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泼茶

    姚珍珍捂住了脸,只觉得一阵无奈。

    “师姐……”姚淼淼踌躇着开口,抬眼望向坐在上首的姚珍珍。

    女子抬起的脸颊上,肌肤细腻光洁,有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眼眶微红,通透的琥珀色瞳孔直直地望向坐在上首的少女,眸光潋潋,好不惹人怜爱。

    对着这样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纵然姚珍珍对她本有十分恼怒,此刻也只剩下了一两分——更别提她与姚淼淼从来关系亲厚,本就不忍苛责。

    只是一点舆论引导失责,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吧……姚珍珍不自觉地在心里嘀咕了两下。

    她的目光在那张桃花粉面上一扫而过,忽然感觉自己有点渴。

    姚珍珍偏开了目光,欲盖弥彰般端起一边的茶盏,喝了口水。

    想来姚淼淼给她准备的应当是好茶,一盏茶水囫囵下肚,姚珍珍从未觉得这些尝起来都差不多的香茗今日竟然如此甘美。

    她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空了的茶盏,清了清嗓子。

    “此事确实蹊跷,应当是有人蓄意挑拨,想逼我出面……能抓到吗?”

    姚淼淼脸上些微的失落神情立刻一扫而空。

    “我会的!”她语气坚定地立下了军令状,白皙手腕紧握成拳,“师姐,你放心背后捣鬼之人,我一定会将他们揪出来。”

    师妹真好,师妹真贴心啊,我都还没说到她,她就主动要替我分忧。姚珍珍顿时只顾着在心里傻乐了。

    燕鸣臻在一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引来姚淼淼对他的愤怒一撇。

    好在,他此刻倒没有急着在姚珍珍面前揭破她这个小师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而是先提起茶壶,为姚珍珍续上了一杯茶水。

    “之前避世不出,是因为傀儡身的确有所不足,且巫公子状态不好……如今你在这里,我们还需要避让什么呢?”他将茶盏推向姚珍珍,金黄的茶汤在他指尖微微荡漾。

    “啊,说到阿尚,他如今怎么样了?之前在剑坪看见你们又给他用了那个药……”

    “他没事,”作为巫尚的临时看护,林羽觞率先开了口,“墨展宗的人把他接走了。”

    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接着开口解释。

    “……不给他用药,他疯起来,很难处理。”

    姚珍珍轻轻叹息了一声。

    巫尚的病是曾经在净莲教留下的祸根,实在是难以一时根除,她毕竟不是医者,只是不免为他的命途坎坷而感慨。

    “怎么这么多年,没见好转呢……”

    姚淼淼搭在衣袖上的尾指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抬起眼睛,正对上坐在另一边的燕鸣臻冷淡的目光。

    这对彼此敌视的共犯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好在姚珍珍的消沉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将燕鸣臻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算了,先去会会外面那群人。”她习惯性地一摸腰间,却摸了个空。

    “啊……忘了,苦禅已赠给白姑娘了。”她倏忽转身,在几人身上扫过。

    “‘照影’是软剑,不太合适,”她先看了一眼姚淼淼腰间系着的那段仿佛丝带般纤细的软剑,摇了摇头,“‘地隐’……呃,你没带。”

    她有点奇怪地看着燕鸣臻空荡荡地腰间,挠了挠头。

    这好像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见燕鸣臻不佩剑出门了?

    虽然他并不专精剑道,但那柄灵剑是姚珍珍亲自请了名匠所制,他从前如何的爱若至宝,恨不能时时随身携带的情景,她还是记得的。

    ……是厌倦了吗?她心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就又粗神经地将之抛到了脑后,转头看向沉默站在她身后的林羽觞。

    青年已经很自觉地将腰间佩剑解了下来,递给了她。

    姚珍珍单手接过,伸手抚摸灵剑粗糙的剑鞘,感受到其中利刃地兴奋震颤。

    “‘恨骨’……”

    这柄与她有不休死仇的宝剑震动着回应了她的呼唤。

    姚珍珍拔出它,恨骨崎岖不平的骨质剑身上随即燃起一层青色磷火,幽幽映照出少女发亮的眼眸。

    她握住剑柄,忽然猛然朝前,平平挥出一剑!

    流动的青色火焰随着她的动作而舞动,有无形的气流随着剑身甩动而向外扩散,仿佛一道淡青色的半月牙。

    这道剑气构成的弦月穿透了层层的廊柱与房间,最终来透过鲤乐馆的朱红大门,气势丝毫不减,直直地向着门外依然喧嚷不休的人群扫了过去!

    正在门前苦口婆心地与人争辩的陈谦只觉得背后传来如芒在背的可怖感受,脊背上本能地窜起一串鸡皮疙瘩。

    几乎是本能地,身体的动作比脑子更快,他转身,拔剑,做出格挡的姿势。

    “叮——”他的反应在一众人中实在是很快的,于是还能来得及看见那道美丽的剑光是如何扫过他面前,然后猝然碎裂在他匆忙支起的剑身上的。

    青色的剑气碎裂得如此猝不及防,像是打碎了一块美玉,令人甚至在疑惑中生出一点遗憾……

    但是——

    “呃!”陈谦忽然发出一声闷哼。

    那碎裂的剑气并没有消失!青色的磷火从那些碎片中燃烧起来,发出令人畏惧的“噗噗”声响。

    随即,火焰凝聚成团,重新凝聚成一道更加凌厉的森冷剑光,再一次猛扑过来!

    这一次的速度比上一次还要更快,更令人猝不及防——

    陈谦只看得见一点剑光留下的稀薄影子,灵脉中的灵气被他疯狂地驱使着,要去阻止这道美丽而致命的剑光——

    可是,太快了……来不及了!

    少年睁大的瞳孔里映照出这淡青色的索命月牙的形状,剑光凛凛,近在咫尺。

    而他避无可避,唯有一死。

    短短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从拜师时师父拂过他头顶的手掌,到晨起早课时师兄失望的叹息、云舟上大师姐面无表情的侧脸……以及那个曾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子,苍白而坚毅的眼神。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能接下这一剑吧?

    唯有一死……吗?

    “叮——”

    少年僵住的手腕猛然一动,手中长剑上挑,在最后一刻,险而又险地,再次拦住了那道险恶的青色剑光!

    美玉再次破碎,但没等陈谦从劫后余生的境地里反应过来,青色的磷火再次燃烧重聚——

    这一次他没能追得上剑光的速度,青色的月亮从他的脸颊上横斩而过……留下一道冰凉的水痕。

    陈谦愕然地睁开眼,在死里逃生的余幸里,终于听到了身后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嘈杂声响。

    叹息、哭泣、惊叫、哀鸣……甚至有人在狂笑。

    他是唯一一个撑过了第二道剑光的人,反倒醒得最晚。

    陈谦脚步虚浮地起身,感觉到自己过度用力的右手正止不住的颤抖,他支着剑,转身,刚想开口,却忽然听见有人在人群中大喊起来:

    “我突破了!”那是个穿着有些寒酸的青年男子,脸颊瘦削,满面惊喜。

    “我……我入境了!”他脸上还残留着方才恐惧时流下的泪痕,神情却是显而易见的狂喜,“这……”

    他忽而双手合十,向着鲤乐馆的大门举头便拜!

    “师姐高义!今日指点之恩,我蔺某定结草衔环相报!”男子深深一躬,头几乎点到地面。

    这显然并不是个例,前来闹事的人群中有不少都发出了惊喜的声音——方才这一线生死,的确有不少人因此得益,或有所悟。

    陈谦此刻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懵懂地回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厚重大门。

    是……是大师姐的手笔吗?

    ……

    “据传当日奔奎削骨受刑走过了止杀崖,进入了洛萍,但追杀他的人却不肯罢休,想要在洛萍再犯杀孽……陆眉山于是铸雪为剑,剑光如虹,却最终化作飘雪,并不伤人。”

    “前来的追兵为此剑所感,遂放下杀念,从此离开。”

    “……世人称此剑招,名为,‘见雪虹’。”

    姚珍珍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

    “瞧瞧,我可有学到几分么?此处无雪,那我这个,是不是可以叫……嗯,‘泼茶香’?”

    第82章 飨月

    姚珍珍自认为精妙的取名能力没有得到多少应和,燕鸣臻与姚淼淼都只是微笑不语,只有跟在后面的林羽觞直言不讳地说了实话。

    “不好听,师姐。”他说。

    回应他的是姚珍珍的一个爆栗,只不过在敲到他头上之前,姚珍珍的手就被人握住了。

    “珍珍。”

    “师姐!”

    一左一右两只手几乎同时握住了她的右手。

    姚淼淼攥住了她的右手腕,燕鸣臻则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指。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先松开手。

    “师姐,事态紧急,”姚淼淼率先开口,劝说道,“我们还是先去处理了馆外闹事的人群吧。”

    姚珍珍悻悻的收回手,一边尴尬一边疑惑地小声嘟囔。

    “平素也没见你们这么爱护他……”她一缩手,就要将两人的手挣脱开来,指尖却忽然一紧,张开的指缝间挤进了另一个人温热的手指。

    燕鸣臻抬手扣住了少女的手掌,与她十指交扣。

    “珍珍,”他的指尖在少女细腻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若要令人忘却流言,我们总要让人看到事实。”

    另一边,姚淼淼的反应很快,立刻不甘示弱地挽住了姚珍珍的另一只手臂。

    “……”

    姚珍珍就这么被两个人夹在中间,手足无措地走到了鲤乐馆的正门外。

    在门外等候的众人方才都已接了她的凌空一剑,或有进益,或只是单纯畏惧,此刻态度都原没有当初的强硬,局面已经逐渐被几个剑宗的弟子控制了下来。

    只那朱红大门甫一推开,少女的身影从豁开的门洞中走出,方才还勉强平息的人潮却轰然再起,层层叠叠,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陈谦豁然回头。

    黑发的少女正站在两位姿容绝世的美人中间,却不会有人将注意力分散给他人。

    人们争先恐后地朝前涌,却又在距离她一段距离的地方自觉的停下了脚步,只目光依然紧紧盯着她的身形,个个神色激动。

    “师姐!”

    “大师姐!”

    “师姐!”

    “师姐!感谢师姐的指点之恩……”

    ……

    姚珍珍抬起被挽住的左手,轻轻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那只是个简单的手势动作,没有使用术法,也没有使用任何法器,连一丝灵力也无,但人群仿佛忽然中了缄默咒般,喧嚷的人声随着她的动作层层沉寂。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随着少女掌心下压的动作而拂过人群,将他们发出的一切声音都尽数抹去。

    “今日各位到访鲤乐馆,剑宗本应敞开门户,招待各位贵客,”她开口说话,声音并不高,但此刻寂静,所有人都听得见她声弦振动的音调,“只是鲤乐馆容量狭小,不足以厚飨诸位英杰,实在遗憾。”

    “不若如此,此次仙试结束后,我将在试剑台举办飨月宴,备上佳肴美馔,再诚邀诸位赏光,如何?”

    人群一时激动起来。

    试剑台乃是仙试的决胜场地,占地辽阔自不必提,更难得的是那试剑台的基石乃是一整块的浮空石所筑,工艺之复杂,材料之珍贵,世所罕见。

    这试剑台素日高悬昭华城上空,居高临下,占尽天时地利,尽揽人间紫气,于此修习,定然事半功倍。

    在此举办飨月宴,花费定然甚巨,且非寻常豪奢宗族可得——也就是姚珍珍的面子大,换做常人夸下此等海口,定然是要被众人耻笑的。

    顿时间,称赞的、感激的、急着确认的……各色声音混杂在一起,潮水般的再度涌起。

    姚珍珍忽而一抬手,搭上身边人的肩膀,耳后轻轻用力,将她向前推出半步。

    “淼淼是我的师妹,也是鸣麓山的代掌事,此次飨月宴,便由她为我安排一应事宜。”

    “师姐!”姚淼淼被她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少女,白皙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愈发显得容色秾艳。

    姚珍珍朝着她笑了笑,同时轻轻点头,示意对方大胆去做。

    姚淼淼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女子形状优美的双唇张开,轻轻颤抖,似乎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

    而姚珍珍只是捏了捏她的掌心。

    “淼淼,没事的,”她说,“我在这里呢,有什么事,我来解决。”

    姚淼淼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了身,朝向那些已经再次安静下来的人群。

    他们的目光中有探究、有惊艳、有厌憎……但那都不重要,她感受得到落在她后背的那道目光——那是来自姚珍珍的。

    “诸位……”她开口说话,音色婉转,有如莺啼。

    姚珍珍看着她的背影,一时走神。

    时光匆匆,珠流璧转,当年那个怯生生跟在她身后,不肯松手片刻的小女孩,也已经脱离了自己,独自生活了七年之久……

    她的情绪不免一时有些感慨,手腕上却忽然微微一紧,是燕鸣臻侧过头,以眼神向她示意。

    姚珍珍怀旧的情绪一下抽离,抬头看见燕鸣臻正低头看着自己。

    青年眉心微微蹙起,眼眸流转,既似含情,又似怨怼。

    两人隐藏在交叠的衣袖底下,相扣的十指中,少女的手指被青年修长的手指夹住,轻轻摩挲。

    新的身体上没有曾经砥砺刻苦的痕迹,幼嫩的指尖被他拢住反复揉捏捻玩,让姚珍珍不免感到几分酥麻。

    她赶紧使了几分力气,将手掌从对方的桎梏中挣脱——动作过大,带动了腰间环佩叮当,发出一阵玉石碰撞的细微声响。

    前方姚淼淼已将一应事宜交代完毕,正微微俯身,盈盈一拜,换来众人连连回礼。

    姚珍珍于是再次踏前一步。

    “诸位,还有一事。”她在衣袖底下使劲地揉搓着发麻的指尖,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上面留下的另一个人的体温拂去。

    “我将邀请三殿下,”她回头看向燕鸣臻,示意对方上前来,“由他来做我的……”

    她忽然笑了一下。

    姚淼淼豁然回头。女子脸上公式化的笑容还未褪去,便已经被惊愕所替代。

    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来阻止姚珍珍的话语,可终究没有来得及。

    “我要请他,来做我这次飨月宴的……月神。”

    场面一时死寂。

    姚淼淼面如死灰地闭了闭眼,而被点到的青年却仿佛愣住了。

    他脸上那张仿佛焊死了的温柔假面忽然消失了,嘴角惯常的一点笑意也垂了下去。

    ——他此刻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迎着姚珍珍邀请的手势,燕鸣臻本能地上前半步,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在众人的瞩目中,他低下了头,将一切情绪掩盖了下去。

    “……好。”

    他搭住了姚珍珍递来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姚珍珍感受到他的手臂在轻轻地打着颤,握住自己的力度也有些过大,让她的手指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疼痛。

    但此刻这些都已经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围观的人潮此起彼伏的惊叹与吸气声中,她回握住了对方。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仿佛是真的亲密无间。

    ***

    仙试已经快要接近尾声,昭华城的热闹却依然不减,不仅是为了那始终悬而未决的武试魁首之名究竟花落谁家而争论不休,还有……有关那位剑宗大师姐,将要举办的飨月宴一事。

    南陆仙门很久之前便有祭神飨月的传统,凡有要事,定是要大摆宴席,延请四方宾客的。

    而在飨月宴上,除去宴会的举办者要亲自穿上礼服扮演祭者外,还需有人妆作月神,以作应和。

    曾有传说,人族祖先便是在月下以舞悦神,得到神灵点化,沟通天地,开辟神通,自此迈入仙途——这是比较文雅的说法,民间许多画本折子则要直白许多,有说月神与凡人私通,也有说凡人是月神的亲子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总之,因着这层传说的关系,飨月宴上,扮演月神与祭者的二人关系定然极其亲密……师长父母最是常见。

    若并非此等关系,那往往就是道侣之间了,一个做祭祀,一个做神灵。

    姚珍珍在鲤乐馆外,当着众多仙门翘楚,野修散仙的面,请了那仙朝的三皇子燕鸣臻,做她这次飨月宴的月神……

    虽然二人早已定下婚约,但举凡宗门联姻,总是如此——先契定婚约,两边就此达成合作,往来不断,等这婚约拖上个几十年,若此时两边宗门还算和睦,那就择日完婚,成就佳话……这是比较理想的情况。

    实际上大部分宗门联姻都坚持不到完婚的时候,利益关系不对等、亦或是一方败落,都能成为婚约破裂的理由。

    说到底,仙门中人,其实并没有所谓一定要求个道侣的想法——有当然很好,但没有,那也无可奈何。

    “此道孤独,唯吾心坚。”这是陆眉山当日留下的箴言——这位前任剑仙也确实是孤家寡人一直到死,也算言出必践了。

    因此,对于姚珍珍与燕鸣臻的这段婚约,许多人都一厢情愿的认为那只是剑宗与黎氏、亦或是南燕皇室的一次合作……就算因为那三殿下品貌出众,大师姐对他多有青睐,想来不过一时贪恋,不得长久!

    谁也没想到姚珍珍会突然有此举动——公开如此,无异于向世人宣布,他们的关系亲密,甚至将要更进一步。

    难道……她竟然真的是想要完成这段婚约,去结下一段不死不休的道侣契约么?

    为什么?这是许多人听见消息的第一反应。

    “凭什么?”这是姚淼淼的声音。

    精美的青汝瓷瓶被她泄愤般摔得粉碎,而屋内的其他人全都噤若寒蝉。

    只有林羽觞向来是不惯着她的。

    “因为师姐喜欢他,”他说,语气硬邦邦的,“师姐喜欢,她高兴,就可以。”

    第83章 鱼尾

    且不论姚淼淼在私下里是如何的愤怒与崩溃,但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实来说,都只是无济于事的徒劳。

    飨月宴的各项准备工作依然有条不紊地在逐步进行推进中。

    姚珍珍在外面一通豪言说得轻松又阔气,但实际施行下去所要调用的人手与财力都是难以计量的——好在财力这边,三殿下表示他很乐意分忧。

    ……但这显然只会让姚淼淼的怒意更上一层。

    她的情绪就像一个亟待喷发的火山,只差一点火星就要引燃。

    剑宗来到昭华城的上下一众弟子最近都活得战战兢兢,祈祷着自己不要被她逮住错处责罚。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姚珍珍还毫无察觉。

    她去旁观了两次武试的淘汰赛,跟着玄机处的玄甲骑一起,捣毁了昭华城内一处隐秘的邪教据点,甚至抽空去看了白郁湄的文试……

    总而言之,行程很满。

    而这一切的过程中,燕鸣臻都与她形影不离。

    对于这位三殿下来说,近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梦一样美好。

    “在想什么?”姚珍珍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嗒”一声,少女将一个红木的托盘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瓷盏中的液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一下。

    粉白的圆子在清澈的酒液中摇曳,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姚珍珍拖来一张椅子,在青年的对面坐了下来。

    “汤旻送了消息来,要与我商议这次决赛的事情。午后我要去司政府一次,你随我一起去。”她很自然地开口,是陈述的语气,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燕鸣臻的手中塞了一把勺子。

    “尝尝?我从云瑶的小厨房顺来的,是新口味的酒酿圆子。”

    燕鸣臻抬眼,深深凝视少女微微带笑的面容。

    “……我总觉得,”他踌躇着开口,欲言又止,“……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什么?别说一半啊。”姚珍珍含着勺子抬头,疑惑道。

    “不,是我想多了,”燕鸣臻垂下眼睛,摇了摇头,选择了转移话题,“这次决赛的胜者,你看好谁?”

    姚珍珍一边的脸颊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鼓起。

    她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思忖了一会儿。

    “虽然陈谦是我剑宗的弟子,我是很希望他赢的,”她皱了皱眉,“但是说实话,我觉得还是天心阁的那个赵姑娘,胜算要大一些。”

    她端起瓷盏,将剩下的甜酒一饮而尽,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她的术法很邪……但是李尧给我看过她的档案,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天心阁的这一批孩子天赋的确不俗,嗯……若是朱明月能走到决赛轮,那应当便是她得到此次的魁首了。”

    她微微叹息一声。

    “青出于蓝啊。”

    燕鸣臻被她故作深沉的叹息给逗笑了。

    “珍珍,我陪你看了两天的比赛了,”他伸手,将自己的那盏甜酒圆子推向对方,“每一个参赛的选手,你都要这样夸赞一番。”

    “嗯……除了陈谦,”青年手指点了点桌面,“是因为陈谦是你的师弟,所以你要求格外严格些,是么?”

    姚珍珍也不和他客气,很顺手地把留给对方的甜点接了过来。

    “陈谦这小子,天赋有余,心性不足,”她举着勺子指点江山,“杂念太多,剑心不纯,难。”

    锐评了自家师弟一波,她惯常的护犊子爱才心态又开始发作,赶紧开口找补。

    “但是已经很好了!他毕竟年轻,这个年纪,能有此等水平的,已经是屈指可数。假以时日,未来成就也是不可限量……”

    溢美之词依然源源不绝,直到姚珍珍说得有些口渴,不得不停了下来,低头喝了一口甜酒。

    燕鸣臻笑了起来。

    “那和你相比呢?你在这个年纪,与他们一样么?”他撑着头,看向少女微微泛红的脸颊。

    姚珍珍还没察觉到自己此刻的状态——她没想到曾经千杯不醉的自己此刻竟然能被小小的两碗甜酒放倒,听见燕鸣臻的问话,少女脸上神情明显愣了一下。

    “我?”她被酒精麻醉的神经迟钝地运转起来,殷红嘴唇微微张开,“那不一样……我十九岁的时候,呃。”

    少女脸上的原本轻松的神色逐渐黯淡了下去,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某些并不美好的回忆里。

    “我们……我们那时候,”姚珍珍的眼睫微微垂下,目光落在光洁的瓷盏底部,少女的倒影上,“院长走了,西崖生旱魃,南纤又被幸黎……”

    “到处都是坏消息,所有人都在拼命……原师姐也是那时候离开了,还有明玉姑娘……”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们努力了那么久,就是希望之后的人不用再这么拼命的。”

    “鸣臻,你要这样比较,对他们不公平。”

    “……因为一切总是要变好的,”少女轻轻地打了个酒嗝,语速慢了下来,“他们能这样平和的长大,烦恼一些爱而不得的小事,很好啊。”

    “只是这样的幸福是有代价的。”

    “有人已经为他们支付了代价,只差一点点了……”

    “所以我、我们,”她的话语顿了一下,姚珍珍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与人说这些,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难得地敞开了心扉,“我们绝对……绝对不能让应滕……再活着离开昭华城。”

    “答应她们的,我一定会……”

    少女半睁着的眼睛已经快要完全阖上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归于静谧。

    姚珍珍睡着了,美梦伴随着清浅的呼吸声一同到来。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陷入深眠,两碗低度数的甜酒,已经足够将一个新生的水妖灌醉。

    燕鸣臻脸上的笑意完全褪去了。

    他垂下的目光落在少女恬静的睡颜上,久久沉默。

    良久,青年伸出手,手指顺着少女脸颊的轮廓一寸寸抚摩,从上到下,力度从轻到重。

    最后,他的掌心托住少女的下颌,轻轻用力,让对方仰起头颅,看向自己。

    掌心里少女的面孔如此纯洁无辜,长长的眼睫勾勒出两湾下垂的黑色弦月,粉白的唇因为动作而轻抿,锁住了带着甜酒芬芳的吐息。

    少女带点轻微圆润弧度的脸颊倚靠在他的掌心里,随着呼吸规律的磨蹭着。

    多么美好、多么可怜、多么可爱的一张面孔。

    谁也不知道这张皮囊下是一副怎样冷硬的铁石心肠——折不断、捂不化、留不住。

    想起了她临睡前的话语,青年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半分。

    原来一切甜言蜜语只是哄我的空话……她的心里装着那么多的活人与死人。

    她爱着一切美与善……而自己只是其中稍微特殊的之一。

    这个可怕而残忍的事实一直藏在燕鸣臻的心里,只是他不愿意去相信。

    直到今天,两碗甜酒扣开了神女的心门,他一脚踏入,然后坠落深渊。

    ……你的爱是如此廉价的东西吗?在这一刻,他的内心几乎生出几分怨怼。

    掌中少女依然无知无觉的睡着,眉眼却微微皱了起来,似乎在睡梦中感到了一丝不适。

    燕鸣臻蓦然惊醒,松开了手。

    一切隐晦的、阴暗的、不可言说的情绪,在看见对方皱起的眉心的那一瞬间尽皆散去,他几乎本能地伸手,想要抚平对方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的眉头。

    可手指再一次触碰到少女的皮肤,燕鸣臻的指尖却忽然狠狠一颤。

    很烫。

    水妖的身体总是一贯的低温,这几日他已经快要习惯对方贴过来时凉沁沁的触感了……可方才托着少女脸颊时温热的触感,他还只当是酒精上头、一时潮热。

    但如今这个温度……显然不仅仅是酒精作用能解释的了。

    燕鸣臻的眉心紧蹙,他的理智与情感都告诉他,此刻最应该做的是去找一位合适的医者……

    但还有一种可能。

    他当机立断,伸手撩开了少女耳后的发丝——

    姚珍珍白皙的耳后,一道细长的裂口正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同步骟张着,露出内里鲜红的瓣膜——那是一道,属于水妖独有的,鱼鳃。

    “砰”一声,是两人之间一张空着的长椅被什么东西给打翻了。

    燕鸣臻感觉到一个潮湿的物体从桌面下探出,隔着布料靠近了他的小腿,随即——

    带着潮热的气息,那东西缠上了他的小腿,然后本能地绞缠、收紧,寸寸张开的鳞片刮过他的衣料,留下道道裂开的划痕。

    燕鸣臻低头,看见了缠住自己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条修长的鱼尾,线条流畅,鳞片雪白,近乎透明,隐约带着些肉粉色。

    非常美的一条鱼尾,修长却不羸弱,鱼尾上肌肉寸寸隆起,绞紧了她的猎物。

    本该冰冷的鳞片此刻却随着体温升高而泛起粉色,鳞片层层舒张,似乎是在散热……又好像只是想要更好的捆住猎物。

    鱼尾的主人终于从美梦中苏醒了过来。

    少女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还有点茫然,一对竖瞳却已经本能地锁定了被抓住的猎物。

    “鸣臻,我好像……”姚珍珍努力眨了眨眼睛。

    “……有点渴。”少女吞咽了一下口水,开口道。

    第84章 热潮

    姚珍珍是真切的感觉到了渴。

    她在一片噪郁中醒来,只感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焦渴,连鳞片都忍不住要一片片张开,好让底下干裂的皮肤能够去捕捉空气里稀薄的水汽……等等,鳞片?

    她还有些混沌的思绪一下被惊醒,双眼阖上再睁开,昭示着非人身份的竖瞳随之消失,重新恢复到少女幽黑的双眼。

    姚珍珍的目光一路向下,看见了自己此刻的异变。

    从腰部往下的双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而有力的白鳞鱼尾,撑破了衣裙,大喇喇地裸露在外,此刻正绞缠着另一人的小腿。

    青年的衣衫被锋利的鳞片割裂了,露出底下渗血的皮肤。

    姚珍珍下意识地想要松开尾巴,但刻意放松肌肉的结果是她的身体一下失去了支撑,上半身直直向后倒去——

    还是燕鸣臻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住了险些表演个平地摔的少女。

    “……当心。”他说话的语调与平日不同,带着些微的喑哑,只是姚珍珍没能听出来。

    她正忙着和自己的身体作斗争——要靠着一条长尾巴保持平衡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至少姚珍珍发现,自己没法在松开对方的情况下独立站住。

    “等等,你先别松手……”她反手抓住了燕鸣臻的手腕,艰难地保持住了平衡,八以四8一溜9六伞“这是怎么了……谁给我下了药吗?”

    “算了,你靠近点,给我借个力。”

    姚珍珍单手撑着对方的肩膀,整个人像一条无骨蛇一样靠在了青年的身上,一边伸出了另一只手,举到眼前。

    双手肌肤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幼嫩无暇,只是五指间,随着动作张开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让她的手看起来像是一把半开的扇子。

    “连蹼都长出来了,”她颇为新奇的撑开手掌,眯着眼睛透过指间透明的薄膜去观察身边青年的表情,“鸣臻,你身上好凉……”

    少女柔软的手臂贴着他的肩膀,即使隔着衣料,燕鸣臻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非比寻常的灼热温度。

    “珍珍……”他艰难地克制住了某些不可示人的阴暗情愫,声音嘶哑,“是你身上的温度太高了。”

    “是这样吗?”姚珍珍有点困惑地抬手摸了摸额头,但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一样的滚烫,也实在摸不出什么温差,倒是脑子随着温度升高而变得混沌,“我在发热……水妖也像寻常妖兽一样,会有热潮期吗?”

    她一点也不觉得那个词本不该如此光明正大的说出口,一边随口胡诌,眼角余光瞟到了桌上的茶壶,被烧得混沌的脑子顿时一亮,劈手就将茶壶抄起,直接对着自己身上浇了下去。

    “等一下,那是——”燕鸣臻没有来得及阻止她。

    尤且带着热气的茶水浇在少女的身上,还没等流到干渴的尾巴上,便已经被她体表过高的体温所蒸发,升起一层稀薄的水雾。

    饮鸩止渴。

    姚珍珍的心里划过这么一个念头。

    她的意识依然是清醒的,但焦渴的感觉也是真实的,浑身上下无一不燥热,只有身边的人是清凉的。

    她不由自主的更加靠近了这唯一的水源,才刚松开的鱼尾也随着主人的心意圈圈缠绕了上去,甚至变本加厉地开始顺着青年的小腿向上摩梭。

    少女的衣衫被茶水浇得湿透了,紧紧贴着皮肤,靠在燕鸣臻的身上,像是一条烧得滚烫的烙铁似的。

    “不行,我还是很渴,”姚珍珍牵起对方的手,将他冰冷的掌心贴靠在自己的额头上,喃喃道,“鲤乐馆里有个小湖……你去……”

    她想说你去帮我清下场或者弄点水来,又舍不得放开对方这个冰冰凉凉的拐杖,一时两难。

    鲤乐馆内的湖是人工挖出来的,并不深,池底铺着浅色的鹅卵石,晴光好的时候,湖中水色清透,碧波荡漾,金色与黑色的鱼群在水中悠闲地游动,让人瞧着便觉赏心悦目。

    要是可以躺在水里……

    姚珍珍在脑中回想了一下那个场景,顿时感觉更渴了。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但眼前是燕鸣臻雪白的肌肤——她刚刚一激动,把对方的衣领扒了一半下来,露出一片赤|裸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要是咬他一口会怎么样?他应该不会介意我给他放点血吧?姚珍珍盯着对方裸|露的肌肤,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像跑马一样的溜过。

    “算了,”最终,她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来自水妖的进食本能,“……去帮我弄点水来。”

    她闭上了眼睛,放开了燕鸣臻的胳膊,转身侧躺在了书案上,修长的鱼尾也随之横陈,半透明的尾鳍因为缺水而显得光泽黯淡。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应当是燕鸣臻在整理衣袍。

    姚珍珍怕自己一时失控跳起来真的把人给咬了,闭着眼睛不敢看他,牙关也不自觉的咬紧,丝毫未曾察觉到刚刚生出的獠牙已经扎破了自己的嘴唇。

    “……珍珍,”青年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边,音色喑哑,“张嘴,别咬着。”

    有冰凉的感觉压上她的嘴唇,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撬开她的齿关,避开水妖锋利的獠牙,轻轻顶住了她的上颚,不让她再次咬合。

    ——是燕鸣臻的手指。

    “……”姚珍珍撩开眼皮瞪他,她的眼珠又变回了方才的竖瞳,目光从下向上,带着兽类特有的冷光。

    燕鸣臻一手扳住了少女的嘴,手指捏着对方的下颌,不让她继续咬伤自己,一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五指张开,流动的星砂从他的掌心滑落,闪着莹亮的光芒悬浮在了半空中。

    “……再忍一下。”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对姚珍珍,还是对自己。

    姚珍珍……姚珍珍勉勉强强地忍住了。

    她闻得到青年身上勾魂摄魄的香气——不是熏香,而是她从前未曾察觉到的,只有水妖才能嗅闻到的、来自鲜活的人类的芬芳。

    那香气从顶在她口腔中的手指一路传进她的食道中,顺着五脏六腑一路蔓延到全身,蚕食着她所剩不多的理智。

    好香……好渴……

    少女的舌头无意识地裹缠上了嘴中的手指,属于水妖的柔韧肉舌蠕动着挤进青年的指缝间,急切而饥|渴的绞住那两根冰凉的手指吮吸起来。

    燕鸣臻的身体微微一僵,手中布阵的动作也随之停滞了片刻。

    少女横陈在桌上的身体几乎随着她舌头的动作同步地扭动起来,修长鱼尾反弓成一湾绷紧的月牙,上面的鳞片不断翕张开合,宛如一只只觅食的蚌。

    在姚珍珍的理智彻底被本能击溃的前一刻,燕鸣臻手底流动的星砂终于汇聚成了他想要的图案。

    灵光照亮了他泛起血丝的眼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他吃痛地一缩手,看见了自己指腹上一道鲜血淋漓的咬痕——姚珍珍仅存的一丝理智让她没有直接将燕鸣臻的手指咬断,只留下了一道流血不止的伤口。

    腥甜的血气充斥着少女的口腔,诡异的竖瞳随之收缩,身下欣长的鱼尾随着血液的摄入而兴奋地扬起,又重重地落向地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条开了荤的野兽终于被食欲完全支配,手臂撑着书案,半坐了起来。

    少女那张从来总是缺些血色的面孔此刻因为高热而泛起潮|红,一对澄黄的竖瞳紧盯着眼前猎物,咧开的嘴角带着淋漓的血丝,很快又被伸出的细长舌尖意犹未尽地舔舐殆尽,而那条美丽的长尾随之弓起,做出了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

    就在她即将发起攻击的刹那——

    “嗡”的一声,阵法启动,青年脚下地面猛然消失,一人一鱼随即失重下坠——

    姚珍珍的脸色露出本能的惊愕神情,而燕鸣臻只是倾身上前,揽住了少女的上半身。

    “噗通!”

    巨大的浪花掀起在水面上,两人相拥着落进池水中。

    一点稀薄的血色随着水花翻涌而逐渐扩散开来。

    姚珍珍松开了嘴。

    在落水的前一秒,她没能抵抗住那诱人的香气,张嘴咬住了燕鸣臻的肩膀,水妖尖锐的獠牙穿透了衣料扎进了对方的皮肉中,香甜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进她干渴的喉咙里。

    食欲的短暂满足让姚珍珍的理智终于得以再次占据上风。

    少女漂浮在水中,自在得像是回到了家,耳后的鱼鳃开合着,欣长鱼尾随着水波荡漾而舒展。

    而燕鸣臻仰面躺在她的下方,肩头伤口还在渗着血丝,脸色惨白。

    “……没事的,只是皮外伤。”他瞧见了姚珍珍脸上的神色,主动开口道。

    一串串气泡随着他的话语升腾而起。

    姚珍珍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并没有使用避水决、或者其他方式闭气,她急忙伸手,揽住对方的另一边身体,身下鱼尾用力,向着水面游去。

    冰冷的水流从她的周身流过,不时有几条好奇的小鱼绕过两人交缠的发丝。

    “哗啦”一声,是他们已经上浮到了水面上。

    “咳咳!咳咳咳咳!”燕鸣臻被她带着靠近岸边,排出了肺中呛咳的水。

    “……水妖之身的变化会维持十二个时辰,”他喘息道,“我们不能冒险留在鲤乐馆,所以我带你来了这里。”

    姚珍珍举目四望,发现四面皆是石壁与松林——是个山谷。

    “珍珍,”燕鸣臻忽然又拉住了她的手腕,“十二个时辰里……热潮不会只有一次。”

    “你……我们,都要做好准备。”

    第85章 潮起

    什么准备?姚珍珍有点懵懂地看着他的脸。

    她还没有开口询问,但燕鸣臻却能看得出对方此刻的疑惑。

    他轻轻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姚珍珍都算得上是个可靠的师长或者前辈——她的游历经验丰富,且对人总是很有耐心。

    但在男欢|女爱的这些事情上,燕鸣臻有时候觉得,姚珍珍实在是有些无知得近乎天真……

    且与一般未经世事的闺阁少女表现出来的羞涩不同,姚珍珍从不掩饰自己对于此事近乎坦荡的好奇心,虽然也会像常人一样脸红心跳,但她并不因此感到耻辱或者选择回避,而是依然兴致勃勃……

    一如她对任何一件她未曾见过的事物所抱有的好奇心一样。

    就比如现在——

    “热潮到来,我会怎么样?”姚珍珍开口问道,她的下半身还浸在水中,上身前倾着趴在燕鸣臻身边的一块礁石上,一边伸手拨弄着身下沉沙,“我会变成没有理智的野兽吗?”

    燕鸣臻看着她充满求知欲的脸,眼神晦暗,双唇抿起。

    你不会的……他心想,我才是那个没有理智的禽|兽。

    少女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也并不在意,只是有点无聊地换了一个横卧的姿势,鱼尾啪啪地拍打在水底,溅起一从浪花。

    “刚刚我还觉得你很香,很好吃……现在倒是不觉得了,”姚珍珍说着,目光又落在他肩头的伤口上,“虽然是皮外伤,但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吧?我的储物袋里有……”

    她低头想去摸索腰间挂着的香囊,这才发现因为下身变成了鱼尾,她的衣裙大半都被撕裂,腰间挂着的那些饰品法器也随之丢失。

    燕鸣臻看到了少女脸上懊恼的神色。

    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欲求如潮,起伏不止……珍珍,你知道妖兽的热潮是为了什么,对吗?”他单手抚上自己肩头的伤口,手指揪住了被血与水浸|透的衣衫,“水妖是食欲与情|欲混杂的生物……下一波热潮会更加猛烈,那时候就不是一点血液能够搪塞的了。”

    青年的音调低沉,手上动作却不停歇,将肩上湿透衣衫扯下,袒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姚珍珍以为他是要给自己上药,作为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她很自觉地凑上去,伸出手想要帮忙。

    燕鸣臻却并不领她的情。他的手上动作不停,一下将整件外衣连带着内衫都拽了下来,湿|漉漉的一团,随手甩在了岸边的礁石上。

    姚珍珍的手一下停住了,眼神也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青年赤|裸的上半身上,眼睛眯起,瞳孔收缩。

    青年的上身依然是无可挑剔的完美,恰到好处的肌肉被覆盖在白皙的皮肤下,随着动作不断隆起又收缩……姚珍珍看着看着,忽然感觉牙根有点发痒,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来咬一下。

    此刻显然还处在热潮期的谷峰,她却已经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迹象。

    “好吧,”她扭过头去,缩回手,“那你得离我远一点。”

    少女扭动着尾巴向水中退去,声音逐渐变小,直到被掩盖在水流中。

    “……你这个样子,我怕我一下没忍住,再咬你一口。”她把整张脸埋进水下,一边说话一边咕嘟嘟地吐着泡泡,期待着冰凉的水流能驱散掉脸上泛起的热意。

    燕鸣臻却并没有听从她的劝告。

    他从腰间香囊里翻出一枚碧光莹莹的丹药,仰头咽了下去。

    然后——

    “哗啦”一声水花翻涌,青年张开双臂,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水流中。

    他的手臂绕过姚珍珍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握住了少女的手腕。

    “你一个人捱不过去的,”青年开口道,声音顺着水流直接传进了姚珍珍的耳中,让她一时觉得有些痒,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我来帮你。”燕鸣臻说。

    青年低下头,双臂合拢,抱住了水妖的上半身。

    ……

    姚珍珍以为的帮忙,是对方给她提供一点血……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用来缓解水妖热潮期难以填满的欲壑。

    可燕鸣臻理解的“帮忙”,好像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唔……”她被对方捏着下巴亲吻,脑子里模模糊糊的闪过一丝疑惑。

    ……他们以前好像不是这样接吻的。

    这当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但之前的吻……唇齿相交,柔情蜜意,总之,和现在不一样。

    燕鸣臻含|着她的嘴唇反复舔舐,直到将那可怜的两片软肉揉|搓得滚烫泛红,轻轻一抿就泛起丝丝刺痛感。

    姚珍珍感觉自己的嘴唇好像成了什么糖果一类的东西。

    不应该是我吃他吗?她有点疑惑地想。

    “嘶……”直到燕鸣臻终于尝够了糖果的味道,退开半寸,姚珍珍才抿了一下嘴,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嘴唇一定是破了皮。

    这不对吧!就算再怎么迟钝,姚珍珍也感受到了此刻的情况与她的预计不同。

    “等下——等等——”她挣扎着扭开了头颅,想问个清楚。

    “好了……忍一下,”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只是贴着她的脸,低低地笑了一声,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姚珍珍泛红的唇角,“张开嘴……珍珍。”

    “你得适应。”他笑着说,再次低下了头。

    两人靠在一处避风的礁岩后,人鱼的下半身还浸泡在冰冷的水流中,只有上半身仰躺在岸边,被青年按在身下亲吻。

    燕鸣臻弓着上身,湿淋淋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将两人的面孔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阴影中。

    水妖尖利的獠牙没能阻止灵活的入侵者,姚珍珍眯起了眼睛,忽然很想舔一舔自己的牙床——或许是再一轮的热潮即将来临,她忽然感觉齿根发痒。

    燕鸣臻柔韧的舌尖从她张开的上颚扫过,青年的鼻尖抵着她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颤|抖般的笑声。

    “没有咬我呢,”分离的间隙,他的手伸到姚珍珍的脑后,掌心弯曲,指尖用力,轻轻抚摩,“好乖。”

    姚珍珍:“……你起开,我不要你帮忙了。”

    她忽然觉得有点生气,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感觉一股噪郁的心火压在胸口,不知如何解脱。

    对于姚珍珍的拒绝,燕鸣臻选择了装聋。

    她的身体温度正在升高,他的嘴唇贴着少女的耳鳍亲吻,半透明的鳍尖端被他含|住吮吸,末了甚至轻轻咬了一下。

    姚珍珍不知道水妖的耳朵竟然如此敏感,猝不及防之下叫出了声,整条鱼都差点弹起来,鱼尾在水中狂乱地一阵拍打,激起层层浪花。

    “哗啦”一声巨响,被她搅起的水花泼了两人一身,燕鸣臻笑了一声,直起身,撩开了湿淋淋地长发。

    他的上半身完美得仿佛美玉雕铸的神像,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饱满的肌肉弧度向下滑,流过劲瘦的腰身一路向下……

    姚珍珍的目光顺着那滴水珠向下,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泛红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

    见鬼,他才该是那个陷入热潮的水妖吧。她心里划过一个念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忽然俯下了身。

    她面前笼上了一层阴影。

    ……

    第二波热潮来得很快。

    水妖在热潮期会变得格外暴躁,这些寻常显得很温顺的人形生物,只有此刻才会展示出作为捕食者的残暴面孔——他们会将闯入领地的一切生物,除了被选中的配偶外,全部杀死,以作为渡过热潮的储备食物。

    姚珍珍这个半路出家的水妖不知道这些,但身体的本能会告诉她该如何做。

    ……如果她还有力气去做的话。

    少女的手腕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张开,露出指间半透明的薄膜。

    她的指尖弹出了尖利的指甲,寒光闪烁,一看就是伤人的利器。

    只是利器的主人此刻已经被全面攻陷,于是再好的兵器在她手中也只是白费。

    她探出一只手,颤|抖着搭在了身前正低着头的青年的头顶,刚想用力——

    “呃……”修长美丽的鱼尾忽然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姚珍珍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发着颤的呻|吟。

    她好容易积攒的一点力气在这一下全部消散,整条鱼都无力地软倒,落在青年头上的力道顿时轻的像是抚摸。

    燕鸣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抬起头,含笑去看她的表情。

    他从来美得无暇的面孔此刻也带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英挺的鼻尖上还残留着半透明的水渍,正拖着长长的细丝向下落,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少女失神的面孔,舌尖舔着嘴唇,似乎是意犹未尽。

    姚珍珍却没瞧见他此刻的表情。

    她的眼前一阵阵的发白,斑斓的色块糊满了视野,她只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连被对方抓着指间敏感的蹼揉|捏把|玩都反应不过来。

    燕鸣臻俯身,把一枚赤红的丸药哺喂进少女张开的唇间,又伸手扶着下颌帮她咽下。

    补充体力的灵药化成甘甜的药液滑进喉咙,给姚珍珍瘫软的身体带去了几分力气。

    她眼前斑斓的色块终于逐渐散去,模糊的视线里,燕鸣臻的垂下目光,俯视着她。

    “这才第二波,”他用手指描摹着少女的脸颊,淡淡道,“休息一会吧。”

    一只手盖住了她的双眼。

    姚珍珍的双眼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珍珍,”青年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带着令人酥麻的热气吹过敏感的耳鳍,让她忍不住条件反射地扭动了一下鱼尾,“十二个时辰……还有很久呢。”

    第86章 潮落

    姚珍珍半合上的眼皮还没落到底,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咔哒”声响起在耳边。

    手腕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她还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就要抬手,去拍开对方遮住自己双眼的手——

    伴随着一阵叮铃当啷的响动,姚珍珍愕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腕上,似乎是被戴上了个类似枷锁的东西……

    “燕——鸣——臻!”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喊对方的名字,只有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

    “给我解开!”

    “嘘,嘘——”青年却只是低头抚摸她的头顶,像哄孩子一样搂着少女的上半身,按着对方的头颅靠在了自己的胸|前。

    “珍珍……你刚刚是想做什么呢?”他一只手安抚性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少女后背湿透的衣衫,一边低声道,“指甲都弹出来了。”

    “这么凶,”他抬手,弹了一下少女手腕上的玉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不锁住,再伤人怎么办?”

    姚珍珍刚刚积攒起来的怒气一下被戳漏了。

    ……意乱情迷的时候,她的确有那么一瞬间,是想要伤害燕鸣臻的。

    生理反应是被本能控制的,但她却不该被本能控制,姚珍珍有些心虚地想道。

    “我……”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对方伸手抵住了嘴唇。

    “嘘——”青年再次轻声道,“珍珍,你知道你没法抵抗的。”

    他微微侧过身,露出肩上已经止了血的破口——那是最开始被姚珍珍咬出来的伤。

    少女的目光落在了那道伤口上,顿时觉得辩无可辩,哑口无言。

    “食欲与情|欲,你总得满足一个,”湿热的吻落在她的耳边,青年的声弦振动,声音宛如蛊惑,“珍珍,你只要放松就好了……”

    “……一切交给我。”

    ***

    “叮——”玉制的枷锁随着人的动作磕在了岸边的礁石上,发出一声脆响,枷锁上刻着的花纹闪过缕缕微光。

    枷锁中伸出一双白皙的手腕,十指弓起,,手背上骨骼随着主人的用力而道道凸|起,纤细指尖深深陷入了岸边松软的沙地中。

    “停……停一下!”姚珍珍的头颅随着身后的动作而本能地昂起,削痩的脊背向后反弓,仿佛这样,就能稍微躲开些来自身后的过量刺|激。

    但连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挣扎也被无情的镇压了,她蜷缩的身体被人耐心的抻平了、捋直了,细致温柔地一寸寸擦拭过,然后再次投入了污浊的欲海中。

    燕鸣臻将头搁在少女的肩头,单手捏着她的脸颊,让她侧过脸。

    两人的鼻尖交错,所有被压抑住的哀鸣与呻|吟都被另一人掠夺着吞咽了下去。

    少女的鱼尾随着青年的动作不断颤|抖着翻起,又很快软倒。

    “嘶——”燕鸣臻忽然发出一声痛呼,两人贴近的头颅一下分开。

    他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姚珍珍终于得以解脱地向后仰倒,脱力般长长舒出一口气。

    少女尖锐的獠牙上带着淋漓的血迹,但本该表现得对食物十分饥|渴的水妖,此刻却仿佛劫后余生般,双手撑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退,甚至顾不得去把本该是猎物的燕鸣臻一尾巴推开。

    “……真是好凶。”燕鸣臻伸手抚摸了一下嘴里的伤口,低声叹息道。

    他伸手,轻轻按住了少女平坦的腰。

    手底下的肌肤滚烫,随着挣扎的动作不断扭动,充满着蓬勃的生机。

    “这可不行,”伴随着少女的一声细细的尖叫,他低头,隔着一层湿透的布料,轻吻对方反弓起的脊背,“热潮还没有结束呢,珍珍。”

    ……

    汹涌的潮水来了又退,河岸边的沙地也一次次的从湿透再变干。

    这个位置隐蔽的小河谷内,哗啦啦的水声却一直未曾停息。

    “你……这个……呜!……混|蛋!”新生的水妖颤|抖的声音从水底断断续续的传出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细碎哀鸣,“……拿出去!”

    “呜……快!拿出去啊!”

    她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几分哭腔,显然是被逼到了极点,连最后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珍珍,”燕鸣臻却不为所动,语气中甚至带上几分愉悦,“水妖是卵生妖族。”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少女那条漂亮的鱼尾忽然如筛糠般颤|抖了起来,鱼尾表面覆盖的鳞片随即猛然炸开,又倏忽紧闭,仿佛尾巴内部正发生着什么可怕的变化似的。

    “热潮期是水妖的繁殖季……珍珍,若是在繁殖季的结尾,没有成功产卵,热潮是不会结束的。”青年的声音低沉,伴随着深深地喘息。

    回应他的是一声崩溃般的细细哭叫。

    “只是放一枚假卵而已,”青年灵活的舌尖刮过水妖敏感的耳鳍,齿关轻咬,“放轻松……把它排出来就好,乖孩子……你可以的,对吗?”

    “……只要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被人咬着耳朵在边上说话,若在热潮刚开始的时候,这种刺激已经足够让姚珍珍直接跳起来了。

    但此刻,她睁大的双眼轻微地上翻,被咬的破了皮的嘴唇也不受控制地张大,却发不出声音来。水妖满嘴的獠牙雪白尖利,此刻也只能软弱地暴露在空气中,被人用手指摩挲把玩,时不时还要拨弄揉捏敏感的牙床,让未能擦净的涎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少女的下颌流淌出来。

    姚珍珍身下修长的鱼尾拼了命地扭动、抽搐,却如何也逃不脱身后青年的掌控。

    最终,在一声尖锐的嘶鸣声中,阴沉的天幕终于撕裂,硕大的雨滴迫不及待地落向了岸边的两人。

    暴雨如注,燕鸣臻伏在姚珍珍上方,在她疲惫的面孔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做得很好,珍珍。”他说。

    ……

    “你根本就是公报私仇!”姚珍珍愤怒地拍着身边的礁石,指责道。

    “……我与你,从来是只有爱,没有怨的。”燕鸣臻只是轻轻地回了一句,便低眉顺目地坐在她身边,任由对方指责。

    “我都说了停了!”姚珍珍却没有被他的一时顺驯而打动,怒不可遏地再次开口,伸手指着对方的脸,表情愤愤,“你还——!”

    燕鸣臻伸出手,握住对方伸出的指尖。

    “珍珍,”他软下声音,一双眼睛水光莹莹,盛满了委屈,“你不是已经惩罚过我了吗?”

    他张开嘴,露出唇上一道泛白的伤口。

    “……”姚珍珍更生气了。

    她想说你这算哪门子的受罚,再晚一会儿,伤口怕不是都要愈合了。

    但看着对方低头沉默的样子,她指责的话语又一下卡住,只好哼一声转过了头。

    “水妖的热潮一年只有一次,”燕鸣臻见她不说话,便很自觉地走到她的身后,抬手为她整理起衣裙发钗,“这次结束之后,至少一年内,你便不用再操心此事。”

    他将姚珍珍耳边碎发拢起,松垮的在脑后挽了个髻,又将那支白梅玉钗插|进少女的发间。

    “……你早知道了,”少女忽然回过头,眸光冷冷地扫过他的面孔,“是不是?”

    燕鸣臻微微叹了口气,双手搭上她的肩膀。

    “……算是吧,”他半蹲下来,捏住少女重新变回正常的双手,将对方的指尖拢进手心,轻轻揉|捏把玩,“南陆现存的水妖并不多,我也没有见过他有过任何配偶。”

    ——他们都知道燕鸣臻口中那个“他”指的是谁。

    姚珍珍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将你的灵魂放进水妖的身体,水妖的族群就有了繁衍的基础——至少两只不同|性别的水妖,都处于成年阶段。”

    “热潮期很快会来到,这我大概能猜到,”燕鸣臻将少女的手掌举起,贴在自己的脸颊边缘,抬头仰视着对方的脸,“但这种来自本能的生理需求是不可违背的,由我来替你渡过这次热潮期……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我没有伤害到你,对吗?”

    “更何况……”燕鸣臻的脸颊凑近了姚珍珍的,那张永远美得令人惊叹的面孔上带着一贯的微微笑意,“你的确获得了快乐,不是吗?”

    “珍珍,如果你依然觉得,这是对你不可饶恕的冒犯……”

    他的手指下滑,引导着姚珍珍将手放在了他纤长的脖颈上,五指收拢。

    “我的一切,都随你处置。”他说。

    第87章 示威

    “我的一切,都随你处置。”他说。

    青年引颈就戮般昂起头,全无防备地将要害放进了少女的掌心里。

    他的脸颊轮廓如此优美,雨后新晴的阳光洒在青年的侧脸上,更衬得他肤色冰白,几近透明。

    姚珍珍垂眼望着他的脸颊,一时沉默。

    良久,她嗤笑一声。

    “少来这套,”少女甩开了对方钳住自己的手腕,身体后仰,光|裸的双腿交叠支起,姿态放松,“当我是闹脾气的小孩儿么?”

    “我的确是生气。”

    “但不是因为所谓冒犯……好吧,确实有一点儿,”姚珍珍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忽然伸出脚,轻轻踢了青年的肩膀一下,“但是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喜欢被欺瞒。”

    她雪白的足尖点在对方的肩头上,顺着肌肉轮廓一路下滑,直到抵住右胸心脏处。

    脚底肌肤莹润光滑,急促而鼓噪的心跳声顺着皮肤一路传来。

    他的心跳很快……真新鲜,原来他也会紧张?

    与燕鸣臻认识这许多年,姚珍珍极少见到他有失态的时候——无论如何紧急的情势,这位三殿下总是一样的仪态端方,不紧不慢。

    若要说她见得对方最近的一次失态,还是两人在秘境中重逢相见时,哪个情难自禁的吻……但彼时久别重逢,与如今情态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你在紧张什么呢?

    我还以为你的胸膛里,装着的是一颗不会跳的石心呢?姚珍珍低头俯视青年头顶发旋,心想。

    她忽然很想看看他的表情,于是少女的脚尖再次向上,挑起了青年的下巴,迫使对方顺着她的力道抬起了垂下的头颅。

    燕鸣臻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与她再次对上。

    青年的面孔是无懈可击的俊美,即使是如此卑微的仰望姿态,也并不轻贱,反倒婷婷盎然,令人生怜。

    姚珍珍凝视着他的眼睛,静静等着对方的回答。

    她一直……对他怀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与求知欲。

    在姚珍珍的认知里,若一个人能有如此美貌,生来便总要是世界中心,被众星捧月宠爱着长大,就好似她的师妹姚淼淼一样。

    姚珍珍与姚淼淼从小一同长大,因此实在是知道,这些受老天眷顾的美人们,总是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刁蛮与残忍——他们是如此轻易就能得到他人毫无保留的爱慕,也因此……从不珍惜。

    姚淼淼对那些爱慕者是如何轻蔑与恶劣,她从来看在眼里……只是愿打愿挨,不便置喙而已。

    但燕鸣臻……

    姚珍珍看不透他。

    出身、财富、外貌、天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构筑成燕鸣臻的寥寥色彩,它们为他镀上奢华的浮光,将他送上高高的神台,成为一座受人赞颂的贴金塑像。

    而姚珍珍是神台下走过的游者。

    负剑的少女随着人流从堆满祭品的神台前走过,无意仰头时瞧见了塑像的面孔,于是久久驻足,嗟叹欣赏。

    可供台上的塑像却要走下神坛,将一身的金粉彩漆都褪下,去做她掌心里一只素胚瓷偶。

    姚珍珍凝视着瓷偶含情的眼睛,心底忽然微微叹息。

    算了,美人总是有些任性的权力的……我这么逼着他做什么?

    “珍珍,”燕鸣臻轻轻抿了抿嘴角,眼睫掀起,宛如蝴蝶振翅,“我……”

    “我只是……”

    姚珍珍却放下腿,弯腰伸手,食指按住了他的嘴唇。

    “嘘——”少女的手指描摹过青年形状优美的唇线,低低的尾音落在燕鸣臻的鼻尖上,“好了。”

    “我不喜欢谎言,不想说就不要说了,”轻盈的吻胡乱地落在青年的额间,哄孩子般绵密又粘稠,“下次不许瞒着我……”

    最后一个吻落在抿起的唇角,一触即分,像是吝啬的施舍,又像是无意的垂怜。

    湿热的吐息一触即分,姚珍珍松开手,抬腿踢了踢青年的肩头。

    “我们该做的事还有很多,鸣臻,”少女将散开的衣襟拢起,站了起来,“走吧。”

    燕鸣臻双指按住了自己的唇角,低头沉默片刻,眼神深深,凝视着少女转身的背影。

    “好。”他说。

    ***

    “你们昨日去哪了?礼明通报说你们的书房有歹人来过的痕迹,把我吓了一跳……”

    “昨日林郭先生过来拜访,我好容易才把他搪塞过去……唔——师姐!”

    虽然已经早有心理预期,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姚珍珍还是被师妹喋喋不休的抱怨烦得头疼。

    眼见对方有越来越愤怒的趋势,她赶紧从桌面果盘里捡起个朱红的灵果,一把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消停会吧,祖宗,”她收回手,作势揉着额心,“只是突发情况,离开了一日而已……好啦好啦,下次一定提前和你通气。”

    姚淼淼被她这么不走心的哄了几句,不情不愿地咽下了果子。

    吃人嘴短,她不好再对着姚珍珍撒气,只好一扭头,瞪着坐在一边的另一位当事人。

    “……”燕鸣臻施施然将茶盏放回桌面上,对姚淼淼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转而起身,走到正捏着额心的姚珍珍身后。

    顶着姚淼淼几乎要暴起杀人的目光,燕鸣臻俯下身,单手握住少女的手腕拉开,一边伸手替对方轻轻揉起额边大穴。

    “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要再去睡一会?”他低下头,脸颊几乎贴着少女的鬓边,语调缱绻,“外面的事情,我来应付就好。”

    青年瓷白的面孔贴着少女乌黑的鬓边,倒显得容色妖冶,一眼望上去便宛如一只缠上了猎物,正在食人精气的魅妖。

    而被缠上的姚珍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少女很自然的微微仰起头,好让对方能更顺畅地替自己按摩,一边伸手随意的拍了拍身边人的手背。

    “替我再给林郭先生下一份拜帖吧……”她眯着眼睛,神态活像一只被捋顺了毛的狸奴,就差没翻起肚皮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了,“晚一点再去……”

    姚淼淼藏在袖中的手指倏忽收紧了,鲜红的指甲深深刺进掌心,在女子手心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排半月形的带血伤口。

    这样自然而亲昵的姿态……他们,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

    女子的牙关几乎咬碎,漂亮的眼睛死死瞪着少女身后的青年,恨不得能将目光化作刀刃,把对方就此千刀万剐。

    被这样盯着,便是死人也要有所反应。燕鸣臻终于将落在姚珍珍身上的目光挪开些许,懒懒斜睨了姚淼淼一眼,轻轻抿唇一笑。

    青年手法轻柔地将少女的头颅偏转半分,指尖顺着鬓边揉按,力度适中。

    姚淼淼的瞳孔却倏忽一下收紧了。

    她死死盯着两人依偎的身影,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腰间系着的“照影”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影响,也随之微微震动起来。

    ——因为姿势的问题,姚珍珍的一截脖颈从松散的衣领中露了出来。

    少女白皙的肌肤上,一串暧昧的痕迹宛如雪中红梅,刺痛了她的双眼。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淼淼?”就在姚淼淼将要情绪失控的前一秒,一道声音忽然传入她的耳中,宛如一捧新雪,一下将她的心火浇得湿透。

    “淼淼?”见对方没有反应,姚珍珍疑惑地再次喊了一声,“替我备一件正式些的衣服……嗯,再让云瑶替我去库房选些礼品。”

    “林郭先生与师父关系一向亲近,也曾到鸣麓山为弟子们讲学过,算有半师之恩,”她摆摆手,拒绝了燕鸣臻搀扶的动作,自己站起了身,“于情于理,他都是你我的长辈。”

    “昨日因故,让他白跑这一趟……让云瑶不必吝啬,多选几样,唔,”她语气踌躇了一下,面色犹疑地看向姚淼淼,“我走这段时间……我的月例,还有吗?”

    姚淼淼还没回答,少女身后被她忽视的青年却已经笑了起来。

    “珍珍,”他双手搭住少女肩膀,含笑道,“你的月例才多少……”

    姚珍珍没有回头,只是一伸手,稳准狠地捏住了青年还要继续说话的嘴唇,手指微微用力,将他上下捏成了个扁扁的鸭子嘴。

    “再少也是我应得的!”她气鼓鼓地小声道,“而且这可是七年……”

    凶完意图炫富的燕鸣臻,姚珍珍的话锋又一转,目露期盼地望向兀自还在走神的姚淼淼。

    “……这七年,我的月例,都有发吧?”她心虚地搓搓空着的手指,“就算是阿尚替我领了……他又不缺钱……”

    姚淼淼这才回过神来。

    “有的……师姐。”

    “你的一切,”她咬着牙回答,语气艰涩,“我们都有好好维护,月例也是照常发放的。”

    她忽然低头,抹了一下鼻子。

    “给林郭先生的礼物可以走公账,我会去办的……”

    姚淼淼低着头说话,啪嗒啪嗒的水声被掩盖在她强装镇定的声音下。

    这个心思从来细腻的师妹,在此刻终于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姚淼淼明白有些事情可能已经真的无法再按照她的意志去运转了……一切正在走向她最不希望的、最坏的方向。

    这个从小众星捧月张大的姑娘此刻忽然鼻头发酸,觉得十分的委屈。

    师姐……为什么要有其他人呢?明明我们一起在鸣麓山的时候,你答应过的……她用指腹抹去脸上的泪痕,心中甚至因此生出几分怨恨来——从前只要姚淼淼掉一点眼泪,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姚珍珍也是要给她摘来的。

    可如今,姚淼淼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的不是她所期待的,姚珍珍心疼后悔的神情。

    目之所及,身形高大的青年正弯下腰,半搂半抱着她的师姐向外走去。

    姚珍珍被他揽着肩,还想回头,燕鸣臻却忽然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她伸手轻轻推搡了对方一下。

    他们的举止如此亲昵,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暗自垂泪的姚淼淼。

    只有临出门前,青年微微半侧过身,留给她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第88章 幻形

    姚珍珍最后还是没有见到林郭先生。

    她与几人在待客的小花厅里,添茶的侍从来了三次,直到第四次,陪着笑的少年捧着托盘将要离开时,姚淼淼叫住了对方。

    “……林郭先生还是没有醒么?”她询问的语气里有一丝隐藏的不耐烦,但面上的神情却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嘴角带笑,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那个添茶的侍者是林郭先生的新弟子,年纪并不大,想来是从没见过这样颠倒众生的美人。姚淼淼的微微一笑几乎让他神魂跟着一起摇曳,神情一愣之后,他赶紧驻足回答道:

    “老师昨夜与故友清谈,一时兴起,耽搁得晚了些……”他一边解释,一边悄悄的侧过头,打量着坐在一边喝茶的姚珍珍的脸色,“……我这就再去问一问?”

    另一边作陪的青年男子也适时的开口,替他找补了几句。

    姚珍珍不置可否地低头喝茶。

    对于这位长辈,她其实没有一定要见的必要。只是人情往来,前日对方特意登门拜访,她因故不在,因此今日特意前来。

    但此刻情景,若是寻常人,总要怀疑是不是因为之前的行为被有意怠慢了。

    林郭先生自然是德高望重,品行高洁的。但门下弟子这样多,也不都是完人,若有人为老师吃了一次闭门羹而心存愤懑……

    那个前来陪坐的弟子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表情肉眼可见的褪去了血色,急急忙忙地开口就要解释。

    “姚仙子,老师昨日的确是与一位故友手谈到深夜,之后又与其乘兴去了小灵犀台,说要借日出的紫光起卦,所以才误了时辰,并非有意怠慢……”

    “这样昼夜煎熬,先生年岁已高,你们这些做弟子的,竟然也不劝着些么?”姚珍珍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听他如此解释,不免疑惑。

    “……我们也有相劝过,只是老师难得如此高兴,大家都不忍心扫兴罢了。”他臊眉耷眼地回答道。

    姚珍珍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再打扰了,”她“嗒”一声放下茶盏,轻拂衣摆,起身道,“若是先生醒了,还劳烦为我们通传告知一声。”

    那回话的弟子一听姚珍珍此话,顿时脸色更惨淡了,可此刻情景,他也不好再阻拦,只得起身相送。

    姚珍珍与燕鸣臻一同离开了林郭先生暂住的驿馆。正要启程往鲤乐馆走,但一行人走出没几步,姚珍珍脚步一顿。

    她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咔哒”声响,像是某种机扩被触发的声音……又像是什么东西被折断了。

    姚珍珍顿时莫名,以为是自己的步幅太大,碰坏了外衣上的什么饰品——姚淼淼选来的这件裙装上的确坠饰着不少环佩等易碎的物件。

    她停下了脚步,低头一阵翻找,但最终一无所获。走在她身后的燕鸣臻发现了她的停驻,轻声问道:

    “怎么了?”

    姚珍珍皱了皱眉。

    “我好像碰坏了什么东西……算了。”她摇了摇头,不再纠结刚才那个细微的声响,继续转身向外走去。

    直到即将登上软轿,抬手掀起轿帘时,姚珍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个在她更换身体时,被她随手扣在了手腕上,由蛇妖葛胥留下的蛇镯顶端,那个僵死的碧绿蛇头此刻已然拧转了一个方向。

    ——方才那突兀的一声“咔哒”声,原来是蛇头扭转发出的声音。

    姚珍珍猛然一怔,此时才想起来,这个蛇镯代表着一份邀约——蛇头所指的方向,便是葛胥所在的方位。

    可这只镯子自从到她手上为止的几日里,这蛇头便没有过这样猛烈的方向变化……葛胥的本体方才定然就在驿馆附近!

    可是那条老蛇跑来驿馆做什么?姚珍珍一时眉头紧蹙,与手腕上的碧绿蛇镯久久对视。

    “珍珍,”一只手忽然覆盖上了她的手腕,燕鸣臻的声音在少女身后响起,“怎么了?”

    他动作自然地替她掀起轿帘,手掌恰好挡住了那只形制十分诡异的蛇镯。

    姚珍珍倏忽回神,侧头与青年对视一眼,抿了抿唇,转身登上了车轿。

    ***

    “葛胥在附近。”随着隔音阵法嗡地一声启动,姚珍珍立即开口,同时将手腕伸了出来,长袖顺着她的动作垂落,露出手腕上一只碧莹莹的蛇镯。

    “刚才蛇头忽然转了方向,他一定就在附近。”

    “……葛胥?”姚淼淼的一对柳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显然这个名字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愉快的回忆,“他来昭华做什么?”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姚珍珍在心里默默回答。

    从前任妖王幸黎即位开始,人族与妖族的关系便一度僵化,甚至一度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尽管近年来新任妖王即位后采取了怀柔政策,妖族逐渐开始再次出现在南陆,可葛胥这种不知活了多久的大妖,与那些小猫小狗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这种大妖的一举一动都是能掀起风暴的动作,没有轻视的理由。

    南纤洲战争时期姚珍珍曾去信与这位大妖断交,但说到底他们实际并没有利益冲突——葛胥从来都是旗帜鲜明的反对幸黎登位的,新任妖王也算是他一手扶植的。

    总得来说,这条总是显得格外老奸巨猾的蛇妖,对人族的态度一直相当暧昧。

    即使是姚珍珍,也不能对这样一位大妖的邀请视而不见。

    “我与他有约,”她将先前的事情寥寥几句带过,又转头嘱咐姚淼淼,“我与鸣臻去寻他,淼淼,你先回去鲤乐馆。”

    姚淼淼顿时愤愤,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含幽怨的多看了姚珍珍几眼。

    姚珍珍直到姚淼淼定然是心情抑郁的,但此刻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办,她也没过多精力再去照顾师妹的一些别扭心思,只是伸手胡乱的呼噜了几下对方的头发,将姚淼淼一头精心打理的发髻摸成了一团糟,才一手拽过一边始终但笑不语的燕鸣臻,掀起了轿帘。

    “外面人太多了,”她看了一眼车外人流,微微蹙眉,又转回头,“谁带了易容丹么?”

    她与燕鸣臻两人的外貌在集市中皆是醒目,且不提燕鸣臻外表是如何的光华夺目,扔在人堆里定然是鹤立鸡群。

    便是姚珍珍本人,他的面孔在整个昭华城内可说是无人不晓。若是真的大辣辣的走在街上,定然是要引得万人侧目,流言漫天的。

    易容丹虽然虽然只可短暂改变形貌特征,但药物作用,加上帷帽之类遮盖物品,走在人群中,便不至于太过醒目。

    燕鸣臻却摇了摇头。

    姚珍珍以为他身边未带丹药,正要转头看向姚淼淼,手中忽然一沉。

    青年握住了她的手腕,将一枚冰凉的金属物件放进了她的掌心中。

    “将此物戴上,输入灵力,”青年低声道,“便可变换形貌。”

    姚珍珍低头,摊开掌心,看见了手中物件——那是一枚鎏金的指环,表面雕着古朴的花纹,顶上镶嵌米粒大小的石榴石一颗,瞧上去倒是十分的其貌不扬。

    “我倒是听过有些法器可以助人变换外形……但竟然已经能做到如此精细了么?这么小的东西,光是阵纹镌刻便是难事吧?”她将戒指把玩片刻,随即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汩汩灵力顺着指尖输入到介戒指中,激活了其中篆刻的法文,在车内另外两人的目光中,少女的外形很快发生扭曲,只是一个眨眼间,一个身材高挑,其貌不扬的女修,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姚珍珍抬手唤出一面水镜,端详了一会自己此刻的样貌,微微点头。

    “啊呀,”她颇为新奇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束发的墨玉冠,“没想到我还有能充作墨展宗弟子的一日。”

    “鸣臻,你这用的是……”她扭头,还想问些什么,却忽然怔住。

    原本坐在她身边的美貌青年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脸颊瘦长、皮肤微黑的男子。

    男子抬手,无名指上,一枚与她手上同款的金色指环正缓缓褪去灵光,指环上嵌着黄绿色的小小一粒橄榄石。

    “此对戒使用的形貌是墨展宗内一对修士的,你手上的石榴石那枚,名为虞天光,”那个脸颊瘦长的男子开口道,“我这一枚,则叫邬日眠。”

    “易容的效果最多能持续三个时辰,珍珍,我们走吧。”

    姚珍珍心底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名字,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两人就此改换形貌,在经过某个人少些的街巷时,掀开了轿帘,就此与剑宗众人分流而去。

    ***

    顺着蛇镯指出的方向,二人一路前行,与无数人流逆向而走,绕过各条街道,只觉得越走人越少。

    “墨展宗真有这虞天光与邬日眠两人么?”终于走到一条无人的街巷中,姚珍珍靠近了身边人,终于得以开口询问起来。

    男子轻轻笑了一声,侧头看向身边女子。

    “自然是有的,”他忽然伸手,从女子头顶拂过,挟走一片将要挂在她发顶的梧桐叶,“他们二人皆是郦城人,幼时相识,青梅竹马,长大后一同拜入宗门,并结为道侣,感情甚笃。”

    姚珍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她本以为这指环拟造的身份是虚构的,没想到竟然真有其人。

    “那他们二人,知晓自己的形貌被这戒指拓印了下来,供人使用么?”她好奇的举起手,端详起指环上那枚小小的石榴石来。

    “知道的。”姚珍珍显然是十分好奇的,但燕鸣臻的回答却忽然简练了起来,仿佛不愿再多提。

    他忽然一把攥住了姚珍珍抬起的手。

    “你听见了吗?”男子问道。

    姚珍珍一愣。

    两人就此驻足,悠远的钟声穿过层层砖瓦,传进了她的耳中。

    无形的音浪随之缓缓扫过整条街面,带起地面的落叶与飞尘。

    姚珍珍循着声音转头,看见了道路的尽头,一座红砖砌就的古旧佛寺正静立着。

    深秋霞光落在在庙顶琉璃瓦上,散射出嶙峋的七彩光芒。

    一个身披绛红袈裟的高大僧人正在寺庙门前低头扫洒,沙沙声中,满地梧桐落叶随着他的动作而逐渐归拢。

    “铛——”又是一声钟响,僧人放下了手中长帚,双手合十,看向缓步走来的姚珍珍二人。

    “万物无常,相逢即缘,”他低声道了一句佛偈,语调低沉,“施主,可要来本寺逛逛么?”

    僧人抬头,露出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来。

    高眉阔目,肤色如雪,眼珠极浅,像是深秋水洗过后,无云的天幕。

    两条细长的褐色竖瞳横过这浅蓝的天幕,盯住了姚珍珍二人。

    第89章 论道

    两条细长的褐色竖瞳居中切断了这浅蓝的天幕,收缩着,盯住了姚珍珍二人。

    姚珍珍一眼将这僧人的面孔认了出来。

    是葛胥。

    这蛇妖惯常是有许多的身外化身的,但她见得最多的,还是这幅高眉阔目的北域僧人面孔。

    对方选了这样一幅化身出现,显然也并未有隐瞒的意图。

    这假和尚又在故弄什么玄虚?她有点莫名的侧过头看向对方,心想。

    “你邀请我来,究竟所为何事?”她心里的想法不算客气,开口却还算平和,只是语气中满是疑惑。

    那僧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对她的问话避而不答,只双手合十,再次低声道:“二位施主既然来此,即是有缘,为何不进庙逛逛?”

    姚珍珍与燕鸣臻对视了一眼,二人心中都是疑窦丛生。

    这老妖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南陆六洲的人族修士中,很少有人笃信佛教,倒是妖族信奉此教颇多。

    昭华城本也不该有这样一座藏匿于街巷当众的豪奢庙宇——走近了他们才发现,这寺庙四角装饰皆精致,屋檐下垂挂着黄铜小铃,随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屋顶铺就的琉璃瓦上,竟然还密密麻麻的鎏刻着金色的花纹,实在是精巧至极,也奢靡至极。

    如此豪奢庙宇,若在城中,必然是香火旺盛,信众许多的,此时正是白日,他们走来的长街上却已空无一人,庙中也没有什么人声传来,显然并非如此。

    这蛇妖身后如今建筑,显然是其用妖力所搭建的一处幻境。

    那么对方如此邀请他们进此处幻境,目的是什么?

    燕鸣臻神色微微沉凝。姚珍珍却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直接开口道:"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非要我们去这幻境里走一遭?”

    红衣的僧人低眉浅笑,不再回话,只是依然摆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仿佛打定主意,只要二人不进入寺庙,他便不肯罢休。

    深秋的晨光透过路边梧桐的枝丫,斑驳的洒在僧人的身影上,在他身下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线。

    他们当然可以转身就走,但姚珍珍凝视妖僧的面孔良久,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离去。

    她试探着上前,踏入了半只脚跨进庙门中,没察觉出什么异常,于是又半边身体伸进去,探头探脑的打量了一遍庙宇内部的情景。

    她的目光草草扫过寺庙内部,看见庭院左面种着一颗巨大的榕树,无数垂落的气生根上缠着祈福的绸带与铜铃静静垂落,正门对着的地方摆着巨大的铜制敞口香炉,炉中无数明灭的香火正冉冉升起淡青烟雾。

    庙宇正殿内不知供奉的是何神佛,只看得见供台上堆满了瓜果供品,俱都新鲜欲滴。正殿边的朱红立柱上,缠画着不伦不类的几道金色蛇纹,显出几分特别的妖异色彩。

    她草草扫过几眼,没发觉什么异常,便又退了回来,狐疑地再次扫过僧人的面孔。

    葛胥却只是嘴角含笑,并不开口。

    “算了,”她伸手抚过腰间剑柄,料想对方大费周章,应当不会只是为了消遣,便决定信他一次,“我们先进去看看。”

    说完,她便回身,牵起燕鸣臻的手,两人一同向着庭院内走去。

    姚珍珍先走进去,回头却看见燕鸣臻脚步一顿,站在寺庙的门槛外,双眸微垂,似乎是踌躇。

    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她顿时一下心软。

    “若你担心,便让我一人进去,你在外面稍等片刻,如何?”她对着门外的燕鸣臻说道。

    ***

    燕鸣臻的脚步停顿在寺庙的门槛外。

    他的手里还握着姚珍珍的手掌,少女在门槛的另一面,回头看他。

    “你怎么了?”姚珍珍疑惑的声音传了过来。

    “快进来呀。”她催促道。

    青年的目光垂下,盯着门槛上那些无形的皱纹,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

    掌中少女的手依然是温热的,燕鸣臻的指腹在对方掌心的软肉上轻轻捏了一下,微微叹息。

    “倒也不必如此哄我,葛前辈,”他向前迈出一步,跨过寺庙的门槛,“我难道还能让她一个人去么?”

    “再说,这种程度的幻境……”

    他一脚踏进寺庙内,只留下一道意味不明的轻笑声。

    沙沙地扫地声中,那身形高挑的红衣僧人默然无声,仿佛只是个被设置好了行动轨迹的机关傀儡一般无知无觉。

    ***

    虽然对对方说了不用一起来,但看见燕鸣臻还是一起进了寺庙,姚珍珍还是有几分高兴的。

    两人牵着手一前一后的走近院中,姚珍珍首先注意到的还是庭院正中那个巨大的香炉,正想走上前去看看,却忽然看见正殿供桌前有人影闪过,她微微一惊,还要再看时,手上却忽然传来拉扯的力度。

    “什么?”她立刻回头。

    但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姚珍珍的嘴唇抿了起来,她抬起手,看见了自己掌心里握着的,根本不是燕鸣臻的手,而是一支花瓣柔滑的白色山玉兰花苞。

    整个庭院中寂寂无声,只有她一人站在原地。

    姚珍珍的神情慢慢地冷却了下来,那支山玉兰被她随手扔在一边,少女微微垂眸,单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我和这老妖怪玩什么哑谜,直接把剑架到他脖子上,难道他还能隐瞒么?无名躁郁涌上心头,姚珍珍眯着眼睛,心头盘算道。

    ——她是在蜃兽腹中活过好几年的人,心智从来坚定如铁,不会被幻术蒙蔽,因此很清楚现在眼前所见一切皆为虚伪,不说是葛胥故弄玄虚的把戏罢了。

    就在她犹豫是否动手的这几秒,姚珍珍拇指按住剑柄,将灵剑推出半寸,再抬起眼时,眼前光景却已大不相同。

    原本清冷寂静的庭院突然换作了人庭若市的香火寺,来来往往的僧人行者摩肩接踵,他们的服饰各异,相互勾肩搭背,低声细细私语,似乎正在赶着参加什么盛大的集会。

    这些神态各异的僧人与行者面孔与肢体上或多或少的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姚珍珍目光随意的扫了一圈,便已基本能确认,这来往门庭若市,来去的都是些妖族。

    “咔哒”一声,姚珍珍松开手指,将推出的剑刃又放了回去。

    她伸手,一把薅住了从面前经过的一个小妖的衣领,将人拦住了。

    “葛胥在哪里?”她询问这个脸上长着鳞片的女孩,看见对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什么?我,我不知道。”女孩颤抖着声音回答,一边摇着头,发间露出的尖耳上,长长耳坠随着女孩的动作而飘动。

    姚珍珍的手指收紧了,她还想再问,却突然听到远远的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姚施主!”一个身段妖娆的年轻男孩儿小跑着向她而来,他身上浅黄的袈裟随风舞蹈。

    “姚施主,原来你在这里……”男孩跑到了姚珍珍的面前,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腰深深喘息,“呼——等等,让我喘口气。”

    少年穿着的僧衣单薄且宽大,随着动作而下滑半寸,露出他雪白的肌肤与纤细修长的脖颈。

    这个身段妖娆的少年喘息了一会儿,抬起了头。

    姚珍珍与他的目光对上,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少年的面孔是同样的雪白,发丝与眉毛都是浅淡的白金色……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长得活脱脱就像个年轻版的葛胥。

    “姚施主,请随我来吧,”这个缩水版的葛胥捋顺了气息,直起身开口道,“师父正在等着您呢。”

    “今日论道,您可是主角。”少年笑了起来,他带着强烈异域风情的五官随着情绪而动,显出格外的妩媚颜色。

    他的话语声音并不大,但四周往来的人群却好像都有一副极好的耳朵。话音刚落,无论是僧侣还是游者,人人皆回头,盯着姚珍珍与这个少年。

    他们的脸上露出相似的、艳羡的神色。

    “是她?”

    “她就是今日论道的人选?”

    “真是幸运儿……”

    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不断传入姚珍珍的耳中,让少女的眉头忍不住越蹙越紧。

    葛胥这老小子又在搞什么鬼?摆出这一副拱火的架势来……

    姚珍珍不愿再理会这些幻境里的假人有何反应,有些不耐烦地对着那披着袈裟的少年一点头。

    这只年轻的小蛇妖眼睛一亮,当即跳了起来,开始为她引路。

    两人一路跨越人流前行,往来的妖族皆回头打量着姚珍珍的长相。

    这种被被各色妖怪一路注视的感觉,若换做常人,定然是要感到毛骨悚然,十分不适。

    但姚珍珍是是个曾在南纤洲战场杀得血流成河的杀神,寻常小妖甚至不敢直呼她的姓名,自然不会为这区区注目而动摇。

    她目光冷冷地回视那些揣度的视线,逼迫着那些小妖将打量的视线一一收回。

    姚珍珍走在蛇妖的身后,步伐既稳且快,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前来论道的游者,倒更像是个视察领土的君主。

    但走了没几步,姚珍珍的脚步忽然一顿。

    那走在她前面的蛇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紧跟着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少年回头,妖冶的面孔上带着笑。

    “那里面,是谁?”姚珍珍说。

    少女的头侧着,看向两人右前方,一个半开着门扉的佛堂。

    她虽如此问,其实心中早已答案——那正正跪在佛前蒲团上,低着头正虔诚祈求之人,正是与她一同入梦的燕鸣臻。

    那蛇妖也看见了佛堂内跪着的男子,脸上飞速地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随即很快恢复成先前的笑容。

    “哦,是他呀,”少年笑了起来,长长的信子沿着菱形的红唇扫过,“他也是今日来到本寺的一位施主,姓燕。”

    姚珍珍咬了咬牙,说:“我并非要询问他的姓名……”

    “我是想问……他是真人吗?”

    蛇妖妩媚的瞳孔眯了起来,男孩儿轻而软的声音含着笑意盈盈响起。

    “姚施主,您在说什么呢?”

    “我们当然都是真人,您是……燕施主也是。”他说。

    “好。”姚珍珍当即一点头,就要调转脚步,向着那佛堂走去。

    少年蛇妖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襟。

    “姚施主!”他高声开口,引得周围人群再次纷纷侧目,“个人自有缘法,若是贸然搅扰,便不得灵通了。”

    “灵个屁,”姚珍珍一振手腕,宽大衣袖随之发出哗啦一声响,将少年的手甩开了,“他从来不信这些,有什么灵不灵的?”

    少年被她甩开,却也不再追,只是站在远处,眼眸微垂。

    “有求则信,姚施主,他有求,所以信。”

    姚珍珍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转身继续向前走,可手腕上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不耐烦地抬起手腕——

    葛胥之前留给她的那只蛇镯还扣在她的手腕上,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偏移而缓缓收拢,蛇鳞冰凉,紧紧贴着皮肤,仿佛一种警告,又好像一种提示。

    姚珍珍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手腕上的蛇镯看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停下脚步。

    燕鸣臻就在几步之外,背对着她,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头颅低垂,对身后的争论与脚步声仿佛毫无察觉。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祈求的姿态十分标准,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个虔诚的信徒。

    姚珍珍抿唇不语。

    良久,她转过身,再一次低头打量起这少年蛇妖的面孔。

    “他所求何物?”少女问道。

    蛇妖笑了起来。

    “这位施主所求何物,我等小妖,应该如何得知呢?”

    “他既向佛祈求……”见姚珍珍面露不虞,似是又要爆发,少年笑意微微收敛,补充道,“……自然只有神佛能知晓他所求何物了。”

    “姚施主若是执意要知道,何不随我一道去佛前问一问呢?”

    姚珍珍掀起眼皮斜睨他一眼。

    “问佛?”她的耐心已经不剩多少,“好,就让我去亲自找他问一问。”

    ***

    道路的尽头是一间门户大开的巍峨神殿。

    姚珍珍打眼一望,看见殿内悬挂着各色五彩经幡与帷幔,三面立着三座描金塑彩的佛像,佛像俱都雕琢得十分精巧,衣褶纹路无不灵动,一看就是大师手笔。

    只是她一抬起头,却见佛像面孔皆被云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供奉的究竟是何人物。

    姚珍珍心里打了个突,感觉这些看不清面目的佛像忽然便失去了宝相庄严的光辉,反而有些阴森诡谲起来。

    她知道葛胥是不太怎么信这些东西的,骂他一句“假和尚”也不算污蔑——此蛇妖虽在伽蓝满度留着个金身,也有个“王虺菩萨”的称号,甚至时不时还能吃到些供奉香火,但实际从来不信这些。

    经书是一窍不通的,荤腥是从不忌口的,孔雀发狂时,这老蛇就挂在树梢上打盹看热闹,连尾巴尖都怠懒动弹一下——这还是他自己的原话。

    总之,就是既不虔诚,也无敬畏。

    那么,一个不信这些的大妖,为何忽然表现得像个狂信徒,搞出这一堆幻境?

    姚珍珍眉头紧蹙,仔细端详起这庙宇内的一切,不免开始怀疑起来。

    ……这妖怪不会老糊涂了,信了什么邪魔外道的教派吧?这一路走来,倒确实未曾见到那些供桌上放着什么正神尊灵的牌位……便是那小蛇妖所提“神佛”二字,也是模糊不清的。

    即便不提那些无生佛、欢喜佛之类邪门的东西,便是净莲教曾经的那些妖人,也是相信他们所沟通的邪灵是所谓正神本尊的……若是葛胥真信了什么邪教,搞出这样一个幻境……

    她的思绪一路放飞,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回头就想揪住那带路的小蛇,问问对方你的师父在哪呢,让我看看他是不是老糊涂了被邪教忽悠了。

    但一回头,她才发现身后再一次变得空荡荡,蛇妖已然消失不见。

    正当她愣神的刹那,一道声音忽然从她头顶上来。

    “好久不见,”那个声音说道,“能再次看见活着的你,我很高兴。”

    姚真真循声抬头,看见神像的面孔依然被云雾缭绕。但顺着神像身上描金的花纹,一条深黑的长蛇垂挂在神像伸出的右手上,蛇身细长,仿佛是给神像挂上了一条墨玉的丝带。

    黑蛇口吐人言,语气中带着纯然的笑意,蛇头垂下,低头注视着姚珍珍。

    姚真真认出了这蛇是葛胥的本体,心中不免一松。

    “确实好久不见,”她后退半步,语调轻松道,目光却还紧紧盯着那黑蛇,想从对方的外表上看出些异常,“我倒是没想到,现在见你一面需要如此麻烦。”

    那墨玉长蛇顺着神像身上凿刻出的衣饰纹路一路下滑,直到游到地下。淡青色烟雾袅袅升起,黑蛇随即化作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正是那寺庙门前为他们引路的红衣僧人。

    “你是在和我抱怨么?”葛胥笑了起来,伸手在供桌上堆满的供盘上随手拿起一只苹果,咔嚓一声咬了一口,“往年只要你有需要,哪次我不是随叫随到的?你这个没良心的。”

    他的语调轻佻,鲜红的蛇信随着话语在唇边嘶嘶游动。

    姚珍珍心头一松。

    这个恣意放诞的状态,才是她最熟悉的葛胥的样子——看起来至少这老妖怪不像是被邪教蛊惑了,没有出现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状况。

    “好吧,”她舒出一口气,开口道,“那你邀请我来此地,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来时那引路的小蛇的话语,不免发笑。

    “讲什么论道,你这理由瞎编得也算离谱,我可不懂你们那些禅语佛言……”

    “咔嚓”一声,葛胥再次张嘴,啃了一口苹果。

    “可不是瞎编,”红衣的僧人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一边含糊开口道,“我确实是邀请你来此地论道的。”

    “只是姚施主,你来的早些,”他将啃了一半的苹果随手抛掷,伸手在供盘里再次翻检起来,“还有另一位施主,正在来此地的路上。”

    姚珍珍顿时莫名——还有别人?

    她心思不由得一动,想起来路时见到的燕鸣臻,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可知燕鸣臻在路上幻境中看见的是什么?他在此求神拜佛,所求究竟何物?”

    蛇妖却笑了起来。

    “何人所求何物?此地只有施主一人而已。”

    “姚施主,你在问谁?”

    姚珍珍顿时感到一丝些微的愠怒,她想说我与燕鸣臻一同进入此寺庙,你如何说此地只有我一人?

    可她想起最开始被放进她手心的山玉兰花,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鸣臻真的进入了这间庙宇吗?还是从最开始,一切便只是幻境的虚构?

    她一时糊涂,只好将目光投向那还在偷吃贡品的蛇妖,指望着对方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解答。

    “姚施主,何必要如此刨根究底呢?”葛胥叹息一声,“我已经十分偏爱于你了。”

    他摇了摇头,后退半步。

    “我不能再告诉你了,这不公平。”

    “嗯?”姚珍珍一愣,什么公平?谁和谁公平?

    她刚想再追问,那蛇妖却噗的一声,化成了一缕青烟,再次消失于佛堂中,只留下她一人,与那处理的神像大眼瞪小眼,一时静默。

    佛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姚珍蓦然回头,看见是一个年轻的僧侣在前,带领着一个头戴黑色帷幔的青年男子正走向此地。

    难道那就是葛旭所说的另一位施主?

    她不由得心中有些好奇,究竟是何人,竟让葛旭如此大费周章,安排他们在此处幻境相见?

    但未等到那青年走进殿内,姚珍珍忽然感觉自己的左眼眼皮轻轻一跳,一种非常莫名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

    青年也看见了正站在殿内的姚珍珍,脚下步伐却并未停下,而是微微一顿,随即径直朝着少女走去,同时伸手,抓住头顶帽檐,就要掀开——

    姚珍珍忽然瞳孔猛缩,右手几乎本能地朝着腰间伸去,直到按住冰凉的剑柄。

    深黑帷幕下,年轻人带着微微笑意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黑发褐瞳,苍白脸颊上带着两个不起眼的笑涡,显得十分讨喜可亲。

    ——那竟然是喻勉之的面容!

    作为燕鸣臻同母异父的亲弟,喻勉之当然不能死而复生……如今这张面孔出现在世间,只能代表着另外一个人……

    应滕!

    葛胥所邀请的另外一位“施主”,竟然是他!

    姚珍珍条件反射的脚步半退,腰间长剑倏忽出鞘,发出一声——

    本该是宝剑出鞘的清鸣声,可是……

    “啪嗒”一声,姚珍珍顿觉不对,她一低头,看见剑鞘中原本灵剑已然消失不见,她握在手里的,分明是一截柔韧的蛇身。

    碧绿的长蛇顺着她的手腕蜿蜒缠绕,细长蛇信柔顺地舔着她的手指。

    葛胥的声音再次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两人身后,姚珍珍眸光冷冷,向后一扫,看见那蛇妖再次化出人身,站在佛堂供桌前,朝着二人双手合十,遥遥一礼。

    “啊呀,如此,二位施主便已到齐了。”僧人又变回了最开始那个端庄虔诚的模样,仿佛刚才咔嚓咔嚓偷吃贡品的人不是他似的。

    “论道便可就此开始了。”他笑盈盈道,做出邀请的手势。

    姚珍珍险些忍不住直接破口大骂。

    谁要和他论道?她猛一甩手,将那小蛇“啪”一声扔到一边。

    “你……”她正要开口骂人,余光却盯紧了对面应滕,牙关紧咬,“他是本人?”

    红衣的僧人听见她的问话,脸上笑意更甚。

    “姚施主,我们都是一样的。”

    姚珍珍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是一样的,姚珍珍当然是本尊,那么,对面这个满面无辜的应滕,也是本尊?

    “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幻境撕裂了?”她从牙缝里阴恻恻地挤出一句话。

    僧人顿时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相逢即是缘,施主,何必如此暴躁?”葛胥抬起眼睛,与少女愤怒的目光对视片刻,忍不住叹息。

    那边的应滕却好像并未听见姚珍珍这一句威胁的话语似的。

    他竟然也双手合十,先朝着那佛像拜了一拜。

    姚珍珍余光瞥见此等情景,顿觉一阵荒谬,甚至觉得有些恶心。

    佛道多求不杀生……至少不能滥杀无辜,但应滕此人,恶贯满盈一词尚且不足以形容其罪行。仅仅连杀山一地,便不知埋葬了多少无辜生灵,更遑论此人手下豢养多少邪修魔头,那些人手上又沾了多少无辜性命?

    他竟然还敢如此无耻的做出这等虚伪行径?姚珍珍心头一阵惊愕,甚至忍不住再次抬了抬头,看了一眼那已然被云雾缭绕遮盖的佛像面孔。

    葛胥果然是信了什么邪教鬼神吧?这等亵渎行为,竟然没有降下一道两道的天雷来么?

    那边应滕却好像没认出姚珍珍似的,只是从一边捻起三支线香,又要去给神像上香。

    姚珍珍看得心头一阵恶心,陪着葛胥再多周旋的心情顿时全无,只一心想赶紧挣脱幻境,一剑将这一人一妖一起送上西天。

    僧人却忽然深深叹息。

    “你这杀胚,”他说,“遇事就只会动手打杀……你仔细瞧瞧,他如今可是记忆全无。”

    “珍珍,我实在是对你过于偏心了。”

    “性烈至此,实在顽固!你难道非要去追求一个玉石俱焚么?”

    姚珍珍却不接他的话头,毫不客气地开口道:

    “我从来便是如此,你难道是第一日与我相识么?”她腰间长剑已被葛胥用幻术变化成了长蛇,她便伸手向脑后,要将发间玉簪拔出。

    “我不与你们论什么道,一剑将这寺庙毁了,我再找你逼问他的位置!”

    她冷冷目光盯住那边手足无措的应滕,杀气凛然。

    “等我找到你,”坚硬的白梅玉簪被女子握在掌中,闪烁着粼粼浮光,“再与你论一论生死。”

    那边应滕却听了她此话,却并不畏惧,虽然面上还有些茫然,但也只是短短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开口道:“施主,你凭何杀我呢?”

    姚珍珍一时险些被他气乐了。

    “凭什么?”她抬起手中玉簪,就要动手,“凭我比你强……而你是万恶聚首之人,凡有良知者,人人必见你而诛之。”

    这话倒真不是大话,当日连杀山,姚珍珍一路杀了上百傀儡,又逼着应滕提前启动了血祭的法阵,仓皇逃窜。

    若非场地实在特殊,他本不该从姚珍珍手里活着出去。

    应腾却好似没听出她语气中腾腾的杀气,只是再次点了点头,做出若有所思的姿态,思忖了一小会儿,再次开口道。

    “你说我恶,可若人天性便恶,我不过顺应天性,如何就人人得诛?”

    姚珍珍的额间爆出一根青筋。

    “强词夺理!”

    她不欲再说,就要动手——

    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响起在少女耳边。

    “姚施主,”葛胥单手按住了姚珍珍的肩膀,纤长手指捻住了她手中玉簪,“我大费周章,请你二人前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泄愤的……”

    “你这脾气,怎么比先前还要暴躁了这许多?”

    一点冰凉的触感点在了少女的额间,姚珍珍身形一顿。

    涔涔凉意顺着蛇妖的指尖涌入,姚珍珍躁郁的心火顿时一矮,清明的神智逐渐占据了上风。

    “……”姚珍珍捂住了额头。

    极端的杀意短暂的控制了她的心智,让她无法仔细地再去思考此刻情景的关窍。

    是了,她再次就算将应滕杀千百次,也不过是徒劳泄愤,对方本体此刻还不知藏身何处……

    退一步说,她此刻状态,就算知道应滕此刻位置,真的对上了,难道就有必胜的把握么?

    若是七年前的姚珍珍,她定然是敢做保证,但如今……

    姚珍珍闭了闭眼。

    “放开我。”她侧过头,对着红衣的僧侣开口道。

    那边应滕却好奇的看着两人此刻动作,忍不住再次开口。

    “既然这位施主身体有恙,此次论道可算是我胜了?”

    姚珍珍眼神扫过他的脸——那是喻勉之的面孔,带着似曾相识的些微狡黠。

    一阵心痛感涌上心头。

    “你说人天性本恶……?”少女慢慢站直了身体。

    “不,你错了,人生来并不为恶……只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坏种罢了。”

    第90章 本我

    “不,你错了,人生来并不为恶……一切只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坏种罢了。”

    姚珍珍的语调冰冷,素白面孔上已不复方才的愤怒神情,只一对黝黑眼瞳依然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眸光冰冷。

    被她如此一番叱骂贬损,应滕面上却并不见恼怒的神色。

    他仿佛是真的忘却了一切现实,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旅者,远道而来,参与论道。

    青年白净的面皮微微紧绷,垂眸露出思索的神情,好像在考虑该如何回答。

    片刻后,应滕紧绷的面孔放松下来,再次开口说道。

    “那么,假使我真的生而为恶,”他的面孔上露出纯然的疑惑,“难道如你所说,我难道生来就应死去么?”

    姚珍珍抿起了嘴唇。

    她没有开口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对方。

    是的,你就应当一出生就去死。姚珍珍很想这么回答对方,但这样泄愤的话语,显然说出来也并无效果——至少对应滕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没有人应当生来就应当去死,”只是片刻愣神,少女很快回复道,“心怀恶念,但并未付诸于行,自然不必就死。”

    “但你不同,你所犯下的罪行,已然无可饶恕。”

    被人用这样的语气审判,应滕却没有恼怒的神色,只是轻轻昂起下巴,神色轻蔑。

    青年薄薄的唇瓣开合,吐出了带毒的词句。

    “你口口声声说我有罪……”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那么,我问你,狼吃羊是有罪的吗?”

    “既然你说我天生恶种,生来与常人不同。那么我与他们,为何能混为一谈?”

    他的语气是如此坦荡,说出的话语却恶毒得令人瞠目。

    “狼吃羊不是罪孽,那么我杀掉那些与我不同的人,又算是什么罪过呢?”

    姚珍珍望着对方含笑的面孔,一时心内愕然。

    即使在被洗去了大部分的现世记忆之后,他竟然还能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可怕想法……

    应滕此人,显然已经完全不将自己与其他人视作同等的种族,而是自认高贵,可以对他人随意生杀,予取予求了。

    姚珍珍想起自己曾在连杀山见过的那些魔修对他各色癫狂的膜拜姿态,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又瞧见对方坦荡得近乎无耻的神色,顿觉厌恶至极。

    “你既已不将自己视做此世中人,那我与你,便已无可再辩,”少女侧过脸,不再去注视对方令人生厌的面孔,而是看向站在两人之间的红衣僧侣的背影,“非人之物,不值得多费口舌。”

    姚珍珍骂人一贯是没留什么口德的,这话一出口,应滕还未有何反应,在场站着唯一真正的“非人之物”眉头却先微微一挑。

    但蛇妖的眉头也只是短暂的皱起了一瞬,很快又被他强行拉平。在姚珍珍与应滕互相争辩的这几分钟里,作为幻境之主的葛胥并未插手,只静静抬头仰望着供台上描金绘彩的塑像,叫人揣摩不出他究竟态度如何。

    他不说话,场面便顿时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供桌边立着的金属灯座上,橙黄的火焰轻轻颤抖一下,随着噼啪一声脆响,烛台上爆出几朵细碎的灯花,星子般熄灭在半空中。

    葛胥顺势拿起供桌边长长的铜漏,弯腰去给莲花状的灯盏里添上新的灯油。

    他的动作似乎代表着一种默认的态度

    姚珍珍不愿再多费口舌,应滕却不肯就此罢休。

    见居中主持的僧侣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青年苍白的面孔微不可察的放松了些许,褐色的瞳孔再次转向了侧过头去的姚珍珍。

    “你辩无可辩,我却还想问一问……”青年的声线清润,一字一句道,“施主,又是以何种身份,来审判我的对错呢?”

    像是冬日里覆雪的沼泽,若从外表看去,青年此刻神色无暇又纯洁,如此真挚。

    任谁也不会想到,揭开表面浮光掠影的一层飞雪,底下是怎样污浊肮脏的一滩毒沼。

    “能走到此处,我们都是超脱凡俗之人。”他十分笃定的开口,语气中不乏自傲。

    “我们都生而不同,你难道认为自己与他们,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青年褐色的瞳孔缓缓从中裂开一道缝隙,露出纯黑的底色。

    “你与我,我们才是同类啊。”恶鬼裂开笑容,说道。

    应腾此话说的其实并无道理,不过是他一贯而为的狡辩,抑或是蛊惑人心的乱语……

    但姚珍珍心中却微微一动——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此刻正被对方一语而中。

    那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许……

    姚珍珍的目光微微偏转,再次不着痕迹地瞥向正双手合十,闭目不语的红衣僧人。

    此刻对于这位故友,姚珍珍心头的信任已不剩多少。

    她知晓应滕本该是无从得知自己的秘密的。

    但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妖精……若有一些超出常理的手段,也未可知。

    是他吗?

    是了,他是如何说服应腾进入这处幻境的?

    这个丧心病狂的大魔头,可不是什么让人乖乖摆弄的小绵羊。

    葛胥能够说服自己进入幻境,那是因为他们毕竟曾经有过那么虚无缥缈的一段友谊——但是应滕,他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姚珍珍是见过应滕如何漠视甚至折磨他那些“血亲”的,知道跟这个人打感情牌是根本行不通的——他都不把自己当人了,当然不会保留那些人类才有的柔软心绪了。

    因此,葛胥要让他如此乖顺的进入幻境,必然付出了某种代价……

    应滕此来昭华城定然是为了找自己复仇,那么这个用来交换的筹码,与自己有关么?

    思及此处,姚珍珍不由感到一丝被人背叛的愠怒。

    她心中转过数个念头,那边应滕却当她是哑口无言,愈发乘胜追击起来。

    “你与常人,差距岂止云泥?为这些蝼蚁草芥而愤愤不平,多么可笑!”他的音调高昂,宛如萃满毒汁的蝎尾般扎进听者的心口。

    “……蝼蚁?”姚珍珍却忽然转动了一下眼珠,明亮目光直直地锁定了青年因为激动而神情扭曲的苍白面孔。

    “谁是蝼蚁?”少女忽然上前半步。

    她的身高没有对方那么高,明明是仰视的姿态,但从少女透亮的黑色瞳孔里,青年却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本能的感受到了一些不对,青年颜色浅淡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来阻止对方的继续开口。

    但显然的,姚珍珍的动作总是要比他快的。

    “我想,至少这个,你应当是不会忘记的。”少女猛然抬手,忽然并指点上青年右胸前,手腕微微下压。

    姚珍珍的手指下,青年并不单薄的胸膛中,那颗本该勃勃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如死般沉寂。

    “如此大言不惭,”姚珍珍冷笑出声,手上忽然用力,并指如刀,一下透过层层衣衫,刺进了对方的胸前!

    鲜红血液喷涌而出,顺着她的手腕汩汩流下,少女却只是目不斜视地收拢手指。

    尖锐的吱吱叫声从她的掌心中传来,仿佛是某种虫豸挣扎的声响。

    应滕脸上因为疼痛而露出近乎本能的扭曲神情。

    “你才是那个只能寄生他人,苟且偷生的蝼蚁。”

    “宵小之辈,怎敢与我论同……”她张开手掌,任由乌黑的蛊血从掌心四散奔逃着窜回青年洞开的胸膛中,“我是当世剑首,是曾受伽蓝满度三十二道功德加身的无信之人,要与我相提并论……”

    “应滕,你是个什么东西?”

    此番变故只是瞬息之间,青年被她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露出惊怒的神色,本能地扭头看向供桌前的僧侣,开口质问道:

    “佛堂净地,怎可如此行凶?!”

    蛇妖的背影却依然如昔,不曾动摇分毫。只身旁莲台上烛火随两人动作轻微摇曳,橙黄火焰忽而明亮许多,映照出三人高低不同的身影。

    ……他这是默认规则如此,还是有意偏私?

    应滕心头掠过一丝阴霾。

    他咬着牙,正要还手挣脱,却忽然听见少女开口喊出的那个名字,忽而脑中一空,身体顿时僵在原地。

    应滕……

    应滕是谁?

    她在说谁?

    谁是应滕?

    我是……我是应滕吗?

    我……我是谁?

    青年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他胸前还带着一个令人心悸的可怕创口,此刻却好像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似的,身体蜷曲,扣在脑后的十指绷紧,手背上凸起道道青筋。

    我……我是……

    “你是个什么东西?”少女的喝问言犹在耳,而他此刻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是——

    青年的脸上露出混合着痛苦与回忆的神色,层层冷汗从他苍白的额间沁出,衬得他肌肤愈发细腻,在灯火中显出一种莹润的水色。

    姚珍珍的手指忽然收紧,修剪圆润的指甲狠狠刺进了自己的掌心中。

    她当然看见了对方脸上的挣扎动摇,此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我是……

    我是谁?

    终于,青年深深低头,语气喃喃,从迷茫到笃定。

    “铛——”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钟响,伴随着群鸟振翅而起的风声,跨过层层建筑与人潮,传进这间寂静的小佛堂中。

    “我是……众魔之首。”应滕松开了手,低声说。

    他的声音很轻,但佛堂寂静,几人都听见了那个回答。

    姚珍珍扣进手掌的指节蓦然一松,心中有种果然如此般的解脱感。

    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有这样无望的奢求……难道喻勉之还能死而复生么?

    她转身后退,失去再与此人交谈磋磨的劲力,心里只觉疲惫。

    可身后青年低声的话语却并未停止。

    “我是黎盏,天山派的君子剑……”他低声喃喃,吐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姚珍珍霍然转身。

    “你说什——”

    “不,不!”青年忽然厉声大喝,“我不是!”

    “我是符兆,蒋明玉的亲传弟子,‘疫仙’符兆……”

    “不对!符兆早死了!我是白旻羽……”

    “也不对,我是金缕山佛母……”

    仿佛是精神错乱,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名字,但都很快又自我否决了。

    ……那些人名里有不少都是姚珍珍曾听闻过的。

    她心中一时愕然至极。

    这是什么意思?

    应滕精神错乱了?

    ……还是说,这些人……

    这些人……都是应滕?

    不,不可能的,天山派早在百多年前便已被灭门,应滕本人的年岁,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大。

    ……

    姚珍珍的面色沉了下去。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

    应滕……这个名字,或许只是这个怪物所使用过的名字中的一个罢了。

    “我是……我是鸣麓山的……”青年已经跪倒在了地上,小佛堂的青砖地面上,他胸前流出的血液已积起了一滩,而他就跪坐在自己的血泊中,低语不断。

    姚珍珍死死地盯住了他的脸。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若是他真的说出了喻勉之的名字……难道要她相信,那个狡黠机敏的少年,她曾关爱有加的、鸣麓山辈分最小的师弟,其实从来都不存在?

    一切只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幽灵,一个不死的恶鬼的伪装?

    她屏住呼吸,等着对方吐出那个名字,像等着铡刀落下的死囚。

    青年的话语却忽然停住了。

    一阵低低的笑声从他捂住脸颊的指缝间传了出来。

    “不,他们都不是我,”他的话语此刻竟然显得无比笃定,仿佛方才精神分裂一般的人不是他似的,连弓起的脊背也随着话语而舒展挺直,“我是应滕。”

    他做出了最后的宣告,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

    青年白净的面皮上已不复最初讨喜的模样,几道血红的瘢痕裂纹突兀的横亘在他本来的皮肤上,让他看上去像是被人砍碎后又拼接了起来一样。

    姚珍珍认出了那些裂纹——那是她曾在连杀山给应滕留下的剑痕。

    这个蒙着人皮的怪物此刻像是终于无法再维持住外表的人形……也或许只是不屑于再维持了。

    恶鬼抬眼看见姚珍珍严阵以待的神情,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你是功德加身的天选……”他乐不可支地伸手,探进了自己胸前的伤处,指尖在滋滋蠕动着的血肉中滑过,“你问我是什么东西?”

    “我是众魔之主。”

    “我是此世之恶的化身。”

    “我是……”

    “我是你的对立面。”

    “我是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