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喜事

    寒月挂上树梢之时, 妙善应声推开高府大门,

    趁着月色他瞧清了门外的访客,忍不住心里咯噔一声。

    “青君大人, 您怎么……”

    萧河身披黑袍, 眉眼之间尽是淡漠, 身边只带了思铭一人,抬眼看向妙善淡声道:

    “小声些,我来见你家主子。”

    妙善怔了怔, 知道是拦不住了,便作势道:

    “您里面请。”

    今个儿高询从宫里回来的早, 罕见的在家中用完了晚膳,也没去那位公子的私宅,像是料定今晚有人会来,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妙善来送茶水,轻声推开门,低着头没去瞧屏风之后一坐一站的两道身影。

    思铭伸手接过他,低声道:“我来吧。”

    妙善便趁着四铭接过手的间隙功夫, 悄声的抬头瞥了一眼。

    屋里熏了银炭, 高子瞻换了常服,模样要比平日见到的松弛不少。

    不过仍旧盘着发戴着冠,脸上没什么表情。

    因为这个时候,萧河少有的开门见山道:

    “我要送兰延青走。”

    这一声落下, 妙善心惊的有些站不住脚,忙忙转过身去就要走。

    本以为青君此次来是为叙旧, 果然是他异想天开,琢磨不透这些人到底是一天一个心思,闹来闹去的不觉得烦。

    妙善唯恐殃及池鱼, 此时不走一会儿怕是走不成。

    屋内静寂了片刻,他刚走到门口,堪堪推开门,竟听高子瞻开了口。

    “你的主意还是……他想走?”

    妙善脚步一顿。

    “有何区别。”萧河的声音很冷淡。

    妙善听见自家主子轻声一笑,“自然是有所区别,不过现在……确实是不重要了。”

    “你都已然安排妥当,此次来就是告知我一声吧。”

    萧河不置可否,“你在朝庭身居要位,凌天都到处都是你的眼睛,瞒不过。”

    “更何况出城需要驹京司的批文,如若你要从中阻拦,他也定然走不成。”

    高子瞻微微挑眉,只是笑笑:

    “什么时候走?”

    妙善更是一愣,听他主子的意思……竟是真的要送兰公子走?!

    妙善出了门,仍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竟也捉摸不透自家主子的想法。

    萧河抬起眼来看高子瞻,“年后,正月初六。”

    “你不反对?”

    高子瞻微垂着眼眸,让人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是沉声回道:

    “太迟,三日后,你送他出城门,我的人会在五公里的驿站候着。”

    此时即便是萧河,也忍不住心头缓缓一跳,表情略有松动。

    “送去哪?”

    “泉州。”

    高子瞻对答如流,分明是一早就细细想好了的。

    萧河沉默片刻,才神情复杂道:

    “你早就想好了要送他走,怎么不亲自与他说?”

    高子瞻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好说的。”

    “你也瞧见他如今恨我。”高子瞻脸上露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

    萧河勾起唇角,“不见得是真的恨。”

    “怎么都好。”高子瞻不置可否,“到了泉州,我放他自由一段时间。”

    听到这话,萧河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又缓缓的落地。

    他看着高子瞻隐于暖色的烛火下,英俊非常,莫名的想起远在他处的某个人来。

    “皇上近日可好?”

    萧河这话问的到显得突兀,以至于高子瞻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

    “多亏青君大人您挂心,如今的皇上虽人老体衰,可雄心抱负却不减当年。”

    萧河如玉般的脸晦明晦暗,笼罩着他的是幽幽烛火投射下的光影。

    “前不久我在司徒府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晃。”

    萧河再开口,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

    高子瞻静静的望着他看了一会儿,“李晃啊,老将了,可惜。”

    萧河笑了笑,“可惜么,我倒并不觉得。”

    高子瞻微怔,不待他多问细想,萧河便接着说道:

    “出兵纳塔吉的奏折,皇上准了?”

    高子瞻点点头,“已经提上行程了。”

    萧河垂着眸,高子瞻看不透他的心思,他也不接着问届时会是谁领旨,谁带兵,此去又是何等的凶多吉少。

    便见萧河忽而站起身来,放在他面前的那盏茶早已凉透了。

    “下月十六,温皇后生辰,我备了份大礼要送。”

    高子瞻看向他,愣怔一瞬。

    萧河却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只是临到门口才说:

    “三日后,我会准时送延青走,你要不要送送?”

    高子瞻目光落在那盏凉掉的茶上,过了片刻才淡声道:

    “不了,我去只会让他生气。”

    未必见得吧,萧河回头望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妙善守在书房门外,瞧见萧河不作任何停留,大步离去,思铭跟在其后竟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个。

    妙善心感不妙,转头回望小书房内,只见高子瞻捧着一盏已然凉掉了的茶坐在书案前,竟神情透露着少许落寞与脆弱。

    ——————

    三日后。

    高子瞻嘴上说是不来送兰延青,但临近出城时,还是没忍住来了。

    兰延青和萧河还坐在轿子里,两两相望,竟无话可说。

    “送我去哪?”

    沉默片刻,兰延青问。

    “泉州。”萧河没跟他说过,出了城后的事都是高子瞻安排的。

    “泉州?”兰延青又将这两个字嚼了一遍,忽而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是高询安排的吧?”

    萧河抬眼望向他,这般轻易的被兰延青猜到,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兰延青虽向来与他走动甚多,举止也更为亲密,但高询却要比他陪伴在兰延青身边的时日更多。

    他们之间的过往故事,大多都是兰延青闲来无事时,絮絮叨叨的在萧河耳边说过。

    萧河记性不差,兰延青说的,他都能记得。

    高询与兰延青曾相约过,若是仕途平步青云,三十而立那年便携手同行下勉州。

    勉州依山傍水,一睹大好山河昔日风采。

    若是仕途坎坷,则去淮州,那里的人们会酿最好的酒,那里的舞娘笑语温柔,醉死温柔乡也不为过。

    只不过当年兰延青笃定去往淮州的路上,怕是只有他一人而已。

    高子瞻即生在高家,即便不是文韬武略之才,也能靠着高家扬名立万。

    更何况高子瞻从小刻苦勤练,文武双全,名利双收可谓垂手可得。

    兰延青便道,淮州好,也不好。

    他心软,见不得兄弟不好,又见不得兄弟疏远,两两陌路。

    淮州是个好去处,但并不适合兰延青。

    两人便因这个赌约又争执不下许久,直至萧河打岔到,那就定一个更好的去处。

    兰延青才又重新想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泉州。

    “那是我和他约定要一起去养老的地方,”兰延青自嘲一笑,“如今他弃我而去,我一人独往,甚好,甚妙。”

    萧河垂着眼眸,不敢瞧他这副伤心的模样,只能叮嘱着:

    “等有空,我就去看你。”

    “高询在泉州为你打点好了一切,他说……”

    萧河想了想,“过段时间就会去找你。”

    兰延青倒是对这后半句话并不怎么相信,红了眼眶道:

    “我听说,天武帝有心要为高询指婚,高询也于殿前认下了,送我走,不过是嫌我拖累了他吧。”

    萧河只觉得脑袋发胀,太阳穴鼓动不止,想了想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而一旁的布帘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掀开。

    高询穿一身黑色大氅,脸色虽冷,但落在兰延青身上的目光却尚有余温,却又紧锁着眉问:

    “你哭什么?”

    兰延青也是一惊,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外头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自然是又惊又怒,大声反驳道:

    “谁哭了!”

    高询微微挑眉,倒也没有与他争些什么,只是开口道:

    “我总不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抚了圣上的颜面。”

    “此去你自己多加注意身子,莫要着凉贪嘴,忌辣忌腥,知道么?”

    兰延青的情绪起起落落,此刻还没有缓过神来,仍是很不满的说:

    “要你管!你已经要把我送走了,你还管我干作甚?”

    高询笑了笑,“不是你答应了萧河要走,又为何怪罪于我?”

    坐在马车上的萧河:“……”就该早些下车才是。

    兰延青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瞪他,气势不输,却没什么杀伤力。

    “你都已然打通好了上下路子,本就是有意要送我走的吧!”

    高询一顿,兰延青虽平日里虽不着四六,但他并不是傻子。

    凌天都局势紧张,各大世家一触即发,保全他的安危,送他走已然迫在眉睫。

    高询能想到的,萧河亦能,倒不如顺水推舟,免得分离场面两两难过。

    原是这般想着,高询站在车窗外听了一会儿,都没打算露这个面。

    只是听到兰延青哽咽着说,他想要弃我而去时,心脏忍不住一抽一抽的痛。

    忽而梦回那段刚救回兰延青时的日子,他便是这般扑跪在兰中伯的牌位前,痛哭着说父亲为何弃我而去。

    高询想,他的亲人本就不多,兰中伯去时更是不曾留有一言一语慰藉过延青。

    如今送他走,本就不是自己意愿,只是他们没得选。

    倘若自己也不曾留有一言一语的告别,他又会如何的难过。

    更何况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高询心中亦是不舍。

    也不消高询与萧河多说,过了一会儿兰延青便又恢复如常,嬉笑谩骂的自如。

    甚至有闲心问起,宫中今日可有大事要发生?

    萧河不说,只是看向高询,高询便忽而一笑:

    “是有,不过不是我的大婚之日就是了。”

    兰延青晓得高询的性情,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他又忍不住问:

    “那是什么大事?可是大喜的好事?”

    这时,萧河忽而抬头目光与高询对上,嘴角向上扬起,眼底却不显一丝一毫的笑意。

    “确实是大喜的好事。”

    第72章  发妻

    一月十二日, 天武帝任命御统大将军邱见善之子邱竟逸为司马大将军,统帅北武军征讨纳塔吉。

    复日,晋王时文州自愿请缨共赴寮城战场, 天武帝应允, 命其率领新北武一军, 执令南下,与司马大将军会师寮城。

    又十日,东三关永毅侯大战告捷消息不胫而走。

    而寮城势微, 以郭启钧、梁超等中良将带领的三只队伍全军覆没与走马川,纳塔吉乘胜追击一路攻城延北, 于城门外三十公里驻扎营垒,悬郭、梁二人首级于营垒前震慑北武军。

    消息传回凌天都,天武帝震怒,遂派永毅侯萧捷急速前往支援。

    复七日,正逢萧北侯率领的金武十万大军一路北上返京,途径宋津、琼州。

    次日,永毅侯萧捷率领五千精锐突袭纳塔吉设于走马川下的营垒, 大夜燃起火, 火光冲天。

    永毅侯率兵趁乱绞杀,纳塔吉前锋兵死伤无数,粮仓也尽数被毁。

    但永毅侯率领的精锐同样损失惨重,因调虎离山之计, 其中副将长孙昫与其一千余名精锐兵被纳塔吉重武兵逼进走马川,一路深入。

    萧捷率领的其余一千八百骑兵, 按照计划本应绕行返程。

    可直至天大亮,仍不见队伍往返,此消息一经传出, 萧北侯立刻向上禀报并先斩后奏带领一批队伍速往役关。

    役关位于走马川和滚石桥背部,以他对萧捷性情的了解,必然不会再回头,而是一路深入直至过了滚石桥,抵达役关。

    尽管那时的役关早已被纳塔吉的军队前后包夹,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当天武帝收到调令时,萧北侯一军已然接近役关,此战无可避免,天武帝准奏。

    二月初二,温皇后寿辰,宫中玉兰花竞相开放,甜美清新之香气每每到了傍晚欲发浓烈而馥郁。

    皇后之子晋王时寻夜,也于一日前抵达凌天都进殿朝见。

    一家团圆,只差了老三和老四,天武帝不免感慨良多,下令于春华殿设宴,宴请百官及官眷女子为皇后庆生。

    是夜,皇城之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璀璨天宫,羡河之上万盏祈福花灯顺流而下,明星荧荧,耀眼天河。

    春华宫殿琉璃辉煌,凤阙云龙,盘绕玉琼,凤鸣虹兮,宝石镶画,竹帘翠幕,美人袅袅,尽态极妍。

    达官显贵无不锦衣华服,金樽玉箸,琼瑶美酒,宴声靡丽,绿裙薄纱,跃于鼓上,舞姿翩翩,翻转而下,赢得惊呼一片。

    此次宫宴,奢华至极,迷离之下,香气冲天。

    萧河不动声色的扫视而过,宴会之上七成的官员,胸前都有佩戴一朵玉兰花。

    就连高坐于宝座之上的温皇后,即便头戴凤冠金钗,宝珠之下仍旧别有一朵玉兰。

    玉兰花香幽怨深长,往往随着气温的降低而花香越发浓郁,尤其深夜时分,更甚几分。

    先帝在时曾有言,玉兰能配常衡温氏,无毒无害,花香扑鼻,是以玉堂富贵。

    自那之后,温家后人喜爱玉兰,并以此为荣。

    只不过自从温家嫡女温承意当了皇后之后,温家之人便很少再提及玉兰。

    萧河将杯中之酒饮尽,五色迷离之中瞧见候于殿前的御林军皆穿银色铠甲,头戴银盔,覆以假面,难以辨认。

    帝后举杯相祝,皇后脸上的笑意却并未直到眼底。

    相对于皇后的正襟危坐,身穿金龙黄袍的天武帝却显得很是放松惬意,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而过,倒是没瞧见晋王时寻夜。

    “晋王人呢?”

    于皇帝跟前伺候的小太监应声道:

    “回皇上,说是殿里闷,出去透口气去了。”

    天武帝听罢转过头来看向皇后,眼眸之中似有温情:

    “瞧瞧咱们的夜儿,若是有当年曦儿一半稳重就好了。”

    此话一出,于跟前候着的小太监身子一抖。

    温皇后瞳孔微微一缩,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声音不似往常那般轻柔平淡,而是沁入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

    她那难以言喻的眼神,好似怨怼,又像是释怀,总之复杂得令皇帝忍不住皱眉。

    “难为皇帝还记得我们的长子。”

    温皇后笑了笑,并不想在往事之上多做停歇,她问:

    “夕妃妹妹怎么没来,没听说她今个儿身体抱恙。”

    天武帝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年华老去,即便是再娇艳的容颜,岁月亦无情,随意添上的几笔都令人感到深深的惋惜。

    即便这人贵为皇后,享天下女人所不能享之物,亦有人世之间的烦恼。

    天武帝瞧见她鬓前佩戴着的白色玉兰花,香气扑鼻,玉兰花下黑发夹杂着银丝,她当真老成这般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天武帝不知。

    “昨夜珩儿贪凉,夜里呕吐不止,她倒是想来,不过是挂念着儿子。”

    夕妃两年前产下一子,皇帝亲自取名为时玉珩。

    时玉珩会爬会走,能咬字说话,乃是天武帝亲自养育。

    朝野上下早有传闻,天武帝欲立此子为太子,是以事事亲为,亲手栽培。

    温皇后没说话,她只是瞧着这奢靡浮夸之场景,莫名的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悲哀。

    从她嫁给天武帝时,她就明白,她的夫君将来会是天子,天子未必能有真情。

    她只要默默付出、贡献自己,做好他的妻,养育他们的孩子,便能仁孝礼仪两全。

    可是,直至云姝的出现,使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那从未动过真情的丈夫,竟为了他人之妻怒发冲冠,不计后果的发动兵变,即便成就如今霸业,失败的后果仍旧不堪设想。

    更何况那个女人还为他产下一子,即便云姝身死后宫,她的恨却此消彼长,从未断绝。

    此后的许多年间,皇帝对时钊寒的漠视与猜忌,再次让温承意意识到了帝王的冷血与无情。

    即便他再爱云姝,却因云姝身为他人之妻而分外嫉妒,这样的的嫉妒使人丑陋而又面目全非。

    连带着时钊寒从未拥有过父亲母亲之间的温情,而她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不过是个面容有七成像的替代品所生的孩子,却能使其千娇万宠的捧在手心里。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可怜她的曦儿……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温皇后捏着酒杯的手在颤抖,直至天武帝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而天武帝的眼眸深邃不可测,言语淡漠:

    “皇后,莫要殿前失态。”

    温皇后莞尔一笑,“皇上说的是。”

    然而皇帝刚一松开手,酒盏自皇后的手中滑落,冰凉的液体跌落空中,很快溅湿昂贵的毛毯。

    皇帝的脸色猛地一沉,眼眸威严而阴冷。

    “皇后!”

    温皇后笑着站起身,宫殿之内气氛骤然紧张凝重起来。

    那些个佩戴着玉兰花的官员们瞬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坐直了身体,目光沉沉的压了下去。

    尚有不明是非的醉者,仍旧嘟嚷着快哉快哉,来饮来饮,却无人回应。

    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殿内翩舞不断、婀娜多姿的舞女软倒在地。

    众多官眷不明所以,下一秒只见身旁之人应声倒下,不过一瞬之间,殿内竟倒下了一大半的人。

    无一不七窍流血,死相惨绝,骇人非常。

    天武帝愣怔一瞬,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只听耳旁响起冷硬的拔剑之声。

    再一转头,只见他的皇后震退了身上的凤袍,里面着一身银白色的铠甲,长剑挥去头上的凤冠玉钗,长而顺的乌发之上只余一朵玉兰。

    它素的夺目,又素的令人心魂难守。

    宫殿之上银色铠甲之士,应声拔剑,齐刷刷的响声令人望之胆寒。

    温承意剑指天武帝,她的脸上是再也掩饰不了的恨意,这样的恨制止了天武帝即将问出口的为何二字。

    沉默片刻,他仍旧端坐于宝座之上,却肉眼可见的沧桑。

    “是为了曦儿?”

    虽是询问,语气却万分笃定。

    温热的泪珠从温皇后的眼眶中滚落而下,执剑的手却并未颤抖。

    “朕不知你竟会耍剑会武。”

    言语之下,尽是落寞。

    温皇后听闻,神情未变。

    “皇上不知的事情怕是多了去了。”

    温家之辈多为文臣,可到了温远川这一代却弃文从武。

    天武帝所坐拥的这万里江山,温家最少占去半壁。

    而温承意自幼习武,胆识过人,并不输其弟兄几个,只不过身为女子,难免要为家族作出有必要的牺牲。

    嫁与天武帝后,温承意就再也没有拿起过剑。

    她相夫教子半生,不得丈夫所爱,便将全部的心血倾注于两个孩子身上。

    然而命运捉弄,她最爱的长子却年少夭折,那一年,温承意几欲哭死而去。

    温皇后看向天武帝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温情,这么多年太多的是是非非消磨了青春,殆尽了她的痴心妄想。

    而时寻曦的死,是那山崩地裂之下的悲惨醒悟。

    “这么多年过去了,午夜梦回之时,你可曾后悔自己随意说出口那句子不类父,就这般白白葬送了我儿的性命!”

    温皇后几欲悲痛的呐喊出声,天武帝面容一震。

    “好一句子不类父!”

    “曦儿生下来便是太子,他自幼接受你的教导,性情却与你并不肖像,”

    温皇后眼眶通红,声泪俱下:

    “你乃天下霸主,杀伐果断,可未必曦儿的温淳仁厚,就不能当一名贤君!”

    说到激动之处,温皇后的剑已然架在了天武帝的脖子上,天武帝不动如山,只是垂眸看着她。

    “你的一言令朝野上下揣测不断,这也就罢了。”

    温皇后笑着哭着,“第二年你便将时钊寒从冷宫中接了出来,你让我们母子二人日夜活在担惊受怕之下,那年夜儿年幼,瞧见哥哥哭泣,便也趴在我怀里哭。”

    “时长阁,你为人夫,不忠!为人父,不仁!”

    滔天恨意之下,温皇后直呼皇帝其名。

    “曦儿病死在阚州前,寄来的书信直到如今,你都不敢看上一眼。”

    说到这,温皇后已然满脸的泪水:

    “同样都是你的孩子,曦儿和夜儿又有什么错?”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如今你更是想立三岁稚子为皇储,简直可笑至极!”

    “皇帝,你怕是忘了,若是当年没有我们温家,这帝位也轮不到你来坐。”

    此时,殿外兵刃相碰之声,下令执杀之势已起,震耳欲聋。

    银甲如鱼贯入殿内,寒光包裹着整个春华殿。

    天武帝坐于宝座之上,并未有所动作。

    他只是看向昔日的发妻,神情可笑又可悲。

    “你谋划此事,多久了?”

    “今晚当值的执令是邱见善调走的吧,邱竟逸向外寻求萧捷援助,并领兵使其深陷走马川,两面受夹,从而将本要返京的萧北侯也设计其中……”

    皇帝深深闭上眼,“五万御林军起夜而反,皇城地势高陡,即便四方镇守接到传报,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皇后,你真是好谋算啊。”

    温皇后听罢,淡淡一笑。

    她将长剑抵在皇帝的肩上,向下利落的刺入肩胛。

    不过三寸,鲜血瞬间顺着剑身向下流淌了出来,是妖艳的红。

    “曦儿死时,你就该想过会有今天了。”

    温皇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空气之中玉兰花香越发的浓郁糜烂。

    “你恨朕,朕不怪你。”天武帝长叹一声,“夜儿呢?夜儿也如同你一般,这样记恨于朕?”

    “朕遥想当年,夜儿说朕是这全天下他最为敬仰之人,又怎会……”走到父子反目成仇这一步呢。

    温皇后听罢止不住的发笑,“你还有脸提夜儿!”

    “曦儿死后,你口口声声说是愧对于我们母子,看似事事是为弥补,实则背地里捧杀于人前,不过是忌惮我们温家,这皇帝的权利始终要攥在你一人的手中,旁人岂能分得一丝一毫?”

    天武帝沉默,“你便是这般想我的?”

    “夜儿和曦儿不同,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时长阁,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如今许于我温家一半的江山又在何处?”

    “你舍不得给,那就别怪我亲自来拿!”

    温皇后说罢,眼神狠戾,手中长剑抽出挥下,眼见着天武帝即将命陨。

    忽而半空中飞来横剑,将其武器绞落在地,温皇后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死伤无数的大殿之上,萧河着一身淡青色长衣身形挺拔端立于前,竟没有受空气中的花香丝毫影响。

    温皇后眼神泛着冷光,“萧河。”

    萧河并未作答,眨眼间,长梁之上飞身而下无数身着玄衣、手执弯刀之影卫,俯冲之下殿内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然完成了对玉兰军的反杀。

    殿外刀剑之声渐渐消弱,放眼望去是惨败一片的血色。

    银白色的铠甲之上附着妖艳至极的红,即便是时寻夜胸前佩戴着的白色玉兰也饱饮鲜血。”擒下!”

    金尊铠甲之下高子瞻仅仅是露出一双凌厉的双眼,随着他一声令下,重重长枪瞬间架于脖颈之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寸一寸向下逼压。

    时寻夜满脸都是血,只露出一双坚毅的眸子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肉体凡胎在这坚硬玄铁的面前,亦是被逼着跪伏于地上。

    高子瞻收了长枪,居高临下望着他,时寻夜脸上有片刻的恍惚。

    “你们……”

    不等时寻夜说完,高子瞻接下来的话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丝的念想。

    “晋王殿下怕是有所不知。”

    时寻夜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而嘴唇颤抖。

    “皇上知道你们想反。”高子瞻勾起唇角,“这一日,我们也等候多时了。”

    时寻夜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止不住的连连向外吐血。

    高子瞻架着时寻夜进了殿,皇后仍是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深深的愣在原地,看着自己小儿子脸上、身上满是鲜血,他被高子瞻一脚踹弯了膝盖。

    温皇后眼眶里涌出更多的泪来,她难以置信的看向身旁的时长阁,随后发了疯的大叫一声,抬起剑就要朝皇帝刺去。

    然而皇帝动作更是迅速的站起身一手挥开,空手接刃,扫腿将其踹飞了出去。

    “母后!”时寻夜痛苦的忍不住喊出声。

    温皇后嘴角溢出鲜血,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身,她看着眼前的皇帝,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时长阁,你果真是个冷血无情、猜忌重重的怪物!”

    “以前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何当年云姝不能为了孩子苟活于世,宁愿选择自缢也要逃离你的身边,”

    温皇后释然一笑,“可现在,我懂了。”

    “时长阁,你只爱你自己。”

    “你最爱的永远是你自己。”

    温皇后说罢,满脸是泪,她从地上拾起剑驾于自己的脖子上。”母后!”

    “承意!”

    温皇后看着时长阁明显紧张的神情,毅然决然的开口说道:

    “今日之错全都在我,这么多年来,我在你心中从来就不是你的妻子。”

    “我也常常这样想,哪怕你有一日当我是你的发妻,你爱过我们的孩子,也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只是曦儿与夜儿的母亲,我可以以死谢罪,求你放过我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温皇后说罢,没有丝毫犹豫的挥剑自刎,鲜血飞溅于宝座之上,毁了昔日的辉煌。

    时长阁错愣在原地,仿佛有一瞬间回到许多年前,他推开那扇门,门的后面是云姝洁白的衣角。

    它飘荡在自己的眼前,无数个午夜梦回,他伸手去握,却无论如何也握不住。

    而云姝,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一次也没有来过他的梦里。

    “母亲!!!”

    时寻夜瞠目欲裂,悲痛欲绝之下竟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晕厥在地。

    时长阁跌坐回宝座之上,脚边是死去的发妻,与昏死过去的儿子,门殿之外更是将士们数不尽的尸体。

    这么一刻,他心中竟有片刻的后悔。

    悲剧不是不能发生,只不过他从未想要阻止。

    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其发生,直至一切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第73章  待命

    春华殿台阶上的血, 是数名内宫太监连夜运水冲洗无数次才冲洗掉的。

    昨夜过后,满殿的玉兰花竟全部开败了,蔫巴着高高挂在枝头。

    又被伺候在御前的李公公下令, 命宫人拿扫帚全部打落掉, 连同地上的落叶一起, 一盏茶的功夫就清理干净,了无痕迹。

    苍穹之上的太阳依旧,春华殿依旧, 一夕之间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温家的起兵造反,牺牲数万条人的性命, 换成一场荒唐的笑话。

    到了晌午时分,萧河才被准许出宫。

    直至过了玄武门,抬头去看冬日的暖阳,只觉得那温暖是遥不可及的、触目惊心的冰冷。

    妙善一早就在玄武门外等着了,瞧见萧河孤身一人从偌大的门前出来,心头微微一震。

    “青君大人。”

    萧河垂着眼眸略过作揖的妙善,“子瞻让你在这等着的?”

    “正是。”妙善起身回道:

    “大人, 我家主子知晓您定会为二位侯爷请命远赴役关, 临走之前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于您。”

    萧河听罢,忍不住笑了笑。

    那日高子瞻同意他将兰延青送去泉州,怕是已经料到了如今这一步。

    他从皇帝的朝阁里出来,即便是暖阳照着, 身上那种寒冷仍旧透骨。

    皇帝一石二鸟之计,借助温皇后的手, 灭了温家,坑杀了萧家,真正、彻底的清君侧。

    萧河跪于殿前, 为深陷危险之中的父亲与大哥请命,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赞许,而是深深的惋惜。

    此去已是注定绝无后路,必死无疑。

    如若萧河明事理,选择明哲保身,那么百年之后仍有萧家门楣之荣耀。

    如若萧河执意要去,皇帝除了看在萧百声的情面上挽留几句,倒是很愿意成全他们之间的父子情义。

    “大人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我家主子说了,会替您照料好家人,绝无闪失,让您放手去做便是。”

    高子瞻要传的话不多,寥寥几句也就说完了。

    萧河微愣一瞬,忽而会心一笑,“这就足够了,替我谢过你家主子。”

    一旦他去了役关,凌天都就只剩下萧母与萧瑶几位亲人。

    即便萧河早已布局良久,有雀宁的那些个手下在,应当不会有大碍。

    现在又有高子瞻的承诺在前,萧河也算是彻底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二月初三,萧河带着景王府的五百侍卫、沈熠以及雀宁,趁夜奔走役关。

    二月初四,凌天都传来勤王时寻夜放火自焚身亡的消息。

    沈熠将腰侧的水袋摘下,递给了还未下马的萧河。

    萧河沉默片刻,才伸手去接。

    “何时的事情?”

    雀宁放飞手中的信鸽,转过头答道:

    “昨个儿深夜,听说勤王殿下发起狂来弄伤了好几个宫女,遣散了下人后没多久就烧了宫。”

    雀宁长叹一口气,“这事也怪不得勤王,人心都是肉长的。”

    “温家、邱家、郭家等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昨日午时在武场斩首示众,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

    萧河默默的喝了两口水,声音放的很轻:

    “勤王孝顺,母亲、外公、舅舅都死了,自己又如何苟活。”

    不过重活一世,昔日对温家的恨意渐渐淡去,竟也觉得万分同情。

    雀宁拍了拍马头,动作利索的翻身上马。

    “走吧,我们动作也要快些,免得步了温家的后尘。”

    听闻此言,沈熠忍不住抬眼看向雀宁,眉头皱起。

    雀宁却不以为然的笑笑,好在萧河也并不是很在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扬鞭驾马而去。

    役关,三凄门。

    萧河的队伍恰好赶在夕阳完全落尽之前,赶到了三凄门。

    即便知道役关一直以来都是荒凉之地,但亲眼所见,仍旧为眼前颓废之景感到格外的触目惊心。

    干裂的土地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四周,只有一片黄褐色的城墙屹立于巨大的风沙之上。

    而曾经这里人们生存过的痕迹,全都被黄沙一一掩埋。

    红彤彤的落日之下,是还没能抵达目的地便累死在这里的马匹。

    它们的尸体被风沙吹干,然后吞噬,只露出一小截马腿或是脖子,证明它们曾经活过的痕迹。”可惜了。”雀宁不由的感叹。

    过了三凄门,再行二十公里前面就是役关城。

    可惜这些马儿没能撑得住,渴死在这里。

    而它们的主人,也注定无法赤脚走出这片荒漠。

    日落之后,这里的气温骤降,萧河不语,只是领着队伍加快进程。

    又过了十公里,借着星光和月色,雀宁看见那一截截被风沙所掩埋的将士们的尸体。

    他们干瘪掉的脸上、口鼻上全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的黄沙,根本无法辨别曾经的模样。

    再前行数百米,黄沙之下的残骸越发的多了起来。

    而越靠近役关,便越能看见一座又一座的人头塔。

    绝大多数都是纳塔吉的前锋兵,而在这些人头塔前,更多的是被其虐杀的天凌子民。

    无论老少男女,他们的尸体都被纳塔吉的士兵残忍的剖开,或是砍下四肢,或是割下头颅,以尖刀刺之。

    手段越残忍歹毒,越能震慑身处在役关城内的天凌士兵。

    其中不乏士兵的亲人,一旦这些士兵悲愤交加之下被其引出城门,而等待着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萧河翻身下马,没有摘下头巾,只是在这些人头塔前静默的注视了片刻。

    尽管其他人不明所以,但沈熠二话没说也是翻身下马,雀宁也只好紧跟其后。

    “是役关的领将做的?”沈熠看不清面巾之下萧何的神情。

    萧河摇摇头,“不是。”

    在一旁的雀宁却十分笃定的开口道:

    “这些人头塔看上面的血迹和伤口腐烂的程度,应该是前不久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混战。”

    听到这话的沈熠微微一愣,当即想到只有一种可能才会令萧河停在此处。

    “难道是……老侯爷经过此处?”

    萧河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大哥被逼奔走役关,纳塔吉的领主不可能不派兵围堵。”

    “应该是和我父亲的兵正面撞上,为了震慑后来者,才在此处摆了人头塔。”

    雀宁感慨道:

    “早就听闻萧北侯雷霆手段,如今得见,到真是非同一斑。”

    这时,萧河却忽而侧过头看向雀宁,眼神淡漠。

    “让他们动手。”

    雀宁听罢眼眸中闪过一丝兴奋,手指放在口中,长哨一响,身后的队伍中忽而传来异响。

    只闻几声抽刀,刀起刀落不过眨眼的功夫,两息之间队伍中七人尸首分离。

    而其余四百多人,除去动刀的领队,竟无一人身形偏差分毫。

    “一共七人,全都出自军机处,三名玄冥暗哨,四名执衣死士。”

    萧河垂着眼眸没有动作,军机处是由天武帝一手培养起的暗卫。

    执衣死士善用弯刀、流星锤等暗器,往往以一敌百,擅长死战。

    那一夜玉兰军大败,其中不乏执衣死士的功劳。

    “你们待命。”

    随着萧河的一声令下,雀宁和沈熠表情瞬间肃穆起来,异口同声道:

    “是。”

    役关城内全都是皇帝的眼线,如今温家倒台,皇帝下令捉拿邱见善之子邱竟逸,连带其同谋长孙昫等数十人。

    晋王时文州之所以领命前去寮城,本就是天武帝提前布置好的一枚棋。

    倘若温家兵败,邱见善与温远川等人身在凌天都,只能被活捉斩首。

    而邱竟逸就不同了,次子杀伐果断,魄力非同一般,他领的兵若是留在凌天都。

    即便皇帝早有预料,也怕他里应外合和勤王二人寻得机会绝处逢生,反败为胜。

    只有将其调任走,皇帝的执衣死士们,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而温家兵败,此子怕是在得到消息的那一瞬,便会有所动作。

    如若晋王是个可塑之才,必然不会放过此次邀功的机会,将事情办妥。

    如若晋王无能,役关城中还有两位萧家战神有所一用。

    但可惜,晋王并非无能之辈,也就注定了萧家二位战神注定命殒役关城的悲剧。

    萧河领着五百不到的侍卫到役关城下时,正值大夜。

    在城墙上站哨的兵,正是萧家军的兵,第一眼竟没认出来萧河来,于城墙上大喊: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萧河看着那人领口前的竹徽花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将面巾摘了下来。

    萧河身旁一名领队十分知趣,上前回道:

    “我家君主乃是景王青君萧河,速开城门!”

    那名萧家兵当即一愣,尚且还没有反应过来:

    “景王青君?”

    还是他身旁的同伴立即反应了过来,又惊又喜的将人一把推开,大喊道:

    “开城门!开城门!是萧少爷来了!”

    “快去禀告侯爷,快去!小少爷来了!”

    “萧少爷!是五爷来了么?我这就去!”

    一时之间,城墙之上的萧家军激动非常,城门从里面推开。

    萧河握紧了马绳,按耐住心中蜂拥而至的情绪。

    这一次,历史绝不能再重演。

    第74章  君臣

    夜深极静, 役关城内亮起的火把照亮了萧河前方的道路。

    一开始,萧河的脚步是平稳而有力的,但越发靠近营帐, 便越发控制不住的越迈越快。

    这条烛火通明的道路, 萧河并没有走到最后戛然而止猛地的站定在原地。

    趁着夜色与火光, 萧河最先看见的是萧百声身上尚未脱去的银色铠甲。

    火把炙热的烧着,渡得每一个人的脸庞都是极致的暖色。

    而就在这暖色之下,萧河望见一张苍老许多的脸庞, 以及萧百声两鬓清晰可见的白发。

    萧河紧抿着唇,生怕从自己的口中泄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 前世也不知道梦过多少回。

    又有多少回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如果他能早一点知晓天武帝的冷血与狠毒,如果他能更早懂事一些,不执意要与时钊寒成亲,又或者奔赴役关的不是萧野而是他,又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所有的悔恨无渡, 化作恶鬼每次午夜梦回之时, 将他拖入无边的地狱之中。

    父亲的死,大哥被砍下的头颅,以及死无全尸的萧野,它们绘制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将萧河的心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住,收拢再收拢, 直至疼痛的无法呼吸。

    “五郎,过来。”

    萧百声看着明明近在咫尺的小儿子,却忽而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

    这一阵心悸来的太突然, 又太过猛烈,好似一种不详的预感或是暗示。

    即便是他征战多年,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萧百声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脸上露出一些笑,伸手冲自己的小儿子招了招。

    萧河这才如梦初醒,不再犹豫,大步迈上去。

    “爹,我来了。”

    太多苍白的话语被压了下去,连带着嗓子里的哽咽与激动痛苦。

    萧百声揽着萧河的肩,重重的的拍了又拍,笑的十分欣慰:

    “好孩子,爹就知道你会来。”

    一刹那,萧河猛地瞪大了双眼,心脏忽而抽搐着悸动不止。

    这样的话,曾经多少回在梦中梦见过。

    父亲重重拍着他的肩,脸上是欣慰的笑。

    他说,五郎,爹知道你会来。

    五郎不怕,爹不怪你。

    小河,我们回家。

    在梦中,萧河已然满脸泪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对不起。

    “爹,对不起!”

    直至此刻满腔的压抑情绪催化成眼泪,预示着那个困禁着他多年的梦魇终将要过去。

    萧河双膝刚刚跪地,萧百声便慌忙急乱的将他馋起来,连带着身后一众副将都是又惊又吓的模样。

    “好孩子,起来说话。”

    直至进了营帐,蜡烛燃了小半,萧河才渐渐的平复了情绪。

    萧百声早已屏退了众人,营帐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他瞧着端坐于另一侧的小儿子,目光几欲探究,三番五次的扫视过他清瘦许多的面庞,最终寻得无果。

    身为父亲,他再了解萧河的性子不过。

    年少时气盛,大些又颇为傲才恃物,再后来经羡河落水一事后,倒像是忽然之间换了一个性子。

    稳重是稳重了些,只不过心思却深沉了许多,倒叫人难以琢磨。

    而如今,再见萧河,萧百声心中总觉得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过。

    否则以萧河矜持的性子,绝对不会如此失态。

    更何况,是在如此多人面前失态。

    “温家谋反之事,我都已然听说了。”

    萧百声斟酌着开口,“你母亲她们……都好?”

    萧河重新振作精神,回答父亲道:

    “回父亲,家中一切都好。”

    萧河想了想,还想再说的详细些,但萧百声却冲他摆摆手,意思是不必再说。

    “你母亲都已告知我了,这么多年她每月一封家书,不过三日就送到我手里,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

    萧河微愣,这也确实是,父亲和母亲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

    上一世,如若不是为了尚且还在孕中的萧瑶,怕是在听到父亲身死的消息,也会随之跟去了。

    想到这,萧河沉默几息。

    萧百声擦拭着手中的剑柄,抬起眼悄然打量着他,忽而开口问道:

    “我到瞧着……是你心中有事?”

    萧河倏然抬起头来,对上萧百声深邃的眼眸。

    这也许是个机会。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快速的窜过,屏住呼吸之间萧河抓住了它。

    “是,孩儿确实有事瞒您。”

    萧百声擦拭剑柄的手一顿,神情到显得有些意外:

    “何事瞒我?”

    萧河垂下眼眸,往事纷扰而至,曾经或真或假的那些都不必再说。

    身为父子,他明白萧百声身为武将不信怪力乱神一说,他却要将话讲的逼真,就不得不好好酝酿说辞。

    更何况此时大哥萧捷尚未与父亲汇合,此时坦言或许萧百声真的能听进去一二。

    萧河犹豫的回头看一眼门口,萧百声明白他的意思,开口道:

    “有什么便说,有你晏叔在,没人敢听墙角。”

    听到此话,萧河当机立断的起身下跪,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倒是惊的萧百声再次站了起来,大声喝道:“萧河,你这是作甚?”

    萧河抬起头来,对上的目光却无所畏惧。

    “既然父亲已然知晓温家谋逆之事,那么必然也能看清当今之局势。”

    萧百声紧皱着眉看向他,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坐了回去,沉声道: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萧河再言:

    “温氏乃是武帝发妻,当年武帝迎娶温氏时曾许下半壁江山之诺言,而如今再回首前尘往事又当如何?”

    此话一出,萧百声脸色一变,萧河却面不改色的接着往下说。

    “先太子年少时能文能武,更是难得一见的大孝子,却因武帝随口而出的一句谑言,病死他乡。”

    “温氏谋逆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决定下来的事情,武帝寒凉人心的所作所为却是日夜兼具,这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当年魏叔叔身死,我心中便已然有所预料到这一切。”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到底在皇上的眼里又是什么?”

    此时,萧百声的神情已然完全冷了下来,脸有愠怒:

    “你懂什么,赶快给我住嘴!”

    萧河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于皇帝而言,魏家、温家乃至我们萧家,本就是他用来维持皇权的一枚棋子。”

    “父亲,你有没有想过破釜沉舟就此放手一搏?”

    直至此话一出,萧百声再也坐不住了,倏然站起身来,背过手去。

    他并不是没有听出萧河话中之意,正是因为他听懂了,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滚出去!”

    眼见着萧百声作势就要撵人,萧河咬咬牙忽而站起身来快步走至桌前,将萧百声刚刚擦拭的光亮的宝剑竟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萧百声闻声转过身来,心脏漏跳了半拍。

    “逆子!你做什么!”

    此时门口有一人的衣角轻微的晃过,是晏荣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看看。

    萧百声的脸色又青又绿,双眼更是死盯着面前的小儿子,却不敢轻易有所动作。

    他算是看出来了,萧河来此是下了死志,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用的力度不小,很快就划出一道血痕来。

    萧百声几乎难以呼吸,过了片刻,他才终究妥协道:

    “五郎,把剑放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萧河双眸迸发出坚决的冷意,显然是没有给自己留有任何的退路。

    这也是他坚决要来役关的目的。

    倘若他的父兄一定要成全这君臣之间的忠义,那么他也别无选择,宁愿与亲人在此处长眠,也好过多年之后独自一人战死沙场。

    倘若他父兄愿为他、为母亲还有姐姐拼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萧河绝无二话,必定打阵在前。

    “父亲,您今日一定要把话听完。”

    萧河坚持,“听完之后,五郎任凭您处置,绝不会反抗。”

    良久,萧百声长叹一口气道:

    “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萧河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晏宋和萧百声的身手萧河年少之时便有所讨教过。

    倘若只是对上一人,尚且还有周旋的余地。

    两人一起上,也并非没有招数可以压制,但坏就坏在他们主仆二人之间的配合过于默契。

    往往一个眼神之间就能洞悉交流,数招之内拿下自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温家勾结邱见善行谋反之事,其子邱竟逸手握兵权尚且还在寮城,彼时,天武帝必定命晋王时文州捉拿反贼回京。”

    “然而邱竟逸骁勇善战,其领兵之能更是远非晋王可比,更何况晋王手中兵力不足,周旋不下之时,定会向父亲您请求支援。”

    “而您会怎么做,不必儿子多说,役关只是一个荒凉的弹丸之地,您只会留八千左右的萧家军在此,准备接应大哥。”

    “然而武帝的打算,您可知晓?”

    话音一落,萧河抬头望去。

    萧百声神情平静如水,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萧河愣怔一瞬,刹那间寒意从后脊背猛蹿了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萧百声略显苍凉的声音传来。

    “五郎,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第75章  认命

    “自古以来多少皇帝即位之后, 或是快刀斩功臣,或是慢刀,时间久了, 也就忘记了这刀刀亦是见血。”

    “如今勤王已死, 只剩晋王与景王尚且有一争皇储的资格, 不过也是武帝用于彼此牵扯的卑劣手段而已。”

    “所谓清君侧,清的是哪位的君?又清的究竟是何方贼子?”

    “这太平盛世之上,这烈日灼心之下, 哪怕是豺狼虎豹亦是披着人皮,难辨真假!”

    “说是贼子, 人人皆是贼!”

    “他武帝就是最大的贼!”

    萧河的话铿锵有力,字字砸的萧百声头晕目眩,胸痛不已。

    然而这并不算完,萧河接着说道:

    “温氏为爱子而争,为温家上下百余口性命而争,何错之有?”

    “这世道早就不是从前的世道了,丈夫不丈夫, 妻非妻, 子非子,即便是下了阴曹地府,哪怕是阎王爷来了,也是冤屈难伸!”

    “父亲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非是念在与武帝年少的那些情谊,为着这些情谊弃妻儿与不顾, 舍萧家先祖于无物!”

    “您倒是心甘情愿的赴了死,却从不敢想您的这份忠诚之心,亦是在武帝的算计之下!”

    “父亲, 武帝要的可并不是你一人!”

    萧百声眼前忽而一黑,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你究竟要说什么。”

    萧河静默的看着他,那是无形的威压。

    萧百声有片刻的恍惚,惊觉眼前之人或许早就不是从前的五郎了。

    “您知道。”萧河忽而一笑,“您一直都是位好父亲,您的几位儿子就没有孬种。”

    萧捷十七岁从军,骁勇善战,无所不往无所不利,年纪轻轻便得封侯爵。

    更别说萧斐、萧野与萧河他们,狼王虽死,其子为祸。

    武帝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利弊,萧捷与萧野乃是注定的死局。

    至于他……萧河凄凉一笑。

    上一世,他总以为是武帝仍旧还念及与父亲的一些情谊,才留全自己的性命,不至于让他们萧家绝后。

    但现在想来,萧河知道自己错了。

    上一世之所以自己还活着,是因为有时钊寒护着。

    只不过那人不说,萧河也就无从知晓这其中到底费了多大的力气。

    他在长安殿见过武帝最后一面,尽管两人并未多言,但在视线对上的刹那,萧河明白了所有。

    “父亲,求您成全。”

    萧河举着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连带着剑刃上滚落的血珠,顺着脖子浸湿了衣领。

    萧百声此时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双手紧握成拳,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你让我成全你什么?”

    “萧河你他妈的就是在逼老子谋反是不是!”

    听闻此话,萧河止不住笑了。

    “父亲说的是。”

    “自从我十六岁那年于羡河落水陷入昏迷,却是已在梦境之中过完了这一生。”

    萧百声一愣,“什么意思?”

    萧河垂下眼眸道:

    “也许您并不相信,但儿子却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再有三天,三天之后就是您的死期。”

    萧百声简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

    萧河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接着说道:

    “您死后,便是大哥。”

    “为了替您报仇,萧捷亦有谋逆之心,只不过他信错他人,于某个午夜被晋王的人砍去了头颅。”

    萧百声骤然一听,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反驳道:

    “不可能!你大哥绝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来!”

    萧河并未辩解,只是接着往下说。

    “大哥死后,很快二哥就被革除官职,我们萧家成了真正的乱臣贼子,那一年阿姊的孩子还在肚中,尚未出事。”

    “但她在婆家却受到此事的牵连,最终……血崩而亡!”

    听到这,萧百声已经怒气攻心,恨不能当即呕出一口血来偿还给这个小畜生。

    他控制不住将书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落在地,“别说了!不准说了!”

    “你简直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什么?”

    “照你这样说,你梦中所见皆为预言,那怎么该应验的没有应验?”

    “我那小外孙女如今不也平平安安的降世了么?”

    听到此话,萧河忽而一笑。

    “父亲,有些事您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您知道我说的是否为真。”

    萧百声看着眼前的小儿子,忽而想起两年前萧捷曾对他说过的话语。

    他说,五郎已今非昔比,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郎了。

    萧百声当时听罢,并不以为意,复问萧捷此事怎说。

    萧捷答,如今的萧河心思深重,竟是连自己大哥都要利用几分。

    萧百声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他知道萧捷指的是哪件事。

    当年以陛下的意思,赫连凛绝无返回羌肃的可能,出了城门不过十里地就会命丧黄泉。

    但萧河却利用萧捷,是其逃脱时寻夜的追杀,顺利的回到了羌肃。

    虽然知道是放虎归山,但这几年来羌肃内斗纷乱不断,那小子年纪又轻,暂时也成不了气候,倒没再有人死盯着不放。

    萧百声双手背于身后,几度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紧皱着眉开口:

    “你大哥说你心思重,野心也不小,如今更是精于算计,竟都敢算计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萧河一愣,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太重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家,即便手段卑劣,方法激进,全然是一片赤子之心。

    心里的酸涩蔓延开来,萧河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

    “无论您怎么说我,我都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家。”

    萧百声看着留了一脖子血的萧河,只是因为自己指责的一句话,全然没了刚刚的淡定自若,惨白着一张脸,笑比哭还难看。

    眼神之中闪过几分委屈和迷茫,正如曾经儿时的萧河。

    萧百声心里一阵抽痛。

    走到如今的结局,已是必然。

    自古以来,世家壮大,必会面临变革。

    只有变革才能将这些个世家连根拔起,铲除干净。

    即便他再谨言慎行,又能如何。

    皇权凌驾于一切,他们不过都是这巨大的龙刀下,一缕缕转瞬即逝的冤魂。

    可是他的孩子们,又当如何?

    想到这,萧百声只觉得人心悲凉,万事沧桑。

    过了好一会儿,萧河才听见他开口道:

    “把剑放下吧。”

    萧河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又有些胆怯的喊了声父亲。

    萧百声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字字铿锵有力。

    “你与时钊寒谋划这些多久了。”

    萧河瞳孔猛地收缩,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您、您是答应了么?”

    在萧百声的点头下,萧河手中的剑“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谢父亲成全!孩儿愿为萧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河跪下砰砰磕头,额头都要砸出血花来,即便萧百声心中有气,也实在是不忍心。

    他将萧河扶起来,又赶紧唤晏宋进来。

    晏宋站在在外面太久,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进来时带了一身的寒气。

    瞧见萧河脖子、头上都有伤,明知是怎么回事,也要装作毫不知情,惊讶的哎呦一声:

    “这是怎么了?”

    萧百声懒得配合他演戏,大手一挥:

    “快去拿药去。”

    晏宋笑了一声,“好好好,我这就去拿药。”

    等晏宋回来,父子二人已然和好如初,最起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

    晏宋刚想要亲自为萧河包扎,却被萧百声阻止。

    “让他自己来。”

    萧百声冷哼一声,“刚刚下手时,可没见他有多疼。”

    晏宋一听,这便知道自己的这个老兄弟是生气了,忍不住笑道:

    “小孩子心气,你做什么与他计较。”

    萧百声神情复杂的看着低垂着脑袋不吱声的萧河,忽而开口道:

    “你刚刚……都听到了?”

    晏宋不语,又想装不懂:

    “听见什么?”

    萧百声瞪他一眼,他才老实道:

    “听见了。”

    萧百声这才收起凶他的眼神,“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事……可有什么看法没有?”

    晏宋紧皱着眉,目光在萧河的脸上飘忽而过。

    萧百声说是问他的看法,只不过是知道主仆二人现在是否还是一条心。

    见晏宋凝着神不回答,萧百声最是知道他性子深沉,考虑的东西又多,便不耐烦的挥挥手:

    “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晏宋这才酝酿着开口道:

    “以老奴而言,萧少爷所言并无过错。”

    “世代世家大族,起起伏伏,灭而长,长而灭,每当立储之时,世族站队不一,争斗非常,是以朝代更迭之霍乱,武帝动杀心也是应当。”

    “现在二皇子已赴先太子后尘,温氏亦然,此乃……血的教训,侯爷应当从中窥见一二来。”

    晏宋这番话一说,萧百声皱起了眉。

    晏宋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他并未因此恼怒,才接着往下说道:

    “眼下看似只有晋王与景王有能力一争储位,依我看……”

    “陛下未必看好这二人。”

    听闻此话,萧百声眼皮一跳。

    萧河看着父亲的神色,很快接过话来。

    “不错,父亲这两年并不在京都,即便有所听闻,但也并不能亲眼得见。”

    “在珩皇子出生之前,也许武帝并无他意,但……珩皇子出生后,一切都随之发生了转变。”

    “这也是温承意与时寻夜再也等不了、急着要动手的原因。”

    晏宋也赞同道:”没错,时间拖的越长,兵权便在皇帝的手中集中的越稳固。”

    “温家已然拖不起,只能放手一博。”

    “但……”晏宋说到一半又卖起关子来。

    萧百声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他才笑着说下去道:

    “我瞧着今日萧少爷这些话像是有神仙点拨过,倒是十分清醒呐。”

    “侯爷,我晏宋跟了您数十载,今年已经四十有三,又能快活几年呢?”

    “即便您不反,老奴也绝不敢置喙半句,跟着您刀枪火海也下得,数次刀光剑影下死里逃脱,可见我有畏惧过?”

    “只不过像我这般孑然一身的人,仍旧有自己的私心。”

    萧百声皱着眉,“有何私心?”

    晏宋苦笑一声,“侯爷,不为别的,就为了大少爷与三少爷。”

    “我这一生无妻无子,两个少爷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当年您让他们叫我一声师父,我应了。”

    “如今走到这等穷凶险境,我又怎能舍得?”

    “更何况,他们也是您的孩子,您又如何忍心呢?”

    萧百声在一片沉默中,长叹一声。

    第76章  龙令

    这一年的年三十, 凌天都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白雪皑皑,将这古老而庄严的皇城覆盖包裹成耀眼的银色。

    老七时允钰被传进宫陪父亲用膳,即便是年夜饭也吃的在座的妃嫔皇子公主们惶恐不已。

    老皇帝刚死了发妻, 又死了二儿子, 武场的血更是浸润了一大片土地。

    这个年红的倒是凄切悲凉, 又闹的人心惶惶。

    用完膳之后,天武帝留下了时允钰。

    他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殿内的烛火飘忽不定, 晦暗不明。

    时允钰只是用余光轻瞥了一眼,忽而觉得父皇真是老了。

    尽管隔着老远, 他并不能看清天武帝的脸。

    但在他印象中的父皇,总是一副高大而雄伟的身姿,而不是现在,他颓然的坐在那里,像是一个穿着华贵的老翁。

    时允钰有片刻的恍惚,这么多年竟晃眼一过。

    他的父皇不再是曾经征战四方的天下霸主,而他, 也不再是牙牙学语、盲目崇拜着天武帝的小孩了。

    想到这, 时允钰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老七,朕知道你素来与老四交好,却与你三哥走动甚远。”

    天武帝左手手指轻点龙椅,声音却透着无尽的疲惫:

    “原本朕想着年后是该考虑立储一事, 可谁知……”

    听到此话,时允钰心中一动。

    “儿臣任凭父皇调遣。”

    天武帝点点头, “到底你们才是亲兄弟,老三这几年一直被关在宫中,捉拿邱竟逸一事, 朕怕有所闪失,倒不如你去帮帮他。”

    “儿臣正有此意,只不过……”

    时允钰犹豫片刻,接着说道:

    “三哥向来心高气傲,父皇每每下达旨意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如若儿臣再领命前去,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三哥并不会与儿臣多有配合,还请父皇恕罪。”

    时允钰将头低了下去,大殿内一时寂静无声,他的手心里沁出些许的冷汗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天武帝开口道:

    “那你想如何?”

    时允钰沉默片刻,才道:

    “父皇,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儿臣素来与四哥交好,而与三哥走动甚远,此去寮城前路坎坷,皆有万般可能……”

    时允钰微微停顿,随后坚定的说道:

    “儿臣想向父皇讨要龙令一枚,是以想活着回来见父皇与母妃。”

    皇帝亲赐的龙令,见此令者,如见皇帝,能调三军,有先斩后奏之能。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天武帝皱起了眉,时允钰却不敢抬头。

    这番话这两年早已在他脑海里过了数千遍,每每都觉得是四哥未雨绸缪至极。

    哪曾想,真有用得着的一天!

    时允钰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想让天武帝松口,怕是没那么容易。

    谁知,就在时允钰觉得机会渺茫之时,天武帝发话道:

    “朕准了。”

    一瞬间,悬挂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缓缓落地了。

    “儿臣谢父皇垂怜。”

    ————————

    天刚蒙蒙亮,萧河便感觉床边有人靠近。

    他猛地睁开眼睛,晏宋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昨夜累坏了吧?”

    晏宋将手中的衣物连同换药的纱布一起。放在了一旁的桌子。

    昨夜里父子二人挑灯商讨计谋,直至天边绽开第一缕亮光,萧河才稍稍去榻上眯了一会儿。

    他日夜兼程的赶来此处,情绪几番波动不停,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扛不住。

    晏宋看着萧河眼底下的淤青,那人还不好意思的笑笑说:

    “我没事的,晏叔。”

    晏宋摇摇头,“年轻人想做一番大事这没什么错,身体才是本钱。”

    “快起来吧,你大哥马上就要到了。”

    听到着,萧河神情一顿,立马打起了精神。

    “父亲呢?我也一同去。”

    晏宋却伸手拦了他的去路,笑着道:

    “你哪都不能去,你父亲早就交代过了,洗漱后用过餐再睡一觉。”

    “等你睡醒,就能见到你大哥了。”

    听到此话,萧河神情略显失望,但也不想让晏宋难做。

    洗漱用完膳后,睡是睡不着了,便又拿着昨夜里绘制好的图纸反复观摩。

    晏宋掀帐帘进来时,便瞧见萧河手握牛皮纸的手,瘦的根根分明。

    也不知道这几年到底是如何过的,只瞧着个子见长,倒比之前更加的削瘦了。

    “父亲是去篱栈接大哥了么?”

    晏宋听罢,微微挑眉:

    “不错,你怎知晓的?”

    篱栈是纳塔吉人在走马川外建的一处营垒,由于靠近役关,双方火拼不下多次后,营垒早已被催毁。

    和三凄门一样,乃是一处破损的地标。

    萧河笑而不语,晏宋便心中了然:

    “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了。”

    “瞧着你心情不错?”

    太多年没见萧河,晏宋倒是对自己这个老兄弟的小儿子,关心胜过好奇。

    萧河抬起头冲晏宋莞尔一笑,着实令人如沐春风。

    晏宋不禁心中感慨,上天怎会赐予萧家儿郎这么些好皮囊,却又终日流连在兵刃相接的沙场。

    实在是可惜至极。

    “昨夜的事,令晏叔见笑了。”

    晏宋摆摆手,“算不上什么,当年你大哥与你父亲争执不下,可是差点拆了营帐呢,我还不是照样守在外面,一声不吭么?”

    萧河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真有此事?”

    晏宋也跟着笑起来:“我岂能骗你。”

    卯时一刻,役关城门从里面打开,萧百声与萧捷等众兵平安归来。

    萧河站在城墙上远远的便看见紧跟在萧百声马匹后的萧捷。

    两三年未见,萧捷的轮廓变得更为深邃而硬朗,随意瞥去一眼,往往透着惊人的洞察力。

    他跟着晏宋下了城楼,恰巧此时队伍从他们的跟前经过,他倒是没急着迎上去。

    萧捷带出去的兵上千,带回来的却已经不余百人,而其中却没有见到长孙昫的身影。

    萧河垂下眼眸,心下了然。

    等萧河到了营帐跟前,萧百声与萧捷严肃的交谈之声传来。

    萧捷和萧河不同,前者是萧百声作为萧家继承人而培养着的。

    萧百声对大儿子的严格和苛刻,绝非其余几个儿子可以忍受。

    这也就导致,两人更像是上下级关系,即便独处时,交谈感情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所以萧河一进去,两个绷着脸的男人一同转过头来。

    萧河脸上的笑僵了僵,不得不说,萧捷与萧百声长得实在是太像,常年在外征战的人,眼眸中的凶厉是遮掩不住的。

    “父亲,大哥。”

    萧河很快恢复自如,笑着向二人打过招呼。

    萧百声脸色缓和了一些,冲萧河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然而萧捷的汇报只进行了一半,所以他有些不解的微微皱眉,一时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和萧河寒暄几句。

    然而萧百声此时却瞪了他一眼,“还站在那干什么?”

    萧捷一愣,这才随着萧河一同坐下。

    萧百声闭着眼揉了揉眉头,还没想好怎么与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说。

    却见自己小儿子已经十分自然的开口叙旧道:

    “大哥好久不见,我刚刚在城楼上远远的瞧上一眼,都差点没认出来了。”

    此话一出,萧捷的脸上止不住带上了几分笑意。

    “嗯,怕是你早就将我忘了,这才瞧的面生的很。”

    萧河笑道:

    “大哥你胡说,那我千里迢迢来这役关又做什么?”

    没等萧捷接话,他便快一步说道:

    “我瞧着大哥的那名副将没在身边么?”

    萧捷微微一顿,“你说的是长孙昫?”

    “正是此人。”

    提起长孙昫,萧捷的脸色略沉:

    “被我杀了。”

    萧河点点头,“杀的好,早就猜到此人乃是温家的走狗。”

    这下轮到萧捷感到诧异了,“这事你如何知晓?”

    萧河微微一笑,“此子心高气傲,最为争强好胜,能升任偏偏却甘愿居于你名下多年,不觉得事出有因么?”

    萧捷一愣,此事他还当真没有多想过。

    他了解长孙昫,也自以为长孙昫更为钦佩自己的领兵之能,所以他们亦兄亦友相处多年,也算愉快。

    却不知此人人面兽心,故意引着萧捷的队伍误入滚石桥,差点全部湮没于走马川。

    萧捷还在沉思,萧河却接着开口道:

    “大哥奔走劳累了数日,不如现在就去歇息吧。”

    萧捷听罢,越发觉得这父子二人又什么事情瞒他,便冷笑一声:

    “有话快说,少玩弄你那欲擒故纵的把戏。”

    萧河忍不住笑道:

    “还是大哥懂我!”

    萧捷瞪了他一眼,自从他被萧河利用着放走了赫连凛一回,倒是对自家弟弟有了更深的了解。

    萧河也并不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

    “明日午时,晋王的调令就会送达役关城。”

    “大哥你且领兵前去,不过五郎有一事相求。”

    萧捷越听越糊涂,想要全部问清楚,又被萧河按着性子往下接话道:

    “何事?”

    萧河直言道:

    “你去之后,闵王不过两日也会抵达寮城,他手中有皇帝亲赐的龙令。”

    听到这,萧百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而萧捷,更是神色难以置信。

    萧河仍旧不急不慢的说:

    “彼时无论发生了什么,大哥你只管听从龙令行事,切记不要顾念与晋王昔日的情分,试图反抗。”

    “至于我与父亲留守役关,无论你听到任何传闻,一律不可真信。”

    这几句话的信息过多,萧捷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小弟你到底在说什么?哪来的龙令?究竟到底有何事会发生?”

    萧河并不打算全盘托出,此时便轮到萧百声发话,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

    “你听你弟弟的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

    萧捷简直罕见的膛目结舌,几欲失声的喊道:

    “父亲!”

    萧百声皱着眉,又斥责了一句:

    “喊什么!”

    萧河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开口说道:

    “大哥,你便信我一回,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原原本本的将所有事情说与你听。”

    “切记,无论在这之后听见任何关于我与父亲的传闻,即便是死讯……你也不能乱了阵脚。”

    此话一出,萧捷脸色猛地一变。

    第77章  积怨

    与萧河说的没有丝毫的差别, 晋王的调令午时到达役关城。

    萧捷将调令大致的看了一遍,几乎与萧河描述的一摸一样。

    原本心中还有几分不信,在此时也不得不信。

    因着前一日有所心理准备, 萧捷没有耽误太久, 午时三刻便整顿好了兵马, 听从调令一路向西而去。

    邱竟逸等一众反贼,一路逃窜至毛国边境,倘若使他们叛了国入了关, 再与纳塔吉等北境一众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邱竟逸知道的太多, 曾经更是在天凌身居要职。

    如若他要卖国,毛国一众不可能不敞开大门接纳他们。

    萧捷领兵走后的第二日,萧百声便收到时允钰领了天武帝的旨意,即日从凌天都出发前去协助晋王捉拿反贼的消息。

    而所发生的种种,竟与萧河说的一字不差。

    待到第三日,冯泽楷带领五千亲兵经过三凄门,于酉时三刻到达役关城外。

    萧河提前半个时辰便收到了雀宁送来的传信, 看罢之后便将信纸烧了, 没留任何痕迹。

    “冯泽楷?是……溧阳冯家那个冯么?”

    晏宋背着手站在一旁,倒是显得好奇。

    萧河神情未明,微微摇头:

    “冯泽楷几年前还是一名街头卖艺的杂耍,听说耍刀耍到很好, 被路过的高阳毅看中,遂招揽了去。”

    “他们此番前来, 虽是借着高家的由头前来接应,但……”

    说到这,萧河不动声色的瞥了萧百声一眼。

    “但是什么?”晏宋问。

    萧河将手中燃尽那一小截信纸挥了出去, “十之八九是武帝的意思。”

    听到这一声,晏宋一愣,倒是不敢说话了。

    萧河盯着那点飘飞的火星,忽而想起前世时,所发生的种种。

    高阳毅本就是武帝手中一条无恶不作的鬣狗,许多难办的人与案,皆安在了高家的名头之上。

    武帝打了一手好算盘,本就有意借助此次温氏谋逆一事,除去萧百声。

    毕竟这盘棋,温氏已经替他下去了一半,为了以后的君储聚力,又怎能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更何况,萧家五郎已与景王时钊寒成了亲。

    魏家倒台之后,便是萧家一家独大。

    而武帝疑心深重,唯恐萧百声另有谋算,想要簇拥时钊寒为帝。

    如此一来,萧百声及萧捷等人,就不得不除之而后快。

    所以上一世,冯泽楷领命而来,说是接应护驾萧北侯回京,实则是关上城门,施行屠城。

    一整座城的人,全是萧百声与晏宋亲手培养起来的萧家军,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无一不被屠杀殆尽。

    即便如此,萧百声死后还被冯泽楷扣上了通敌卖国的污名。

    至此导致萧捷心生怨恨,欲联结晋王之手,意图谋夺帝位。

    但谁知晋王时文州光有野心却无胆识,临近之时又被身旁的谋士轻易挑拨离间。

    最终导致萧捷惨死的悲剧。

    过往所发生的一幕幕,萧河记在心中已然十几年,一个字都不敢忘记。

    萧河垂下眼眸掩盖住眼底的杀意,声音透着清清楚楚的寒冷。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

    寮城以东,位临毛国与宿吴边界。

    时允钰的军马刚刚抵达这一片混乱交错的边境,途中又杀几个纳塔吉派来的勘察兵。

    时文州没出来迎驾,时允钰也不气,笑眯眯的下了马,甚至心情相当不错的与萧捷问了好。

    因是在此之前有了自家弟弟的叮嘱,萧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终犹豫着并未怎么搭话。

    但时允钰也不生气,将手中的马鞭递给下人,便只身一人进了营帐。

    萧捷并未入内,只是在门口守着,却不断听见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动静不小。

    一炷香的功夫,时允钰从里面出来,走时脸色倒是气的不轻,一阵白一阵青。

    他们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诛杀反贼邱竟逸,然而邱竟逸用兵之计多为狡诈奸猾,就连萧捷也是几番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而他们身处毛国边境,距离纳塔吉不过数公里,一面要防备着纳塔吉,以此留有部分兵力回防寮城,应战之需。

    另一面,又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邱竟逸等人,以防他们进入毛国边关。

    一转眼,十日过去,萧捷只觉得自己像条快要累死的狗,每日在晋王时文州与闵王时允钰的调任下,来回奔走。

    偏偏他还无法反抗其二人的命令,打仗多年从未有如此累过。

    直至又三日的某个午夜,萧捷被人从梦中叫醒。

    “侯爷!侯爷!醒醒!”

    “出事了!侯爷!”

    萧捷猛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床边的刀柄上。

    “何事?”

    他最信得过的下属官刘云神情慌张,步伐匆匆的跑了进来。

    “侯爷不得了了!晋王他!通敌卖国了!”

    听闻此话,萧捷一整个愣在了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

    晋王怎么可能通敌卖国?他乃是皇子啊!

    等他赶到军营时,已然是火光冲天。

    时允钰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在众多将领面前,面无惧色大声说这什么。

    而他手中高举着的那东西在火光的照耀下,金光灿烂。

    不是那龙令,还能是什么?

    萧捷心中大惊,在这一瞬间明悟过来。

    什么通敌卖国,不过是时允钰胆大包天拿得龙令之下行的一步险棋而已!

    你要问他为何如此做的原因,倘若此事传回凌天都又当如何?

    萧捷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这事即便传回凌天都,也已然来不及了。

    难道这样的战场就只有一个么?答案已然明了。

    时允钰是为了他四哥,而他呢?

    他亦是为了他弟弟,乃至整个萧家。

    在这刹那,萧捷明白了所有。

    时允钰转过头来,于火光中瞥见萧捷那冷血的铁面,即便心中有所惧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大声喊道:

    “萧将军,晋王时文州与纳塔吉勾结,包庇邱竟逸等反贼!”

    “我有龙令在手,有先斩后奏之权!我命你即刻捉拿晋王!”

    萧捷微微勾起唇角,从腰侧拔出利剑,对准了时文州。

    在时文州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厉声道:

    “还不快将反贼拿下!”

    ————————

    那是一个相当混乱的夜晚,时文州带着他的部下几欲杀出一条路来。

    时允钰看着他三哥远去的背影,却勒令他们不准再追。

    众副将虽心中疑惑不安,却不敢多问。

    上一个胆敢质疑闵王的人,已经死在了萧捷的刀下。

    即便他们知道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阴谋,却不得不配合几位主角即兴演出。

    萧捷不太明白时允钰为啥要放时文州一条生路,不过他也并不想多问。

    谁知两人进了营帐,一直在外人面前端着的时允钰,肩膀瞬间塌了下来,猛地松了一口气。

    瞧见萧捷颇为意外的神情,时允钰无所谓的笑笑。

    “萧将军,还好有你在,否则计划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萧捷自然明白,时允钰放走时文州本就是有意为之,但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用意。

    没等他开口问,时允钰便藏不住的自己坦言道:

    “再过两日,役关那便会传回消息。”

    “不过你倒不用紧张,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与小弟,萧捷心中一紧。

    “什么意思?”

    时允钰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萧河没有告知你么?”

    萧捷摇摇头,“小弟只让我听从龙令调遣,不要试图反抗,其余的并未多说。”

    时允钰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收敛些说道:

    “萧将军,那我也只比你好上那么一点。”

    “这些事,可都是我那好四哥,与你那好弟弟共同谋划的。”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我们筹谋的了。”

    萧捷皱着眉不语,心中的惊骇并不比萧河当初与他说那些话时少。

    “七殿下,倘若你们输了,可就没有活路了。”

    “你们怎么敢……”

    萧捷的话没说完,时允钰便打断道:

    “萧将军,这样贪生怕死的话倒是不应该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呀。”

    “你知道我生母出身卑贱,幼时若不是有四哥护着我,我怕早就被深宫中的那些妇人生吞活剥了去。”

    “我们不造势而起,就能活的长长久久么?”

    “人生在世数十载,就甘愿活在皇权屠刀之下,窝囊一辈子么?”

    听罢,萧捷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

    “……确实不该。”

    时允钰不在意的笑笑,“四哥要留老三一命,倒不是顾念着手足兄弟之情,而是……”

    “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给他扣了一定通敌叛国的帽子么?”

    “他与高阳毅皆是乱臣贼子,留他一命在,他觉得他往哪逃?又会寻求谁的帮助?”

    听到这,萧捷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是疯了不成!”

    高阳毅乃是军机大臣,手握重权,这样的污名可不是他们想扣就能扣的。

    时允钰却并不在意的摆摆手,“还请萧将军放心,你以为凌天都就没我们的人了么?”

    萧捷一瞬间错愕,时与钰却微微一笑:

    “你恐怕不知,咱们的小高大人可是与自己的父亲积怨已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