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晚宴

    六月十五, 永毅侯的铁骑班师回京。

    翌日,天武帝于福华殿设晚宴为其庆功,犒赏三军。

    虽是庆功宴, 亦是家宴, 是以文武大臣们皆可携家中女眷一同进宫。

    酉时未到, 萧夫人便已梳妆打扮妥当,早早于中堂等着了。

    昨日萧捷的铁骑连夜赶回凌天都,虽过家门却并未来得及见到家人。

    拜过天武帝后, 便被留宿了下来。

    萧夫人想念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萧河心中亦是有几分潮涌, 却并未显现于脸上。

    他正与母亲说着话,只听前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萧瑶今日特意梳了更显端庄的朝云髻,发髻的右侧坠有鎏金蝶花步摇,左侧亦有宝珠点缀。

    她身着黛紫色罗裙,华骨端凝,眸似秋水, 唇若丹霞, 尽态极妍。

    萧瑶很少特意装扮自己,是以就连萧河也看愣了眼。

    “是不是….这一身不太合适?”

    见萧河如此反应,萧瑶有些迟疑道。

    萧河这才回过神,笑道:

    “怎么会!”

    “阿姐这一身再合适不过了, 就连我都舍不得挪开眼呢。”

    萧瑶被夸的颇为不好意思,倒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吗?母亲, 我这样穿会不会给大哥丢面?”

    萧夫人笑道:

    “咱们的瑶儿如此好看,你大哥要是在,也一定会多夸你几句。”

    萧瑶是她唯一的女儿, 是以比其他几个儿子更为疼爱些。

    哪怕她就算没有瑰丽的容颜,不够知书达理,亦不是聪慧伶俐,只要萧家在一日,萧瑶便享一日的荣华富贵。

    “母亲!”萧瑶脸上浮现一抹羞色,笑道:

    “大哥才不会呢,大哥只会让我吃好饭穿好衣,想出去玩的时候再来寻他,他可不是五郎那般花言巧语呢!”

    萧河一听这话,立马大喊冤枉。

    “阿姐,天地良心啊!我可从不夸旁人的!”

    “一定是三哥又在你跟前说我坏话了是不是?还是说……”

    萧河露出一抹坏笑,故意调侃道:

    “阿姐更喜欢像大哥那般沉稳些的夫婿?”

    “你!母亲你看他!”

    萧瑶气的脸色绯红,想要揍他几拳,偏偏穿着罗裙跑不快。

    萧夫人看他们还像儿时那般打闹,却一年比一年要大了。

    不得不感慨时间的流逝,冲萧瑶招招手道:

    “瑶儿,你确实也到了该寻夫婿的年纪了。”

    提起此事,萧瑶脸上却没了笑意,乖乖的走过去搂住母亲的腰身,萧夫人疼爱的抚了抚她的发。

    “母亲,我想等父亲回来,我很想他。”

    “那个时候您再给我定亲事,好不好?”

    萧夫人心疼她都来不及,哪还有不答应的。

    母女之间无不温馨,只有站在一旁的萧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全没了笑意,眼眸晦暗不明。

    酉时入宫赴宴,萧河终是见到了大哥萧捷,而上一世生死离别的场景犹在眼前。

    萧捷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模样,他高而魁梧,剑眉星目,凝神而视之时,更难掩其身上的杀伐之气。

    萧捷今年不过才二十有六,他还很年轻,便已然官拜大将军,前途更是无可限量。

    可谁曾想,就是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会在两年后一个静谧的夜晚被人砍下头颅。

    死后,仍未瞑目。

    歌姬弹奏琵琶,悠扬婉转,舞姬姿态优柔,曼妙轻灵。

    宫廷御酒,美味佳肴,众人欢纵,言笑晏晏。

    而于这奢靡之中,萧河瞥去的那一眼,是无法、也不能撼动的皇权。

    萧捷乃是功臣,他的席位就在天武帝的右手边,仅次于温皇后。

    温皇后之下便是魏贵妃的席位,以次往后乃瑾妃、端妃、沈嫔、菀嫔等贵人常在。

    如此多的妃嫔之中,看见陌生的面孔本就不稀奇,只是短短两个月就坐上嫔位的却是罕见。

    萧捷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他的消息也算灵通,即便人不在凌天都,凌天都的大小事情亦有所耳闻。

    听说那位颇为得宠的舒嫔娘娘,自从木兰围场回来之后,因滑胎一事,日夜以泪洗面,很快也失了圣宠。

    而这位沈嫔娘娘却因有几分肖像从前溺水而亡的皇贵妃,天武帝怀念旧人也算是破格封为嫔位。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相似之人,不过是有些人的别有预谋罢了。

    萧捷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因是他年少为将,比起旁些将军而更难接近些。

    虽有天武帝与温皇后前后说话,萧捷回的话也并不多。

    而一旁的其他妃嫔就更难在他跟前说上一句两句,大多数他只是静默的听着,偶尔会向家人那一席投上几眼。

    直至魏贵妃向皇帝提起泽岚、嘉岚两位公主的婚事,有意无意的称赞了他许多,萧捷才抬头开口道:

    “承蒙贵妃抬举,臣已有妻室,两位公主身份尊贵,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见他理睬了自己,魏贵妃脸上的笑意更甚几分:

    “萧将军,我听闻…你与你那妻室也只是侯爷指婚,并无太多感情呐。”

    听闻此话,萧捷忍不住皱眉。

    “想来泽岚嫁过去,倘若有萧将军宠爱,就算只做侧室,又如何算得上委屈呢?”

    萧捷尚未回话,天武帝脸色微冷,似有警告之意。

    “好了,两位公主的婚事还用不着你如此上心。”

    皇帝的训责,魏贵妃却深感委屈,免不了有些哀怨道:

    “皇上您就是更偏爱温姐姐一些,当年元华长公主的婚事,都是由您亲手操办的,可泽岚和嘉岚呢?”

    “我这两个乖囡囡,到了适婚的年纪,却连合适的夫婿人选也无,皇上,您说您是不是偏心?”

    魏贵妃本就长相瑰丽,若是她娇嗔示弱起来,即便是皇帝也会怜惜三分。

    果不其然,天武帝笑着开口道:

    “朕瞧你心中八成是已经有了合适的驸马人选,又何必说此话来诓朕?”

    魏贵妃一下子喜笑颜开,“臣妾可不敢诓骗您,臣妾觉得萧将军看着便哪哪都十分满意。”

    天武帝看了一眼萧捷,萧捷脸上虽没有过多的情绪,但若是说起来,必不会同意。

    皇帝手指轻点龙椅,又怎能不清楚魏贵妃那点小心思,便道:

    “萧将军虽好,也不能毁人婚姻,萧家的好儿郎又不止他一个。”

    魏贵妃千盼万盼可算盼来了这一句,心中喜悦万分,表面上却仍作不满,犹豫道:

    “那全凭皇上作主便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此事便传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人尽皆知了。

    萧河听罢也只是笑笑,有未回应。

    见萧瑶起身离席,他便也一饮而尽杯中酒水跟去。

    酒筵无趣,萧瑶只是想出来透口气,顺道走动走动消消食。

    主仆二人没敢走太远,却恰好误入一座小花园。

    此处的花草打理的算不上精细,也并无娇贵的名花,只有几株矮小的茉莉,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想是哪位娘娘的小花园,也就不敢往深里走,她身旁的丫鬟秋玉却眼尖的看见了一架精美的小秋千,忙忙唤萧瑶过来。

    萧瑶走过去一看,那秋千果然做工精美,坐在其上仰头便能望见满天繁星。

    秋玉在其后轻轻的推动,萧瑶望着望着便出了神。

    主仆二人竟都没有发现身后何时来的人,直到温润的声音于背后响起。

    “星空很美对吗?我姐姐生前也最爱来此待着。”

    乍一下听见声音,萧瑶吓了一跳,连忙从秋千上下来,也不顾上秋千还在摇晃。

    她想着自己竟在人前失礼,心中自责,也就没有注意脚下。

    “小姐小心!”

    秋玉在后头来不及,便见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伸出,接住了跌下来的萧瑶。

    萧瑶身子一僵,连忙站起身道谢。

    等她抬起头便撞见一双含笑的眼眸,一瞬间心跳错乱,耳朵发烫。

    那人很是年轻,萧瑶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公子,也从未见过。

    她自知男女有别,万不能做那自毁名声之时,不敢说些其他,又道了一遍谢便匆匆离去。

    只余乔寂一人站在原地,深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萧河藏于暗处将这一幕看的十分清楚,原来上一世两人是这般相遇。

    乔寂乃是吏部侍郎乔远之子,字光济,迎娶萧瑶的第一年,两人也是恩爱不移。

    乔寂亦是许诺只有萧瑶一妻,不再纳妾。

    然而好景不过第二年,正逢萧家败落,萧瑶的几个哥哥即便不死,也是自身难保。

    而就是在她最艰苦的那一年,她怀有身孕的那一年,乔寂的父亲怕乔家受到牵连,意图说服两人和离。

    然而最终乔寂也不愿写下休书,但也做出了最终的让步。

    他答应乔母纳礼部尚书之女为侧室,此后更是一次醉酒宠幸了萧瑶身边的丫鬟翘玉。

    而这无疑,就是压死萧瑶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后萧瑶难产而死,翘玉亦一头撞死随主而去。

    往昔历历在目,而这一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萧瑶重蹈覆辙。

    第32章  奸情

    此处的小花园, 乃是天武帝专门赏赐给悦贵人的游玩之地。

    悦贵人生前喜静,性子又十分胆怯,有一次夜游御花园, 谁曾想被吴常在豢养的猫咪吓的失了魂, 一连病了数日。

    皇帝怜惜她, 便为其劈开这么一块宝地,专宠其一人。

    奈何悦贵人花容月貌,却红颜薄命, 无福消受圣宠,芳龄才十七便早早逝去了。

    而乔寂, 便是悦贵人的堂弟,悦贵人生前两人关系甚好。

    至于这块小花园,如今又赏赐给了哪位妃嫔,萧河并不关心。

    帝王的情爱不过短暂的施舍,换做是谁都不会是唯一的例外。

    回晚宴的路上,因萧瑶的事情,萧河的兴致不高。

    心绪被扰乱, 便久久不能平复。

    直至走出小花园, 拾阶而上之时,忽闻远方传来幽幽笛声,山涧流水般,如歌似泣。

    不知为何, 萧河停住了脚步。

    过了一会儿,笛声变得绵长婉转, 清澈温柔,不似宫中妃嫔吹奏的那般缠绵悱恻。

    萧河站在那里听了许久,直至笛声消失, 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纷乱的情绪尽数被安抚之后,却莫名的思念起故人来。

    这样的笛声,有太久不曾听过了。

    小时练武,姜淮对萧河的要求极严,不到半日下来,他的手心手背都会被抽肿。

    手被抽肿之后,是没有办法将剑拿稳的。

    尤其那时,萧河拿的可并不是小孩子耍玩的木剑。

    拿不稳剑,剑就会脱落,一旦脱落,他就要受罚。

    小时候的萧河很爱哭,哭的眼睛也肿,鼻子也红,姜淮从不会言语上责骂,会很温柔的替他擦拭眼泪。

    姜淮会给萧河吃一块很甜很好吃的糖,然后萧河便哭不出声了。

    这个时候的姜淮就会领他到一处树荫下头,日头晒不着,罚他原地扎马步,扎不好是不能吃饭的。

    小萧河怕被打,也怕挨饿,他就很听话。

    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有些时候姜淮走了又偷偷的回来。

    他躲在树上,把玩着一把长笛,时不时的看一眼树下两腿战战的小徒弟。

    每每在萧河累的眼冒金星之时,他便会听到那幽幽的笛声。

    姜淮吹的笛子,虽明澈婉转,但却暗藏一缕道不尽、无法言说的哀伤之情。

    那时的萧河不懂,只觉得师父虽是笑着,却难掩眼眸之中的伤情。

    直至今时今日,经历过家破人亡,悲欢离合之后,他才明白曾经姜淮处境的悲痛。

    一时之间,被勾起诸多往事,萧河心潮难平,竟十分想见一见这吹笛之人。

    笛声消失后便没有再响起过,凭着直觉又绕了一些路,竟来到了芷萝宫后的御花园。

    因是今夜有晚宴,众人皆聚于福华殿,反倒显得其他地方更为的寂静。

    御花园内空无一人,萧河心中难免有些失落,看来是寻错了地方。

    本想就此离去,但萧河迟疑了些许,来也来了,不如转一圈就算解闷也可。

    而另一侧,身着一袭白衣,头戴玉冠的青年微微垂眸,即便是微凉的夜色也难掩其脸上的落寞之情。

    要等的人迟迟未来,想必也不会再来了。

    时钊寒将笛子收回袖口,三年前于虎头山上初闻姜淮师叔一曲,即便是他自诩有几分天资,也未必能学的有三成像。

    他不来,也没什么好气馁的。

    “咳咳。”

    时钊寒缓缓起身,夜风有些凉,吹的他止不住的咳嗽。

    而就在他平复之后的抬头,跟前不知何时竟站着自己日夜都想见的那人。

    此时此景见到时钊寒,萧河也有些许惊讶,但并没有想太多。

    “四殿下,病没好怎么也出来走动?”

    萧河开口淡淡,两人之间仿佛从未发生过其他。

    时钊寒将他的疏远全看在眼里,心下有些失落,脸上却并未显现,开口道:

    “你不参宴,怎么也在此处?”

    萧河便回道:

    “听到此处有笛声…”

    他不想与时钊寒过多交谈,便道:

    “这就回去了,告——”

    话还没说完,只见时钊寒从袖口中露出那只笛子来。

    萧河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怎么也没想到吹笛之人竟会是时钊寒。

    “今夜知道你在福华殿参宴,便想来碰碰运气。”

    自雨夜一别,两人再见,时钊寒竟有些不似从前的他了。

    萧河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目光落在那只笛子上,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怎不知你会吹笛?”

    听闻此言,时钊寒淡淡一笑,解释道:

    “才学会的,不过两日。”

    萧河微微蹙眉,他不再多问时钊寒为何要学笛子。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多说无益。

    “我该回去了。”

    萧河说罢要走,谁曾想身后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渐渐清晰的打骂声。

    “你放开我!放开我!你个混蛋,啊——”

    “别咬、别咬,好痛,嗯——”

    萧河本以为只是宫中的奴才恰好发生了冲突,谁曾想这声音越听越不对劲。

    要不是时钊寒及时拉了他一把,两人就差点在这寂静无人的御花园内撞破旁人的奸情了。

    本就惊魂未定,耳畔的呻/吟声却逐渐变弱,交织着男人低沉的闷哼声与粗重的喘息。

    萧河面无表情的与时钊寒蹲在暗处的草丛后,耳尖避免不了的开始发烫发红。

    “敢在宫中苟且,他们好大的胆子。”

    萧河将声音压的很低,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苟且的两人…竟都是男人?

    时钊寒紧挨着他,一手虚放于他的身后护着,细细辨识这声音,便已经心下了然,只是不说话。

    萧河见状,便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这两人。

    时钊寒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听声辨人亦是容易。

    见萧河盯着自己看,时钊寒被他盯的倒有些几分紧张起来,只好告诉他。

    出声的那人正是是去年的探花郎赵维,他来宫中因是照常赴宴。

    至于另一人,即便不听声音也能猜出他的身份,乃是二皇子时寻夜。

    萧河内心有些震惊,只听赵维的声音再也压抑不住的拔高,抽泣、打骂,再到平息。

    至始至终,时寻夜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直至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到萧河以为这两人都已走时,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你就不怕…不怕我把事情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去?”

    赵维的声音在颤抖,无不绝望。

    萧河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位探花郎的脸,只记得五官只算得上顺眼,皮肤很白,笑起来甚至有两颗虎牙,并非好看到能令时寻夜也把持不住的地步。

    “你闹啊,倘若母后知道此事更好。”

    时寻夜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愤怒,他语气平静却再诉说着极为可怕的事实。

    “我巴不得母后知道,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的赐死陈氏,我也好求父王赐你为我的青君。”

    赵维是成过婚的,陈氏更是他中举之后八抬大轿娶回去的青梅竹马。

    “你疯了?你疯了!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赵维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然而以他对时寻夜的了解,是真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时寻夜笑了,“我死了,你也是我的人,我舍不得你下来陪我,但也必须为我守节。”

    “和我成过亲的是我的妻子,而你又算什么东西?”

    时寻夜并不生气,他只是手中稍稍使劲,只听赵维吃痛的喘息。

    “被我弄过之后,你还能睡女人吗?怕是不能了吧宝贝。”

    “不要,求求你…”

    “你听话,不会痛的。”

    “不要在这里,求你,时寻夜求你!”

    萧河的脚已经蹲的发麻,等那两人走远他才慢慢的站起身来。

    实在是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这么尴尬的一幕,还是和时钊寒一起听了一场春宫戏。

    “赵大人已有妻室,两人这般最对不起的便是他的妻子。”

    萧河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心情颇为复杂。

    时钊寒一直看着他,突然开口问道:

    “听闻魏贵妃有意选你做驸马?”

    萧河微怔,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有意避开,时钊寒却说:

    “倘若你做了驸马,我倒是能理解时寻夜此刻的做法。”

    萧河:“?”

    “疯病也是会传染的吗?”

    一直快走到福华殿,萧河仍被时钊寒那句话惹的火大。

    思铭在殿外久久寻不见他,已经有些着急了

    见他回来忙忙赶过来,说道:

    “五爷,您这是去哪了?大爷正寻您呢。”

    “是有什么事吗?”萧河问道。

    “此刻也没事了,您还回宴上吗?”思铭跟在其后,“大爷说,若是觉得累了伐了,可带小姐先行回去。”

    萧河点点头,“那你去问过小姐,我在殿外等你。”

    “是。”

    思铭这边进去,萧河就见兰延青扶着一醉酒之人出来。

    那人个子高,兰延青扶着倒是十分吃力,好不容易到了殿外,便吐的不行。

    萧河站在不远处细细一看,醉酒之人竟是高子瞻,下意识想走上前去,却又停在原地。

    只见兰延青拿高子瞻的衣袖擦了擦他的嘴巴,竟难得的没说些什么,甚至态度很好的给其顺背。

    高子瞻真的醉的不轻,脸色发红,眼睛却依旧有神。

    他盯着兰延青的脸看,忽然开口道:

    “延青,我父亲…想让我娶温皇后的侄女为妻,你……”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第33章  婚约

    温高两家在外人看来, 并无过多的走动。

    鲜少有人知晓高家与温家早在天武帝登基之前,便立有盟约。

    而对于世族而言,履行盟约最好的方式便是两族联姻。

    起初, 与温家的婚约是落在了高子瞻的姐姐高伊蕤身上。

    彼时高子瞻还年幼, 母亲离世后不久, 独断专行的父亲又很快迎娶了下一任妻室。

    新的主母年轻漂亮,与高子瞻想象中不同的是,她对两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很温柔。

    自那一刻起, 高子瞻知道,之后的高家, 他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无人可以庇佑。

    想要讨好他们的主母没有得到两个孩子的认可,她以为他们只是一时还无法接受新的母亲。

    直到某一天深夜,她被喝醉酒回到家的丈夫抓住头发按在地上抽打,惨叫声甚至传到了更远些的厢房。

    高子瞻睡在姐姐高伊蕤的怀抱中,听到哭喊声后睁开了眼。

    姐姐只是捂住了他的耳朵,小声哄道:

    “小询, 快睡吧。”

    直至他与姐姐再大一些, 高阳毅就没有再对他们动过手。

    最多的便是关禁闭,姐姐不想嫁给温琅泽的弟弟,高阳毅把她关到了屈服。

    尽管高子瞻日夜在外守着她,他仍旧无法克制内心的恐惧, 当他听不到姐姐的声音,室内死寂的连呼吸声也不可闻。

    若敢违背自己的父亲, 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倘若高伊蕤不屈服,高阳毅会真的把她活活饿死在里面。

    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

    但最终,高伊蕤也没能如高阳毅的愿, 嫁去温家。

    一次偶然的进宫,高伊蕤被天武帝看见,仅仅只是夸赞了她一句容貌“冰清玉洁似高山雪莲”,为讨皇帝欢心,高阳毅把她送进了宫。

    高子瞻以为,即便是从一个牢笼入了另一个牢笼,但只要能摆脱高家,即便身处深宫,也好过成为任人宰割的傀儡。

    但三年前的一个夏天,高阳毅撞见足以令高家蒙羞、全家掉脑袋的一幕。

    很快,不久之后便传来高伊蕤溺水身亡的消息。

    那时高子瞻才明白,原来只有死亡能真正的摆脱一切。

    也只有死亡,才能饶恕这一切。

    如今,魏家得势,温家式微,势必想要稳住根基,也才旧事重提。

    高子瞻也并非昔日无能为力的孩童了,他不愿娶,身为嫡长子,高阳毅一时半会还真拿他没办法。

    不过,一顿毒打是逃不了的。

    而今夜,在如此多的妃嫔之中,他一眼就瞧见了沈嫔,好似看见了当年正值年少的高伊蕤。

    是谁费尽心思寻找与高伊蕤貌似的女子,又是谁有那么大的权利把沈氏送到皇帝跟前。

    高子瞻喝多了,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情。

    他握住兰延青的手,第一次在喜欢之人的面前,情绪外泄。

    然而兰延青脸上闪过些许惊讶,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开一点嘛,我记得皇后娘娘的侄女虽没有阿鹤姐姐好看,但是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

    听到这番话,高子瞻止不住发笑,笑的直不起腰,又流下眼泪来。

    兰延青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很是不安。

    而萧河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高子瞻推开了兰延青的手,站起了身,眼底一片清明,脸上已然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刚刚于人前失态的,另有其人。

    抬眸的那一瞬他看见了萧河,两人隔空对视片刻,静默无言,随后高子瞻转身离去。

    只剩有些茫然的兰延青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至萧河走到他的跟前,他才后知后觉道:

    “阿鹤?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了?”

    “我真不知道高询又在发什么神经,我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兰延青没好气的在好友面前抱怨道,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但他偏偏又说不上来些什么。

    “也许子瞻心中并不想与温家联姻呢?”

    萧河微微叹气道:

    “储君之位久久不定,如今皆是多事之秋。”

    兰延青也并非不明白温家与高家联姻,只是为了对抗圣宠不断的魏家。

    只不过他心思单纯,并不善于算计筹谋,在朋友之间也未必能想到这么多。

    “即便是兰伯父,也要小心往来,说来也好久没去拜望他了。”

    萧河笑道:

    “等拜祖归来,定要去看望看望他。”

    萧河把话题引来,兰延青哪还会再惦记着心里的那点不愉快,当即答应个爽快。

    “好,一言为定!我父亲前些天还在我耳朵跟前念叨你呢!”

    ——————————

    萧河回去赴宴,时钊寒也就没有继续待在宫中的必要。

    他没带随从,身上除了一把竹笛,也并无任何武器可以防身。

    行至神武门,他的辇车就在不远处,时钊寒却缓缓停住了脚步。

    “二哥送了一路,分明是有话要说。”

    时钊寒声音淡淡,甚至不曾回头,却万分笃定身后之人的身份。

    时寻夜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弟弟,竟有这等本事。

    “躲在御花园草丛后的,是你与萧五郎吧?”

    虽是询问,但时寻夜分明已经心中了然。

    时钊寒转过身来,两人对视片刻,他才开口道:

    “二哥担心,我会将此事说出去?”

    听闻此言,时寻夜笑的颇为邪气。

    “那倒不会。”

    “即便你说出去又能如何,父皇何曾信过你?毕竟……”

    时寻夜抬眸,笑的意味不明:

    “你的生父究竟是谁,还未可知呢。”

    时钊寒面无表情,看向他的眼眸亦是极冷。

    “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他动了怒,时寻夜脸上的笑意更甚几分,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八月拜祖在即……四弟,想杀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因这不一般的身世,你连自己都顾不全,又怎会管我的事情。”

    时钊寒脸上未有神情,眉眼之间仍是自持冷漠。

    “倘若二哥想说的只有这些,我已心中明了。”

    时寻夜见他不为所动,脸上笑意便渐渐收敛,开口道:

    “高温两家有意结亲,即便魏家近来得势,又能再得意多久?”

    “大势已定,四弟怎不知该为自己多打算打算。”

    时寻夜本是瞧不上老四的性子与能耐,倘若不是自己的母亲一再从中告诫,时钊寒的身世非同一般,他这才来游说拉拢。

    而今夜所见,时钊寒明显是藏有余力。

    倘若拉拢不得,那么此人也万不能留了。

    “即便四弟你不考虑自己的前程,难道真的舍得萧五郎……”

    提起萧河的名字,时钊寒微垂的眼眸瞬间抬起,时寻夜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难道你真的舍得萧五郎去做五妹六妹的驸马?”

    时钊寒与赫连凛争抢一把萧河送出去的剑,而大打出手的事,已经闹到凌天都人尽皆知的地步。

    他本以为老四对萧五郎并无过多的情谊,现在想来传闻未必是真。

    而被他特意送去讨时钊寒欢心的韩家庶子,听说在老四的宫中久坐冷板凳,亦是想见老四一面都难。

    前些日子刚跑回来,恳求时寻夜的垂怜,为其指明一条生路。

    时寻夜瞧着他那漂亮的脸蛋,除去漂亮些,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没有赵维的文采与才干,提起“骨气”二字,时寻夜甚至都懒得将其与赵维相提并论,简直侮辱了枕边人。

    见时寻夜对自己兴致缺缺,韩辛移只能自荐,愿意成为二殿下的眼线,只要时钊寒眼中能有自己。

    如此一来,看旁人作茧自缚,时寻夜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他自己必然是不会屈尊说教,便将人丢给了自己的谋士洪信指点一二。

    等到忙完事后再问,洪信说给了韩家庶子几瓶特效药,用的好则有奇效。

    这些事时寻夜知道,却绝对不能对时钊寒提起其中的半个字。

    倘若韩辛移真的有本事破坏了时钊寒与萧河之间的关系,怎不为美事一桩呢?

    如今萧捷被封永毅侯,萧河身为萧百声的嫡子,等萧百声死后,仍旧世袭爵位。

    萧家之势,不可小觑,无论被哪位皇子拉拢在手,都是至关重要的筹码。

    静等片刻,时钊寒微微蹙眉道:

    “萧河不会娶两位公主中的任何一位。”

    时寻夜挑眉,“为何不能?”

    “至于为何,二哥心中比我更为清楚。”

    温家与高家,必不可能会让魏贵妃如愿以偿。

    时钊寒看向他的那一眼,意味深长:

    “二哥,阿鹤对于我而言,从来就不是软肋与累赘。”

    “你拿他作为拉拢我的筹码,事实上,他并非谁的附庸。”

    “倘若你能说服于他,那么……”

    时钊寒勾起唇角,淡淡道:

    “我亦在你的麾下。”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只留时寻夜僵在原地,神情复杂,久久未能回神。

    到底从何时起,萧河在时钊寒心中的分量如此之重。

    重到今时今日,他竟能说出这般话来。

    他愿放弃他所有的考量,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只为他萧河一人。

    第34章  拜祖

    凉爽几日之后, 六月悄然消逝。

    天凌的盛夏热气逼人,即便是快要临近考试,暮都府还是贴了告示出来。

    “今年未免热的太早了些, 难怪夫子们这就不要我们去上学了。”

    兰延青着一身轻薄的纱衣, 横躺在凉塌上, 手虽捧书籍,却一个字也没能看得进去。

    “已经嘱咐了小厨房,给你做了冰糕与酸奶酪, 吃过再温书吧。”

    兰延青不像萧河那般常年习武,运不了功, 也耐不住热,中午的饭菜也是没动几口。

    一听不用现在温书,刚刚还一脸恹色的兰延青顿时来了精神。

    “上次在你这吃了一碗冰酥酪,一碗下去真的一两个时辰都不热了呢。”

    “是哪位厨子做的?”兰延青嘴馋的很,“这人能不能送给我?我家的厨子你也随便挑一个去,个个都是烧菜的好手呢!”

    萧河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道:

    “那你也该是去找世子殿下要人。”

    兰延青呆了一下, “那冰酥酪是他送来的?”

    萧河轻点头, 这几日赫连凛也常来侯府,只不过很少与兰延青撞到一处。

    两人都不再提起那把剑,关系便又回到了从前那般,相处自然。

    但每每等赫连凛走后, 萧河对他的愧疚之感便更重几分。

    倘若不是他想提前为萧家谋算铺路,刚开始虽然只是无意接近, 但时间久了,这种无意也变成了有意。

    他所给予赫连凛的,换作是任何人都能给的起。

    他只是恰好在赫连凛最为落魄之时伸以援手, 恰好占到了最好的时机。

    赫连凛把他看的越重,他对赫连凛的愧疚也就越深。

    即便算不上算计,但也确实是有心利用。

    越是如此,在其他方面萧河对他的补偿也多了起来。

    白日里兰延青要来侯府温书,萧河便要提前为其备好功课。

    待到戌时,赫连凛便从小门入府,萧河与他相见与凉亭。

    萧河开始教他剑法。

    自那日于中堂输给了时钊寒,即便再次拿回了流霜剑,赫连凛也再未使用过。

    时钊寒的轻视与狂妄,他让赫连凛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拥有流霜剑。

    而当他想要凭借自身的力量拿回这把剑时,剑却出现在了萧河的手中。

    经过萧河之手,再次送回来的剑,它更深层次的击碎了赫连凛的自尊。

    时钊寒甚至连一个让其自证的机会都尽数剥夺,他让赫连凛无法面对已输的事实,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赫连凛拿到了这把剑,但也仅仅只是拿到了此剑。

    尽管宝剑易主,但最终的结局仍是被束以高阁。

    可见剑亦如此,难改其命,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

    时间流逝,转眼便来到了七月。

    结业考试在即,世家子弟们都不敢因旁的事分心。

    然而谁曾想,考试前夕竟传来韩家家主突发恶疾,不治而亡的消息。

    赶考的学子们有偶然间路过韩家门府,只听府内哭悲之声令人哀然。

    结业考试结束后的又几日,韩璨的头七刚过,便很快下了葬。

    而家主已死,韩夫人遣散了众多侍妾、奴才,只留一两个贴身的麽麽,带上几个孩子回了徐宜的老家。

    尽管韩璨死的有些蹊跷,但韩夫人觉得人死如灯灭,更何况凌天都的水如此之深。

    她的夫君刚被天武帝罢了官职,紧接着又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倘若真的有人要对付他们一家,防又怎能防的过来。

    眼下几个孩子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等到萧河再经过韩府,韩府的大门上已落了厚重的锁,余灰使浮沤钉蒙尘而暗淡无光。

    谁曾想从前的韩府,也是凌天都有名的高门大户。

    萧河于门前驻停许久,赫连凛静立于其右,片刻的沉默后,便听萧河轻声道:

    “荣华易逝,富贵难长久。”

    “宁求喜与乐,未曾封王侯。”

    ————————————————

    结业成绩的告示是与拜祖的成册一同出来的。

    萧河更要快兰延青一步,提前拿到了拜祖的成册,那么结业的成绩也用不着再去看了。

    等到兰延青再兴致冲冲的跑来道喜,未时刚过。

    拜祖的成册还未送去兰府,但想来已是八/九不离十。

    兰延青光顾着开心,直到萧河提起来,他才发现已经好久没见到高子瞻了。

    只有考试那一日,他匆匆瞥见了高子瞻一眼,瞧着面色很冷,大家又都赶着考试,也就没有上前再去交谈。

    如今考试结束,在这之前与之后,高子瞻都宛如凭空消失了般,见不到人影。

    见兰延青对高子瞻的家事了解的甚少,便有心提醒道:

    “子瞻拒了温家的婚事,估计这些天…怕是有些罪受的。”

    听到此话,兰延青愣住了。

    “他、他胆子竟如此大?我听闻高伯父怕是脾气不太好吧?”

    萧河轻叹道:

    “高家家训很严,此事怕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既然子瞻敢出面拒绝了温家的联姻,那么无论如何高家也要给温家一个交代。”

    他见兰延青如此反应,便已经心下了然。

    萧河即便想帮高子瞻一把,但此事也要两情相悦才行,外人再如何也只是推波助澜,掀不起什么浪花。

    “眼下离拜祖还有些时日,我前些天才去瞧过,子瞻身上光是鞭伤看着已经很严重了,更何况还不清楚他的父亲有没有给他关禁闭。”

    “我碍着身份,倒不好走动频繁,倘若你能多去探望照顾一二,想来拜祖一事,子瞻还是能参加的。”

    “拜祖都参加不了?!”

    兰延青一听当即跳了起来,不无担心道:

    “这么严重的么?”

    萧河虽有夸大事实,但高子瞻身上的伤到是真的不轻。

    而且看其后背,旧疤痕叠加着新疤痕,密密麻麻看着倒是十分触目惊心。

    想来在其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已经落下了。

    而他为了兰延青拒了婚事,吃了不少苦头,那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萧河心中不得不叹气一声,道一句情字何解呀。

    兰延青走后,萧河才让思铭将拜祖成册拿过来。

    成册之上,大多为祝词,只有最后几行写有重要信文字。

    因是拜祖一事非同小可,事关皇嗣之安危,成册更是属于皇室机密文件。

    其上有出发的时间与所经过各地的路线,三天两夜最终抵达佛洛边界,由东南口再进入圣祖山。

    因是今年拜祖的皇子里,只有四皇子时钊寒与七皇子时允钰两人,而同行的世家子弟们也就被分为两批。

    一批跟随四皇子于七月初六巳时入山,另一批则跟随七皇子于七月初八午时入山。

    因是只有两位皇子,想要避开时钊寒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尽管再不想与时钊寒同处,但他确实是七月初六入山的那一批。

    萧河仔细研究过成册之上所抵达佛洛边界的路线,其实并不算复杂,甚至没有绕开多少路。

    再加上一路上都有皇帝的御林军护送,倒也没什么人敢在路上动手。

    可一旦抵达佛洛边界,御林军便会即刻返程,不会逗留片刻。

    圣祖山有八个入口,其中四个只有山上的白袍祭祀知晓。

    皇室子弟只能由告知的入口进入,走错入口倘若没有祭祀的接应,也只能在山中等死。

    圣祖山之大,即便经过上百年的岁月,亦无人可以将其全部摸索。

    它常年笼罩在巨大的雾霭之下,不见光日,而林中多蛇虫怪鸟,寒冷潮湿,是以寻常的兽类无法生存。

    曾有传闻,山体之下乃囚有巨龙,当年开国圣祖被敌军围剿,无奈之下被迫进入此山。

    因巨龙显灵,助其良多,这才一统七国,建立天凌王朝。

    圣祖死后,亦被葬在此山之中,由巨龙亲自看守□□,待他转世之灵来到此山,有朝一日重回人间。

    虽然传闻大多都被神化,信者也少之又少,但只有亲自进入过此山的人,才能明白此山的诡异之处。

    往年不信其闻,执意要走其他入口的世家子不是没有,但到最后竟连一具尸体都找寻不到。

    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即便乖乖听话按照指定的入口进了山,也有好长一段山路要走。

    直至抵达白袍祭祀所能接应的第一个祭坛口,他们才算真正的安全。

    白袍祭祀会带他们进入圣山山脉,而非成册之上的人是进不去半步的。

    萧河对这些驻山的白袍祭祀忌惮颇深,他一度怀疑这些祭祀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活人。

    他们不能说话,身体亦没有常人的温度,肌肤也呈现出死寂的灰白色。

    但他们能听懂人话,且认识每一个由此上山的人。

    萧河将成册点燃,直至燃成灰烬后,他才似有感应般抬头看去。

    一只白头黑羽的猎隼正拍拍翅膀,眼睛有神,伸着脖子好奇的看向萧河。

    萧河下意识招招手,轻声唤道:“过来。”

    海渊不为所动,转了转眼睛。

    上一世,海渊很是喜欢萧河,萧河也时常喂肉给它吃,但这一世怕是没有这个缘分了。

    萧河心中如是这般想,正要收回手,谁知海渊竟拍拍翅膀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萧河有些惊讶,情不自禁的露出一抹笑来。

    “你呀,小机灵鬼。”

    第35章  嚣张

    海渊日渐与萧河熟悉, 也就不总是躲在树杈上观察他。

    四下无人之时,海渊常常落在萧河的肩膀上,与他亲昵。

    有些时候, 海渊还在外捕些猎物回来, 偷偷放在萧河的门口。

    前些日子是只体型不小的野鸡, 萧河让思铭拿去厨房剁成小块,还是进了海渊的肚子。

    昨夜,萧河于庭院舞剑, 海渊姗姗来迟,嘴里携有一物。

    它落于萧河手臂之上, 将那物递至萧河的掌心,才发现竟是一小株桔梗。

    纯白的花瓣开的甚是娇嫩细腻,清新的香味中夹杂着一缕泥土的腥气。

    在这静谧的夜晚,萧河于一朵花上细嗅浮生。

    这并非海渊送给他的第一支花,但确实是今生的第一支。

    萧河收起剑,亲自取来一只细长的瓷瓶,放了些水, 将那株桔梗插了起来。

    再回头看, 海渊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此时,月圆明净如玉盘,月光柔和,倾泄似轻纱。

    海渊乘着夜风, 披上月笼的纱衣,身姿轻盈, 很快便落入一户人家。

    站在阁楼之上的那人身形修长,伸出白皙的手指来,海渊便欢喜的上前蹭了又蹭。

    “他喜欢么?”

    无人回答, 响起的只有海渊雀跃的鸣叫声。

    八月朝圣之前,萧河又去高家探望了一次高子瞻。

    因是兰延青常来,怕外人看出些许端倪,高阳毅便没有再一直关着他了。

    高子瞻身上的伤经过大半个月的静养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这段时间兰延青照顾的也算仔细。

    萧河见到他的时候,高子瞻双目有神,唇色红润,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与萧河一样,都是八月初六随同四皇子时钊寒一起入山。

    提起拜祖一事,高子瞻的神情明显郑重了许多。

    历年来,死于圣山脚下的皇子皇孙、乃至世族子弟,不计其数。

    少数死于意外与烧杀抢掠的流寇手中,而大多数则死于早有预谋的突袭。

    通过佛洛边界进入圣山,同行之人甚至不得超过十二人。

    这也就意味着倘若有人提前埋伏于山脚,在众人赶到祭坛之前动手,他们亦是防不胜防。

    “圣山诡异之处甚多,而四皇子的身份至今存疑…登山之路不会太平。”

    高子瞻起身为萧河倒茶,“死于圣山之人,尸体本就无所寻觅,即便是皇室子孙死于山上,哪怕是皇帝,也只会道一句顺承天意,更何况我们。”

    有传闻说非皇室血脉的皇子,不仅登不上圣山,还会死于山中。

    是以每至皇子成年,按照祖上的规定,于八月登山拜祖。

    只有拜过祖宗回来后的皇子,才有皇室正统的继承权。

    而那些死于山上的皇嗣,不仅会被皇室除名,连带着他们的母妃乃至母族,都会被皇帝所厌弃。

    “登山之路会有白袍祭祀接应,想来也不会过于惊险。”

    萧河轻轻吹动漂浮的茶叶,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子瞻却抬头看向他,忽而出声道:

    “你信时钊寒乃天武帝亲生子?”

    尽管传闻再离奇盲信,但以往死于圣山之上的皇子,都在死后不久被证实其母私通之名,而株连九族。

    是以历代上位的皇帝,宁愿错杀也要信其事,只为确保时家血脉的纯正与延续。

    面对高子瞻的旁敲侧击,萧河抬眸,声音显得倒是很平静:

    “关于四皇子的身世,高兄应比我更清楚些吧。”

    听闻此言,高子瞻止不住皱眉,不知从何时起,萧河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过往的痕迹了。

    “不错,当年我的父亲随天武帝平定先太子谋逆之乱,太子妃云殊死后,紧接着云相被抄家下狱,翌日于魁梧场斩首示众。”

    “因云相一案影响深重,听我父亲说,是萧北侯亲自动的手。”

    话音刚落,屋外有风涌起,吹动涟漪。

    直至茶凉,萧河才开口道:

    “不错。”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这也是为何他无比确定上一世的时钊寒从未对他动过情的原因。

    太子妃云殊乃是假死,天武帝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哥哥,又将云殊囚于深宫之中。

    而在那之后不久,云殊怀有身孕,顺利诞下一子。

    那个孩子,便是时钊寒。

    上一世的时钊寒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亦是天武帝的同谋。

    时钊寒又怎能不杀之而后快,即便那时他已起势,却绝无远赴边疆救萧百声的可能。

    “他本就是时家的血脉,即便不是当今圣上的儿子又如何。”

    萧河将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弥漫开来。

    “只要他是时家的子嗣,圣山的白袍祭祀就会力保周全。”

    临近出发的前一夜,海渊如寻常那般,不知从何处叼来一株鲜艳欲滴的玫瑰,放在萧河的窗台上。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其中的不对。

    海渊聪明,但也只是一只鸟,分辨不出花与花之间的不同。

    而它每次送来的花枝,分明就是有人精心挑选过的。

    “下次别来了。”

    萧河没有收下那朵玫瑰,关上了窗户,海渊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停留了许久。

    待到第二日,御林军的马车准时出现在了侯府门口,来接应他的是三哥昔日的同僚,程孝程副统领。

    两人简单寒暄了两句,按照规定还要顺着路线去接成册名单上的其他人。

    萧河刚上马车,后方便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

    “且慢!”

    萧河听闻此声,连忙掀起窗帘向后看去。

    只见赫连凛身着黑红相间的小褂,发辫只来得及扎起一束,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食盒和一个小小的包裹。冲萧河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齿来。

    他将这些东西都交给了萧家的随从,又示意萧河不必下车,朗声道:

    “这些都是巧巧连夜做好的糕点,留你在路上吃免得挨饿,小包袱里是我给你备的一些草药和解毒散热的药丸。”

    “听说圣山多蛇虫,你出门在外可要多留意自己的安全。”

    这一番叮嘱,算上老夫人与大哥二哥的,已经是第四遍了。

    萧河忍不住笑道:

    “我都知道了,到了圣山如若大祭祀同意,你我书信沟通。”

    赫连凛一听,顿时眼睛亮起:

    “真的吗?你一定要记得写信给我!”

    萧河点点头答应,又说道:

    “我不在京都,你也要用功学武,我已经和大哥说过了,每月十五,他会在老地方指导你的剑术,直至我回来。”

    “大哥比我严厉许多,你定要多加努力。”

    赫连凛听罢,脸上的笑这便挂不住了,强颜欢笑道:

    “等你回来不行吗?”

    萧河只是笑笑,“再见了,世子殿下。”

    说罢,放下窗帘,马车很快便驶出很远。

    正巧,李怀慈上街买吃食,看见了这一幕。

    他将两块馍塞进怀里,没有过多逗留,转身就走。

    到了帝子宫的宫门口,护送时钊寒的御林军已经在那处侯着了,益惟见他来便也远远的朝他招手。

    雀宁坐于马车一侧,笑嘻嘻的伸手讨要吃食。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李怀慈无视道:

    “没买你的份。”

    雀宁不饿,就是嘴馋,他硬要,李怀慈只好分他一半。

    雀宁这才允他上了马车,时钊寒正端坐于车内,闭目养神。

    李怀慈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道:

    “刚刚去买早饭,在萧府跟前看见了南世子。”

    此言一出,时钊寒瞬间睁开了眼,寒声道:

    “他留宿萧府了?”

    李怀慈一愣,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会想到留宿那方面去。

    “不是,赫连凛来送萧少爷,提了不少东西。”

    听见赫连凛并非留宿,时钊寒的神色才缓和许多,冷笑道:

    “他倒是竭力讨好。”

    此时,雀宁在外面吃完了饼,微微掀开帘子,问道:

    “殿下,林统领问您是否可以出发了?”

    见时钊寒点头,这才抬手示意,马车驶动,雀宁又问:

    “殿下,可是昨日您挑的花萧少爷不喜欢?我瞧着海渊回来情绪有些低落。”

    即使知晓是个什么情况,雀宁又怎敢说出“被拒”两个字,只好挑着一些挨着边的。

    听闻此言,李怀慈下意识看向时钊寒,刚刚还嘲笑南世子——竭力讨好,原来殿下您也没少做这事啊。

    时钊寒抬眸瞥了一眼李怀慈,他没觉得自己讨好喜欢之人有何丢脸之处。

    李怀慈只好施施然的挪开眼,便听时钊寒淡声道:

    “他不是不喜欢那花,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前往圣山的路途遥远,为了不误抵达佛洛边界的时辰,于驿站停留消息的时间较短。

    往往只是吃一顿便饭,喂饱马匹,再补上物资便接着上路了。

    此次随同四皇子时钊寒的世家子弟,除萧河与高子瞻之外,还有其余三人。

    魏潮臣魏将军之次子,魏流云。

    户部侍郎上官华之嫡长子,上官修远。

    以及工部尚书李资之子,李伯山。

    其中,上官修远与这二人关系都还不错,无聊之时也同乘马车互相闲聊解闷。

    而这三人,与高子瞻、萧河二人,都交情浅淡。

    一路奔波,终于于初五申时到达佛洛边界附近的一处小镇,他们将在此处歇息一晚,第二日中午入界。

    萧河实在是坐不住,趁着御林军入镇四处排查之际,下了马车活动筋骨。

    这才瞧见远处炊烟袅袅,外出做生意的镇民们便陆续披着霞衣神色匆匆,脚步健快的赶回家去。

    谁家的儿童眼尖若是瞧见,便笑嘻嘻的奔走相迎。

    包了镇上最大的客栈落脚,御林军只留一支队伍驻守客栈,其余军队皆镇守于三公里外。

    待到第二日,将他们送至佛洛边界,御林军与其余不能上山的各家随从们,便会立即返程。

    思铭将随行要用的东西都带上,先上楼收拾房间去了。

    待到酉时三刻,萧河小睡了一会儿刚醒,思铭便敲门进来问道:

    “五爷,该用膳了,我给您端上来还是?”

    萧河起身穿衣,“子瞻呢,可有用膳?”

    “回爷的话,高公子房门那边还没听到动静,楼下也只有上官公子与李公子在用晚膳。”

    萧河点点头,“那就楼下吃吧…对了,我记得世子给的那几盒糕点还有不少?”

    思铭答道:

    “是的,还有四盒未曾动过呢。”

    “那你留一盒,其余的给公子们分分去。”

    “是。”

    赫连凛带来的糕点太多,有些也并非巧巧亲手做的,而是赫连凛按照萧河的喜好特意去各大铺子买的。

    萧河一人吃不完,倒不如与众人分分,也不算糟践赫连凛的一片心意。

    收拾妥当之后,萧河刚要下楼,恰巧遇到刚刚开门出来的高子瞻,神色恹恹,像是没怎么睡好的样子。

    高子瞻懒得下楼,便唤人将晚膳送上来,又要了一壶清酒,看向萧河道:

    “一起?”

    萧河正欲点头,忽闻楼下响起李伯山的声音。

    “你家公子如今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听说四殿下还为了你家公子的一把剑,而与南世子大打出手,全然不顾皇室宗亲的脸面。”

    “可见他萧青鹤在这京都,即便是皇子,也是极力讨好无所不用。”

    李伯山脸上虽是笑,可嘲讽之意渐浓,还嫌不够继续说道:

    “要是这以后再娶上两位公主中的一位,成了驸马,那岂不是更了不得了?”

    “这东西既然是世子殿下亲手为萧青鹤做的,我李伯山可消受不起。”

    思铭自然是听不得他这般羞辱自家主子,便微微一笑反击道:

    “李公子能有如此自知之明,虽比不上我主儿万分之一,也算胜人无数了。”

    李伯山听到这话,当即面色涨的通红拍桌而起,指着思铭的鼻子厉声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评头论足起我来了?信不信我当即叫人把你处置了!”

    此时,上官修远有些坐不住了,思铭乃是萧家家仆,怎可能说处置就处置了,连忙劝慰道:

    “好了好了,李兄莫要生气。”

    “你与一个奴才置什么气?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的。”

    李伯山本就看不惯萧河作风,木兰围场救护有功不说,如今萧捷立功更是赚足了风头,就连魏贵妃都有意选萧河做驸马。

    这让李伯山怎能不心生妒忌,只是平日里父兄一再告诫,这才稍微收敛一些,私下不怎么发言。

    但今日恰巧萧河让思铭送点心来,李伯山便觉得萧河是故意为之,瞧不上他们,才将吃不完的糕点送来给他们吃。

    他们若是吃了,还得感恩戴德的说他的好来。

    倘若不吃,便是不识好歹。

    越是这样想,李伯山心中的怒火便烧的越旺。

    即便是上官修远在一旁好言相劝,也仍旧止不住。

    “呸!下贱的骨头也只配给萧家当条看门狗!”

    “要不是依仗着萧青鹤,你敢这般和我说话?”

    李伯山心中恨极,这便抬手要打,谁知手还没落下去,就被来人给挡下了。

    只见时钊寒面无表情的站在他的跟前,眼眸寒冷至极,他手腕的骨头都快要被其捏碎了。

    李伯山痛的满头冷汗,表情扭曲,哀叫连连。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松手啊!”

    时钊寒这才松手,李伯山抱着那半只手臂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我竟不知,李大人在家就是这般教导其子的?”

    时钊寒开口淡淡,说出来的话却吓的李伯山魂都飞了一半。

    脸色骤白,跪地求饶道:

    “殿下饶命,是我出言不逊,鬼迷了心窍!我这就去向萧兄赔不是,恳求您不要将此事告于家父!”

    时钊寒没作答,只是轻瞥了一眼在其右侧的上官修远。

    一瞬间,上官修远冒了一身的冷汗,将头低的更低些,唯恐此事牵连到自己,哪还敢再为他求情。

    “果然饭吃多了,这人就会胡言乱语。”

    时钊寒冷声道:

    “明早的吃食,我看也不必再送了。”

    有了四皇子时钊寒的发话,那么李伯山即便再难捱饥饿,没有允许也无人敢送吃食于他。

    既然萧河送的糕点他不屑一顾,那就便饿着好了。

    时钊寒冷冷瞥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直至人走了有一会儿,李伯山才抬起头,上官修远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道:

    “没事吧?你今日怎的!怎的能如此胡言乱语?”

    “这好在是千里之外,要是在京都被旁人听了去,你还活不活了?”

    此时的李伯山面如土灰,自嘲一笑:

    “他所依仗着萧家,倘若萧家有朝一日——”

    上官修远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心跳的不行:”你可别说了!”

    李伯山摇摇头,保证不会再说了,上官修远这才松了手。

    风水轮流转,总有你萧家靠不住的时候,李伯山心中恨道。

    萧河于楼上听的一清二楚,直至时钊寒往楼上走,他才进了高子瞻的房间。

    “不过跳梁小丑,别往心里去。”高子瞻说道。

    萧河摇摇头,他倒不会因这点事而心中不悦。

    树大招风,有人看似表面奉承巴结,背地里未必能言行一致。

    忍不住的尚且如此言论,更何况那些能忍的住的,又该是如何心性。

    所以上一世的萧家,墙倒众人推,昔日的恩情又算得了什么。

    饮尽杯中之酒,萧河再为自己续上。

    第36章  白雾

    翌日清晨, 于辰时出发,未乘辇车,众人皆着黑色便衣, 徒步行至佛洛边界。

    御林军形成四方铁围, 密不通风的护着其内的十二人。

    除皇子与其余五名世家子之外, 每人身边又各带一位亲信,陪同上山。

    因圣山常年被大雾所笼罩,能见的范围本就低。

    人越多走动的越多, 空气也随之流动,白雾久聚不散, 甚至难以看清脚下的道路。

    圣山边界温度已经比外界要低上许多,倘若被困其中,即便没有野兽伏击,也会被活生生冻死。

    是以御林军的军队无法进山,将他们送至山脚,待四皇子时钊寒按下手印,便即可返程。

    军队撤走之后, 只余他们十二人。

    萧河于高处向下眺望, 佛洛边界本就是断崖险峭之地,入口之处立一块玄黑无字石碑,足足有三米之高。

    石碑之后通往深处的幽径,此为上山的唯一一条小路。

    此刻巳时将过未过, 上来的路炙阳高照,而过了佛洛边界, 却望不见一点光亮。

    偌大的旷野更是寂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身旁之人微弱的呼吸声。

    “是不是可以…上山了?”

    李伯山神情略有不安,右手按了按空荡荡的肚子。

    他未用过早膳, 又徒步行走了近半个时辰,生怕发出声音丢了面子。

    萧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尖的注意到他衣服的袖口上绣有一圈暗金色花纹。

    虽与一旁站着的陪同侍从身形一般无二,但衣服上还是能看出点不同。

    也不知是为了彰显身份,还是因为其他些缘由,李伯山并未像他们那样,与同行的侍从一样打扮。

    这一路走来,上官修远在其侧,魏流云跟其后,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只是他们也怕李伯山不领情面,也就都未曾提起衣着的不妥。

    能跟随他们上山的随从,必然都是家中从小栽培的家仆或是签了卖身契的死士。

    倘若山上遭遇埋伏,他们穿着打扮、乃至身形都与主子一般无二,本就做好了随时替死的准备。

    但敢在圣山之上动手杀人的,也只能是抱着此去必死之心、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死士。

    而这些人往往为了完成任务,宁愿错杀,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相像的人。

    萧河收回目光,恰好又与时钊寒的视线碰撞。

    他分明有话想说,萧河却很快错开了眼。

    时钊寒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便消失不见,淡声道:

    “上山吧。”

    顺着幽径往里走不过才三百米的距离,四周树木变得高耸不见天日。

    站在其下的人,只觉得心中沉闷,彷佛要喘不上气来。

    又复走两百米,便见数米开外白雾霭霭,周遭阴冷无比,连虫鸣声都弱不可闻。

    一行人等无人说话,奴仆在前,主子在后,走的万分小心,不敢有所偏离。

    只有走在最后的李伯山,实在是觉得周遭寂静的压抑,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前头魏流云的衣袖。

    “魏兄,你们走慢些,我——”

    他话还没说完,眨眼间一枚薄如蝉翼的飞刀瞬间划开了他的喉咙,没入远处的树干足有三分。

    与此同时,魏流云只觉得后背一热,来不及回头,他身旁的家仆动作迅速无比的将其脑袋按了下去。

    一枚飞镖堪堪擦过,于这寂静的林中响起一道惊呼,瞬间激起千层浪。

    “三爷!三爷您醒醒啊!”

    李伯山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李家的家仆抱着他的尸体,面如死灰。

    主子死,他必然也活不成了。

    然而没人再能顾得上尸体未凉的李伯山,树林之中忽然多了数道漆黑的影子,手中都持有利器。

    想来在这条必经之路,已经埋伏多时。

    “甩开就行,雾要来了。”

    萧河与思铭背抵着背,将四周的动向尽收眼底。

    那些影子移动迅速,但不远处的迷雾也因这不小的动静开始逼近。

    这些杀手身手不俗,思铭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但只要拖些时间,迷雾之中视线不明,只能听声辨位,亦有逃脱的机会。

    话刚说完,那些影子便冲至脸前,速度极快。

    萧河轻松接下一刀,反手亮剑将其击退半米有余。

    那人蒙着面,眼睛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显然他并不清楚萧河的底细,但他一抬手,又有两人围了上来。

    被团团围住的萧河脸上未起波澜,趁着雾气尚未弥漫至脚底,抽空看了一眼其他人的处境。

    此时走在最前的时钊寒已经被白雾所吞没,看不清身形。

    紧随其后的高子瞻会武,只有一人杀至跟前,又有家仆挡于前,勉强脱身。

    而上官修远与魏流云更为默契,两人各守一方,两名家仆亦是高手,一攻一守竟没令那些影子找到机会。

    收回视线,萧河利索的抹掉一人的脖子,反手挡刀于胸前。

    此时白雾弥漫,思铭冲了过来,替他暂且拖住两人。

    “爷,您得先走了!”

    白雾挡住了前往祭坛的路,再迟一些怕是走不成了。

    萧河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所能看见的范围不过五米左右,其余人全被隐在雾中,迷迷糊糊看的并不真切。

    然而白雾比他想象中弥漫的更快,没走出几步,萧河便迷失了方向。

    回头再看思铭,哪还有他的身影。

    耳边刀剑碰撞声也渐行渐远,很快便归于一片寂静。

    萧河摸索着向前走了一会儿,凭着直觉应是没有偏离大致方向。

    只是不清楚那些影子有没有走远,也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白雾久久不散,萧河不敢再走,一旦在圣山之上迷失,没有人能找到他。

    只能堪堪停在原地,静等白雾散去。

    谁知这时,雾中忽然亮起一束幽幽明火,离他不过三米远。

    萧河呼吸一屏,小心翼翼的向后退去。

    那人耳力过人,很快便发现了他的动静。

    “在这里!”

    一声惊喝,四周亮起更多的明火,他们朝萧河所在的方向快速围了过来。

    萧河见无路可去,抬头咬咬牙就着最近的一棵树,快速攀爬而上。

    等上了树,他才察觉到异常寒冷的温度。

    此时树下的那些影子没能找到他,仍旧不肯离去。

    萧河听见为首之人发话问道:

    “你不是看见了萧家那小子了吗?现在人呢?”

    “我、我是听到这个方向有人,当时离我很近!”

    “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萧河听出这声音,就是最初发现了他的那人。

    这些人,为什么还会在找他?

    难道其他人都已遇害了不成?

    想到这,萧河又顿时觉得有些不对。

    当时雾起,伸手不见五指,尚且分不清谁是谁,又都身穿相同颜色的衣裳。

    直到思铭将人引走前喊的那一句,才让他们真正分辨出了目标人选。

    从一开始,他们想要杀的人就是萧河。

    而李伯山,不过是时运不济、用来障眼法的倒霉蛋而已。

    待到那些影子走后,萧河又在树上呆了快有一刻钟的时间,确定他们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之后才下树。

    此时雾气已经淡薄了许多,再过不久也就能看清四周的道路。

    但萧河却不能再呆在原地,甚至也无法再回通往祭坛的必经之路。

    既然影子想要杀他,必然会守株待兔。

    他只能暂且先避开这些人,等到时钊寒或是高子瞻见到白袍祭祀,派人来寻,尚且还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不知道思铭,此刻是否安全。

    早知今日会与上一世有所不同,他就不该将思铭带在身侧。

    看来,他重生之后所做的一些事,并非完全没有影响,只是影响深浅的问题。

    想明白这一点,萧河慢慢朝深处走去。

    他边走边做标记,但也不敢做的太过明显,以免那些寻他的影子瞧见,顺着痕迹就摸了过来。

    直至走到一处空旷的树洞前,萧河留下最后一枚标记,准备先在此处休息。

    树洞里面漆黑一片,萧河不敢贸然钻进去。

    圣山之上不怕猛兽,却怕防不甚防的剧毒蛇虫。

    萧河挑了一颗足够粗壮的大树,爬至高处准备在上面歇息片刻。

    树上潮湿阴冷,萧河只能勉强靠着抱臂养神。

    眯了没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呼唤的声音。

    萧河下意识睁眼,仔细辨别,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在不断走动。

    直至走的很近,他才察觉这声音莫名的熟悉,来人竟是时钊寒。

    萧河刚翻身下树,但心下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萧河?阿鹤你在哪里?”

    此时那声音又再次响起,越逼越近。

    萧河将身形完全藏于树干之后,手按在剑鞘之上。

    时钊寒从来不会唤他为萧河,但这又确实是时钊寒的声音。

    待那人走至近处,萧河这才看清,来人身着黑衣,却并未蒙面。

    手持蛇骨鞭,脚步声极轻,正在树洞前查看萧河此前不久留下的标记,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来。

    他再次开口,仍旧是时钊寒的声音,只是腔调莫名的诡异:

    “萧河,我已经看见你了。”

    第37章  中毒

    周遭有搏杀过的痕迹。

    树木之上的剑痕深而狠厉, 地上落了不知是谁的血迹,蜿蜒曲折的没入森林的更深处。

    沿着血迹又走数十米,这便看见一具身穿黑衣的尸体被吊死在一棵三人环抱的大树树枝上。

    时钊寒微微驻足, 抬头看去, 那名影子未蒙其面, 而吊死他的绳索正是他的蛇骨鞭。

    尖利的蛇骨尽数没入他的脖子,几乎要将其折断,而大量的鲜血顺着躯干流淌到了地面, 汇聚成一个不小的血泊。

    尸体的死相尤为惨烈,几乎不难猜出他被吊在此处, 临死之前激烈的挣扎过。

    但越是挣扎,蛇骨刺入的越深,只能在其上慢慢等死。

    时钊寒收回目光,脸上未有神情,身后有风晃动了树叶,发出些许声响。

    时钊寒并未回头,直至剑尖抵住了他的腰身。

    他才轻声唤一句:

    “阿鹤。”

    身后之人虽没应, 却拿开了抵在后腰上的剑。

    “你怎么知道是我。”响起的声音嘶哑难听。

    时钊寒转过身来, 这才看见萧河发白的脸,以及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血痕。

    被蛇骨鞭狠狠勒过之后,本就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圈发紫发黑的血痕。

    虽伤的不重,但只要再勒深哪怕半寸, 站在此处与他说话的人就不是萧河了。

    时钊寒目光沉沉的落在那处伤痕上,心脏止不住的收紧。

    萧河见他脸色不对, 只能开口道:

    “此人擅于模仿他人的声音,以此诱敌。”

    “缠斗之中被其算计,我也趁机挑断了他的手筋, 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伤的不重。”

    时钊寒抬头看他,浅淡的眼眸浮有情绪。

    “不重?声音都变了也说不重?”

    萧河面露些许尴尬,掩饰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时钊寒并未回答,而是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递给了萧河。

    “先穿上,离开再说。”

    萧河的衣服早在打斗之中被挑破,山上阴冷,呆的时间长了,他的小脸被冻的几乎没有血色。

    萧河愣了一下,还是道了一声谢后伸手接过。

    时钊寒的外衣上有股很淡的幽香,其上的体温尚未散去,萧河穿上才觉得缓和了一些。

    离开此处后,时钊寒才开口道:

    “白雾之中,我与他们走散,这一路上除了杀了几个刺客之外,也并未见到其他人。”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萧河皱眉。

    时钊寒看向他,犹豫了片刻才道:

    “北境有一种奇香,名为不离,涂抹此香,虽远能寻。”

    听到这,萧河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他便明白过来。

    他在凌天都不曾与时钊寒有过正面交集,也就不可能让其有机会在他的身上留有香粉。

    除非,他早在海渊叼来的花枝上就已经动了手脚。

    想通这一点,萧河很难再沉住气。

    “时钊寒,你算计于我?”

    “这些刺客,是你一早就预料到的,还是你本就要借刀杀人,另有图谋?”

    面对质疑,时钊寒微微皱起眉。

    “你觉得我是在算计你?”

    “在这世上,即便我会害任何人,都未曾想过要害你。”

    “你亦知道储君未立,温魏相争,身为皇嗣,我只怕因此而牵连到你,有所预料而设防,你却…”

    “觉得我算计于你?”

    时钊寒神情黯淡,眼眸闪过一丝受伤。

    这番话说完,萧河唯有沉默。

    也许,是他真的错怪了他。

    他们于白雾中走失,倘若无人来寻带他走出去,过不了多久他只会冻死在这荒山之中。

    萧河自然期盼着有人能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来找他的人不是思铭,也不是高子瞻,而是时钊寒。

    只要是时钊寒,他就不得不多想。

    他想起十三岁那年于虎头山上走失的那一夜,也是迷失在了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森林。

    寒冷、饥饿,甚至有野兽追寻着气味而来,与如今的处境没什么不同。

    他盼望着姜淮从天而降,但冒着风雪赶来的人是时钊寒。

    自此,他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心甘情愿的钻入圈套之中,被冷漠、被利用,直至战死沙场,对他又何曾有过恨。

    可如今,他不再相信时钊寒,也更不会相信他所说的喜欢与爱。

    无论时钊寒再怎么做,现在的萧河只能感受到无尽的恐慌与担忧。

    他不得不去想,这是否会是一场利用,又或是新的博取怜悯的戏码。

    他只能想起上一世,父母兄弟的惨死,想起时钊寒利用萧家时那淡漠的眉眼。

    萧河的沉默,无疑是一拳重击,狠狠的砸在了时钊寒的脸上,砸的他有几分眩晕。

    他看着萧河,即便是久覆其上的面具,也终于开始出现破裂的细纹。

    “你…你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利用萧家的权势,对吗?”

    萧河并未否认,他垂下眼眸,声音平静:

    “你本可以不用做这些。”

    时钊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信我。”

    萧河没有停留,向前走去。

    “覆水难收,你我都该往前看了。”

    ————————

    山上树木高耸,遮天蔽日,看不见太阳,也就难以分辨时辰。

    直至走到一处溪流边上,两人才暂且停下歇息。

    时钊寒用干净的树叶在溪边舀起一些水,浅尝一口,并无异味,甚至有些甘甜。

    待到确定没有问题,才舀的多些递至萧河的唇边。

    萧河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一点,溪水很凉,他们却只能以此充饥。

    这片森林生长的乔木大多诡异,所结的果子根茎都有剧毒,不能食用。

    两人所坐的地方,也都提前撒过驱虫的药粉,隔着衣物才坐下。

    “你可知此次埋伏我们的刺客,受何人指使?”

    萧河靠坐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因脖子上的勒伤伤及喉咙,说话颇为吃力。

    他心中有所想法,却并没有直说,只是问起时钊寒来。

    “温家、高家、天武帝,都有可能动手。”

    时钊寒垂着眼眸,神色淡然,将自己的衣袍撕下一长条。

    萧河对他的这个回答有些诧异,睁开了眼。

    这才看到时钊寒将身上带着的唯一一瓶创伤药,涂抹在了布条之上。

    “高家和天武帝,又有什么理由对我们动手?”

    时钊寒不急于回答,他把上好药的布条递至萧河的跟前。

    萧河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他将布条缠在伤口上,但手上的动作却并不怎么利索。

    时钊寒一直看着他,萧河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时钊寒忽然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萧河心里一惊,下意识要拒绝,时钊寒却只是停在了恰好的距离。

    他怎能感受不到萧河本能的抗拒与不喜欢,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勉强萧河,只是把药涂在布条之上。

    但即便如此,萧河对他的防备之心仍旧如此之重。

    重到他与他之间,永远存有一层看不着摸不着的隔阂。

    “你右手受伤,为什么不说?”

    时钊寒紧蹙眉头,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做萧河不喜欢的事情,哪怕他有多难过。

    萧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与那名影子打斗之中,那是徒手抓蛇骨鞭而留下的豁口。

    他自己有做简单的包扎,已经不流血了。

    “只是受伤,已经不流血了,有什么要紧。”

    萧河不明白时钊寒此时此刻的关心与紧张,也很难分辨真假。

    他只是问道:

    “从前我如何,你也未曾关心过,怎么如今倒是变了模样。”

    时钊寒被问的哑口无言,只能慢慢坐了回去。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重新来过,可惜….我已经没有再次来过的机会了。”

    没有任何人能无限得到悔过的机会,更何况他已经得到过一次。

    听到此话,萧河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些许涟漪,不免想到自己的经历,有些出神。

    “如今你我现在,保持原状也许…….”

    就在这时,时钊寒突然出声,唤了他一声名字。

    萧河一愣,下意识与他对视。

    只见时钊寒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落在他左肩之上的某处,呼吸都放轻了很多。

    “阿鹤,不要动。”

    萧河眨眨眼,几乎屏住呼吸,身子一动不动。

    他的后脖颈上爬过冰冷滑腻的东西,耳边是蛇吐出的阴冷嘶嘶声。

    即便撒了药粉,仍旧盖不住萧河身上的血腥味,这才招来了毒蛇。

    萧河不知道时钊寒要怎么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慢慢靠近。

    当他意识到时钊寒竟然想要替他挨上这么一口,想要动身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低沉的闷哼,时钊寒抽剑朝手上一挥。

    那足足有儿童手臂粗细的长蛇断成两截,仍在地上挣扎扭曲。

    再看那蛇身上的花纹,通体红黑交错,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斑,倒三角蛇头,萧河竟分辨不出此蛇的品种。

    而时钊寒被咬的那只手臂,从伤口处开始发紫发红,蛇毒蔓延而上,将皮肤侵蚀成一片黑紫色。

    “你疯了!怎么敢徒手去抓?”

    萧河快速从衣摆上撕下长布,抓起时钊寒的手,在蛇毒没有蔓延开的地方紧紧勒住。

    但这起到的效果甚微,一时之间,萧河也顾不上那么多,抓起时钊寒的手,就要帮他把毒吸出来。

    时钊寒却挣扎着按住了他的唇,低声道:

    “别,一个人中毒已经够了,你再中毒我们肯定是活不成了。”

    萧河冷笑,“难道看着你毒发身亡,我就能活得成吗?”

    时钊寒是皇子,只要他还活着,白袍祭祀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来寻。

    可一旦时钊寒死了,暂且不论天武帝如何定罪,在这深林之中他也活不出三天,就会被冻死、饿死。

    听到他说这话,时钊寒微微蹙眉。

    “我死不了,你也不会死。”

    萧河此刻根本听不进去太多,想骂他的心都有了,冷声道:

    “你说不死就不死吗?都这个时候嘴硬还有什么用?”

    他的手臂已经渐渐失去知觉,但时钊寒仍旧不急不慢的说道:

    “我身上流淌着时家的血脉,而时家的祖先曾经喝过大祭祀的血。”

    这话一出,萧河瞪他瞪的更凶了。

    “你编什么故事,我是三岁小孩吗?”

    时钊寒哑然失笑,声音却越来越虚弱下去。

    “放心…我只是睡一会儿…”

    萧河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伸手接住了他。

    “时钊寒?”

    “时钊寒!”

    第38章  祭祀

    萧河抱着时钊寒身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有一瞬间脑海呈现完全的空白。

    周遭的一切都很寂静,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萧河将时钊寒放平在地上,扒开他的衣服, 右掌贴于胸膛, 仍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声。

    人还活着, 但蛇毒蔓延的要比他想象中的更快。

    他整个上半身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死灰的深紫色,嘴唇发白。

    萧河没有扒他裤子再看的必要,想起临走之前带了赫连凛送给他的祛毒药。

    而长风剑的剑鞘里, 也藏了一颗姜淮赠于他的灵药,可解百毒。

    萧河管不了那么多, 砸剑鞘取药,一气呵成,准备两种药一起喂下去,死马也当活马医。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时钊寒中毒时间虽短,身子却因特殊的毒性而慢慢僵硬。

    药丸只有一点点大,混着水也喂不下去。

    萧河急的一额头的汗, 只能捏着时钊寒的鼻子, 另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以口渡药。

    时钊寒的舌头这才动了动,恰好触碰到萧河的舌头,激的他浑身颤栗, 也只能强忍将药喂的更深。

    出于本能,时钊寒终于有向下吞咽的动作, 即便很是艰难,药总算是吃了下去。

    待萧河再抬起头,白净的脸上不知何时飞染红晕, 唇色红润而明亮,嘴角还粘黏着一缕来不及吞咽的涎液。

    倘若此时有旁人经过,瞧见这一幕。

    只以为是深山之中撞见了专吸食人阳魄的妖怪,俯撑于男人赤/裸的胸膛之上,散落一地青丝,眉眼纯情而不色。

    做完这一切,萧河擦干净了自己的唇,又将时钊寒的衣物合拢好。

    倘若再过一刻,仍旧不得解,他只能抛下时钊寒,自己另寻办法。

    萧河望着被遮挡住的天,竟前所未有的渴望着光亮。

    等了有一会儿,时钊寒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好转。

    在走与不走之间,萧河抽出了剑。

    划开时钊寒被咬伤的右手,血液流淌的很慢,颜色也很黑。

    萧河将毒血全部挤出,直至流出来的血液变得干净,才停手。

    喂进去的丹药并非一点作用都无,只是仍有余毒散了出去,这才导致时钊寒仍旧昏迷不醒。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山上只会越来越冷。

    他们不能再呆在这里,倘若刺客找来,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时钊寒,即便是萧河也是必死无疑。

    而排出去的毒血,也会吸引觅食而来的野兽。

    但此刻,只要萧河抛下时钊寒,以时钊寒目前的状态,活下来的可能极低。

    没有办法,萧河还是咬咬牙,将人半扛半拖,藏于一处断层的山坡下。

    无论是出于良心还是道义,今夜他不能就这样丢下时钊寒不管。

    入夜之后,山上又黑又冷,空寂的令人心里莫名的发慌。

    萧河摸到时钊寒的身体一片冰凉,即便是给他盖上再多的衣物也没有用。

    不是没有其他取暖的法子,只是……

    萧河静坐良久,内心挣扎不断,但最终他还是妥协般将时钊寒的衣物解开,连带着也一点点解下自己的外衣。

    当他的肌肤触及到时钊寒的胸膛,他被冷的身子忍不住发抖。

    衣物作被,重新铺盖在了两人的身上。

    萧河一夜未眠,从未想过会有朝一日与时钊寒相拥于深野。

    直至天蒙蒙亮,时钊寒的体温也渐渐恢复如常,他才撑不住滚滚困意,慢慢合上了眼睛。

    待到时钊寒意识逐渐清醒,看清头顶之上郁郁苍苍的树林,耳边似有虫鸣。

    想要抬手,却感到右手一阵刺痛,而自己的左手又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

    他皱起眉,偏过头看去,只见一张白皙如画般的睡颜。

    那人生的极为好看,好似不谙世事的谪仙,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好似睡梦之中也有所困扰。

    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伸手将他的蹙起的眉抚平,但还没触碰到,那人却很快惊醒过来。

    四目相对,他看那双眼睛之中的防备与冷静。

    没有喜悦,也没有其他过多的情绪,那人只是平淡的说道:

    “醒了就快把衣服穿上。”

    时钊寒呆愣了几秒,这才后知后觉的说道:

    “我们…为什么会睡在一起?”

    萧河已经起了身,将自己收拾妥当,回头看了时钊寒一眼。

    那人还敞着胸襟,神情迷茫,不过好在蛇毒已经褪去了大半。

    “只是互相取暖,不要想太多。”萧河解释道。

    时钊寒这才点点头吃力的站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右手上的伤口,问出一句:

    “我怎么受伤了?”

    萧河一怔,以为他在问手臂上的划痕。

    “为了给你排出毒血,我划的口子。”

    他拿起剑,向前走了几步,却没见后面的人跟上。

    萧河眉头皱的更深,“怎么?现在连路也走不动了吗?”

    时钊寒呆了呆,下意识抬脚跟上,但是问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

    萧河看向他,久久沉默,这根本不可能会是时钊寒说出来的话。

    难道中了一晚上的毒,把脑子毒坏了?

    “你最好别告诉我,你现在脑子坏掉了,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

    萧河眯起眼睛,声音十分危险。

    事实被他猜中,时钊寒点点头:

    “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

    萧河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

    “时钊寒,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捉弄我很好玩是吗?”

    “你是被蛇咬,不是摔下山崖!我从来没听过被蛇咬能把脑子咬坏掉的!”

    时钊寒垂着头,不敢看他,小声道:

    “对不起。”

    萧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时钊寒会和自己说对不起。

    难道真的不是在装?

    此情此景,眼下糟糕不能再糟糕的状况,这一切的种种,都让萧河万分懊悔。

    救什么救,早知如此,就该让他毒死算了。

    反正对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子,早晚都得死。

    萧河内心崩溃的不行,此刻脸臭的连话都不想说。

    时钊寒见他如此,想出言安慰也不敢说话,旁的别的也更不敢问了。

    原本他以为眼前之人,能与自己肌肤相亲的,不是爱人也是妻子,但哪有妻子会这般对丈夫冷言冷语。

    他甚至感觉,眼前之人随时都会丢下自己不管。

    一想到这,他心里就阵阵发慌。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萧河的身后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时钊寒看见了他,下意识想要挡在萧河跟前。

    萧河这才察觉到不对,但那人已经走至两人的跟前,不过三米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从头到脚都被笼罩在白袍之下,面戴玉石面具,只余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们,整个人说不上来的诡异。

    “殿下,我奉大祭祀之命,特来寻您。”

    那人竟然开口说话,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时钊寒失了忆,根本不知道眼前之人在和自己说话。

    萧河于背后提剑,将时钊寒推到自己的身后,沉声道:

    “胆敢装作白袍祭祀的样子,你是谁?”

    山上的白袍祭祀不止一位,但没有任何一个能开口说话。

    那人见萧河满脸防备,并不感意外。

    “萧公子是第一次来我圣山,又是如何知晓此事?”

    他接着开口道:

    “被封口的只有普渡白袍,我乃朝殿掌灯,不行封口之礼。”

    “白袍左手纹有三虫,掌灯则为三虫一身。”

    那人说罢,便伸出左手,掌心之上真的绘有一摸一样的三头虫身。

    萧河这才稍微信了一些,但还是问道:

    “你是怎么寻到此处的?其他人又在何处?”

    那人看向时钊寒,一一回道:

    “是殿下的血,其他从凌天都来的世家子,除陈家次子身死之外,都已安顿妥当。”

    萧河这才想起,时钊寒昏迷之前也曾提到时家血脉,能以辟毒,看来并非有假。

    有了掌灯祭祀带路,萧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将路上所遇刺杀与时钊寒中毒失忆的事都一一告知,掌灯祭祀却在听到时钊寒失忆之时,脚步略有停顿。

    “花茅蛇的蛇毒具有很强的麻痹之效,但从未听闻能至人失忆,除非……”

    “除非四殿下在此之前,就已经身中奇毒,花茅蛇的蛇毒只是恰好激发了他藏于体内的毒性。”

    “此事,我要回禀大祭祀,在殿下尚未康复之前……”

    掌灯祭祀看向萧河,声音平静道:

    “您亦难逃其辞。”

    第39章  圣物

    穿过重林, 于一座废弃的祭坛跟前停下。

    萧河看见掌灯祭祀将其上散落的枯枝败叶掸去,露出其上纵横交错的沟壑。

    而在这些沟壑的交汇处,汇集于三点, 其上各写有一枚古老的图纹。

    按照规律一次按下去, 没过一会儿, 他们所在的地面开始发出剧烈的震动。

    直至祭坛完全下沉,露出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石阶暗道。

    掌灯祭祀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萧河也不过多犹豫, 拾阶而下,时钊寒紧跟其后。

    待到三人都进入石道之后, 头顶上方的祭坛再度升起,将这一方世界彻底隔绝。

    石道内不见一丝光亮,漆黑阴冷,萧河只能停下脚步。

    刚要开口说话,黑暗之中有谁触碰到了他的衣袖。

    见萧河没有躲闪,他才犹豫着又勾住了萧河的手指。

    只是轻轻的搭着,没用上多少力气, 好似害怕萧河生气。

    黑暗之中, 萧河能听到时钊寒轻微的呼吸声,他本能的向萧河靠的更近。

    失去所有记忆的他,如同最平凡的白纸,连自己都无法依存。

    如今又处于这般陌生危险的环境中, 时钊寒的害怕,与时钊寒的信任, 几乎是同时被萧河捕捉到。

    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为何他想到时钊寒身上为他受的伤,醒来之后却连一句痛都未曾喊过。

    犹豫之下, 萧河没有抽出手。

    直至石壁之上的油灯一盏一盏的燃起,照亮整个甬道。

    萧河接着往下走,两人的手短暂的接触之后,又很快分离。

    地下通道蜿蜒曲折,修建的窄而低,是以每每往上走的石阶,他们必须弯着腰过去。

    大约走了快有一刻钟的功夫,眼前半米宽不到的甬道慢慢开朗,左右皆逢岔道。

    按照掌灯祭祀的指使,向右又走数百米,钻出窄口,呈现于眼前的竟是一座古老庄严的神殿地宫。

    九根长柱撑起此天地一方,其上绘有飞禽走兽无数,缠斗撕咬,混作一团。

    而其中一根,萧河竟在其上看见了五爪巨龙,其双眼如炬,龙身长数米,亦被囚困于更庞大之物的身下。

    没等萧河再一一细看,掌灯祭祀开口道:

    “萧公子,大祭祀要见您。”

    萧河偏过头看向他,“大祭祀在哪?”

    掌灯祭祀不语,只是向后退开一步,露出其身后的升降装置来。

    “云梯会带你们上去,我只能送到这里。”

    萧河没再说话,阀门打开之后,静默的踏入其内,时钊寒紧跟其后。

    随着一声巨响,降石下落,云梯缓缓上升,从上俯视而下,他们也只是在圣祖皇陵中最不起眼的一角。

    “没什么想问的?”萧河开口道。

    时钊寒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才说道:

    “正是有太多想问的,反而无从问起。”

    听到这话,萧河勾了勾唇角。

    “等你恢复记忆就好了,可还害怕?”

    时钊寒望向他,目光专注而又些许温柔。

    萧河的眼下有一枚很小的黑痣,因是他笑着眼角微微上扬,连带着那枚细小的痣也变得更为生动漂亮。

    时钊寒也露出笑来,“有你在,我不怕。”

    萧河却在见他笑时明显一愣,时钊寒却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声问道:

    “我们不可以呆在一起吗?”

    萧河这才回过神来,心情颇为复杂。

    原以为时钊寒失忆只是他故意在装傻充愣,现在看来倒真不像装的,行为举止已经和从前变得大为不同。

    即便是有心要瞒,怕也是很难瞒过熟悉他的人了。

    萧河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只能言简意赅道:

    “在你记忆没恢复之前,你都可以和我呆在一起。”

    “你只能听我的话,知道吗?”

    时钊寒点点头,应道:

    “知道的。”

    “那我叫什么名字?”

    萧河:“时钊寒。”

    他让时钊寒伸出手来,一笔一画的在上面写下这三个字。

    那人却眉头微皱,说道:

    “好冷的名字,不是很喜欢呢。”

    见状,萧河便笑道:

    “那怎么样算好听?钊钊?好听吗?”

    时钊寒抬头看向他,没说话。

    萧河脸上的笑意更甚几分,只有姑娘家的名字才会有叠字,哪有男子这般叫的?

    不过是故意逗他取乐,那人却单纯的不想驳了他的好意,只是眼神谴责。

    萧河却装作没看见,点点头道:

    “钊钊好,和朝朝暮暮中的‘朝朝’也是谐音,寓意也好。”

    时钊寒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松下来,好似想开了一般,嘴角扬起笑:

    “那好吧,只有你才能这样叫,可以吗?”

    萧河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总觉得眼前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时钊寒不常笑,即便是对着他,也甚少发自内心的笑过。

    也许钊钊就是钊钊,等到他恢复记忆之后,一切便又回到了该有的轨迹之上。

    可是现在的他,一无所知,他不是时钊寒。

    萧河按下心中的那点异样感,轻声道:

    “可以。”

    云梯缓缓停在一道木门的跟前,白袍祭祀冰冷的目光通过厚重的面具,落在萧河两人的身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他们跟上。

    萧河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此处更像是个巨大的宫殿,殿内烛火通明。

    没有怪异的石像,亦没有通天的石柱,只是空旷的石道与摆放在石道两侧高大的灯台。

    穿过幽长的殿廊,直至来到一扇两米多高的铜门前。

    那名白袍祭祀停住了脚步,同样示意他们进去。

    铜门无声自开,当萧河与时钊寒踏入的瞬间,又悄无声息的闭合。

    殿内垂有轻纱薄幔,烛火幽幽,倒映在墙壁之上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到这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殿内响起。

    萧河下意识朝声音的来源看去,拨开重重帷幔,只见一道清瘦的身影立于祭祀台跟前。

    待他们走近,那人才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面容,只不过左脸之上覆有半张白玉面具,连眼睛也没有露出。

    “您是….大祭祀?”萧河不确定的问道。

    那人并不言语,只是右眼一直盯着萧河的眉间位置,随后轻启薄唇:

    “我早该料到会有今日。”

    听闻此话,萧河忍不住皱眉。

    “您说什么?”

    那女子并未解释,目光又落在了时钊寒的身上,开口便令萧河面色一变。

    “他动了北境的禁品,身中剧毒,已经时日无多了。”

    萧河下意识看向时钊寒,而时钊寒已然愣在原地,脸色发白,虽是怕,但更多的是接受已定事实的平静。

    “大祭祀,您一定有法子能救他对吗?”

    面前之人既然能一眼看出时钊寒的问题所在,未必没有法子救他。

    时钊寒毕竟也是皇室血脉,身为大祭祀不可能见死不救。

    那女子听到萧河的话,却偏过头来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身上,微微勾起唇来。

    “萧公子,我就算是有法子救他,又为何要救呢?”

    “他是为了你才身中剧毒,与我又有何干系?”

    听到此话,萧河一怔。

    为了我身中剧毒?是北境禁品,还是花茅蛇的蛇毒?

    一时之间,萧河脑子乱作一团,而更令人费解的,则是大祭祀对待皇嗣血脉的态度。

    “倘若大祭祀真的能对皇室血脉不管不问,在我与四殿下迷失于山林时,就不该派人来寻。”

    找出些许破绽,萧河便慢慢镇定下来。

    大祭祀轻笑,“你倒是很聪明,那是因为……”

    “天凌的开国皇帝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大祭祀的声音变得愤怒,眼神中亦充满了恨意:

    “当年他与他的军队被围剿,是我的姐姐于山中救下了他。”

    “而他以此引诱我的姐姐爱上了他,从而盗走了我族圣物,这才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大祭祀看向时钊寒的目光泛着无尽的寒冷,“直至时易之身死,他也不愿说出圣物的下落,只告诉我,圣物只会顺着时家的血脉代代衍传。”

    “所以我便将他的身体永世囚困于此山之中,又与他的后人签订了契约,就是为了找回我族圣物。”

    大祭祀眼神睥睨,“很显然,我要找的东西并不在他的体内,我为何要救他?”

    萧河僵在原地,难以置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真相。

    时易之,就是天凌那位开国皇帝的名字。

    而外界所传闻的神话,只不过是上位者为自己美化过的谎言。

    良久,萧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与你的族人….来自北境?”

    他曾与古籍之上窥见过一二,北境常年处于冰雪之中,而雪山之上则孕育神明。

    他的父亲萧百声常年镇守于北境澄海关,所见离异鬼神之事亦是不计其数。

    如今,就连他都能死而重生,北境神明又岂止是传说那般简单。

    大祭祀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也对北境之事有所了解,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讶。

    “不错,上百年前,我与我的族人从北境逃离,来到了中兴。”

    “那时,中兴全龙无首,诸侯纷争不断,我族无心参与,只求隐世于山中。”

    “如果不是时易之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圣物怎么会丢失,我的姐姐又怎么会死?”

    回忆起从前,大祭祀的神情充满了哀怨与痛苦。

    萧河心下一沉,他怎么也没想到大祭祀与时家,竟会是这般孽缘。

    如此一来,她恐怕不仅不会救时钊寒,而知道全部真相的自己,也十分危险了。

    第40章  北境

    萧河原以为只要见到了大祭祀, 事情便会迎刃而解。

    谁曾想时家的天下,是以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得来的。

    大祭祀虽怨恨时易之,但如今的天下仍旧是时家的天下。

    而他们今日所知道的陈年旧事, 也不过是大祭祀一人之词。

    事情好似就此陷入了僵局, 但萧河静下心来再细细一想, 这段故事之中必然有被刻意隐去的一部分。

    而被遮掩掉的那部分,才是历史的真相。

    只不过他们现在所知道的甚少,所以在大祭祀的面前占不到丝毫的优势, 从而显得格外被动。

    倘若时钊寒没有失去记忆,他必然也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坏就坏在, 此时此刻的时钊寒什么也不知道,帮不上任何的忙。

    萧河垂眸,所思所想不过片刻,再抬头神情未有变化。

    “如今时圣祖逝世也有百年,倘若大祭祀您所言属实,圣物只会衍传于时家的血脉……”

    萧河边说边留意大祭祀的神情,缓缓揣测道: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您要找的圣物也并未出现, 也许圣物早就另择他人,不在时家后人身上了呢?”

    大祭祀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萧河,你是想套我的话对吗?”

    “不妨告诉你,我族圣物自从被时易之偷走的那刻起, 就与他的魂魄永远的捆绑在了一起。”

    “你以为我要找的是时家的后人?”大祭祀道,“我要找的, 一直都是时易之的转世。”

    当年时易之盗取大祭祀一族的圣物,利用此物将天凌的国运与己身捆绑在一处。

    只要天凌不被灭国,时易之的魂魄就会再次轮回转世, 重生在时家后人的身上。

    而这样天承国运的人物,也只能是皇帝子嗣。

    所以时圣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便嘱咐后人顺应天意,力保时家血脉正统,静候己归。

    而大祭祀必定也因自身某种原因,不能参与其中,又或是被困于此山不得出,只能与历代帝王勉强达成协议,彼此牵制而又无法打破僵局。

    萧河将所有的头绪都重新理了一遍,即便是有所出入,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正待萧河刚要说些什么,站在他身侧一直十分安静的时钊寒忽然开口道:

    “倘若大祭祀您句句属实,当年时易之能盗走你族圣物,又以后代子孙铺路,以他的才智怎会料想不到今日?”

    此言一出,萧河与大祭祀明显一愣。

    时钊寒又接着说道:

    “我虽不知晓大祭祀您以什么法子能辨认出时易之的转世,但如若我是他,亦会想方设法提醒转世的自己,又或是不来此处见您。”

    “而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没有办法离开这座皇陵的对吗?”

    良久,殿内无人说话,大祭祀看向他的神情略显复杂。

    萧河也有些惊讶,时钊寒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他的本能依旧在。

    不过是他与大祭祀套话的这会儿功夫,已经理顺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恐怕连接下来的对策也是想妥了。

    大祭祀缓缓闭上眼,沉声道:

    “不错,我是无法离开这座山,但时易之当年为了活命,可是喝了我的蛊血。”

    “我族世代养育蛊虫,自出生起,体内就被种入蛊毒,这种毒并不会随着身死而消灭。”

    “只要时易之的转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一定能认出他!”

    大祭祀睁开眼,“不过,你所说的亦有可能。”

    她走至时钊寒的跟前,目光上下打量,眼中闪过些许好奇。

    “身为皇嗣,却敢擅自动用北境禁品,你胆子不小。”

    事到此时,萧河心下一动,替时钊寒开口道:

    “四殿下与其他几位皇子,身世有所不同。”

    “倘若不是为了在京都保全己身,试想谁又会以身犯险呢?”

    萧河见大祭祀不为所动,接着说道:

    “您所不知道的,也许四殿下知道一二。”

    听闻此言,大祭祀微微动容,问道:

    “为何?”

    萧河:“那夜四殿下被蛇咬后,曾提起过时家先祖喝过大祭祀您的血,说完他便昏了过去。””当时情况紧急,我以为殿下只是出言安慰,并未信其话,现下再一想,恐怕…”

    说到这萧河微微皱起眉来,故作忧虑道:

    “可是如今四殿下因中毒而失忆,恐怕没办法再帮大祭祀您了。”

    听到这,大祭祀哪还有不明白的,这两人一唱一和不过就是为了下套给自己钻罢了。

    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她想杀他们,知道了一些实情之后,也再难下手。

    即便是只有一丝希望,也总比在这寂寥的浮罗地宫里苦等数十年要好得多。

    大祭祀冷哼一声,“我怎知你此话是真是假?”

    “我若不说,你也未提,怎么我一说,你就想起此事来了?”

    萧河见状,淡然一笑道:

    “我何苦骗您?待四殿下恢复记忆,若是对不上,您再杀我也不迟。”

    “只是四殿下提起此事,我并未当真又如何说起呢?”

    萧河句句属实,字字诚恳,大祭祀竟一时之间找不出破绽来。

    而她的确对时钊寒身上之毒有所好奇,救人不过是顺手为之。

    倘若这两人另有图谋,没有自己的允许,根本走不出此山,到时候再杀之也是来得及的。

    即便心中已有打算,但大祭祀却并不想让这两人过多得意,便故意开口道:

    “那也好,就听你的救他一命。”

    听到此言,萧河心中终是松了一口气,但谁知大祭祀下一句便道:

    “可是你,知道了太多,怕是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吧?”

    萧河心中一沉,尚未来得及为自己辩解,时钊寒却面露焦急。

    “不可!”

    大祭祀看向他,微微勾起唇角:

    “为何不可?”

    时钊寒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便为自己找到一种说法道:

    “我虽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您不能杀萧河。”

    “既然失忆之前,我能舍身救他,那么想来…他一定是我心里最最重要之人。”

    “您杀了他,即便我日后恢复记忆,也会因此而心生怨恨,未必会告知您真相。”

    “倘若您能救我,又不伤及萧河,便是我与他的救命恩人,待到日后恢复记忆,又怎敢有丝毫隐瞒?”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竟是滴水不漏,言之有理。

    即便是萧河,都听的有些愕然。

    只见大祭祀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

    “你如今失去记忆,也能如此敏锐聪颖,真不知恢复记忆之后的你,又会是什么模样。”

    “也罢,留你们一条性命,日后再清算。”

    听到此话,时钊寒这才彻底松懈下来,看向萧河,脸上露出笑来。

    萧河心中却一时之间感想颇多,看见时钊寒微微弯起的眼,不由自主的也跟着露出些许笑意。

    大祭祀这一族,属于北境柩冥雪山上灰足神后人的一支。

    北境,众神所被驱赶流亡的最后绝境之地。

    昔日的古神陨落之后,它们的躯体被永远的冰封于雪山之上。

    而信仰它们的族人,在失去最后的庇护之后,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北境冰封万里,寸草不生,我们没有食物,只能食异族。”

    当年大祭祀的族人带着她侥幸逃离北境,来到中兴,那时她只有四岁。

    中兴与北境,无疑是天上与地狱之别。

    但他们一族并无野心,所求不过是安稳于世,竭力供奉灰足神最后的一缕残魂。

    那缕残魂化为一只浑身晶莹剔透的蚕茧,蚕茧破化之后,从里面爬出来的也只是一只通体碧蓝的冰蚕。

    而这只冰蚕,则被她的族人称为母虫。

    母虫很快吸引来了一只子虫,子虫生有三对异翅,呈金黄而落余晖。

    没过多久,子虫便在族人的精心照料下,褪下一枚虫鞘。

    而此时,大祭祀手中所拿的,便是这枚虫鞘。

    时钊寒躺在玉床之上,褪去上衣,裸露肌肤,只感觉到寒冷之气涌进体内,止不住的发抖。

    大祭祀却不让他动,将那枚虫鞘放至其心脏处。

    萧河忍不住出声问道:

    “即是虫鞘,为何会动?”

    那枚虫鞘无疑像一只活着的软虫,它慢慢的往前蠕动,好似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便趴下了。

    “虫鞘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壳子,它没有灵识,而子虫则没有实体。”

    也不知是往日漫长岁月无人可以诉说,现在的大祭祀却十分好说话。

    她告诉萧河,原本子虫是一直存在在她的身体内的,但是某一天,她睡醒之后忽然发现子虫不见了。

    留下来的只有这只虫鞘。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冥冥之中好似感应了一些事情。

    也许是过去,又或者是未来,她做了某种决定,影响了因果,这才导致子虫的离开。

    而子虫的所在,就是为了保护母虫。

    如今母虫被时易之偷走,子虫也随之离去,她的族人在母虫被盗之后,也一个接着一个离世。

    而她作为下一任的大祭祀,顺承了父亲的蛊王,从而得以长生不老。

    如今寻不回母虫,她就一刻不能闭眼。

    萧河看着时钊寒心口处,慢慢汇集而出的黑气,没一会儿就充斥着整个虫鞘。

    而有更多的黑气藏匿于皮肤之下,不得而出。

    大祭祀却及时的将虫鞘取回,淡声道:

    “他的毒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得了的,虫鞘只能吸收这么多,你们三日后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