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语盲
姚珍珍正靠在椅背里喝茶。
茶汤金黄,入口还算甘香,她对此研究不多,茶水下肚也尝不出好赖,只觉得干坐着喝茶未免单调,若是能再配上一碟点心就好了。
她脑子里不着边际的念头才刚冒出来,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响动。
姚珍珍扭头一看,刚才还空荡荡的几案上被放了一只团起的油纸包,坚果经过烘烤后散发出的诱人油香正透过半敞的开口散发出来。
燕鸣臻旁若无人般收回右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
他的眉毛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将手中茶盏放下了。
青年的表情变化及其轻微,只是短短一瞬,姚珍珍却很敏锐的捕捉到了。
……想来是玄机处提供的茶水品质不能满足三殿下那根金尊玉贵的猫舌头了。
她心里冒出这样一句猜测,顿时就觉得对方既娇贵又可爱,面上不由得莞尔一笑,一边伸手从对方拿出的油纸包中捻着炒熟的琥珀核桃仁吃。
“倒是谢谢殿下提供的好茶点,配这好茶。”她咬碎了手里核桃仁表面一层褐色糖衣,眉眼弯弯,故意将话语的重音咬在两个“好”字上,果然不出意外的看见对方皱了皱眉。
青年再次端起茶盏,拧着眉毛尝了一口。
……然后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
“玄机处每年采买花费甚巨,却不知都花在何处了……”他低声抱怨一句,抬头看见姚珍珍正撑着下巴含着笑意看自己。
女子面容与从前已是全然不同,只那双眼睛中流露出似曾相识的轻柔笑意,让他好像忽然回到了记忆深处某个晚风微熏的夏夜。
彼时燕鸣臻还在鸣麓山习剑。
他的剑道天赋只能算平平,每日习剑常常力有不逮,一日下来时常手腕酸麻肿胀,连筷子也拿不起来。
师长有意为他减少习剑的时间,燕鸣臻却咬着牙不肯——他那时还很执拗,总不肯在心上人面前示弱。
姚珍珍知晓了此事后,特意领了令牌去了一趟闵安,找人求了生玉髓回来。
燕鸣臻记得那日夏夜,她在飞舞的萤火中拦住他,不由分说地替他揉开淤青,将冰凉的玉髓敷在他的手腕上。
“金尊玉贵,怎么不好好爱惜?”少女的手指是冰凉的,生玉髓是冰凉的,可他却觉得处处滚烫。
她涂完药,抬头看他,眼中是浅浅笑意,似乎是怜,又好像是爱。
彼时的燕鸣臻还会为这两者间的差异而苦恼。
可噩梦一样的七年过去,他已经不会再奢求太多,即使是梦中,她也很少再这样注视他了。
……燕鸣臻的目光不由得一阵恍惚。
“殿下?”姚珍珍只看见对方忽然眼神迷离,如星般的眼眸中流溢着眷念与笑意,宛如一池被吹起波澜的春潭水,叫人看一眼就要陷落进去。
她不免心中疑惑。我只是开个小玩笑,鸣臻倒也不至于笑得如此……荡漾吧?
两人还在各怀心思地坐着,门外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姚珍珍连忙将懒散的姿态收起,正襟危坐起来,还顺手将膝头上落下的坚果残渣拂落在深黑的赭石地砖上。
燕鸣臻游离的视线也是一凝,春潭揉皱,很快又恢复平静。
姚珍珍理好了自己的仪容,余光一扫,隔着一张几案,青年已变回了那个端庄优雅的三殿下,连衣裳的每一根褶皱都完美得刚刚好。
她嘴角一勾,也坐直了身体。
李尧推开客室的门,看见的便是这一对男女隔着一张几案而坐,姿态板正得像是马上要被送入洞房。
他的脚步一顿,目光冷淡的扫过两张风情迥异的美人面,褐色眼珠轻轻一转,落在两人中间书案上,那个孤零零躺着的油纸包上。
“咳。”姚珍珍也注意到了,一伸手将它拢进手心里,欲盖弥彰的咳嗽了一声。
因为玄机处的审讯室需要准备时间,李尧特意将他们带来这间临时的客室中等待片刻。
但在这地牢里喝喝茶就算了,还要自带点心……实在有点尴尬。
好在这位李司宪并不是多么拘泥于这些微末细节的人,他收回目光,向着燕鸣臻微微颔首。
“三殿下,白姑娘,提审准备已妥当,请随我来吧。”他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之人是何反应。
姚珍珍却忽然一怔。
这位总是面目端肃的大司宪右手带着的银色护手上,金属的接缝间,残留着新鲜的血迹。
他们在此等待不过一刻时间,这位大司宪是对何人动了手?
她稍微侧过脸,看见燕鸣臻也同步向她转过了头。
两人的余光在半空短短一触,燕鸣臻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
提审室。
姚珍珍看着眼前熟悉的孔雀翎屏风,不由得苦笑。
“玄机处是只有这一处审讯室么?”她摇摇头,走向一边侧座,“我已是第二次来此处了,先前那次反体验可不算多好。”
燕鸣臻脚步一顿,眼神轻轻一沉。
“选在此处,是因为还有一位听审人要来。”李尧一边回答,一边快步上前走到主位,随手撩开衣衫下摆,坐了下来。
他的左手在桌上竹筒中几只不同颜色的令牌上划过,捻起一支顶部染成绿色的令牌,手腕轻轻一抖。
依然是熟悉的法阵灵光与隆隆震颤声依次响起,姚珍珍不动声色的向后靠了靠,眼见着李尧身后屏风上,合拢的孔雀翎眼半睁开来。
“李司宪?可是到时辰了?”汤容林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姚珍珍顿时恍然。
汤容林作为如今昭华城的主政父母官,此场审讯事关如今城内民生安定,他自然是该来听一听的。
而这间审讯室的阵法连接着汤容林府邸内的书房密室,选在此处确实最方便。
还好,看来这位大司宪不是因为她动手杀了他的未婚妻而有意针对,她在心下轻轻松了口气。
姚珍珍松了口气,屏风后走出来的汤容林却并不轻松。
这位司政官大人早早地便穿戴齐整,遣散了身边仆役,坐在书房枯等许久,连篇的公文都看完了两卷,好容易等到密室内传来阵法运转的响声。
走出来就看见李尧身侧两边客座上,一左一右坐着两尊他并不是很想见的大佛。
“白姑娘,”几乎是本能的,他先朝着一边的姚珍珍点了点头,又转过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燕鸣臻,“三殿下。”
两人几乎同时向他点头回礼。
主座上的李尧的右眼皮微不可察地轻轻一跳。
“汤司政,请就坐吧。”他也不多客套,朝着汤容林颔首示意,另一只手夹住了一枚黑色的令牌。
被捆住的女孩很快出现在四人面前。
她生的纤弱娇小,头顶却戴着硕大的金冠,室内烛火幽幽,那捧臂金莲在火光中映照出耀目的光彩,几乎亮得让人看不清女孩的五官。
主座上的魁梧男子抬手,一道细微风声响起,室内光线顿时一暗——四壁铜制的烛台中,原本暖黄的火焰忽然一跳,焰色由橙红转为了青白。
光线一暗,金冠的反光便不再那么刺眼,姚珍珍低头去看那女孩的状态。
只见她仰面躺在正中刑床上,双手被枷锁固定住,双目紧闭,不知是陷入昏迷还是闭目逃避。
姚珍珍有些好奇的看了主座男子一眼。
她生前甚少与玄机处内官吏接触,也并不了解他们的审讯方式。只是若要动刑,此女年幼且不提,如今这妖女所用肉|身乃岳婉蓉所有,若贸然刑求逼供,使其肉|身损毁,恐怕与其父岳黔生不太好交代——明砚宗辖制西崖洲已有数年,势力庞大,岳掌门虽前些年失去一双儿女,但并未一蹶不振,依然奔走四方,在修士中颇有威仪。
那么,这位大司宪要如何在尽量不伤害岳婉蓉身体的情况下,拷问出这个夺舍附身的妖女口中的消息呢?
李尧也察觉到了左侧女子投来的好奇目光,他脸色不变,只忽然开始将右手所带护手取下。
银色护手解开落下,在桌上碰撞出一声巨响,男子露出一只……千疮百孔的右手。
姚珍珍有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千疮百孔,男人宽大的手背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深黑印戳,不知是用何种工具所刺,大小形状皆有不同,但都穿透了他本来的肌肤,露出里面刻着不同法纹的血肉来。
“去。”男子忽然开口命令,姚珍珍眼看着一道黑影从他手背上一处印戳中升腾而起,旋即下一秒,细长黑影迅速划过空中,窜进了中央刑床上,昏迷的女孩眉心中。
“咯啦”一声脆响,是姚珍珍在惊愕中捏紧了手中油纸包。
她已经认出了李尧手上的是什么了。
那黑影既细且长,游动时身躯扭动灵活——那是一只妖灵。
……一只蛇妖的妖灵,若要描述的更详细些,那是一条来自被前任妖王幸黎所奴役灭绝的语盲蛇。
姚珍珍曾与蛇妖葛胥交好,知晓其下属的许多蛇妖的脾性与能力,其中便包括了这语盲蛇。
“语盲?他们很温顺,不爱争斗,”那个总是很懒散的大妖是这么说的,“但可不要被语盲入侵心脉。”
“语盲会顺着心脉控制你的身体与神魂。”
“嗯,是不是和蛊很像?”
葛胥妖异的碧色瞳孔愉悦地竖起,即使过去如此之久,姚珍珍还能回忆起他那张虽然美丽却总有些怪异的面孔。
“因为很多炼蛊所用的基材,用的便是语盲的脊椎啊。”
语盲早已被幸黎灭种,葛胥曾为此大发雷霆,如今李尧右手上的妖灵是何处而来的?
姚珍珍的心头霎时间转过许多念头。
她的表情变化实在是明显,坐在她对面的燕鸣臻不由得看了她许久,双唇抿起似乎是担忧。
汤容林却没空注意这俩人间暗流涌动的神情,他有些怕蛇,主座男子一解开护手他便抬手掩面,直到李尧将取下的护手重新戴上,他才挪开了遮眼的手臂。
李尧也没心思注意其他,御灵之术需全心贯注,他浓而粗的长眉拧起,目光紧盯着堂下昏迷女孩,直到黑色妖灵完全没入对方眉心。
女孩的身体忽然抽搐了一下,四肢随即开始疯狂弹动,双腿并拢如蛇般扭动翻滚,好一会儿才安静下去。
“呼……”李尧长出一口气,放下了手。
刑床中,女孩忽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姚珍珍与她目光对视,不由得轻轻“嘶”了一声。
金冠女孩睁开的眼睛中已不再是人类的圆形眼瞳,而是通体碧绿,只在正中是长椭圆形的一条深黑色。
——那是一对竖着的蛇瞳。
第52章 刑求
女孩睁开了一对蛇瞳,发出一声尖细的笑声。
“大人,这可有点挤呀。”她说话的声音依然是女孩带些稚嫩的音色,可语气停顿的顿挫都与先前姚珍珍遇见她时完全不同,短短几个字被她开口说出,竟然颇有吐气如兰般的慵懒感觉。
一边半真不假地抱怨着,女孩一边将手腕从扣着的枷锁中抽了出来——她浑身的骨骼好像忽然融化了,肢体柔软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游鱼一样便挣脱了镣铐,翻身坐了起来。
女孩光裸的小腿并拢,柔若无骨般盘起在身下。
“啊呀,”女孩的目光从上首坐着的四人面上扫过,不受控制地停留在了燕鸣臻的脸上,顿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这位大人倒是生得……”
她啧啧感叹几声,硬是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是盯着一边面色不变的青年,一双碧色蛇瞳狡黠地半眯起来。
李尧没理会妖灵的调笑,他布满印戳的右手平平伸出,手心向上。
“告诉我,她的名字。”
女孩盈盈的笑脸一下收敛了起来,碧色的瞳孔在室内亮起幽幽的冷光。
“大人,这里面可有两个人……你想知道哪一个的名字?”她说。
在场几人的脸上霎时露出不同程度的喜色。
——语盲妖灵如此回答,说明岳婉容本人的神魂如今尚在体内,并未完全消散,若能拷问出更多细节,或许还能挽救!
李尧的脸上神色也是一动。
“我要知道更强大些的那个神魂之人的名字。”他思忖片刻,如此回答到。
驭使妖灵之法限制颇多,短时间难以施展多次,李尧不得不慎重对待。
这个女童的身体之前一直是受那净莲教妖女控制,想来她体内岳婉容的神魂已然羸弱,若要审问妖女,只要让语盲去控制更强些的神魂便是。
“是。”女孩咯咯地娇笑了一声,碧色眼瞳中随即亮起层叠的灵光。
“我的名字是……”她低下头,声音幽幽响起在室内。
再次抬起头时,女孩脸上娇俏的神色已全然褪去,碧色眼瞳直视主座上的男人紧盯自己的双眸。
“我是岳婉容。”
***
半个时辰前。
“什么?你让我一个人去?”少年的声音响起。
黎金铃头顿时摇得像个拨浪鼓,头顶发髻中各色配饰随着动作叮当一阵乱响。
姚珍珍一手摁住了这个拨浪鼓。
“不是一个人,殿下会派可靠之人保护你,光天化日,你们走官道过去,来去不过半个时辰,不会出事的。”
少年有些犹豫地咬住了嘴唇。
“可为什么要去找她……”他手指绞缠在一起,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启齿,“我还没有准备好……”
姚珍珍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你还要准备什么?”她莫名其妙道,“只是去鲤乐馆一趟,请那位大师姐一同前来玄机处而已,有什么好准备的?”
黎金铃却不像之前一样撒泼或者闹腾,只是扭捏地低头对着手指。
“我是第一次见她呀,怎么都得留个好印象吧……”黎金铃的眼神飘忽了起来,“焚香沐浴总是必须的,衣裳也得换一件……唔唔!”
姚珍珍忍无可忍,一手把他聒噪的嘴捏住了。
“你们是哪门子的第一次见?”她心里纳闷,手上还不消停,把对方嘴巴捏成了鸭子形状,“早在黎氏祖地见过吧?你那时候还扎羊角辫呢,这会儿充什么大尾巴狼?”
黎金铃的白瞳一下转向了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愕然开口。
“……三殿下告诉我的,”姚珍珍毫无压力的推出了燕鸣臻当挡箭牌,又强行将话题转了回来,“这样,你替我去一次,之后我保你安全到仙试结束,如何?”
“……成交。”
***
“我是岳婉容。”
室内霎时一片寂静。
“怎么,竟然还是岳姑娘……?”还是汤容林最先开口。
李尧眉心皱起,此情此景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语盲蛇短时间无法更换所寄生的神魂,此刻也无法再换人,他只能开口。
“岳姑娘,我是玄机处大司宪李尧,”他言简意赅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如今处境么?”
“……我知道,”女孩不复方才轻佻的姿态,而是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膝上,姿态娴静,神情却很坚毅,“李司宪,我的时间并不多,让你的妖灵放开对我的控制吧,我不会反抗的。”
李尧点了点头,右手手掌合拢,掌心中闪过淡淡灵光。
女孩脸上神情顿时松快许多——蛇灵的压制被解开了。
“通神金冠会不断侵蚀我的神魂,这条语盲蛇的术法能让我暂时清醒,但这个时间不会太久,我只能长话短说。”
李尧面容凝重了起来,室内几人都面色紧绷,谁也没有开口,而是静静注视着中央跪坐着的女孩。
“我与兄长被净莲教掳走后,他们将掳走的孩子分批送去受肉。”女孩的语调依然是稳定的,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搁在膝头的手指却不受控制的痉挛了一下,似乎是触发了某些条件反射。
“因为上一次的仪式失败,他们这次决定全部选择女童进行仪式,我的兄长因此被杀害……”她的拳头攥了起来,话语停顿了一下,但很快继续了下去。
“参与受肉仪式的一个女孩,弥弥,她是点燃净莲妖火的祸首之女,她违抗了父亲的命令,想要将我们这些容器放走,于是也被送来做了祭品……”
姚珍珍有些不忍心的垂下了眼睛。
她已经大概能猜出一部分了。
“弥弥死在了仪式现场,之后他们给我戴上了金冠,我……呃!”
女孩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发出一声痛呼。
“……我把弥弥的神魂留在了我的身体里,她失去了很多记忆,也不知道自己的仪式失败了,”女孩手指依然捂着眼睛,语速逐渐加快了,“通神金冠的本质是将人的身体改造成一个容器,它会不断折磨容器里的灵魂,直到身体的主人溃败服从为止……”
“我能清醒的时间不多,弥弥的兄长波留斯为了救我与弥弥,一直在炼制食人钩,你们要去阻止他……”
“波留斯已经死了。”李尧忽然开口道。
岳婉蓉的身体陡然一僵,缓缓松开了捂着眼睛的手掌。
“死了?”她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脱力,又像是放弃,“……是我太久没有醒过了。”
“死了……死了就好。”
“……”
“他们在定流坡底下尝试复活当初死去的那条恶蛟,想要令它复生然后化龙取髓,为此偷偷运来了许多妖兽用于饲喂它,我不知道是谁主导了这件事,但恶蛟一旦复生后果难以估量,你们需要尽早——”
“恶蛟也已死了。”这次说话的是燕鸣臻,他的语调很平淡,一边说,一边看了坐在对面面沉如水的姚珍珍一眼。
“定流坡地底洞穴中藏匿的妖兽有部分溃逃在外,但已在追剿中了,岳姑娘,你可以暂且宽心。”汤容林适时补充道,见女孩脸色不好,他开口多宽慰了对方一句。
岳婉蓉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愕然。
这个隐匿在昭华城附近地底中的大麻烦一直是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如今却好像已被轻易解决了,她不由得一时愣神。
“你一直在为他人操心……”姚珍珍忽然轻轻叹气,“岳姑娘,你自己呢?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
女孩的睁大的左眼中忽然泛起盈盈水光。
“我……”她伸手想擦去自己的眼睛,却只是将更多泪水抹开,“……我没事的,如果可以,还请你们救一下弥弥,她记忆有损,虽然性格执拗,但本心并不坏……”
“岳婉容!”姚珍珍忽然大声喊了她的名字,强行打断了她的话。
“通神金冠并非不可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她站了起来,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墨展宗曾有一个孩子,同样是被净莲教掳走,戴上金冠生活了十二年,直到被人救出。”
“他现在还活着,能笑能哭……当年我们能救回他,如今也能救回你。”
“你的父亲,岳掌门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真要就此放弃么?”
岳婉容盈满泪水的眼睛怔怔与她对视许久,勉强维持的平静终于崩溃了。
女孩的哭泣从哽咽到嚎啕,仿佛憋得太久,一下难以控制。
“我……我不想死……”
“父亲……我想……”她的脸完全哭花了,眉眼皱起,形容狼狈,完全没有之前的冷静自持,“……我想回家”
汤容林提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转头看向主座上绷着脸的李尧。
男子的眉紧紧皱着,他盯着堂下女孩哭得红肿的眼睛,脸上表情像是一张焊死的假面一般凝固了。
“……我会令人去请黎司药来。”良久,他终于开口。
燕鸣臻伸出手,指节在面前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将其他几人的目光都引向了自己。
“我想,他们应当已经在审讯室外等候了,”他与对面站着的姚珍珍对视,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墨展宗的医者也在路上了。”
“……若如此,便再好不过了!李司宪,审讯之事暂且先放一放,岳姑娘如今情况不宜再拖延……”汤容林急急地转头看向主座的男子。
李尧的手指捏住了一支浅绿的令牌,轻轻掷出。
封闭的石门打开,伏在刑床上的岳婉容回过头,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了久违的新日。
第53章 外篇 她走之后中
洛萍。
这里已是完全的遗迹。
当年陆眉山教学的剑坪连基石都被人砸碎了搬走不少,要在如此破败的地方布阵,的确需要花费许多的心力。
但是没关系,我如今有的最多的就是时间。
根据那位药师所说,这里就是珍珍长大的地方。
我已经寻不到她的去处了……只能去寻她的来处。
想要重现往日,需要的不止是阵法,还需要承载了过往的大量法器……这并不是很难。
当年书院分裂时,父皇也在其中分了一杯羹,想来内库里还有不少那时的战利品。
……
还需要什么……蜃兽的心?
南陆如今所剩活着的蜃兽已不多了。
……仙官试所用的那只蜃兽已经很年迈了,若是就此死去,也很合适,不是吗?
……废了一些周折,最终还是凑齐了材料。
但临到此刻,我却又犹疑了。
我真的做好准备,去面对她的过去了吗?
……
原来洛萍书院是这样的。
这里有很多人,非常多。
我从没见过如此多的人,能同时怀着一样的心。
但这都不重要。
珍珍在哪?
……
我找到陆眉山了,他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在云海中豢养了一只蜃兽……是了,我想起来了,珍珍曾经提过,她进入过陆院长的蜃梦。
陆眉山死后,这只蜃去哪里了?……或许之后我应该去云海中找一找它。
我跟着他去了书院的医药部。
但我没有见到珍珍,她好像不在这里。
身边走过去的弟子在谈论些闹鬼的传说,说什么每逢十五便有鬼怪作祟厉嚎……可笑。
人死则魂散,便真有鬼怪,不过是一张符箓就可解决的事情。
……
我已经在这个幻境中待了两日。
医药部的药师们每日就是试药,陆眉山每天只会习剑和发呆。
珍珍呢?
我检视过院内每一个病患,没有一个与她相似的。
没有人提过她,没人知道有一个叫“姚珍珍”的女孩。
她在哪里?
……
今日就是十五了。
我也听见了。
的确是惨烈的呼号……是从医药部中传来的。
……是她。
原来每逢月圆,那个在书院内彻夜惨叫的人是她。
是我的……
是我的珍珍。
……
“她的伤太重了,我只能把她的神魂剥离身体,放到蜃兽的肚腹中静养。”
“神魂离体太久会消散,每月十五,她必须要回归原来的身体。”
“是的,我们在试着为她重塑肉身。”
“我们会成功的,这是院长的意思,不计代价。”
“治好她。”
……
她的全身都被铁水熔毁了。
他们根本不是在治疗,而是在无中生有重新为她造一具身体。
是谁……是谁?
她还那么小……
是谁这样伤她?
陆眉山已死,当年之事还有谁知道?
我必须离开了,幻境正在崩溃。
……
离开前,再去看她一眼。
今日不是十五,她的灵魂应该还在蜃兽腹中安眠吧?
原来血池里漂着的这些就是……
定然是痛不欲生的,可她从没有提起过这些。
……陆眉山,是他取走了珍珍的记忆。
或许这是好事。
只是看一眼都要让人崩溃,若珍珍想起了这些记忆……
不,不能让她想起来。
我得离开了。
……
乾京历十五年三月初七。
明砚宗内乱,净莲教又开始活跃了。
珍珍太久没有出现了,这些人已经要等不及了。
巫尚的情况还是不稳定,墨展宗的人总是投鼠忌器,畏手畏脚。
黎金铃是很好的棋子。
年轻,有天赋,稚嫩……
只需要轻轻一句话,一个念头。
在他的药里添加一味蜃脂,很有效,不是么?
你就醉死在梦境里吧。
……
乾京历十五年九月初三。
傀儡太容易被识破了。
竟然有人胆敢在天门坪当众行刺……所幸只是轻伤。
可若是珍珍本人……
姚淼淼来找我了。
她说当日知情者一个也不能留下。
我早说过,她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可笑,珍珍总是说她的师妹孤苦,所以要多加照拂……
她是剑宗出身的大小姐,姚清和的独女,何来孤苦一说?
珍珍总是很容易被外貌所蒙蔽。
……幸好她总是被外貌所蒙蔽。
……
乾京历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母亲开始怀疑了。
她认为是我变心了?
不,我永远不会变心的……她也不会。
我只是很久没有见她,母亲便对我大加斥责。
黎氏太需要这柄剑了。
稚童怀揣巨宝行于夜路……他们敛财的时候,怎么就不曾想起今日呢。
……
乾京历十六年正月初一日。
今年的仙试依然选在昭华举办,汤容林一早便来找我。
遣人将他赶走了。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云海下的蜃兽踪迹已经有了眉目。
仙试结束,我便亲自去一趟。
……
父亲点了珍珍做此次的武试裁断。
我们应该拒绝的。
仙试人多眼杂,太容易暴露了。
……
乾京历十六年一月二十日。
……黎金铃。
是我小瞧了他。
西崖洲的第一位大司药,如此年轻,如此前途无量。
母亲大抵是不用再担心了。
他毕竟姓黎。
不管血脉如何,姓氏总是不变的。
……
乾京历十六年一月十七日。
珍珍即将主持武试的消息传出去了。
昭华城来了太多人了。
多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但计划不用变。
洛萍离昭华距离甚远,我得提前准备接应傀儡的船只了。
随行人员?随意吧,不过一具傀儡而已。
……
乾京历十六年六月十三日。
母亲写了信来。
她说要把黎金铃送来仙试。
她说若是珍珍愿意,他们或许可以见一见。
贪婪。
人心不足。
或许我早该看清她的面目。
明明已经握住了一位司药官,却还觊觎着我的……
喻勉之是这样,黎金铃也是这样。
……
不过没关系的。
就让他来吧。
昭华城,很好的地方,可惜了。
来了,就不用走了。
……
乾京历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
前去接应的船只似乎遇上了麻烦,剑宗那边传信说将会晚半日到港。
与我何干,难道还要我去接那个傀儡么?
汤荣林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可能是累疯了,倒是难得敢与我对峙了。
找时间敲打一番。
姚淼淼这个疯女人,又要来纠缠不休。
罢了,还不到时间除掉她。
她若再来,我便去司政|府邸躲个清闲罢了。
……
乾京历十六年八月三十日。
是她。
我不会认错的。
是她回来了。
我……
我要怎么做?
第54章 弥弥
弥弥的人生,从一场死亡开始。
她是个生来便有慧根的孩子,尚在人腹中时便能思考,只是未成形的胎儿所能做到的毕竟有限,她只能通过“母亲”偶尔的只言片语来获取有关外界的信息。
是的,她所栖身的“母亲”似乎是个非常孤僻的人,很少与人交流,很少开口说话……甚至很少动弹。
尚在人腹中的弥弥未能察觉这些异常,她只是觉得“母亲”的声音很低沉,顺着血肉与脐带的震动传进她的骨血里,让她浑身发痒,感觉十分奇异。
她小小的脑子里能记住的东西不多,“母亲”经常会重复同一句话,她记住了那几个词语震颤的频率与音调。
弥弥就这样在温暖的腹腔里沉睡,偶尔随着“母亲”的颤抖而动动手脚。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她出生的那天。
她听见“母亲”一直在重复之前常说的那句话,震动越来越强烈,直到一声“嗤嗤”的闷声响起,来自“母亲”的声音停下了,弥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
“是个女孩。”那个将她抱起来的女人扯开包裹婴儿的襁褓,观察了一下弥弥的身体,这么说道,“没什么问题。”
“莲母保佑,”另外一个人做了一个手势,接话道,“这个孕囊不能用了,我去找人来清理。”
刚出生的弥弥听不懂他们的话语,她在刺目的光线中睁开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一个瘦骨嶙峋的赤|裸人体仰面靠躺在那儿,纤细得有些诡异的四肢只剩下了短短的一截。
弥弥曾经呆过的、高高凸起的腹部现在已经完全干瘪了下去,耷拉下去的皮肉被横着撕扯来开,空荡荡的两片盖在突出的骨骼上,里面稀里糊涂的各种液体与脏器淌了一地,被剖开的肚腹上,是“母亲”苍白平坦、不再起伏的胸膛。
——弥弥的生身“母亲”,显而易见的,是个男性。
当然,还是婴儿的弥弥并没有任何关于性别的意识,有关“母亲”身份的这件事,是在很久之后,她才想明白的。
彼时她刚刚出生,被人抱着离开死掉的“母亲”,但还本能的留恋母体的温暖,于是她张开了嘴,重复了她时常听见的,“母亲”常说的那句话。
“杀……杀……杀了……我。”婴儿尖细而稚嫩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暗室内。
***
因为生来便能说话,弥弥受到了“莲母”的重视。
她被送到“莲母”身边抚养,学习如何念诵那些拗口晦涩的咒言,也学习如何奴役那些畸形而丑陋的“贱奴”——他们也是诞生在莲柱下的孩子,只是不如弥弥那么好运,或多或少的,总有些多了或少了的器官。
弥弥本能的厌恶这些形容可怖的“兄弟姐妹”,她学会了一条咒言,只要念诵起来,就能让这些被下了咒缚的奴隶感到痛不欲生。
在“莲母”没空注意她的时候,弥弥会反复地念诵那条用来处罚的咒言,看着那些畸形的怪物在莲池里翻滚哭嚎的样子,觉得十分的快乐。
“莲母”某次发现了她的行为,弥弥被他单手拎着,一路拖拽到莲柱底下。
盛放的巨大肉莲扎根在浑浊的潜水潭中,“莲母”把弥弥的头摁进泛着恶臭的池水中,直到她失去挣扎的力气后才松手。
“我对你还是太仁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两片锈蚀的铁片在相互摩擦,隔着水面,弥弥听得并不清楚。
但濒死的痛苦是真实的。
弥弥奋力挣扎,但都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窒息的前一秒,她睁开眼,与水池底下空洞的骷髅对视。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出生时看见的那具赤裸的尸体——她的“母亲”。
净莲教掳掠了许多的人,将他们送进水池中,成为那朵巨大肉莲的食物。
每年的六月,肉莲则不再进食,而是将送来的猎物捆在莲柱下,肉|色的花瓣张开,蛇般狂舞的长长花蕊裹缠住祭品……
净莲教将那些被选中的祭品称作“孕囊”,他们会在短暂的时间内多次分娩,直到养分耗尽干瘪,被教众们搬走,再次扔进腐臭的水池中,最后变成沉在水底中的白骨。
被惩罚之后,弥弥安分了很久。
直到那对兄妹来到教中。
当日被掳掠而来的祭品有很多,但弥弥一眼就在一堆恸哭哀鸣的人群中瞧见了他们二人——洁白如雪的,闪闪发光的一对兄妹。
“莲母”总是很忙,他要忙着与神灵沟通,忙着与教众交|媾,忙着处理送来的贡品牲祭……弥弥趁机去见了那对漂亮的兄妹。
“你叫什么名字?”她先问了那个女孩,对方好像被她的忽然开口吓了一跳,身体向后缩了一下,只是他们的脖颈上都锁着铁链,挣扎的空间有限,弥弥很轻易地贴到了她面前。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皮肤像剥开的鸡子般白皙,受惊时的姿态也很美,弥弥还闻到了她身上甜甜的香味。
“……你是谁?想做什么?”那个漂亮的女孩很快平静了下来,而她身边那个同样漂亮的男孩伸手拦住了妹妹,先开了口。
他低眉看她,眼神冰冷又警惕,伸出的手指修长,根根分明如玉。
弥弥为这对兄妹而神魂颠倒。
她背着“莲母”偷偷给这对兄妹带去额外的食物,教他们如何解开压制修为的咒缚……
“弥弥,你可以拿到钥匙的,对吗?”那个女孩握住了弥弥的手,那感觉很奇妙,温暖又干燥,与“莲母”冰冷黏腻的触感完全不同。
“我们一起逃走,我会为你找来最好的医者……”他们还在喋喋不休,而弥弥只顾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为了这双手的主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弥弥选在十五日去偷那把钥匙。
“莲母”会在那天去与“神灵”沟通,之后再与教众转达所得到的神谕。
每次沟通结束,“莲母”都会精疲力尽,十分虚弱,弥弥偷偷加大了他日常所用的药香分量,趁着男人陷入沉睡时,她洑水越过莲池,伸手抓住了系在他后腰的那块令牌。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几乎。
只是谁也没想到“莲母”身上还有着另外一张脸。
弥弥解开那块令牌,一抬头,看见了隐藏在“莲母”顺滑的长发之下,另一张畸形的面孔。
双眼如两道裂开的缝隙,鼻子是没有的,代替它的是两个大小不一的孔洞,其下是一张没有牙齿,外翻的嘴唇。
那张长在他后颈上的脸颊盯着她的动作,两条裂开的小眼睛中投射出的是纯然的恶意,嘴巴张开,里面发出了属于女性的尖利叫声。
陷入沉眠的男人一下惊醒,它回过头,看见了莲池中的弥弥,眼神阴沉。
弥弥再一次被“莲母”惩罚了,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展示仁慈。
她被打上枷锁关进牢笼。
三日后,她被送进祭坛,迎接她的是一顶华美至极的金冠。
长长的金针从颅顶穿过,那种冰冷一直从头顶蔓延到灵魂深处,弥弥很快被无处不在的“神灵”击溃了。
痛得受不了时,弥弥也曾本能地呼救,她先喊了娘亲,池底的骷髅当然不会救她;她又喊了那个少年的名字,可他已经被制成了蛰面偶,埋骨在了邙岭山;
她太虚弱了,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弥弥想起最开始她蹲在笼子前,问出的那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她最后想起了那个少女的回答。
——“我叫岳婉容。”
岳婉容……救救我……
她的记忆随着□□一起溶解,只留下了冰冷的恨。
弥弥死在了出生的莲池里。
***
岳掌门来得比想象的还要快。
墨展宗的医者还在与黎金铃争论有关岳婉容的治疗方案,这位形容疲惫的修士已在玄机处内见到了她如今的样子。
自从净莲妖火重燃那日起,岳黔生便已立下誓约,要尽诛世间邪物与魔修。
接到来自昭华的消息时,岳黔生正在皮水县内追查
这个满面风霜的男子一见到岳婉容便跪下了。
“……她的情况毕竟与当年宗子不同,”来自墨展宗的医者目光沉沉,“人的神魂并非可随意揉捏的东西,灵肉若不能匹配,强塞进去的神魂只会痛苦万分……”
“便是邪修夺舍,也是要以秘法先塑魂,再借机除去原身……”
“岳姑娘一直在体内强行容纳另外一人的神魂,这严重消耗了她本身的力量,再加上金冠灌顶……唉,这便是取下金冠,醒来的怕会是那妖女……”
黎金铃也是难得的面色沉郁,双唇不自觉咬紧。
姚珍珍站在她身后,看着岳黔生跪倒的背影,一时无言。
当日审讯她开口留住了岳婉容的一丝求生欲,可如今……
深深的无力感再度涌上她的心头。
人在脆弱的时候会本能地寻求依靠,她的目光空荡荡地越过低头沉思的几人,与站在人群外的燕鸣臻对上。
青年掩在袖中的手指扣紧了。
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走上前去,揽着少女的肩膀轻声安慰她……但这是不可能的。
众目睽睽之下,那不是他的珍珍,而是白郁湄。
燕鸣臻右手忽然蜷起,握住了掌心一块尖锐的东西——那是一片鱼鳞,色泽深蓝,点缀熠熠彩光。
人群中忽然传来惊呼。
医者们已将沉重的金冠锯开,一根根取出带血的长钉,每拔出一根,女孩身体便随之抽搐挣扎一下。
岳黔生沉默着按住她的身体,牙根紧咬,眼眶通红。
黎金铃的额角也见了汗,湿透的发丝一缕缕沾在脸颊两侧,他的侍从被隔离在外,也没人敢上前替他擦拭。
姚珍珍收回了目光,皱眉看着已经重新平静下来的女孩。
她头顶的金冠已经完全取出,紧闭的眼皮疯狂颤抖着,就要睁开。
终于,女孩睁开眼,说出了第一句话。
“……她死了。”她说。
弥弥的人生,从另一场死亡开始。
第55章 豹满
“在那边!田兄,你走左侧,我们两边包夹!”有人在高声喊叫,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层层人浪中。
几个负剑的年轻修士身姿翩然的从街面上几处低矮的铺面掠过,向着另一处的街角而去。
姚珍珍靠在栏杆边,低头看着底下闹腾的一群人,忍不住伸手打了个呵欠。
有个莽撞的年轻人从她头顶屋檐上御剑掠过,女子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
“啊!”
下一秒,正忙着赶路的御剑少年忽然一个趔趄,身体向前扑去,他洁白道袍背后,一块油亮的琥珀核桃仁正顺着衣料滚落,留下一道褐色的糖渍。
他被这阴险的背后突袭打了个猝不及防,险些从飞剑上滚下去,好容易稳住了身形,立刻便回头,满面愤然。
少年自是怒不可遏,誓要将偷袭之人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通。
“昭华城内,御剑飞行不可高于两丈,”罪魁祸首却依然靠在栏杆边,施施然地伸手,拍净了掌心坚果碎屑,眼波慵懒的扫过少年因为愠怒而涨红的稚嫩面孔,“怎么?公子竟然不知道么?”
那满面怒色的少年脸色顿时一僵,知道是自己先犯禁,但还是不忿,张口就想要争辩。
只是他还没来及说话,女子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
“白!郁!湄!你人呢!”
细碎的叮铛铃响一路拾级而上,黎金铃的一双白瞳准确地锁定了正在偷闲的姚珍珍。
御剑的少年也听见了这突然出现的白瞳公子的话语。
黎金铃的面容实在是过于有辨识度了,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了眼前男女的身份,神色顿时一变,想要开口的话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你是……你是定流坡那个白……”
姚珍珍颇感无趣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祖宗……”她转身,皓白手腕微微一震,“别叫魂了,来了。”
御剑少年只觉眼前一花,一样东西裹挟着劲风已直奔他面门而来!
他面色一正,全身灵力顿时运转如沸,险而又险地接住了女子扔来的东西。
“玄机处正在昭华内四处追凶,公子可别再犯禁了,”姚珍珍摆摆手,转身走向黎金铃,“这个送你了,就算是赔罪。”
“昨夜城内有豹满伤人,我要去看看伤者,你同我一起去,”黎金铃听见她的声音,冷哼一声,“随我一起,总比你在这里招猫逗狗强些。”
姚珍珍也不和他拌嘴,右手径直伸向少年光洁白皙的额间,食指弯曲——
“啊!”黎金铃痛呼一声,捂住了额头。
姚珍珍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有心收敛,只用了半成的力气。
可黎金铃毕竟身娇肉贵,只是一下,额头还是泛起一片红。
“……走吧。”姚珍珍看他捂着额头又要撒泼,伸手便揪着少年衣襟上一条不知何用的丝绦,像牵着一个华丽耀目的大风筝,拽着就离开了。
只留下窗外御剑的少年还呆呆站着,他低头看手心中对方扔来的东西——那是一个半团起的油纸包,裹着半包琥珀核桃仁,散发着诱人的甜蜜油香。
***
因为定流坡内受人豢养的妖兽外逃一事,玄机处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连带着汤容林这个主政官一起上火着急,肉眼可见的眼下青黑加深许多,任谁见了都要觉得这位司政官是个命不久矣的过劳象。
后来还是寄住沧磐府的姚珍珍看不下去,提议要帮忙去处理那些外逃的妖兽——然后被燕鸣臻否决了。
“城中如今受妖兽私逃一事影响,伤者众多,黎司药免不了忙碌些,他的安危还需要白姑娘多照拂一二,怎好再劳烦姑娘去做这些琐事?”燕鸣臻轻飘飘地一句话,便将黎金铃抬出来做了由头,似乎之前强烈反对姚珍珍为他做护卫的人不是他似的。
否决了姚珍珍的帮忙方案,可汤容林的怨念也实在不可小觑,燕鸣臻思忖片刻,还是为他指明了一条路。
“浣金仙试的初试已告一段落,定流坡内幻境短时间无法修复,”青年眼睫垂下,掩住了眸中晦暗不明的神色,“何不借此机会,便将此次的武试的第二关试题稍作修改?”
“玄机处人手不足,可各门各派还有这许多青年才俊……”青年手指搭在额间,轻轻敲打几下,察觉到身边人正在转头看自己,不禁莞尔,未尽之语,便不必再多言了。
汤容林听他一番话,低头思索片刻,因连日疲惫而黯淡的目光顿时一亮。
“我这就去着人拟写一份章程来!”他一拍手,霍然起身,转头就要离开,走到门边才想起不告而别实在失礼,转身对着燕鸣臻合手一礼,又对着一边低头吹着杯中茶叶的姚珍珍点点头,“多谢殿下建言,白姑娘,我这便先回府了。”
姚珍珍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等他离开客室,才将杯中残茶一口饮尽了。
“这些妖兽受人改造,多有性情凶戾的,武试参选者素质良莠不齐,若是……”她犹疑着开口。
燕鸣臻见她牛饮姿态,不由得失笑。
“我这可是今年新采的太平金魁……”他嘴上似乎是抱怨,手中却并不停歇,殷勤小意地又给女子空了的茶盏中重新斟满了淡金色的茶汤,“那些妖兽在城中每多逃窜一日,便是更多人要受威胁伤害,相比起来,还是那些仙门弟子更皮实些吧?”
姚珍珍皱着眉,思考片刻,最终还是认可了燕鸣臻提出的方案。
“想来此次仙试,各门派也都有长辈同来,应当不会坐视本门弟子出什么意外……”
便是如此,第二日汤容林便拟好了新的武试规则,由本次武试的裁断“姚珍珍”看过无误后,张贴了出去。
姚珍珍本人则履行与黎金铃的约定,随他四处奔走,医治城中受妖兽所扰的伤者。
只连着几日都是风平浪静,天天看着这群年轻弟子咋咋呼呼的来去奔走,姚珍珍不免觉得无趣。
“那只豹满竟然还没抓住么?”她一边拽着黎金铃,直到将人塞进早已备下的马车中,一边开口问道。
“……你松手!”少年如玉的脸颊因为激愤而泛起红晕,更显得色如春花,只可惜姚珍珍最近日日对着燕鸣臻那张圣人见了都要动摇的美人面孔,对其他的美色早已脱了敏,“豹满狡诈,昭华城中的这只还不知道混了何种血统,之前用的追踪术法都未能捉到,昨夜又有一户人家被掏了心,还有其余伤者……你干什么去!”
“我去宰了它,”姚珍珍松开手,任由这身娇肉贵的小少爷跌进车厢软垫内,“总不能放任这畜生如此继续伤人。”
“你知道它躲在哪里?”相处了这么几日,黎金铃也逐渐习惯了此女偶尔的粗暴行径,他单手撑着身后软垫,翻身坐直了,开口问道,“寻常探查妖气的法阵与灵器都对它无效,你要怎么找它?”
豹满,本体形如赤豹,生有五尾,性狡诈,喜食活人内脏,因而被计入恶兽妖邪名录中。
豹满本体并不大,比起寻常虎豹还小些,但速度确是极快,又有牙尖爪利,对一般修士来说已是颇为危险,更遑论如今昭华城的这只豹满还经过秘法炼制……
姚珍珍无奈摇摇头。
黎金铃翻了个白眼。
“那你还是先随我一起去见见伤者吧。”他伸手,单指勾住车厢内垂下的某根短绳,轻轻拉动。
“哒哒”马蹄声随之响起。
***
昭华城内如今医者数量并不少,他们倒不是为了仙试而来——实际上浣金仙试也并未有为医修开设的比试类目。
如今城中大部分的医者,实际都是为了黎金铃这个大司药而来的。
在姚珍珍来到昭华城之前,各色拜帖与邀请便已是如流水般送进沧磐府,只是黎金铃性格骄横,又其他要事在身,实在无心应酬,所以少有回复。
如今他已在鲤乐馆与“姚珍珍”见过,家族交托勉强便算完成了一半,又恰好遇上城内妖兽作乱,就此便开始接了各家拜帖,四处走动指点,救助伤者。
此次豹满所伤乃是一户殷实人家,在城中经营着一间脂粉铺子,全家五口都在昭华城中居住,事发当日夜间,除去一个在书院寄宿求学的半大孩子,其余四人皆死于豹满之手。
姚珍珍随着黎金铃感到现场时,正遇上一位蓄着长须的医者正在屋舍外为那唯一幸存的少年施针。
“他是惊惧过度,神忧念毁,我为他施针,令他先休息一二。”那中年男子解释道。
黎金铃昂着下巴,眼角余光扫过地上晕迷的少年,本是漫不经心的一撇。
“嗯?”他前进的步伐忽然停了下来,姚珍珍莫名其妙地随着他的动作停下脚步。
黎金铃忽然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姚珍珍,又转回头去看地上那少年,仿佛是在对比……又仿佛是在确认些什么。
“司药,可是有何不妥?”中年医者见他动作,心中不免惴惴。
黎金铃却忽而后退半步,少年披着轻纱的脊背触到了姚珍珍的手臂。
这点接触似乎给了他些许慰藉与力量。
“……你且到我跟前来,”他对那中年医者说话,双眉紧蹙,“离那少年远些。”
“他如今身上,有两个魂灵寄宿。”
“咯嚓”一声,是姚珍珍按住了腰间剑柄。
第56章 附身
黎金铃是天生的“神无目”,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之景,他既说此人身上有两个灵魂,那便定然是有两个。
可神魂与肉|身从来都是一对一的绑定关系,姚珍珍与白郁湄的一体双魂是术法所致,这个显然只是普通人的男孩,他身上多出来的另一个魂魄是哪来的?
“……附身妖,”黎金铃的声音压低了,“你的针灸于他无效……他醒了。”
那中年的医者神色顿时一凛,刚想说些身后,脑后便传来一阵劲风!
姚珍珍腰间长剑猝然出鞘。
黎金铃只感觉到身侧掠过一阵微风——非常轻且快,甚至没有惊动他衣摆上挂着的那些细碎饰物。
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在脑后,中年医师双腿一软,险些要扑倒在地。
姚珍珍单手横剑,格挡住了向他后脑抓去的一只狰狞利爪。
男孩的脸上仍然是一片茫然的神态,眼角还留着未干的泪痕,衣袖下露出的一双手却已完全兽化,骨骼异常膨大生长,暗红皮毛覆盖其上,掩盖住了其下弹出的锋利趾爪。
“啧,”姚珍珍手腕一转,剑刃卡住对方扑来利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这下我们不用再费心去猜那只豹满混了什么血脉了。”
如此一双利爪,配上其上的赤红斑点皮毛,正是豹满无疑了,可它又附身在这个男孩身上……附身妖与豹满并非同宗或近亲,至少姚珍珍从未听说过这两种妖兽竟然还能相互混血的。
男孩眼见一击不中,立刻便收手向后急退。
姚珍珍神色不变,提剑就要接着上前,银光一闪,就要压上对方脖颈。
“不!别过来!别过来!”男孩正处在变声期间,音色嘶哑,压着嗓子说话时还好,此刻情急,声音便劈了叉,仿佛撕裂。
他的身体在后退,双手却一边抬起,尖锐的爪尖扣住了自己的喉咙。
男孩显然是被自己身体的异变骇住了,即使知道凶器正紧紧抵着自己的要害,依然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头颅。
“啪嗒”,一点血迹从他扣紧的利爪间,滴在了地面上。
姚珍珍垂下了手,剑尖斜抵在地面上。
她停下了脚步。
附身妖与寻常妖族不同,他们本体更接近邪灵而不是妖兽,会将神魂分出,寄生在他人身上汲取血肉灵气——被附身妖寄生之人,若是及时救治,是有很大的概率活下去的。
她若是出剑,必然要伤到这个被附身的男孩……这只狡诈的附身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男孩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持剑的女子,眼中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恐惧。
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身体为何会忽然脱离了控制,但此刻求生的本能让他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哀求的神色。
“别……救救我……”
“让它走,”黎金铃虽然看不见如今情状,但只听声音也能猜大概情形,“白姑娘,别冲动。”
“……,”姚珍珍张开了手掌,任由手中长剑顺着重力落在地上,“昭华城中如今到处是追猎妖兽之人,即使我放你离开,你也很难逃脱。”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男孩身下漆黑影子便如沸腾般翻滚起来,一声低低的笑声从影子中传来。
“我为什么要逃?”影子里的妖兽笑着反问道。
姚珍珍顿时吃了一惊。
反称妖兽者,多指那些灵智未开,野性难驯的兽类,若能开了灵智,又或者再进一步修出人身,那便算是脱离桎梏,自此踏上仙途,不能再称作“兽”。
而这男孩身上的附身妖,竟然有如此灵智,能够口出人言!
“你说的对,这城中如今有这许多修士……”男孩脚下影子随着附身妖的话语而颤抖,五条漆黑的长尾同时舒张舞动,“我吃掉几个,想来也不会如何?”
“……你尽可以试试。”女子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的灵剑已经脱手,浑身似乎全然不设防。
只需要向前一扑,它的利爪就可以撕开这个女人纤细的脖颈,享用来自修士的温热血肉……
被附身妖控制的男孩沉默片刻,本能中的预警还是压制住了贪婪的食欲,他的身体向后猛然一窜,四肢都化作了兽形,接着便以极快的速度攀爬逃窜着离开。
姚珍珍看着他形容狼狈的背影,面色紧绷。
眼见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躲过一劫的中年医士这才松出一口气。
“多谢姑娘出手,”他双手合十一躬身,叹气道,“是我学艺不精,竟未能看出这妖兽的伪装。”
“豹满本性狡诈,附身妖则是只有本能,这二者本不该有何交集,谁也无法预料到此二者妖兽竟然能产生混血儿,”黎金铃摇了摇头,“难怪寻常追踪法器无法找到这只豹满……附身妖罕见,一旦附体,便难以寻到,不是你的过错。”
“其他死者的尸首都已葬下了吗?”姚珍珍抬手召回灵剑,转头问哪位中年医者。
“还未下葬,但已收敛完毕,棺椁都在里屋正堂内,他家中本还有一个孩子,本想着让他好些再来处理……”他说及此处,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黎金铃点点头。
“豹满喜食人内脏,而附身妖却喜好血肉……这些尸首可是只失了体内脏器?”他一边询问,一边向内走去。
姚珍珍也随着他的步伐一同迈进屋内
入目所见,正屋中原本摆放的家具物品都已被挪走,正中整整齐齐的摆着四口黑沉沉的棺木,都还未合上棺盖,内里尸体的肚腹倒是都已缝合完毕,填上了稻草,不至于死不瞑目。
只是屋内地面与廊柱上,各色喷溅状的血渍污垢未曾得到清理,大片大片的留着,让人一眼瞧过去便能想象当时的情况惨烈。
姚珍珍不由得皱了皱眉。
黎金铃看不见屋内惨状,此刻倒是神色未变,径直走到一具棺木边,屈尊降贵地伸出一只手,搭在馆内尸体苍白僵硬的面庞上。
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
“……是被人掏心而死。”他那只接触过尸体的手还搁在棺木的边缘,若是平时,此时早有侍从抢着上前来为他擦拭,只可惜姚珍珍只是无动于衷的站在一边,等着听他的下文。
黎金铃不由得回头瞪了她一眼,只是相处这几日下来,他也早清楚这个白郁湄实在是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棒槌,只能自己从腰间抽出软绸擦了擦手指。
“不同宗的妖兽无法相互诞育子嗣,想来那只妖兽的本体便是只豹满,是被人做了手脚,这才有了附身妖的能力。”他下了结论。
姚珍珍眉梢一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得院外喧哗。
似乎是有几人正在争辩些什么……她本想忽视这声音,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
“此处本是我先寻到的,你们如此行径,与强盗何异?”那声音尖利而稚嫩,一本正经地说话时,很有些小孩装大人的意味,让人忍不住就要发笑。
……当然,说话的也的确是个小孩。
一个背着长剑,穿着雪白童子衫的孩子正双手叉腰,与另外三个年轻的修者争辩着。
姚珍珍拽着黎金铃的袖口,示意对方与自己一同出去。
“是天心阁的罗玉龙,”上次对方来时她正因医嘱而暂时“失明”,未曾见过他的真容,只听是听得声音,此时不免好奇心起,“且出去瞧瞧他们是为何事争辩。”
***
罗玉龙很愤怒。
他今日本是为了追查那只在城中作乱的豹满而来,却没想到被几个年长些的修士所阻拦。
“小弟弟,追查妖兽本是我们此次武试的试题,你如今年岁不足,显然不能参加仙试,何必以身犯险?”几人中一个黑发蓄须的男子最先开口,他话说的很客气,但动作却很直接,一个伸手拦在了罗玉龙的身前。
“是啊,小师弟,你的师长是何人?可是与他们失了方向?”几人中唯一的女修见他生得玉雪可爱,一时恻隐心起,伸手就想捏他的脸颊,一边放柔声音,想要先问出他的师门来。
罗玉龙虽然年纪小,可是自小便被明德带入天心阁修习,宗门内惯常是没有所谓长幼尊卑、按资排辈的。
天心阁内皆是天才,他尤是其中佼佼,向来自视甚高,只对那些比他更强之人有几分敬畏,眼前这几个,虽然都是入境的修士,但只观吐纳步伐,便知素日修习怠懒,资质不过平平而已。
这种人,连天心阁的门入不了,此时竟然还腆着脸要称自己一声“小弟”,甚至还想捏自己的脸?
罗玉龙顿觉十分不快,圆圆的脸蛋随着主人情绪鼓了起来,他肤色生得白皙又细嫩,此刻脸颊看上去就像个刚出炉的米包子一样可口,引得对面女修一阵手痒。
只可惜她伸手揉捏的姿态落了个空。
罗玉龙只脚下微微一动,便错开了对方的动作,身后剑穗随着他动作摇晃一下,甩在了他扎起的短髻上。
“谁是你师弟?个个一把年纪,修的三脚猫功夫,不去勤能补拙,反倒在这里乱攀亲戚,”他的年纪不大,呛人倒是高手,只一句话就直戳对方痛点,“明明就是我先找到的豹满踪迹,你们一路尾随而来,技不如人,脸皮倒是厚!”
“噗”姚珍珍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那几个拦门的修士听了他这一番“童言无忌”的羞辱,本就心头火起,此刻又听见身后笑声,一回头,看见这个身量单薄的女修正站在屋内,捂着脸,像是嘲笑的样子。
被人看见自己被一个还不到剑高的小崽子嘲弄,
“我本是好心与你分说道理,你这小娃子,如此不知好歹!”几人中身量最高的男子最先开口,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衫,头戴同色方巾,鬓发挽起在脑后,本是斯文的样子,但此刻因为恼怒,脸颊涨的泛红,“便让我替你师长教训你一二!”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捏决,一把翠玉长笛受他召唤,凭空出现在男子掌心,他抬手攥住,却不是要吹奏,而是将这法器当做了把戒尺来使用,劈手就要抽向罗玉龙的手臂!
“噗。”姚珍珍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站在她身后的黎金铃没能看到如此滑稽一幕,莫名地抬头看她背影一眼,正要开口结束这场闹剧——
一道凌厉刀光忽而从天而降,力气极大,重重劈在罗玉龙与那持笛男子之间,将那男子伸出的玉笛生生劈成了两段!
“你要替谁教训他?”持刀的少女扭过头,冷冷开口道。
第57章 朱鹮
“你要替谁教训他?”持刀的少女扭过头,冷冷开口道。
一时四下皆寂静,连站在后面乐得看热闹的姚珍珍都面色一顿。
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女身量高大,几乎与身前男子持平,手持一把直刃环首长刀,刀身厚重,一下劈砍不但斩断了那男子手中玉笛,还连带着将地面斩出了一道不浅的沟壑。
持刀少女侧头,姚珍珍这才瞧见她的面孔,眉眼细长,眼角上挑,显得十分凌厉,五官生得标志,实在是个风情迥异的霸道美人,只一点美中不足,她右眼上有一道竖着的伤疤,看得出曾经伤的极深,以至于如今伤疤处皮肉依然狰狞,伤口肌肤泛白,疤痕横贯过眼瞳,一直蜿蜒到侧脸鬓后。
“大师姐!”罗玉龙忽然开口,语气中满是欣喜。
这个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男孩一秒变脸,成了个满面欢欣的稚童,动作熟练的抱住了持刀少女的手臂,“你回来了?怎么样?可是追到了?”
少女回头看他一眼,确认这个总是惹事的小师弟没受什么伤,声音冷淡的“嗯”了一声,抬手将长刀从地面上拔了出来。
“你!”那手持玉笛的男子这是才反应过来,又愤怒又心痛地双手捧住了剩下的一半玉笛,“这是我家传的灵宝!你这蛮女,竟如此毁了我的灵宝!”
他出声控诉,本意是让身边同伴为他声讨一二,可他身后几人却面面相觑,都沉默不语。
——他们都是来参加仙试的散修,眼见着罗玉龙穿的不俗,年纪又小,才想着跟去占些便宜。
可这突然杀出的女修,虽然衣着朴素,可仅仅一刀便将一件上好的法器随意摧折,且刀势如此凌厉,若有千钧,想来修为不俗。
更何况……因着那位剑宗大师姐的缘故,仙门修士凡有向武之心多选习剑,少有用刀的,刀法如此霸道的妙龄女修,还有脸上这样一道伤疤……
这些散修,因着没有宗族庇佑,日常便都格外留意着四方消息,此刻一见这持刀少女的面容,便都想起了传闻中一个人——
——传闻天心阁今年的首座弟子换了人,上届仙试的魁首明德被新入门的一个女弟子击败,不得不将大师姐的名头让给了那个女修。
——传闻那新任的天心阁大师姐擅使长刀,性格冷淡,刀法却霸道,极擅长大开大合的劈砍之术,力量极大,常人难抵。来历不详,只知道她脸上有一道纵贯右眼的伤疤,十分醒目。
“……你是天心阁的大师姐?”最终,还是那个最开始想伸手捏罗玉龙脸颊的女修开了口,她竭力维持语调平和,但开口的声调还是忍不住有些发颤。
“是!我们都是天心阁的弟子,这是我们的大师姐朱明月!”罗玉龙拽着少女的衣袖,大声道。
“师姐!那豹满的踪迹本是我先寻到,他们一路尾随不谈,还要出手教训我!”他扯着少女的衣袖就告状,圆圆脸颊上一双杏眼睁得极大,眼睫扑闪,一派天真可爱。
朱明月却没有被他的样子所迷惑,只是伸手将自己的衣袖重新抽出挽起,转身向身前几个被她吓住了的修士开了口。
“他说的可是实情?”她的右手还搭在环首刀的刀柄上,站定的姿态极端正,整个人望上去就如一杆长枪般笔挺。
“嗯……”姚珍珍不由得摸了摸下巴,扭头看向身后黎金铃,“黎司药,你与天心阁的大弟子,朱明月,可曾相识?”
“……听说过,”黎金铃神色莫名的看了她一眼,“怎么?又要去招猫逗狗?”
他话一说完,就被姚珍珍抓着脸拧了一下。
“嘶,放手放手,你这蛮女……”
姚珍珍松开手,举起一只手伸到面前,手指比划了一下少女持刀站立的身影,眉毛微抬。
“她这个人,”女子放下手,摸了摸下巴,“很有意思。”
“但凡殿下不在,你一天到晚觉得有意思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黎金铃撇了撇嘴,揉了揉自己终于被解放的脸颊,“你可还记得,自己还欠着天心阁一曲么?”
姚珍珍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当时为了借用天心阁豢养的青鸟把陆哲从弱水中救出来,燕鸣臻与天心阁达成了交换,用出借凤凰琴做了交换,她还答应要为他们弹奏一次凤凰琴,召唤出琴内妖灵。
两人还在这边拌嘴,那边朱明月却已经问清了事情经过。
“原来如此,”少女重新将长刀收归入鞘,先回头扫了一眼惴惴不安的罗玉龙,“出言无状,有辱我门声名,玉龙,我今日不罚你,之后你自己回去找明德领罚吧。”
罗玉龙的脸色一下垮了下来,杏眼睁大,不可置信地噔着少女的身影。
朱明月对这个小师弟的变脸视若无睹,她宣判了师弟的处罚,转过头,看向身前几个觑着她神色的散修。
少女弯下腰,捡起了地上半截断掉的碧玉笛,双手将它捧起,送到它原本的主人身前。
“公子的灵器已毁,此事是我一时莽撞所致,若公子想要修复它,一应花费,我天心阁愿意承担,”她拱手,行了极标准的一个礼,倒吓得对面男子一下手足无措起来,“若不意修复,我也愿意出资,为公子更换一件灵器法宝。”
她话说得不卑不亢,提出的赔偿也很有诚意,失了法器的男子脸色顿时缓和许多。
接过断掉的玉笛,他摆了摆手,状似豁达道:“既然是朱姑娘开口,我便不好再多追究,只此玉笛是我家传宝物,我是断断不肯更换的……”
“我明白了,”朱明月点点头,低头从腰间解下一枚铜制挂坠,“昭华城中能工巧匠甚多,公子若有需要,可持此铜印前往永璋巷寻我。”
男子忙不迭的接过那铜印,还未来得及端详一二,身前站着的少女却收回了手,再次开了口。
“损了公子法器,是我的过失,”她的手搭在了腰间刀鞘上,微微低头,俯视身前几人的面孔,眸光冷冷,“但几位干扰我师弟缉凶,甚至对他出手一事,我作为天心阁大师姐,不可不理。”
“喀嚓”一声,是她手指扣住了刀柄,将这凶悍的兵刃从刀鞘中推出了半寸,露出一片雪亮的刀光。
“还请诸位赐教。”
***
庭中比试很快结束,身姿挺拔的少女站在倒地的几人中,将长刀重新归入鞘中——她的刀身上依然雪亮,并未沾有血渍,倒地的几人身上也无金创伤口,只是被他用刀柄或刀背磕中后脑大穴,一时昏厥。
点到即止,这位天心阁大师姐所使用的刀法虽然大开大合,力道狂放,但劈砍舞动时颇有章法,进退有度,并非一味只靠蛮力。
姚珍珍一边观摩,一边忍不住颔首。
“朱姑娘这套刀法,实在精彩。”她轻轻合掌拍手几下,与回过头来的少女对视。
朱明月的面容因为方才的一番动作而不复之前冷淡,一点薄红浮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冷冷扫过地面众人的身影,抬头望向站在屋内的两人。
少女紧绷的神色忽然一松。
“你是……”她再次开口,神色难得迟疑。
一旁观战的罗玉龙却是眼睛一亮。
“白姑娘!”他的脸上是全然的欣喜,“你的伤已好些了么?啊呀,黎司药也在!”
他看见了站在姚珍珍身边抱着手臂的黎金铃,前进的脚步微微一顿。
朱明月的眉梢轻轻一跳。
“原来是黎司药与白姑娘,今日之事,倒是让两位见笑了。”她向着两人点点头,忽然伸手,一把揪住了就要跑过去的罗玉龙的后领。
“玉龙,你先回永璋巷去,让明德雇两架马车过来,将这些人送回医馆去。”
她对罗玉龙说话常用命令的口吻,语气是全然的不可置疑,但罗玉龙早在几次小比中对她心服口服,知晓这位新任大师姐的脾性,因此也不多反驳,只是略带幽怨的瞧了几人一眼。
“好吧,师姐,黎司药,白姑娘,我便先告辞了!”他抱拳一礼,转身便匆匆而去,衣诀翻飞如林鹤。
眼见这位师弟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朱明月回过身,走向姚珍珍二人。
“白姑娘,你与黎司药也是来追查城中豹满伤人一事的吗?”她走到两人身前站定,双腿并拢。
少女身量比两人高许多,一下便越过两人头顶看见了屋内整齐摆放的棺椁。
她的脸色一下沉了下去。
“又添四人……”少女的掌心握紧了。
“我们方才来时,与那豹满已见过,它本是妖兽,却不知为何得了附身妖的能力,方才正附身在这户人家的长子体内,”姚珍珍目光从上到下的扫过少女的全身,愈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与她交流时不免松懈许多,“妖兽挟持了附身之人做人质,我不得已将它放走,但此时尚短,若要追踪,还来得及。”
朱明月却摇了摇头。
“那只豹满已被人盯上了,”她越过几人,走向屋内棺椁,低头凝视死者僵硬苍白的面容,“此间街区内平民业已疏散,玄机处已经划出了猎场……它逃不掉。”
“我虽然是为它而来,但既然有人对它势在必得,我也不愿夺人所爱。”朱明月的手指毫不避讳的拂过几个死者的面孔,将他们未曾合拢的眼皮一一合上,同时低声地念了一声佛号。
“朱姑娘竟然还信佛么?”姚珍珍听见她的低语,不由得露出几分惊讶。
此女刀法之霸道,她多在修杀伐报业的修士中见得,倒甚少有人能一边修佛法,一边做修罗。
“……并不敢说笃信,只是略有了解,时时以此规劝己身,”朱明月检视过了尸首,低声答道,“白姑娘呢?我见你身负冤孽,难道竟然也有向善之心么?”
她扭过头,低头俯视姚珍珍,褐色瞳孔中流露出冰冷审视的光。
“我……冤孽?”姚珍珍愕然,她一时未能反应过来,顺着对方话语反思片刻,觉得自己自从复生以来,所杀所伤皆是邪物魔修,无一冤假,实在怎么也说不上背负冤孽。
朱明月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她脸上,见到姚珍珍的反应,她眉心稍微拧起,但又很快舒展开来。
“罢了,我并非玄机处的官吏,也无意对你进行审判,”少女从腰间香囊中取出一物,抛向姚珍珍,“履行承诺吧,白姑娘。”
姚珍珍伸手接过她扔来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块熟悉的玉珏。
“……在此处?”她不由得犹疑起来,眼前便是四具死不瞑目的尸首,在此处弹奏古琴,实在有些过于离经叛道了。
朱明月却点了点头。
“就在此处,”她抬头,环顾了一圈屋内墙壁和顶部泼洒的大片血迹,目光微微失神,“……很合适。”
黎金铃面色古怪的扫了二女一眼,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姚珍珍却已伸出了手——
灵力输入玉珏,沉重的七弦古琴再次出现在她的怀中。
“好吧,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们,我也不好就此食言,”姚珍珍手指勾住了一根琴弦,灵力在她指尖亮起,“朱姑娘,实话实话,我的琴技并非真的如何精妙,当日定流坡召出凤凰妖灵只是巧合,如今不一定……”
她话没有说完,手中琴弦已经随着动作发出一声尖利的锐响。
姚珍珍低下头,正打算拨动第二根琴弦,怀中古琴忽然一震,随即,耀目的金色灵光顺着琴面雕琢的凤鸟图案缓缓流淌,逐渐在三人面前凝聚成一个虚幻的金色人形。
“……能召出琴中妖灵来。”姚珍珍张着嘴,还是把话说完了。
“哇哦,真够谦虚的。”黎金铃在一边不咸不淡地呛了她一句。
金色虚影组成的迦楼罗人形没注意室内的其他二人,他扭过头,目光锁定了姚珍珍……勾着琴弦的手指。
“……您还记得答应了我什么吧?”他挑了挑眉,“我替您拖延那孽龙,您便不再弹奏这把凤凰琴,嗯?”
姚珍珍颇为尴尬的放下了手。
“我这不是还没开始弹……”她尴尬的搓了搓手指,转头看向一边神色莫名的朱明明,“朱姑娘,答应你的事情,我已做到了。”
迦楼罗随着她的声音回头,正对上了朱明月望过来的目光。
“!”
姚珍珍怀中古琴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噪响,吓得姚珍珍一个哆嗦,险些失手把这价值连城的宝琴摔在地上。
与突然出现的琴声相对的是那金色的迦楼罗幻影,他似乎忽然炸了毛,背后华美的金色羽翼呼啦一下张开,抖落了好些淡金的羽毛,飞舞着缓缓消散在半空中。
“朱鹮?怎么是你?!你竟然还活着?!”迦楼罗的声音尖利却不刺耳,带着禽鸟特有的婉转音调,但此刻他的声音却变了调,就像弹错的琴音般刺耳。
朱明月歪了歪头,她的目光从面前金色的妖灵身上寸寸扫过,似乎是在确认对方的身份。
“……是你啊,”少女的手轻轻搭在了腰侧刀鞘上,她那永远挺直的胸背忽然松垮了些许,“朱鹮……好久没听过的称呼了。”
“原来你们真的在这里……”朱明月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音调婉转如歌唱,“听说南燕皇室内藏有凤凰琴,我还以为会是招风那小子……”
金色的迦楼罗幻影却好像被眼前之人的突然出现完全惊住了,男子的身形如凝固般不动了,双唇微张,说不出话来,连背部虚幻的羽翼也停止了摇曳。
眼前的少女已与他记忆中的有了许多的不同,但他还是能从她破碎的面孔中看出曾经那个小小女孩的轮廓特征……
“迦楼罗哥哥!阿姐说你最擅长山歌,你教教我呀!”
“迦楼罗哥哥,母亲说她要走了,她要去哪里?”
“迦楼罗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感觉自己变得好轻啊……”
雏鸟幼嫩的语言还停留在他的耳边,但他已经很久不曾再回忆起那人的面容了……他以为,一次彻底的死亡,就能够中止那些罪孽与仇恨。
但如今,那个曾经乖巧的小鸟再一次从他的梦魇深处回到了人间,她正站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拄着长刀,侧过头,俯视着已经面目全非的他。
“很高兴你还没有在如此久的时间里忘记我……那么,迦楼罗哥哥,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朱明月伸手抚摸自己的面颊,手指在右眼的疤痕上轻轻划过,“孔雀,他如今在哪里?”
“那个背叛了我们的母亲,杀死了我的姐姐,毁去了我的妖身的孔雀……”
朱明月挪开了遮住面颊的手,她的右眼已不再是方才的深褐色,而是鲜红如血般的兽瞳。
“他如今在哪里?”
第58章 猎场
“他如今在哪里?”
少女的质问声字字清晰,那寄宿琴中的迦楼罗妖灵却仿佛充耳不闻,只是静默着,与她鲜红的兽瞳对视。
眼见着朱明月的神色越发不对,隐隐有失控癫狂的状态,姚珍珍叹息一声,再次伸手,在琴弦上随意一拨。
“噔噔”的琴声不甚美妙,但已足以引起两人注意。
“朱姑娘,”姚珍珍见两人……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自己,松开了手中琴弦,对着朱明月微微一笑,“你若想知道有关那位孔雀大明王的消息,倒不如来问我。”
“喂!你怎么……”迦楼罗猝然回头,想要阻止她接着说下去,却被姚珍珍抬手一下挥散,金色流光在她指尖不甘地震颤了一下,最终无奈地缩回了琴面凤凰纹样中。
“誓约束缚,他就是有心相告,也说不出口,”姚珍珍收回灵力,将凤凰琴重新化成一块玉珏,在掌心把玩片刻,微微一笑,“我倒是没想到世上竟然还能留下一个凤凰血裔……朱姑娘是哪一年生人?”
眼见着金色的迦楼罗幻影消失不见,朱明月咬紧的牙关迟疑地松懈了半分。
“……永安历七十九年。”最终,朱明月捂住了半边脸颊,低头喘息道。
她的眼角青筋暴起,光洁肌肤上皮肉随着动作绽开,几片鲜红的细软绒羽从伤口的撕裂处钻了出来。
“永安七十九年……”姚珍珍挑起一边的眉峰,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手中玉玦,“……原来如此。”
“永安七十六年,孔雀妖力失控,于金茗山吞佛,”姚珍珍将玉玦收回腰间储物袋中,轻轻摇头,“妖族多信佛道,孔雀此举实在悖逆……所以他被判了大辟之刑。”
“凤凰血裔,即便身死,仍可涅槃重生,但时至今日,处决孔雀大明王的刑场还是一片死灰,从无复燃迹象。”
“倒是你,朱姑娘,我原本以为你是陆眉山仙解之后,承接天命的麒麟儿之一……可如今看来,原来这世上最后一点凤凰真血,是落在了你身上。”
黎金铃在一边听得叹为观止,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要拽一拽身前女子的衣摆:
“我记得,朱鹮鸟并非凤凰血裔,怎么会……”
“孔雀死了?”朱明月却忽然开口,她的神情已经逐渐冷却了下来,右眼眼珠也褪去了血色,只眼角伤口处长出的鲜红翎羽,一时还无法收回。
“他是凤凰的长子……怎么会?”她喃喃道。
“朱姑娘,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姚珍珍摊了摊手,“凤凰本人尚且要陨落哀原,况且一个疯了的凤凰雏呢?”
“孔雀大明王的死因实在不够光彩,当时的妖王便逼迫各族立誓守秘……你就算把九把凤凰琴全部找齐了,他们也没法告诉你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姚珍珍看着对面少女的神情,轻轻叹息。
“朱姑娘,往事已然不可追,既然得以再世重生,还是珍惜当下吧。”
“……”
朱明月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少女握在刀柄上的手指攥紧了,显出挣扎的姿态。
终于,她开了口。
“我不相信你,”她低下头,再度俯视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面孔,语气低沉,“……我会自己去寻找答案的。”
“你们走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
姚珍珍倒是不介意对方的不信任。对于这些天资纵横的年轻人,她总是怀有更多的耐心与关爱,但她能够告知的信息已经和盘托出,对方若是仍然困于过往……她也无能为力。
“保重。”她不再多言,扯起一边满脸疑惑的黎金铃,转身离开。
***
果然如朱明月所言,玄机处已经在附近布下了围猎的阵法,黎金铃来时的车驾与侍从被他们派人挪到了无人处——这导致了大少爷的极度不满。
只可惜姚珍珍不是他那些千依百顺的女侍或是弟子,对他的不满只当视而不见。
他们一路前行,在往来匆忙的人群里看见了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几个身着重甲的骑士前后零散的站着,他们的对面,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的男子正垂着头,似乎在打量着手中的某样东西。
姚珍珍本来只是在人群中随意扫过,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聚焦在了男子的右手上——他的右手依然戴着银色的护手,寒光锃亮,在几个全身玄甲的重骑士中更是格外耀目。
自从上次在玄机处审讯时见过,姚珍珍便对这位形貌颇为醒目的大司宪印象颇深,因此乍然碰见,不由得多留意了一会儿。
低着头的男子感官十分敏锐,姚珍珍只是盯着他的右手多看了几秒钟,对方却仿佛有所察觉般忽然抬起头,浓眉微收,鹰般目光一下锁定住了她。
“李司宪,”对方不说话,只是皱眉看着他们,姚珍珍没能从他那张绷得紧紧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来,索性先开口招呼了一声,“许久不见,近日可还安好?”
虽然时常耍些小孩子脾气,但在正式场合,黎金铃还是很能端起几分世家公子的架子来,听见姚珍珍的声音,他这才侧过头,朝着李尧所在方向,颇为矜持地点了点头。
“李司宪,巧遇。”
白郁湄是海外散修,即使因为定流坡一事在昭华内颇有声名,但李尧已官至大司宪,早已过了为虚名折腰的阶段。所以,对于姚珍珍的问候,他大可以点头敷衍便算。
可黎金铃不同,且不论官位二人平级,司药二字所代表的含义便让人不得不慎重。
因此,黎金铃的话才说完,那边批发的高大男子便转过了身,将手中物件合上,朝着两人走来。
“黎司药,”他先对着站在姚珍珍身后的黎金铃颔首示意,末了,才将目光转回姚珍珍身上,“白姑娘也来追猎妖兽么?此处猎场已圈定,若有需要,可至玄机处领取进出的令牌。”
姚珍珍摇了摇头。
她自是知晓汤容林搞出来的新版武试择选方案的——玄机处会为参赛者圈定猎场,通过特制的工造令牌,进入猎场的参选者可根据捕杀妖兽的数量来获取不同的簪花点数,并依据点数多寡来决定下一轮武试的人选与排位。
姚珍珍当然不可能去和那些参赛者争抢所谓点数,更何况她所借用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并未报名本次武试。
“我是随黎司药一同前来探查伤者情况的。”她选择了如实相告。
“此处可是有何异常么,竟然劳动司宪大驾亲至?”黎金铃开口问道——在某些时候,姚珍珍会觉得这个有些骄纵的少年也有可爱之处,就比如现在,当他们有相同的疑问时,黎金铃总是会很自觉地替她开口直接问出来。
李尧铅灰色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面上神色未变,眼角余光轻轻扫过身后跟来的几个玄甲骑。
沉重的咔嚓步伐顿时停滞,片刻后,跟来的几个骑士从这位上司的目光中理解到了对方的意思,几人沉默半响,很快转身向后离开,为这三人留下了一处隐秘的私人空间。
“不是什么大事,”李尧这才将目光收回,声音淡淡,“有人想要独占这块猎场里的妖兽,家中长辈不放心,便求到我头上,让我劳神多看顾一二。”
姚珍珍顿时莫名。
且不提是何等家世能差遣得动李尧这种地位的人来做这些琐事……单说独占二字,便已经很荒谬了。
“我们来到此处时,已见到了天心阁的两位弟子在追踪那只豹满了,若要与他们竞争,恐怕……”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见对面男子忽然抬手,做了个禁止的姿态。
他说上一句话时还是有些厌烦的姿态,眼皮半阖着,嘴角也是紧绷的。
“你说什么?”但此刻,这位大司宪浓黑的双眉已经狠狠地绞缠在了一起,掀起的眼皮下,一对铅灰色的眼珠透出锐利的寒光,“豹满?”
姚珍珍的神色也是一怔。
“李司宪竟然不知么?”她迟疑着开口,“我与黎司药正是收到了豹满伤人的消息,才赶来查勘……那豹满有部分附身妖的能力,附身了一个年轻的男孩,以此为质从我手下逃脱了……”
李尧忽然一抬手,制止住了姚珍珍未尽的话语。
他在玄机处显然积威甚重,只是一个动作,便有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官吏小跑着从一边过来。
这个跑来的官吏不似李尧一样穿的素简,而是周身齐全的穿上了一身鸦青色的直裰,藏蓝的革带系出腰身,头顶皂色纱帽系住发丝,远远看去便知其人出身富贵,且颇为讲究。
姚珍珍留意到了这人腰间配着玄机处的少司宪腰牌,衣摆中用暗线纹绣着孔雀翎羽的图样——这是玄机处官袍所常用的一种图案。
“大人,”这位讲究的少司宪走到了几人身边,姚珍珍这才看清他纱帽下的面庞——白净无须,五官倒是平凡,只一双眼睛生得不凡,羽睫浓黑,描摹出流畅的眼角线条,宛如上好的丹青佳作,“巫公子已经进入猎场了,我也……”
“啪!”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打断了。
李尧忽然抬起未戴手甲的左手,直直地抽了他一个巴掌。
他这一下简直是毫无征兆,也并未刻意收着力气,让人连躲的余裕都没有。青年的脸顺着力道偏向一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打散了一缕,顺着侧脸垂了下来,白净的面皮上出现了一块浮凸的红色掌印。
“……猎场里的妖兽,是什么?”李尧的声音依然是冷淡的,听不出喜怒。
青年的身体却因为他的问话而一下绷紧了。
姚珍珍有些不忍的错开目光,不去看他被训斥的狼狈模样,也因此错过了青年眼底闪过的一丝微光。
“大人,猎场里的妖兽……是一只异变的朱鹮鸟。”
第59章 叩门
“大人,猎场里的妖兽……是一只异变的朱鹮鸟。”
“朱鹮?”青衣的少司宪话音刚落,一边旁听的黎金铃率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这是哪里来的消息?如何确认的?”
姚珍珍的脸色也是一变。
她想起了还留在那间铺子里等人的朱明月……虽然借助凤凰真血转世为人,但据她本人所言,朱明月的原身应当便是朱鹮鸟。
如此巧合,她心里不免有几分疑虑,但很快又消散了。
只要是能够修出人身的妖,便已经在事实上脱离了“妖兽”的行列,不会成为被剿杀的猎物……更何况,朱明月的情况还要特殊些。
她是依靠凤凰真血转生的妖族,便是真的在照妖化镜前走一遭,照出来的也只会是人身——猎场中的朱鹮应当只是巧合,姚珍珍想通了其中关节,不自觉的放松了些许。
黎金铃的话问出,那青衣的官吏却并没有开口回答。
他刚才在几人面前被自己的顶头上司毫不留情的打了脸,发髻都因此散了下来,神色却并不见得多么屈辱或者激愤,那双漂亮的眼睛向上挑起,眸光深深地望向脸色深寒的李尧。
“大人,消息是斥候组那边传来的,有居民目击到了大型的鸟兽抓走牲畜,斥候们还在兽栏里找到了朱鹮鸟的羽毛,”他伸手将额边散发捋至耳后,“将消息走漏的林生已自去领惩了,大人,眼下阵法已起,非参试者若要进入,还需等待悬笔更改法阵……”
“黎司药提到的豹满,斥候组一直在追踪,先前并未收到它逃窜至此的消息,此事是我失职……”
青年说话时,姚珍珍便站在一边看着他。
他的背脊很自然的弓下去,说话时头颅却仰起,身体前倾,姿态虽然恭敬,但总让她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受。
这个体态……很眼熟,姚珍珍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没能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暂且作罢,将注意力转回另一个问题。
“李司宪,若你的下属勘察无误,此刻猎场里,应当至少有两只高阶的妖兽,”姚珍珍看出来了,这个青衣的少司宪不会搭理除了李尧以外的其他人,她便索性绕过此人,直接与李尧对话,“那只豹满已经能够口吐人言,且已杀伤至少四人,妖心见血,不可长留。”
“已经进入猎场的参试者是谁?”
李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阴郁,眉峰沉沉。
他身高本就极高,这样居高临下的俯视,任何与他对视的人都会感觉十分紧张。
姚珍珍却毫无察觉的与她对视,神色坚定,执拗的等着对方的回答。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片刻后,李尧最先挪开了目光。
“是墨展宗的新任矩子……巫满道。”他低声说。
“噗!”黎金铃在一边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笑声。
“原来是他……”似乎是感受到了身边姚珍珍的疑惑,黎金铃顶着李尧黑如锅底的脸色,开口解释道,“你不认识他,那是个出名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
“若是他,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少年笑着摆了摆手,衣袖上缀着的双鹤坠佩随着动作摇曳碰撞,发出叮叮铛铛的细碎声响,“墨展宗最宝贵他们这个新矩子,巫满道那身行头……啧,想要他的命,那可得费点功夫。”
***
罗玉龙背着剑,一路小跑走过空荡荡的街道。
他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但一路过来,他没有遇见任何一个活物。
仿佛一切的声音都被夺走了,他只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脚步声。
男孩圆圆的杏眼眯起,嘴唇紧抿,一手按在背后剑柄上,一边向前走。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被困住了,可手中用于通信的玉牃仿佛忽然变成了个凡物,无论如何输入灵力都毫无反应,他联系不上两个师姐师兄,只能脚步不停的继续前进。
但这条原本并不算长的街道仿佛被施下了某种特殊阵法,他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眼前所见的门楼牌却还是在不可到达的道路尽头。
……是玄机处设下的围猎阵法吗?
罗玉龙走了一段,疑惑着路途为何如此遥远,终于想起要去路边的屋舍中寻求帮助。
可街道上人人关门闭户,男孩耐心地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答,只好翻窗从屋舍的二楼进去。
可他翻窗进去,看见的却只是空荡荡的屋子。
屋内陈设装饰都很普通,桌椅是新漆的,甚至能闻到一些刺鼻的桐油味,但整间二层的小楼,罗玉龙从上走到下,每一个房间都看过,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背着剑走到一楼,路过那些装满的柜台翻斗,一无所获,打算推门离开。
可人走到门前,他脚步却忽然顿住。
男孩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门扉。
屋内光线昏暗,屋外却是正天明,几缕光线透过眼前厚重木门间的缝隙,洒在了地面的青石砖面上。
那顺着门缝漏进来的天光本该是长长一条直线,而不是这样明暗交错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正站在这间店铺的外面,挡住了门外投射进来的日光。
罗玉龙的背后猛然窜起一阵阴冷的感觉。
是谁?什么时候来的?他方才从外面翻上二楼时,并未看见门外有任何人的身影,那么,是在他进来后走过来的?
男孩不由自主地压低了身体,右手向后,握住了绑在背后的剑柄。
掌心中冰冷的触感给了他几分勇气。
“门外是何人?为何不出声?”
一片寂静。
但地面上的光影告诉他,那人……或者不是人的东西依然站在门口,未曾离开。
罗玉龙与他对峙片刻,终究少年心性,一时没能沉住气,“唰”的一声从背后拔出灵剑,向前了一步,就要推开门,看看外面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他才靠近门边,浑身上下就被一种格外阴冷的感觉笼罩住,不知来源的天性灵感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拉响警报,硬生生地将他伸出的手给冻住了。
罗玉龙白皙的额前慢慢渗出了冷汗。
能入得了天心阁,他的天赋自然远超常人,但罗玉龙除去修行悟性极高,还有一点特殊的优势——他的灵感非常强。
罗玉龙出身平凡,父母常年在一个庄子上务农。他出生那年,恰逢“疫仙”乱世——司药蒋明玉的弟子符兆修行入魔,在人间散布大疫,又化身僧伽蓝,以施药为由骗人入盅祭魔。
彼时罗玉龙的母亲便被符兆叩门施药,单手怀抱幼儿前去开门,却因为还是婴儿的罗玉龙的多次哭闹踢打而不得不中止。最后无法,只能祈求门外僧人将药从门下小洞中送进来。
等到煎药时,罗玉龙又趁着母亲不注意从床榻边一路爬到灶台,将那滚沸的汤药推翻在地——他的右手手臂上至今还留着当日的烫伤疤痕。
也正因如此,他的家人逃过了被生祭的命运。
罗玉龙从来不敢轻视自己这个与生俱来的特殊感应。
而此时此刻,就在他试图推门的当下,他脑中的直觉却忽然开始疯狂预警!
当年他的母亲若是打开了那扇门,他们一家都要身死,化作蛊中血肉……可当时他所感受到的不详预感,甚至不如此刻强烈!
若他打开门,会遭遇什么?
男孩的手触电般一下缩了回来。
他喘息着后退,脚步踉跄,仿佛面前的不是一扇普通的木门,而是地府中爬出的恶鬼。
“咚!哐当!”他的后背撞上了一个摆满货物的木桌,桌上一个装满绿豆的铜盆随即翻倒,哗啦啦地撒了满地的豆子。
这动静实在是不小,铜盆落地的回音层层传播,如钟声般洪亮。
罗玉龙坐倒在了地上,目光却还是紧紧盯着那扇木门。
深黑的门缝里,一切依然是寂静的,罗玉龙抬起了头。
他感觉到了。
那道阴冷的、恶毒的、湿黏的目光,正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钻进这间屋子里,附骨之蛆般的粘在了他的身上。
它发现我了!
罗玉龙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抓起落在一边的佩剑起身就向后逃去,可还没走出几步,腰间悬着的玉牃却忽然亮起一点灵光。
是师姐!他忙不迭的举起玉牃,输入灵力——这间巧物还是墨展宗的得意之作,持有两方若同时输入灵力,便可以进行短时间的传信沟通。
“大师姐!”玉牃上的灵纹甫一亮起,罗玉龙便迫不及待的开口,“快来救我!我被困在安和街的一间粮铺里了!门外有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
“……玉龙?”玉牃对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然后是朱明月诧异的声音,“明德和我说你没有回去永璋巷,我就想着是不是你还留在这里……玄机处将此处圈定成了猎场,你身上没有参试的令牌,暂时是出不去的,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安和街!李记粮铺!”听见她的声音,罗玉龙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门外有个很邪门的东西,师姐,千万小心!”
“知道了,你先想办法躲着,我即刻便到。”朱明月倒没有因为小师弟的慌张而失去冷静,传来的声音依然是清晰而笃定的。
她简单答应了一声,玉牃的灵光随即黯淡了下去。
罗玉龙这才放心些许,他实在不愿再对着那道黑漆漆的门缝,思来想去,提着剑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楼,找了一间空着的屋子,小心检视了一番后,进屋锁上了门。
“呼——”他倚靠在门边,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来。
屋内外依然一片寂静,不知那门外的东西是否还在,罗玉龙也不敢休息,只睁着眼抱剑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打斗响声,兵刃出鞘的破空声他十分熟悉,当下心头就是一喜。
是师姐来了?
罗玉龙连滚带爬地跑下楼,看见一楼的铺面中,一切和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屋内到处是装满的货柜矮桌,被他打翻的铜盆依然倒在石砖地面上,满地散落的绿豆。
那道木门依然紧紧关着,但透过细而窄的门缝,窗外透过的光影正在不断摇曳着——有人正在门外与那怪物缠斗!
“师姐!”罗玉龙不由得高声喊道。
“嗤——”一声沉闷的钝响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液体喷溅的声音,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巨响。
“……”
“玉龙?是你吗?”朱明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在里面吗?”
她走近了门边,高挑的身形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
“玉龙?你没事吧?”她说。
一片漆黑的门缝中,朱明月的声音格外平静。
“开下门,我来接你了。”
第60章 乖乖
罗玉龙的后背霎时间僵住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缓缓渗出。
他动作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了正在手中握住的、闪烁着灵光的玉牃符传——那代表着朱明月正在试图通过玉牃与他联系。
可就在一层木门外,“朱明月”的声音依然在呼唤着他。
“玉龙?你受伤了吗?过来给我瞧瞧……”女人的声音放缓了,那是朱明月从未有过的温和语调。
罗玉龙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手中玉牃上,随着他灵力的输入,阵纹层叠勾勒成形,“嗡”的一声。
通讯阵法被接通了。
“……安和街里并没有一间叫做李记粮铺的店,”朱明月的声音立刻从玉牃中传了出来,带着轻微的喘气声——她似乎正在高速的奔跑中,“玉龙,你确定没有记错名字吗?”
罗玉龙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
他再次看了一眼面前紧闭的木门。
黑沉沉的门缝里,刚才还在对他关怀备至的“朱明月”已经噤了声,似乎正与他一起,静静聆听着玉牃对面传来的女人声音。
“师、师姐……”男孩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你现在,并没有站在我对面的门后面,是吗?”
“呼……呼……什么?我正在安和街上!但是这里的店铺都是空的,玄机处已经把人撤走了,你现在在哪里?”玉牃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停下了,朱明月似乎是停住了奔跑的步伐,“我在一间间的找,等我一下!”
“砰”的一声,朱明月似乎是在那边踹开了某间店铺的大门,但罗玉龙已经没空再去听那边传来的声音了。
通讯玉牃短时间内能够使用的时间与次数都是有限制的,闪烁灵光的阵纹正在逐渐黯淡。
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在他有些绝望的视线中,纯白的玉牃上,出现了一道裂痕迹。
通讯中断了。
罗玉龙握紧了手中长剑,警惕地盯住了那扇自始至终没有打开过的木门。
他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某个与世隔绝的秘境或者幻境中——这意味着短时间内,朱明月是很难找到自己的。
他只能自救。
沉默半响,门外的东西再次发出了声音,这次是一个他不算特别熟悉的声音。
“罗玉龙?你怎么在这里?”
“你师姐在到处找你,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先出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
这是白郁湄的声音。
罗玉龙只见过她两次,上一次见面就在不久之前,若算算时间,白姑娘应当已经随着黎司药离开了这里,她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男孩的思绪只是走神了一瞬间,门外的声音却已再次换了一个。
“你在搞什么?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把门打开。”少年的语调中充满怨怼,音调高昂如歌唱——那是那位看着就十分娇贵的黎司药的声音。
他开口说话,是命令的口吻,罗玉龙甚至听见了他身上各色银铃叮叮咚咚的响声。
“救救我……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这次是个陌生的少年音,他发出可怖的惨叫与哀鸣声,然后很快没了声息。
罗玉龙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知道那是门外那东西的诡计,但听见这种呼救声,本能的,他心头划过一丝不忍。
“咳咳,没事了,出来吧,孩子,它已经走了……”见门内男孩不为所动,门外的东西再次换上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音调和缓,语气充满慈爱。
“……”
罗玉龙的剑已然出鞘,剑尖直直对着木门的方向。男孩脸上的神情已经从最初的惊恐变成了一种几乎僵死般的镇定。
……他不清楚外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似乎对方暂时无法进入这间店铺。
……他也不敢回答对方的话语——对方在模仿其他人的声音时,除了诱导他主动开门,还有意诱导自己与他对话。
门外的东西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伪装全无作用,一直紧闭的门扉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就像某种生物在外面狠狠的撞了上去似的。
这突然的声响把罗玉龙吓了一跳,他险些条件反射的对着前方劈砍,但幸好,两扇木门只是震动了一下,并没有就此被撞开。
罗玉龙脑中的不详预感还在一刻不停地进行示警,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随之“砰砰”跳动。
若是此刻动手……他会死掉……还是比死掉更可怕?
可若是不反抗,他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外面这东西蹲守着迟迟不走,不就是在等着他心防破碎的那一刻么?
身为剑修,竟如此怯懦犹疑……罗玉龙的心头划过一丝阴霾,手中灵剑顿时重若千钧。
这个从来被称作天才的年幼的剑修,人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剑心产生了一丝怀疑。
幸好,他的这份迟疑并没有持续多久,门外那东西沉寂了片刻,忽然传来又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
“谁躲在里面?我听见声音了,出来!”
刚开始,罗玉龙只以为是那怪物的又一次引诱尝试,但下一秒,紧闭的木门居然被人用力的向内推动起来——
那木质的门栓本来就不怎么牢靠,方才已经被用力的撞了一次,现下又被人从外部向内大力推动,很快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碎裂声响。
罗玉龙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手中长剑,出于本能地摆出了一个迎战的姿态。
“砰!”的一声,那扇给他带来无限恐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温煦的日光毫不留情地闯入,刺痛了他的双眼。
逆着光,罗玉龙看见了一个纤细的影子。
“不是妖兽?”那个走进来的少年一边说话,一边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喂,小孩,有没有看见一只朱鹮鸟?”
“你……又是谁?”罗玉龙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虽然眼前之人看着十分正常,但他脑中的警报依然未曾解除,如针刺般令他难以冷静,“你先别过来!”
“你不认识我?”那少年愕然地伸手指了指自己。
见罗玉龙还是满脸紧张的样子,他只好嫌弃地摆了下手,屈尊降贵地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行吧土包子,听好了,我姓巫,名满道,”他迈步走近,靴子踩在满地散落的绿豆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奇怪,这个猎场是我圈下的,你是何时进来的?”
罗玉龙的眼中忽然亮起一抹光。
“你是武试的参选者?”他忽然向前一扑,动作极快,一下抓住了少年的手,“你有出入法阵的令牌秘钥?”
巫满道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就要向后退,却没能躲开对方的动作。
“干什么!你先撒手!”少年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动作间,罗玉龙瞄到了他腰间晃荡的一块细长纯金令牌,劈手便将它拽了下来。
“就是这个!”他松开抓住对方的手腕,兴奋道,“我的年纪不够,不能参加这次仙试……没有这个令牌,便无法离开玄机处圈定的猎场范围,现在好了!”
他还要说话,头顶忽然一痛——是那少年忽然出手,五指握成拳,重重在他头顶敲了一记!
“啊!”
“小兔崽子!敢抢我东西?”他伸手要拿回腰牌,男孩却死死攥住不肯放,两人就此撕扯起来。
“把它给我!我们可以一起离开!”
“谁要跟你一起离开?!我的朱鹮鸟还没抓到呢!令牌还给我!”
“巫公子!此处不宜久留,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绝不是所谓朱鹮鸟!你留下绝对没有好下场!”
“你谁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一上来通晓姓名,你倒好,刚照面就要抢东西,你的师长没教过你礼仪么?”
“我师姐只教我要惜命!这地方如此邪门,你留着只是送死!”
“你才是找死!松手!别逼我动手!”
他们在粮铺内撕打得不可开交,身边斗柜都被两人动作连累,各色粮米哗啦啦散了一地。
若按照年岁和体型来说,两人差距摆在这里,这场不依靠灵力的纯肉搏争斗,本不该如此焦灼,只因那年长体壮的是个十足的绣花枕头,而那个年幼个矮的又心虚手软,总是处处留手,这才让他们之间的争端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推搡中,罗玉龙背后长剑上鲜红的剑穗被拽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了满地的稻米中。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声音。
但下一秒,那鲜红的剑穗忽然无风自燃起来,橙黄火焰猛地窜了老高,将正在撕打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跃动的火焰摇曳着在半空中组成了一个明红色的人形——身形高大,腰间佩剑,眼角一道纵贯的伤疤。
是朱明月。
“……”两人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住,同时停下了动作。
“玉龙?”火焰组成的朱明月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失真,“玉牃通讯被干扰了,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和你沟通。”
“师姐!”男孩顿时热泪盈眶,连手中令牌都顾不上就要扑过去,被身后少年一把拽住了后领。
“你找死吗?”巫满道愕然道,“那是朱鹮妖火,烧不死你!”
“要你管!那是我师姐!”罗玉龙挣扎着想向前。
明红的妖火中,女人转过身,似乎是看向了两人的方向。
“玉龙……”
明灭的火焰中,女人神情也随着火光而阴晴闪烁,朱明月声音从中传来,语调格外凝重:
“我只看见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在和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