关发起进攻。
七皇子都快吃树皮了,就在他怀疑自己不能在回到繁华热闹的望京时终于迎来了救兵,不由得热泪盈眶。
“这位淳于郎将长于阵法用兵。”李将军带着小队迭州军数次跟淳于郎将交战,都铩羽而归没尝到什么便宜不免焦头烂额,又带着几分同为军人的敬意道,“能用这些乌合之众守住霜崖关,他也算是有本事的。”
“若能让淳于郎将重新归附就好了。”容从锦看着沙盘若有所思道。
李将军迟疑道,”但淳于…叛军首领本就是大钦兵将,如何能重新归附呢?”
背叛大钦的军将本来就是诛九族的罪名,淳于郎将再无可失,让他投降恐怕是难了吧。
容从锦垂首望向沙盘中心,象征着淳于郎将的兵力牢牢围困着霜崖关,容从锦轻声道:“将军以为淳于郎将打不过七皇子身边的守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