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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我不管了。

    四月春浓,普林斯顿古老的校园内,青嫩的叶子紧贴着院墙抽了条,粉白的玉兰落满草坪。

    庄齐坐在办公室里,撑着头从玻璃窗望出去,一树樱花正在风中晃动。

    她想起去年在德国西部,莱茵河畔一个叫波恩的小城里开学术会议时,窗外也是这么一棵花树。

    那个时候不如现在清闲,手上压着几篇论文要改,白天靠咖啡才能清醒,去开会、听报告、做记录,晚上和导师邮件沟通,压力大到睡不着,只能用褪黑素强制关机。

    周衾后来笑她,说你这是要让自己的身体知道,谁才是它的主人是吧?

    庄齐拿的是全奖直博的offer,学制五年,毕业典礼在下个月,意味着校园生活即将结束,就要褪去学生这一重身份,走进纽约的办公楼工作。

    这个时候的工作并不多,但她还要替导师去给本科上课, 第一次去的时候庄齐也很紧张,从柜子里翻了套正装出来,强撑着站在讲台上,手背在后面给自己壮胆,就怕下面那些人提问。

    现在混成大师姐了,课间还能和学弟学妹们开开玩笑,聊一些学院八卦。

    她的导师是个乐观活泼的白人老太,头顶的title非常多,但这么一位出色的女性,最大的梦想不是站上国际政治舞台,而是做一个畅销漫画家。

    庄齐和她关系非常好,私下里叫她Luna,她总是很高兴地回应。

    她常对周衾说,她能在高强度的学习任务下,保持着还算健康的身心,都因为Luna的光芒照耀了她。

    她们之间是非常match的师生关系,庄齐对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师徒情怀,所以很自然地升华为更高阶的学术合作。

    这五年里,Luna为她指导了很多篇论文发表,给她争取在各大国际组织上发言的机会,很多学术会议也点名由庄齐参加。

    Luna家里挂满了她自己的作品,头一回去她家拜访的时候,看着满墙乌糟糟的涂鸦,庄齐还以为是什么抽象派画法,幸好她没问出口。

    记得她刚到学校的时候,整个人是行尸走肉的状态,每天都把自己封闭起来。

    她二十多年没离开过唐纳言,猛地一下子被放逐到新泽西,难吃的食物再加上文化壁垒,一下子就崩溃了。

    庄齐不想结交新朋友,她甚至不和人说话,看不进任何有价值的文献,更加产出不了像样的论文,第一次personal meeting,她交了只有三页纸的草稿上去,都没有检查过语法是否有错误,行文是否通顺。

    Luna看过之后,就把那几张纸放在了一边,摘下眼镜对她说,不要太紧张,别给自己那么多压力,PhD just for fun!

    那天从办公室出来,Luna带她到了雕塑公园,精神恍惚的庄齐被门口举着hurrah welcome的人像吓到,但越往深里走,奇形怪状的逼真人像就越多,她后来都看麻木了。

    她们坐在参天的繁花下说话,身边走动着散养的孔雀,和树枝上叫不出名字的灰鸟。

    Luna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庄齐点头。

    她说她很想男朋友,Luna问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她说不可以打的,国内的号码都已经停掉了。

    那个下午她们聊了很多,这是庄齐到普林斯顿以来,第一次愿意讲这么多话。Luna还带她在池塘边喂了鱼,那些鲤鱼的个头大得吓人,看起来不剩几年就要成精了。

    后来,Luna几乎每周都会和她谈心,引着她一点点地投身研究里,眼看她越来越专注。

    等到普林斯顿下起第一场初雪,回头望见学校白茫茫一片时,庄齐才发现时间已过去那么久。

    说穿了,人生就是这么一个悖逆的东西。

    在自己幼年惶恐,极度地渴望安定时,偏偏父死母匿,家破人散。

    等她终于站在屋檐下,所有的愿景换成了哥哥,哥哥又远在天边了。

    庄齐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遂她一次意呢?大概只有把浮名换作浅唱,真正大彻大悟,也无欲无求的时候才能够。

    她开始不遗余力地读书,把所有的精力、渴望、激情和心血都灌溉到学术当中去,做学问、发论文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兴趣。

    庄齐最常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占据她最多时间的是那张书桌,她连饥饿感都被进化掉了。

    学校外面有拉夫劳伦的专卖店,可她也很少去逛,只有换季的时候进去,买上几大袋衣服裙子拎回家,够穿就可以了。

    即便是难得的闲暇时间,她也宁可和博后们在common room交谈,看本科生坐在一起写作业做project,但这过于极端的表现又令Luna担心,她认为庄齐把路走得太窄了。

    但庄齐仍然坚持五点起床,读两个小时文献后,在房子周边的街道跑上一圈,再回来喝牛奶吃早餐,收拾好东西去学校。

    仿佛只要念好了书,有了受人尊重的头衔,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她的人生就圆满了,就能从阴霾里走出来。

    而那份淌在血脉里的对哥哥的爱,无情的命运在她身上烙下的悲剧,就不会再阴魂不散地缠着她了。

    周衾和她在同一个学校,脱离了那个压抑的生活环境,他也不再急于证明自己的才华,从最基本的定义出发做数学,反而成了高等研究院的明星。

    刚过去的那个春节,他们在一起吃饺子,周衾十分小心地问她,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庄齐摇头,笑说:“早就不去了,在诊所里蹲了两三年的点,我现在都能当心理医生了,你要咨询我吗?”

    她知道,她也没放下深切的痛苦,而是与它融为了一体,成为了脏器里的痼疾。

    她还是时常梦到唐纳言。

    梦里的哥哥好温柔,会在冬天下雪的夜晚,把她裹在毯子里,挪到窗边的长榻上去,抱着她,听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凌晨雪停的时候,他们开始做/爱,什么姿势都肯依她,把她吃得汁水不断,蹬着腿说好叔服,掰开自己求他进来,紧紧地含着他不肯松,看他绷着脸,伏在她的身上摄出来。

    哥哥一定时常觉得,她是个很色/情的小妹妹。

    她也知道,她对唐纳言是很典型的生理性喜欢,一贴近他就会脸红心跳,不由自主地想要发生更亲密的关系。

    庄齐想,她一辈子都会迷恋唐纳言的。

    有人敲了三下门,庄齐说了一句请进后,探出一张文静的脸来。

    她这才换成了中文,笑说:“小玉,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小玉是周衾在福利院认识的妹妹,他来美国时把她带在了身边,看这边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但将近五年的时间过去,方宛玉还是没开口说话。

    不过她很能干,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来美国这么久,不仅学会了怎么开一点小火做饭,还做得很好吃。

    宛玉给她推过来一个盒子,示意她打开。

    庄齐照做,里面装着满满的曲奇饼,她问:“你烤的呀?”

    她高兴地直点头,青涩的像个等待表扬的小学生。

    庄齐送一块进嘴里,在她期待的目光里,点了下头,“嗯,很好吃。”

    她又盖上了饼干,问宛玉说:“你直接来找我了吗?”

    宛玉拿过笔,在纸上写:“你这里比较近,我知道位置。”

    庄齐笑了,她说:“那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周衾呢?”

    宛玉害羞地点了点头,指了下怀里,意思还有一份要给他。

    庄齐收拾了一下电脑,拿上教材,“我们走吧,正好我也要去讲课了。”

    庄齐带宛玉到了学校东南面的Fine Hall,指给她看说:“这里的地下一层,直通Lewis图书馆,再往下面走一楼就是数学系的楼层了,你们家周衾啊,这会儿估计正在琢磨他的德语文献,你进去找他就行。”

    宛玉点头,用手语比了一句谢谢。

    庄齐说:“快去吧,小心一点。”

    看着宛玉进去了,庄齐给周衾发消息:「宛玉下去了,这回我可没全程带路,小小地锻炼了她一下。」

    上一回庄齐带她去超市,时刻拉紧她的手,又安全把她送回了公寓。

    就这么体贴牢靠,周衾还很不领情地怪上她了,说:“你不能一直把她当小孩子,要培养她的自主能力。”

    庄齐冤死了,“下次你的人你自己看好,我不管了。”

    她气得转身就走,一个月没理周衾。还是某天下午,他主动请缨来帮她干杂活,给她整理了两小时办公桌,庄齐才原谅了他。

    上完课,庄齐准备走的时候,大三的小姑娘追上了她,她说:“学姐,我也是r大的,今年过来交换,听您讲了两节课,觉得受益匪浅。”

    “你好。”庄齐笑着点头,“你碰到什么问题了吗?”

    她不好意思地说:“没别的问题,我看您发了那么多论文,想跟您取点经。”

    庄齐哦了一下,“首先一定是多花时间,投入和产出成正比,当然时间也得用对地方,读文献要有挑选的读,读经典的、大师的作品,但是大师的论文有个通病,喜欢省略他们认为不重要的细节,你最好自己列一个图表,方便理解。其次你写的东西是要落地的,要有的放矢地做研究,挑一些你感兴趣的题目去做,会更好一点。”

    小师妹说:“可我有时候看不懂啊,读了半天云里雾里的。”

    “那就是基础不太牢。”庄齐说,“先去巩固专业知识,不过你现在才大三,文献的事情还不急。”

    她又点头,“谢谢,谢谢学姐。”

    庄齐拍拍她的肩,“不客气,我先走了。”

    她步行回家,路上走了二十分钟。

    这么好的天气,脸上吹着不冷不热的风,走在小镇里是很舒服的。

    来了普林斯顿以后,庄齐还是经常地生病,她不得不加强锻炼。毕竟去一次医院很麻烦,也不是在唐纳言身边的时候了,进301病房就跟回了家一样,他会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她现在只有自己。

    庄齐打开公寓门时,看见门口一双女士皮鞋,一猜就是蒋洁女士的。

    她关上门,脱下针织外套搭在挂钩上,叫了一句,“妈妈。”

    蒋洁哎了一声,“你这么晚才回来啊?”

    庄齐走到厨房的岛台边,“碰到一个国内的小朋友,和她多聊了两句写论文的事,走回来也耽误了时间。”

    她到普林斯顿的第三年,蒋洁就跟着她的足迹来了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

    蒋洁只要有空,就从纽约开车过来照顾庄齐,替她收拾屋子。

    她课程不多,一周三天都住在镇上。自己笑着说,这跟在京的时候也太像了,和老夏住在东郊别墅区,通勤一个多小时到电视台。

    蒋洁第一天来找她时,普林斯顿刚下了一场暴雪,铲雪车工作了整整两天,才清出一条路来。

    庄齐很意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称呼,她紧紧扶着门框,也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只是轻声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一路开车过来,下车后又呵气成冰的,蒋洁不停地搓着手。

    她说:“外面好冷,能让我进去说吗?”

    “那进来吧。”庄齐侧了一下身子,给她拿了双拖鞋。

    那双拖鞋是按她自己的喜好买的,毛茸茸的一团,上面还有一对很幼稚的兔子耳朵。被蒋洁穿在脚上,像不合时宜的扮嫩。

    庄齐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新的,你就凑合着穿吧。”

    “没事,穿什么都不要紧。“蒋洁说。

    她女儿这么大了,但内心还是住了个小女孩,喜欢这种粉色的玩偶。

    庄齐给她倒了一杯茶,撕开一包chamomile tea放在杯子里,她那会儿很依赖洋甘菊舒缓助眠的功效。

    她放到茶几上,“喝点茶吧,你是刚到这边吗?”

    蒋洁说:“不,我在哥大进修,这几天下雪,我有点担心你,就冒昧过来了。”

    庄齐哦了声,“传媒大学的工作都暂停了,夏伯伯也同意吗?”

    她啜了一口茶,“他不同意,我和他闹了一阵离婚后,只好随我了。又不是从此不再回去了,是吧?”

    “你家庭和工作都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庄齐捧着杯子,问出了一句她好奇的话。

    虽然她大概能猜到蒋洁回答,但还是想听见她亲口说出来。

    蒋洁看着她说:“我想来照顾你,你一个女孩子跑这么远来读书,妈妈不太放心。”

    庄齐低声说:“你来美国读书的时候,不是比我年纪更小吗?”

    “所以啊,我太知道一边学习一边还要独立生活有多苦,更要来分担一点。”

    庄齐把脸埋进杯子里,喝了口茶说:“也没多苦,我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学校餐厅挺好吃的,自己煮个面条也不难,再不行可以坐火车去纽约,中餐厅不是大把吗?”

    话是这么说,但她一心都扑在办公室,手边是杂乱的参考资料,头一低下去就难抬起来,很少有时间去纽约消费。

    尤其想到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庄齐顿时兴致全无了。

    有在路上来回折腾的两三个小时,她能做好多事情呢,哪一个都比吃饭逛街要更有意义。尽管Luna常挂在嘴边说,她太hard work了,偶尔也要学会放松自己。

    蒋洁笑说:“看你脸色还不错,我很高兴。你呢,就当我是个不要钱的保姆,以后脏衣服什么的,你就丢在那里,妈妈回来会洗的。”

    庄齐摇了一下头,“我自己会洗衣服,你也有你的事情,不是在进修吗?就不用过来了吧。”

    那个时候庄齐还很抵触,她不想接受蒋洁的好意,也不打算原谅她。

    那天蒋洁在她家坐了会儿,看她左一个不愿意,右一个不想说话,自己识趣地站起来,说:“我帮你打扫完卫生就走,你去忙吧。”

    庄齐说:“不用,我一会儿写完了论文,自己会打扫的。”

    但蒋洁已经开始叠毯子,“你写完了论文就去休息,还打扫什么?”

    看她这么固执坚持,庄齐也不浪费口舌和她多说了,回了房间去看文献。

    她想,蒋洁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能做得了什么家务啊?能做一次还能做两次吗?时间一长她就不会再来了,随她去吧。

    可等她发完邮件出来,原本乱堆乱放的客厅焕然一新,地板也全部擦了一遍,厨房传来了煎牛排的香气。

    庄齐走到沙发边,拿起自己的两本书,刚看了一眼,蒋洁就在后面说:“你的那些学术期刊,我都帮你分类整理好了,还有参考书,看你在书房里写东西,就没去打扰你,你一会儿自己拿进去吧。”

    她噢了一声,“我家里没有牛排了呀,哪来的?”

    蒋洁说:“我去超市买的,你家里何止没有牛排啊,少的东西也太多了吧?我列了个清单,一口气给你买齐了。都不知道你怎么在过日子,还有你浴室里那些衣服,老实说堆了几天了?”

    那一刻,庄齐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酸楚。

    原来,这就是她从小一直渴望的,属于妈妈的感觉,也许有点唠叨,有点琐碎,但它在一个绝对安全的领域内,是会让人觉得温馨的。

    可这份母爱来的不是时候,这份照顾也显得不合时宜,变成了四不像的过度讨好。

    吃完了晚饭,庄齐对她说:“天黑了,路上不好开车,你快点回去吧,下次不要来了。”

    蒋洁解释说:“齐齐,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逼着你要认妈妈,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庄齐说:“我没有认妈妈的必要,我已经不需要妈妈了,你快走吧。”

    “好,你睡觉前锁好门窗,今天可能还会下雪。”蒋洁说。

    过了几天,蒋洁仍旧出现在她家门口。

    她若无其事地提进来几个购物袋,“昨天我去第五大道逛了逛,给你买了几件长款的羽绒服,还有围巾帽子,你过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庄齐不想试,她说:“我有羽绒服,也有御寒的装备,拿去退了吧。”

    “有也可以穿新的,快来。”蒋洁把她拉过去,把衣服套在她身上,看了看,“好看,明天穿这件去学校,墙上那件小剪刀别穿了,又硬又重,你小心压出肩周炎来。”

    庄齐结巴了一下,“你也不看多冷啊,我就走在路上穿,到办公室就脱了。”

    蒋洁又问:“吃饭了没有?”

    庄齐摇头,“我刚从学校出来,准备煮碗面吃。”

    “别吃面了,我给你包饺子,好不好?”

    这太像一个虚无的梦了,庄齐掐着手指想让自己清醒,她说:“你还会和面吗?我可帮不上你的忙,我什么都不会。”

    蒋洁说:“我也是前几年学会的,没事的时候,就跟着家里阿姨一起做,包得不太好罢了。那我去忙了?”

    庄齐给她倒了杯茶,“你多坐一下吧,开车过来不够累吗?”

    她仍旧回房间去忙她的论文,按照退回的修改意见一条条打磨,等觉得肚子饿的时候,蒋洁的饺子都已经下锅了。

    庄齐走到厨房,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闻见了一股栀子花香。

    听说她很喜欢栀子花,夏治功为她在庭院里种满了,路过她家的人都称叹。

    蒋洁抬头说:“你饿了是吧?坐到桌子边去吧,马上就好。”

    庄齐看着浮起来的饺子,面无表情地指着其中一个,“它破皮了,馅儿都露出来了。”

    “就跟你说了,我的手艺不好。”蒋洁笑了下,说:“这个捞到我碗里,你吃好的。”

    庄齐没说话,退到柜子边去找醋,“你要蘸醋吗?”

    “我不要。”蒋洁摆了下手,“你们北边的习惯,我不适应。”

    “哦,忘了你是南方人。”庄齐说。

    蒋洁笑着盛起一碗,“你也是半个南方人啊,唐纳言还跟我说,你有一阵子爱吃淮扬菜。”

    突然提起这个名字,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虚成一团的射灯光束下,庄齐的睫毛眨了又眨,唇角动了一下。她说:“你来美国前见过他了?”

    蒋洁点头:“偶尔碰到的,他已经不在华泰了,进了更强势的部门,要更忙多了。我们聊了两句关于你的事情,也没说别的。”

    “哦,那就好。”庄齐也不想再多说了。

    她希望唐纳言过得好,按她说的,遵照家里的意思娶妻生子,但她绝不能听见他和另一个女人有多恩爱,心里还是嫉妒得不得了。

    蒋洁看见她忽然白下来的脸色,也后悔失言。

    她忙岔开了这句话,“过来吃饺子,看我和的馅怎么样?”

    庄齐拿起筷子尝了一个,点头说:“蛮好吃的,我很久没吃过饺子了。”

    “你以后想吃的话,我天天给你包。”

    “那多麻烦呀,你难道不累吗?”

    “我不累,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

    庄齐没说话了,低头把碗里的饺子默默吃光。

    母女俩对坐着吃了晚饭,蒋洁收拾完屋子,叠好她的衣服以后,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知道庄齐不会留她,准备悄悄地走。

    但刚打开门,庄齐就出现在房门口,“你今晚就在这儿住吧,这么晚回去也不安全。”

    “哎,好。”蒋洁又关上了门,回到客厅里。

    在这之后,她就三天两头往庄齐这里跑。

    有一次庄齐在听报告,回来晚了,看见蒋洁坐在车里等她,等得都睡着了。

    庄齐敲了敲车窗,“你怎么在这儿睡啊?”

    蒋洁下了车,“我看你没回来,外面又冷,就到车上躲躲。”

    她有些着急地说:“可以给我打电话啊,怎么能在车上睡觉?多不安全啊。”

    “我猜你肯定在忙,省得打搅你,等一会儿没事的。”蒋洁说。

    那晚夜色阑珊,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庄齐看不大清她的脸,只注意到了她笑起来时,嘴角露出的几根细纹,她也年纪不小了。

    在还不知道她是妈妈的时候,庄齐只觉得她漂亮,又有学识,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连唐伯平都说,蒋洁是京城一道必不可少的风景,须得远远观之。

    如今这道风景也老了。

    那天庄齐拿了钥匙给她,“你以后就自己进来吧,别等我了。”

    蒋洁接过来,“那我就方便多了,谢谢。”

    真正改口叫她妈妈,是在一个周六的晚上,那时候已经开了春,天气暖和了不少。

    吃过午饭后,蒋洁在厨房拖地,庄齐埋头在书堆里面读这周的reading,忽然就听见啊的一声。

    她赶紧出去看,蒋洁摔倒在了滑溜溜的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庄齐跑到她身边,问她还能不能站起来,蒋洁点了下头,她这才敢去搀她的手臂,吃力地扶她起来。

    她把蒋洁放到沙发上,“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一下包,我送你去医院。”

    万幸伤得不严重,只是一点轻微的扭伤,休息几天就好了。庄齐又把她扶回家里,脱下外套以后就张罗蒋洁吃药。

    她把热水放到茶几上,“把这个消炎药吃了,水不烫,可以直接喝。”

    蒋洁哎了声,水喝下去热热的,一路熨帖到心里。

    因为不放心家里的伤员,庄齐把电脑端出来,就坐在她旁边修改论文,“你别乱动,有事就叫我帮你。”

    “好,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蒋洁忙道。

    庄齐从电脑里抬头,“这不叫麻烦,你躺下睡会儿吧。”

    “嗯,我不吵你。”

    庄齐在地毯上坐久了,盘在一起的腿已经有了麻感,她扶着茶几站了起来。

    她倒了杯水,走到落地窗边,乳白的纱帘紧闭着,朦胧了窗外的常青树,已经又是春天了呢。

    庄齐在用功时,总喜欢把自己关在密封的环境里,不能被任何事打扰。

    就像唐纳言在书房的时候,那扇门一定是关着的,连窗帘也要紧紧拉上,一盏台灯不分日夜地点着,他也不喜欢被人打搅,除了她。

    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任何时候吵到他的人。

    这是唐纳言给她的爱,藏在俯首可见的细节里,像润物无声的春雨,偏心偏上了天。

    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庄齐曾幻想过要嫁给他,考虑过将来生几个孩子,长得像谁比较好,还很多余地担心,等她读完书,他会不会年纪已经大了,生育功能不太好了,是不是要早一点结婚?

    她那时的确天真得可笑,可当世界的真相血淋淋地放到面前,任凭谁都天真不起来了。

    庄齐盯着面前的白帘看了很久,还是没有拉开。

    她越来越像哥哥了,保持规律的作息,每天固定时间起床,坚持晨跑,大口地喝鲜奶,在学院里维持客套的关系,逢人就亲切地打招呼。

    她身上流淌着唐纳言的影子。

    虽然她不会再回去,但他以这样的方式陪着她,变成一种习惯活在她身边。

    庄齐回过头,看见蒋洁已经睡熟了,身上的毯子掉了下来。

    她放下手里的杯子,走过去,弯腰捡起毯子,帮她重新盖好了。

    没多久,蒋洁也醒了,挣扎着要去给她做饭。

    庄齐跟过去扶她,“你这样还做什么饭啊?再摔一跤怎么办?”

    蒋洁笑,跛着脚要去厨房,“哪里有那么不小心,我不做饭你吃什么,一会儿我还要收衣服。”

    庄齐急得语速都变快了,“衣服我自己会收的,你别瞎忙了,坐下来休息好不好?”

    “我没关系,你看,你不扶我也能自己走。”蒋洁推开了她,试着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在她还要去系围裙的时候,庄齐喊了一声,“你就过来坐着吧,妈!”

    蒋洁往后系带子的手顿了一下,她又惊又喜地抬起头,“叫我什么?”

    庄齐走过来,生气地把她的围裙取掉了,把她扶回了客厅。

    她让蒋洁坐着,自己慢慢地蹲下去,“我叫你妈,难道你不是我妈妈?”

    “我是,我当然是。”蒋洁语言紊乱地,边哭边说:“我就是太意外了。齐齐,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庄齐擦了擦她的眼泪,“别哭了,你可是资历最老的美人,哭起来不好看了。”

    蒋洁笑了下,“你也学酒桌上那些人胡说。”

    “好了,你在这里坐着,晚饭我会做的。”庄齐说。

    她不想再看蒋洁自责,也不愿意一直恨着妈妈,恨人是一件太痛苦的事,会消耗她原本就不多的能量。本质上来说,这不是不放过别人,而是不放过自己。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就算十年如一日地惩罚蒋洁,也无法再改变什么。

    从小唐纳言也不是这么教导她的。

    他总是说,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得饶人处且饶人。

    相信爸爸在天上,也希望能看到他们母女团聚,有一段融洽的时光。

    庄齐慌忙走开了,转过身时,飞快地抹掉了眼尾的水珠。

    ==

    出了一会儿神,她听见蒋洁在叫她吃饭。

    庄齐去洗手,说:“今天烧了糖醋小排啊,你几点来的?”

    蒋洁说:“一早就来了,没想到你出去的还要早,这都要毕业了,还往办公室跑那么勤啊?”

    “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呀,我还给本科生上着课呢,站好最后一班岗嘛。”庄齐做到餐桌边,夹了一块排骨到碗里,她说:“妈,你做饭越来越好吃了,比小玉还厉害。”

    蒋洁给她盛了碗饭,“周衾是准备一辈子带着这小姑娘吗?周吉年不会同意吧?”

    庄齐摇头,“不知道,反正人家感情好得很,分是分不开的。周衾如果留在他们学院任教,应该也不用管他爸爸答不答应。”

    “那就两全其美了。”蒋洁端着碗,点了一下头,“能留下来教书,说明周衾这孩子很优秀呀,普大还是老美们心里的第一,地位很高的。”

    庄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了,专心吃着。

    蒋洁看了女儿一眼,又起了个话头,“那人家都有着落了,你呢?真的去国际组织里跑新闻啊,好辛苦的。”

    庄齐不以为然,“我觉得很有意义啊,顺便还可以环游世界,年轻人怕什么辛苦。”

    “你就不能回国吗?去国际司上班多好啊,又在妈妈身边。”蒋洁说。

    庄齐用筷子戳着饭,“有人不喜欢我回去,我也不想回去。”

    提到这个,蒋洁就忍不住要骂,“唐伯平是不是?他凭什么不叫你回去,和儿子打擂台是他的事情,还怪到你头上。”

    “也不全是因为他。”庄齐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总之,现在日子过得很平静,我不想去面对他们了,我怕我管不住自己,到时候又要吃一遍苦头。”

    蒋洁明白了,这是还爱着唐纳言,但又怕再被反对一次,她不能再面对这样的窘境了,也禁不起重复的受伤。

    她想了一下说:“应该也不会了,你结你的婚,他结他的婚,不搭界的呀。唐纳言的婚事应该已经定了,听说这回是唐承制给做的主,就是张家的闺女。”

    “还是她啊。”庄齐捏着筷子的手抖了下,紧接着说:“他们认识很多年了,挺好的。”

    蒋洁握了下她的手,“过去了就不要想它了,你又不比谁差。妈妈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我们医学院学临床的小伙子,你觉得怎么样?”

    庄齐想到还是要笑,“你说朱隐年,他还不错啊,人挺幽默的,上次我们一起吃饭,我笑得都咳嗽。”

    “那就好,他家里条件很不错的,他爸爸你也认识啊。”

    “他爸爸谁呀?”

    “就是给唐承制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

    “哦,朱院长呀。”庄齐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他们父子俩真挺像的,看起来就是顶尖人才,学术带头人的架子。”

    蒋洁听见女儿对他印象这么好,心里很高兴。

    她说:“那你看看,你们两个能不能有进一步的发展?他对你很欣赏的。”

    庄齐咬着筷子笑了下。

    这不用蒋洁来说,她能看出来。

    每次朱隐年看她的时候,庄齐都能在他的眼睛里抓到小星星,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

    他那个人很健谈,给自己的感觉像晴美的夏天夜晚,四处躁动着蛙声。

    但是像夏天不够,像夜晚也还是不够,他达不到庄齐对另一半的期望,还差得远了。

    说起来这都是唐纳言的责任,他将她欣赏异性的标准抬得那么高,以至于她在评价其他男人时,就只剩下失望和批判。

    可唐纳言只有一个啊。

    庄齐想,总是以他为标杆的话,她就不用结婚了。

    她朝蒋洁点头,“我觉得可以,下个月我的毕业典礼,您让他过来吧。”

    “哎,他就是这么说的,跟我提了好几次,但又怕你不同意,我也不好答应。”

    庄齐看她笑得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也跟着笑了。

    她抬了抬下巴,“吃饭吧。”

    第52章 你自己去说

    看见庄齐的毕业照,是在一个周六的晚上。

    那时天上挂着一轮缺月,泛出微白的光泽,水面浮动幽暗的绿色,跳动的烛火隐没在轩窗内,青嫩的竹叶轻轻地晃动。

    唐纳言在园子里陪完客,他喝了不少,强撑着把一行人送上车,再回头时,一路扶着朱红的柱子走到亭中。

    已经是六月份了,又到了夏天。

    五年前的夏天,庄齐一声不响地离开他。

    唐纳言从此讨厌上了过夏天。

    他坐到石桌边,喝了一杯醒酒茶,扶着额头,闭上眼。

    郑云州说:“那么累就回去吧,还在这儿做什么?客人都走了。”

    唐纳言转着手里的杯子,“回去还不是一个人,家里连只鬼都没有,墙都是冰冷的。”

    “小庄齐都走了五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哀怨啊?再说了,你跟我说这些也没用,谁还不是寡人一个,你能有我难过吗?”郑云州斜了他一眼说。

    唐纳言说:“你放西月走,那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她本来也不爱你。我是什么?我这叫作孽!”

    被戳到了心窝子,郑云州哼的一声,“那也是你们家作下的孽,谁让你爸厉害呢。”

    “是啊,他厉害惯了,也总会有人让他知道厉害的。”唐纳言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笑了一笑。

    郑云州反应过来,“哦,袁介安的事情,快定下来了?”

    唐纳言点头,“快了。唐伯平着急啊,给我打了三个电话,我一个没接。”

    “等着吧,你爸就要上门来找你了。”郑云州掐了烟,拿出手机来翻通讯录,“我打给小鲁,让他开车过来,你也早点回去,明天还要上班。”

    打完了电话,郑云州看了两眼群消息,都在议论庄齐是蒋洁女儿的事,他又忙去翻蒋洁的朋友圈。

    看完了,他推到了唐纳言的面前,“夏夫人这把不装了,把女儿毕业照发出来了。”

    这个唐纳言倒不关心。

    蒋洁都追去美国了,承认庄齐是女儿也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但他的目光被照片上的小姑娘吸引住了。

    庄齐站在普林斯顿的小铁门前,怀里抱着两捧郁金香和毕业证,过肩的黑亮头发整齐地抿在耳后,唇边漾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她那一头乌黑的卷发,什么时候剪得这么短、变得这么直了?十足未出校门的女学生。

    但整个人看起来更文气了,有种更加温柔知性的美,像蚌壳里养出的莹润白珠。

    唐纳言的嘴角动了动,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手撑在膝盖上,在温热的风里仰了仰脸,是怕郑云州看见他失态。

    郑云州示意他说:“你往下翻,还有更好看的。”

    他滑过去,哪里还有什么好看的?只有好气的。

    下一张照片,庄齐被一个男生托了起来,他的手臂那么粗壮有力,她娇娇柔柔地坐在上面,笑得很开心,像轻轻停落在枝头的小雀,看上去生动又轻盈。

    “这小子什么人?”唐纳言一下就把手机挥开了。

    郑云州忙接稳了,“不认识?他爸京大医学院的院长,就是老朱啊,给你爷爷做过心脏手术的。”

    唐纳言想起来了,他低头看了下地面,“可能就是玩得好的男同学,这能代表什么?他们和我们又不是一代人,亲个嘴都不算什么了。”

    “你这是劝我呢?还是劝你自己?”郑云州听得好笑,他说:“劝我就不必了,我又不喜欢你妹妹,劝你自己嘛,我看你还是挺忐忑的。他们亲嘴我是受得了的,但你老唐能受得了吗?”

    唐纳言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一腔火气没处发,只能朝亭外喊了一句,“小鲁呢?小鲁怎么还没来!把他从华泰带出来,就这么办事!”

    “哟,哪来那么大的火儿啊?”沈宗良踩着台阶上来,朗声问了一句。

    郑云州朝屏幕上挤眉弄眼,让他也看看。

    沈宗良扫了一眼,“庄齐毕业了嘛,也谈上恋爱了。”

    郑云州说:“庄齐也是好性儿,这么快就原谅她妈妈了,不怪蒋洁这些年不管她?”

    唐纳言站起来,“母女血缘哪,没那么容易割断。她本来也不是恨心多重的人,何况时间也不算短吧,蒋洁都过去照顾她这么久了。哥哥可以不要,妈还是得认的。”

    “那是,再没有比你这哥哥更大度的了,养好了女儿又给她妈妈送回去。”郑云州笑着说。

    唐纳言没吭气儿,“先走了。”

    “这就走了?我一来你就要走啊?”沈宗良说。

    唐纳言头也不回地出了园子。

    看郑云州还坐着不动,沈宗良把杯子一扔,对他说:“您也动身吧,三条老光棍就别总混在一起了,人家以为我们身上有什么毛病。”

    “确实。”

    他到门口时,小鲁刚把车停下来,“唐主任,路上有点堵,来晚了。”

    “没事,送我回大院里。”唐纳言坐上去说。

    这五年来,他基本上很少回去,年年春节都在唐承制身边,对着老人家反而省心。

    只是爷爷年纪也大了,总望着他早点成家,说想在闭眼前抱上重孙。这两年他的小动作也多起来,只要唐纳言到了他跟前,就会有这家那家的姑娘来做客。

    唐纳言看在眼里,心里比爷爷还难受,但他怎么去结婚?

    小鲁问了一句,“今天这么晚还回去?要在那边住吗?”

    唐纳言摆手,“不住,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我说几句话就出来。”

    “好的。”

    他迈进院门时,外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盏灯亮在路边,引得一片飞虫扑上去,乌麻麻的一团。

    正准备进去,唐纳言接到蒋洁的电话,他喂了一声。

    蒋洁开门见山地说:“人我帮你劝过了,算是回报你帮我做夏治功的思想工作,让他答应我去进修。”

    “然后呢?”

    蒋洁说:“我当然也希望她能回来,老夏不会让我一直留在这里,可是齐齐死活都不愿意,看起来,她半点关系都不想再和你扯上,真是怕了。我这边呢,也给她介绍了合适的对象,你不要怪我。你知道,我心里谁也不偏着,是只为齐齐考虑的。”

    “这不能怪您。”唐纳言压着心里的怒气,他说:“肯帮我劝这一句,我已经很感谢了。”

    他当然知道蒋洁是多么会打算,多么会为自身谋利的一个人。

    现在她年纪大了,又没一个亲生的孩子,眼前有个长大成人的女儿,她还不赶紧拢在身边?不管她是为了自己,还是真为了求得原谅,肯远赴美国照顾起居,对小齐来说都是好事。总好过她一个人在那边,连个体贴的长辈都没有,况且这是她的生母。

    这才是唐纳言肯为蒋洁说话的原因,并不指望她能对他们兄妹俩的团圆,起到一个好的作用。

    唐纳言想,或许蒋洁中意过自己,但一看女儿对他敬而远之,她就会很快调转枪头,重新为女儿物色别的人,蒋洁是在墙头站惯了的。

    蒋洁叹声气,“要不然我把她电话给你,你自己去说?”

    昏暗的庭院里,唐纳言猝不及防地嗤了一声,几乎咬牙切齿,“我这边电话一打,她更吓得不敢回国了,你应该告诉她我马上结婚,她还有可能改变想法。”

    “我是这么说的,我还把张文莉都编了进去,但她无动于衷啊。”

    “就这样吧。”

    再和她对话下去也没多大意义了。

    唐纳言挂了电话,把手机收在了掌心。

    依着她的性子,给了她五年让她去读书,现在书都念完了,竟然还不肯回来是吗?

    好好好,不回来没关系,不回来没关系。

    等他手上的事一结束,他可以打报告去美国,只要庄齐还好好儿的,都不要紧。

    接了这通越洋电话后,唐纳言的火气比来时更盛了,脸色也越发不好看。

    进门时,蓉姨只望了他一眼,就吓得低下了头,悄默声地拿了鞋子出来,放在他脚边。

    唐纳言对她很尊重,客气地叫了句:“蓉姨。”

    “哎。”蓉姨喜出望外地应了。

    这几年家里很不太平,她看着长起来的老大像换了个人,每次一回来,和唐伯平说不到两句话就要吵,一个比一个声高,父子俩恨不得把房顶给掀了。

    回回唐纳言一走,保健医生就紧跟着上门了,唐伯平几度被气得昏过去。

    有时候在院子里打扫,她听见其他家眷议论老大,说现在威风得不得了,行事也不比从前和气了,几次开大会的时候,冷眉冷眼地往那儿一坐,一副铁面无私的架子。

    蓉姨都不敢作声,只是暗暗觉得这对父母造孽,要是齐齐没走就好了。

    她试探性地问了句:“老大,齐齐就快毕业了吧?会回来吗?”

    唐纳言愣了下,沉稳笃定地说:“她一定要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

    唐纳言往里走,径自上了二楼,进了唐伯平书房。

    “你现在连门也不用敲了?”唐伯平捧着卷宗对他说。

    唐纳言笑,大马金刀地往他对面一坐,“我怕爸爸等着急了,不是一直在给我打电话吗?”

    唐伯平把手上的东西一摔,“你还知道我找了你一天!故意晾着我是吧?”

    “忙啊。”唐纳言往后一靠,不紧不慢地说:“白天审了好几份材料,晚上又要陪李伯伯吃饭,我哪里有一点儿空?”

    唐伯平点头,“你现在是大忙人,又是李富强的得力干将,我是请不动你了。”

    唐纳言摆了下手,“别这么说,关起门来,我们总是一家子骨肉,您太见外了。”

    唐伯平瞪了他一眼,“你这张嘴真是了不得,难怪左右逢源。”

    “那比爸爸还是差了不少。”唐纳言笑笑,指了一下头顶说:“您的口舌功夫,能把这片天都给说下来,要不怎么小齐跑去了美国,现在还不愿回来呢?”

    唐伯平喘着粗气看他,拼命地忍着。

    他得忍住这口气,现在不是五年前了,唐纳言已经上了路,走得越来越远,势头越来越猛,早就不把爸爸放在眼里,何况袁介安这档子事,现在还攥在这小子手中。

    庄齐这两个字是提不得的,这丫头简直成了埋在他们家的一颗炸弹,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炸响一次。

    唐伯平只好岔开这个话,换了副语气,“你袁叔叔的材料审完了吗?什么时候开会?”

    唐纳言取过那块白玉镇纸,捏在指间摩挲了一阵,“这我不能说,工作纪律还是要注意的,是吧爸爸?”

    “好,你不用说。”唐伯平也不指望他能透露了,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不论从哪个方面讲,介安都应该是最合适的,你看李富强是什么态度?”

    唐纳言说:“我觉得另外一个比他更合适,当然,我不过是个按吩咐写材料的,人微言轻,李伯伯听后也就是笑了一下,没说具体意见。”

    唐伯平忍不住凶起来,“你不要搞错了,袁介安是和你爸爸一起长大的,跟你亲叔叔一样,摆他一道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实事求是而已,这怎么叫摆他一道?您知道什么叫摆一道吗?不知道我来告诉您!”唐纳言拧了下眉,看向对面的眼神越来越冷,声音像泡在深冬的湖水里,他一字一句地说:“此人作风浮泛,目前不宜离开华泰,也不适合放在关键岗位上,建议重新斟酌人选。”

    捱着这股怒气念完,他把手上的镇纸用力往地上一掼,“用这么一句狗屁不通的话,你就把我的人支去美国了,对吗!”

    唐伯平不敢看他,只能匆匆往地上瞥了一眼,白玉镇纸被磕掉了一个角。

    唐纳言又笑了一下,“我看您挺会编故事,还添油加醋的,让小齐以为是张家在做手脚,说了那么多不好的影响给她听,她哪里能想到,您会这么糟蹋亲儿子的名声呢。你说,我也写袁叔叔一句作风浮泛,怎么样?”

    刚查清这件事的时候,唐纳言忽然就不怪庄齐了,这不是她任性。

    她年纪那么小,没有稳固坚定的自洽体系,根本不可能扛得住这种程度的威逼,她很容易被煽动情绪,然后走进唐伯平为她设好的陷阱里。

    最可怕的,这个陷阱还打着为他好的旗号,让庄齐在一头栽下去的时候,更义无反顾了。

    只是为了这么一句话,只是一句莫须有的评语,就让他们分隔五年。

    就算他再见到庄齐,也不知道还要花多大的精力来安抚她。

    唐伯平冷冷地看着他,“你不用跟我动气,也不用拿这个吓我,我知道你会按原则办事,不可能胡来。你想想,没有我把庄齐弄走,你能专心干事业吗?好了,过去的事不要说了,到底介安的材料审完没有,你给我一句准话。”

    唐纳言嗤了一声,“等公布出来就知道了,实在着急的话,你自己去问李富强。”

    “我儿子在那里我还去问谁?”唐伯平拍了一下桌子,他吼道:“说出去人家都要笑话,我就问不到你一句话,是吧!?”

    唐纳言站起来,朝他笑了一下,“是。”

    他走过去,猛地一下拉开书房门时,姜虞生差点摔进来。

    唐纳言说:“妈,您要听就直接进来听,犯不着这样。”

    哪想到姜虞生一开口,也是问他:“你袁叔叔的事情”

    弄得唐纳言半是心酸半是讽刺地说:“这个袁介安真会做人哪,他在我们家的群众基础,比我要好得多了。”

    末了,他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见鬼了,自己儿子往外推,拼命拉拢个外人,有意思。”

    姜虞生被说的不好意思,她说:“你是能被拉拢的吗?我们拉拢得了你吗?家里谁敢和你说话啊。”

    唐纳言往后扬下巴,“那你得和爸爸对对账,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说完,侧身从门口出来了。

    姜虞生在后面喊,“这么晚了还要回去?又没个人等你,就在家里住一晚吧。”

    “不住了,省得爸爸看见我生气。”唐纳言没回头,手斜插在裤兜里下了楼。

    第53章 赶紧跑掉

    临去纽约前,庄齐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天,去学校很多地方拍了照。

    这一次她大起胆子,走了菲茨兰道夫老校门出来。

    每天来回往返,她从来都由侧门进出,传说正门只在入学和毕业时可以走,否则就毕不了业了。

    庄齐收拾了几大箱子东西,还有很多带不走的电器,她也打包好了送去给周衾。

    她把箱子拖到了他家里。

    庄齐拍了拍手,“周衾,你看看这些加湿器呀,空气炸锅什么的,能用上的你就用吧,我也懒得拿走了。”

    她说完,半天都没听见人应。

    抬头一看,周衾的脸色不是很好,小玉站在旁边,一副很畏惧他的样子。

    庄齐走过去说:“怎么了?你们俩闹别扭了?”

    周衾点头,“是,我马上要去加州开学术会议,她非要跟着去,你说说看,我天天忙得要死,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在酒店里?”

    她没转过这个弯,“那你留她在这里,你就放心了吗?”

    周衾说:“所以啊,我准备把她送回国内,她就跟我哭。”

    庄齐把小玉拉到身边,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人家还不是舍不得你!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别捣乱了行吗?来,你跟我进来一下。”周衾忽然站起来说。

    看他起身,宛玉也要跟着上楼,生怕他下一刻就会飞走似的,得一步不离地盯着。

    周衾站在楼梯上喊了句:“你就在这里不要动,也不要出门。”

    庄齐安慰她说:“没事的,我帮你看着他,保证他不会跳窗子去机场,好吗?”

    笑着进了书房门以后,刚坐下,周衾的第一句话,就叫她差点哭出来。

    他拿出份体检报告,“齐齐,我得了淋巴癌,可能没几天好活了。”

    庄齐先是吓了一大跳,继而怀疑他是在开玩笑,急得脸都白了,“你疯了吧,大早上讲这么晦气的话,快点呸掉。”

    周衾虚弱地笑了下,“是真的,我不是要去加州,故意说个这么远的地方是为躲开小玉,我必须马上去安德森癌症中心接受治疗,也没有什么会议,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庄齐盯着他,眼泪热热地滚了下来,“我一点都不明白。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呀,你那么聪明,现代数学体系那么庞大,但你做研究跟玩儿一样,你怎么会生病的!”

    周衾不得不走过来给她擦眼泪。

    他蹲下去说:“那可能是我太聪明了,天妒英才你没听过吗?”

    庄齐拉起他的手,非要把他往门口拽,“我不管,我现在带你做检查,肯定是搞错了。”

    周衾握住了她,“齐齐,我已经检查很多次了,错不了。”

    “为什么会这样!”庄齐像个孩子一样质问,但又不知道该质问谁,她哭着说:“为什么偏偏就是你啊,你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是应该要有好报的呀。小时候那么难你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过了两天自在日子,你怎么会”

    她说不下去,眼泪堵满了喉咙口。

    周衾去捂她的嘴,“别说了,当心小玉听见,我不想让她知道。”

    庄齐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医院那边是怎么说的?有机率治愈吗?”

    周衾说:“这谁敢打包票?我已经约了这方面的权威医生,尽人事听天命吧。”

    “你爸知道了吗?”

    “知道了。”

    庄齐又低头啜泣起来。

    她还是不能接受,为什么周衾的命运会有这么多转折?为什么不能一帆风顺?

    周衾扶住她的肩膀,“好了,你帮个忙好吗?”

    庄齐抽抽噎噎的,“什么忙?你说就是了。”

    “把小玉带回去,不要告诉她我得了癌,等哪天我好了,会第一时间回去找她的,在那之前帮我照顾好她,她很乖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周衾字字句句都像哀求。

    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他不能让小玉看着自己死,她一定要活不下去的。

    庄齐建议说:“其实我把她带去纽约也可以,不过我那工作可能经常出差,我妈妈也要回去了,可能没有人”

    周衾叹气,“你也知道不方便,她没准儿会到处找我,说不好趁你不注意,自己就这样跑掉。你那个工作,又不可能天天在家,还是回国去吧,小玉还没学会坐飞机,不敢飞过来的。”

    庄齐拒绝不了,也不能拒绝一个病人的请求,尽管她很不想回去。

    她哽咽着点了头,又充满希冀地看他,“你会好起来的,对吧?”

    周衾揉了下她的头发,“会的。”

    庄齐想了想,就觉得时间一长会很难,她又不擅长撒谎。

    她急得抖了抖脚,“你把这么大个难题丢给我,真信得过我啊你。”

    周衾说:“当然,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是我见过心眼儿最好的女孩子,交给你我很放心。你会对她,和我对她一样好,把她当作你妹妹。你要不想让她出国,还可以找纳言哥帮忙,以他现在这样的地位,我确信小玉很安全。”

    “少给我戴高帽子了。”庄齐忽然破涕为笑。

    周衾给她递了张纸,“不要总哭了,又不是立时三刻就死了,我这不还要去治疗吗?”

    庄齐蹙了下眉,不高兴听见这样的话,“你别总是说死,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你肯定会好起来的。不用担心,我帮你顾好小玉就是了。”

    “好了,擦干净眼泪,别让小玉看出端倪。”周衾又把体检报告收起来,他说:“今晚我和她交代几件事,明天就把她送去你那儿。”

    她点点头,“知道了,你好好在这边治病,常和我联系。”

    庄齐不晓得自己怎么回家的。

    还好出门的时候,小玉在厨房忙活,没注意到她面上的泪痕,庄齐怕和她照面,赶紧跑掉了。

    到家时,蒋洁蹲在地上用透明胶布封箱子。

    她气喘吁吁地说:“就回来了?周衾都收下了吗?”

    庄齐靠在岛台边,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她在想上次带小玉去超市的事,难过周衾会那么急躁,说要锻炼她独立生活的能力。

    是不是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就查出毛病了?只不过忍着没有说。

    蒋洁递了一杯水给她,“怎么了?”

    庄齐低着头,红润的嘴唇嗫喏了半天,“我还是回去吧。”

    “回国啊?”蒋洁一下子很意外,她说:“怎么又想通了?”

    蒋洁也知道,决计不可能是因为舍不得她。

    女儿只是不想她难堪,不愿总是悲惨化自己的过去,她虽然安静柔弱,但身上有股很温柔坚定的力量,使她不沉迷于对苦难的叙述,这才出于怜悯叫了她一声妈。

    而她这个半路走来的长辈,不可能会有多么重的份量,蒋洁都明白。

    庄齐很小声的,有气无力地说:“周衾病了,淋巴癌。他要去安德森治病,希望我能把小玉带回国,我答应他了。”

    听完,蒋洁也沉默了小半天,“哎,这孩子怎么命那么苦,周吉年知道了要气死。”

    庄齐抹了把泪,“他会好的,我在京里头等他回来,帮他看好女朋友。”

    蒋洁指了指外面说:“你纽约那边的工作,不去报到了?”

    她摇头,“不去了,您不是希望我进国际经济司吗?我回去就考。”

    蒋洁拉过她的手,用力地握了又握,“那就再好不过了,你爸爸看见你继承他的事业,我想他也会高兴的。”

    “嗯,订机票吧。”

    因为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庄齐一整晚都没有睡好,她不停地在网上查资料,每看到一个被治愈的病例,她的心就会更踏实一点。

    她甚至打给朱隐年,从他嘴里也听到了差不多的意思,庄齐盘腿坐在床上,说:“也就是说,他现在还年轻,康复的可能性更大,是吗?”

    朱隐年说:“你理解的都对。”

    庄齐说:“好,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哎,等一下。”朱隐年叫住她说,“你妈说你要回国了,什么时候?”

    她说:“应该就这几天了吧,你还不回去吗?”

    朱隐年说:“我还有一部分工作没做完,不过也快了,年底应该能在京里见上你。”

    “别见,我要专心考试,谁也不见。”庄齐说。

    朱隐年在电话那头笑,“我把嘴巴封上去看你总可以,肯定不会吵到你复习。”

    “行,你那小嘴不贴上胶带就别露面了。”

    “放心,正宗医学胶带,我跟你说,我有一次给病人”

    庄齐打断他,“你不要说了,你说起来今晚不用睡觉了,拜拜。”

    “好吧,下次见面说。”

    隔天一早,周衾就牵着方宛玉来了,旁边还有几个箱子。

    他把人交给庄齐,“你们一路平安,我就不去机场了。”

    庄齐点头,忍着泪说:“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

    周衾松了手,又久久地看了一眼宛玉,“走了,你好好的。”

    但转身时,宛玉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不住地摇头。

    她还是不肯跟庄齐回国,喉咙里也不停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急得连手语都不会用了。

    周衾狠下心,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她,甩手走了。

    宛玉哭着追出去,摔在了门口的石阶上,嘶哑地喊出了一声,“你别走。”

    后面跑过来的庄齐也惊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小玉说话。

    因为太久没发音,小玉的吐字很不清晰,但勉强能听出来。

    周衾也听见了,走回来扶起她,激动地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你会说话了?”

    小玉又点头,十分费劲地蹦出几个字,“我会说话,你能不走吗?”

    “不可以。”周衾把她抱到怀里,他说:“我是去做研究,实在不能带着你,可能要一两年,你听庄姐姐的话。”

    庄齐见他看了过来,她猜到他要说什么,先宽慰道:“放心,等回去了我就给她安排专家,不会耽误的,有什么情况打电话告诉你。”

    周衾点点头,“麻烦了。”

    后来场面很混乱,还是庄齐和蒋洁合力抱住她,才没让她一路跟周衾跑回去。

    蒋洁毕竟有阅历在那儿,经的事儿多,劝人也比庄齐有说服力,一套又一套的道理说出来,听得庄齐都信了,周衾真是奔着学业去的,这一次他们非分开不可,绝不能拖她男朋友后腿。

    庄齐莫名觉得厉害,难怪她能把夏治功收拾得那么服帖了。

    在她的安慰下,小玉才渐渐地不哭了,又问什么时候走。

    庄齐说:“很快,你先休息一下,等我叫你。”

    小玉点了点头,没说话。

    周六那天,她们三人到京时,天刚擦黑,一场阵雨才停。

    夏治功亲自来接夫人,对庄齐也是关爱有加,一直问她的好。

    弄得她都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夏伯伯,您太客气了。”

    庄齐坐在车上望出去,厚厚沉沉的云雾盘在山腰,远处错落着夕阳烟树,像一幅工笔细描的水墨画。

    夏治功在前面开车,“齐齐啊,听说你拿的是全奖,回头有空了,也和你那个不长进的哥哥上上课,我正想送他去英国。”

    一句哥哥,让庄齐打了一个激灵。

    她的哥哥只有唐纳言一个,唐纳言又怎么会不长进呢?

    理解了半天,才明白夏治功指的是自己儿子。

    庄齐因自己的过度反应扯了下唇角,她说:“在美国拿全奖的机会多,很多本科背景普通的学生都能拿,我这也不算什么。英国的竞争就比较激烈了,教授们更倾向于给欧盟国家的学生,他们会建议你申请csc。”

    “那照你这么说,还是去美国读博好一点?”

    “但美国的学制五年起步,前两年要上课,修够对应的学分,通过了资格考试才是PhD candidate,紧接着又要准备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只能说都不好松懈吧。”

    她说了这么多,夏治功也听出来,无非觉得他儿子吃不了苦,还是别送出去了。

    他转头和蒋洁说话。

    夏治功谈起最近的事情,“明天晚上和我去吃饭,老袁做东。”

    蒋洁一听就明白了,“哦,他调回来了是吧?”

    “可不是?”夏治功眉飞色舞地,扶着方向盘说:“说到这个,纳言可真是有意思,早就得了这个消息,但一问摇头三不知。前几天碰到唐伯平,都在夸他,说你们家这个家风是正啊,父子俩还那么讲原则。纳言的位置够要紧的吧,他老子要搞明白点事儿,还得找别的路子打听,都成大笑话了!”

    蒋洁说:“那唐伯平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跟我们打太极呗,一个劲儿地说守纪律是好事,只能咬牙夸下去。”

    提到唐纳言次数太多,蒋洁担心庄齐听了不好受,狠狠朝他挤了下眼。

    夏治功知道夫人什么意思,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好好,我不说了。”

    安静下来的车厢内,庄齐低了低头,她紧紧抿着唇,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怎么唐纳言还是把关系搞得这么僵?他又为什么要故意给唐伯平难堪呢?

    大概因为别的事吧,不可能她走了这么多年,还为她这个人起争执呀。庄齐想,不是听说他也要结婚了吗?肯定不会的。

    夏治功送她们到了南圣胡同,帮着把几个行李箱搬了进去。他说:“按你妈妈的吩咐,我常让家里阿姨来打扫,可以直接住人的。”

    难怪这里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照料得很好,就连檐下的石榴盆景都开了花,火红的一片。

    庄齐点头,“真的太谢谢您了。”

    她送了他们出来,站在台阶下面和蒋洁道别。

    蒋洁对她说:“回去吧,齐齐,关上门好好休息两天。周一我来接你们,带小玉去医院瞧瞧,专家我会预约好。”

    “好的,谢谢。”

    蒋洁坐上副驾,朝夏治功说:“走吧,我们回去,我也累了。”

    夏治功哼了一下,“谁要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逞能去给她当保姆啊,我看她对你也就那样吧,看不出有多亲近。”

    “我这样的妈,她还肯认我就不错了。”蒋洁有自知之明,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被唐纳言养得心太善了,连周衾的女朋友她都要揽下来照顾,我为了她能回来,又不好说什么。”

    夏治功眉眼含笑地说:“纳言现在可一点不善,这几年跟着李富强,上赶着巴结他的人多,一步步走得又扎实,我看他的派头也起来了,越来越不好说话。”

    “再不好说话,还是要给你几分薄面的,老领导嘛。”

    夏治功想起别的事,又说:“不过也好,你总归是齐齐的妈妈,将来她嫁给唐纳言,我也算半拉岳父了。有这么个女婿,谁脸上都有光啊。”

    蒋洁敛眸凛声道:“你别打她的主意,齐齐不想再和他怎么样了,我也不愿她去蹚这趟浑水。真嫁给他,唐伯平两口子还不知道怎么怠慢我女儿。”

    “她不想怎么样,那唐纳言也不想吗?我看未必吧。”夏治功好笑地看了一眼她,说:“唐纳言要想怎么样,那还不是由他怎么样,你拦得了还是我拦得了?先跟你说清楚,我是不会多管的。”

    怕刚才的话不够重,他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立场,“对于这些被寄予厚望的后生们,我一向是能团结就团结的态度,实在团结不到,也绝不开罪这位大有前途的小爷。”

    “知道知道。”蒋洁不耐烦听这些,她说:“我女儿的事你少管吧。”

    夏治功牵起她的手,说:“夫人刚回来,你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一定听指示,好吧?”

    “少来,谁知道你这几年老不老实。”

    “不老实,你晚上来检查我,我欢迎。”

    第54章 真叫人伤心

    送完了他们,庄齐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很久。

    天低云阔,月亮总也出不来,胡同里暗昏昏的,望不到尽头。

    突然又回到这里来,她是有些不安的,掐着自己的手腕,像握住了一块冰冷的玉,一点温度也没有。

    当年不辞而別,不知道唐纳言是不是还在怪她。

    因为一直不打算回来,庄齐也没有想过,有一天碰到他该怎么说。

    现在要考虑一下了,总得有那么一个,让大家都能走下来的台阶,走得漂不漂亮没关系,至少不要闹得太难看。不过唐纳言是体面的人,大约不会为难她。

    庄齐慢慢地走回去,锁好了大门,回到房间去看小玉。她领着小姑娘看了一遍卧室,给她介绍了一下浴室里的东西,虽然她自己也是第一回住。

    小玉都点头,她问:“这里是”

    “我爸爸的院子。”庄齐怕她还没回复,不敢让她说太多话,忙道:“现在留给我了,你可以在这里住很久,没关系的。”

    小玉笑了一下,“爸爸呢?”

    庄齐的眸光黯淡了下去,“他去世了,我和你一样,都没有爸爸。”

    她在小玉抱歉的目光里吸了口气,又说:“不过我运气好,有一个很喜欢我的哥哥,他把我照顾得非常好,教给我很多道理。”

    “我也有。”小玉费劲地说出最后一个字。

    庄齐揉了揉她的肩膀,“知道,周衾嘛,你可以和他发信息,等他不忙的时候,看见就会回给你了。你会用手机的,对不对?”

    小玉点头,“那你哥哥也爱你吗?”

    这个问题难倒了她。

    庄齐扭过头,望了眼被框成四四方方的漆黑夜空,“他早就不爱了吧。”

    他们之间并不是一句爱不爱就能讲清楚的。

    这么简单的二元对立框架,非黑即白的叙事手法,不适合用来描述这份关系。

    庄齐说:“饿了吧?我点了吃的,你要是累了就先去洗澡,一会儿吃完就能睡觉了。”

    她听话地拿上衣服进去了。

    庄齐坐在外面,朝里头喊了一句,“我就在这儿,你别怕啊,有事就叫我。”

    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很像唐纳言。

    以前每次她去浴室里,他都要说上这么一句。

    她是怎么被照顾的,就会怎么去照顾人。

    这只能说明,她的人格在唐纳言的影响下,被镜像化地塑造过了。

    好在她曾经得到过那么多爱,才能在唐纳言缺席的所有日子里,也依然被爱的感觉填满,温和地去疗愈身处低谷的自己。

    小玉洗完澡,说花洒比在美国时的好用,洗得很舒服。

    庄齐笑说:“是蒋教授换的,她是个很会享受的人,过来吃东西吧。”

    两个姑娘在餐厅里安静地吃了晚餐。

    庄齐看小玉没吃很多,她问:“是不爱吃这些吗?你喜欢吃什么跟我说。”

    小玉摇头,说喜欢,但有点担心周衾,所以吃不下。

    庄齐摸了摸她的脸,“这几天刚和他分开,是很正常的,时间长一点就好了,别怕。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说,我陪你聊天。”

    每个人离开自己依赖的对象,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情绪障碍,这种心理现象称作分离焦虑。这是她刚到普林斯顿时,心理医生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时候庄齐也是这样。

    她孤独而恐惧,胆怯又迟钝,反复在梦中哭醒,免疫力下降,一个月内病了三回。

    周一大早,庄齐就被蒋洁叫醒,她打着哈欠,到餐桌边去吃早餐。

    蒋洁笑她说:“小玉妹妹都起来了,你还在睡,还没倒过时差来啊?”

    “倒是倒过来了。”庄齐拿起一片吐司,咬下一口,“但我这几年睡眠赤字,身体可能想偷偷补回来。”

    蒋洁给她倒了杯鲜奶,“哪个要你五点起来了?我都说了不用这么拼。那reading week的时候,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嘛,我几个学生都在那时候追番。”

    庄齐一脸怎么我不知道的表情,“reading week那是让我休息的?那么多政治学名著都没读呢,还有厚厚一大摞期刊文章。Luna不仅是要你读透,还得加上自己辩证的思考,否则你跟她过不了两个回合。研讨会上也只好把头缩起来,是要丢人现眼的呀。”

    “好了好了,全世界都知道你用功,快点吃,吃完我们去医院了。”

    从夏到秋,庄齐和小玉在胡同里住了三个月。

    蒋洁找了个阿姨照顾女儿生活,姓梅。

    梅阿姨手脚很麻利,每天把院子打扫得干净整洁,做饭也很合她们胃口。

    另外,从医院回来了以后,庄齐请了个特殊学校的女老师,白天教小玉吐字发音,晚上就陪着她翻一翻读物,寸步不离地守住她。

    宋老师很温柔耐心,又和小玉有着共同的经历,她们能够交流的话题,比和庄齐在一起时多多了。

    从报名考试之后,庄齐就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复习上。

    在这期间,她没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自己回来的事,所以也没谁来打搅。

    庄齐交代了蒋洁,让她不要去说,而她为了女儿能专心备考,也是死死瞒着,来一趟都跟做贼一样。

    得到录用通知的那天,蒋洁喜上眉梢,走在胡同里,看路边斗嘴的大爷大妈都顺眼起来,捂紧了帽子墨镜,笑着从他们身边过。

    又到了一年春天,院内的古槐伸到了墙外,开满浅绿微白的小花,暖热的清风一吹,摇落一阵黄绿色的花雨,密匝匝地铺满青砖地。

    这大半年庄齐过得很舒服。

    没有俗人俗事来打扰,晨起推开窗,从池边吹过来的风扑在脸上,闻起来幽静清凉。

    难怪古人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呢,隐居在闹市里,时间就跟流水似的,仿佛一下子就从指间淌过去了,抓也抓不住。

    庄齐眯着眼,无所事事地躺在摇椅上,手里揪着一块芸豆卷,她吃一口,池子里的鱼也跟着吃一口。

    “好了,神仙日子结束了。”蒋洁一进亭子里,就无情地告诉她,“再过几个月啊,你该去上班了。”

    庄齐叹了一口气,“去上吧,这阵子我都过懒了。”

    尤其笔试完到现在,她再也没被闹钟吵醒过,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到后院去看一眼小玉,又溜达回来吃午饭。

    算是把前五年读博吃的苦弥补回来了一些,心里平衡多了。

    蒋洁摸了摸她的头发,“你看看,都长这么长了,哪天跟我去弄头发,再多买几套正式一点的衣服,你那一柜子的拉夫劳伦不要穿了,学生一样。”

    “好,听你的。”庄齐点头。

    她从不和蒋洁辩什么,两个人脆弱的母女关系也不经吵,何况蒋教授很有边界感,知道什么她能过问,什么又不能。

    蒋洁踩着风火轮走了,一边喊着,“梅阿姨,今天晚上多弄两道菜。”

    吃饭的时候,蒋洁开了一瓶她放在这里的康帝。

    庄齐闻了一下,“好酒啊,蒋教授这一下大出血,小玉你也喝。”

    小玉害羞地摇了摇头,“不行的,我从来没有喝过酒。”

    “你真乖,我小时候不听话,喝过蛮多的。”庄齐仰头下去了半杯,她说:“不过都是偷偷喝,被我哥被唐纳言知道了,一顿教训免不了。”

    蒋洁看了她一眼,“叫哥也没什么,他养了你十来年,总还是你的兄长。就算现在没来往了,过去是不能否定掉的,不然人家讲你忘本。”

    那就算是她忘恩负义吧。在她最需要照顾时,把唐纳言当成唯一的亲人,现在翅膀一硬,就连一点音讯也不肯给他了。说出去,的确是要被千夫所指的行径。

    但她能怎么办呢?不见面,一切还在她能控制的轨道上,见了面就不好说了。

    庄齐的手指摩挲着杯身,垂下眼睫说:“还是别了,也许人家已经结了婚,让他太太听到不好,况且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我上赶着去叫哥哥,别人以为我多么爱攀附呢,还惹出从前的事来。”

    “你考虑的对。”蒋洁又给她倒了一杯,说:“你们不在一个单位,也没什么碰头的机会,坦荡去面对就好了。”

    庄齐喝完,转过脸去抹了把眼睛。

    她好没有用,提起哥哥的时候,心还是会缠成线团,乱七八糟。

    等回过神,她笑着对小玉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周衾的项目快结束了,他很快要来接你。”

    “真的吗?”小玉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拉着她左问右问。

    庄齐一个都答不上来,只好说:“他那个数学我哪儿懂啊,总之是快回来了。”

    小玉激动地直搓手,自个儿笑了好一会儿,最后不知道怎么办,忽地把酒举起来了,“那我敬你一杯,也敬阿姨一杯。”

    “慢点喝,你慢点喝。”庄齐担心地看着她,赶紧杯子扶住了。

    晚上坐在院子里喝茶,庄齐手上翻着一本画册,是庄敏清放在这里,不知道哪一年留下来的,谈的是江南园林的营造。

    这就是读书时候落下的毛病。

    看正经书就打瞌睡,杂书瞧得津津有味。

    永远年轻,永远分不清主次。

    蒋洁在旁边看着她,想问她一些个人问题上的事,又不大好开口。她只能一边削梨,一边迂回间接的,聊这几年发生的事。

    她切下一片递给庄齐,“庄新华好像很早就进新闻司了,人家是一步弯路都没走。”

    庄齐说:“那也不奇怪,他外交学院的嘛,哎,幼圆家怎么了?周衾说她爸爸出事了。”

    这五年在国外,庄齐和国内的人都没再联系过,连静宜都只是偶尔发一发邮件。后来静宜为了逃婚,自己跑去东京留学,她每天也忙得不得了,渐渐联系就少了。

    蒋洁小声说:“那两年乱得要命,徐懋朝死了以后,他爸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越来越听不进身边人的劝,接连犯了不少大错。魏克绪倒了没多久,他也一块儿下来了,你那个同学魏晋丰,现在还在加拿大,回不来。老冯胆子小,他的问题没多大,但肯定不如以前了。”

    “他在那么远不能回国,那棠因呢?”庄齐眼底划过一丝惋惜。

    蒋洁摇头,“不知道,但她结婚是结了的,和祝家那个叫”

    庄齐回忆了一下,“祝弘文?”

    “对。”蒋洁笑着问她,“你和他家很熟?”

    庄齐眨着眼说:“也不熟,唐纳言的妈妈,和祝家关系很好,经常来串门,所以我认识弘文哥。如果是他的话,那棠因应该过得还好,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

    “他妈妈对你怎么样,好吗?”蒋洁闲话家常一样地问。

    庄齐另有深意地笑了下,“您说呢?”

    如果唐家的女主人肯作为,担起一个当妈妈的职责,她怎么会跟着唐纳言长大?不过这本来也不是姜虞生的义务,庄齐没资格要求她为自己做这些。

    平心而论,姜虞生只是对她不上心,并没有伤害她什么。

    蒋洁笑不出来,她把梨皮都收到一起,“算了,不说这个了。”

    梅阿姨去倒垃圾,回来时神色有些慌张,“蒋老师,有个事我跟你说下,你让齐齐也注意点。”

    “怎么了?”庄齐听到这里也抬起了头。

    梅阿姨往东南边指了指,“老是有一辆黑色的车子,就停在拐角那个地方,几个月前我就看见了,今天那个男人下了车,站在那里抽烟。”

    蒋洁忙问:“你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了吗?”

    梅阿姨摇头,“天太黑了,我没能看仔细,也不敢盯着看,总之他又高又大,样子肯定蛮凶的。”

    “这边治安挺好的,应该没事。”蒋洁觉得不放心,又问庄齐,“你晚上睡觉都锁好门了吗?有没有奇怪的事情?”

    庄齐微微错愕,“从来没有啊,我也没见过那什么黑车,偶然路过的吧。”

    蒋洁说:“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当然没见过了。带你去吃饭你也不去,一天到晚地缩在院子里,真成个闺阁小姐了。”

    庄齐笑了下,对这类问题避而不谈,只说:“这里又不是禁烟区,人抽根烟怎么了?别歧视抽烟的人嘛,真有坏人我会报警的。”

    “还是注意点好。”

    七月中旬的周一,是庄齐去单位报到的日子。

    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早晨起来,廊庑下一片湿淋淋的印子,红芍药被吹得满院都是,像零落一地的胭脂。

    她被闹钟叫醒,换了条中规中矩的白色西装裙,把头发梳起来,吃过早餐后就出了门。

    蒋教授昨晚把车留在了这里,说以后归她开。

    想着这里坐地铁也不方便,庄齐收下了。

    才八点钟,路上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庄齐慢慢地移动着,真庆幸自己出门早,晚一点更不用开了。

    到了单位,一切都进展地很顺利,例行谈话,安排工作。

    她考的是国际经济司,但工作却安排在了管理司,那边目前人员紧缺。跟她谈话的时候,象征性地征求了庄齐的意见,也说过两年调回来。

    她当然服从分配,因为早就打听到了。

    真正走上工作岗位之后,研究领域和专业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就算她留在国际司,每天和国际上那些经济组织接洽,又能用到多少读博时的知识呢?不也是协同合作、安排会议。

    有时候庄齐都觉得,这么长时间的学习不过是一场能力测试和筛选,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能在枯燥的过程里坚持下来,考验的就是恒心和毅力。通过以后,那么她就是合格的,可以派到单位去了。

    她的部门领导是杨庆山,在此之前,夏治功已经安排过饭局,为她介绍过了。

    只不过庄齐不明白,夏伯伯好像对她有点太热情了,左一个关照右一句拜托。弄得她坐在一旁脸红,这个半路得来的继父,怎么和唐伯平一样啊?

    可能是蒋洁吹多了枕头风吧,庄齐没多想。

    管理司大概是最忙的部门之一了,要协调各部门的工作,还要草拟、审核各项重大的请示,拟定相关的草案,有了重大事件发生,还要出具处理意见。

    庄齐待了一个多月,只有前面一周是好过的,可能大家看她才刚来,不好意思往死里吩咐她。后面接连三周,她没有一天早于九点回家,一躺到床上就是昏睡状态。

    周五下午,她刚打印完材料交上去,只喝了一口水,杨庆山就出现在办公室。

    庄齐笑了下,“杨主任,有什么事吗?”

    “没事,也来了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杨庆山说。

    她想了想,“感觉很累,要是能少点事情就好了。”

    杨庆山笑,“习惯了就好了,这点工作强度要适应的,下半年会更忙。小庄啊,你今年也二十七了吧?对象找了吗?”

    领导主动谈论起个人问题,后面多半跟着一场拉郎配。

    庄齐结巴了一下,她该说有还是没有呢?

    确实也是没有,现在常往她身边凑的人,只有朱隐年一个。但庄齐始终没给过他准话,他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大家当朋友处着。

    看她犹犹豫豫的,杨庆山直接说:“痛快点儿,你杨叔叔还能害你啊,有还是没有?”

    庄齐实话实说,“没有,我不是刚工作嘛,慢慢看吧。”

    杨庆山说:“那正好,我这有一个人选,你也别慢慢看了,今天就去看。他爸爸啊,和你妈妈也是很熟的,常在一起吃饭。”

    庄齐真的有点头痛了,“谁啊?”

    “小袁,他爸爸就是袁介安哪。”

    “哦,大红人。”庄齐托着下巴,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她很委婉地说:“杨叔叔,他这么一个公子哥儿,追他的人肯定很多吧,我就不凑热闹了。”

    杨庆山看她三推四推的,索性挑明了,“我跟你说吧,就是他托我来介绍的,上次去给他们瑞信的人开外事会议,你不是坐在第一排吗?人家小袁一眼就相中你了,想今天晚上和你吃顿饭,你就赏个脸去一趟吧。”

    看庄齐低着头不说话,他又加了一把火,“你去和他见一面,成不成的,我的任务也就了了,免得日后我碰见他爸爸不好说话,你就当帮我的忙。”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庄齐再不答应,都要把杨庆山得罪了。

    她有气无力地点头,“好吧。不过杨叔叔,下次再有这种事儿,您可别再答应了。”

    “放心吧,不会再有下次了,时间地点我发你。”

    这个小袁挑得地方倒好,离她家也没有多远,胡同里笔直地走一段,再左拐两个弯过去,也就到了。

    庄齐先回了家,把上班的衣服脱下来,洗了个澡,换了身轻薄的真丝裙。

    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拿上包出了门。

    夏天快结束的傍晚,光秃秃的路面上仍没什么阴凉,柳树的枝条奄奄一息地垂着。

    跨进那道不起眼的大门时,庄齐还小小地怀疑了一下,现在都流行起在破破烂烂的地方吃饭了吗?想想从前魏晋丰的那个院子,是多金碧辉煌啊。

    她一进去,觉得这里甚至不如她家。

    草丛稀稀疏疏的,几只大肚蟋蟀都藏不住,在四处蹦来蹦去。

    服务生领着她,在接连过了几个厅后,庄齐才渐渐地信服了。

    他们的品味仍然没变,依旧执着于白玉为堂的奢靡,只不过大家都收敛了,摆出破败的门庭来掩人耳目。

    服务生指了下前面的房间,“那边就是了。”

    “好,谢谢你。”庄齐说。

    “不客气。”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裙面,毕竟是见人,不喜欢也要注意仪容的。

    庄齐落落大方地进去,映入眼中的,是一道直如青柏的背影。

    他穿一身白衣黑裤,很沉稳简练的打扮,背对着她这边,面朝一扇半开的菱花窗,仿佛不愿被人打扰,一个人静静地站着。

    她有点纳闷,袁介安看上去挺矮小,小袁这么高,气质这么好吗?

    可能是随了他妈妈吧,庄齐想。

    她等了一会儿,这位风姿出众的小袁一直没有要转身的意思,八成是看入迷了。

    庄齐自己先开了口,“袁先生,你好。”

    过了几秒,他才总算肯把脸转过来。

    庄齐在他的目光里瞬间收紧了呼吸,眸中掩饰不住的惊讶和震动,像杯子里的青竹酒一样泼出来。

    在心脏跳乱了秩序的时刻里,她听见唐纳言温和地对她说:“妹妹一走就是六年,回来连哥哥都不认得了,真叫人伤心哪。”

    第55章 错不了!

    真正的小袁,早在他精心准备好要赴宴的前一小时,就被他爸爸拿下了。

    当时袁为邦正在挑鞋子,思来想去,还是把自己的限量版球鞋拿出来,庄齐那个年纪,应该不会喜欢老气横秋的穿着。

    还没换上,就有人在敲门,他走过去打开,是他爸的秘书。

    袁为邦挺惊讶的,“这个时候找我”

    “当然是有事!”袁介安从后面出来,背着手打他面前过。

    袁为邦把鞋子放下,他说:“有事快点说,别打扰我约会。”

    袁介安打量了一眼儿子,实在认同不了他花哨的审美,“你看你这件外套,上面这么多五颜六色的十字架,这什么东西?你改信基督教了是吧?”

    小袁说:“这是潮牌,人家就这么设计的,克罗心啊。”

    上次开会的时候,他看见庄齐从包里拿出了一条这个牌子的披肩来,围在了白衬衫外面。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的,吹一会儿空调都受不住。

    袁介安说:“你说你去约会,和谁啊?”

    小袁兴高采烈地说:“您肯定感兴趣,就是唐伯平之前收养的那个女孩子,叫庄齐,她妈妈竟然是”

    “行了,她的事我比你清楚一万倍,不用你在这里细说。”袁介安不耐烦地打断,他指着儿子说:“庄齐是谁给你介绍的?谁把她介绍给你,那就是要害你知道吗?”

    袁为邦不屑地笑了,“是我自己想认识她,求杨庆山介绍的。”

    听后,袁介安低低地骂了句,“这个杨庆山也真是,一把年纪了还拎不清,这是他能保媒的事吗?”

    骂完以后,他抬头看了眼儿子,见他还在不停地照镜子,忽地发起火来,“把你这身黄不黄,绿不绿的皮给我扒下来,庄齐你不要去想了。”

    袁为邦高声道:“为什么?她那么漂亮,还是普林斯顿的高材生,工作也体面,又是长在大院里的,可以说没有一样不合你的标准!以前我在外面胡来,那些女孩子你看不上也就算了,她怎么也不行了?”

    袁介安说:“轮得到你我看上吗?她早被人家看上了,就等着她回来结婚!你知道为什么唐承制九十多了,还是没能抱上重孙吗?”

    “呵,还能为什么?”袁为邦很看不上的样子,笑说:“唐纳言身体不行呗,这种一心扑在前程功名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问题。”

    袁介安火气更大了,“给我闭嘴!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我打死你。庄齐是他的人,你还要去和他抢不成?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样!”

    “说他一句就要打死我?你不是跟在唐伯平后面长大吗?你们两个不是亲如兄弟的吗?他儿子难道会刁难我?”

    “你去动他的心肝儿,你看他会不会刁难你!不怕你现在就可以去!”

    袁为邦看父亲这样,涨得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浮了出来,他讪讪地脱了外套,“我不去就是了,以后也不找庄齐了,行了吧老爸?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你,你要追庄齐这个事情,还有谁知道?”

    “祝弘文啊,他跟我在一层楼办公。”

    “那就是了,祝弘文跟唐纳言是多亲近的关系,能不告诉给他知道吗?你肯守口如瓶,兴许你们今天就见上了,非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他让人来提点我的时候,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想到你能这么蠢!”

    “他那么喜欢庄齐吗?这到底是哥哥,还是人家老公啊他!”

    袁介安叹了口气,“这不要你管,你多听着点儿我的话,错不了!”

    紧接着,他就去了阳台上打给唐纳言。

    响了三声后,唐纳言接起来,客气地说:“袁叔叔,您好。”

    袁介安说:“纳言啊,还在办公室里忙吗?”

    “对,刚开完会,有什么事?”

    袁介安心道,什么事你不比我还清楚吗?真是会装糊涂。

    于是他也半真半假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小邦啊,他不懂事,托杨庆山给他约齐齐出来,年轻人,刚来京城想多交点朋友。但他忽然身体不舒服,不能去了,要给齐齐赔个不是啊。”

    唐纳言握着手机,一脸了然地笑,“身体不舒服得去医院,可不能耽误了,齐齐那边我和她说吧。”

    “好好好,那就这样,麻烦你了。”

    “您和爸爸是亲兄弟,不说这么见外的话。”

    “再见,有空来家里坐坐。”

    “改天一定。”

    唐纳言挂了电话,随手就丢在了桌上,袁介安是有点意思。

    袁为邦这个兔崽子,别的事也不见他有多上进,看见漂亮姑娘就要弄到手。还要央着小齐的领导去说,做什么?拿他家老子的名头吓唬谁!

    连他都小心谨慎,知道她回来了也不敢打扰,硬生生地挺受着,熬着,等她安心考完了试,顺利地适应好新单位,这当中不敢露一下面,也不许其他人上门打扰,就怕影响到她。

    姓袁的倒是会在她面前抖威风啊。

    他默了一阵子,想到等会儿就要见庄齐,心里破天荒地毛躁起来,热腾腾的气血在胸口翻涌。

    唐纳言打开抽屉,从里面摸了包烟拆开,抖出一根来点燃了。

    他靠在椅子上,急急忙忙地抽了一口,白色的烟雾被呼出来,在封闭的办公室里,燎出他深沉寡白的面色。

    唐纳言忽而不安起来,手势极不自然的,摸了一下左边的鬓角。

    三十六岁了。

    不知道妹妹忽然见到他,会不会觉得他老了很多,还肯不肯像从前一样,目光黏腻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情意像落满庭院的槐花,随手就能捡起一捧。

    唐纳言喜欢庄齐那样的神态,那是一杯能随时醉倒他的酒。

    这六年里,他反复回味着庄齐出国前的那段日子。

    她看向他的眼神那么软绵,用那种娇得不得了的声音,在床上不停地叫他的名字,一整夜一整夜地缠着他。

    他们仿佛两根未受过潮的枯枝,堆在一起烧起来,在火焰里膨胀成另外的模样,欲望滋滋作响。

    后来唐纳言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不过是他们的感情,在穷途末路前的回光返照。就像太阳快要下山时,由于日落时光线反射,天空会很短地亮一瞬,然后迅速黑下去。

    那之后,他头上的这片天就再没亮起来过。

    唐纳言从玻璃倒影里看了一眼自己。

    应该也没有老吧。

    看上去还是差不多的样子。

    他抬手掸了下烟灰,烦闷地想,上年纪了没关系,不肯看他也没关系,慢慢来。

    到了下班时间,唐纳言快步出了办公室,提早到了胡同里。

    这座外头看着苔痕斑驳的院子,原先是一位社会名流的私产。只可惜贤达已逝,后来被祝家买了下来,大门仍然没动,内里却修葺得很富丽。

    他进到厢房里,服务生捧了菜单和酒水单给他看。

    唐纳言说:“我无所谓,等庄小姐来了让她选吧,她比较难服侍。”

    前面十几分钟,他都安稳地坐住了,快到七点的时候,唐纳言站了起来。他被收缩得越来越快的心脏逼得坐立不安,左支右绌。

    唐纳言索性走到窗边,开了半扇窗格吹风,可涌进来的都是热气,身上反而更燥了。

    这时候她听见了脚步声,庄齐走得很快,一下下仿佛踩在他心上。

    他悄然攥紧了拳头,直到厢房的门被关上,庄齐叫他袁先生。

    唐纳言转过头,声音低沉温和,“妹妹一走就是六年,回来连哥哥都不认得了,真叫人伤心哪。”

    庄齐一下子就愣住了,白如珠贝的脸上,露出一副愕然的神情。

    唐纳言的目光很静,压在她的身上有如实质,压得她不敢呼吸了。

    这几年确实是长大了,小姑娘有了经历和见识,再震惊,也不会表现在肢体语言上,仍然娉婷站在灯下,丝质薄裙贴合着她曼妙的身体曲线,鬓边落下两缕发丝,整个人柔和得就像章台上一抹阳春柳,是《诗经》里反复吟唱的窈窕美人。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袁为邦换成了唐纳言?但庄齐很快就回过神来。

    她低了下头,再仰起脖子时,眉目清淡地对上唐纳言的视线,笑着说:“听说哥哥平步青云,马上要和张家结亲,这样我就放心了。”

    “是吗?”唐纳言绕过桌子走来,“你也太容易放心了。”

    庄齐往后了一步,但他只是拉开了椅子,请她入座。

    抬手的瞬间,沉稳的木质香气由远及近,微风般从他袖口洒落出来。她闻见时,短暂地闭了一下眼,手腕细细地抖着。

    庄齐不敢坐,她蹙了一下眉,“怎么,这都不是真的?”

    唐纳言坐在她对面,手上摆弄着一个打火机,“和张家结亲是假的,蒋教授搞错了,她人在美国,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事呢?”

    这么说话太累,庄齐急急地坐下来,“那你还是不结婚?”

    “快了,我也三十多了嘛。”唐纳言说。

    庄齐没再往下问了,她嗅到了一丝隐秘的危险,他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虽然态度仍温和,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许旁人置疑的强硬,过去唐纳言有相当浓厚的耐心,对她尤其是,但现在也变得稀薄了。

    庄齐甚至都不敢反驳他,也不敢多问什么,怕他下一秒就要不耐烦。

    服务生上来,问她要些什么酒,庄齐客气地说:“让这位先生挑吧。”

    他说:“唐先生说由您选,他都可以。”

    庄齐点了下头,随便选了一支甜酒,“这个就行了。”

    她说完,飞快给朱隐年发了条微信:「位置如上,快点来找我,救命。」

    服务生出去时,唐纳言额外吩咐了一句,“不要让人过来打扰。”

    他应了声是,恭敬地关上门出去了。

    满室荷香里,庄齐不安地笑了笑,“你要说什么事,还不许别人打扰。”

    唐纳言盯着她的眼睛说:“要说的事当然很多,你都走了六年了,我能不过问一二吗?”

    小时候被家长支配的恐惧又来了。

    庄齐像犯了错的孩子,“你要问什么?”

    “不要那么紧张,你也不是初中生了,我还真能骂哭你?”唐纳言扔了打火机,温和地抬了一下手,“怎么离那么远,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她摇头,拼命地摇头,“不要,就这么坐着吧,挺好的。”

    唐纳言心灰意懒地笑了一下,“这是认真要和我生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最喜欢黏在我身边了。”

    头顶偏黄调的灯光打下来,照在他温润而深沉的脸上,冷白里溢出不正常的青色,像尊供人参拜的玉座菩萨。

    唐纳言已经被她从神坛上拉下来一次了,庄齐不想再有第二次。

    历史给人类所有的教训里,有很重要的那么一条——重蹈覆辙从来没有好下场。

    她有些稚气地笑了,“哥哥也知道是以前,现在我都长大了。时间也过去了六年,很多事早已经变了。走的时候我说过的吧,我不会再爱你了。”

    唐纳言掀起眼皮看她,清淡的脸上生出一点寒凉,像湖面上乍起的冷风。

    庄齐毫不退让地回视他,这个时候不能低头的,气势弱了就捡不起来了。

    他们长久对峙的当口,服务生推了餐车过来,一道道地摆上圆桌,说慢用。

    唐纳言的面容缓和了一下,“先吃饭吧,不说这些。”

    庄齐刚要拿起刀叉,门外就传来一段问话。

    一道年轻些的男声问:“庄小姐是在这里吧?”

    她松了口气,很欣喜的,立刻回头朝窗外喊,“朱隐年,我在这儿。”

    唐纳言皱紧了眉头,不悦地看向门口。

    一个剑眉星目的男生走过来,庄齐起身开门后,很亲热熟惯地挽上他的胳膊,“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小时候对我很好的哥哥,他叫唐纳言。”

    朱隐年礼貌地点头,“哥哥好。”

    唐纳言没有动,他怕他现在血压不稳定,站起来要头昏,摔倒了那真是个大洋相。尤其对面站着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更不能让他看笑话。

    他坐在椅子上点头,“你好,怎么称呼?”

    “朱隐年,您叫我小年就好了,家里人都这么叫。”

    “小年。”唐纳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臂弯,那上面有他妹妹细嫩的手,他说:“你和小齐是什么关系?”

    朱隐年当然知道庄齐是拉他来当挡箭牌的。只不过她这个哥哥说起话来,怎么和老丈人审问女婿一样,隐约带着怒气呢。

    按理说他的外形应该不差,不至于给长辈这么坏的印象吧?她哥哥用得着咬紧后槽牙么?

    他哦了一声,“我们在美国的时候就交往了,现在感情很稳定。”

    唐纳言不大相信的样子,“感情这么好的话,她怎么还出来相亲呢?”

    朱隐年急中生智地说:“没那么严重吧,她喜欢交朋友而已,我也不是小气的人,还限制她的来往,那有点过分了。”

    庄齐不敢再让他多说了,怕说得太多会被看出破绽,毕竟他们事先也没对过词。

    她拿上自己的包,“你不是说要去听音乐会吗?我们快点走吧。“

    朱隐年说:“是啊,我就是来接你的。”

    两个人姿态亲密地往他面前一站,说先走了。

    就他们这副样子,唐纳言怎么看怎么火大,搭在膝盖上的手蓦地收拢了,拳头紧紧地攥着。亏了这么些年的修为,他还能勉强点一个头,“好。”

    朱隐年笑了下,“哥哥再见。”

    唐纳言说:“再见。”

    庄齐挽着他出了院门,在服务生诧异的目光里,走得扭扭捏捏的。

    快错开这条游廊时,庄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要松开朱隐年,但被他一把握住了,“别动,当心你那个哥哥跟出来。”

    “嗯,等走出这里再说,快点。”

    朱隐年笑说:“你真是来相亲的?怎么碰上你哥了?”

    庄齐拍了拍胸口,“我哪里知道,我一来也被他吓了一跳,谁知道是不是杨主任骗我,也许本来就没有相亲呢。”

    “你正常相亲,无缘无故怕你哥哥干嘛?难道他想娶你?”

    庄齐往上撇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们两个的事啊?当时不都传遍了吗?”

    朱隐年摇头,“我那么早就去了纽约,这边的事不清楚。”

    “总之我们不是亲兄妹,以前我在他身上犯过糊涂,差点耽误了他。”

    朱隐年一脸追根究底的神情,“怎么耽误的?我想听听具体的细节。”

    庄齐拍了下他,“你别那么讨厌了你,都是成年男性了,这种事还听不懂啊?不懂就去看几本言情小说,真是的。”

    朱隐年笑,“好吧,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庄齐想了想说:“现在还是怕耽误他啊,他娶个什么人不好,我身上那么多话题,光是我爸妈的事情,就能坐着说三天三夜,和我在一起有什么好!本来就只对我一个人指指点点,现在还把他拉进来一起被审判,何苦呢?”

    她还是不能允许,她光风霁月了半辈子的哥哥,因为她这点事情,成为众人饭桌上的下酒料,谁都要笑他两句。

    朱隐年忽然停下来,看着她说:“听起来不错,你让他们来审判我,我是表演型人格,就怕失去观众。而且我只是个医生,考核起来也不看这些,你看我怎么样?”

    “我看你是个傻小子!”庄齐笑了笑,拉着他往外走,“饿死了,请你吃饭,走吧。”

    “我要吃涮羊肉,你把你上次调料的配方传授给我,我仔细记一下。”

    “没问题。”

    庄齐和他走了一段,上了朱隐年的车,“今天真谢谢你了,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你要有这类麻烦,我也帮你演一次。”

    “那你记住了啊,别真有事找你的时候,你给我说忙。”

    “不会的。”

    第56章 是的,不行

    他们走了很久,唐纳言仍一言不发地在桌边坐着。

    屋子里点起了红烛,明黄火焰跳动在夜风里,窗格上映出葱绿的榕树。

    桌上精致的菜式冷透了,直到一点热烟都冒不出,也无人肯来光顾它们。

    服务生想要提醒他一声,问菜要不要再去热一遍,但被这里的负责人拦住,“去忙你们的。”

    唐纳言沉默地抽着烟,身体像定在了那把圈椅上,只有手还是自由的,重复着往嘴边送烟的动作。

    走的时候就不爱他了,这几年早忘记了他。

    男朋友,交往很久,感情稳定。

    在他苦苦等来的重逢里,庄齐就只告诉了他这两件事,连饭也不肯和他吃完。白烟袅袅里,唐纳言低闷地笑了,从小她就最知道怎么气他,越长大越会气人了。

    他掐了烟,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唐纳言到了院中,树上开着的梨花瓣像是银丝绣出来的,月光底下映出珠光。

    难哪,她不回来的时候难,回来了也还这样难。

    就像六年前,他以为规划好了他们的一切,但最终,还是落入了一场荒唐的闹剧里。

    唐纳言开车到了郑云州的茶楼里,快走几步进去。

    郑云州正在擦一套茶具,灯下拈着一块灰色绒布,擦得认真。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地就笑了,“比我估计的时间要早,看起来不太顺利,等了一年就等了个这?”

    “上来就叫我哥,哪一个是他哥!”唐纳言坐下就一通骂,方方面面指摘起来了,“好好走个路还要晃两步,也不知道是年轻给谁看!?”

    郑云州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没吃饭啊?”

    唐纳言坐下说:“人家不想和我吃饭,跟男朋友走了。”

    郑云州抬起头问:“你见着庄齐那男朋友了?难怪被刺激成这样。”

    “他能刺激到我什么?除了比我小七八岁,他哪一样比得上我?”唐纳言严肃而镇定地坐着,又说:“首先是不是在谈恋爱,这还得两说,搞不好是庄齐骗我呢。”

    郑云州点头,“现在也许是假的,但你要再逼下去,可能就成真的了。她为了躲开你,能在镇子里待上五年,回来又藏了一年。给小姑娘弄急眼了,说不定还会直接结婚,你总该死心了。”

    唐纳言忿忿地端起杯茶,“她真是一根筋,从小就一根筋!只要是她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唐伯平真是害人不浅。”

    “对嘛,还是影响两个字嘛。”郑云州把擦好的杯子摆起来,他说:“你爸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你老唐愿意舍江山而就美人,但没想到美人不乐见其成。庄齐也有她的立场,哦,人还没嫁进来,先把你卷进她家那点事儿里,顶着个祸水的名头,你让她婚后怎么面对你父母?”

    听老郑说了几句后,唐纳言的心情平静了些,他兴致盎然地抬起头,往对面投去一眼。

    郑云州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事儿就说,别不阴不阳地盯着我看。”

    唐纳言笑说:“我发现吧,你分析起别人的事都头头是道的,没一句不在理。到了自己身上,就只会个以权压人,最后还压不住,让人给远走高飞了,你这什么体质?”

    “让她走是谈好的条件,是两个成年人遵守约定的行为,你要再不理解你也走。”郑云州怔了一下后,恼羞成怒地指着门口,气得脸都白了。

    天底下有这样做兄弟的?

    自己淋了一场雨回来,就要把他的伞也扯破。

    唐纳言坐着没动,他说:“特别时期要用特别手段,不能再等下去了。”

    “什么手段?”郑云州洗耳恭听的样子。

    但唐纳言只说了四个字,“这你别管。”

    郑云州让他赶紧消失。

    ==

    庄齐带着朱隐年,去了以前她常去的那家店,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些在美国时的趣事。

    旁边坐了两个男生,不知道在讨论什么,另一个忽然对着手机念:“We’re sorry your submission was recently rejected.We have suggested some”

    这段英文实在太优美了,庄齐在自己邮箱里看过多次,她还没听完就打了个抖,捂着耳朵不敢再听下去了。

    对面的朱隐年笑,“还没过被拒稿那一关哪?你都毕业一年了。”

    “这种心理阴影是毕业多久都会有的。”

    朱隐年顿了一下,“那刚才你的那个哥哥呢,他也给你阴影了?我看你在他面前就这样,吓得牙齿都在颤。”

    庄齐飞快地摇了摇头,又伸筷子去捞肉吃,“那完全是两码事好吗?”

    朱隐年说:“看样子你们纠葛得很深。”

    像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庄齐很微妙地笑了下,“你很会做阅读理解。”

    而他在这个表情里怔住了,“你很会笑。”

    和她娇柔的外在一样,庄齐笑起来时,有种浓厚的古典质感,像欧洲中世纪最擅长创作的那一类油画少女,温柔而端庄。

    迎面过来一声热情的问候——“哟喂,让我看看,这是谁啊!”

    庄齐只粗粗看了一眼,没认出来。

    她心想,这位珠光宝气的少奶奶认错人了吧?

    等觉得不对,再抬起头时,喊出一句破了音的称呼,“静宜!”

    叶静宜气得换了一副冷漠面具。

    在庄小姐蹦蹦跳跳,要跑过来抱她的时候,伸出手挡住了她,“站那儿。”

    和刚才同朱隐年讲话不同,她的声音立刻变夹了不少。

    庄齐扭了下,“干什么呀,架子那么大了现在,还得我给你跪下啊?”

    静宜也坚持不住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说,回来了为什么不找我,我们是应该偶遇的关系吗?是吗!”

    “不是,但我把自己关起来了。”庄齐解释说,又问:“再说,我也不知道你从东京回来了呀,你都不联系我。”

    静宜心虚地拨了下头发,“那、那是因为老叶把我关起来了。”

    庄齐瞪大了眼睛,“他为什么关你啊?”

    “不肯那么早结婚呗。”

    庄齐哦了声,“那现在为什么出来了呢?”

    静宜突然就情绪失控了,“我都已经嫁给老头子了,他们还想怎么样!”

    “天哪,你小点声。”庄齐上去就捂住了她的嘴,“我们到这边说。”

    朱隐年也听见了这位贵妇的呐喊。

    他笑了下,在静宜坐下来的一瞬间,说:“听起来您对自己的婚姻很不满。”

    静宜打量了他一圈,身材矫健,穿衣有型,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她笑了下,“看在你外形优越的份上,我原谅你刚才无礼的行为。”

    “介绍一下,这是朱隐年,我在美国时的好朋友,干临床的。”庄齐拉过她说。

    静宜主动对他说:“我姓叶,叶静宜。”

    “你看起来可一点不安静。”朱隐年说。

    庄齐瞪着他,“你那个嘴收一收吧,她不高兴了打你哦。”

    静宜抬了下手,“不,我对三十岁以下的男人从不发脾气。”

    “那你在家呢?对着王不逾天天发脾气?也不可能呀。”庄齐说。

    静宜哼了一下,“他根本没有发脾气的空间给我。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只有三句话给我,是的,可以,不行。”

    庄齐仔细想了想,“的确够了,对于表达欲不旺盛的人来说,这三句话足够解决所有问题。”

    静宜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想到上星期自己和王不逾说她三舅妈的事情。

    她一个人慷慨激昂地讲了十多分钟,发现王不逾仍低头在翻着自己的书。

    等察觉到身边安静下来,像是静宜问了他一个什么问题,但具体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于是,王不逾例行公事地回了静宜一句,“不行。”

    静宜无语地勾了下唇,“你是不是觉得我话很多?认为我说这些事没必要?”

    王不逾认真地点头,“是的。”

    静宜气得三天都没和他说话。

    但他仍每天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正常上班、回家看书、写材料,到了晚上还是和她睡一个被窝。

    到了第四天早上,静宜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和他冷战,她在吃早餐时提出:“今天你到客房去睡。”

    王不逾看了她几秒后,点头说:“可以。”

    吃完了晚饭,庄齐就和静宜走了。

    她对朱隐年说:“你自己能回去吧?”

    朱隐年说:“能,反正我们是用完就丢的对象。”

    “别那么说,下次来家里吃饭。”庄齐随口客套道。

    “我真会去的啊,走了。”

    等他走了以后,静宜笑着哎了她一下,“他喜欢你。”

    庄齐嗯了声,“我知道,这件事我们早就讨论过了,他明白的。”

    “明白什么?我不太明白。”静宜说。

    庄齐摊了下手,“明白我不想恋爱也不想结婚,大家当朋友蛮好。”

    静宜恍然大悟地点头,“可能是习俗不同的原因吧,你在美国待久了语言功能退化,我们这儿管这样的人叫备胎。”

    “那也是互相的吧,如果最后迫于压力,非结婚不可了,小猪是不错的对象。”

    静宜说:“我同意,他看起来就很有劲儿,床上表现一定很活跃。”

    “我素了很久了,麻烦别在晚上挑起这种话题。”庄齐微微脸红。

    静宜跟着她去了胡同里认门。

    一跨进去,她就啧啧两声,“难怪你躲着不愿出来了,世外桃源啊这是。”

    庄齐拉她到凉亭里坐,夜风里浮动着紫藤花的香气,红鲤鱼不时拨起一阵水纹,翠绿的槐树叶在风中婆娑颤动。

    她倒了杯茶给静宜,“我爷爷眼光可以吧?”

    静宜说:“相当可以,还留套院子给你住着,行啊齐齐。”

    坐了一阵子,静宜又问:“你回来去看过纳言哥了吗?他好像自己住在长街那边。”

    庄齐托着腮帮子,恹恹地说:“今天刚见到了,就是为了躲开他,我才拉小朱出来的。”

    “那他不是要气疯了?”静宜想起她回国后,和唐纳言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他都是神色宁和地坐着,偶尔开口讲几句话,听起来就没有多少耐心,再配上总是微抬起的下巴,看谁都是一副睥睨的样子。

    静宜被那份冷峻的气场吓到。

    她相信,没有一个小姑娘在这种审视下,会不感到害怕的。

    所以,庄齐说她把小朱找了去,静宜觉得她虽然多读了几年书,但做事还是有点欠考虑。

    庄齐蹙着眉头问:“他怎么变化那么大,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神态都不同了。”

    “六年过去了,妹妹。”静宜比了个手势,笑说:“人家位置不同,身份也不同了,作派当然会变。这问题我也问过王不逾,他就跟我讲了一句话。他说,倘若所有人的前途命运都要过你的手,你会变样吗?”

    庄齐反应了一下子,她说:“那不是李富强的事情吗?跟唐纳言有什么关系啊?”

    静宜叫起来,“李伯伯是谁啊?他会天天待在办公室做具体工作吗?亏你问的出来。”

    说多了庄齐就心烦,她不愿意碰这类严肃的话题,“行了行了,我不想知道他在干什么,和我又没关系。”

    “没关系吗?我看他这么多年不结婚,是在等你吧。”

    庄齐最怕听见这句话,也最怕面对这个事实。

    她拨了拨杯沿说:“早知道不回来了,蒋教授还说他和张文莉订了婚,没搞清楚就瞎讲。”

    静宜笑说:“没这回事好不好,人家张医生孩子都两岁了,谁会等他这么久。其实你怕的那些吧,我觉得以纳言哥现在的能力,都不算什么问题了。但如果你是为别的”

    庄齐急急地打断她,“这不我又冒出个妈来了吗?扯出那么多陈年旧事。我是不怕被议论的,我也不怕再和唐纳言怎么样,我就怕他那对父母又来谴责,说我是专害他儿子的。这个罪名我真是不想再担了,我一个人活得清白自由,才不送上去给他们评头论足。”

    究其根本,还是唐纳言太出色,出色到在世俗的目光看来,需要一个出身、品貌以及德行,各项条件都完美的姑娘来配他,才能压服往一边倒的众议,才能被他极端苛刻的家庭接受。

    小唐夫人这个角色,是注定要被架在火上烤的,人人都愿意来评判她,她永远都只能端庄得体。说实话,庄齐丝毫不期待这样紧绷的社会角色。

    年纪小的时候可以只谈爱,情浓喝水也能当饱,喜欢谁就大胆地追求谁。

    但她已经长大了,看问题不能只是单一地从自身出发,要考虑更多的方面。

    当然这是她自作多情的臆想。

    有唐伯平在,别说结不了婚了,就算勉强结了,也免不了看脸色。

    “那也对!”静宜感同身受地说,“是挺生气的,总觉得自己儿子是多么伟大光荣,谁要当他家儿媳妇都得绝对正确,有什么了不起!”

    庄齐笑了下,“人家倒也没那么说,只是我过惯安生日子了,不愿再去消耗自己,包括消耗爱和情绪。”

    要问读博这五年里,她究竟长进了些什么,无非是思想上的升华,和内在人格的独立。也许闪闪发光的爱情很可贵,但什么都比不上内心的平和。

    组成家庭,结婚生子,并不是每个人天生的本能和使命。

    如果是的话,就不会有许多的婚姻和生育制度,来规定大家在夫妻关系里的义务了。如果是的话,那么所有人都会像吃午饭一样,到了时间就一窝蜂地去食堂了。

    也根本不用别人来提醒——喂,你到年纪了,该结婚了啊。

    讲穿了,不是个人需要婚姻,而是社会需要婚姻。

    否则怎么会弄出那么多花头经来,什么订婚仪式、摆喜宴、亲友见证,非把一件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私事,闹成一场人尽皆知的公共关系,竭尽全力把婚姻限制在框架内呢?

    静宜再同意不过了,“你又没什么义务在身上,蒋教授也不会要求你那么多,就过得自我点怎么了?”

    “每个人都应该自我地活一次。”

    她们聊了很久,到十点钟,静宜的手机准时响起来,她一看屏幕,不耐烦地接了,“喂?”

    王不逾在那头说:“十点了,你还没到家。”

    静宜说:“我碰到庄齐了,在她家喝茶呢,还没那么快。”

    “茶改天再喝,很晚了,我去接你。”

    “好吧,我把地址发你。”

    庄齐指了下手机,“谁啊?”

    静宜哼了声,“还能有谁,老叶自己当不好爹,他给我新找了个爹,厉害吧?”

    庄齐鼓了鼓掌说:“王不逾居然把你给管住了啊?那真是挺厉害的。”

    “我是看他上了年纪,给他几分薄面而已。”

    喝完杯子里的茶,静宜便起身告辞,说下次约。

    庄齐送她到胡同外头,陪着她等了十来分钟,王不逾也就到了。

    她开了车门,让静宜坐上去,弯下腰打招呼说:“不逾哥,好久不见。”

    王不逾客气地点了下头,别的也没再讲了。

    他一贯是这样的,看来还是没有变,庄齐也回点了一个。

    但静宜不高兴,嘟囔了一句,“您再高冷,也至少说个你好吧?又不会累死。”

    眼看王不逾脸都青了,嘴唇动了动,还是一言不发的样子,估计被气得不轻,应该除了静宜之外,也没人这样指教他,而且还是他眼巴巴要来接的,上赶着挨了句骂。

    庄齐还想劝两句,但车窗已经被静宜升上去,她大概以为自己没有听见。

    既然是人家夫妻的私房话,那她就装没有听到好了。

    周日早上,庄齐睡到中午才醒,她打着哈欠穿过庭院,想去后面看看小玉。

    刚准备敲门,发觉里面动静不对,不知道谁在吃东西,好响亮的口水声。

    虽然这么多年没那方面的体会了,但庄齐也不是没经历过,她小心地把耳朵贴在了窗户上,听见里面细微的讲话声,仿佛是周衾在问,“你想我吗?”

    意识到小情侣在做什么,她涨红着脸退了出来。

    这个周衾,回来也不告诉她一声,真是的。

    没等她吃完午饭,周衾就从小玉房里出来了。

    他走到餐厅里,拉开一把椅子坐了,“庄小姐吃饭呢?”

    庄齐把头转过去不看他。

    她姿势别扭地说:“周公子身体好了,用不上我等草民,招呼也不用打了。”

    周衾朝她作了个揖,“别讲这种话,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哪,没有你我怎么能好啊?”

    庄齐这才说:“那你回国不告诉我,我好去机场接你呀。”

    周衾说:“这种事让周吉年的司机干就成了,我哪里敢劳烦你亲自去接我啊?”

    “你真的好了?”庄齐还是有点不信,一连问了他好几句,“不会再有其他问题,以后都能好好的吧?”

    他点头,也没把复发的几率拿出来吓她,很郑重地保证,“好了,以后不会再生病了。”

    庄齐紧紧抿了半天唇,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嗯,去和小玉好好过日子,她进步可大了,有时候读书给我听呢。”

    周衾也一脸动容,“那都要感谢你啊,她跟我说了,你给她请老师,定时带她去复诊,鼓励她自立自强。齐齐,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怎么还呢?”

    “不用你还。”庄齐把筷子一放,架着的腿也拿下来,“您就长命百岁地活着,比什么都强,千万别再出幺蛾子了。”

    “你照顾她这么久也累了,我今天就把她带走了啊。”

    “哼,你那是怕我累着啊?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庄齐送他们到门口,她刚要交代周衾几句,小玉忽然转过来,很用力地抱紧了她,把她弄得趔趄一下,受宠若惊地笑了,“他要是再跟你厉害,你还来找我啊。”

    等小玉哭着松了手,周衾问她:“你刚要和我说什么?”

    庄齐回想了一下,但脑子里一团浆糊,她说:“忘了,被她这么一弄,不记得了。算了,等我想到了给你打电话。”

    “好,那我们走了,再见。”

    “再见,路上小心。”

    庄齐站在台阶上,目送他们出去,又抬头望了会儿天。起风了,白云走得很快,耳边传来细窄的竹叶被吹动的声音,风里都是化不开的浓绿。

    前阵子梅阿姨老家有事,匆匆忙忙跟她辞职走了,现在小玉也周衾被接去,这个家就剩下她一个人。

    她走回来,锁好门,回了书房里坐着。

    这么些年过来,庄齐已经很习惯独处了,不像上大学的时候,哪有聚会就往哪儿钻,玩得家也不要回了,每每惹得唐纳言去逮人。

    接下来的一周都没什么事。

    庄齐忙完了,按时下班,做完普拉提回家洗澡,锁好门睡觉。

    有时候她都觉得,日子这么一年一年过下去也不错。

    周五傍晚,庄齐从单位出来,她今天没开车,早上坐地铁来的。

    在电梯里碰到庄新华,两个人叙了半天的旧。

    看她还准备在手机上叫车子,庄新华说:“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不完了吗?”

    “那也行,就是挺麻烦你的,我想去一趟超市。”庄齐说。

    庄新华刚要说她太客气,一辆奥迪平稳地开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

    这个车牌还有点熟悉。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系列的车号是中果然从车上下来的人,是庄齐她哥。

    庄新华打了句招呼,远远地派了一支烟过去,“纳言哥,来接齐齐了。”

    唐纳言关上车门,伸手接了他的烟,“小庄也刚下班啊?”

    庄新华笑着说:“对,她今天没开车来,我还说捎她一段。”

    唐纳言点头,“我知道,我特意来接她的,你去忙吧。”

    等庄新华下完了台阶,庄齐还攥着自己的包,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双脚像被黏住了。

    唐纳言不紧不慢地掐住了那根烟。

    他看了眼低眉的庄齐,“现在大了,不肯要我来接你了?”

    庄齐的睫毛黑压压覆下来,“不是。”

    “那还不上车?”唐纳言把手侧插在口袋里,他说:“打算一直这么站在你们单位的出口,让你同事都看见我们俩在这里拉拉扯扯?”

    庄齐有些急了,她仰起脸来看他,“上次不是说了,我有男朋友了。”

    她还敢提这个事情。

    还要说她那个拿来骗人的男朋友!

    唐纳言忍住了往上涌的火气,“你男朋友不是没来吗?哥哥接你回家,委屈你了是吧?”

    庄齐被他噎得不轻,她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几分愠怒地看着他,想讲些什么又讲不出来。

    但唐纳言懒得等了,他把手拿出来,指了下大厅里头,“怎么说,你是想要你领导下来劝你?也好,我正好拜会一下几位叔伯。”

    “不要。”庄齐一着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求他别上去。

    唐纳言冷硬地撇了下头,“那就上车。”

    第57章 能答应吗?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电梯里不断有人出来,路过的都要看他们两眼。

    庄齐意识到真不能再这样对立下去了。

    她把心一横,自己拉开后面的车门,侧身坐上去。

    看她气鼓鼓地上了车,唐纳言也皱了下眉,现在真是有主意了,上个车也磨磨蹭蹭,他讲话一点用都没有。

    他坐上来后,调整了一下后视镜,“是直接回家吗?”

    庄齐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赶时间的话,送我去一趟超市,弹尽粮绝了。”

    末尾一句让唐纳言想笑。

    再一看她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一张未经任何粉饰的素白面孔,像入秋后才有的清冷月光。

    他忽然生出一种幻觉,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妹妹从国外留学回来,仍然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还是可以来接她下班,路上顺便去买一点食材,一起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唐纳言还可以假装他们是最亲密的爱人。

    只要庄齐那张小嘴不要开口顶撞他,她现在很不乖了。

    因为这份美妙的想象,他心情好了不少。

    唐纳言问:“一般都在哪里吃饭?除了周末。”

    “食堂啊,很少在外面吃。”庄齐坐正了来答话,免得等下又被他挑剔仪态不佳,骂一句坐没坐相。

    唐纳言点头,“你们食堂还不错的。”

    “你怎么知道?”庄齐问,“难道你去吃过?”

    他说:“吃过还不止一次,陪李伯伯去的。”

    庄齐忽然笑了下,“你都成他左膀右臂了,听说他相当看重你。”

    谈起这些来,她永远都是那么稚嫩,什么事都想得太简单。

    唐纳言抬了抬唇角,“看重也是有限度的,有条件的,没人会平白看重你,明白吗?”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庄齐立马回嘴说:“我又不和你走一条路,我怎么会明白?”

    可能就是看他一次比一次强势,她忍不住要在小事上气一气他。

    唐纳言说:“胡说,你怎么不是走这条路,才刚进来你就弃权了?”

    庄齐还真点头,“我弃权,我能把业务做熟,不出差错就很好了,没那么大的野心。”

    “这点野心还不应该有吗?”唐纳言看她思想态度有问题,又忍不住教训起来,尽管在来的路上,他反复地跟自己说,现在对她更要耐心和气一点。

    他又说:“你看队伍里那些老一辈的阿姨们,她们之所以能在同辈当中脱颖而出,除了自己家庭铺垫的资源,包括父辈强有力的庇护也好,丈夫伸出的援手也好,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庄齐把头扭向一边,“不知道。”

    给唐纳言气得,真想把她的小脑袋拧过来。

    小时候教她道理,还知道恭恭敬敬地站着听,越大越不懂事了。

    他扶着方向盘说:“就是自己较早地表态要接受锻炼,然后才会有一系列的着意培养。要都像你,一上来就是只要求不出错,谁会培养你?”

    庄齐不高兴地说:“那我怎么办?总不能去敲领导的门,说我全世界第一优秀,你快点来培养我吧。”

    “那不是你的事!那是大人要做的事,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去为你走动,这些话不必你来讲。”唐纳言好笑地说,“你只要在办公室表现得会做事,也敢做事,就成了一大半了。”

    庄齐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了。

    连赌气也像是在别别扭扭地撒娇。

    她好好地坐着,心跳却因为一句“那是大人的事”忽然乱了。

    从过去到现在,唐纳言总是在告诉她,她是有大人管的孩子。

    哪怕在此之前她把他气得不轻,哪怕她多了一个半路相认的妈妈,唐纳言仍然坚持认为他才是长辈,她的事到什么时候都有他在操心。

    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

    早在情窦初开时,她就是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对唐纳言的爱里。

    庄齐是个daddy issue很重的人,所以才会在床上冒失地叫唐纳言爸爸,会因为他事后没长时间地吻她而失落,相当地迷恋他的aftercare。

    在她心理成长的俄狄浦斯时期,也就是三到六岁,对性别认同快速发展的阶段,因为庄敏清的过世,爸爸这个家庭人物,在庄齐的情感上是缺席的,孩提时的需求没有被健康解决,导致长大以后,总是持续在某一段关系中,弥补这个未被满足的愿望——她需要被看见,需要被关注。

    而全部的这些缺失和空洞,她都在唐纳言身上找到了。

    在他这里,她永远被重视,永远受呵护,永远被疼爱。

    但现在的复杂情形是,她不靠近唐纳言,身体里的情绪还能够和平共处,一靠近他就不行了,她不停地被激发出这种强烈的渴望,一面又要花精力去克服。

    很久没听见她的声音,唐纳言还以为她睡着了,从后视镜里一看,正对上她懵懂的眼神。他忽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说一次没有用,你是听不进去的。算了,下次再讲。”

    庄齐低下头说:“不用下次了,我要是需要的话,找蒋教授就好了。我还没去上班的时候,不也是夏伯伯在打点吗?”

    “夏治功给你打点?”唐纳言几乎被气笑了,他说:“他有那么好心啊,那都是我打电话请来的人,他只是露了个面!我还倒送了他一份厚礼。否则他为什么要管你的事?”

    怪不得呢,她当时就怀疑,夏治功怎么那么卖力,没道理的呀。

    庄齐脑子短路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来?”

    “你在明知故问?”唐纳言拧着眉看她,“我去你能答应吗?”

    抠着坐垫想了半天,庄齐忽然抬起脸说:“你也不要管了,你又为什么管我的事?我自己会管自己。”

    “又来了。”唐纳言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往后点了一下她,语气严厉地说:“这个话,七年前我就回答过你吧?自己想想看我怎么说的。”

    根本不用想。

    庄齐一直都记得。

    那天在病房里他说,七岁那年我管了你,这辈子就不会不管。

    眼看商场到了,她忙叫住唐纳言说:“哎,就是这儿。”

    唐纳言开进地下停车场,又一起进了负一层的超市。

    进去后,唐纳言顺手就推了个车,庄齐也懒得伸手取了。

    她买起东西来没节制也没规划,总之看到什么就要什么,六百一盒的黄樱桃拿三盒,四百一只的碗也要两个,老庄家要是底子薄一点,没给她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她估计早就露宿街头了。

    庄齐手里抱了瓶茅台,放进购物车里时,她听见唐纳言嗤了声。

    她悻悻地收回手,“你笑什么?”

    唐纳言说:“去资本主义国家野了五年,喝喝红酒已经满足不了你了是吧?没事儿还得整点白的。”

    “我这是准备拿来做菜的。”庄齐反驳说,“再说我哪有野啊,我五点就起来用功了,每天还跑步呢。”

    五点起来,还跑步,听起来像编出来的。

    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有哪天早起过?劝她出去跑一次步比什么都艰难。

    这是唐纳言第一次觉得,出国读书也不全是麻烦,对小女孩的成长有好处。他点了下头,“好,导师对你怎么样?”

    庄齐说:“非常不错,她教会我很多东西,不止有专业知识。”

    结账的时候,庄齐拿出手机来,被唐纳言夺了下来,她垫起脚说:“我自己付钱,我都参加工作了,你别给我付。”

    唐纳言啧了一声,“就你工资那两个子儿,够买这里几样东西?”

    “那也不要你管。”

    庄齐又凑到他跟前去抢,被唐纳言伸手握住了后颈,他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他最讨厌听不要你管这句话,光这一路上庄齐就说了两次。

    骤然被他拉到眼前,庄齐差点撞到他怀里去,她下意识地攀住了唐纳言的肩膀,是为了防止自己摔跤。

    但那股洁净的冷香扑在脸上时,庄齐反应很快地屏住了呼吸,如果不是脖子被唐纳言制住了,她甚至想扭过头。

    庄齐记起小时候练大提琴,老师牵着她的手去拨动琴弦,那份触感从指尖震颤到心里。

    现在她的心就是琴弦,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道,固执地在心尖上拨弄。令她变得呼吸急促,只有在停顿的间隙,才有片刻的喘息。

    在唐纳言同样混乱的气息要吻上来时,庄齐手忙脚乱地抱住了他,“不要,唐纳言,不要在这里。”

    这个久别重逢的吻,最终擦着她的发丝,落在了她的耳边,惹得庄齐一阵痉挛。

    他笑了一声,“想起来我叫什么了,不跟我哎啊喂的了。”

    庄齐不和他抢这个事了,她松开唐纳言,急急忙忙地先出去了。

    唐纳言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扯了一下唇角,笑着继续把账结完。

    在后面目睹了全程的郑云州推着车子走过来。

    他淡嗤了一声,“贴得那么近都没把握住啊?唐主任。”

    唐纳言这会儿心情好,没回这句。

    他收起手机问:“你怎么也在这里?没上班啊。”

    郑云州说:“刚下班,家里阿姨请假了,帮我妈买点东西。哪里有你舒服?妹妹都搂上了。”

    “这算什么,我今天晚上还要在她家住,你等着。”

    “谁就这么干等啊?赌十个。”

    “成交。”

    庄齐先到了车边,脸上还有没退下去的红晕,低头站在旁边等他。

    唐纳言直接把购物袋放在了后座上。

    他开了副驾驶位的门,“上来。”

    庄齐小声说:“我坐后面。”

    唐纳言把她塞了进去,“后面坐不下了,我也不想扭着头说话,你体恤一下我吧。”

    车开出去后,庄齐张了张嘴,说:“我现在住在”

    “我比你知道你住哪儿。”唐纳言熟练地拐了个弯,他说。

    庄齐转过脸看他,“你怎么会知道,谁跟你说的?”

    唐纳言清了下嗓子,“这点事我都搞不清楚的话,就不用在京里混了。”

    他的声音有点哑,大约是天气太干燥,工作沟通又太多。

    庄齐的视线落在他那两片单薄的嘴唇上。

    她忍不住说:“天天都坐在空调里,多喝点水,办公室里放个加湿器。”

    唐纳言笑了下,“你现在帮我把杯子打开,给我喝一口。”

    庄齐看了眼他的保温杯,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下,还是没有拿。她说:“等下了车你自己喝吧,开车喝水不安全。”

    “好,你怎么说怎么做。”

    一下子又捧起她来了。

    庄齐哼了声,“你别来这一套,一会儿又吓我。”

    唐纳言说:“那不是被你气的?你要是肯听我一点话,我不愿意好好跟你说?我喜欢大呼小叫?”

    “这也算不听话,你现在是不让别人说话了吗?”庄齐几乎是下一秒就回了嘴。

    才消失的红痕又一次蔓延在她的脸颊上。

    庄齐想到自己在美国的时候,午夜里那些多而乱的杂梦。

    有时候会梦到秋天的午后,她被唐纳言压在书桌上,攥着桌沿的指骨隐隐发白,不挺被他耸挺着往前的过程里,汗从鬓发里流下来,滴在她练笔译用的手写电纸本上。

    偶尔是夜晚,她站在梦里旁观,看着窗户上自己肩膀的轮廓,很单薄,像夹在书本里的一片枯树叶。唐纳言边撞边吻,冒出细小胡茬的下巴蹭着她的脸颊,她因此腿软,伤口长出新肉一样的痒,靠回头吻他才能好一点。

    梦到最多的,是唐纳言出现在普林斯顿,一进门,他就很凶地把她压在墙边吻,把她吻得手脚都软了,在梦里淋淋漓漓地泻出一滩,打湿了他的裤管。

    而唐纳言也是这样,沉声斥责她不听话,非要跑这么远来读书,一边往下探手,去解开自己的皮带。

    唐纳言停稳车后,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也算不听话。”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

    杨柳依依,木栏花架下摆了一张藤椅,旁边堆了厚厚一沓书,虽然面积小了点儿,但被布置得清新别致,风中飘动着隐约的脂粉香,不用留心也能知道,有女孩儿长期生活在里面。

    庄齐带他到了客厅,“就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再来收拾,你快回去吧。”

    唐纳言一只手搭在胯上,垂眸看她,“我给你当了半天司机,茶也不配喝一口?”

    “我这儿可没茶给你。”庄齐走到冰箱边,拿了一瓶矿泉水。

    她递到他手里,“请喝吧。”

    那瓶水刚拿出来,在空气里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唐纳言握在掌心里,皱了下眉:“冰的?”

    庄齐点头,“现在不是夏天吗?喝点冰的没事吧?”

    唐纳言说:“我上周刚病了一场,不能喝这些。”

    听见他生病,庄齐还是很担心,她啊了一声,“那你现在好了吗?”

    唐纳言将她眼底的情绪看得明明白白。

    他玩味地笑了下,“如果我说还没好,现在嗓子还哑呢?”

    庄齐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指了一下医药箱,“那那我这里有感冒药,你吃吗?”

    “不吃!”唐纳言顿了一下,忽然又动气了,咬牙冒出两个字。

    她被吓得眨了眨眼,“不吃就不吃,我正好留着。”

    唐纳言走到茶台边去烧水,很没有客人自觉的,自己拆开了一个崭新的主人杯,又抬起下巴问:“家里有什么茶叶?”

    庄齐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

    上次胃痛去医院,医生建议她少喝茶后,她就把仅剩的几罐茶叶都束之高阁了,省得看见就忍不住泡一杯。

    她垫着脚要去开柜门,上衣随着她的动作被抬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肚。

    唐纳言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漆黑的目光越来越浓稠,最后撑着茶桌把视线挪开了。他无中生有地咳了两下,“那个,你转过去,我来拿。”

    庄齐毫无察觉地点头,“也好,我半天都摸不到,在最上面一格。”

    一直到水烧开,唐纳言终于喝上了一杯热茶,喉咙里那股刺痒还是没下去。

    不但如此,他连看庄齐也变得躲闪了,长兄的气势登时弱了不少。

    来时唐纳言坦坦荡荡,敢教训她敢威吓她,全因他把自己摆在长辈的位置上,现在不由自主地动了几分邪念,名不正也言不顺了。

    庄齐没一起喝,她把头发绑起来,开了冰箱门,一项项归类放好,又拿出几样配菜来,算算时间,也该做晚饭吃了。

    她手里捏着一盒三文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唐纳言。

    庄齐在心里嘀咕,他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啊?还想留在这儿吃饭吗?是不是得做他一份?

    算了,先做吧。

    他要是不吃就倒掉。

    庄齐进了厨房,先用小奶锅去煮鸡蛋,定好了时间后,又去打西芹汁。

    “在做什么?”唐纳言从门口走进来问。

    她这里布局很窄,也不是现代式的开放厨房,突然站进一个高大的男人,顿时变得拥趸起来。

    庄齐差点转不开,她说:“我打点蔬菜汁,你喝吗?”

    唐纳言皱了下眉,对白人饭深恶痛绝的样子,“西芹能好喝吗?”

    “还可以,就是青草的味道。”庄齐说。

    他点头,“三文鱼要切吗?我帮你。”

    可能这对话太老夫老妻,也或许是唐纳言身上人夫感太重,尤其他戴着副眼镜,白衬衫的袖口被卷到小臂上。

    庄齐迷茫地嗯了一下,又摇头,“哦,不用,一会儿就那样煎,培根切一切。”

    “刀在哪儿?”唐纳言忽然站到她身后。

    那股木质香围上来时,庄齐都不敢乱动,她怕退一步就要到他怀里去,于是小心地平移着,打开隐形的木匣,取出一把给他。

    她弄完蔬菜汁,忙躲出去了喝水。

    厨房里的气氛令人口干舌燥,庄齐迅速拧开一瓶矿泉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

    刚放下,就听见唐纳言不轻不重地嘶了声。

    “怎么了?”庄齐忙跑进去看。

    唐纳言的左手大拇指上,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血正从他的虎口往下滴。

    庄齐吓得叫了一句,“天哪,你怎么搞的?”

    她看得心惊肉跳,猛地一下子,都不知道是先给他清洗伤口,还是先去找纱布来包扎。

    还是唐纳言自己把手放在了龙头下,把血冲干净。

    他柔声安慰了句,“没事,去把家里的药箱拿来,慢一点走,不要跑。”

    庄齐又跑到客厅,蹲下去打开白色的药箱,纱布已经没有了,里面只剩没什么用的创可贴,他那个伤口又长又深,这也包不住啊。

    她只好揪了一大团药棉,在唐纳言出来的时候,替他摁在了仍往外出血的伤口上,一脸焦急地抬起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家里没纱布了,我们去医院,附近有个社区医院,我带你去包扎一下。”

    唐纳言点头,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好,你不要急,很远吗?”

    “不远,走路几分钟就到了。”

    第58章 大得吓人

    夏季天光长,快七点钟了,太阳还未完全沉没在云端,挣扎着吐出霞光万簇。

    庄齐走路时侧了一点身子,小心托着唐纳言那只受伤的手,挨在他身边走得一步一顿,像一只刚下地的小羊羔。

    唐纳言想说不用这样,但手贴在她细腻的皮肤上,一下子又舍不得离开,还是没作声。

    到了医院后,值班的护士给他做了简单的处理,缠上绷带包扎好。

    庄齐站在一边看,心脏也跟着发紧,“怎么那么不当心啊?”

    “没用惯你的刀,一下子就切手上了。”唐纳言说。

    护士笑说:“你太太还不是心疼你。好了,结痂之前都不要沾到水,一天换两次药。”

    庄齐让他坐着,自己去拿单子取药,又提着塑料袋回来,“好了,走吧。”

    看到伤口被包好了,庄齐吊着的心才被慢慢着陆了,也能讲两句玩笑了。走回去的路上,她问:“你是不是很久没进厨房了?切个菜都能这样。”

    “基本不进。”唐纳言受伤的左手垂下来,右手自己拿了药。

    庄齐撅了一下唇,很骄傲地告诉他,“不用去学校上课的时候,我可都自己做吃的。”

    落日余晖里,唐纳言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他看她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哄她说:“嗯,你是表现出色的好孩子。”

    庄齐小小地暗爽了一下。

    不管到什么时候,在哥哥这里争取表扬,都是她最爱做的事。年纪小的时候更邪,别人怎么夸都没用,就得唐纳言夸她。

    记得她初中放学时,还会把考了满分的卷子扬在手里,飞跑出来给他看。唐纳言坐在车上,完整地阅一遍卷,然后收起来夸她,“真不错。”

    那个时刻令庄齐记忆犹新。

    到家以后,庄齐让他在沙发上坐着,不要再动了。

    她进了厨房,很快就拌好了沙拉,煎了两块三文鱼,又因为唐纳言是伤兵,稍微照顾了一下他的口味,多煮了一份豚骨拉面。

    端上餐桌后,庄齐扬声叫了句,“来吃饭啦。”

    唐纳言过来时,她又折回厨房去取餐具,站在水槽边清洗勺子,没注意他也跟了进来。

    他忽然贴着她站在了身后,伸手问:“能帮我挤一泵洗手液吗?”

    庄齐被束缚在他的怀抱里动弹不得。

    她红了红脸,把泡沫挤在了自己的手里,朝他右手手掌抹过去。

    唐纳言就这么一点边界感也没有的,几乎是压着她在洗手。

    如果这时进来一个人,从厨房门口窥探过来,会以为他们在做别的。

    加上一个穿着白衬衫,面上清冷禁欲,另一个连耳尖都透着红,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身体前倾,看上去像被什么顶住了。

    他洗个手可真是慢哪。

    因为手上的左手撑在水台边,右手只能自己给自己揉搓,唐纳言做得十分吃力。

    他一边还说:“不要急,你想想人家只能靠一只手生活的人,多不方便哪。”

    “您真是会由己度人。”

    庄齐实在等不及了,她被蹭得轻轻地喘着,把他的右手握过来,两只手替他里外搓了一遍,连指缝里也没有放过。

    唐纳言说:“嗯,很干净了,冲掉吧。”

    “一只手并不妨碍你冲。”

    “妨碍。”

    庄齐又拿起他的手,放到了水龙头下面,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又仔仔细细地替他擦干,她说:“这样可以了?”

    唐纳言在她的话里睁开眼。

    刚才他有一阵的眩晕,在她柔软的、持续的触碰下,明显感觉到有什么涨了起来,还好今天穿的裤子偏松。

    他点头,“可以,去吃饭吧。”

    她往后扶住了橱柜,赶紧走回餐厅,在长桌边坐了下来。

    庄齐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往嘴里塞了一把羽衣甘蓝,机械重复着做着咀嚼的动作,这能帮助她快速镇定下来。

    她面无表情地吃掉半盘沙拉。

    庄齐想,洗个手就让她面红耳赤,如果她真想维持稳定的内心秩序的话,也许只好回美国了。

    可是她花了那么多精力考下来的工作怎么办?

    这时,唐纳言已经出来了,坐到了她对面。

    不知道他怎么在里面耽误那么久。

    她没起身,指了一下拉面说:“我给你做的,可能不是很好吃,别抱太大期望。”

    唐纳言粗粗看了眼,面汤浓郁鲜白,还卧了半枚溏心蛋,撒着白芝麻当点缀,看起来相当可口。

    真是进步了不少,不管味道怎么样,起码卖相上乘。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微笑看着她:“能做到这个程度,很厉害了。”

    虽然被褒奖了,但庄齐没什么兴致地说:“嗯,你吃完了快点回家吧。”

    “你那么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唐纳言忽然停了手上的动作。

    庄齐抬头看他,点头,“是,和你待在一起很不舒服,我紧张。”

    唐纳言笑,“正事刚才都已经讲完了,我保证,接下来不会骂你一句。这样总可以了?”

    “我又不是怕挨骂,真是的。”庄齐小声嘟囔了句,低下头吃东西。

    等吃完饭,庄齐一个人进了厨房洗碗。

    唐纳言要帮忙,她说:“千万别来了,我照顾你还不够呢。”

    “也是,那辛苦你了。”

    这一来她忙了很久,等再去客厅催他离开时,看见唐纳言已经睡着了。

    他躺在沙发上,包扎了的左手在小腹上搭着,银框眼镜还架在鼻梁上,白衬衫被睡出了两三道褶,薄薄的嘴唇紧抿着,眉头轻蹙。

    看起来,唐纳言在梦里也并不轻松。

    当然不会轻松了,李富强这个人精明强干,早在地方上便远近闻名,听说他曾把之前的办公室主任逼到累得住院,有他栽培是一件好事,但未必人人承受得住。

    不知道唐纳言为什么非得去吃这个苦。

    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已经很好了呀,非要爬得比谁都快,比谁都高吗?

    庄齐从旁边取了床毯子,她紧紧捏着粗花边缘,坐在茶几上看了他很久。

    六年过去,他眼角也生出了几根细纹,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被映照得像枯树根上的裂痕。小时候她以为无所不能,好像永远也不会变老的哥哥,也被岁月无情地雕刻出了印记。

    她给他盖好毯子,蹲在地上,伸出手小心地摸了一遍,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她的手腕因为寻不到支点而抖得厉害,总感觉身下的人也在颤。

    她怀疑,是不是他们同样频率的心跳在这个无言的时刻里产生了联结。

    但唐纳言根本没有动。

    她凑近了,能闻见他身上冷淡的气味,和匀称的呼吸声一起传来。

    睡觉还戴着眼镜,应该很不舒服吧?

    庄齐伸手去摘,轻轻地拈住它两端的镜腿,顺利地取了下来。

    她刚拿在手里的一瞬间,躺着的人有所察觉似的,抬手揉了下鼻梁。

    下一秒,唐纳言睁开了眼。

    一点准备也没有的,庄齐百转千回的愁绪还在脸上,被他瞧了个正着。

    唐纳言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力道大得吓人。

    他眼里浓云密布,化都化不开的磅礴雾气,像暴雨来临前的湖面。

    庄齐纤细的手腕被他攥着,因为吃痛而使不上力气,眼镜也掉在了地毯上。她挣了一下,发现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不得已示弱道:“好疼,你放开。”

    唐纳言把她拽到了身上,她的鼻尖撞到了他的脸,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唇已经贴到她耳边,“哪怕是骨折了呢,我也得一会儿带你去看,现在无论如何等不了了。”

    庄齐撑着沙发,想要靠手臂力量起来,“等什”

    还没有说完,唐纳言已经摁着她的后颈,急切地吻了上去。

    “呜”庄齐剧烈地扭起来,身体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她不知道越是这样,自己的处境就越是困难。

    唐纳言脸上已经露出难耐的表情。

    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抱起她,到里面那个卧室去,把她压在满是她自己气味的床上,从后面把她做到泪水涟涟,只能把身体伏在冰凉的床单上,低声啜泣。

    但他现在更需要这个吻。

    等了六年了,他已经无法忍受,无法自控。

    他不能只是在梦里,在谁都不出声的情况下,才能吻到妹妹的唇。

    唐纳言渴望像现在这样,一边吻一边大力地揉她,让她气喘吁吁地跌下来,像朵软趴趴的云一样,降落在远处高山的树梢上,被褐色的枝干坚硬地穿过。

    然后,他会用说话声来掩盖自己过分粗重的喘息。

    在庄齐快喘不上气时,唐纳言把舌头退了出来,他牢牢捧着她的脸,报复般地去吮她的脸颊,说:“一走就这么多年,你真是不管人死活。”

    庄齐哪里说得出话,她软成了一滩无垠的春水,波纹荡漾地伏在他的身上,随便他揉拨成什么样子。她脸上全是鲜红的咬痕,她觉得他不是在吻自己,他根本是要把她吃下去。

    唐纳言伸手下去,解开了身上的束缚,用一只手托住了她,他含咬着她的耳垂说:“回来了还是要怄我,万一我被气死了呢?”

    “不要。”庄齐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脸贴在他的鼻尖上阻止道。

    唐纳言一只脚踩在地上,身体微微往上曲起一点,迎住她,在那道泥泞的幽径里蹭了蹭,他哑声说:“说晚了,都到里面去了。”

    他已经送了上去,把手上沾到的幼滑抹在她的耳后,又凑上去吻她的耳廓。

    太久没有这样过了,庄齐闭着眼打了个摆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咬紧了他,哆哆嗦嗦地去找他的唇,亲也不是真的要亲,她已经没多少力气,只是忽然间太满太胀,那里一下子被塞得都是他了,令她觉得其他地方都泛空,忍不住蹬了两下腿。

    唐纳言任由她贴上来,在自己的嘴唇上乱舔,他闭了闭眼,也没轻没重地鼎着她,不顾虑她多久未经事,也根本不给任何缓冲和适应的余地,只凭本能,不停地往上推过去,像火上烧滚了的茶炉子,水汽不停地翻涌上来,毕毕剥剥地掀着茶盖,阵仗越来越猛,鼎得她很可怜地往前缩。

    没有数是第几秒钟,她哭叫着咬住他的下巴,淋淋漓漓地洒了一身。

    因为太过剧烈的震颤和收缩,唐纳言也没能稳住多久,他顶着发麻发酥的头皮,迅速地离开了她的包裹,用手握着自己压在她柔软的肉瓣上,在沙发上淋下一阵温热的雨,呼吸都融化在她的媚叫声里。

    庄齐卸了浑身的力道,瘫软在他的肩头,又无力地滑落下去。

    唐纳言捧起她的脸,温柔地、细密地吻着她,吻得时间如果不够长,他担心还是在做梦。

    直到舌根都酸痛,他怀里仍然有个香甜绵软的女孩,在柔柔地回应他,唐纳言才肯相信这一次不是假的。

    池边吹来的夜风从两面全开的菱花窗内涌入。

    庄齐在他怀里抖了一下,还是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唐纳言用一只手扯过毯子,盖在了两个人身上,毕竟在刚才的大动干戈里,都脱得所剩无几了。

    他换成了侧躺,庄齐被挤在了靠垫那头,脸埋在他的肩窝里。

    唐纳言揉捏着她的手腕,“这里还疼吗?”

    庄齐没力气说话,轻轻摇了一下头。

    过了会儿,身侧传来绵长匀缓的呼吸,唐纳言低下头,拨开她额前的长发亲了下,说话轻得像呢喃,“都这么累了啊。”

    庄齐一开始是在装睡。

    在这么一番激烈的性/爱过后,她不知道怎么在清醒的状态下,解释与自己言行相悖的身体反应。

    嘴上不停抗拒着唐纳言,希望他尽快离开这里的话,她不礼貌地说了两遍。但那里却紧咬着他不肯松,以至于他用了十分重的力气,放大了好几倍的动作幅度,才能自如地chou动。

    在这个过程里,也不知道是谁更热烈一点,好像是她呢。

    她不能说我好想你,也不能说我好爱你,只能小口地吻他。

    后来他长时间的把她抱在身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温柔气息,庄齐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唐纳言仍躺在她的身边,身上好端端穿着睡衣,手从后面抱过来,松松搭在她腰间。

    庄齐再一看自己身上,也是新换的真丝睡裙。她有些懊恼地想,昨晚她也睡得太死了吧?做了次爱就那么舒服吗?真是没一点用。

    她把唐纳言的手拿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为了不吵醒他,拿上一套衣服,跑到后头客房的浴室里去洗澡,像个女鬼一样,披头散发地在庭院里游动。

    大概唐纳言帮她擦过了,除了被他揉出来的鲜艳指痕外,她身上都很干爽,可昨晚出了那么多水不是吗?她满脸红晕地吻他,在空中淋出一道弧线,浇在他们贴合的地方,又落在沙发上、地毯上。那时候唐纳言抱着她,鬓发都湿了,还在不停地往里面冲状,一边低低地问:“好紧,怎么还是这么紧?”

    庄齐换好衣服,把睡裙丢进了洗衣机,也没再回自己房间了。她带上院门,去胡同里吃早餐,估摸着唐纳言走了,她再回去也不迟。

    他一个大忙人,总不见得还待在她家一整天。

    搅着豆腐脑的时候,庄齐不禁怀疑,唐纳言竟然比她睡得还沉,这在以前根本不可能,他永远都比她醒得要早,是不是上年纪了就会这样?

    唐纳言是十点多才醒的。

    多少年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他眉目舒展地往身旁一摸,什么也没有。

    他遽然睁开眼,窗帘紧闭的卧室里,只剩了他一个人。

    庄齐不知道何时起来,扔下他走了。

    房内暗昏昏的,院内强烈的光照投不进来,唐纳言摁着眉骨,有些失神地坐在床上发愣。

    他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庄齐走的时候,是奔着这辈子不再相见去的,在美国的这五年里,必定想尽了一切办法,将他们之间的感情都格式化。

    什么五点起床,什么用功读书,又跑步锻炼的。她从小就被惯坏了,是能吃得苦的人吗?这些外在表现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唐纳言一听就知道,不过是把有限精力都花在学业上。

    爱是有的,这一点骗不了人。

    从她那双不断眨动的漂亮眼睛里能看出来。

    小姑娘藏不住事,心跳一快脸就跟着红了,和他对视都不敢。

    但想要让庄齐重新鼓足勇气站到自己身边来,没那么容易。

    她也没错,有那么一双挑剔阴损,动不动就刻薄人的父母,谁肯嫁到他家来受委屈?

    唐纳言掀开薄被,进了主卧的浴室。昨天那口子划得不轻,现在左手还隐隐疼着,他只能用右手洗澡、剃须,梳好头发。

    整理好出来,他拿起昨晚小鲁送来的衣服换上,今天下午还要去开会,他仍旧穿了套一样的白衫黑裤,把口袋里的徽章取出来,一前一后的吸住。

    做完这些,唐纳言从卧室出来,很不凑巧的,和蒋教授碰了个照面。

    蒋洁的嘴微微张开,眼睛在他身上来回扫视,但年纪和经历摆在那儿,再惊讶也没过多流露,还是平静地打了个招呼,“是纳言啊。”

    唐纳言客气地点头,“蒋教授,您好。”

    蒋洁指了下里面,“你昨天晚上在这儿住了吗?”

    “小齐回来了,我这个当兄长的来关心她,有问题吗?”唐纳言的表情更是稀松平常。

    蒋洁不是很舒服,他这个当兄长的,把妹妹关心到床上去,把屋子里弄出这么些淫靡的气味,难怪她一来就闻着不对,沙发和地毯上几处来路不明的痕迹,像谁失手打翻了牛奶。

    但夏治功都要巴结他,蒋洁也不好说什么,管多了女儿又嫌烦。

    她笑了下,“没什么问题,吃早饭了吗?我给齐齐带了早饭,一起吃点吧。”

    唐纳言抬了下唇角,“我还有事,她应该也出去吃了,不会这么快回来。”

    蒋洁哦了声,“这样啊,那我应该和她先打个电话,今天怪了,平时这个点她都没起来的。”

    对于庄齐早起的原因,唐纳言一清二楚,能躲他多远是多远。他拿上车钥匙,“蒋教授,我先走了。”

    “好,再见啊。”

    等这尊大佛走了后,蒋洁忙把窗子都打开通风,进卧室整理了一番,女儿浴室的洗手台上,男人的剃须刀、牙刷、洁面膏,齐齐整整地摆放着。

    蒋洁拿起那瓶木质调的须后水看了看。

    这个唐纳言,是还准备在齐齐这里长住吗?

    第59章 他乱说的。

    庄齐吃过早饭,在胡同里找了家咖啡馆,靠读伍尔夫的一本文学作品,度过了一整个白天。

    直到天色完全暗淡下来,昏昏黄黄的,像树枝上熟过头的杏子。

    都还没翻两页,从译者序那里开始,庄齐就有点生气。

    因为通篇都不是介绍女作者,他把大量的笔墨都花在了讲述伍尔夫的父亲是一个多么厉害的文学批评家,而她的丈夫又是如何的成功。

    伍尔夫在文学上的成就难道不是靠她一字一句写出来的吗?

    怎么,她连靠自身努力取得的荣誉,也要被父亲和丈夫分一杯羹?

    一查翻译的名字,是个男学者啊,哦,那就不奇怪了。

    准备回家时,她收到一条好友添加请求。

    是很熟悉的头像,蔚蓝天空下挺立着的一株孤松,对话框里写着:「我已经走了,早点回去,不要在外面待太久,微信通过一下。」

    是唐纳言发来的。

    庄齐没有回,也没有给他通过。

    她去结账,正好包里有一张钱,她懒得去存,正好买单用掉它。

    庄齐对前台说:“你好,一共多少钱?”

    “您喝了一杯美式,还有一份三明治,对吗?”

    “对。”

    “一共八十六,我扫您就可以了,微信还是支付宝?”

    庄齐可能在国外待久了,回来也没怎么和人来往,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可以用纸钱吗?”

    前台小姐姐愣了一下,“啊?”

    反应过来她说错了,庄齐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是说纸钞不,人民币。”

    前台尴尬地笑了笑,“哦,可以。”

    “这个给你,不用找了。”她递过去一张一百的,转身出了门。

    回去时,蒋洁还坐在院子里等她,拿着剪子,修去盆景里多余的枝干。

    看见女儿回来,她放下手里的活儿,“一整天去哪儿了?”

    “去随便走了走,看看京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庄齐小声说。

    蒋洁明知她搞什么鬼,还是问:“那你看出变化来了吗?”

    庄齐拿了瓶水喝,“没有,都一样吧。”

    蒋洁笑说:“是为了躲唐纳言吧?早上我都碰见他了。”

    “你碰到他了?”庄齐惊得差点呛着,“他没胡说八道吧?”

    蒋洁轻轻瞪她一下,“他像是会胡说八道的人吗?就算偶尔开声逗闷子那也是和你,哪里会跟我嬉皮笑脸呢?我可从来没见过他怎么开颜过。”

    庄齐哦了声,又此地无银地解释,“我们没做什么,他昨天手受了伤,没办法一个人,所以在这里住了。”

    “来,你坐下。”蒋洁把她拉到沙发边,说:“就算有什么也没关系,你长大了,现在工作稳定,没什么可发愁的,谈个男朋友很正常。只是不要再意气用事,权衡清楚再确定关系,让妈妈也跟着你担心,总怕你又受到伤害。”

    她就是权衡不清楚啊。

    一边又深爱唐纳言,一边又怕了他那个高不可攀家庭,还得担心自己可能带来的坏影响,进退维谷。

    庄齐抠着裙子上的珠花,轻声说:“妈,我要像你一样就好了。”

    蒋洁听笑了,“你像我怎么好了?”

    “就是觉得你韧劲很足,如果爸爸没有死,爷爷奶奶也还在,你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进了庄家的门,也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而且还能过得高高兴兴。”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蒋洁摇摇头,“你和我不能比呀,你外公外婆一年到头在外面做生意,留下点钱让我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读完了高中,我拎着个箱子就去了纽约上大学,自己报到、入学、收拾寝室,现在想起来真是无知又莽撞。”

    “可你是什么情况?在唐纳言手里养成了个娇气小姐,性格上嘛,也难免要软弱一点,当然了,这不一定是坏事。你爷爷家呢,和他们唐家比起来,也差了一大截,没那么贵不可及,也没那么多气给人受。要真是他的话,妈妈年轻个二十岁也有点怵的。”

    “妈妈理解你,心里再喜欢唐纳言,还是想以自己的感受为先,不愿和唐伯平夫妻俩去摆擂台、赌心思,想后半辈子过清净日子,这也没什么不对的。爱里面的最佳人选,并不一定就是婚姻里的最佳人选,这二者是有差异的。我还是那句话,你和谁在一起我都支持,小朱也是好孩子。”

    庄齐嗯了声,“知道了。”

    看她低头不语,像是独自在琢磨什么,蒋洁也没再说了。

    她去了厨房煲汤。

    一小时后,蒋洁端着碗出来,“齐齐,来喝鸡汤,你也补补。”

    庄齐放下手机过去,她说:“正好我也饿了,好香啊。”

    蒋洁说:“马上就是陈云赓的寿宴了,你和我一起去吧?陈家人都知道你回来了,请帖上写了你的名字。”

    “好,以前我和我哥也常去陈爷爷那里的。”庄齐喝着汤说。

    “那就行,到时候我来接你,多喝点儿。”

    这时候天气还是很热,上午出门时,外面一丝风也没有,草丛里传来细弱的虫鸣,脸颊被热气熏得发红。

    夏治功把车停在了胡同口,收到蒋洁发来的信息后,庄齐快步出了门。

    她笑着上了车,和夏治功父子俩打过招呼,就没再说话了。

    这不是庄齐第一次见夏禹,之前那么多场声色犬马里,都有这位公子哥儿的影子。

    他留给庄齐的印象,是没怎么被家里管教过,肚子里也没几滴墨水,个性张扬浅薄的一个人。

    这也和他的家庭也有关系,爸妈那么早就离了婚,父亲娶了个比自己年纪小许多的白月光,心思都花在蒋洁身上,对儿子的关爱有限,也因此在物质上加倍地纵容,把他养成了个标准的纨绔。

    譬如现在,庄齐规规矩矩坐着,他忽然喂她一下,“帮我拿那瓶水过来。”

    庄齐忍了忍,压着脾气给他递了过去,连句谢谢都没有听见。

    夏治功说:“你当哥哥的人,对你妹妹客气一点,别颐指气使的。”

    “没事,夏伯伯。”庄齐笑了一下。

    反正他们一年也不见几次。

    哥哥和哥哥之间,也不都是一样的。

    老泰山大寿,周吉年站在园子门口,和他的大舅子一道迎客,穿得比见外宾还隆重。

    长相儒雅的男人就是占便宜,哪怕他上了年纪,远远看着也是一派书生意气,更兼保养得宜,反而添了些年轻时没有的味道。

    庄齐下车后,一个一个地称呼过去,到了老同学陈涣之那儿,她说:“你也回来了,上次在柏林见过。”

    陈涣之笑着点了下头,“德国也不是人待的地方,毕业以后就回来了。”

    嗯,还是那个小嘴淬了毒的陈公子。

    庄齐笑了笑,“我先进去拜寿星,你忙你的。”

    蒋洁说:“你这同学也结婚了,娶了曲院长的孙女。”

    庄齐疑惑了下,“真的?他和疏月是同桌啊。”

    “说不定是那会儿就相中了。”

    “嗯,总之是人家的缘分。”

    庄齐去正厅给陈云赓祝寿,老人家今天高兴,神采奕奕地坐在堂上,穿着一身合宜的衬衫裤子,旁边围了不少年轻人,其中就有沈宗良和唐纳言。

    她若无其事地过去,说了一大串的吉祥话,哄得陈云赓笑了好久,他说:“来,齐齐都长这么大了,我看看。”

    庄齐站到了他身边,又叫了爷爷。

    沈宗良笑望了一眼唐纳言。

    他忧心忡忡的语气说:“都长这么大了,你说你也不抓点紧。”

    唐纳言哼了声,“越大越不听话,有什么用?迟早把我气死。”

    沈宗良问:“六年前她就那么走了,知道自己搞错了吗?估计反应过来了,看你老唐这么受重用,她也该知道了。”

    唐纳言说:“勇于认错这一点倒好,关键她坚决不改啊她,还觉得自己是祸害呢。”

    沈宗良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那就是你工作没搞到位。还是要多谈话,优良传统不能丢,往死里谈。”

    “别谈了,把她逆反心理激起来,蔫不出溜地又给我跑美国去,我再也禁不起折腾了。”唐纳言一下就把他的提议否决了,他说:“谈话要管用,你怎么还一个人回来,且惠呢?怎么说你还是她领导,谈起来不更方便?”

    说完,唐纳言就模仿他的口气演上了,“一个电话把她叫办公室来,小钟啊,我看你工作态度不是很好,汇报一下最近的思想吧。”

    沈宗良摇了一下手,皱着眉说:“别提了,那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江城头号顽固分子。她管我叫董事长,一口一个董事长,成天躲得我三丈远,好像我会吃了她。”

    唐纳言不想把这诉苦大会进行下去了。

    谁还没有一肚子苦水要吐,再吐要把陈老的园子淹了。

    等他们俩回过神,陈云赓已经给庄齐介绍起了男朋友,说:“梁家那个小儿子今天来了,我看你们俩年纪挺合适的,去见见吗?”

    唐纳言很果断地拦了一下,“不必了吧爷爷,她都快结婚了。”

    “是吗?”陈云赓又看向庄齐。

    她今天穿了件斜肩礼服裙,头发都绾在了脑后,日头晒在她雪白的裙面上,摇曳一地的珠光粼粼。

    庄齐老实说:“我没有啊,我怎么就快结婚了?他乱说的。”

    陈云赓指了下唐纳言,“人家说没有,你还当哥哥的呢,别太武断了。”

    其他长辈也在一旁鼓动说:“去见见吧,多认识两个朋友也好,说不定见了就想结婚了呢,是吧老爷子?”

    陈云赓笑着点头,“是啊,快去吧。”

    庄齐不敢看唐纳言的表情,他一定在脸色发青地瞪她。

    她就这么挺直了脊背,婷婷袅袅地打他面前过,出了正厅往后园去了。

    唐纳言双唇紧抿,一口怒气从胸前里呼出来,在寂静的室内听得分外清。

    沈宗良笑了下,“可能我的进度要快一点,你这边儿还够弄了。”

    “别惹火了我,否则明天就把她拽去领证结婚,以我现在的心性真能干得出来。”

    “我完全相信。”沈宗良抬起他的左手看了看,“您都能狠心割肉了,强迫领证算个什么?”

    “”

    等人都出去以后,元伯上来小声说:“老爷子,您下次别给庄齐介绍男朋友了,没看纳言不高兴嘛,人家兄妹俩才是正经的一对儿。”

    “我能不知道吗?”陈云赓喝了口茶,他慢慢地说:“给纳言一点压力,他就知道赶紧采取行动了,天天坐着等能等出什么来?省得他爷爷抱不到重孙子,总是在我耳边念叨。”

    “您是这么想的?”元伯笑着点点头,“姜还是老的辣啊。”

    陈云赓放下杯子,又问:“我记得齐齐和周衾挺要好的吧?他今天来了没有?”

    元伯为难地摇了摇头,“三小姐不让叫,差点和姑爷吵起来,今天是您的大日子,姑爷只好让着她。”

    “胡闹嘛这不是?她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小姑娘一样气盛!这是周吉年肯让着她,换了其他人你试试看。”陈云赓指了一下外面,对元伯说:“你派个车去接他来,就说是我说的,没的让别人以为咱们家不能容人,小伙子又没什么错。到了把他带我这里来,一会儿吃饭,让小衾和涣之坐一桌。”

    陈老爷子要庄齐见的人是梁均和。

    两人是一个大学的,早在读本科时就认识,梁均和比她高一届。

    庄齐和他坐在亭子里,朱红的房梁上吊了个金丝架,一只绿尾鹦鹉立在上面,懒懒地抖着身上的羽毛。

    有人端了茶上来,梁均和说了声谢谢,又问庄齐,“吃点心吗?”

    庄齐拿了一块,“你毕业以后去哪儿了?”

    “瞎混。”梁均和谦虚客套朝她笑,“听说你出息了,现在在杨庆山那儿?”

    他不肯坦诚相对,非要说些虚头巴脑的,庄齐也只好讲:“那算什么出息,也是糊弄日子,要不然多无聊啊。”

    梁均和打量了她一番,“你好像很喜欢穿白裙子,那年你大三吧,文艺汇演那天晚上,也穿了条白裙子,我和不逾哥还去了后台,碰到你哥哥了。”

    庄齐哦了声。

    她记得的,那天晚上在化妆间里,她主动吻了唐纳言。

    他们的关系就是从那一天起变得失控。

    像打翻了盛着白梅的瓷瓶,清冽的香气在一瞬间迸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接吻是一道带着无边法力的禁咒。

    吻过之后,便什么都不一样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看她不太愿意提这些,梁均和又换了个话题。

    他说:“你们美国回来的,好像很少对那边有眷恋,和他们英区留子不一样。”

    庄齐笑着回答他:“那当然了,就纽约那个物价吧,一生情是不可能的。就拿点外卖来说,三百刀的食物是我自选自点,我没话说,但是五十刀的小费真的让人两眼一黑,瞬间失去所有的胃口和兴趣。”

    梁均和说:“你好像也不住纽约,普林斯顿多一点吧?”

    “偶尔会去。”庄齐啜了一口茶,说:“在镇上就更没什么了,每天披萨大饼苦豆浆,学到意识模糊为止。想吃顿中餐还得开车去费城,我除了舍不得我的导师之外,别的都好说。”

    梁均和被那句意识模糊逗得哈哈大笑。

    爽朗的笑声直飘到山坡上的角亭里。

    郑云州也牵了下唇,“看起来聊得不错,我看你快有妹夫了。”

    唐纳言将一双手负在背后,视线穿过错落的翠绿树木,落在庄齐的身上。

    穿的这是什么裙子!

    就这么露着一条嫩藕似的手臂,跟梁均和这小子说说笑笑了半天,真想把她的肩膀咬烂。

    唐纳言点了一根烟,“就求婚这一块儿,你有什么经验吗?”

    这语气是要去求婚啊?听着像要去杀人灭口。

    郑云州听得发笑,抽了口烟回看他,认真地说:“求婚没有,逼婚我还有点办法。但您可别再出这种昏招了,血淋淋往自己手上来一刀,为了挣我十万块也太拼了。我这俩糟钱儿,哪值得唐主任那么拼命呢?还知道不划右手,怕会耽误你签发文件是吧?”

    他说得正高兴,也不管唐纳言已经黑下去的脸色,又来了句,“话又说回来,你这么弄,和老沈把自己贬到江城去,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啊。这叫什么,有卧龙的地方必出凤雏。”

    唐纳言沉下这股火气,“说够了吧?”

    郑云州干咳了两声,说:“你要实在不愿意看,发个微信给庄齐嘛,让她到这儿来见你。”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看了眼手机就哑了火。

    郑云州疑惑地问:“到现在还没加上?不至于这么惨吧?”

    唐纳言摁灭了烟,铁青着脸走了。

    第60章 行不行?

    那边庄齐聊得差不多,也起身和梁均和告辞,说看见静宜来了。

    梁均和说:“恐怕我们还是得一起,我也找不逾哥。”

    “那走吧。”

    和未出嫁时不一样,静宜在这样的场合里,打扮也偏素净内敛,一件夸张的首饰都没有,挽着王不逾一出现,引得不少人驻足远眺。

    庄齐走过去拍她,“你来了?”

    “嘿,我就找你呢,走吧。”静宜拉过她的手,想了想,她又转过头,跟王不逾说:“我和她讲两句话。”

    王不逾点了下头,“不要跑太远,开席前回来。”

    梁均和凑到他身边,嘀咕说:“这个庄齐真喜欢她哥哥吗?”

    “不清楚。”王不逾手里掐了根烟,脚步不停地往正厅去,还没去看过陈老爷子。

    梁均和走在他身边,又说:“陈老让她和我见面,她就立马来了,我提到纳言哥的时候,还很不高兴呢。唐纳言不结婚是为了她吧?她就这个反应。”

    王不逾停下来,皱着眉教训他说:“不要多管闲事,去看看你舅舅。”

    “我才不看,我没有那种抢我女朋友的舅舅。”梁均和说。

    “那就安静一点。”

    梁均和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现在对叶静宜好温柔了,冲我就是安静一点。”

    王不逾啧了一下,扭头撇了个冷眼过去,他立刻就不敢作声了。

    园子虽然大,但架不住来的人也多,走到哪儿都是熟面孔。

    静宜和庄齐每说两句,就要分神和别人打招呼,聊天也聊不快活。

    穿过月洞门时,碰到怀了二胎的张文莉,正由她妈妈扶着散步。

    庄齐笑了一下说:“文莉姐,很多年没见了。”

    “是啊,你从美国回来了。”文莉点点头。

    等两对人擦身而过,张夫人小声对女儿说:“当年不是她从中作梗,你这孩子说不定就是唐纳言的了,弄得他也一直没结婚。”

    文莉早看开了,苦笑了下,“他不结婚,也是在等他妹妹回来,和别人又不相干。别看唐纳言随和好说话,其实骨子里古板又守旧。他认准了的人和事,这辈子怕都难改变。”

    张夫人还是气,她低低地骂:“那还不是她在欲拒还迎!我早说了,他那个妹妹娇娇娆娆的,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别的不谈,当时我就提醒过你吧,有哪个当妹妹的长大了,还整天这么缠着哥哥的?你不听我的呀,非说唐纳言不至于那么糊涂,结果让我说中了。现在好了,纳言等了她这么多年,她又装模作样不肯嫁了,小丫头的手段真是多!”

    “别说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提它干什么?爷爷过世以后,咱们家也不如从前风光了,上次爸爸的事情,如果不是唐爷爷帮忙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唐爷爷在疗养,谁都见不到他的面,还是唐纳言帮我去求的情,他接了我的电话,二话没说就去见他爷爷了。”

    文莉还记得那天,当时已经入了夜,她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打这个电话。

    唐纳言估计累了一天,说话也很疲惫的样子,但还是低声安慰她,说不要怕,伯父的问题不大,会尽力给她解决的。

    那一刻,文莉看了眼自己未置一词的丈夫,心里不是滋味。

    当年她在医院外面,因为突然撞破了他和妹妹的事,无缘无故朝他发了那么大脾气,事后也没有道歉,还很多年没理睬过他。

    但唐纳言仍不计前嫌地帮她。

    反倒是她精挑细选的老公,在他们张家逢难的时候,十分冷漠地选择了按兵不动,唯恐走错一步就会受牵连。

    张夫人拍了拍手,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就是这样我才可惜!你说上哪儿找这么正派,又这么上进的女婿啊,真是样样都没得挑。”

    文莉也不想说话了。

    难道她不知道吗?她不想嫁给唐纳言吗?命里头没这个福分呀,怎么办呢?

    缘分这种事儿,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强求的。

    静宜和庄齐躲在了假山洞里,身后是一池碧波荡漾的湖水,站着面对面说话。

    她们找来找去,这个位置是最隐蔽的,哪怕从旁边路过也不会有人看见他们,不知免去了多少礼数。

    庄齐扭过脸,“文莉姐肚子那么大了,和她先生感情很好吧?”

    “好什么呀?”静宜撇了一下嘴,把前两天从酒桌上听来的事讲给她听,“她那个老公是只能同甘,不好共苦的,这是张家这两年缓过来了,之前两个人差点离掉。她现在不是怀孕了吗?听说那男的在外面养了个小明星,不知真的假的。”

    庄齐叹了口气,“耳朵边上全是这种事儿,谁还敢结婚哪。”

    静宜拨了下她的头发,“那也分人的好吧,不管你选谁走入婚姻,到了最后啊,看得全都是个人品质。不说她了,你怎么跟梁均和一起过来?好像以前和他也不熟。”

    “现在也还是不熟,只是聊了两句而已。”庄齐低着头,她说:“陈老爷子要撮合我们俩,还当着唐纳言。我一不好驳老人家的面子,二也是想让唐纳言知道,有大好青年我就会去认识,并不准备和他在一起。”

    听起来唐纳言成了死皮赖脸的角色了。

    他那副样貌,再配上他如今的行事做派,这哪儿哪儿都不搭界呀。

    静宜不大信,推了她一把说:“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唐纳言还会缠着你吗?”

    庄齐激动地解释:“就知道你不会信,因为我也不相信,但这就是真的!他那天到我们单位楼下,非要送我回家,做个饭又把手给切了,在我那儿住了一晚。那些睡衣、剃须刀,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变出来的,好像早有准备要赖在我这儿一样!”

    她编的吧!

    静宜捏着下巴劝她,“我觉得你当务之急,是立刻卸载手机里的小说软件。”

    庄齐:“我一个字都没骗你好不好?”

    静宜又神秘兮兮地靠过来,“除非,你再给我讲讲睡一晚的细节,具体点。”

    想起那天,庄齐很快又脸红了,她说:“哎呀,你要不相信就算了,反正他现在”

    “纳言哥?”

    她还没说完,静宜就吃惊地抬起头,和突然出现的人打招呼。

    吓得庄齐闭紧嘴,讪讪地站直了,头差点顶到石头。

    唐纳言点头,十分平和地对静宜说:“王不逾在找你。”

    “哦,那我现在就过去。”静宜知道这是借口,但她也只好离开。

    按庄齐描述的,以唐纳言现在不正常的举止,再不识相点,说不定会把她直接给拖出来。

    那也太难看了一点。

    这个山洞不算高,容下两个女孩子勉勉强强,但唐纳言进不去。他扶着洞口检视了一番,说:“找个这么刁钻的地方聊天,难怪满园子都不见你人影。”

    庄齐的手贴在岩壁上,撑着不肯出来,“你又找我干什么呀?”

    唐纳言气道:“这叫什么话!我现在都不能找你了,是吗?”

    好凶。

    一上来就这么凶。

    “也没有。”庄齐把手放下来,自己老老实实地走出来,站到了他面前,“那你是有什么事吗?”

    唐纳言被这个问题噎了一下。

    他能有什么事?

    还不是生气,气她在陈老爷子面前否定他,气她和别的男孩子谈天说地,笑那么开怀!

    但这不属于哥哥管辖的范畴,这是男朋友的。

    他能厚颜无耻的,仗着过去确立下的身份,站在兄长的角度靠近她,但管这些还是越界了,没有立场的。

    唐纳言冷静了几秒,想来想去,现编了一个拙劣的训话理由,“你就穿这么点衣服,忘了小时候是怎么生病了的?觉得自己身体很好?”

    庄齐看了看自己露着的肩膀。

    她说:“哦,那我现在就回去加,走了。”

    “回来。”唐纳言又一把拉住她,“筵席还没结束,你招呼不打一句就走?这是什么礼数?”

    庄齐也点头,“那么我先去吃饭,吃完了再走。”

    总之唐纳言说什么她听什么,这总不会错。

    她这么怕他,站在他面前楚楚可怜的,连头也不敢抬。面对他毫无道理,又气势汹汹的指责,什么都不敢驳不敢辩,每一句话都按他的意思来,饶是这样还不满意。

    顷刻间,唐纳言又后悔不迭地怪自己,他这一下子怎么这么毛躁啊?

    “再等一会儿吧。”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小心地去拉庄齐的手,有自责的意思在里面,“没开席呢,一会儿我带你过去,不急,啊。”

    庄齐说好,但躲瘟神一样要躲开他的触碰。

    这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动作又把唐纳言给激到了。

    他攥紧了她的手腕,一再地发力,几道红痕浮出来,印在她白净的皮肤上,“你躲什么?跟八竿子打不着的梁均和都能坐那么近,说上半天的话。我拉你一下手就不行了是吗?”

    庄齐一直在挣,另一只手试图掰开他,“不是,这里人太多了,别人会看到的。”

    唐纳言紧紧抓着她,指着湖那边的宾客喊:“看到怎么了?这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有哪一个不知道我爱你,有人不清楚你我的关系吗?你找出一个来算你本事大!”

    他很少说我爱你。

    从前感情浓厚的时候就很少,说一次要反复斟酌好几天,比下笔题词还谨慎。

    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带着强烈的指控和谴责意味,让庄齐一下就愣了。

    她痴痴惘惘的,仰起脸去看唐纳言,嘴唇嚅动了两下。

    庄齐刚想说些什么,但唐纳言已经扶稳她的脸,弯下腰准备吻下来,吓得她大力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动他,倒是因为这奋力的一掌,把自己弄得踉跄两步,啊的一声,手在空中划了两下,往后摔进了湖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唐纳言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在看见庄齐落水的一瞬间,他蹲下去伸出了手,“快点抓住我,上来。”

    庄齐怕得发抖,她从小就不会游泳,两只手拼命地攀住他,被唐纳言捞上了岸。

    她浑身都湿透了,缩在他干燥的怀里,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嘴唇也冻得发白。

    唐纳言用指腹抹掉她脸上的水珠,拨开额前黏在一起的长头发,好气又心疼地说:“闹啊,你再跟我闹。”

    佣人听见这边的动静,忙跑去拿了浴巾过来,“唐先生,没事吧?”

    “不要紧,跟老爷子说一声,我们先过去了。”唐纳言麻利地扯过来,包裹住她湿透了的衣裙,抱着她穿过前厅往外走。

    庄齐靠在他胸前,身体都被紧紧地缠住了,只能睁着一对眼睛观察,最好是不要碰到熟人。

    当唐伯平出现在视野范围时,她猛地低声喊出一句——“你爸妈!”

    而唐纳言只是淡淡一瞥,“早就看到了。”

    “那你就放我下来。”庄齐着急地扭了下。

    唐纳言低头瞪她,“别乱动,除非你还想再摔一跤,让他们看见怕什么的?”

    庄齐眨了下眼,“你不怕我还怕呢,他们对我有多大的意见,难道你不知道吗?”

    唐纳言说:“他们对你有天大的意见!但自从你回来以后,有任何人找过你麻烦吗?”

    那倒没有。

    庄齐不说话了,因为她看到唐伯平转过了身,像是没看见一样,也丝毫没有要制止他的意思。

    而看起来,现在对她最不满的人,好像是唐纳言。

    他总是看她不顺眼,什么都要他问责两句,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到了更热闹些的前院,树下几拨人都朝他们看过来,然后侧头去和别人议论。

    庄齐心虚地开口,“唐纳言,要不”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还没听完就打断道:“大起胆子来,你小时候是多有勇气?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怎么越大还越软弱了?”

    唐纳言抱着她走到门口。

    差一步就能出去时,周吉年问了声,“唷,齐齐这是怎么了?”

    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今天这一道问候,因为缺少适度的缓冲,有些过左了。

    显然也不是看她的面子,不管唐纳言抱了谁,周吉年都会这么问的。这点门道,庄齐从小看到大,不会不明白。

    唐纳言笑说:“小孩子贪玩,不仔细掉到湖里去了,我带她回家换衣服。”

    周吉年关心地嘬了一声,比自己掉进去了都难受,“怎么那么不当心啊?来,我给你把车门打开。”

    “谢周叔叔,先走了。”唐纳言说。

    周吉年又关上门,“好,慢点开啊。”

    庄齐坐在副驾驶上,用浴巾牢牢地裹着自己,抽出纸巾去擦头发。

    虽然这是在夏天,室外温度高,但湖水冰冷刺骨,她还是不免打了个喷嚏。

    唐纳言开着车,他皱了下眉说:“从这儿到我那里比较近,去那边先把衣服换下来。”

    “嗯。”庄齐吸了吸鼻子,缩着脖颈说。

    唐纳言笃定她会拒绝,连一二三点都在脑子里打好了草稿,就等着列出来说服她。

    但她只是嗯了一下,倒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纳言笑笑:“今天不跟我反到底了,又肯听我的话了。”

    庄齐张了一下手臂,像树上惊魂初定的画眉鸟似的,“这不就是跟你唱反调唱的吗?早知道不如让你亲一口。”

    “哦,被我亲是什么下下策是吗?”唐纳言听出她的意思,反问道,“从前那是谁啊,总要我抱着她亲个不停,住着院都想胡来。”

    庄齐差点因为他自我怀疑的态度笑出来。她故意说:“那都多少年前了,人怎么可能没变化,我现在不喜欢你了,行不行?”

    唐纳言根本不信这套鬼话。

    他专心开着车,自怜自艾的语气,“你自己觉得行就可以了,都是被抛弃的对象了,我的看法打什么紧呢?”

    哼,他根本是在哄小孩子。

    庄齐把脸转过去,下巴蹭在凸起的锁骨上,忍不住笑了一下。

    唐纳言带她回了北街的房子。

    这里不如西山宽敞,也没有自己的院子,只有这么一层,面积也不大,但胜在地理位置绝佳。

    进门后,唐纳言牵着她进了浴室,指给她看,“这儿,调高点温度洗。”

    “洗完澡我穿什么呀?”庄齐捂着浴巾问。

    他想了一下,“这里还有你以前的衣服,我去给你拿。”

    庄齐点头,又小跑着跟上去,她说:“你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拿。”

    她觉得不好意思,贴身的衣服从他手里递过来,想想就要脸红了。

    还是挂在原来的位置,她的几条裙子、睡衣,还有一盒没穿的内衣,和他的衬衫都挂在了一起。

    进来关上门后,庄齐拿着自己的吊带睡裙,鬼使神差地拿到鼻尖下,使劲儿闻了一遍,长年累月的摆放习惯,上面已经沾染了唐纳言的味道,很洁净,带着冬天早晨的清冽,以及樟木树枝的淡香。

    这个澡洗了很久,谁知道那个湖干不干净,庄齐有些担心地把头发放下来,在花洒下揉搓了好几遍。

    中途唐纳言来敲了次门,“小齐,你还在洗吗?”

    “在、在的,还要一会儿。”庄齐朝他大声喊道。

    唐纳言回了客厅,靠在岛台旁,耐心地等小锅里的姜汤煮开,低眉垂目。

    他转头看了眼窗外,深绿的草坪起伏绵延,云层像粘稠的浓烟一样聚拢,又被挣扎出的日光冲开,化作四散的流云。

    以前竟未留心过,从这个角度看出去,视野是这么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