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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衡阳雁去无留意

    容从锦缓缓张开手, 手心里正是一支白玉点翠双凤纹簪,鸾凤振翅欲飞,清寂划过长空。

    可怜河边无定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世人只伤感丧在胡尘里的貂锦精兵, 又有谁来为那些女子叹息呢?连在史书里女子也只是在注脚上出现, 却也是赔进去了一生, 无声无息的。

    平阳公主违背身份与他说这些,实在是被顾昭皇室中难得的真情打动,顾昭看似痴傻却有一颗炙热的真心, 能看破虚妄直至事物本质,又有着慈悲和善念, 他甚至能站在平阳公主的角度上, 感受到她的心酸和无奈。

    容从锦指尖抚过簪子上的凤纹, 轻叹一声, 他在顾昭面前也是时常自惭形秽的,他能看穿许多人, 唯独顾昭他无所遁形, 只能停下脚步用真心相对。

    碧桃被打发到外面, 这番密谈她并未听到, 容从锦掀帘出来,碧桃正站在阳光下望着远方出神, 容从锦心中奇怪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眺望, 见远处帐子掀开, 一个身着银月袍的郎君正急匆匆的追着一位年轻姑娘, 那位姑娘相貌秀美依人,眉宇间却带着坚毅的飒爽英气,似江南烟雨遇上了冰河万里, 此刻正满脸的不耐烦。

    她梳了个凌虚髻点缀着两支攒花红宝石海棠簪,一身玫瑰紫洒金八幅裙,实在是艳丽夺目,像阳光似的见之不忘。

    “芙儿!”那郎君焦急唤道。

    “住口,谁允许你这么唤我的?”那女子顿然呵斥道,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转头斜睨着他,双手环抱,“你房里那些污糟事,实在不必来烦我,你我既做了这挂名夫妻,以后各过各的就罢了,你若敢再近前一步,我就让你再尝尝姑娘的鞭子。”

    “是是。”郎君被她训得哑口无言,额角上迸出一缕青筋,却也只能屈辱的弯腰拱手,简直是祖母训斥孙子般。

    “哼。”姑娘转身就走,甩了他一脸的不屑,明霞裙在阳光下荡起一抹瑰丽鸿光。

    那郎君似乎察觉到远处碧桃的视线,朝他们的方向望来,碧桃垂眸不敢再看,容从锦却站在她身后微微倾身行了半礼。

    含笑低眸皓如皎月清晖,唇边一点笑意温柔谦和,似玫瑰枝梢上渲染的薄红,脖颈弧度优美纤长,肌肤洁白如雪,丽如红艳露凝香,随着行礼的动作,纤腰上郁金衣带一角翩然在风中飞扬。

    以他如今的身份,实在是不必对这郎君行礼,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礼乃是还礼,报应不爽,婚事上由他创造的种种阻碍,如今前账皆清了。

    郎君一头的官司,面上青红交错甚是好看,满口的牙齿都险些咬碎了,若不是容从锦将他丢在忠勇伯府的湖边,让他在望京丢尽了颜面,他又何必远去西北娶一个对望京不知根底的秦氏?如此粗鄙!

    他又不敢对容从锦不敬,强压着愤懑行礼随即迅速消失在小路尽头,腰间一个月白的香囊上一行糅合了情丝的纤巧字迹泛起银光。

    碧桃并未看清,却心知那上面绣的必然是“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碧桃。”容从锦唤道,“我们该回去了。”

    “是。”碧桃立即惊醒。

    碧桃跟在他身边,低声道:“公子,奴婢当时对西枝尽是嫌恶,也觉得您对她罚得太轻了,现在却有些可怜她了。”

    “什么?”

    “真心错付,于陵西一心和秦娘子修复关系,却还系着西枝给他绣的香囊…见异思迁,奴婢还劝您一心一意的和于公子过日子实在是大错特错,这种人不值得。”碧桃道。

    “你错了,他不是见异思迁,而是心中始终只有自己。”儿女情长,怎么比得上功名利禄鹏程万里?于陵西自诩为做大事狠得下心肠,莺娘西枝都是他大事路上的牺牲品,秦娘子家世比她们更好,也就更有利用价值。

    于陵西才会压下脾气伏低做小的去讨好她,他心中此刻想的全都是卧薪尝胆,等他敲骨吸髓榨干了秦娘子最后一点价值,秦娘子也会被一脚踢到一旁和西枝无异。

    这才是于陵西。

    碧桃背脊都沁起寒意,甩开不适道:“还好公子没跟于陵西成婚。”

    “我若是跟他成婚,生活倒也简单了。”于陵西的心思太好猜了,不像顾昭一颗真心都落在他身上,他有一点分神顾昭都能察觉到出来。

    两情相悦,说来简单纯粹,要维持这份感情他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啊。

    容从锦本是个怕麻烦躲懒的性格,为了顾昭不得不走到阵前来搏杀,艰难险阻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闯过去,无非是同生共死罢了。

    回到瑞王府的帐子,顾昭还没回来正在太子妃那边朝他招手,剑眉星目间笑意灿烂,容从锦笑着走过去向太子妃行礼:“娘娘…”

    “从锦。”顾昭过来抓他的手,神秘兮兮把他牵到太子妃面前,“你看嫂嫂有什么不同。”

    “王爷。”太子妃面颊染上了海棠花瓣似的嫣红嗔怒道,身后两个侍女也跟着掩唇偷笑。

    容从锦一头雾水,太子妃妆容精致,发间插着一支通透翡翠簪肌肤如雪与平时并无分别,“娘娘气色甚佳。”

    “我要当哥哥了哦!”顾昭忍不住道。

    “不是哥哥。”太子妃大窘,“是叔父。”

    “叔父听起来好老。”顾昭撇嘴,他还是想当哥哥。

    这一来一回,容从锦已经升起一丝明悟,望向太子妃目光染上欣喜,不禁垂眸视线在太子妃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打了个转,“恭喜娘娘,贺喜太子殿下了。”

    容从锦惊喜交加,四皇子近来多荒唐事,太子妃在此时有孕于东宫多有助益,这个孩子说不定是有极大机缘的,太子妃如何听不出容从锦诚心实意的祝贺,笑容真切了几分让容从锦上前两步,亲热的拉住他的手:“你贺喜本宫,却不知何时才能让我也来贺喜你呀。”

    容从锦面上笑意一僵,太子妃轻轻带过:“你们还年轻,也不着急。”

    顾昭本来王妃没来前已经围着太子妃转了好几圈,闻言抬首凝视王妃,情不自禁道:“那本王就要做父亲了。”

    这时候怎么记得自己是父亲了,容从锦来不及吐槽,头微垂了下去做出羞怯的模样,好避开这个话题,太子妃闻弦而知雅意,而且她是少数知道容从锦代替太子去了益州的人,对太子有用的人她也要维持双方的关系,不好再紧逼他转开道:“那你更应该让王妃少操些心,本宫可都听说了,你整日的玩蛐蛐,斗金雕像什么模样。”

    “身为皇子,闲来也要温一温书的。”顾昭在皇位上是没有指望的,但是读书能使人明理,容从锦显然是心有丘壑阅遍群书的,能让他看得上的夫君总不能只会斗蛐蛐吧?

    “王爷心思纯净,臣也喜欢蛐蛐,我们只怕都是不上进的。”容从锦不忍顾昭被训斥得垂头丧气,忙接过道。

    太子妃一顿,望着容从锦一双盈着秋水的美目流盼多了些温柔的笑意。她和太子不同,心思最为细腻并不按常理像太子对容从锦心绪复杂,将他视作一柄无鞘的利剑,既想用他又不得不提防着,而是凭着自己观察,越是细节入微处越能体现出瑞王与瑞王妃的感情,他们俩的情分实在是做不得假。

    或许真相没有那么扑朔迷离,也不像太子觉得容从锦所图甚大,情之所牵,容从锦才会为太子谋划。

    *

    围猎内,四皇子手搭弯弓,随手射了两只野兔,远远瞧见一个灰甲侍卫行马过来,狭长的丹凤眼内精光流转,挥退身边人,侍卫遏转马头,在他身边道:“都准备好了。”

    “好。”四皇子手指紧了下弯弓,缓声道。声音里仿佛沁着寒冰,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琼林苑背靠山脉,群山起伏花木繁盛,偶有鹰啼曳过碧蓝天穹,林间溪流潺潺,有水流经过的地方就有兽群饮水,因为向来围猎不驱赶野兽,只拦住深山去处,猎场内野兽还是分散了一些,唯独水源处的猎物多一些,对狩猎魁首有意的队伍就会逗留在水源处。

    定远侯府世子已入军营,不在东宫效力自然也分了一支队伍出来,不便偏帮太子,见太子的队伍也到了水流上游,驭马回首与太子擦肩而过时却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落在旁人眼里就是跟太子行礼,太子唇角微扬起笑意,手握马鞭在溪流下游逗留片刻,修长手指搭住弓弦指向对岸林丛的一只母鹿,片刻却将弓缓缓垂落,野鹿最是警惕,透过青翠树叶隐约见到了马匹一角,立即惊起飞奔,转瞬逃得没影了。”殿下为何不射杀此鹿?”秦征今日一身甲胄,如一柄开锋的利刃跟在太子身边恭敬问道。

    “这鹿有泌乳,杀了它小鹿也活不下来,舐犊情深便留下它吧。”太子道,秦征肃然起敬行礼道,“殿下仁善。”

    后面有一个玄色甲胄的郎将不禁握紧了手里的长枪,他本是太子府的副统领,本以为容逸走了这统领之位就应该落在他身上,却不想凭空冒出一个秦征来,虽然太子暂时未设立统领之位,却对秦征颇为信重,这秦征又如此会吹捧,眼看这统领的位置就要旁落。

    他唯有立下大功,才能重新获得太子的信赖。

    侍卫回禀,玄甲郎将上前道:“殿下,我们的人在山腰发现了棕熊的踪迹。”

    太子部将不由得激动,已经有数年没在琼林苑御猎中发现过棕熊了,若是能猎到棕熊今日也不用再猎了,必定能夺得魁首。

    “走。”太子掉转马首。

    惊起鸥鹭,烟尘飞扬,林间露珠沁在泛着冷光的银甲上,无端透出一抹肃杀寒意。

    山林间雾气飘渺,下雨了,路面湿滑冲刷得足迹消失了大半,侍卫下马仔细查看半个脚印,抬首激动道:“殿下确实是棕熊!往山那边去了,这足迹新鲜它应该还没走远。”

    “追。”太子一行人深入密林。

    行了半晌,人困马乏,终于在洞穴前堵住了棕熊,棕熊不住低声咆哮试图驱赶太子的队伍,副统领李适连忙让人熏烟逼出棕熊,又让侍卫散开,围成包围圈防着棕熊逃走,太子一匹白马,闲闲立在一旁,不免落了单。

    茂盛枝叶间,闪烁着锐利寒光的长箭对准了太子背后。

    “吼!”一声巨大兽吼,如惊涛拍岸响彻山林。

    却并非是棕熊的吼声,而是虎啸声,四皇子惊慌转身,满弦的弓箭倏然射出,却偏了准头擦过虎颊,在兽头上带出一道血痕,那老虎被激怒,当即凶性大发,更是悍然扑过来,森白的牙齿在半空中咬了两下,寒风都被它咬成了齑粉。

    四皇子身边的人顿时大乱,刺杀太子这种隐秘的事,四皇子带来的都是心腹,只有十几个人如何抵抗得了猛虎?顿时心神大乱想要四散逃跑,却又不敢只能护着四皇子向后撤退。

    “保护殿下!”

    “保护太子殿下!”两边的人刹那间扬声道。

    四皇子惊慌间朝太子方向望去,太子正冷冷望着他,从袖口摸出一个灰扑扑的空袋子朝他亮了一下,袋子下边似乎沾了些水汽,有些潮湿。

    四皇子顿时睚眦欲裂,棕熊不过是个引子是李适讨好太子心切,他的人刻意引着他几日前就发现了棕熊痕迹,果然太子一入围场就朝这边过来。

    真正的杀招是是他早就让人运来的一只喂过人的猛虎,太子身上被沾染了吸引猛虎的气味,这猛虎就会朝他撕咬,连钢铁都能咬碎何况人躯?

    四皇子慌忙脱下外衣向旁边一丢,但他身上早就被容逸下属在上风口扬满了吸引猛虎的药粉,在已经双目赤红的猛虎眼里整个人格外醒目,那猛虎扑过来,无视一路上阻拦它的侍卫,几个人瞬间被它撕成一道血光,直朝四皇子扑来。

    “啊!”四皇子一声惨叫,举臂格挡。

    弯弓连着右臂都被硬生生咬碎,老虎低头,铪铪喷着热气,一爪按着四皇子身躯,就要往他喉间撕咬。

    “哧!”寒光破开水汽,缀着长羽的硬箭刺入兽皮,血光四溅。

    “护驾。”太子扬声道。

    “保护四皇子!”太子身边的人扬声道,箭羽朝猛虎的方向射落。

    就是避着四皇子的方向,不少人都失了准头,猛虎压在四皇子身上中了两三箭,其中一箭正好射中老虎眼瞳,倏然间猛虎不管不顾的在四皇子身上胡乱咬了几口。

    “啊!救命救…”四皇子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连呼救声都变得虚弱了。

    太子的救兵终于赶到,侍卫用长矛驱赶猛虎,猛虎被长矛刺中顾不得四皇子,向后退去,刚离开一步太子一箭射穿了猛虎咽喉。

    猛虎轰然倒地。

    四皇子已经是不成人形,太子的人急忙忙放了响炮,唤人来救援,太子亲自下马查看四皇子伤情,四皇子躺在血泊里,失了一臂满身的伤口不住的淌出血来,片刻就洇红了一大片土壤。

    太子半跪在他面前,修长手指按在他颈侧,察觉到微弱的几乎不可见的震动满意一笑,少顷抬手,低声道:“你敢动顾昭的心思,就该料到此招。”

    竟想轻轻揭过,真是可笑。

    狩猎到一半,四皇子被满身是血的抬了出来,鲜血滴撒了一路,建元帝看到四皇子的惨状竟然吓得跌足摔倒在地上,回过神来一叠声的唤太医来给四皇子诊治。

    贤妃看到四皇子的模样惊惧得花容失色,只知道跟在四皇子身边一句话也不会说了,四皇子弄成这样,围猎自然是顾不上了,皇帐内,太医换了四五个都是不住叩首,只用银针金创药之类的为四皇子止血,竟没有一个敢开方的。

    “陛下、娘娘…”太医院院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建元帝和贤妃说不出话来,皇后代为问话,“情形如何,速速讲来。”

    “臣无能,臣等无能。”太医院院首带着数个太医跪倒在地,“四皇子只怕是药石难医,只能指望蓬莱仙术了,依臣愚见还是立刻挪回宫中,这样日后…”也便于料理。

    “大胆!”贤妃勃然大怒,美艳面庞上尽是怒容,一个嵌金纹果盘便摔在了太医院院首的身上。

    “倒也不是全无机缘,陛下前日齐州不是给您进贡了一株灵芝…”玉玄真人颇得建元帝信赖,竟这个时候也留在建元帝身边。

    “昇儿受了这么重的伤,受不了补,还是用药温养着慢慢医治吧。”建元帝目光闪烁连忙打断玉玄真人,齐州进贡的灵芝足有数个巴掌大,红光莹润烟霞笼罩,这么大的灵芝世所罕见,玉玄真人亲口说过,要是由他亲自开炉炼药,这株灵芝足够他延寿百年的,若是炼药时得到星辰滋润甚至能让他得登仙途。

    几个皇子间他最宠爱四皇子,但是跟仙途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何况四皇子若是知道父皇有仙缘,估计也不愿意挡了他的仙途吧。

    “陛下!”贤妃闻言跪倒在地,匍匐在建元帝脚下美目垂泪,再顾不得什么仪表,抓着他的衣摆不住叩首恳求,“您救救他,救救他吧,昇儿是您的亲生孩儿啊!”

    “您从小看着他长大,这个孩子一向最敬仰您了。”

    贤妃不相信太子找来的玉玄真人,不过那株灵芝她是亲眼见过的,确实罕见不似凡物,这些太医都没有用,若是服了灵芝,或许四皇子还有一线生机,她唯有四皇子一个皇子,血脉亲情如何割舍得了。

    “这种仙药,昇儿如何受得了?开库房找好的药先给他补着吧。”建元帝丝毫未动,一个服了仙药也不一定能保住的皇子,和他至少能延寿百年甚至得登仙途比起来,孰轻孰重自然分明。

    贤妃不住哀求,声泪俱下,如芙蓉花上盈着的一点弧光,好不可怜。

    “陛下就算您不看在昇儿的面子上,也要看在清染的面子上,她可是不日就要和亲了,您怎么舍得让她的亲哥哥…”贤妃话音未落,建元帝冷道,“贤妃,你莫失了仪态。”

    平阳公主是为了大钦和亲,而不是为了他的兄长,难道兄长挺不过这一劫,她就对大钦生了怨怼,有了反心么?

    贤妃话头倏然即止,扑到四皇子床边不住痛哭。

    皇后瞥向建元帝冷硬面庞,又轻睨贤妃泪水涟涟,泣不成声的模样,即使她深恨贤妃,此刻也不由得觉得齿寒,燃着香炉的室内,手臂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寒意。

    虎毒不食子,原来在建元帝心里他最宠爱的四皇子,还比不上虚无缥缈的仙途。

    第42章 从风一夜满关山

    秋日尚有芙蓉盛开, 葳蕤青翠枝叶掩映,月明星稀,浅疏的雪却飘落了下来。

    “下雪了。”容从锦站在窗边低声道, 稀疏的雪粒被风雪卷着, 少顷竟连成一片银丝, 银装素裹鹅毛大雪飘扬坠落在枝梢, 衬着清冷月色泛起寒光。

    娇艳绽放的芙蓉还在盛放,转眼间浅黄色的花蕊间盈满了晶莹冰霜,风雪忽过, 整片芙蓉花丛掩落无踪。

    顾昭盘膝坐在床上,暗自低头愁苦, 围猎进行到一半, 所有人都在琼林苑的殿宇里暂时住下了, 在外族面前颜面大失还在其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顾昇还能不能保住性命,不知多少人心生惶恐, 夜不能寐。

    “王爷怎么了?”容从锦取出一件早就收到箱笼里的貂衣, 围到顾昭肩上好整以暇的帮他仔细拢上, 才坐在床边低声问道。

    “本王看过了, 四哥流了好多血,可能…”顾昭停顿一瞬, 叹道:“本王怕他撑不下去。”

    那彼此都省了麻烦, 容从锦却不能将心声说出来, 低声安慰道:“四皇子吉人自有天相, 王爷不必为他过于担心,贤妃娘娘已经日夜守着四皇子了,想来很快就会康复了。”

    顾昭摇头, 面上愁闷并未消退,容从锦心中却有一丝好奇,轻声问道:“王爷,四皇子数次羞辱您,还曾经带您去那种腌臜地方,惹臣对您生气,您都不记恨他么?”

    在贤妃势大的时候,即便是皇后和太子也不得不退避其锋芒,自顾不暇,顾昭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了多少奚落,顾昭应该是记得的。

    顾昭沉默,闷声道:“是该恨他的,他欺负本王不要紧,可是他欺负母后…但本王也没想过要四哥死。”

    他不知道这场争斗何时能收场,可是他还记得小时候书房外四哥给自己的一颗琥珀糖,是甜的。

    “王爷心善。”容从锦的头轻倚在顾昭肩上道,他却是个狠心的,只盼着四皇子早日送命,连带着贤妃一道捎上最好。

    顾昭让容从锦伏在自己膝上,抽出他的发簪,青丝垂落似光滑的绸缎拢在他修长脖颈一侧,宛若一只温驯俯身的天鹅,室内暖意融融,时光静好。

    顾昭的担忧成了真,过了午夜,大雪纷飞,积雪映在枝梢似披覆了一层薄纱,贤妃担忧得在房内不住踱步,四皇子躺在床榻上面若金纸,终于有一个侍卫匆匆奔入院内,廊下侍女早就等候多时,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至宝:“娘娘。”

    侍女谨慎的将一个锦匣捧到贤妃面前,贤妃青丝鬓边一支芙蓉钗虚掩着,几缕发丝从她额角垂落,她却顾不上了,屏住呼吸急忙打开锦匣。

    锦缎上安静躺着一支灵芝,光线流转间竟有一层红光覆盖其上,形态饱满如仙山兰草,仿佛服下就能再活一万年。

    贤妃看着这支灵芝,险些又泣下泪来,单手掩住胭脂微微晕染的红唇,连声道:“好好。”

    她的昇儿有救了。

    “快把这灵芝煎药,和人参鹿茸等物一同入药,给昇儿服下。”贤妃急切道。

    “且慢。”廊下有人急忙唤道。

    推门进来,正是五公主。

    平阳公主仍穿着围猎那日的衣裙,琼林苑毕竟是狩猎园林,再精细仍有泥泞,平阳公主衣摆上也不由得染上了一点泥痕,她却顾不得换一身衣裙,匆匆行礼道:“母妃。”

    “我要救你哥哥,连你也要拦本宫么?”贤妃捧着灵芝,纤细染着凤仙红的白皙五指轻轻颤抖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退后一步质问道。

    “母妃三思,哥哥的伤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更何况是一支灵芝,这支灵芝又是父皇的心爱之物,母妃若是用了这支灵芝怕是不仅保不住四哥,还会惹恼了父皇啊。”平阳公主殷切恳求道,“您放下灵芝吧,四哥已经走了,您就当为了我…”

    “为了外祖罢手吧。”

    “你这个狠心的东西。”贤妃后退两步,一直到腿撞在了床角的木蹬上才找了一丝力气依凭,食指尖直指平阳公主,保养得宜的美艳面庞上挣出一丝狰狞,怒斥道:“做父母的就算有一丝希望也会去救自己的孩子,他是你亲哥哥,你不说豁出性命去救他,还要来拦着本宫!”

    平阳公主年轻与贤妃相似的姝丽面庞上浮起一丝伤感,低声道:“母亲,我知道我比不过四哥,但我也是您的孩子,您也亲过我,给我做过小衣裳的呀。”

    “我怎么会害您?”若是她能做这株灵芝,今日削肉还母倒也痛快,但是她只能看着母妃兄弟一步步落入不归途,何其诛心。

    “拿去煎药!”贤妃将灵芝塞进侍女怀里,警惕的望着平阳公主,一双含着风情的美目里只剩下神经兮兮的紧张,微弓着身子,像是护食的母兽似的将气息渐弱的四皇子挡在身后。

    几个侍卫将平阳公主拦在中间,她只能看着贤妃手下的侍女将灵芝剪做几段烹药,硕大的灵芝转瞬就融在了冒着气泡的漆黑药汁,贤妃看到了四皇子的指望,眼底冒出一簇光芒,像是黑暗中窥见光明似迫切。

    平阳公主不忍再看微微侧首,面庞上有水痕一闪而过,药汤刚刚煮好,贤妃就迫不及待的扑上前,侍女半扶起四皇子,贤妃将还滚烫着的药汤吹凉了些迫不及待的一勺勺灌入四皇子口中,乌黑的药汁顺着四皇子唇角流淌。

    贤妃却顾不上给他擦,一点点将药汁喂给四皇子,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坠落在锦被上。

    “贤妃,你做什么!”声若洪钟,压抑着汹涌怒火的声音响起。

    身着常服衣角绣金龙的身影嘭得一声推开大门。

    贤妃纤巧身子微微一颤,丢开勺子,一手按着四皇子肩膀,一手拼命将青瓷药碗抵在四皇子唇边,尽可能多的将灵芝化作的药汤往四皇子唇里灌去。

    药汤泊泊的从四皇子唇角落下,刹那间浸湿了大片衣襟,在浅色的锦被上洇开一层深色阴影。

    建元帝勃然大怒,劈手夺过青瓷碗,见碗里还剩下一层汤药,当即服下,连最后一滴都饮尽了丢开青瓷碗:“真人这…”

    玉玄真人落后一步,望着在地上摔成几瓣的青瓷碗,煞有介事的掐算了一番,朝建元帝神色凝重摇了摇头,建元帝立即面色铁青,今夜玉玄真人匆匆来见他,有要事求见,开口便道察觉宫中库房似有异动,似乎是宫里的灵芝仙草有人动了,紫薇星闪烁,蒙上阴影,周边小星抢夺紫薇星的光亮后坠落,恐生不详。

    闻言他就猜到定是贤妃盗药,他一向宠爱贤妃,宫中任由她分皇后执掌后宫的权力,也只有她做得到。

    “陛下虽服下了灵芝,但所用不多,又未经贫道炼制仙丹,恐怕只能延寿两年。“玉玄真人满面遗憾,轻捋雪白胡须道。

    建元帝面色铁青,喉间咯咯作响望向贤妃,哪里还记得她是自己宠爱多年的贤妃,只拿她当作挡了自己仙途的仇敌,长生不老和延寿两年,这落差太大了。”父…父皇。“就在建元帝要处置贤妃时,若不可闻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几乎要被窗外风雪拂落在寒风里。

    “昇儿!”贤妃喜极而泣,俯身拥住失了一臂的四皇子,低声道,“你好起来了。”

    烛光摇曳,宫灯映亮寝殿,四皇子面色竟红润了一些,微多了些力气道:“母妃…”

    建元帝神情闪动数次,还是露出了慈爱走到四皇子床边道:“好些了吧,不枉父皇赐给你的一株灵芝。”

    “谢父皇。”四皇子混沌中支撑起来谢恩道。

    贤妃美目中流露出愤恨,她虽是妾室却也做了十几年养尊处优的妃子,盛宠不衰即使知道枕边人狠心,却是对他的结发夫妻和太子的,何曾想到有朝一日这剑会砍到自己身上。

    四皇子问道:“狩猎结束了么?”

    “你还管这些。”贤妃拥着他单薄的身躯道。

    “三哥赢了吧,又是他赢了。”四皇子声音逐渐低落,“本王一向是争不过他的。”

    害人终害己,本是不想被蚕食生出的一条毒计,却不想太子早就看破却不动声色的将计就计,三哥算得准,手腕狠戾,他远不及三哥。

    “灯怎么暗了?”四皇子低声问道,左手伸在半空中贤妃连忙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握住了一块寒冰,心顿时止不住的往下落去,凄厉唤道:“昇儿!”

    贤妃拼命裹着锦被拥住四皇子,四皇子探在半空中的手陡然垂落,砸落在了床榻上。

    “四哥!”平阳公主跪倒在地,泣声道。

    侍女惊慌跪了一地,暗黄的烛光在寒风中左支右绌,终于哧的一声,湮灭在风雪里。

    “贤妃!”建元帝伸在半空中想要抚上四皇子面庞的手僵在半空,怔了片刻,怒道。

    “四皇子没保住,这株世间罕有的灵芝也浪费了,你现在满意了。”建元帝恨不得赐死贤妃。

    “浪费?”贤妃痴痴抱着四皇子的尸体,朱唇轻启低喃了几次,倏然仰首大笑:“哈哈哈!原来这株灵芝用在您的孩子身上就是浪费了!”

    “就是一只狗,一只猫也比您有情意的多,您这样的陛下生什么皇子?自去做神仙吧!”贤妃讥讽道。

    “啪!”建元帝一记响亮耳光抽在贤妃光洁白皙的面颊上,半插着的芙蓉钗飞出去,当啷一声摔在地面上。

    建元帝没留手,贤妃面庞刹那间就浮肿起一指高的红痕,她却丝毫不畏惧恣意笑道:“您冷漠至此对亲子都没有怜悯,您的儿子也是一模一样,臣妾就睁眼看着,好好的睁眼看着太子是如何对您的!”

    “贤妃失心疯了,来人将她带下去。”建元帝收回手,对疯妇连一面也不愿见,转身道,“打入冷宫褫夺封号。”

    “父皇!”平阳公主叩首道,“母妃是急糊涂了,您看在母妃失了亲子,儿臣又即将远嫁的份上饶恕她吧。”

    建元帝不好在平阳公主面前处置贤妃,冷哼一声:“贤妃禁足青鸾宫,无诏永不得出。”

    爱时青鸾宫便是凤阙楼阁,即使是皇后凤宫也不过是一步之遥,恨则是她华贵的囚笼,锁骨断翅永无光亮。

    建元帝拂袖而去,对他们再无一丝眷恋,平阳公主深深叩首,等建元帝离去,起身拥着贤妃轻抚着她面上的伤痕:“母妃,平阳还在…”

    钦启元二十年,四皇子殁,建元帝痛失爱子破例封宁亲王,以亲王之礼下葬。

    钦启元二十年,平阳公主远赴突厥和亲。

    宁亲王的葬礼虽是亲王规格,但是办得仓促,数日就要下葬,规模还不如一个宗室子下葬,灰墙青瓦王府临时设置的灵堂内,四周用白绸点缀着,廊下挂了两盏糊了白布的灯笼。

    瑞王携王妃来送宁亲王,顾昭给他上了一炷香,王妃在一侧下拜还礼,她青丝拢得整齐鬓间只点缀着一支白玉簪,眼眸干涩未见哭过的痕迹,神情也是淡淡的仿佛不是很伤心。

    太子做足了兄弟情分也来送宁亲王,捻了一株香微拜了拜,修长蕴藏着力量的手微微一侧,就有侍从垂眸恭敬接过他手中的香,插.入香炉里。

    “青鸾宫到!”贤妃娘娘囚禁,来的是她往日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不知道为了出宫废了多大力气,宫女迈过门槛,见到满屋的贵人不禁瑟缩道,“贤妃…贤妃娘娘叮嘱奴婢要代她为宁亲王上香祭一杯水酒。”

    “兰草。”四皇子妃轻声唤道,身后有一个侍女微微一拜,引着宫女上香祭酒。

    “舐犊情深。”太子在一旁负手而立,低声道。

    容从锦望向立在殿内光风霁月的太子,缓缓垂下眼眸,一箭双雕太子该满意了。

    平阳公主婚事将近不便前来,寒风卷着干燥的雪粒,鲜艳芙蓉花凋谢,唯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皑皑,天穹映着透彻的明光。

    长亭外,建元帝亲自来送她,平阳一袭红衣身着公主礼服和建元帝拜别,父女情深,瑞王在皇子间只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容从锦跟在他身后更是隐在了人群里,微垂着首眼角余光只睨见平阳公主一点衣角,却记起那夜她湿了鞋袜来见瑞王的模样。

    “我本将哥哥的事情托付给了王妃,想不到却来得这么快…”平阳公主笑容苦涩,怅然中却带着一抹解脱,喃喃自语道,“也好,我自己料理了,也放心。”

    突厥人的马车摇晃着远去,扬起一路细密的烟尘,队伍中三乘马车四角上系着的铜铃在风中轻荡着,发出一路悦耳的响声。

    顾昭眼圈微红,望着突厥人远去的背影低声唤道:“五姐。”

    回到府中,顾昭又是几日的茶饭不思,看到一道小菜就想起不知道平阳公主有没有得吃,气温一日日转冷,他又担心平阳公主一路北上,受不了严寒那些突厥人会慢待平阳公主。

    容从锦几次劝了,向来很听他的话,无论有什么心事,转头就抛在脑后的顾昭这次却沉默不语。

    “本王看那些突厥人对五姐并不恭敬,在望京尚且如此不知到了突厥他们又会怎么对五姐。”顾昭低声道。

    容从锦呐呐无语,自古只有国力强盛宗师女远嫁才能称为和亲否则只是自欺欺人的割地赔款,宗室女带了公主的名号和亲的数不胜数,她们不过是一个象征的符号,是洋洋得意的携着金银回到草原的一个附属战利品,证明他们的强大。

    突厥人又见到了四皇子身死,知道平阳公主在大钦没有势力,虽是公主却与普通宗室女无异,她的前路比其他人更为渺茫。

    “王爷别想这些了,再过半年你就要做叔父了,想好要给孩子准备什么礼物了?”容从锦轻声问道。

    顾昭勉强提起精神:“自然,这是兄长的第一个孩子。”

    “本王都想好了,从库房找出了一块上好的美玉,又寻能工巧匠给孩子打了一枚玉雕的蛐蛐。”顾昭得意道。

    容从锦:“……”

    “王爷选得极好,只是太子殿下可能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不如多选几件礼物一起送去。”容从锦温声道。

    顾昭双手环抱,斜睨着他道:“从锦不喜欢蛐蛐?”

    “怎么会。”容从锦环顾四周无人,在他面颊上轻吻了一下温柔道,“臣的夫君喜欢,臣自然也喜欢。”

    顾昭不禁露出笑容,抚着自己面颊痴痴笑了两声,又凑过去吻王妃染着玫瑰汁子般的嫣红唇瓣。

    “倘若是本王死了,从锦一定会很伤心吧。”顾昭已经不是少年了,覆在容从锦身上吻得气喘吁吁彼此情动,气氛正好时忽然道。

    “王爷胡说什么呢?晨起就是死呀活呀的。”容从锦被吻得双眸浮起一抹潋滟水光,喘息着微微侧首,不禁皱眉道。

    “出嫁就要以夫为天,但本王看这也未必。”顾昭深沉道,“四哥死了,四嫂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时常去逛青楼,左一个右一个的纳进王府,四王妃能与他有多少情意?”顾昭问道,又自问自答道,“自然是没有的,四哥又是’做大事’的皇子,哪里顾得上王妃?”他的从锦也是鲜活的,若是他这么做肯定伤透了从锦的心,他死了从锦肯定如释重负回定远侯府去,哪里会想起他?

    “从锦不会像四嫂的。”顾昭低声笃定道,“从锦心里有本王,你会难过的。”

    “但你不要难过太久。”顾昭吻他面庞像在亲吻着一块无暇美玉,轻声道,“本王盼着你欢喜。”

    最多为他难过两三天,从锦就能恢复平时的模样,这就最好了,若是死后真有魂魄游荡就是意外之喜了,他可以飘来荡去依旧陪在王妃身边,等百年之后两人依旧手牵手去碧落黄泉。

    “王爷别再说这些胡话了。”容从锦一双桃花眸眼角沁出一点水汽,单手紧紧攥着顾昭衣角,力气大得丝绸的亵衣上刹那间出现数道细密褶皱,几乎扯破衣裳,声音却依旧柔和清澈,“若是您敢在臣前面离去,臣就要犯下大不敬的罪了。”

    他一改避世性格,甚至入了太子的眼就是求一个顾昭此生安稳,现在顾昭却跟他安排起这些了?

    顾昭转瞬就忘记了他说过的话,嘿嘿笑着拥紧了王妃,抱着他滚到了幔帐深处,一路细碎珍惜的吻沿着容从锦眉心落下,似雪花飘扬落在傲雪寒梅的花瓣上,为寒梅装点,疏冷梅香温柔拢在他们身侧。

    *

    太子还是派人去琼林苑把那头棕熊猎了来,制成一张熊皮毯子送给顾昭御寒,顾昭只坐了一下就抱怨棕熊皮毛针扎似的硌着他,容从锦让人顺了几遍,他才勉强坐得下去。太子妃身子逐渐重了,皇后免了她入宫拜见,只让她在东宫休养,又拨了几个好服侍性格和顺的宫女来伺候太子妃。

    容从锦坐在茶床边,手中握着一卷书,垂眸读书,顾昭亲捧着一个浅蓝色珐琅手炉进来,往里面放了香片轻放在容从锦手边好奇问道:“在看什么呀?”

    “《礼记》”顾昭念道,“怎么看这个?”

    容从锦合上书卷浅笑道:“闲来无事看一看罢了。”

    顾昭注视着容从锦,像是在看一尊玉器,任何光影的折射都逃不过他的眼眸,容从锦无奈道:“没什么,只是臣母家兄长科举又落榜了,来年他还要再考,臣想着帮他压一下题目。”

    “兄长。”顾昭肃然起敬,“兄长还考科举呢?”

    “不是臣的兄长…是大伯家的次子。”容从锦解释道,“他考了数年不中,臣有些担心。”

    大伯家的次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他们家大约都是没有这个才能的,偏他身体不好,比不上兄长能从军,也不用父亲压着,自己咬着牙一定要考一个功名回来,给定远侯府正名他们不是一家子泥腿子,也是有诗书才学的。

    “那有什么,让父皇给他封一个吧。”顾昭不在意道,容从锦笑着抱住手炉,“兄长不会答应的,他铆足了劲一定要给定远侯府争一个荣耀回来。”

    “说起来,于陵西中榜了吧?”顾昭忽然道。

    “臣不知道。”容从锦笑容微微一僵含糊道,他跟于陵西连话都没说过一句,顾昭的飞醋却是吃了一缸又一缸。

    “定是他科举舞弊!”顾昭闷声道,于陵西已中了举,现在又中了进士,入朝为官指日可待,每次想到他和从锦还会相见,他就忍不住心中气闷,恨不得把于陵西外放了。

    容从锦无奈,也没人规定于陵西纵情就不能考中进士了,于家家学渊源他幼时就启蒙了,一路都是名师指点,他又聪慧考中是必然之理,顾昭哼道:“本王不愿见他,从锦也不要见他。”

    “是,臣不见他。”容从锦拾起茶盏轻啜道。

    顾昭取过容从锦手中的书,随手翻开一页见满纸晦暗随口读道:“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名曰轻。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名曰重。”

    “这句是什么意思?”

    “以恩情上拜先祖自然轻,以义自先祖顺延而下则重,大钦百姓都是感激大钦开国皇帝建国时的伟业的。”容从锦应道。

    顾昭听得头痛,学究们满口仁义道德,太傅学富五车还不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指望着为后人留下享用不尽的财富?

    “这书没有意思。”容从锦从茶床上抽了另一本,递给顾昭,顾昭垂眸就见到一句“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顾昭不禁欣喜,笑道:“是呀,从锦就是胜似桃花。”垂首一句句读了下去,虽然错金缕彩有艳词之嫌,但词句旖旎婉转,倒是合了顾昭此刻的心情,容从锦就浅笑着半靠着他的肩膀,依旧翻那本《礼记》,茶床边一盏清茗香气氤氲,相互依偎着阳光斜斜的落在他们身上,和煦温和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轮廓。

    午后,太子妃召他们入东宫。

    太子妃现在闲来无事偶尔会招瑞王妃前去,她的针线实在是顶尖的,偶尔教容从锦做两针,竟也把他教了个七八成,现在绣个香囊已经不成问题了,容从锦都担心太子妃再这样无聊下去,他都能跟着太子妃学会如何裁制新衣了。

    实在是一头的官司,又推拒不开,顾昭倒是挺满意的,没做两针就拉过容从锦让他歇一歇边吃果子边笑道:“兄长呢?”

    太子妃小腹微微隆起,手握着刺绣绷子道:“陛下…最近又生病了,到年节了,祭祀大典什么都要他去。”

    “听说七皇子近来颇受重用?”容从锦低声问道。

    “是呀。”太子妃秀眉微颦。

    本来宁亲王身死后,七皇子吓得噤若寒蝉老实了许多天,甚至有了激流勇退的念头想做个闲散王爷,但是近来建元帝愈发痴迷长生不老之术,有意扶持七皇子跟太子打对台,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已经入秋了,突厥草原那边小摩擦不断,平阳公主远去草原就再也没有消息,漠北军几次上奏折言今年突厥异动不似寻常,要求南下各都护府加强戒备,调兵遣将。

    这些建元帝都置之不理,太子却抛不开私下做了一番安排,容从锦放下莹润兔毫盏叹道:“树大招风,太子殿下应该歇一歇了。”

    “是定远侯府告诉你的?”太子妃问道。

    定远侯府在军中有根基,各路兵将大多认识,更有滇南那边的军队依仗,军中的消息最是灵通,容从锦摇头,“娘娘何不劝太子退一步呢?”

    “退?”太子妃像是听到什么无稽之谈,不禁摇头身在他们这个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道关系着多少人的身家,哪里能退呢。

    “以退为进,七皇子既然大出风头,那不如让他出风头出个够。”容从锦轻声道。

    “那朝中的事情,军务可不是小事。”太子妃心惊胆战道,燕云十六州的事情仿佛还近在眼前,哪里能用这种事开玩笑的。

    容从锦心中暗自摇头,太子的弱点就在于他是在乎这万里河山的,所以他始终狠不下心来拿着百姓的性命跟皇子争斗,即使是在争夺皇位,错一步就粉身碎骨时,他也要尽力去安排军务,保全大局,才会屡次被宁亲王和七皇子找到可乘之机。

    “您这边刚满三个月,正是害喜的时候,太子回来陪您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军务,江南经略安抚使可用。“容从锦沉声道,“他素有战功,曾戍守羁縻州多年,就由他配合七皇子吧。”

    “我知道你是有谋算的。”太子妃放下刺绣绷子,上面是修到一半的百宝纹样,低声道,“可这件事太大,若是弄不好漠北军防被撕开口子那又当如何?”

    “那就要恭喜太子殿下了。”容从锦轻笑道。

    建元帝吃了许多仙丹身体却还算康健,拖拖拉拉的给太子找了不少麻烦,宁亲王前车之鉴犹在,七皇子已经精神抖擞,四处联络大臣丰满羽翼,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沉疴旧疾不如一次解决的好。

    太子妃目光搭在容从锦身上竟似注视着一轮骄骄烈日被灼烧了似的下意识的视线微微闪躲,侧首重新将视线落回到容从锦身侧时,他已经拿起绣棚垂眸生疏的落了几针,姿态温婉。

    顾昭的香囊绣到一半,又下了几场雪,天气越发寒冷了,金雕也变得慵懒起来,雌雕每日只在屋内扶桐给它搭的小窝里打盹,雄雕出去狩猎一次带回来的食物足够他们一日所需。

    顾昭偶尔去逗弄雌雕,雌雕就会迈着嚣张的步伐,将小窝上面的锦被盖上,表示它要睡觉了,让顾昭去找雄雕。

    大雪封路,瑞王府内盘得地龙还是过去慎亲王的那些,久未用了积满了灰尘,暑天时容从锦忙着料理四皇子,也没腾出手来让府中侍从重新修缮,只能暂且按下,让人备了银丝碳来,将殿内薰得暖融融的。

    这是顾昭在宫外过的第一个冬天,他瞧什么都是新奇的,晨起就去廊下撅着屁股堆雪人,碧桃怕冷早早的就躲了,扶桐多坚持了一会还是受不了跺着脚回房了。

    “王爷喝口茶吧。”卧房门前放了一把交椅,容从锦抱着一个手炉,围着皮毛光滑油亮的熊皮,坐在交椅上望着院中的雪树银花道。

    “不急。”顾昭冻得脸红彤彤的,高挺鼻梁下沁着一点晶莹的鼻涕,朝他灿烂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往手里哈气,继续在廊下忙碌着。

    他把洁净的新雪都收了过来,搓粪球似的在地上推着雪球滚了一圈圈,新雪粘度大,让他滚出数个大小不一的圆球。

    顾昭挑了两个圆润的,一上一下的堆叠着又用雪搓出手臂来,认真摆弄片刻直起腰来,雪人足有半人高,他拍着上面较小的一颗雪球满意问道:“从锦,你看他像谁?”

    容从锦仔细看了半晌,诚实些若不是王爷指明了“他”,他都看不出这是个人形。

    “是臣么?”容从锦稍显迟疑道。

    “昂!”顾昭欢快点头,屁颠颠的跑过来邀功道,“从锦擅丹青,本王也会雕塑。”

    “是呀,王爷与臣真是天生一对。”容从锦笑吟吟的补上了顾昭的未尽之言。

    顾昭见他如此上道,也很欣慰不住点头:“是呀是呀。”

    无形的大尾巴在身后摇得飞起,大片的雪花被扬到半空中如柳絮因风起,在阳光的映射下如梦如幻。

    “怎么不见王爷的雕像?”容从锦起身将茶递给他,看他饮了茶才问道。

    顾昭不在意的回身,努嘴道:“喏,那就是了。”

    容从锦定睛一看,他的雪人旁边还散落着几个雪球,就是顾昭懒得再做的自己的雪人,跟自己的雪人比起来,顾昭确实是用心了。

    “臣自己站在这里,太冷清了吧。”容从锦莞尔,回卧房取了一件大氅出来,卷起袖口道,“臣陪您一起给王爷堆一个吧。”

    顾昭欣喜点头,刚饮下的茶仿佛沾染了蜜的滋味,一路甘甜顺着唇齿滑落。

    容从锦的艺术造诣比顾昭不知道高出多少,他指挥顾昭出力,两人合力一株香后就将另一个雪人也堆了起来,顾昭手里捧着一捧雪,半跪在廊下望着容从锦:“从锦…”

    “嗯?”容从锦将旁边的雪收拢起来,给顾昭充填雪人胸膛,抬眸应道。”来年冬季,你还陪着本王好么?”顾昭低声问道,自从他们大婚后,顾昭对以后就有了概念,更无法想象没有容从锦的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自然好。”容从锦情不自禁的浅笑着,眼眸微微弯起含着一泓秋水。

    顾昭不由自主的凑过去,轻吻了一下容从锦的额头。

    “哎呦!”他却没留意到脚下容从锦拨过来的雪,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撞垮了他堆到一半的雪人。

    雪花纷纷扬扬的激起,像是瑶池落满了星辰,透光晶莹雪花的缝隙他见到阳光燃烧的光亮,容从锦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噙起甜蜜的弧度,笑着去推顾昭。

    顾昭像个被翻过壳来的乌龟倔强在地上摆动着手臂,见王妃还敢笑他,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将他按在怀里吻了他好几下。

    “不许笑本王!”顾昭不认输,“都是碧桃把游廊扫得太干净了。”

    一点雪花落在上面就格外湿滑。

    容从锦唇瓣被吻得染上春水似的薄红,不禁笑道:“王爷,怎么什么事情都推到碧桃身上,您也换一个人吧。”

    ‘那就怪小乐子。”顾昭很好说话。

    容从锦莫名被戳到了笑点,在他怀里轻笑了两声,簌簌抖落一身雪花,他跟顾昭成婚后笑容多了许多。

    顾昭不想让他在地面上久待,片刻就自己站起身然后小心的将他拉起来,拍落他衣角上的雪花,容从锦笑道:“王爷进去暖暖身子吧。”

    “本王还是把雪人堆好吧。”顾昭回首望了雪人一眼,本来他那个雪人不堆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刚才已经堆到了一半,两个圆润的雪人靠在一起特别温馨,他又有些不舍得了。

    顾昭俯身重新拢雪,容从锦也陪着他。

    两人指尖相触,这种搭建共同属于双方的物品的感觉极好,洁白的雪花间顾昭见到了王妃难得的柔情。

    不多时,重新建起了属于顾昭的那个雪人,容从锦又回卧房寻了首饰匣子出来,他的饰品不多,但是首饰匣子底下倒是有几块未经雕琢的宝石。

    偏圆润一些的黑玛瑙安在了王爷的雪人上,略狭长一些的墨色碧玺点缀在了自己的雪人面庞上,做了双眸。

    “王爷觉得怎么样?”容从锦退后一步问道。

    顾昭半拥着他,两个雪人一个精致秀美,另一个就有些潦草了,靠在一起不是很搭配,像是女娲精心雕琢和柳枝沾着泥点甩出的差距,顾昭打量片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将几颗宝石抠了下来,调转一下重新安了上去。

    顾昭满意的拍去手上的浮雪拥紧了容从锦道:“漂亮的给从锦。”

    墨色碧玺在温暖阳光下光辉灿然流转,精致雪人抱着他身边的敷衍雪人。

    两个雪人憨态可掬的立在廊下,风雪消散,一双身影站在卧房前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纤长,亲密依偎在了一起。

    “王爷不能碰暖的,先歇一会。”容从锦不许顾昭去暖手,让他自己慢慢恢复,不然会有冻疮的。

    顾昭伸着手,让化作水滴的雪粒干燥,忽然道:“兄长要有长子了,就要给他的孩子礼钱了。”

    “我们也不能甘居人后。”

    “王爷的意思是…”容从锦面上笑意一僵。

    “小乐子给吉祥找了好几只狗,本王看其中有一只毛色雪白的吉祥极喜欢。”顾昭认真道,“等小狗生下来,不如也册封为世子,找兄长去要礼钱。”

    容从锦心中微微一动,顾昭有这个心思似乎已经不是一天了,他忍不住道:“王爷为什么要让吉祥做世子呢?”

    顾昭深深望了他一眼,叹气道:“本王喜欢狗。”

    容从锦低声道:“是么?”

    向来藏不住心思的顾昭这次却很坚持:“是,本王喜欢狗狗,所以以后要让吉祥的狗做世子。”

    “王爷,臣问您一句,是不是太子或是母后跟您说臣不会有孩子的。”容从锦低声问道。

    第43章 檀口拟香郎

    “没有啊。”顾昭目光躲闪一副被看穿了心事的模样。

    容从锦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大钦皇室无嗣是一项极大的过失,他身为王妃不能为顾昭诞育子嗣, 即使他有千般好有这一条也足以抵消他的功劳。

    肯定是他们婚前, 太子为了说服顾昭打消跟他成婚的念头抬出来震慑顾昭的, 顾昭在这些条条框框中长大, 很多事情就是刻进他脑海中的教条,不需细想只需遵从,比如父皇处理政事不能打扰, 太子跟人议事把他忘了他就应该安静的退出来。

    这些事情是不容反驳的,顾昭向来懂事听话, 不给旁人添上一点麻烦, 却为了他对抗这些他必须要遵守的本能, 甚至离经叛道到想用一只狗替换世子之位。

    容从锦用帕子给他擦干净手收进袖口里, 垂眸低声道:“臣不愿骗王爷,臣的身体没问题, 或许我们可以有孩子。”

    顾昭眸底陡然燃起一簇光, 从小他就是孤零零的, 十一十二皇子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是从不拿他当哥哥, 他这威风半日也没抖起来,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就是名正言顺的首领了!收一群跟班一会排成人形, 一会排成一字型, 威风霸气!

    “但这不是身体的问题, 是臣不愿意要孩子的。”容从锦很快打碎了他的幻想轻声道,“王爷没错,都是我的错。”

    他可以任由顾昭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在自己的想象中去跟皇后太子对抗,却也不必,他愿意现在就跟顾昭说清楚。

    顾昭当即如浸寒泉,成婚后他就极喜爱从锦语气轻柔的在他耳边同他温声细语的模样,有时候甚至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的口吻极为动听悦耳,无论说什么他都愿意听的。

    但是这一次却似银瓶乍破惊得他心底剧颤,刹那间体会到了由云端跌落到谷底的滋味,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呀。”

    “我一生陪着王爷,难道不好么?”容从锦避开问题轻声问道。

    “好…”顾昭哑然,良久极轻的点了一下头,自然好,从锦能看到自己,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现在能同床共枕微一探臂就能抚到床畔的温热身躯,旖旎依偎间,这就是他梦里也勾勒出不出的美妙绝伦了,他不应该要求太多。

    所求过多,到头来一样也得不到,失望越大,这个道理他自幼就明白。

    以前母后说过生辰会亲手给他做糕饼,他又要求父皇来看他,母后也答应了,可是最后父皇和母后大吵一架,他等呀等呀中秋都过了也没吃上母后给他做的糕饼,他那时就在想若是没有提那些过高的要求,或许母后会给他过一个生辰的。

    现在也是一样,在他心里王妃才是最要紧的。

    顾昭暖了手来拥容从锦,容从锦解开大氅,反身拥抱住他低声道:“王爷可以怨臣,却不能憋在自己心里,您的烦恼都可以告诉臣。”

    “以后狗…就不要提了,太子会责怪您的。”容从锦道。

    顾昭深呼吸,闷闷点头,抬手描摹着容从锦的面庞遗憾道:“从锦这么美,又有才华,你的孩子一定会很出色。”不像他蠢笨,可惜,王妃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了吧。

    容从锦不语,面颊依着顾昭的大手,在他手心里狸奴似的轻蹭了两下。暖炉里银丝碳燃着暗红色的火焰,偶有似银花的火星溅出,兰花纤巧枝条半垂着,更怜细叶巧凌霜,温暖如春。

    顾昭堆了半天的雪人,有些困倦了同王妃倚在拔步床上说了会话,侧首就睡了过去,容从锦半靠在他怀里,彼此身躯的热度相互交错着,容从锦心头却不禁染上一抹晦暗,微坐起些身子,指尖挑开顾昭的发冠,轻轻按摩着他的太阳穴,让他睡得安稳些。

    良久,银丝碳的余温渐褪。

    “我愿意的呀。”室内低语声响起,容从锦俯身在他唇角偷了个吻,注视着他英俊硬挺的五官,他长得与太子已经有七分相似,但却没有长得更像太子靠拢的意思,反而眉宇间带了些温和的气质,阴翳从未染上过他的眉梢,他就像是一缕没有拘束的阳光,摇曳着落在了他的心底。

    他愿意和顾昭携手一生,生死与共,自然考虑过这些事,倘若顾昭是个寻常的郎君他愿意的,但顾昭有痴症,生育这件事是永不可行的。

    医书上有注,先天痴症凡有后嗣者,十之六七皆愚钝、痴傻,语不成句不良于行,便是后代无碍的,孙辈曾孙辈痴症也会显露出来。

    他遵从本心和顾昭成婚,是为了成全他的真心也是想成全自己一次,顾昭如何他都能接受,也自信能照顾他百年,但他不是神仙,不能长生不老,留下后嗣只能是带给后代无穷的烦恼罢了。

    不是每个痴症的都有顾昭的运气,能有当今朝堂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相护,即便如此,顾昭也是吃了许多苦的,曾经的宁亲王和贤妃就不用说了,连小喜子都能给他一顿排头,他本应是天潢贵胄,若是没有痴症,只需微一抬眉,这些宵小就会退散,哪里敢一而再的欺压到顾昭头上。

    顾昭不懂得也好,容从锦指尖划过顾昭像两把鸦羽扇子似的浓密眼睫、高挺的鼻梁,心底竟溢出一点心酸,他宁愿顾昭怨自己,也不想让他明白,自己可以跟任何人生育,唯独他不行。

    就算他是皇子,是自己的心上人也不行。

    容从锦不由得倏然一惊,他从不是贤妻良母的性格,女子双儿“应该”做的事情,他都是敷衍应付,从未有过这种细密牵绕的情丝。

    身入情网,才知道露冷月残时心中的痴茫怅然如登上山巅,伸手仿佛能触碰明月,却只抚到了镜花水月时的遗憾,早知不可得,却仍怀着一丝希望。

    年节前五日,封玉玺,不朝。

    今年虽殁了一位皇子,但对于大多数人还是顺利度过了,时到年关不少人心头都松懈下来了,来往准备年节的礼品,朝中官员遇见时也能笑着拱手行礼。

    申国公府、几个侯爵伯爵府还有底下沾着亲的关系都要备礼,太子去北边巡营未归,容从锦担心太子妃精力不济准备了一份让顾昭送去东宫。

    兰露重,寒风斜,霜雪满庭院,吕居正清晨汲着鞋出门,手中抱着一根实木粗壮的大扫帚,开始打扫庭院,他是四品官员,府中却不过三进,仅有几个老仆,老眼昏花几次清扫完积雪后都有几处忘记清扫,偏现在他的孩子不过垂鬓黄口喜欢在院内跑跳,已经摔了几次了。

    他也不愿责罚老仆,索性自己起来清扫积雪吧。

    伴着融融月色下了半晚的雪足有一尺深,随着扫帚扬起,雪花如惊涛拍岸席卷寒霜里已经褪色的朱红廊柱。

    “哗哗。”打开大门,将雪扫到门外抬手忽间晨光中门口台阶上映衬着两个袋子,吕居正一手握着扫帚,一手解开袋子查看。

    里面是颗粒饱满已经退了壳的粮食,上面还放着几件孩子的小衣裳。

    吕居正环顾四周,皆无踪迹,微微一叹朝四下都拱手作揖,才拖着粮食回去关上了大门。

    “那人又送粮食来了?”吕居正独自一人拖动两袋硕大的粮食,粮食袋在水磨石砖上划过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吕居正的夫人李氏听见动静披衣出门,刚迈过门槛就见到了吕居正拖着粮食袋的模样,顿时大喜,连忙上前去帮吕居正。

    “是。”吕居正闷声道,李氏打量了一下粮食袋子的大小,不用省着吃也够一家冬日的生活了。

    “老爷还道自己在朝中连一个友人都没有,这不是就有一位好友帮着咱们么?”李氏道,暑天时他们都以为吕居正是没了,他却从死里爬回来,一家人都是无限感激上天眷顾的。

    官员炭火、米粮和银两都有宫中拨下,但是在望京里生活开销极大,发下来的精细白米都是到外面卖了,换了只舂过一次的粗米回来自己舂米。老爷从不去外面跟官员走动攀关系,每年也要几十两银子养着马车裁制新衣,剩下一点银两还要攒着给孩子做以后束脩。

    银两就这么多,到处都要银子,吕居正从益州回来每季还往直隶送十两银子,若不是家中无米下锅,她也不愿做出泼妇的姿态。

    “这些粮食足够我们一家吃了,年节将至,老爷不如给直隶也送一些,叫他们也过个好年。”李氏提议道,她本是极温和的性格,老爷虽然迂腐刻板不失君子之风,他们夫妻一向和睦,也是吕居正执意往直隶送银两后他们才起了争端。

    “不用。”吕居正摇头,已经送过一次了,带信回来的家仆也报那边一切安好,两边都能安下心过年了。

    “这些年,你跟着我辛苦了。”吕居正像根高挑瘦弱的竹竿,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李氏多出了些力气,已经将一袋粮食拖到厨房边上了,吕居正放下手里正在拖动的粮食,单手握住夫人的手,察觉夫人的手掌有粗糙的痕迹,忽忆起当年他中榜春风得意的上门求娶时,李氏也曾是年轻温柔的。

    心中生出一点感慨和歉意,眨眼间他们都老了,他却始终未能让李氏过上不必为衣食发愁的生活。

    “老爷…”李氏将手轻覆在吕居正的手背上。

    *

    “从锦,我的玉佩呢?”顾昭在卧房里翻找,容从锦从茶床上起身,“哪个玉佩?”

    “就是有镂空玉兰的,起来就不见了。”顾昭急道,“是不是埋在雪里了?”

    顾昭将目光投向窗外,转身就要出去,容从锦连忙拉住他浅笑道:“怕你弄丢,昨夜收在暗匣里了。”

    容从锦说着掀开锦被一角,在床榻内侧的匣子里摸索片刻,“喏。”

    顾昭接过玉佩忽来了兴致,往里面探头道:“从锦都藏了些什么?”

    “没什么。”顾昭在他身后作弄,容从锦连忙合上匣子,他越是藏着,顾昭就更是好奇,哈了手在他肩下轻挠了两下。

    “哈哈哈!”容从锦刹那间笑翻在床榻上,整个人虾米似的蜷缩起来,顾昭还不住手,在他身上四处挠痒,容从锦断断续续道:“哈哈住手…王爷。”

    顾昭找准机会,一个飞扑越过王妃,打开床榻内侧的暗匣,里面却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一叠裁得精致的雪白纸张,散发着浅淡的梅香,一看就是防蛀的纸。

    顾昭好奇取出一张,见满池芙蕖盛放,荷花掩映间两个人影相拥着,灿烂光影点缀在他们的面庞上,柔和了五官的轮廓。

    顾昭的心情陡然柔软下来,再看其他的纸,不过六寸宽的画纸上浮起御花园的美景,春秋大宴上彼此的身影,更有他被诓去青楼回府,王妃把他压在浴池里的模样。

    有的亲近,有的画间还有别的人只是模糊了面庞,他们恪守礼数却带着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顾昭一张张看下来,心底有七分甜蜜还有三分酸涩,像咬了一口酸橙,酸得他打了个颤可是却忍不住品尝着水果的滋味,酸涩越发衬托出甘甜。

    “从锦画得真美。”顾昭单手托腮,趴在床上将所有画纸看了一遍后感慨道。

    栩栩如生画中人衣角翩然,仿佛能嗅到荷香飘扬,画上不分主次,顾昭就爱的是一张王妃半抬着手抚在梅花枝梢轻嗅,面庞上带着一抹胭脂薄醉,唇角噙着温柔笑容的模样。

    梅花都是他送给王妃的,他们婚后王妃把梅景都带来了,霜雪时梅花浅褐色的枝条上也绽开了青色的花苞,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能一同在王府赏梅了。

    “王爷喜欢就好。”容从锦的声音柔和了几分,似冰泉流淌遇到了暖煦阳光。

    两人悄无声息的接了个吻,顾昭拥着他的低声问道:”从锦为什么把这些都画下来,是担心本王会忘了么?”

    “本来是想给王爷做礼物的。”容从锦不禁笑道,“是呀,王爷会忘的。”

    顾昭的面色刹那间就垮了下去,鼓着腮帮像一只胀满气的青蛙就想要反驳,他的记性才没那么差呢,所有有关王妃的事情他全都记得,一件都不会忘的。

    “等王爷老了,坐在廊下藤椅上打瞌睡的时候,王爷忘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翻这些画。”容从锦浅笑着道。

    “唔…”顾昭的气闷刹那间梗在胸中不上不下的,片刻后消散了,想要瞪一眼故意坑骗他的王妃,可是凶狠的目光却化作了温暖的春雨,只能拉过他,在他光洁雪白的面颊上用力亲了两下以视惩戒。

    他很愿意跟王妃去想以后的事情。

    容从锦心道,他连军务上都给太子出主意了,他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做得了太子的主,现在他没被太子处置不过是因为他还有用,等太子腾出手来恐怕他就会了无生息的被解决。

    顾昭会记得他么?容从锦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他画下这些一方面是想送给顾昭做生日礼物,另一方面是隐隐揣着的一个念头,希望顾昭看到这些画的时候能想起他,记得曾经有一个王妃曾和他并肩赏过满池的荷花。

    他刻意将这些画纸做得小了一些也是这个原因,以后装订成册可以塞在书房里,太子满意的王妃入府后不一定会留意得到,他还是希望顾昭有一点念着他的,不必太多有一点就够了。

    窗外澄澈的天幕映着积雪反射的夕阳,一点点漫进室内,爬上窗棂卧房中间摆放的白玉香炉,在袅袅升起的香雾中打了个转,冰寒的冷光染上微醺,变得温暖和煦,落在容从锦半散落的衣襟上。

    顾昭指尖在他细腻的肌肤上游曳,明媚光束晕染在他线条流畅的肩膀上,两道清俊的锁骨痕迹微微凸起着,仿佛触碰到了一块冷玉,肌肤香腻凝雪,顾昭贪恋的沿着他脖颈一路向下,落下一路珍视的吻。

    “宴会!”容从锦眼眸半阂着,整个人淡漠的气质柔和下来,亲密的拥着顾昭任由他亲吻着,顾昭无意间瞥见窗外天色,忽然失色道。

    顾昭赤着脚冲下床榻,连忙整理衣襟一叠声的催促容从锦收拾,容从锦斜欹在枕头上,心中怅然散去,云鬓散乱笑吟吟的斜睨他:“王爷急什么?“”今天宫里有宴会的。”顾昭急道,“去晚了父皇会责怪的。”

    四哥死后父皇就没有什么笑容,贤妃娘娘幽禁青鸾宫,父皇近来阴晴不定的,责罚他也就罢了,反正也习惯了,若是责罚从锦那该怎么好?

    “王爷过来。”容从锦朝顾昭勾了勾手指,幔帐微垂,王妃衣衫半掩,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眸眼尾带着一点令人沉醉的嫣红,顾昭忍不住俯身。

    容从锦主动在他侧颜印下一吻,手指攀着顾昭衣襟道:“臣不想去的。”

    “什么?”顾昭很急,除夕宴会非同寻常,王妃未去是要提前告假的,这不是让父皇不满么。

    “除非…”容从锦声音很轻的道,顾昭连忙追问。

    “王爷再亲一下臣。”容从锦要求道,顾昭微微一怔,在心里搓着手手,涨红着面颊道:“哎,本王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然后美滋滋的亲了数下,容从锦笑得眼眸潋滟着一泓星光。

    王府侧门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顾昭扶着容从锦登上马车,向皇宫驶去。

    皇宫张灯结彩,琉璃宫灯在雪地里流转着璀璨光芒,琼楼玉宇恍若仙宫,来往宫婢身着生色销金锦绣裙,楚腰纤细步伐婀娜生姿,顾昭看了一眼,默默给王妃紧了紧大氅的玄色锦带。

    好看有什么用呀,冷才是真的,顾昭很质朴的想,莫要把他的王妃冻着了。

    集英殿内,群臣携家眷每人一张金桌,歌舞过后奉上佳肴,容从锦跪坐在顾昭身侧不时为他布菜。

    皇帝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里缓了过来,丝竹箜篌声不绝于耳,舞姬舞姿秀美轻盈,烟罗水袖轻扬仿佛也让集英殿殿内染上了江南烟雨,建元帝红光满面,手握酒盏眯着眼睛望着殿上乐姬,指尖微微一动,首领太监就退了下去。

    皇后轻瞥了一眼前面束着高髻的舞姬,螓首蛾眉,身段纤盈,随即转开视线。

    青鸾宫的缟素数日前就让陛下撤了,他难过了些时日也就忘了,转念就抛开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顾昭甜蜜的吃了王妃给自己挟的菜,然后才捡了块点心,不忘给王妃一块,他们这边情形和严谨恭顺的朝臣都不大一样,像是来用晚膳的。

    七皇子剑眉微挑,拾起鎏刻着梅花花瓣的酒盏道:“兄长,我敬你一杯。”

    顾昭也没留心,端起玛瑙酒盏豪迈饮下,七皇子笑着道:”瑞王妃今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也饮一杯吧。”

    “他不喜欢喝酒的。”容从锦垂眸并不与七皇子对视,拾起酒盏修长手指拢着就要饮下,顾昭劈手夺过,仰首又饮了一杯道。

    除了他们新婚合卺的酒,从锦没在他面前喝过酒,顾昭也不知道他酒量怎么样,不愿他在除夕宴会上失礼,急饮了两杯,面颊上泛起一坨红晕。

    七皇子放下酒盏勾唇笑道:“六哥跟王妃的感情倒是很好,真是令人艳羡呀。”

    更令人羡慕的是瑞王的风流意趣,瑞王和王妃成婚后他也见过王妃数次,每次都没有留意,印象中只是一个寻常低眉顺眼的胆小双儿,他总是微垂着首只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

    皇室宴会上见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有四哥挡在中间,他也没看清过瑞王妃,现在见了才知道,什么叫做艳夺明霞,他的美并非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绰约,而是如明月清晖,秋水为神琼花做骨,吐气嫣然,一颦一笑眸光流转间极为动人。

    他六哥虽然痴傻,但谁也没规定痴傻的人就不能有出众的审美了。

    七皇子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了瑞王妃身上,他六哥的运气当真好,傻到连自己有几根手指都数不过来,读书半天都翻不了一页,每天只知道在泥巴里打滚,竟真让他找到了个绝色的,宴席上每每想到这样的傻子能占据如此美人,就让他心中生出些许躁动来。

    七皇子其实生得面如冠玉,瑞凤眸黑曜石似的深邃明亮,眼尾微微自然下垂带着睥睨气势,唇略薄了一些,有一抹冷然,也是堪称英俊的。

    瑞王妃眸光极轻的掠过他,又回到了六哥身上,温柔低意只在瑞王身边服侍着,七皇子不由得心痒难耐,太子和已经死了的四哥估计是对双儿不感兴趣的,但他可知道双儿的妙处,府中也有十几个伺候。

    他是皇子要顾及名声,四哥那个蠢货连这个都想不到,看得上的全都收入房中,他就不同了,府中大多都是双儿,双儿从外表看与寻常无异,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区别,他也不用给他们名分,既得了贤名又有实惠。

    七皇子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瑞王妃,容从锦不禁微微颦眉,太子若是在,借给七皇子一个胆他也不敢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虽然知道七皇子不敢如何,但恶心却是一分也不少…

    “六哥,我敬你!”七皇子一杯接一杯的向顾昭灌酒。

    顾昭酒量本就浅,喝得晕头转向一杯酒泼出来了半杯,他咦了一声低头用手指戳着金桌上撒的酒液,拉着王妃看:“从锦,好小的湖啊。”

    “王爷您喝醉了。”容从锦拦着却不管用,顾昭还是被灌醉了。

    “瑞王?”在御茶床上的陛下问道,“他喝醉了?”

    旁边的皇后也投来关切目光。

    今年的除夕盛宴皇室是冷清了一些,太子外出巡营未归,宁亲王身死,太子妃在府内养胎也没有来,成年的皇子只有瑞王和七皇子,皇帝微一侧首就留意到了。

    “回陛下,王爷不胜酒力…”容从锦扶着顾昭,抽手将他交给身边的侍女站起身下拜回话道。

    “既醉了,就让他下去醒醒酒吧。”建元帝心情舒畅,玉玄真人最近寻到了一株人参说是可以入药,虽然功效可能不如被贤妃盗走的那只灵芝,但也是珍品了,服用必能延寿十年,皇权永固,享人间尊贵。

    霎时间连他向来最看不上的顾昭也变得讨喜了几分,容从锦行礼:“是,谢陛下。”

    除夕盛宴前面有动静,吕居正下意识抬首,在朦胧丝竹声里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微谦和顺从了几分。

    吕居正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曾听到过这个声音,不由得皱眉,极力回想,在他的记忆里这道声音…应该是更为嚣张漠然、杀伐果决的啊。

    太子府的幕僚!一缕明光刺破吕居正脑海中的迷雾,他立即转首,东宫的幕僚竟出现在除夕盛宴上,那他应该也有功名官职在身,为什么从未见过?

    吕居正坐的位置恰好守着退席的其中一条长廊,屏风半掩,一道身影携着身边人走来,王爷衣角上银丝绣的蟒纹若隐若现。

    吕居正视线上移,见到一张昳丽面庞,青丝间点缀着一支青鸾,明眸善睐身姿欣长,察觉到他的视线,朝他微微颔首,显然是认出他了。

    吕居正不敢置信,将视线移到了他身边已经醉了的瑞王上,他们姿态如此亲昵,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搀扶着瑞王的就只有瑞王妃了,他早就知道瑞王妃是个双儿,但他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也没打量过瑞王妃,一来身份不够平时见不到瑞王妃,二来他是外臣怎么能窥见王妃面容。

    惊鸿一瞥,刹那间他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答案,为什么他的侍女不回避,为什么太子会如此信忠一个无名幕僚,甚至他为什么敢毫无顾忌的当场处死了益州郡丞,身为王妃,皇室宗亲权利特许。

    吕居正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太子竟然把瑞王妃派了出来,让他们这么多外臣和军士跟王妃共处,而且双儿怎可干政啊!不用想就知道这件事太子定然是瞒着众人的,他此刻掀开就能参太子一本。

    若是以往,他早就跳起来吹着胡子参太子和瑞王了,却在此刻想起了益州水患褪去后百姓的笑容,阳光映在湿润沃土,河流平缓顺畅的模样,他左右摇摆,良久挺起的肩膀陡然垂了下去,低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侍女帮着容从锦搀扶顾昭到殿外,小乐子忙接过王爷:“王妃我们回王府么?”

    “除夕盛宴还没散,不能回去的。”容从锦摇头,大臣们一会儿宴会结束就能回府,皇子却是要留在宫中守岁后才能回府。

    “王妃。“宫女在身边引路。小乐子分担了大部分重量,顾昭还嘟囔着要带从锦去看小湖泛舟。

    容从锦半是埋怨他不懂得推拒才让七皇子灌醉,半又忍不住心生甜蜜,即使是在梦里顾昭也是念着他的。

    从集英殿回永宁宫的路上虽有轿辇但寒夜露重染了风寒就不好了,在附近宫殿找了一间干净的,点上炭火退到一边。

    “去永宁宫取一件衣裳。”容从锦吩咐道,这件衣袍上面全都是酒气。

    宫女微微躬身退下,容从锦对小乐子道:“你也出去吧。”

    小乐子行礼,绕过屏风守在殿外,容从锦打量着顾昭香甜的睡颜,不禁无奈摇头,亲自给他脱靴宽了外袍,让他舒服些。

    顾昭仰面躺在床榻上呼呼沉睡着,容从锦警醒不敢歇着,只在他床边陪着坐一会。

    “从锦…”顾昭半睡半醒间唤道。

    “怎么了?王爷。”容从锦连忙倾身问道,顾昭一把将他拥入怀里,翻身侧压着昏沉中寻到他的唇瓣,微用力吻了上去。

    “唔…”容从锦侧首,他实在不喜欢酒味,但他微一挣扎,顾昭就发出不满的哼唧声,委屈巴巴的像是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容从锦心中一叹,还是微启唇瓣,任由他熟练的游移戏弄,顾昭单手探入他的领口,挑开衣襟,宽松外衫半垂着,手掌在他赤裸光洁的胸膛上肆意游曳着。

    顾昭醉时没有分寸,力气比平时重一些,容从锦不由得低哼了一声,却察觉出几分参杂着爽利的情动滋味。

    纤长的脖颈微向后仰着,拥着他的顾昭却没有了动静,片刻就着唇压在王妃唇瓣上的模样沉沉睡去,一连串小呼噜从他唇间溢出。

    容从锦怔了片刻,才动作很轻的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去。

    窗纱外,人影一闪而过。

    这边大殿虽有一个小太监守着,但两边侧廊却是看不见的,远瞧间有一个宫女手里捧着衣裳过来,七皇子才闪身避开,他走了数十步不由自主的回首望了一眼,尚在回味。

    刚才从划破的窗纱小洞中窥见的室内景象,瑞王妃不复除夕盛宴上的刻板沉默,衣衫半解,烛光掩映下肌肤雪白,骨肉匀亭,尤其是他被吻着的时候檀口轻覆风流缱绻,绮丽风光之间眼波盈盈,青楼楚馆的红倌尚有不及。

    七皇子摩挲着拇指上的莹润扳指,半晌啧了一声,这等美人给了六哥岂不可惜?眼下他有宏图大业要做,暂时顾不上这些,但大事一成,想把这美人盘上手不就易如反掌了么?

    顾昭睡到一半被王妃叫醒还有些迷糊着,穿上外衣去给陛下和皇后请安,宴会已经散了,瑞云殿内,顾昭茫然行礼:“祝父皇长寿百岁。”

    “母后万事如意。”顾昭呆头呆脑道。

    这是祝寿的词啊,尤其建元帝现在想的都是得登仙途,千秋万代,长寿百岁明显不太够用了,建元帝面色不禁沉了一分,随手让宫人给了顾昭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雕着吉祥如意花纹的金裸子。

    “好。”皇后和善应道,也送了他一个金裸子,比建元帝给的那个稍小一圈,但是花纹镂刻更为精美。

    “父皇,儿臣最近得了一支灵芝,想着进献给父皇。”七皇子朝身后微一招手。

    侍从恭敬将一个红木托盘捧到建元帝面前,建元帝来了兴致,亲揭了托盘上覆着的丝绸,下面灵芝色带朝阳,光涵雨露,比以前那支灵芝略小一些,但虹霓流淌唯有玄玉可比,建元帝当即意动,想让玉玄真人现在就来看看这支灵芝品相功效如何。

    “好孩子,你有孝心了。”建元帝语气温和了几分。

    “儿臣比不得太子殿下是为国为民的表率,只能做一些粗笨的小事,偶然得到这株灵芝就忙献给父皇了。”七皇子憨厚的笑着道。

    其实哪里是偶然得到的,上次他就嫉妒四哥能弄到一块巨大白玉献给父皇,现在依附他的人多了,就废了番力气从南边寻了株灵芝。

    “太子仁孝。”建元帝淡淡道。

    皇后看着七皇子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还诋毁太子,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些日子皇帝捧着七皇子,倒让他生出许多念头来。

    全然忘记了以前瑟缩在四皇子身后,吃他剩下的残渣剩饭的模样了。

    “众皇子中,七皇子最像陛下,也是最有孝心的一个了。”皇后充满慈爱的亲赏了七皇子一柄玉如意,白玉莹润匀透,如意纹也雕得圆润流畅,建元帝见一家其乐融融也很是满意。

    “这把玉如意你一向钟爱,今日怎么拿出来了?”建元帝语气和缓几分道。

    “臣妾瞧着七皇子很是懂事,比昭儿这个不成器的强多了,自然该嘉奖的。”皇后笑道。

    顾昭莫名被叫到疑惑抬首。

    皇后无奈摇头,对陛下道:“淑嫔把他教导的很好,七皇子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陛下也是时候为他多想着些了。”

    皇帝看着七皇子满意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僵,撇开视线随口应道:“是啊,让淑嫔挑好的吧,你也帮着看看。”

    七皇子缓缓握拳,他母妃出身低微,是个守夜的宫女,建元帝醉酒春风一度才有了他,因在太后孝期,许多谏臣参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出身微贱,难为皇嗣生母。

    他们互相拆了一招,顾昭还未察觉,转头望着窗外宫灯下隐约映出的雪景,心道,不知道兄长在哪里,他吃上除夕的晚膳了么?

    顾昭又想起他和从锦在廊下堆的两个雪人不知道怎么样了,今晚风急,莫要吹散了雪人才好。

    第44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清脆爆竹声中弥散着硝石的气息, 街面翻起彩纸的碎片,除夕解了宵禁,孩子们也跑到门外玩耍, 一个小竹筒里装着的炮仗就能让笑声洒落积雪, 淡月朦胧, 泠冽冰雪也似泛着涟涟的水光。

    顾昭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不住回首张望。

    “王爷怎么了?”容从锦低声问道, 他轻按了下额角,一场奢靡盛宴再看着皇后和七皇子打了半天的机锋实在是疲乏得很,私心里他只想静静的和顾昭共同度过这个除夕, 这才更像一个庆贺节日的方式。

    “他们在玩爆竹。”顾昭充满羡慕道,像是在看着别的孩子手里一个最大的精美风筝。

    以前他就特别羡慕申国公家的孩能放爆竹, 宫内为了避免走水是不许放的, 而且这事略有些危险, 母后也不准他碰。

    有一年申国公家的二郎看他眼巴巴的特别想要, 站在台阶上让他求了好几遍才塞给自己一个小炮仗,他偷偷揣在袖口里, 手指紧握着小炮仗, 汗水都把炮仗外面包着的染了颜色的彩纸浸湿了一层, 可是他晚上在宫里满怀期待的试了也没点着, 大约是他不会玩的缘故。

    容从锦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他担心顾昭开口讲的是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他心里很喜欢, 想让他也生一个。

    他可以拒绝顾昭, 但是会做得很为难。

    “那有什么, 王府库房里应该有一些烟花炮竹, 回去臣就陪您放。”容从锦温声道。

    “好啊!”顾昭眼睛亮晶晶的点头,他在宫里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坐在马车里谋划道, “今晚放一个最大的烟花,然后再选几个好看的,慢慢放。“

    这样他们每天都能看上烟花了,顾昭深谋远虑的心道。

    “嗯。”容从锦颔首,望着他俊朗阳光的面庞心底也染上柔软,其实顾昭也不太在意孩子吧…可能孩子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能站起来走的大号吉祥,有一个孩子他会很快活,但没有孩子多养几条狗也是一样的。

    他本就不喜欢孩子,也只有顾昭才会让他想到此事,既然王爷愿意不再提起,他当然是顺水推舟了。

    夜幕至深处群星闪烁镶嵌在王座上,午夜的流水映着积雪潺潺流淌,容从锦同他在院子里清理出一片空地,侍从将烟花架搬了上来,顾昭欣喜得在几排大小不一的烟花桶旁走了一边,像是看见灿烂夺目的珠宝,又叫过容从锦商议,两人共同选了一个三层架的烟花,先将其他的收了起来。

    引线是浸了油脂的纤细麻绳,庭燎晃以舒光,院里角落的高大树木深褐色的枝条上绑着火把,辉煌若烛龙,容从锦随手取了火折子递给顾昭。

    “本王和从锦一起吧。”顾昭紧张又期待,咽了下口水,星眸微睁圆了些,像只大猫似的对未知的事物跃跃欲试。

    “好。”容从锦浅笑着道,修长微冷的手指抚上顾昭的手背,轻覆在他掌上稳住他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的手,和他一同点燃了烟火。

    绚烂烟火在庭院中绽放,足有数米高,鎏金色与银玉错彩,偶尔有幽蓝的烟花在夜色里曳过,留下一道纤长炫目的曲线,火树琪花,金窗玉槛间顾昭哇哇的赞叹着,星眸灿烂,烟花倒映在他清澈眸底,面颊浮起两坨红晕。

    不知道是因为霜雪中觉得冷还是激动得脸颊通红。

    皇宫不能在各殿随意放烟花,却有固定的地方放那些精巧的烟花,瑞王府里的烟花并非是他见过最美的烟花,却是他亲手第一次点燃的,还是和王妃一起,顾昭忍不住从绚丽夺目的烟花中微微侧首,悄然将视线投向身边人。

    落进一双琥珀色的温柔眸底,王妃正侧首望着他唇角微扬起荡着一点浅笑,顾昭的心刹那间就安定下来。

    好像当年生日没有吃到的那个糕饼又重新回到了他怀里,磨成米粉装若梅花的糕点细腻甜蜜。

    顾昭心中充盈着幸福的滋味,衣袍掩映下悄然牵住了王妃的手,情不自禁的翘起唇角,澄澈星眸里满是王妃的身影。

    月色的淙淙流泉在院中安静流淌,星桥火树,望京一夜,开红莲万蕊[1],一双璧人,并肩而立。

    顾昭手指轻碾着王妃如软玉般的指尖,心神荡漾黏糊糊的道:“夜色已深,我们歇息了吧。“

    “好啊。”容从锦莞尔,房门轻掩枕屏遮,窗外华灯若披丹霞,幔帐低垂,顾昭迫不及待的抽出王妃衣带,不忘在他唇上投入的亲吻。

    容从锦吃痛,肩膀微微一沉躲闪开,不禁低呼了一声,顾昭茫然退开些许,借着碧纱窗外的光亮隐约看见王妃白皙胸膛上多了几道泛青的新伤,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弄的,谁伤了你?”

    王妃肌肤是莹润的冷白,一点伤痕都格外醒目刺眼。

    顾昭连忙追问,容从锦嗔怒斜睨他一眼,幽幽道:“王爷不记得了么?”

    顾昭困惑摇头,容从锦无奈道:“王爷以后最好不要再饮酒了。”

    他肌肤薄,顾昭动作粗鲁一些就留下了痕迹,也没什么过几日就消退了。

    “是本王喝醉了弄的么?”顾昭小心翼翼的轻触了一下他肩下的一道伤痕,仔细看时才发现像是指痕,不由得极为心疼,他和王妃成婚后向来是如珠如玉的将他精心的守护着,即使从锦并不是那么的脆弱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他也始终如一。

    从锦需要与否是一回事,他愿意护着从锦是另一回事,连亲密时容从锦轻颦一下眉心,他都心疼得不得了,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舍得他受一丝一毫的伤。

    现在倒好,醉酒时留下许多痕迹,顾昭顿时顾不上亲亲抱抱了,从匣子里取出一瓶伤药小心的给他涂抹,这种感觉简直像是被另一个自己背叛了,顾昭暗自对喝醉了的自己生着闷气。

    你凭什么欺负从锦?本王都不舍得欺负他,顾昭恨不得对着铜镜质问自己。

    微冷的伤药覆在伤痕上,容从锦半倚着绣枕,注视着顾昭垂眸微抿着唇,严阵以待仔细给他上药的模样,忽然道:“其实不痛的。”

    可是本王觉得痛,顾昭看着他胸前的指痕,却说不出口,沉默片刻道:“第二次了。”

    “什么?”

    “第二次伤到你了。”顾昭低声道。

    “那…那也不算吧。”容从锦白皙面颊上浮起一层浅淡薄红,支吾着道。

    “上次从锦跟本王去宫里给母后请安就磕伤了膝盖。”顾昭叹气道,“是本王没照顾好你。”

    容从锦:“……”

    顾昭原来指的是拜太庙那天留下的小伤,容从锦不禁暗暗唾弃自己想得太污糟了。

    “我比不得其他的郎君,至少要对你好。”顾昭没留意到容从锦的心思,顿了一瞬低声道,他没有兄长聪慧,也没有七皇子会逢迎,他向来是丢人的那个。

    容从锦思绪中的荒唐事散去,视线轻忽的像一片雪花落在顾昭身上。

    “其他人怎可与王爷相比?”顾昭给他上好了药,容从锦手肘支撑着起身没留神绊在了锦被堆里,顾昭连忙张大手臂抱住他,容从锦落进他怀里不禁轻声道。

    耳畔是顾昭沉稳有力的心跳,容从锦讲得真情实意。

    他其实没有多少选择,已过婚期,子渊兄长为人磊落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他远在漠北又从没对他吐露过心思,他只能在望京名门中选一个不居嫡不居长,为人纨绔没准还是他前未婚夫的狐朋狗友许托一生。

    总不能真的去玉清观修行吧?他是可以,却抛不下父母兄弟,定远侯府还是要名声的。顾昭在这个时候愿意娶他,就像是十面埋伏中的网开一面,他自然是欢喜的。

    但顾昭给他的感情远不止如此,像夏日酷暑一日,夜来天凉如水,轻罗小扇乘凉间见到了浩瀚星辰下的流萤,比不上星辰璀璨夺目,却泛着柔和如水的荧光,似薄纱披覆在夜色低矮树丛上。

    他留意到了流萤奋力闪烁的微光,万里星河都成了他的点缀。

    曾经顾昭是他的一个备选,或者连选择也称不上,只是合适。和他成婚有利于定远侯府,他这个人也说得过去,在冰冷的利益交换中参杂的一点真心,但此刻他已经想不到自己和其他人成婚的模样。

    旁人再好,都不是顾昭。

    顾昭在他光洁雪白的面庞上落下一个轻吻,像蜻蜓点水似的平静瑶池荡起涟漪,湖光摇曳波光粼粼,银光坠着晨曦。

    “王爷前些日子读了‘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这些旖旎词句本也没多大用处。”容从锦枕在他的腿上轻声道,“臣再教您另外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顾昭自语般的重复了一遍,诧异道:“谁是巫山啊?”

    从锦带来的侍从里有叫这个名字的么?

    “就是你呀。”容从锦失笑,心底柔情似春池漫涨轻声应道。

    顾昭又念了两遍,似乎有一点明白了,激动得身体像个蹴鞠似的左右轻微摇摆着,在心底捧着自己脸颊不住品味着这句诗从王妃嫣红唇瓣间轻轻吐出的模样,每个字仿佛都染上了缠绵情思。

    读了半本的婉约诉说恋情的词句,大多是文人写给青楼名妓的,偶尔有写给曾经两心相对却因为女方门第低微未能迎娶,描写以后偷情的词。

    全都是文人的想象,情人在自己走后是如何对镜垂泪,明妆染尘的,好像离开他就无法生活似的,读得多了发现不过如此翻来覆去的没什么新意,现在却倏然记住了另一句诗,再未忘记。

    “本王知道了。”顾昭点头,容从锦浅笑着仰首望着他。

    顾昭在他唇角偷了个吻,低声道:“从锦是说本王的那个跟山一样大。”

    顾昭总是能深情跟猥琐自由切换,大约是他沦陷的太深了,甚至觉得顾昭的猥琐狎昵里也带着一种鲜活的亲近。

    容从锦的笑意僵在唇角上,翻身掩面不愿在理他,白皙耳背却悄悄攀上红晕。

    “我们试试吧。”顾昭本来看了王妃身上的伤,已经没了这个心思,忽然又升起些期待在他脖颈后亲呢的吻着。

    遂,巫山鸳鸯衾。

    *

    正月初一,开封府放关扑三日,世族相互庆贺,从州东宋门到潘楼前皆结彩棚,售卖珠翠等物。[2]

    “王妃。”昨夜闹得太晚了,容从锦难得睡迷了,皇室宗妇是要正月初一入宫着翟衣拜见过皇后的,碧桃连忙进来要唤醒他。

    “嘘。”顾昭拦下她,示意她跟自己到外间,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道,“你别打扰他休息。”

    “可是皇后…”碧桃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深青色的翟服,衣角上精美的刺绣在漫入室内的晨光里闪着朦朦的光泽。

    “母后不会责怪的,让他睡吧。”顾昭饮茶压低声音,语气多了一点温柔,又叮嘱碧桃道:“侍女们都退开些,莫要吵醒了他。”

    “是。”碧桃躬身应下。

    入宫拜见陛下和皇后,太子妃近来害喜不便挪动,宁亲王妃还在孝期就免了入宫省得冲撞了建元帝,也只有顾昭和顾晁入宫。

    建元帝昨夜服用了金丹,觉得精神极好,打量着面前这两个儿子,就觉得顾晁气质朗朗,颇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气度,再看一旁不是扣手就是望着水磨汉白玉砖发呆的顾昭就气不打一出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顾昭却像个混进皇子堆里的耗子。

    “你先下去吧。”建元帝皱眉对顾昭道。

    “是父皇。”顾昭长舒一口气,规矩的给建元帝行礼然后转道去长春宫。

    “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了,本宫以为还得再有半个时辰你才能进后宫呢。”皇后身着浅黄色礼服,宫女奉上数道点心,顾昭边捏了一块藕粉糖糕放进口中,边漫不经心道:“父皇让儿臣先走。”

    “你父皇留下了老七?”皇后问道。

    “是啊,这个好吃。”顾昭又取了一块蜜缠白桃,眼前一亮道。

    顾昭起来还未用早膳,在长春宫里抱着点心像仓鼠似的咔咔嗑着,片刻功夫衣袍上就积了一层浮雪似的点心碎渣。

    看他这副模样,皇后不自觉的微微颦眉,心中担忧,低声道:“你也有些规矩,这个时候更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强出头…”

    “你的王妃呢?今日怎么没陪着你。”皇后叮嘱两句才发现差了一个人。

    “他不舒服,还歇着呢。”顾昭想了想道。

    “这两日事多,歇一歇吧。”皇后没有计较,太子妃首次有孕,怀相不好害喜得下不来床,年节本就繁琐,人情往来铺面田产的账目许多事情都要在年前料理,两府的事情多依仗瑞王妃一力主持,他却是个人才,本还担心他支应不下来,想不到能做的滴水不漏,与太子妃往年亲自料理时并无不同。

    皇后不由得轻叹,定远侯夫人是个爽朗不拘小节的性格,内宅事物处理的似乎也只是寻常,却不知道为什么容从锦做事如此周密,私事公事一把抓,既能照料两府,又能平息益州水患。

    “他是有本事的,你要好好待他。”皇后没有再说下去,谁都陪不了顾昭一生,但是他的王妃可以,若是这两人确有几分感情,昭儿一生无忧了。只怕瑞王妃有如此才能,并不愿意屈居人下,皇后忽然明白了太子的担忧。

    “兄长什么时候能回来?”顾昭跟皇后想到了一处。”这几日吧,他送了信回来,北边军营巡查得差不多了,对了…”皇后面上多了一点笑意,微停顿一瞬道,“回去莫忘了告诉你王妃,江南经略安抚使调到了羁縻州。”

    军中的事情,谁可用不可用,还是定远侯府出来的心中清楚,李宓盛刚到羁縻州就树了新风,羁縻州驻军一改往日吃酒混闹,侵扰百姓的模样,把那些军中的混子都狠狠的打了几十大板,屡教不改的全部赶出军营,如今羁縻州内外整肃,军貌焕然一新,已经成了漠北后方的第二条防线。

    “哦。”顾昭努力记下。

    皇后看他费力记忆的模样就又是爱怜又是无奈,她现在盼着顾昭能和王妃琴瑟和鸣,却也知道顾昭的愚笨在他王妃面前只会更加显眼,瑞王妃理智清醒,他能和谐和顾昭相处,为的是他的夫君还是权势,似乎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

    枉费顾昭一腔痴情。

    皇后有心想撮合两人的关系,不多时外面却通传七皇子来请安了。

    “传。”皇后眸底冷了几分,顾不得顾昭那些小事了。

    顾昭在七皇子进殿前,就从长春宫侧门溜了。

    七弟以前在皇室籍籍无名,虽然处境比他强一些,但也是插不上话的,两人都比较安静,现在却威风八面,言谈中对他颇有讥讽。

    顾昭向来是不在意这些讽刺的,不过在王妃面前就另当别论了,七皇子几次玩笑着在王妃面前提起他以前做过的傻事,太丢面子了,顾昭现在连七弟也不大愿意搭理了。

    返回瑞王府路经街市,小贩热闹叫卖声不绝于耳,掀开车帘见人潮汹涌,街市繁华,行人在街边棚子里挑选饰品鞋袜等物,不由意动。

    “停车。”两队侍卫在马车后顿住脚步,马车刚一停下,顾昭就迫不及待的走下,小乐子连忙拦着,“王爷您怎么好到这种地方,还是回王府吧,王妃还在府里等着您呢。”

    “去去。”顾昭赶开小乐子,执意道,“本王去看看就回来。”

    侍卫想要跟着也被顾昭赶走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顾昭融入人群。

    “王爷!”小乐子连忙跟上,顾昭披着皮毛油亮的紫貂大氅,挡住了里面王爷衣角上的蟒纹。

    顾昭东瞧西看只觉得四处都是新奇有趣的,和皇宫中秩序井然,所有人踮起脚尖走路的景象大为不同,老叟牵着小童走过街市,垂鬓小童手里还握着一串糖串。

    售卖首饰甚至柴薪的都以关扑做彩头,双方约定好手里握着几个铜板,正反数目几何,由买方掷出看铜板几个正面朝上,赢则可以免费拿走物品,输就要以两倍价格买下货品。

    顾昭在角落里看了许久,卖柴的柴夫招呼他上前:“来试试吧!五个铜板猜正反。”

    顾昭左右看了看,确定柴夫叫的是他,磨蹭着上前思绪还没转过来,嘀咕道:“五个铜板正…”

    “好啊。”柴夫点头,地上柴薪分作十几捆,还有已经卖掉的柴薪在地面上留下的碎木痕迹,柴夫手指点着地面上一捆中等大小的木柴道,“就这捆吧,若是小郎没猜到,那就十个铜板拿走。”

    顾昭摸了摸腰间,只触到了一枚玉佩,转头望向身边的小乐子,小乐子连忙从荷包里找出几枚铜板奉给他。

    顾昭随手一抛,本应该是抛在自己手背上看正反的,不过他没接住,几枚铜板都散落在柴薪中间,柴夫低头瞧,看清地面上却是是五个铜板都是“通宝”向上,也不欺他笑道,“公子运气好,拿走吧。”

    顾昭还以为要给他钱,没想到柴夫拾起地面上的五个铜板又放回到他手里,一并交给他的还有一捆柴薪。

    小乐子连忙接过柴薪不让王爷碰触,柴夫依旧笑呵呵的,望京多贵人,既然到街市上也是凑个趣。

    可以不花铜板就带走!顾昭心情雀跃,再转首看到小乐子怀里抱着的满满一捆柴薪不由得涌起了满足感,这可是本王自己凭本事赚回来的。

    他再望向集市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漫山遍野闪烁着珠宝光辉的宝藏,任由人群裹挟着他,往前挤去,卖衣裳鞋袜的他都看不上,食物王妃是不许他从外面买的,倒是一些小饰品做得精致,顾昭上去跟人家关扑,输多赢少,输了就双倍价买下,小乐子怀里抱着的东西越来越多。

    “王爷…我们回去吧。”小乐子抻着脖颈,怀里抱满了买来的物件,下巴顶着怀里的一个装着幔帐铜勾的匣子道。

    “嗯。”顾昭仰首看了天色,估计王妃也该醒了,转头欲往回走。

    小乐子松了一口气,顾昭走到一半忽然顿住脚步,视线被路边的一家首饰铺子吸引。

    “王爷走吧。”小乐子手酸。

    顾昭却迈步走了进去,掌柜见他衣着光鲜连忙迎上来:“客官楼上请。”

    一层都是寻常首饰,不过三五两银子,材质好能卖得上价格的都在二层,顾昭把店里的首饰都瞧了一遍,微撇了一下唇角道:“不必了。”

    连碧桃的首饰也比这些精致,见顾昭抬步要走,掌柜在他身后拦道:“客官是给夫人购置的吧?小店还有不少夫妻和美意头的首饰。”

    顾昭这才有了几分兴致,登上了二层,掌柜吩咐人做茶,让顾昭在雅间里等候自己陪着,片刻信得过的伙计从库房里取出了他们的镇店之宝,是一枚翡翠簪,半弧形的翡翠簪头镂刻缠枝花叶,一双鸳鸯依偎其中,竟能看到花叶掩映下的一片盛放芙蕖,翠色欲滴玲珑精美。

    顾昭微微颔首,虽然翡翠材质一般,但雕工还是过得去的,闷声问道:“多少钱?”

    掌柜不禁微微一怔,在楼下时他担心跑了大鱼没有留意,顾昭再次开口时他就隐约察觉出这位公子好像是有些痴…

    “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是当年在滇南寻来的一块翡翠雕成的,整体通透毫无瑕疵…”掌柜自吹自擂了一番,然后开价,“两千两!”

    顾昭垂下首沉思,掌柜连忙道:“不过还在新春里,到处都热闹讨个好彩头的,不如您给个九成…”

    “能关扑么?”顾昭道。

    第45章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公子不是在说笑吧。”掌柜尴尬的笑了两声, 顾昭依旧茫然看着他,一路过来街边的彩棚都可以关扑,为什么首饰楼不可以?

    顾昭眼底明明白白的写着你们有什么问题么?

    掌柜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由得收起笑容, 婉言道:“本店小本生意, 实在…”

    “别是拿不出银票吧。”一旁奉上芙蕖翡翠簪的伙计忍不住插话道。

    瞧他穿着倒是唬人, 却只带了一个侍从,抱着一堆东西甚至还有一捆柴,累得一头的汗水, 指望这样的人掏出来两千两实在是掌柜昏了头了。

    “大胆!”小乐子眉毛倒竖,眼睛微往上一提厉声喝斥道。

    “住口。”老板与小乐子异口同声的斥责道。

    顾昭被他吓得双肩微微一颤, 手里的热茶顿时泼在了自己手上, 痛得跳起来不住的吹手, 小乐子连忙放下柴薪上前一叠声的询问顾昭情况, 焦急的想要让王爷回府再请太医仔细看看。

    顾昭挥手:“没事。”

    又问老板:“关扑么?”

    不行就先回府,然后再让小乐子带着银两回来吧。顾昭无所谓, 只是一路关扑过来, 有一点上瘾了。

    老板目光闪动, 不过是一杯茶溅到了几滴, 就算是贵人也不比如此小心翼翼吧,而且这个侍从声音太尖利了些。

    “关扑可以。”中年掌柜道, “只是关扑的规矩您可知晓?若是输了是要两倍价格拿走这支翡翠簪的。”

    顾昭漫不经心的点头。

    “那就八个铜板的吧。”掌柜微一沉吟道, “公子猜全是正面还是全是反面?”

    他这话里带着陷阱, 小乐子忙要阻拦, 顾昭道:“正面。”

    说着让小乐子取铜板出来,他们一路买了各种物件,小乐子身上的银两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倒是有一堆铜板,顾昭哗啦啦倒在桌上一堆,然后用手指推着仔细数了八枚出来。

    其他的铜板都扒拉到一旁,手中的铜板向上一抛。

    “当啷,当啷。”铜板接连坠落在桌面上,最后一枚铜板晃动停下,八枚都是通宝向上。

    掌柜当即面色一变,顾昭拍手笑道:“本王赢了。”

    “不算不算。”伙计着急道,“你这铜板肯定是做过手脚的,骗到我们头上了,两千两的翡翠怎么能让你这么赢走!”

    伙计半徒半子,在这家首饰店做了十几年,好像欺负到他头上一样,急忙帮中年掌柜分辨起来,都没听清顾昭说的什么。

    掌柜却听清了顾昭的自称,心中微微一沉,不敢反悔,暗暗懊恼自己太贪了一些,开始时就不应该答应关扑,只能勉强扯出一抹牵强笑容:“是…是公子赢了,那便取走吧。”

    掌柜将翡翠簪装在锦匣里双手奉上,顾昭满意接过,他也不懂得揣度旁人心思,侧首望见太阳移到天穹中间,心道该回家用午膳了。

    顾昭转身离去,小乐子忙抱着柴薪跟在后面。

    瑞王不许侍卫跟着,王府侍卫却不敢在原地等候,上次醉春楼外瑞王险些被宁亲王刺杀,瑞王妃就加强了戒备,现在选做护卫的大多都是从定远侯府带出的亲兵,这些都是从滇南一路跟着侯府的亲信,其他的也是太子拨过来信得过的。

    时间一长两边人相互融合颇为默契,都知道王爷的毛病不敢久留,分作两队,一队回到王府报信,另一队改作装扮悄无声息的跟在他们身后,节日里百姓欢庆街面热闹,还是摆摊喷火的,倒也没人留意到顾昭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几个侍卫。

    “王爷。”顾昭从侧门下马车,穿过垂花门,碧桃正守在花园和游廊相接的门口,下拜行礼道,”王妃在正厅等您呢。“”从锦起了?“顾昭兴冲冲的问道。”是。“碧桃微微一笑。

    顾昭快活招来小乐子把装着翡翠簪的锦匣拿过来,藏在身后去见王妃,碧桃在身旁笑盈盈的引路,绕过院中高耸粗壮的梧桐,顾昭步伐却迟疑了下来。

    碧桃现在的笑容特别像母后身边的含光姑姑,母后和兄长都算是宠着他,但涉及到底线的事母亲还是会罚他的,比如初入冬季,湖面上刚结了一层薄冰,他就迫不及待的在上面溜达滑行,结果被长春宫的宫人发现,当时长春宫的宫人面色苍白,拉下他转头就去跟母后告状。

    他还紧张着呢,躲在永宁宫里不肯出来,含光姑姑就是如此和气浅笑着来找他,说是母后给他做了蜜糖白桃,结果过去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手心板子。

    肿得好几日手指都弯不过来,连衣裳自己都穿不上。

    “本王乏了,先回房歇息了。”顾昭怂了,向后闪现了两步,准备逃跑。

    碧桃顿住脚步,一袭杨柳色儒裙婷婷立在雕花栏杆旁,浅笑道:“可是王妃等您好一会儿了。”

    顾昭:“……”

    他觉得好像自己也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傻,至少他能看出碧桃是在诓骗他,但是王妃在等他…顾昭英俊面庞上流露出明显的纠结,踟蹰片刻还是叹息一声跟着碧桃走了。

    如青柏挺拔的肩背上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惠泽庄的账目怎么回事?你亲去一趟,把掌事裁撤,带回来处置,告诉惠泽庄其他的管事再想蒙骗王府,至少把账做平。”容从锦在正厅紫檀高背椅上翻着账目道。

    “是。”

    “望京里的六家银楼交上来的账我看过了,云浮楼的管事是以前留下的吧?怎么跟惠泽庄的管事差不多,别是同胞兄弟吧。”容从锦把下面一本账抽出来交给外院总管,“他是买进来的还是雇佣做事的?”

    “回王妃,这座银楼是两年前侯夫人从忠勇伯夫人手里买过来的,管事身契也是那时一并收的。”外院总管垂首恭敬应道。

    “哦。”容从锦不禁轻笑一声,哪里是卖银楼分明是把一些棘手的产业也丢了,账目短期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翻查最近一年的账目就能看出做空内盗的情况,到年终都用经营不善的名头补上,望京酒楼都大多用金银器,何况勋爵名门,这家银楼能在望京连续亏损十年也是本事了。

    王府要顾及名声,瑞王是太子胞弟,他手段过于狠辣对太子名声也有损,容从锦微阂双眸道:“既然做不好,那就不要做了,几个管事全都撤下来先到望京外的庄子上歇着吧。”

    “有什么轻便的活先让他们做着,以后再安排。”

    “是。”外院管事更提起几分心神,不敢敷衍王妃。

    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让他们去做粗重的农活怎么做得惯,对他们来讲还不如一顿板子后告官呢,按律流放,他们都有积蓄在边疆很快就能自赎其身,做一个富户乡绅。

    外院管事屏息,这是扣住了身契要让他们自己求饶。

    他本是东宫出来的,是太子妃担心瑞王立府不久事情收拾不过来,才将他派过来做个管事的,他旧主是东宫,自然有几分自傲,觉得瑞王妃还要依仗着他,可是这半年实在是让他见识了一番瑞王妃的手腕。

    初入府时按兵不动,只控制住了内院和厨房起居,要了王府产业的账目偶尔翻看,其他的一概不管,等摸清了情况就是清理王府,那些见他不关心王府里的事情忙着揽权的都被他清扫出去。转眼一看各处都是王妃的心腹,各项事务甚至巡逻轮换都有章程,一件事经了谁的手,又应该跟谁汇报过都能查得到。

    瑞王府再没错过半分,春节里对各处的铺面田产雷霆发作,甚至没有给他们反应补账的时间,这几招张弛有度,既料理了事情,又师出有名让众人心服口服。

    外院管事也是拜服的,心底甚至觉得瑞王妃的手腕甚至比东宫的太子妃娘娘还强上几分。

    “从锦。”顾昭掀开水精帘进来,外院管事连忙行礼,“小人见过王爷。”

    “你下去吧。”顾昭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容从锦的神情,随口打发管事道。

    外院管事站在原地不动,容从锦下巴微抬,他会意抱着一摞账册,躬着身倒退几步到屏风旁才转身离去。

    “从锦…”管事刚走,顾昭就放松下来,疯狂摇着尾巴讨好王妃。

    容从锦板着面庞,拾起茶盏,花瓷如雪的茶盏盖轻刮过茶杯杯口,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顾昭站不住又挪到另一侧拽着他的衣角一边边低声唤他。

    “王爷玩得可尽兴了?”容从锦笑问道。

    顾昭僵在原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担心从王妃跟他冷战,思绪飞速转动,想着该如何应答。

    “王爷是觉得臣无趣了,连一句话都懒得和臣说了。”容从锦负气。

    “不是,不是。”顾昭连忙摆手。

    容从锦定定望了他布满紧张的俊朗面庞忽然放轻声音道:“臣总是跟王爷吵闹,也很是没有意思吧。”

    “没有。”顾昭又有些着急了,不知道这是否是陷阱,一脚踩进去道,“从锦对本王笑,对本王吵的时候,本王心里都是一样高兴的。”

    他只是想让王妃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容从锦垂眸微叹一声,顾昭一片赤子之心他倒不好苛责了,况且心底从未真正对他涌起过不快,不过是想用这种办法让他长个记性罢了。

    但顾昭不是一条狗,紧一紧绳子就顺从,松了锁链就满怀欣喜的在他身边奔跑,或许顾昭愿意听他的,他却不愿操控拿捏着王爷。

    在他心里,当顾昭是他的爱人。

    “王爷今日做错了两件事,一是入宫未唤醒臣,这倒是小事,王爷仅需记得下次莫要违背礼制在春节里落下了臣即可。”容从锦道,“二是出宫后久久未归。”

    “望京里百姓众多,街市那边热闹非凡,谁知道哪个是刺客…臣不想守寡。”容从锦略停顿一瞬软了声音道。

    他也不愿意像个刻板的教书太傅似的训斥顾昭,只是担心他的安危,这些话皇后和太子没功夫开口,只能由他告诉顾昭。

    “本王记得了。”顾昭点头,悄悄握住了容从锦的尾指。”王爷记住什么了?”

    “别丢下你,从锦不想守寡。”顾昭很会抓重点。

    容从锦无奈,又轻声跟他重复了一遍,顾昭混沌的眸底才逐渐涌起一丝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意思。

    容从锦抬手给他轻拭去唇角沾着的点心残渣,又叮嘱道:“王爷还要记得不许吃外面的食物。”

    顾昭面庞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低头道:“本王…”

    “什么?”容从锦没听清。

    “本王没有出去吃东西。”顾昭头越垂越低,还有点心猿意马,“本王只抱过从锦,跟从锦在床榻上…”

    “好了!”容从锦连忙打断他,下意识抬首环顾身边,好在他要“训斥”王爷,将周边的侍女小厮们都遣开了。

    “这些话王爷不能在外面说的。”容从锦嗔怒道。

    “从锦不喜欢?”顾昭嘴角微向下垂,身上笼罩着一层郁闷的气息,他今天被训得太多了,连他的兄长这么教训他,他都会几个月不理兄长,也就是王妃自己才愿意听他说这么多。

    毕竟王妃的声音在他心里宛若天籁。

    “喜欢的…”容从锦艰难道。

    顾昭顿时露出灿烂笑容!刹那间忘记了刚才的阴云密布,像一根在微风吹拂时摇曳舒展的草,不起眼却又沐浴着阳光,充满勃勃生机。

    他的快活总是很简单的,容从锦心底一软,轻声道:“王爷累了一天了,臣服侍您歇息片刻吧。”

    “嗯。”顾昭牵着容从锦的手,两人相偕穿过游廊向王府后院走去,碧桃在门口敛裾下拜,等王妃走过后连忙跟在他身后,掩去眸底的一番惊叹,她跟了王妃多年较为了解他的脾气,王妃看起来好说话,却是有着严格的底线和要求,一旦越过他的底线,王妃就不是那么温和有礼了。

    他责问旁人的时的语气和善,言语锋利如刀,看似谦和实则步步紧逼,只让别人羞愧得无地自容,却又说不出话来反驳,哪里有像王爷这边轻轻揭过的时候?

    王妃对王爷果然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

    卧房内,容从锦给顾昭解下玉佩,宽了外袍,指尖触碰到他衣角里的一个有着钝边的长条物体也没出声,只是收到了一旁,却在看到顾昭手背上的一片微红时难掩紧张:“这是怎么弄的?”

    “喝茶时没留意。”容从锦仔细观察一番,单手扣着他的手腕,顾昭任由他摆弄。

    “身上还有么?”容从锦又将他的袖口挽起来些查看,顾昭诚实摇头:”没有。”

    容从锦检查一番稍稍放下心来,不禁怒道:“小乐子是怎么照顾王爷的!”

    这就是他担心的事情,只带一个侍从怎么行。

    顾昭心里暖融融的,在皇宫里他没受过什么大伤,小的磕碰却是没断过,身上总是青紫的,他不能正确预估距离和危险的可能性,旁人见到廊下有一个雨水凝结成的冰锥都是绕着走的,他却觉得这个冰锥晶莹剔透甚是可爱,一定要凑过去查看,在冰锥底下扬起首看阳光在冰雪里折射出的绚烂光彩。

    冰锥掉下来只是戳在他的额角上,没有刺瞎他的眼睛都是运气了。

    有时候事情算不上危险,却有些狼狈,比如都已经挤在太湖石的缝隙里面抓到蛐蛐了,却忘记自己是怎么进去的了,卡在里面动弹不得还要小乐子来帮他。

    连他母后都对他的奇怪举动无奈,对一些小伤见怪不怪了,唯有从锦会格外关心他,什么小事都能留意到。

    顾昭傻乎乎的笑了起来,心底盈满了快活,容从锦坐在茶床边上垂首给顾昭上药,无奈道:“王爷笑什么。”

    “那杯茶若是全都倒在本王身上就好了。”手背传来轻微的触感,顾昭心底酥痒道,“从锦就得抱着本王了。”

    指尖在他身上游弋,想想也觉得美妙。

    又说傻话,容从锦轻睨他一眼,给他把手臂上最后一点烫红的肌肤也抹上了伤药,低声问道:“还痛么?”

    伤药大多有冰片龙脑一类镇痛的成分,少顷就能抚平痛楚,顾昭伤得不重,回来的路上就不痛了,眼皮微抬本想摇头,却见容从锦一双妩媚桃花眸的眸底满是关切,阳光拢在他身侧镀上一层温柔的光,纤长浓密的眼睫似水墨画上的清雅墨痕,衬着莹润雪白的肌肤浓淡相宜。

    顾昭心底微微一动,瓮声翁气道:“痛。”

    容从锦颦眉,这烫伤看起来倒不深,就是不上药过几日也应该好了,莫非是哪里还有伤他没看到?

    顾昭坐在茶床上肩膀微垂着,一副很受伤的模样,容从锦连忙哄道:“臣再瞧瞧。”

    说着卷起顾昭袖口查看,顾昭看他不上道急得在心里两手飞速摩擦!几乎擦出火花。

    “你亲亲本王,本王就不痛了。”顾昭气若游丝道。

    容从锦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侧首望向顾昭,顾昭也正偷看他,见他视线撇过来目若闪电立刻撇了回去,端正望着前方,“咳咳。”

    顾昭有气无力的轻咳两声,以示虚弱。

    “王爷伤着了,快歇息吧。”容从锦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不由得暗自唾弃自己失了神志,竟让顾昭把他唬了过去。

    顾昭举棋不定,本来是想骗个吻的,王妃却直接扶着他休息,那等他躺下时轻拽王妃,王妃不就落进他怀里,共赴巫山了么?

    顾昭打定主意,虚弱的站起来瘸着走了两步。

    “王爷把腿也烫着了?”容从锦轻声问道。

    “是…是啊。”顾昭含糊道。”好大一杯茶呀。”容从锦闲闲道。

    顾昭不知道他是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容从锦搀扶着王爷将他扶到床边。顾昭半躺下,容从锦取过床内折叠整齐的锦被弯腰轻盖在他身上。

    王妃垂眸的时候自有一种温柔,顾昭一时看得痴了,竟忘了拽住他,再抬首时王妃已经要起身了。

    顾昭连忙扯住容从锦,容从锦却早料着他这招,微一拧身衣袍轻而易举的从他身侧擦过。

    “王爷都伤着了还不歇着。”容从锦解开束在一双金勾里的幔帐。

    轻容幔帐垂落,一只手探出来挡住薄纱,顾昭急道:“本王没事!”

    顾昭郁闷坐起来,“本王就是想让王妃亲一下。””那王爷就应该直接告诉臣的。”容从锦隔着幔帐低声道。

    “是。”顾昭只能看到一个朦胧轮廓,自我检讨道,“本王不应该骗从锦。”

    容从锦俯身,在顾昭唇角轻落下一吻,柔声道:“还痛么?”

    “有一点。”顾昭眸光闪动。

    春风拂过摇落一树桃花花瓣,又是几个吻轻柔覆在了顾昭的面庞上,顾昭心旌摇动不能自拔,舔了舔唇角道,“从锦再摸摸巫山…”

    容从锦不由得笑得肩膀微微颤动,还是依言解开外袍,窗外银装素裹,洁白的积雪反射着银光,浅碧色的轻容在微风里轻柔摇曳,掩映一室春色。

    *

    顾昭翻身从背后轻拥着王妃,餍足的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掌在他胸前轻轻摩挲着,比起亲近他更享受悠长的宁静,怀抱着心爱的人仿佛漂浮在云端,容从锦声音略沙哑,“还有些账目没看完…”

    “明日再看吧。”顾昭拥紧了他,皱眉道,“不能交给管家么?”

    “这些是太子妃娘娘的账目,剩得不多了,今日看完就全都处理交回东宫了。”容从锦解释道,都是一些其他州产业的账目,来得晚了几日,他想在春节里一道看完。

    顾昭只能起身去给他取账册,将他揽在怀里,陪他看那些繁复的账目,看了片刻就晕头转向,容从锦披着衣裳道:“王爷累了就先休息吧。”

    “本王不累。”顾昭也半坐起来,瞥见王妃青丝如瀑垂落在肩头,被他轻拢到一侧露出一段雪白光洁的脖颈,顾昭仿佛想起了什么,赤着脚下床取来一个锦匣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

    “这是给你带的礼物。”

    “多谢王爷。”笑意不由得柔和了容从锦处理公事时稍显冷然的五官,放下账册接过锦匣刚要打开,忽然手下略停顿了一下,迟疑道:“是什么活物么?”

    上次顾昭送了他一只蛐蛐,也是在床榻上给他的,他没留意随手打开也是那只蛐蛐弹跳力好,直接蹦到了他的脸上,爪子在他脸颊上带出了一道浅痕,最要命的是青翠背甲的蛐蛐在床榻锦被间爬动,一会儿就没影了。

    他只能唤来碧桃和扶桐帮着找,好在是从花瓶里面找到了,否则他可能没办法再在这张床榻上歇息了。

    “不是活物。”顾昭鼓起两腮,他记得上次吓得王妃惊慌失措的模样,又有一点歉意道。

    “臣信王爷的。”容从锦浅笑着打开锦匣,光滑丝绸上安静躺着一支芙蕖翡翠簪,翡翠通透澄净,雕刻手艺精美。

    “这是…”容从锦不由得迟疑,双手各搭着翡翠簪首尾两端,在窗棂漫进来的薄薄一层浅金色阳光下打量着这支翡翠簪。

    “好看吧。”顾昭指着上面的纹样给他看,有些得意道:“是一片莲花。”

    他的眼光独到,一眼就看中了这支翡翠簪。

    “是母后赏赐的么?”容从锦轻声问道。

    “节礼赏赐不是都在库房了么?”顾昭笑道:“是本王回来路上从街边得来的。”

    容从锦垂首再去看这支翡翠簪,皇宫雕刻手法辉煌细腻,镂刻手艺能做得纤毫毕现,这支翡翠簪头上半弧形的样式,碧波潋滟的莲池却有几分写意生动,只求神似,虽比不上宫里的珍宝,也算是精致了。

    顾昭取过翡翠簪给容从锦束发,翡翠簪斜插在青丝间,如美玉光辉交错,极为动人。

    “从锦比翡翠还漂亮。”顾昭在他脸颊上亲呢的吻了一下。

    “这是什么说法。”容从锦不禁展颜,微微侧首不经意间唇瓣拂过顾昭唇角,顾昭星眸倏然微微一亮,单手扣着他的下巴,啾啾啾吻了数下,最后一个倾情深吻过后,抹唇意犹未尽道:“从锦太主动了!”

    容从锦被吻得眼前甚至有些金光斑驳闪烁,顾昭每日粘在他身边,不时索吻就算他技巧一般,也架不住熟能生巧,现在夺命长吻都让他喘不过气来…真是要命。

    若是他有什么便宜清白可占,估计早就没了。

    “是臣主动,还是王爷寻个机会就过来…”容从锦忍不住问了一句,顾昭只是憨憨的笑着:“别生气了。”

    说着,又主动吻了他数次,以做安抚。

    容从锦拜服,顾昭在这种事情上极有天赋,表面上是个憨厚可爱的大狗狗,实际上是个亲吻狂魔。

    “这支翡翠簪多少两?王爷带足银两了么?”容从锦轻声问道,王爷就带了小乐子,两人身上能有多少银两,没准是赊账来的吧?

    “没花银两,一文钱都没花,是本王赢来的。”提到这个顾昭就更得意了,神采飞扬道。

    顾昭哒哒讲了他是如何大杀四方,赢来翡翠簪的,在听到这支翡翠簪首饰楼竟开价两千两时,容从锦眉梢微微一挑,还是含笑听了下去。

    “有时间本王再去给从锦赢一个翡翠手镯回来,凑成一套首饰。”顾昭意犹未尽道。

    “还是不必了。”容从锦笑道,“他们做生意也不容易,王爷看上什么尽管买来吧。”

    “不过臣的首饰也足够了。”他本就不爱这些,也只是顾昭送的才愿意戴上。

    这家首饰楼虽有抬价,但王府也不好直接拿走一支两千两的翡翠簪,容从锦暗道得给首饰楼送一张银票。

    顾昭抱着他垂首想要再吻。

    “臣要看账本了。”容从锦轻在他手臂上推了一下,顾昭咂唇见好就收道:“那本王陪着王妃看账本…”

    今天差不多是够了,明天再来索要,天长日久要合理分配啊,顾昭心里很有数,若是把王妃惹恼了,几日都不能上前,岂不是亏了?容从锦手里的账还没看完,顾昭已经理清了自己的小账。

    两人笑闹了片刻,容从锦半倚在顾昭肩头看账本,东宫在大钦多地都有产业,甚至在闽江、琼州都有田产商铺,往来账目何其复杂,太子妃未有孕时,每隔半年就会检查一次账目,还会不定时的派信得过的管事去当地查看情况,防止手下人以权谋私,打着东宫的旗号欺压百姓。

    后宫里的女子双儿看起来过得轻松简单,实则每日忙碌料理家事,管理产业,还要仰赖丈夫不倒,若是夫家站错了队,就是将产业收拾得再严整也是无用。

    这本是雍州的数百亩良田收入记录,大钦实行两税,夏征丝绸、棉布,秋收米粮谷物,上等田每亩八升,中等田每亩七升…皇室产业立减一半的税收,士大夫可减税三成,大钦改革后的税法本是好的,平衡了百姓和权贵阶层之间的势力,不至于过于盘剥百姓,而且这个税收也足够百姓生活。

    但近年来“间架税”、“除陌钱”等,名为税收实则就是对百姓的勒索,还有加耗﹑脚钱(运输费)﹑加耗预借、斛面等加税[1],地方官员巧立名目层层盘剥,以至于寻常农户和一些小地主想尽办法的偷税,官员收不齐税款无法向上头交代,就更重催即要求重复纳税以完成本地税款额度,形成循环。

    也就是皇室和勋贵门下的情况好一些,有些百姓甚至卖了田来投靠,给他们做长工佃户。

    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

    雍州土地肥沃,大钦粮仓之一就在雍州,所以情况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产出向来过得去,也能缴齐税款。

    容从锦翻动账目,逐渐皱起眉头,雍州历年田产的收入都不错,可到了今年夏季,丝绸绢布的产量却跌了下来,钞也略少了一些,等到了秋收时,粮食的产量甚至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还要用庄子里历年积攒下的丝绸绢纱售卖,用银两补齐秋季的税款。

    管事附上了详细的丝绸绢布的售卖价格,一匹丝绸才卖了一两半,市面上正常价格应该在五两左右,若是织花锦一匹能卖到十两,这…即便雍州是丝绸产地之一,在当地售卖丝绸难以卖上价格,也不至于如此吧?

    容从锦怀疑管事连哄骗他都懒得了,这本账目清晰明确,几乎将“不合理亏空”几个字写在了上面。

    容从锦神色逐渐凝重,翻到最后一页,从账本夹层里掉出一封薄薄的信件。

    [太子妃亲启]

    墨迹浓重,笔力苍劲带着几分恭敬,容从锦下意识侧首,眼角余光瞥见拥着他的顾昭正眯着眼眸像只慵懒的大猫似的在阳光下打瞌睡。

    微犹豫了一下,嘶的一声轻响,容从锦拆开了信。

    [卑职刘氏,于雍州看护东宫产业数载,人之所履,夙兴夜寐,勤勉惕励[2]不敢有违,然,天合不测大钦启元二十年夏起,田庄佃户偶有感染风寒,初时不察,不过咳疾也,后至晕眩、高热数日不退,小儿羸病。于立即着人遍撒石灰,病者送诊,时至盛暑雍州病情四起,医馆闭门不出…]

    容从锦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字迹,言简意骇却几乎能嗅到纸张背后传来的血腥气,目光落到最后一行。

    [田庄暂避,良田无人可耕亦无人可收,余者皆留在庄内不敢擅出,日前曾见雍州城外方向红光漫天不知何故,心中惶恐,望娘娘察鉴,拜之,恭祝太子安康,再拜。]

    “起来!”容从锦立即丢开纸张,连账本一起甩开,推起顾昭扬声道:“碧桃,打水来。”

    顾昭茫然站在铜盆前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还用澡豆洗了两次,碧桃微微侧首有些不解的打量着公子。

    容从锦穿着深衣起身,点起火盆在廊下将雍州送来的账本翻看一遍后确认没有遗漏的内容后全都烧了,只留下管事随着账本送来的一封信。

    红光映着积雪的光芒落在容从锦面颊上,衬托的他昳丽面庞上浮起瑰丽薄红,容从锦的神情一点点冷了下去,如冰封似的看着铜盆里的火光熄灭,眼眸微阂,掩住眸底寒光,还是来了。

    火焰燃烧的温度融化了立在廊下两个相互依偎的其中一个雪人的肩膀,两个雪人你中有我,再难分离。

    顾昭拿着外套出来想给他披上,看见青石砖上雪人融化,其中一个用玛瑙做眼眸的雪人,玛瑙都掉在了地面上,不由得大为心疼:“这才堆好了多久,多可惜啊。”

    “是呀,才多久…”平静了几天,就又要起波澜了。

    容从锦避到侧室,让碧桃将卧房打扫一番,迅速理清思绪,首要的是太子,太子尚在北边巡视,若是被雍州的事挡在外面无法回到望京,就会给七皇子可趁之机,太子妃有孕这个时候绝不能掀起风浪。

    太子回到望京坐镇,一切都好料理,前世益州疠疾是在春季时开始的,竟比前世还提前了几个月却不知为何,容从锦压下心底担忧,唤来管事一番安排。

    他已经做了些准备,只是事发突然,担忧准备不够。

    顾昭听他吩咐管事,坐在一旁将兔毫盏放在桌面上,小猫似的低头咕噜噜舔着水,唇上带着一抹水光道:“这是怎么了?”

    王妃忽然如临大敌,他却紧张不起来,只要王妃在他身边,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什么,只是冬天有些冷。”容从锦侧首,目光深情眷恋的勾勒着顾昭的相貌,低声道,“让王府的侍从都穿得暖和些,也警醒一点。”

    “哦。”顾昭又低头喝茶,在水面底下噗噗的吐着泡泡,一连串的小水泡在茶面上浮起,顾昭忍不住笑了两声。

    容从锦看着也笑了起来,他想过宁静的生活,粗茶淡饭一日三餐,可是让他牵挂着的动辄是项上人头,数十万人的性命,他当真不想理这些无趣的事情,连自己的项上人头都不太在乎,可偏偏还连带着顾昭的命…

    这些事情的夹缝里唯有顾昭能让他展颜,片刻丢下这些事,真心的笑一笑。

    感情真是奇怪,他生性冷淡,更是谁都瞧不上,于陵西虽然为人下作,但能一次中榜足见他的才学聪慧是没有问题的,两人都是通读各家书籍的,想来应该是有共同话题的,可即使是没有莺娘的事情的时候,于陵西几次邀请他出游,他也是懒得见的。

    更不用说在他身上费一分心思了,哪里像顾昭一样,既要叮嘱他又担忧他嫌弃自己多言,看顾昭冒傻气时,却并不嫌弃他,反而觉得格外鲜活。

    “除了东宫和长春宫里的王府外的人王爷暂时少见一些吧,在王府内也让碧桃他们照顾您好么?”容从锦轻声道。

    “你要去哪?”顾昭立即警惕起来,单手抓住了容从锦的手腕。

    容从锦微微一怔,想不到顾昭能有这份敏锐,低声道:“臣哪里也不去。”

    前世这场疠疾导致流民无数,甚至逼到望京下,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顾昭,唯有守在他身边才能放心。

    顾昭缓缓松开手,一字一顿道:“从锦不许再离开本王。”

    上次从锦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他食不下咽辗转反侧体会了一次相思之苦,从锦回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要离开从锦了。

    “好。”容从锦颔首。

    “你发誓!”顾昭星眸眨也不眨的注视着他。

    “臣发誓再也不离开王爷…”容从锦拿他没有脾气,顾昭却摇头,“不行,从锦重说一个。”

    这个没有赌咒。

    “你要是违背誓言就…”顾昭垂首沉思,“就让本王冬日落湖,夏日卧房起火。”

    容从锦:“……”

    “王爷,好像发誓是要拿自己起誓。”容从锦小心翼翼道,顾昭想了想还是摇头,深沉道:“你照着说。”

    什么五雷轰顶的誓言多不吉利呀,他不愿从锦拿自己讲这些。

    容从锦想哄一哄顾昭,三指并拢微启薄唇,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尴尬摇头道:“不行…”

    他向来不信阴司来世,什么誓言都能说,若让他拿顾昭起誓却是不成的。

    顾昭目光中顿时染上失落,低声道:“你骗本王…”

    从锦不许自己骗他,却故意欺瞒自己,顾昭别过头去不肯理他,容从锦顿时难安,手掌轻搭在顾昭手背上:“王爷。”

    顾昭手抽走一半,又放回来了,斜睨着容从锦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期待,等着他服软。

    第46章 酒尊未尽登舟急

    容从锦察觉出来几分为难, 王爷很好糊弄,就像他以前觉得亲吻就是行房似的可以轻易对付过去,哄他几十年不成问题, 可是以私心论他并不想欺瞒顾昭, 而且通过成婚后对顾昭的观察, 他并非医书上那些无法行走, 做不了精细的活或是没有正常判断力的痴儿。

    只是比平常人反应慢一些,少一些自制力,很多事情要翻来覆去的教他。

    倘若皇后并不是每日忙着为储位朝堂之争与太子同心协力, 有时间多花些心神在顾昭身上,教一教他, 或许顾昭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容从锦微微抿唇, 谁都没有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皇后不得不舍弃顾昭,先帮太子成就大业, 唯有太子顺利登基, 她的两个皇子才都保得住, 这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但他还是很心疼顾昭, 皇后没有教顾昭的,他来教。

    容从锦沉默片刻道:“臣不敢欺骗王爷, 臣哪里也不愿意去, 这是真心之言, 只是很多事不得不做…”

    “不想做就不要做。”顾昭连忙道, 眼巴巴的注视着容从锦,眸底不自觉的流露出一抹恳求,他现在也不想着怎么让王妃哄他了, 只想着留下王妃。

    “可是生活不是只有现在,还有以后。”容从锦耐心道,“若疾在腠理不加理会,等深入血脉就悔之晚矣了。”

    “能待一日就是一日,管什么以后。”顾昭不在意道。

    容从锦竟不知如何反驳,若是旁人大约是目光短浅才有这番想法,顾昭却是因为见惯了皇室厮杀,名门覆灭,那些曾经或欺凌或亲近他的人都已离去,顾昭这是已经看破了世事变迁,只想偷得片刻浮生。

    “王爷难道不想和臣白头偕老么?”容从锦停顿一下,低声道。

    顾昭一怔,他自然是想的,以前他只想从锦能看看自己,在集英殿见他一面半年都是心生欢喜的,见不到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自己心里还藏着一个从锦。成婚后却变得贪心起来,盛暑盼莲,冬季盼雪,他总是期望着从锦能留在自己身边的。

    “本王想的。”顾昭点头。

    容从锦唇角不由得漾起一抹浅笑,温柔道:“王爷的心意就是臣的心意。”

    他期望时间走得慢一些,能让他多留在顾昭身边一刻,多年后雪泥鸿爪,顾昭能记得自己教给他的这些道理,依旧生活得很好。

    “你去哪里,本王都跟你去。”顾昭刹那间下定决心道。

    容从锦笑容不禁一僵,叱道:“胡闹!”

    在太子没回来前他还要留在望京,等商议后再做决断,顾昭却是别想跟着他的。

    顾昭肩膀笔挺,像山脊下的一棵青松,山洪暴雪都无法压弯他的肩背,唇紧抿着星眸里流露出一抹坚定神色。

    容从锦望进他的眸底,就像是落进了一泓深邃幽寂的潭水里,漩涡似的刹那间吸引住他的目光。

    “王爷…”容从锦不由得放轻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想再哄一哄他。

    顾昭起身就走,容从锦愕然怔在原地,袖口轻拂过他的面颊,檀木微带着苦涩的宁静香气在他鼻尖下萦绕。

    “殿下。”容从锦连忙追在他身后,试图去拽他的衣角,顾昭走在前面却似身后生了一只眼睛,倏然扯走了他刚拽到手里的一片衣角。

    柔顺布料从指尖滑落,容从锦心底倏然踏空,心摇荡在半空无着无落的。

    “王爷。”厚实的门扇推开,碧桃本在管着几个侍女洒扫,立即转身行礼道。

    “你先下去吧。”顾昭微微颔首道,声音比平时稍显低沉。

    “是。”碧桃借着下拜的机会,微掀起眼皮视线斜向上飞,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他。

    顾昭年轻俊美的面庞上无端显出几分阴郁,双眸似夜幕下暗淡的流光倾泻着颓然,整个人散发着失落的气息,跟在他身后的公子却是面露焦急神情,虽然一闪而过但碧桃还是从他眸底捕捉到了一丝踪迹。

    这两人怎么调转了过来?碧桃心中暗自生奇,却并不显露神情依旧沉稳,先指挥侍女放下手中的活,将粉彩花樽放在案几上,等侍女们鱼贯退出后亲自关上了房门。

    顾昭不想在众人面前大吵大闹,虽然他经常在太子兄长的书房里滚地撒泼,逼得兄长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但他还是很在意自己在容从锦面前的形象。

    他不想见到从锦失望的神情,而且…他在地上撒泼也会影响到从锦的形象吧,有一个一言不合就满地打滚的夫君也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情。

    顾昭又气又难过,以前他想打滚就打滚,在永宁宫绝食就连兄长都拿他没有办法,何曾像现在一样,还没打滚呢就先担心起王妃的颜面有了顾忌。

    偏他是个没良心的,顾昭瞥着身边微垂着眸小心翼翼的轻睨着自己的王妃更生气了,深觉明月照沟渠,一口气梗在胸间,真是不上道!怎么还不来哄他。

    “王爷别生臣的气了。”容从锦软语道,顾昭从未对他发过脾气,他倏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容从锦俯身半蹲在他面前,微仰起头注视着顾昭低声道:“是臣…臣妾不懂事,哪里做得不好王爷教我就是了,切勿自己生气…”

    顾昭听到他这像哄孩子似的口吻更是生气,明明王妃已经服软道歉了,他却似秋日干燥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落进了一粒火星,刹那间就燃起了燎原大火。

    “本王什么都愿意给你,但是在你心里我是什么?”火光烧得顾昭心头炙热,他忍不住问道。

    “从锦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本王,上次跑到益州一个月,还偷偷跟兄长说话。”顾昭掰着手指算着王妃的罪证,越想越气。”从锦真的把本王当作你的夫君么?”顾昭沉声问道。

    容从锦微微一怔,维持着仰首的姿势,望着面前的相貌俊逸英挺的公子,声音很轻道:“是,王爷是臣的夫君。”

    说着他稍倾身,头微伏在顾昭膝头,云鬟雾鬓,翡翠簪在他青丝间泛着莹润的光,顺从而驯服,像一簇柔软的雪。

    他不按套路出牌,顾昭心头的怒火刹那间就熄灭了,王妃总是清冷冷的,唯有床榻上耳鬓厮磨间,才会卸去冰冷的伪装,桃花眸染上一抹氤氲着的水汽,像茶花间的朝露,那时候的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甚至有几分可以摆布的温驯。

    顾昭几次想重新聚起怒火,好好给容从锦“立一立规矩”就像是父皇对待他妃嫔一样,但努力聚集起的一星怒火,都在王妃柔和的态度里消弭了。

    顾昭深吸一口气,溢出长叹:“从锦就是仗着本王喜欢你!”

    “是呀。“容从锦尴尬得身躯一僵,被他雷的说不出话,片刻才缓了过来,依旧半倚在他膝上,眸底涌过温柔的光,“就像臣也心悦您一般。”

    他和顾昭性情里都是骄傲的,顾昭是因为皇室出身,气度自然不凡,他却是从边疆长大,看人间疾苦又饱读诗书,将理想和实际结合,感情在他眼里实在是太渺小了,他懒得去争取。

    指望他说一句软话或是去挽留情郎,还不如指望望京的军队一路打到突厥草原。

    但顾昭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只希望他抚平眉间郁色,依旧阳光恣意。

    顾昭拽起王妃,让他侧坐在自己怀里,修长有力的手臂环抱着他的纤腰,微摇晃了两下像是在讨好他,低声问道:“什么时候从锦能什么也不做,就我们安静的待着。”

    看微风拂过满池芙蕖轻柔摇曳,浮香绕衣裾。

    “大钦皇子是要去封地生活的,有朝一日等我们到了封地,就让吉祥生一只小狗…”

    “还要挖一个莲花池。”顾昭眼前一亮。

    “好呀,再挖一个莲池。”容从锦眼眸轻轻的弯了一下,手臂自然拥在他的脖颈上,“那时臣就可以陪着王爷,什么也不做了。”

    看月落星沉,云卷云舒。

    顾昭垂首露出沉思的神情,容从锦只安静的注视他,任由他自己思索。

    “在莲池里养几条鱼吧。”顾昭忽然道。

    “是,养些锦鲤。”容从锦莞尔,竟没看出来顾昭也颇有几分情致。

    “养鲤鱼吧。”顾昭摇头,质朴道,“鲤鱼好吃。”

    容从锦无语,是他高估了王爷,顾昭喃喃道:“可以炙、腌还能做蒸鱼。”

    看着顾昭口水都要滴下来的模样,还是个美食家呢。容从锦竟也不觉得他大煞风景了,反而心道有别样的可爱之处,不由得笑着点头:“都听王爷的养一群肥肥的鲤鱼。”

    想着王府上面宫殿数间,楼台亭阁流丹浮翠,他们两个人可以在莲池旁赏莲,暮色掩映携手同归,身边跟着吉祥,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顾昭恍然大悟,他很少去想“以后”是什么模样的,因为他大多数时候连“现在”都搞不懂,无论他做什么都有人笑话他。

    他总是浑浑噩噩的,从锦出现在他身边后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人陪着他说话,他也愿意多想一些,混沌的脑瓜里仿佛变得清醒了些,倘若这个“以后”里有从锦的身影,他就愿意去想一想。

    顾昭无声的抱紧了容从锦,眷恋的在他肩窝里蹭了蹭,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

    午后小乐子去给首饰楼送了一张两千两的银票。

    刚出正月,太子从军营回来特意入宫拜见了陛下,将军中情况一一道来,建元帝甚慰,赐黄金百两、丹陛以慰辛劳,太子纯孝又要去见一见母后,建元帝自无不允。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老七倒是辛苦了。”皇后半阂着眸,一身舒兰色绣祥云袍,手中抚着一支玉如意,随手放到一边,“忙着联络朝臣,以图煽动朝堂呢。”

    “德妃,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皇后一顿,“皇帝加封了淑嫔为德妃,年后就要行册封礼了。”

    云藻宫已经私下叫上了德妃,真是春风得意。

    皇宫宫妃之位多有空悬,却并非因为建元帝忙于政事,无暇顾及美色的缘故,恰恰相反,贵、淑、德、贤四妃之位是大钦开朝皇帝所定,皇后和四妃都是要在太庙玉碟上留下名字的,废而再立未免朝间谏议。

    建元帝别出心裁,后宫多为御女昭仪,七皇子生母也不过是看在诞下七皇子的面子上封了一个淑妃,这位置多年再未曾挪动了,唯有宁亲王的生母极为得宠才册立为贤妃,不过现在贤妃已经是个疯子了,再无隐患。

    反倒是德妃,皇后不禁轻笑一声,声音温柔却含着碎冰般:“本宫瞧着,她倒是想做第二个贤妃。”

    德妃守夜宫婢出身,眼界不高春风一度诞下龙种还以为自己也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被冷了多年宫锁深重才意识到自己还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宫女。

    不过才得意了几天,就又做起十几年前的美梦了。

    太子冷峻相貌上带着些风尘仆仆的疲倦,停顿一瞬道:“儿臣也听闻了一些,母后不必为这些小事动怒。”

    “动怒?”皇后重复,抬眸望向太子摇头道,“本宫是在为你担忧啊。”

    他们夫妻早就没了情分,后宫宫妃之争她再也没有放在心上,但后宫牵系着前朝,德妃竟如此放纵,显然是背后有靠山,是得到了建元帝的支持。

    七皇子与建元帝父慈子孝,常在蓬莱宫坐而论道,玉玄真人也多有赞赏之言,竟与当年的宁亲王如出一辙。

    七皇子已经代替了宁亲王的位置,而太子却总是被建元帝提防着。

    她怎么能不急?

    “边防的事总得有人去处理。”太子沉默片刻道,瑞王妃的劝阻太子妃都写进了家书,隐晦劝他回来,他如何不知军务的事情做得再好也只是让父皇更加忌惮他?做一个孝顺的儿臣比什么都强。

    但他不得不去,羁縻州一破八百里山河失守,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如今军中可用的人不多,有谋略的将军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像定远侯府一般被软禁在了望京。

    “母后不必担忧。”太子想起这些更是头痛,现在的大钦就像是一条破船,千疮百孔到处漏水,可是他和建元帝同坐在一条船上,总不能让船沉了,太子修长手指按了按额头,提起精神道,“儿臣会料理的,东宫…”

    “这个你不用担心。”皇后接过话头,极欣慰道,“这些日子有瑞王妃帮忙处理太子府的事情,沁儿的身子好多了。“”含光常去探望她,说是气色也好了。”

    太子神色略好了些,皇后又道:“你也要为自己想一想。”

    皇后欲言又止,太子明白她的未尽之意,纵是他在外面做得再好,只要建元帝神志清醒,最后能决定皇位归属的还是建元帝,他不屑谋逆,这就是一盘死局,太子的头又痛了起来。

    “人带来了么?”太子从长春宫出来,在御花园旁的宫殿微停下步伐道。

    “已经带来了。”进忠躬身道。

    太子推开门扉,里面的人连忙站起来惊慌行礼:“殿下。”

    他语气慌乱,神色漂移不定,须发皆白却生得相貌堂堂,甚至有几分慈善,真有些老神仙的模样。太子面上的倦意已经散去,眸光冷漠掠过他,挺翘的下巴微抬,笑道:“你做的很好。”

    太子缓缓落座,进忠迅速且手脚极轻的将造型优美的龙泉茶壶里面的茶全部倒掉,又沏了新的茶来,连茶盏都换了一套新的。

    茶香氤氲,太子斜睨他,语气平淡道:“只是不知你把自己当作了谁?蓬莱宫的玉玄真人么?”

    太子嗤笑一声,他是向来不信什么神鬼之说的,长生之术更是哄傻子的。

    “殿下…”留着美须的玉玄真人目光游移,在他身边坐下。

    太子轻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太子的无言给了玉玄真人莫大的信心,捋了下胡须道:“太子误会贫道了,贫道在巫山下修行多年,得一卷玉帛书刻着长生不老之术,能夜观星象…”

    开始时他是山间一个坑蒙拐骗的老道,不过是在府城里混出些名声,保个全家温饱罢了,却不知怎么入了太子的眼,带他进了望京,他还以为有一场泼天富贵。

    想不到太子根本不信这些,将他孙子似的呼来喝去,对他没有丝毫尊敬。

    以前他是个草民时自然可以,但现在他不一样了!他是建元帝最倚赖的玉玄真人。

    最令他愤怒的就是皇帝有意为他大修殿宇,在望京中修建道观,他矜持了几日想要答应,太子却逼着他拒绝只道自己修行之人,清净最重要。

    皇帝肃然起敬,越发觉得他是有修行的仙道,他住在一间漏水的宫殿里却只剩下气愤了,搬到蓬莱宫还是趁着太子不在望京时先斩后奏的。

    他还没扯到一半,太子眸光微抬,进忠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匣来。

    太子掀开木匣上的铜扣,将里面的一卷丝帛取出。

    “齐州定县刘员外的证词,他孙儿久病不治,你哄骗能给他孙儿改斗数。”太子看了丝帛上首的一行字,“收了刘员外三百两,给他孙儿一粒仙丹,他孙儿服下后精神好了些,陆续又从你那里买了几粒仙丹,但他孙儿三个月后就殁了。”

    “将剩下的半枚仙丹送去医馆,医馆认出那是阿芙蓉提炼出的药丸。”

    “仙丹在此。”太子将木匣里面的一个小盒子打开,丝绸上放着一半的丹药,外表是暗淡的金色,里面是乌黑的,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你说若是父皇知道他吃得那些仙丹是什么做的,会将你如何?”

    “大雨村的寡妇李氏,唯有一女,齐州永宁县数月暴雨不止,村民请了你去做法,你指认李氏女是河神看中的,在河边开坛做法,将李氏女绑在一张小木筏里推入河中,李氏女溺水而亡。”太子把第二张丝帛也放到他面前:“但大雨村的雨并没有停,还是冲垮了村庄,寡妇李氏一路上京要去敲登闻鼓,大雨村的村民愿意为她作证。”

    “还有许多。”太子厌烦念了,随手将十几张画押了的供词放到他面前。

    “蓬莱宫住久了,当真觉得自己是玉玄真人了?“太子抬眸,目光如利刃般刺破了玉玄真人包装出来仙气翩然的外表,薄唇微启道:“周二狗?”

    玉玄真人面色大变,嘴硬道:“那都是小人污蔑我!”

    “周玄的命不想要了?”太子指尖在桌面上轻扣,看着玉玄真人的神情由激动一点点转为黯然,冷笑道:”这就对了,旁人的孙儿不放在心上,自己的孙儿还是要管的。”

    “以后这边事情了结了,你还能拿着几千两银票回齐州带着孙儿安度晚年,若是想试试别的路…”太子止声。

    玉玄真人跪倒在地,身子微微颤抖着,不住点头。

    若没有几分胆量,他也创不下如今的家业,可是太子握住了他的命脉,恩威并施,他无法反抗只能屈从。

    “听孤的吩咐,就保你们无虞,否则…自去跟父皇解释吧。”太子起身,平静声音飘散在茶香里。

    茶微冷了,丝毫未动。

    *

    太子回到东宫,望京局势再次转变,表面宁静其实私下里已经是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七皇子也想过了,太子在朝堂上深得老臣推崇,又是正统,他最大的指望就是建元帝,唯有建元帝支持他,他才能跟太子抗衡。

    只要他是储君,那些老臣就是再犹豫也只能拥护他,到时快刀斩乱麻将太子和顾昭料理了,史书工笔皆由胜者书写,他日自己还是一个明君,就像建元帝。

    四哥狠毒又愚蠢,他的错误自己绝不会再犯。

    两日后,东宫迎来宾客。

    “新年好,红包呢?”顾昭穿得一身暗红色的对襟长袍,外面大氅的带子都是锦红色的,从锦想给他换一件都被顾昭拦下了,他想通过这件外袍暗示兄长,春节还没过去要给红包的。

    顾昭拱手作揖,然后朝太子伸出了手。

    “都多大了,哪还有压胜钱?”太子拍开他的手,神色间却多了一点温和的笑意。

    他回到望京不过几天,太子妃想让他休息的,又是补药又是派人收拾房间高枕软卧的,可是他却是片刻都不得闲,太子府的幕僚和依附的朝臣,大多都递了消息来,将望京近日细微的动静一一报给他。

    太子不禁按了按头,顾昭撇嘴又把手伸回去道:“嫂嫂都给了!”

    太子回首,太子妃略有些尴尬道:“六弟想要压胜钱,也是个好彩头…”

    “你也太宠着他了。“太子无奈道,冰封冷硬眉宇间却逐渐软化了下来,摸了摸腰摸了个空,索性把镂空水滴形的流云百福羊脂玉佩解下来给他。

    “拿去吧。”太子想起什么,将玉佩放在顾昭手心前,又抽回来把玉佩下系的穗子解下来才给他。

    编织精巧的穗子随手塞进了荷包里。

    太子妃面颊不禁微微一红,侧过首去跟瑞王妃说着话。

    “谢谢兄长!”顾昭得了个玉佩,太子贴身的玉佩自然成色甚好,羊脂玉细腻通透微一转动甚至有光彩潋滟,顾昭心情甚好的跳到一边对着阳光欣赏起美玉,又拉着从锦让他给自己收起来。

    太子看着他的玉佩转了一圈,片刻间就到了容从锦手里不由得眉梢微微一挑。

    容从锦心机深沉,对胞弟这个王妃他实在喜欢不起来,私心里他还是想给顾昭选一个名门出身,性情温和像顾昭一样没心事的,偏顾昭极爱他,因为顾昭这个转折,他跟容从锦见面的时间都变得多了起来。

    却没能因亲近而卸下偏见,见得越多,他对容从锦的提防就越重几分,无论是家事国事他都能料理,做得滴水不漏,对世事洞若观火,偶尔给他出个主意极有见地。

    按他的安排事情迎刃而解,他却暗自心惊,容从锦手段的狠戾、冷漠不像是将门出身,倒比他们更像个皇子,他不在乎任何人,唯有利益得失能打动他。

    简直就是一台精密的仪器。

    太子妃却对容从锦心生好感,单手抚着微凸起的小腹吩咐侍女招待瑞王妃,“尝尝,这是庄子里收来的茶,不比外面精致,可本宫喝着觉得别有一番清香呢。”

    “好茶。”入口容从锦不由得在心底略皱了下眉,这茶炒制粗糙,入口苦涩不细品根本尝不到清香。

    太子妃闻言唇角笑意扩大了一点,愈发温和,“这段时间东宫外面产业的账目劳烦你费心了,本宫身子已经好多了,你也有瑞王府要料理,还是交给本宫吧。”

    “是。”容从锦微微颔首,账目除了雍州的已经全部清了,几个月内应该不会有问题。

    “侄儿什么时候出来?”顾昭喝了容从锦的茶,不禁苦得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想要吐出来碍于礼节又不好意思,踱步到半撑开溢进明媚光束的窗下,看到一尊梅瓶里插着一支干梅,见左右无人,赶紧吐了…回来听到这句连忙问道。

    太子妃白皙面颊微熏,容从锦代为应道:“还要几个月,等入了暑王爷差不多就能见到侄儿了。”

    顾昭每次见到太子妃时都觉得新奇,宫中已经有几年不曾有嫔妃有孕了,他记忆力短已经不记得妃嫔有孕是什么模样的了,微微倾身好奇的打量着太子妃凸起的小腹,又直起腰来单手负在身后,学着皇子的姿态道:“侄儿听话些,等你出来了本王给你礼物。”

    “给他什么?孤给你的玉佩么?”太子笑道。

    “还有小金钱呢!”顾昭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红着脸反驳道。

    那不是孤去年给你的么?打造精美的铜钱形金币,雕刻着如意的字样。

    太子笑着摇头,冷峻的气势逐渐消散,他这次巡军回来见顾昭又长高了些,已经赶上他了,心中又是骄傲又是伤感,若是没有那件事,顾昭也该是一个谢庭兰玉的谦谦公子。

    他们兄弟举杯畅饮谈笑风生,那该有多好啊。

    太子妃留了午膳,两家人聚在一起享团聚之欢,也不用摆着皇子的威仪,在正堂里摆了张八仙桌一同用膳。

    顾昭已经养成了先尝一遍菜,选好的挟给王妃的习惯,显然是他的专属试毒侍从,容从锦也习以为常,不再试图阻拦,反正他在太子面前是做不了让他满意的瑞王妃了。

    不过太子府午宴略有不同,顾昭又让侍从拿了个精致的金碟,给太子妃也弄了一份,其实众人都不用他照料,但他顾昭心里,吃饭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以前在永宁宫有时候都吃不饱呢!他一定要看着亲近的人吃饱了才能放心。

    太子妃精力不济,撤去午膳,上了几盏蜜浮酥柰花和杏仁豆腐,她就有些倦了,太子留意到让兰草先陪她回去歇息了。

    “王爷…”容从锦轻拉了一下顾昭的衣角。

    顾昭斜睨着他,目光清澈明亮,带着骄傲的用指尖点了点自己面颊,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容从锦白皙面庞染上一抹明霞似的薄红,摇头道:“回去再说好么?”

    顾昭不语,好整以暇的等着他,身后的尾巴一摇一摇的,像只阳光下慵懒的狗子。

    容从锦无奈,趁太子侧首的功夫飞速在他面颊上轻盈落下一吻。

    太子听到动静,疑惑回首,容从锦已经端坐在下首微垂着眼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修长优美的脖颈上却逐渐漫起了浅淡的红晕,春水潋滟。

    太子是没看见,但正堂服侍的侍从却有几个看见了,不由得大为吃惊,只是谁也不敢开口罢了。

    即便是夫妻,在外搂抱一下也会被议论轻浮的,哪里见过王妃如此…大胆。

    顾昭满意起身:“兄长,上次从你书房里拿了一本《春秋》,还有下卷没看,本王想去找一找。”

    “孤陪你…”太子停顿一下,缓缓道。

    顾昭什么时候看过一本书了?这明显是他被教好的借口。

    顾昭端着一盏蜜浮酥柰花悠闲的边走边吃,刚入书房就扎到屏风后面的茶床上翘着腿吃点心了。

    容从锦行礼道:“殿下。”

    太子转身,注视他良久道:“何事?”

    若是小事,容从锦现在跟太子妃关系甚好,可以通过太子妃在家书里提起,根本不用亲自来见他。

    他现在根本就不想见到容从锦,他出现就意味着有些事情迫在眉睫,不得不料理了…

    容从锦沉默着从怀里取出书信,双手奉上。

    太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抽出信封里的纸张,看了几行就微皱起眉:“这是谁写的?”

    “一个不起眼的庄子管事,在雍州。”容从锦垂首应道。

    “雍州安抚使李篌并未提起疠疾,孤会派人去查看。”

    “此事可大可小,突厥虎视眈眈,若是雍州粮仓生变,国将不宁,殿下以为责任在谁?”容从锦温和道。

    太子心中陡然一沉,指尖紧扣住轻薄的纸张。

    他刚从北边巡军回来,建元帝和七皇子都等着抓他的错处呢,若是有这种事不就是上天送来的借口么?

    “你想怎么做?”太子反问道,“关死城门,将疠疾掐灭在萌芽里么?”

    雍州富饶,至少也有几十万百姓,容从锦是做得出来的。

    “太子殿下想到哪里了,如今还在冬季,天气严寒百姓大多都不走动,哪里就到这一步了。”容从锦道。

    那就是如有必要,他会做出一些非常举措了。

    太子沉默片刻道:“此事尚无定论,孤派人去看看情形再议。”

    “臣查到了一些细微的迹象。”

    “什么细微迹象?”

    “比如说雍州安抚使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送到了永州,他的幕僚在查大钦律法,安抚使知情不报徒刑几年?是死罪么?雍州的官员逃了一半,细软没收拾好,珍珠黄金在地上撒了一路,最近的请安折子都是旧的那些。”

    “雍州百姓连秋收的粮食都没来得起收。”

    太子:“……”

    那这件事就有八分真了,太子开始考虑派何人去料理,春江水暖鸭先知,若是无事雍州的这些官员也不会吓得东逃西窜了。

    可用良才不多,又多是老臣,去疠疾发生的地方太危险了,户部能调出多少银两?这些问题在太子脑海中盘旋着。

    容从锦上前一步道,“殿下只需看顾边防,给七皇子些震慑即可。”

    “雍州…”太子犹豫道,容从锦有一句话说得对,现在是冬季,百姓们都不太走动,但春暖花开时雍州作为大钦粮仓之一,四周的百姓是要往雍州送粮、购买蚕种的。

    “臣愿意为殿下效力。”容从锦坚定道。

    “不行。”太子摇头,仔细看了信道,“这信里提到的疠疾骇人,甚至见面而患病,百姓多有伤病,你不能冒这个险。”

    容从锦可用,益州的事情他料理得极好,但疠疾跟其他事都不一样。

    他不在意容从锦,却要在意着顾昭的感受。

    太子下了决定,容从锦并不多言,只是道:“那臣这里有一些从医书里搜集来的治疗时疾的方子…”

    “嗯。”太子接过几张药方,又道:“无论何时,其他事情你都不用理会,顾好顾昭即可。”

    “是。”容从锦垂眸,又交给他几张自己整理出来的历代应对疠疾的方法措施,前世没有自己相助,太子还是平定了疠疾,只是代价太惨痛了些。

    雍州十室九空,突厥铁骑踏破山河,数州沦陷敌手,火光映亮了半边苍穹,他只是想帮太子多挽回些损失。

    太子兄弟两人同气连枝,太子若是败了,顾昭一样也会碧落黄泉,这是他万万不愿意见到的。

    太子凝视着面前垂眸陷入沉思的容从锦,发现自己看不透他,每次在他以为容从锦利欲熏心想要争夺权势时,他会激流勇退,乱局时却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千夫所指也毫不在乎。

    一手握着利剑,另一只手却拢着沾着朝露的细碎小花。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从锦,你们谈完了么?”顾昭不知何时又回去取了一盏蜜浮酥柰花,塞到容从锦手里,兴冲冲道,“兄长府上做得比咱们府上的好吃呢,你尝尝。”

    “是呀。”容从锦身上淡漠气质迅速消散,接过高腰盏用青瓷勺切下一点浸泡在蜂蜜里的甜点,放入口中应道。

    顾昭看他吃甜点的模样,笑得灿烂阳光,尽是纯粹的笑意:“你要是喜欢,我们把厨娘带走。”

    第47章 怅雪浪沾天江影开

    星如雨, 东风夜放花千树。

    顾昭闲来无事,对着廊下雪人的模样堆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小的雪人装进木盒。

    “王爷,雪是留不住的。”容从锦抱着一个手炉, 见他将雪人小心翼翼的收进木盒里, 忍不住道。

    顾昭不语, 执拗的捧起雪放进盒子里, 又把黑玛瑙和碧玺对着夜色镶嵌在了雪人眼眸的位置,容从锦安静的坐在他身边,看他做着无意义的事。

    顾昭将盒子藏起来, 心满意足的露出笑容,凑过来轻吻容从锦的侧颜, 低声道:“明年本王还把我们的雪人收起来。”

    “嗯。”烛光摇曳间, 容从锦望了他片刻, 轻声应道。

    他们还会有明年么?他不知道。

    皇位是至高无上可触碰到星辰的宝座, 每个人都想去摸一摸星光,但是皇室中的皇子斗争太惨烈了, 躺在地下被虫蚁啃咬着的宁亲王就是一个例子, 有野心的皇子还好些, 至少死得其所, 是为自己的前程博过的,顾昭又做错了什么?

    他迷糊着混了一个王爷的位置,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断送性命, 他喜欢蛐蛐闲来会在自己身边打转, 读两页旖旎词句, 给他的王妃做茶,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应该有顺遂的一生吧。

    太子…容从锦每次想起他,心中的渴求就重了一分, 他实在是比任何人都期盼着太子能坐稳皇位,执掌皇权。

    顾昭被他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身上暖洋洋的却又不禁怅然,他也希望自己能饱读诗书,能和王妃心意相通,可是那些书都太难了,他一本也看不懂。

    旁人做起来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总是做不到,于陵西、四哥他一个也比不过。

    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也只有王妃会耐心的听他讲完,顾昭压下心头的不安,又在他唇角轻吻了两下,并不深入却带着几分眷恋,“从锦最好了…”

    “王爷也是。”容从锦唇角不由得噙起浅笑,顾昭的爱坦荡赤诚毫不避忌,在滔滔人海里,是一颗无双的星。

    他多思多想,谋定而后动,任何人的念头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表面上再纯粹说着深爱的人,私下也是谋算着自己的利益,想想也是很没意思,唯有顾昭像一泓清澈的湖水,温暖包容。

    他爱上顾昭,似乎并不是偶然,而是相聚。

    晨光漫过天穹,云层似流波舒展。冰雪漫天,鹅毛大雪从枝梢浮落,王府中一簇红梅掩映在天地苍茫一色的冰雪里,灼灼盛放。

    一缕晨曦映在梅花浅黄色花蕊上,霜雪轻覆在梅花上,吐息间的轻拂,雪花便簌簌轻盈落下,坠在掌心里融成沾着梅花香气的水滴。

    顾昭在王府后面的一处花园里兴冲冲的四处奔看,梅香沾衣扑面,霜雪落在他的发间如繁星点缀,容从锦干净修长的手臂上搭着鹤纹大氅,刚想给他披上,就被他拽进了梅林。

    这片梅林是旧时慎亲王府留下的,多年疏于打理,梅林早就连成一片,还是瑞王府立在这里后,侍从才略收拾了一下,但仍能看出来梅林不像是其他府邸里的规训整齐,反而有几分自在的意思。

    深褐色的梅枝遒劲而具有生机,春叶未发,梅花先至,寒梅傲雪而立,不必装点皑皑白雪,自顾自的灿然绽放,暗香浮动,在冰雪间透出清幽香气。

    “从锦!”顾昭站在一棵最为高大的梅树旁,朝他招手,容从锦紧了紧大氅走了过去。

    顾昭倏然推动梅树枝干,积了一夜的新雪翩然坠下,撒了他们满身。

    连眉毛和睫羽上都沾着细碎的洁白雪粒。

    “王爷。”容从锦睁不开眼眸,不由得嗔怒道。

    顾昭伸手帮他抹去鸦羽似的浓密眼睫上沾染的雪花,咧开嘴笑道:“你瞧,我们都变丑了。”

    容从锦拂去雪粒,终于能睁开双眸,顾昭衣衫尽染着白雪,乌发间也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阳光穿过枝条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眸被映成了浅灰色,目光像是淡月朦胧下的星光,璀璨而温柔的注视着他,不用去看他也知道此刻自己也是满身霜雪,狼狈不堪。

    可容从锦一直牵挂、躁动着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此朝,共白首。

    他所期望的在这一刻达成了。

    “是呀。”容从锦轻声道。

    顾昭先给他扫去了身上的白雪,才抖了抖自己的衣袍,白雪踩下时会发出吱呀的响声,顾昭在梅林里左右张望,最后才选定了一支梅枝,折下轻交到王妃的手里,指尖已经被冻得发红了。

    “回去放到我们房里吧。”顾昭在手心里呵气,微暖一暖手规划道。

    “王爷若是喜欢,不妨多折两支。”容从锦握着梅枝,垂首轻嗅了一下,单手握住了顾昭的手指,用自己的温度暖他的手。

    顾昭想了想回身望见梅林疏影,在漫天白雪里如烟霞轻拢,摇头道:“不必了,它们开在这里的时候最美。”

    就像从锦似的,养在梅瓶里一样是翩然生姿,云影相映,但既然见过了梅花在树林里的恣意洒脱,就知道折在梅瓶里,不过是约束了他。

    从前他不愿意王妃出门,是怕他走得太远,就会抛下他,但现在顾昭忽然意识到再精致清雅的梅瓶,也不过是一个囚笼,梅枝首先要立在霜雪里,才能傲然盛放。

    *

    寒江上,一艘轻舟度过青山。

    雍州疠疾还是瞒不住了,几百斤的药材运过去连个响动也没有,雍州静悄悄的伫立在青山后,山川成了最好的阻隔。

    朝堂上。老臣们议论不休,有说应该先召雍州安抚使入望京觐见,询问情况的,也有说雍州封锁城门,跟附近几个州都不再联系,实在是诡异,不能不提防,应该先派人去附近州打探情况,再派军队一同入城。

    在钦朝的江山上还要去打探情况,真是可笑,有几个老臣面子上都挂不住了,却也不得不赞同这是个万全之策。

    建元帝的方法比较独特,回去就问了玉玄真人,玉玄真人道这场疠疾虽说来势凶猛,但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只需真龙天子前去震慑即可。

    大钦的真龙天子还能有谁?不就是他么?建元帝却比较爱惜自己,不敢以身犯险,便将视线投到了太子身上…

    真龙天子,那太子是否也算是一半的真龙天子呢,些许小事,派他出马应该是能解决了。

    七皇子坐不住了,这可是要给太子一支军队!仅有老臣支持太子已经有了如今的声望,若是再添军权,谁能与太子抗衡?

    七皇子和德妃商议后,德妃亲自带着点心去见了建元帝。

    “陛下。”人未至,先闻软语,德妃一袭浅蓝色宫装,云鬓上插了一支珍珠海棠钗,愈发衬得身段窈窕,桃花傍面,她能以宫女的身份生下皇子,自然是有几分颜色的。

    虽比不上以前的贤妃明艳逼人,却别有江南秀丽烟雨的柔和。

    “你怎么来了。”建元帝在书房看请安奏折,闲闲瞥首道。

    “臣妾亲自下厨给陛下做了几道点心…”

    “放那吧。”建元帝打断她道,他对德妃的温和完全是看在七皇子的份上,建元帝的目光在德妃妆容精致却依旧能看出几道皱纹的面庞上略过。

    “是。”德妃不由得暗自咬紧了一口贝齿,当年她也是容色秀美,若建元帝对她多一些宠爱,也能跟贤妃似的精心呵护着容貌,也不至于容颜衰败。

    况且嫌弃别人的时候,怎么不看看自己?

    德妃亦是嫌弃不已,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成熟稳重面若冠玉的陛下了,现在不过是一个黑黄着脸,脸上都是沟壑,萎顿在龙椅上不住咳嗽被掏空了身子的家伙。

    德妃退到一旁,向带来的宫女不着痕迹的使了个颜色,宫女面带桃花薄红,眼波流转,纤纤玉指端着芙蓉花畔的瓷碟放到建元帝手边,“陛下…”

    建元帝微瞥她一眼,就没移开视线。

    这个宫女竟和年轻时的贤妃有几分相似,如桃花般明艳妩媚,水湄兰芳,又有贤妃不曾有过的纤巧温柔,惹人怜惜。

    建元帝刹那间就回忆起他和贤妃的那些过往,手中的奏折不由得放下了…

    三日后,建元帝下旨调给了七皇子一支军队,连同的还有几名太医和无数药材,赈灾粮草也是益州数倍。

    七皇子雄心壮志的奔赴雍州。

    骑在骏马上,七皇子意气风发仿佛掌握住了天下的权柄。

    他并非是一时热水上涌,冲动抢过了太子的差事,而是仔细思量过了,疠疾虽然可怕,但是只要不接近患上疠疾的流民,就会无碍,他守住路途要隘,不准流民逃窜,再让太医进城为百姓医治,无论病死还是治好,一个月内就会有成效。只要雍州之乱不变成天下之乱,父皇不会在乎雍州百姓死伤了多少,他还会嘉奖自己呢。

    到时这支军队…就是他的私军了。七皇子眸底迸溅出野心的火光,他像每一个皇子一样,已经准备好去争夺皇位了。

    第48章 露花浓处滴真珠

    书房紫檀桌上, 放着一尊龙泉酒樽式香炉,炉身青灰色,造型古朴而优美, 铁丝金线宛若湖光中的一泓梅子青, 水光潋滟透彻, 苍茫雪色间, 燃着银叶龙涎等香。

    一缕炉烟袅,清雅梅瓶里只斜插着一支半开的梅花,疏影暗香云水相映。

    顾昭躺在贵妃榻上睡得朦胧, 坐起来后半晌痴茫回不过神来,一缕发丝沾在他线条流畅的颈侧, 脸颊上还带着山枕留下的花纹红痕。

    他汲着鞋走到屏风前坐在书桌椅子旁的王妃身边, 俯身把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久久未语。

    容从锦肩膀略微倾斜, 和他依偎在一起,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发丝, 像是在安抚一只大狗狗。

    良久, 顾昭道:“四哥以前说你不好, 本王都不信的。”

    王妃入府后管他管得很严, 虽然允许他玩蛐蛐斗金雕,也不逼着他念书, 却不许他出去混, 王妃不在的时候就由碧桃看着他, 他在永宁宫里都没受过这份委屈。

    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若是不在乎他,谁来管他呢?

    王妃不出门时最好了,两人安静的待着, 有时他一抬头瞧见王妃,就格外快活。

    “宁亲王还说过这些…”容从锦无语道。

    “是啊。”顾昭点头,“就是那次醉…酒楼。”

    “四哥说王妃性格寡淡,难以生养本不该嫁入皇室的。”顾昭却不生气,嘿嘿笑了两声道,“四哥还说也就是跟本王成婚,还合适些。”

    “王爷…”容从锦艰难道,“宁亲王他不怀好意,是在讽刺您。”

    宁亲王那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精神濒临崩溃了,自然言辞讥讽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半分不顾及情面。

    “他说我们合适。”顾昭却很坚持,“这就是好的。”

    他言辞中对王妃不大礼貌,顾昭也不喜欢他,而且自从益州回来失了父皇宠爱后,四哥眼神锐利阴鸷顾昭本能的害怕想要避开他,不过四哥还是第一个提到他们合适的呢。

    顾昭心中的怒气就散去了,反倒觉得四哥顺眼了些。

    容从锦放下手中狼毫笔,回首无奈的曲起修长手指,食指指背抚过顾昭面庞,顾昭心地善良,纵使旁人欺辱他,他却总是能见到一束光。

    每天都笑呵呵的,见谁都是三分笑,好像从没有心事似的。

    他却是忍不住担忧,若有一日大局倾覆,谁来护着顾昭?顾昭的两个强有力的靠山就是皇后和太子,皇后久病头风时常发作,冬日里就病了两三次,全靠汤药和胸中的一口气提着精神,为太子打点。

    前世,突厥兵临城下,建元帝驾崩太子临危受命,身披甲胄继位亲征,皇后站在城楼上送太子出城,落日瑰丽云霞映在千军万马的身后,黄沙漫天,太子的银甲消失在天穹尽头,皇后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如愿了,见到了太子登基。

    那是顾昭的世界第一次崩塌了,顾昭唤她的声音凄厉而怆然,可怜得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幼兽,只能抱着她像一片干瘪的落叶似的身体簌簌颤抖着,发出低哑的哭泣声。

    容从锦不由得对顾昭生出了怜悯,皇后一生都在为太子打算,虽然过程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但至少太子坐上了皇位,也算是如愿以偿死也瞑目了,可是她却将顾昭抛在身后,始终没来得及看一看他。

    容从锦看顾昭哭得伤心,就忍不住想要哄一哄他,可是他却忘记了孤寂里一旦落下了一束光,就一定会被吸引、引诱,飞蛾扑火似的去抚摸浅金色的光束。

    后来顾昭问他,自己会不会也离开他,他心软了,告诉他不会的,顾昭那时好生欢喜,他却食言了。

    容从锦将他的发丝拢到身后,心中酸楚,皇后病情缠绵,非人力可改,这些日子听说建元帝很宠着一个德妃宫里出来的美人,难免对德妃和七皇子母子多了几分宽和,皇后神色实在是有些倦了,容从锦担忧她会像前世似的甚至来不及跟顾昭告别。

    容从锦倏然间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能再等着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身上,压他一张牌。

    要压,就把牌也压在自己身上。

    顾昭提起宁亲王倒是有几分唏嘘,他本就不是记仇的性格,甚至还有点怂,最多是记恨他曾经说过王妃的不好,说他蠢笨可以,却不能说王妃一点的不好。

    王妃就连头发尖都是完美无暇的。

    除去此事外,他跟四哥也没什么大仇,四哥走后倒是偶尔会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四哥待他也是极好的,每次上学堂都给他揣着糕点,他答不出来少傅提出的问题,少傅罚他抄书,四哥还会帮他抄两张。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变成胸怀天下,忙碌着大事的宁亲王了,只有他被抛在旧日的洪流里左顾右盼,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都把他抛在了过去里。

    “对了,四哥还给了本王礼物呢。”顾昭想起什么,扬声唤道,“碧桃!”

    “王爷。”容从锦来不及阻止,碧桃掀开夹棉竹纹门帘进来在屏风外行礼。

    “去把四哥以前送我的一个小盒子取来,大概这么大。”顾昭出去在自己怀里比划了一下大小,“找不到就去问小乐子。”

    “是。”碧桃下拜道。

    容从锦将写到一半的文书收起,无奈道:“能有什么呀,王爷别看了。”

    四皇子还能对王爷有什么好心思么?

    顾昭却很坚持,这是宁亲王送他的最后一件遗物。

    容从锦心道四皇子敢刺杀王爷是仗着不会有人发现,他送到王府的礼物却是不敢做手脚的,追查起来肯定会牵连到他,估计是随手哄王爷的。

    就由着他让碧桃去找,碧桃细心虽顾昭没吩咐过,却凡是王爷带回来的东西都仔细的收了起来,不多时就跟扶桐翻找了出来捧到书房。

    “下去吧。”顾昭再看到这个红木雕漆嵌宝的精致锦匣也是百感交集,锦匣上山水花木依旧,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顾昭捧着锦匣回来,毫不费力的将容从锦抱在自己腿上,单臂拥着他道:“我们一起看。”

    容从锦身子一轻,健壮有力的手臂紧揽在自己腰侧,鼻尖嗅到的尽是顾昭沾染着檀木和松柏似的带着一分淡淡苦涩的清香,在他腿上不自觉的轻晃了一下,连忙抱住他的脖颈,面庞却悄悄的染上红晕。

    顾昭的相貌身材确实没得说,俊美高大,皎若太阳升朝霞,在皇室贵胄间极为出众,就是站在太子身边也是毫不逊色的,以他私心看,更是不由得心生悸动。

    顾昭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锦匣边缘,略显伤感的叹息一声,追忆起那些跟四哥在午后玩耍的过往,然后指尖碰到了有些尖锐冰冷的铜片锁扣上,单手挑开。

    锦匣里满目都是造型精美圆柱形的莹润玉石,在阳光下泛起柔和光泽。

    “哇!”顾昭赞叹道,四哥竟然这么大方?

    “啪!“容从锦看清锦匣里装的什么,顾不得心绪牵绕,春水潋滟,却是条件反射般迅速按上了盖子,胸膛犹自激动起伏着。

    面颊染上一抹绯红,却是恼怒的。

    顾昭只看到数枚玉石,锦匣盖子就被王妃盖上了,不禁茫然道:“从锦怎么了?”

    “王爷怎么能看这些…这玉是不正经的东西。”容从锦不禁怒道。

    “兄长也送了本王一块美玉啊。”顾昭先是点头,王妃说什么都是对的,片刻后困惑的小声道,兄长为什么送他不正经的。

    “这…这不一样。”容从锦难得磕绊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顾昭小心哄着他:“不要着急哦,呼气,呼呼呼。”

    容从锦:“……”

    片刻,他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顾昭又打开盒子,拿出一枚中等大小的玉石在面前比划着,那玉石雕刻得极为精美,脉络造型甚至微凸起的虬结青筋都雕刻了出来,顾昭用圆头戳了戳自己脸颊,欣赏玉石色泽,逐渐皱起了眉头:“有点像…”

    说着,顾昭垂首对着自己身下对比,他也不是全傻的,只是皇后担心他被宫女引诱,被人欺瞒,格外拘束着他些,不过顾昭自己还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掀开外袍一个劲的比划着。

    看他憨憨模样,容从锦半是无语半是心悸,连忙抬手想将锦盒推远些,顾昭猛然抬手按在容从锦手上。

    容从锦指尖微微一颤…

    “太小了。”顾昭喃喃道,打开锦匣重新取出一枚大的,又埋头仔细对比起来。

    连空气仿佛都变得火热了几分,容从锦不敢出声,悄悄站起来往外面踱去。

    “从锦!”顾昭牵住他的衣角,眼底亮晶晶的注视着他。

    容从锦身子不由得略僵,片刻转过身来,艰难用两指夹着顾昭手里的玉柱,打开锦匣放进去,哄道:“王爷是好夫君,不能看这些东西的。”

    顾昭震惊:“那本王自己也有啊!”

    难道要切掉么?顾昭陷入了巨大的震惊里,好夫君都要做出这些牺牲么?

    “是…但是,不过。”容从锦连起了几个头,都不能昧着良心对着顾昭圆溜溜的黑亮狗狗眼骗下去,颓然俯身拥着他,在他耳边轻说了几句。

    顾昭的眼睛像是染着一簇火,陡然亮了起来。

    “从锦…”顾昭舔了舔唇角,“那我们试试吧。”

    容从锦纤长眼睫轻盈颤动,像是掩着星光的门扉,流露出一点浅淡柔和的光,低声道:“好…”[1]

    第49章 晚来天欲雪

    午后阳光漫过窗棂, 透着碧纱窗浅金色的阳光盈盈落在容从锦身上,书房内燃着暖炉,炭火不时发出轻微的爆鸣声, 无端增了些暖醉气息, 他倦极了侧卧在山枕上, 白皙身躯上布满了红痕, 如卧雪红梅,白雪的清冷和艳丽妩媚的气息交融杂糅着在他身上出现,对立而引人沉沦。

    雪白肌肤下肩胛骨微凸起着肌肤, 在倾泻的光束下像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腰肢纤巧有力, 腰侧自然凹陷勾勒出流畅优美的曲线, 青丝散乱粘在他身旁, 如乱云飞花, 更添三分慵懒。

    “你不像玉,像月光。”顾昭想了想, 拥着他在他耳畔轻声道, 玉石是莹润柔和的, 虽材质上好的玉明贵却也是触手可及, 唯有云间月朦胧清雅,可望而不可及, 谁若能触碰到月光就是莫大的幸运了, 他却能揽明月入怀, 心中的畅快满足言语难诉。

    “今天的事, 王爷不能说出去。”容从锦勉强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指尖懒散的勾着他的衣摆道。

    其他事情王爷事无巨细的告诉太子也就罢了,若是这种事也说出去, 他以后真不知道该如何去见太子。

    “哦。”顾昭傻乎乎的点头,容从锦无奈轻睨他,顾昭又能保守住什么秘密呢,他在太子面前向来没有颜面。

    顾昭就如同在婆母和夫人间来回传话的傻郎君,奔波得一头汗水费尽口舌两边说好话,可是两边都是冷笑一声,嫌隙更深了。

    而且“婆母”和他的矛盾大多都是顾昭传话弄出来的,偏他还两头受气。

    “从锦…”顾昭垂首,腻着王妃在他脖颈上落下一连串的亲吻,吮吸着他的肌肤留下嫣红湿润的痕迹,理直气壮道,“你张张口,本王想进去。”

    容从锦:“……”

    容从锦微一借力,翻身跨坐在身上,雪白柔韧的身躯赤裸着肌肤在明媚阳光下折射出莹润的光泽,腰侧只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匀称修长的腿撑在顾昭身侧,微微倾身,眼眸眯起道:“记着,就算你是我的夫君,也不能命令我。”

    言罢,上位者的冰冷倏然褪去,冰雪消融露出浅淡的温暖,俯身主动封住两瓣淡色薄唇,唇齿相交,缠绵缱绻。

    阳光透过梅枝疏影,宛若打翻了颜料,瑰丽光影涂抹在他们身侧,梅香像是融进了水里,带着湿漉漉氤氲的水汽,逐渐浓郁温柔了起来。

    *

    顾昭闲来拥着王妃赏雪、下棋,窗外雾凇沆砀,室内燃着红泥小火炉,扫雪烹茶,下面煨着两个芋头,茶香清溢伴着食物的香气,清雅中伴着质朴。

    不必说,芋头是顾昭让加进去的。

    顾昭手中把玩着黑玉般莹润的棋子,放在棋盘一角然后打量着王妃神色。

    容从锦不动声色的又落了一子,顾昭松了一口气,他哪里会下棋,看房间里有两个竹编的小篓,主动提议要和王妃下一盘棋,但他也只是乱下一气罢了。

    反倒是趁着王妃垂眸时细细打量他,只觉鼻梁笔挺而精致,微垂着的桃花眸如潋滟秋池,微一流转便是勾魂摄魄般的美艳,略冷淡的气质反而让他更吸引旁人的目光,朱唇略微薄了些,唇峰上缘却是丰盈饱满的,顾昭蠢蠢欲动,这样亲起来时才软软的呢。

    最好旁人都不要知道王妃有多好,让他一个人独占着王妃。

    “本王赢了吧?”顾昭单手撑着下巴,下了几十个子后终于按耐不住问道。

    “是呀。”容从锦沉默片刻,将手中的白玉棋子放回了竹篓里,如果在棋盘上摆了个乌龟也算赢,那王爷确实是赢了。

    扶桐忍不住掩唇轻笑,他们公子棋技罕逢敌手,现在也败在王爷手上了么?容从锦收着棋子,侧首斜睨了她一眼,扶桐连忙回过首正襟危坐不敢再笑了。

    碧桃跪坐在紫檀案榻前制滴酥,素手纤纤,斑簟如霞可殿铺,更有妙如莲花的酥山落在金盘里,边缘染上碧琅色泽当作莲叶,可供欣赏,也可食用。

    “再做个果子吧。”扶桐在旁往酥里掺了些蔷薇汁当作颜料。”好呀。“碧桃唇角笑意温柔,随手用罗胜制作滴酥,露结霜凝,水积冰生,端到廊下不过片刻已经制成玉山似的滴酥。

    “快拿来本王尝尝!“顾昭迫不及待道。

    “王爷,这是春日里吃的。”扶桐端着一盘莲花造型的滴酥进来,闻言一怔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公子,容从锦放下手中的茶劝道:“先放到冰窖里,等春日了就能用了。”

    “本王就吃一点。”顾昭口水都要留下来了,可怜兮兮的转过头朝容从锦摇尾巴。

    容从锦不为所动,夏天多用两碗冰酥酪王爷都不舒服,竟寒冬里还想用滴酥,容从锦打定主意要拒绝他。

    顾昭头逐渐垂落,叹息一声道:“本王也不是非想吃,只是以前没吃过。”

    “王爷怎么会没吃过?”容从锦奇怪道,宫中制滴酥一次甚至有几千盘,春暖时各宫都能分到。

    “周氏他们分走了,我只吃了一瓣。”顾昭在手上比划了一个小指甲盖的大小,那年分到宫里的是梅花造型的滴酥,红梅花瓣纤巧朵朵红梅在金盘上绽放。

    周氏就是顾昭以前宫里的乳母之一。

    容从锦沉默片刻,扬声道:“给王爷拿过来。”

    扶桐依言捧着堆砌得像玉山雪岫似的滴酥金盘放在贵妃榻的矮几上,还没等扶桐去取银叶勺,顾昭就迫不及待的用手指挖了一点放入口中,牛乳的香气在唇齿间化开,顾昭星眸微眯幸福道:“好吃!”

    滴酥虽然有个酥字,但实际上是用牛乳跟蜂蜜制成的,浓香宜人,点酥甚至有与真花斗艳的美誉。

    顾昭与王妃分食了莲花一角,满意放下小勺拍着肚皮道,“这就是成家的好处呀。”

    立不立业也没什么重要的,能让他和王妃在一起他每一天都是心满意足的,连睡梦中都要偷笑出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子都要去争父皇那个位置,四哥死了都要争,值得么?那就是一张椅子呀,有多少权柄睡的还不过是一张床,顾昭在心里偷偷暗道,他们都比我傻么?

    “王爷少吃些,臣让碧桃给您收起来,春日再吃吧。”容从锦温声道。

    顾昭挥手,听话的摆了摆蓬松的大尾巴,指尖轻触紫檀嵌螺钿的案几上梅瓶里插着的梅花花瓣,神情不复平时傻乎乎的茫然,反而温柔了几分。

    他这边缠绵悱恻,七皇子却是凄风苦雨,惨淡异常。

    他本以为这是个容易出功绩的好差事,没准还能得一支私军,没想到据守霜崖关以来,屡有土匪作乱横行,从后山悄悄摸上来,甚至胆大妄为到抢军队的粮草和药材,他从望京附近带来的军队,一些不适用雍州气候,还有许多染上了和雍州城内一样的时疫。

    他开始时本是将这些得病的军士全部赶下山囚禁起来,但时间一长他发现可用的人不多了,军中对他的行迹也是议论纷纷,手下只剩下寥寥几千人,而他要对付数万被时疫逼得发狂,眼睛都红了的百姓。

    他只能据守山巅高处,连军中有了时疫的人也不敢撤下去,十二个时辰分做六班,昼夜不停的巡逻,守着仅剩的粮草和药材。

    七皇子每天都在心里问自己,这些雍州百姓都得了时疫半死不活的,可是却还有力气吵闹装成土匪上山来抢粮,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完啊!

    七皇子想到此处,烦躁的摔碎了一个青玉如意。

    碎片恰好溅在了来人脚下。

    “殿下。”对方身形挺拔,身披甲胄,行路间从容不迫,无视地上的青玉残渣行礼道,“雍州城溜出来的百姓又围在了山下,想讨些药材。”

    淳于郎将请示道:“您看…”

    “又围过来了。”七皇子打断他,语气彰徨而厌烦,扬声道,“用箭射他们啊!这还用本王教你么?”

    “你要不要本王亲自去拉弓啊?”

    “可是…”淳于郎将一怔,指尖微紧了紧勉强平静着语气道,“军中还有不少药材,雍州城内就有医者,不如我们将药材分给他们一些吧。”

    “你是不是蠢?军营里都不够了,哪里还有富余的分给他们。”身边军士都有染病的,七皇子觉得自己性命岌岌可危,哪里肯分一些给旁人?本是给整个雍州患病百姓治疗时疫的药材,也就发下去了十之一二,大部分都被七皇子扣留在了军营里,供他保护自己安全。

    “是。”郎将粗壮的手指关节收拢,紧紧扣在掌心里,粗声应道。

    郎将掀开大帐门帘,快步走出,七皇子在他身后瞥见他怒火偾张的背影,眸底略暗沉了几分,扬声道:“把李将军请过来。”

    为臣最重要的是忠心,既然不可用,不如舍去。

    *

    几日后,霜崖关山脚下,一队盔甲上落满了雪花的将士护着几车盖着油步的木车悄悄行到山边,领头的高大将军手持银枪,环顾四周见并无动静,撮指在唇边学了两声寒鸦鸣声,片刻,垂落着霜雪的丛林深处传来两声呼哨。

    另一队人拂着枯枝,从山林中走出来:“将军。”

    寒冬里唯有前面的几个穿着棉衣,这些人就算是体格强健的了,才被派出来做这项差事。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一个中年人上来回话,双手揣在怀里,感激的连连作揖。

    “闲话少叙,拿了东西速速退去。”淳于郎将低声道,“下次什么时候有药材,本将会让斥候先去通知你们,还是林间红羽为号。”

    “是。”中年人不敢再逗留,别过头去咳嗽两声,让手下的人迅速接过木车向山林退去。

    他们已经做过几次,算得上熟练,山间积雪里,一群人安静的为着生机忙碌。

    他们本都是雍州城内的寻常百姓,时疫击垮了所有人,不少人家里都有人丢了性命,剩下的躺在土地庙里苦苦挣扎着,医馆的郎中不敢让他们进入店铺,却有几个好心的来给他们看病,开了药方,奈何只喝了几顿药,城中的药材就用尽了。

    他们做了土匪,为的也是药材,本来以为贵人来雍州会给雍州带来一线生机,多少人都看着他们一车车的药材进了雍州境内,可是那些药材呢?却全都被他藏在军营里,不让患病的百姓使用。

    人有贵贱尊卑这是他们被训诫告知的,也不敢奢望有多少名医来救他们,但是他们已经有郎中了啊,这些药材不是本来就给他们用的么!

    淳于郎将看他们将药材运走,紧绷着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他只懂得行军打仗,战场上刀枪无眼都是命数,可是他们洒下热血曾经维护的故国山河,不该是这个模样的,他救不了许多人,能救一个也是好的。

    “大胆逆臣!竟敢与匪盗合谋,还不伏诛!”山巅上有人喝斥道。

    淳于郎将刹那间握紧长枪,下意识转身将匪盗百姓护在身后。

    一众亲兵将士长槊划过空气声不绝于耳,整齐转身,横槊于胸,在苍茫白雪中割出泾渭分明的一道痕迹。

    淳于郎将抬首,瞳孔略微收缩,七皇子立在山巅衣摆被寒风凛冽拂得像两道锦羽向身后掠去,倨傲英俊的面庞上有些不屑,漠然道:“本王早知你满口大义凛然,不过是一只谷仓里的老鼠罢了。”

    “殿下!”淳于郎将拱手,朗声道,“臣等尽忠职守,忠得不是您,而是大钦!这粮草也不是拨给您一个人的,本就是雍州百姓该得的。”

    “放肆!”七皇子眸底染上暴虐,抢过身边人长弓一箭破开霜雪寒风朝淳于郎将眉心袭来。

    第50章 尚思为国戍轮台

    “当啷”一声, 淳于郎将本能格挡开羽箭,锋利箭头在长.枪精钢的枪刃侧面撞出一簇火星。

    “列阵!”淳于郎将扬声道,七皇子见一击不中, 愤怒甩开长弓在高处吼道, “郎将叛国, 人人可诛, 给我杀!”

    箭雨又快又密,雨点般向山下袭来,几乎遮蔽了阳光, 淳于郎将一把推开身后百姓,悍然将他撞入山林, 手中长.枪犹如蛟龙连成细密的银光, 将他身边护得滴水不漏。

    不断有兵刃撞开羽箭的声音, 还有身边人中箭后的一声闷哼, 随即就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羽箭穿过胸膛时是没有声音的, 淳于郎将眼角余光只掠到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脚下湿黏着, 是鲜血融化了积雪, 潺潺小溪似的汇淌到他身边。

    散发着浅淡药香的药材浸泡在了猩红的血水里。

    淳于郎将身上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最严重的是左胸的伤口, 随着呼吸不断有鲜血顺着甲胄滴落。

    淳于郎将已经杀红了眼, 这些人都是他从西北带出来的, 手足兄弟不过如此, 没死在虎视眈眈的敌国手里,却死在了七皇子手里,他再无言面对父老了。

    “杀!”以高对低, 以众敌寡的几轮羽箭过后,七皇子高傲的仰起头,抽出闪烁着寒光的利剑,剑尖微垂着狭长锐利的眼眸透露出睥睨气势。

    “将军,走。”一个亲兵退到他身边嘶吼道,他左臂已经中箭,不自然的垂在身侧,带着棱型血槽的箭头深深没入他的盔甲,殷红的血蜿蜒在银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抛下长.枪抽出腰侧长剑,以下自上反手削断了箭身,身躯半护在了淳于郎将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我等已经为国尽过忠了,今日兄弟们不能都埋在这。”

    前两轮羽箭时他们勉强还能组织得起防守,护着能跑的百姓都跑了,也该为自己考虑了。

    说着,他挑起利剑,拧身用剑柄在淳于郎将身上一撞,他们已经偷着给雍州的百姓送给几次药材了,知道他们是从山脚下的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爬上来的,积雪路滑,撞下去还有一线生机。”不!”淳于郎将瞳孔收缩,拼命用长.枪插在地上试图缓住坠势,一路枯枝横折,雪花激扬,铛的一声,他后脑撞在一块巨石上,闪烁着银芒的长枪脱手而出,如一只折翼的鹰坠入山涧。

    亲兵横剑在前,再斩数人,后单膝跪地,以长剑撑着身躯屹立不倒,七皇子命人取了盾牌长.枪缓缓逼近,士兵胆颤靠近,从盾牌的缝隙中探出长枪往他身上刺去。

    亲兵翻倒,维持着生前的姿势,手中依旧握着锐利长剑,唇角竟略微翘起犹带笑意,众人这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了,雪花席卷着长风掩落已经逐渐干涸的寥寥血迹。

    七皇子愤怒将一众叛军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军营内人心惶惶,淳于郎将虽不是他们的直接上峰,却也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同袍兄弟,如今跟随他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众人不由得兔死狐悲。

    尽管上峰竭力压制底下议论的声浪,但军士们还是失去了斗志,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看首雍州百姓,巡守未免懈怠了些。

    七皇子性命尊贵,如何容得下这帮人疏忽大意,更是气得在自己的军帐里破口大骂,不愿去见这些粗鲁蠢笨的小兵。

    “殿下息怒。”定西将军走进大帐,见七皇子神情阴沉,拱手道,“底下的人都是一些没有见识的家伙,夏虫不可语冰,殿下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重要的是,雍州城。”

    “本王知道。”七皇子不耐烦的站起身在帐内高台上踱步,烦躁道,“父皇已经来了两道密旨询问雍州城的情况,让本王少费些银钱、药材,早日处理完时疫回到望京。”

    但这是他能控制的么?他还不知道建元帝抠门只想在自己身上奢靡享乐,若是能讨好父皇,谁愿意做这个苦差事?

    霜崖关一撤,雍州城内的流民就会涌入益州等地,甚至是望京,那他就是想给建元帝献上一个礼物,但等礼物到建元帝面前,建元帝满是期望垂头去看时,他一脚蹬在了建元帝脸上。

    七皇子现在是骑虎难下,谁知道时疫爆发这么慢…若是得了时疫的人都死完了,他也好交差了。

    七皇子心里微微一动,定西将军道:“卑职有一计。”

    “讲。“七皇子沉声道。

    “雍州城尾大不掉,浪费多少药材都是无用的,不如…让雍州患病的百姓少些痛苦。”定西将军悠悠道,“也好让其他百姓早日回去耕种。”

    七皇子步伐停顿,侧首凝视定西将军片刻,定西将军岿然不动,任由他打量,片刻后七皇子爽朗一笑,拍了两下他的肩膀道:“这才是大将之风!”

    将军若不懂得取舍,又怎么能成为名将呢。

    “承蒙殿下不弃。”定西将军下跪道。

    七皇子亲手扶起定西将军,两人做了一番商讨。

    数日后,七皇子在城外设立青帐,名为疠人坊,设医官汤药提供住所饮食,更有专人为病人提供照顾。

    开始时众人皆不相信据守在霜崖关近一个月的七皇子会有这种好心,只有几个家中数人病倒,且没有药材留在家里也是等死的雍州城百姓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人送了过去。

    一周后竟有几个康复回来了,虽瘦了一圈但是精神倒是不错,左邻右舍忙去询问,提到在疠人坊的待遇不由得点头道,“地方宽敞,也有郎中诊治,刘嫂子没救过来,郎中还说若是早两天去没准能保住命。”

    从疠人坊出来的人差不多有送进去的一半,回去后不少人就动了心,把自己家里的病人和已经在土地庙躺着的人都送了过去,希望七皇子发慈悲救他们一命。

    百姓即使被骗过杀过,明知道火光是灼人的,但是有一线生机还是愿意去试一试。

    “将军…”孤巷里,单薄的木门被轻推开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声,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唤道。

    “不要再叫我将军了,我已经不是将军了。”健壮修长的男子半倚在床头的木柜上,神情恍惚,片刻微阂上眼眸,掩住了眸底的一丝伤感。

    那些曾经跟随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是…先生。”中年人换了个称呼,佝偻着腰一步步蹭到他面前,低声道,“上天垂怜,贵人终于回转主意,愿意搭救我们了,可若不是您,他又怎么会改变主意呢?”

    “我们都是感激您的,大家商量过了,也没什么好的东西,您不要嫌弃。”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都是散碎银子,零散了些数量却多,加在一起也有几十两银子了。

    中年人躬身道:“您尽管在我们这里休息,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您。”

    对方人始终阂眸不愿意开口,中年人也不勉强,放轻脚步给他换了新的水和食物,将原来那些丝毫未动的撤出去,走到门口将要掩上房门,忽听里面有声音道:“你们相信七皇子会有如此好心?”

    “这…大家的性命也是性命,七皇子是皇子,没准他想通了。”中年人身影一僵,犹豫着道。

    “随你们吧。”对方咳嗽了两声,单手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胸膛,无奈道。他有什么资格来劝诫旁人,那些曾经相信他的人都埋在了雪里。

    雍州城几乎家家户户都送出了家里病得最厉害的,时疫虽然还未过,但是众人已经提起精神开始期盼积雪融化后的新芽了。

    谁也没有意识到即将迫近的深夜。

    几天后,一个踉跄染血的身影,在濛濛月色下扑倒在了阡陌路间,犬吠声响了起来。

    留下的人家点着灯披上外衣出门看,地上的身影在月光下淡得几乎像一道影子,几个人犹豫着围了上去,谁也不敢上前,片刻后一个胆大的凑了上去,灯火映着面庞才惊愕道:“这不是秦二柱么?”

    “什么?”听到是认识的,邻居连忙上前翻开一看,果然是秦二柱。

    “他不是被他们家的人送去疠人坊了么?”

    “他们家的人说他好多了,可能过两天就能接回来了,怎么弄成这样了。”就是灾年的驴也没有他受得这么厉害。

    “快扶起来。”众人七嘴八舌道。

    有老人见多识广,拍腿道:“他这是没东西吃,吃了一肚子雪,快给他弄点热水,慢慢给他蘸着喝,屋里生火但是不能太暖。”

    秦二柱被抬到屋内,有人生了火,死了这么多人,总是能找到空出来的屋子和柴火,秦二柱刚清醒过来,就抽着气往后爬去,双手抱头道:“别杀我,别杀我!”

    “谁要杀你啊?”众人摸不着头脑,有人叫郎中,“您给他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

    “没发烧啊。”郎中上前切脉道,秦二柱只见烛火摇曳,一个人影不断靠近身子本能向后仰,差点晕了过去,留着长须的老者贴近了,秦二柱看清才茫然道:“钱…钱郎中。”

    “醒过来了。”钱郎中欣慰道,有一个妇人凑上去道:“二柱,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们家的人呢?你见到了他么?什么时候回来。”

    “回不来了…”秦二柱喃喃道。

    众人当即面色大变,他们多少都已经患上了疠疾,只是症状较轻想把好的条件留给家人,自己才扛着没去疠人坊,而是留在家里抱团取暖,忽闻噩耗,妇人当时就站立不住了。

    身边的人忙安慰着,这疠疾本来死亡率就高,即使是第一批回来的也是只回来了一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从疠人坊回来的,众人都连忙上前打听自己家人的情况,可是不管谁去问,秦二柱都是一句:“回不来了。”

    众人以为他傻了,老者咳嗽两声,上前问道:“秦二柱,你是怎么回来的?”

    混沌的秦二柱眸底多了一丝清明,七尺高的男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半夜起来撒尿,看他们抬着刘大哥往外走,都抬走好多人了,说是开了新的疠人坊,那边条件好医官医术也好,我这病总也没好,就想着摸上去,看能不能混到那边去治病。”

    这秦二柱虽也住在城里,但祖上是猎户出身,传了他一身狩猎的本事,最擅长潜行,经常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去城外山上打猎,有时候还能打到鹿呢。

    “谁知道…我悄声跟着他们翻过了山,身上不舒服就要跟不住了,可是心里却奇怪荒山野岭的环境还不如我们那边,哪里有什么疠人坊?”秦二柱眸底流露出惊惧的神情,低声道,“我就看见,他们一刀砍在了刘大哥脖颈上,然后把他丢到了一个大坑里。”

    月色朦胧,他隐约透过带着薄雾的清辉,看到那坑里层叠着的全都是人的躯体。

    刘家的双腿一软,毫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快把她放到隔壁去休息。”老者指挥道,“钱郎中给她瞧瞧。”

    秦二柱吓破了胆,连夜就逃了,各条要道都有官兵看守,但他是常去山林狩猎的,知道怎么找一些兽类走的小道,才让他摸了回来。

    但也是精疲力竭,若不是狗叫声,等到天亮也冻僵了。

    那些在大坑里的正是他们的家人,众人群情激愤,他们如此顺从不过是想给家人换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如今四面都是死局,那他们的顺从就成了一场笑话。

    “七皇子不会就此收手,他会结束疠疾,用另一种方式。”淳于郎将站在后面咳嗽两声道,“你们还要坐以待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