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石头 如果楼照林也救不了他怎么办?……
连星夜以为妈妈再见到他时, 肯定会骂他,然而徐启芳从屋外进来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星夜啊,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伤到哪儿了?疼不疼啊?”徐启芳红着眼睛上下摸索连星夜的脸颊和手臂, 把他翻来覆去地看,满脸的焦急和关切。
连星夜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副样子,一下子愣住了。妈妈抚摸他脸的手触感好陌生,就像陌生人的手,触碰他皮肤的时候几乎让他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但是好温暖, 他舍不得放开。
“这孩子,该不是被打傻了吧?”徐启芳见连星夜半天不吱声, 眼睛蓦地湿了, 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那个杀千刀的连文忠!我让他去看看孩子情况, 没让他打孩子啊!就算孩子犯了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说打就打的啊!我的心头肉啊, 连文忠这是在挖我的心啊!”
“妈妈,我没事。”连星夜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滚出来,鼻腔一片酸软。
“还说没事!没事你哭什么啊?是不是疼坏了啊?妈妈要心疼死了……”
“徐女士, 我们先进来说吧。”唐兰茹轻轻扶着徐启芳的后背, 带她到客厅坐下。
徐启芳一边抹眼泪一边满脸羞愧道:“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在场, 孩子真要被连文忠那个王八蛋打废了!天大的事儿,不能回家再说吗?怎么能在学校说动手就动手呢?还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这让我们家星夜以后怎么有脸见同学啊,星夜还要上学的啊!”
连星夜身体僵了僵, 脑子也懵了,脸上缓缓升起一片滚烫,下意识羞耻地低下头。
楼照林一家子脸色都变了变。楼照林悄悄握住了连星夜冰凉的手,他早就发现了,连星夜他妈妈说话总是有意无意地给连星夜难堪。
唐兰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上学的事之后再说吧,现在要紧的,是看看连先生打孩子的事情怎么解决。”
她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徐女士,如果您想申请法律援助,我们可以帮您推荐律师。”
果然,徐启芳一下子听到法律两个字,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这也太麻烦您了,哪有要请律师那么夸张啊,其实星夜他爸在家也不是经常这样的,今天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半会儿有点上头,才不小心下手重了一点。”
连星夜突然嗓音沙哑地说:“可是爸爸差点把我打死了。”
徐启芳连忙看了一眼唐兰茹和楼轻鸿的脸,脸上有点尴尬,下意识拍了一下连星夜的手背,反驳道:“怎么能这么说呢?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的亲爸爸,总不至于真的要把你打死的。”
唐兰茹和楼轻鸿都沉默了。
中国的家长普遍就是这个样儿,不管家长犯了多大的错,都不可能害孩子,就算闹出人命了也是自家的事儿,不能闹大,闹大了丢人。
上一辈的人总是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
那些即使被家暴,也死活不愿意离婚的妈妈也是如此,说是为了孩子,其实是为了自己脸上好看。离婚了像什么样?别人会怎么说?会不会以为是她水性杨花男人才跑的?会不会觉得她连一个男人都守不住?孩子怎么能没有父亲?那跟一个野孩子有什么区别?就算父亲打人又怎么样?哪个男人不动手?家庭总得有个顶梁柱啊,没有顶梁柱的家庭迟早得垮呀。
连星夜刚被妈妈捂热乎的心,一瞬间就凉了大半,胸口锥心刺骨,痛得麻木,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
妈妈总是能轻易将他送上天堂后的下一秒又立刻拉入地狱。
这是一种让孩子的心又暖又疼的魔法,世上只有妈妈拥有。
当时在学校,唐兰茹说是请律师,实际也是吓唬连文忠,这人一看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
连文忠的反应和徐启芳一模一样,听说要进局子,立刻不想算账了,打算小事化了,班主任也松了一口气。
人是自家孩子打的,唐兰茹和楼轻鸿到底给了一些钱,让连文忠去医院处理伤,之后让班主任联系了徐启芳。
徐启方听说连文忠居然在学校打孩子,急得马上请了假,恨不得提刀来砍连文忠,又听到连星夜被同学带走了,目前安然无恙,倒是连文忠被那个同学狠狠揍了一顿,现在在医院,她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羞耻,总之,她道了谢,又要了楼家的地址,现在着急忙慌地跑来接孩子回去了。
自家问题自家解决,怎么光让外人看笑话呢?她丢不起那个人。
连星夜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呆愣愣地望着徐启芳说:“妈妈,我不敢回去,要是我爸爸再继续打我怎么办?”
徐启芳脱口道:“有我在,看他敢打你!”
连星夜的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落不到实处:“可是你以前在的时候,他也会打我巴掌。”
“瞎说什么呢!”徐启芳连忙又看了在场,另外两个大人一眼,斥责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惹你爸生气了,不然你爸无缘无故打你做什么?这次不也是因为你乱做测试,你爸气过了头,才没收住力气。”
连星夜低着头,愣愣地睁着眼睛,也不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泪,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样呆呆地坐着,任凭妈妈用言语的刀子一下下地往他的心脏里捅。
楼照林此刻多么想冲过去把连星夜从他妈妈手里夺走,然后把连星夜轻轻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吻掉他的泪,然后用全世界最温柔最动听的爱语哄他,安抚他;或者用双手捂住连星夜的耳朵,吻住他的唇,让他除了自己的心跳再无法听到外界的一切纷扰。
但现在当着连星夜妈妈的面,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第一次卑鄙地痛恨,为什么世界上每个人都一定要有妈妈?如果大人不能做到像他的父母一样,那能不能不要去当父母?
如果当父母也有考试就好了。
如果连星夜是一个孤儿就好了,那样他就能把连星夜带回家,自己养了。
他被他的爸妈养得很好,那他也一样可以把连星夜养得很好很好,让连星夜心无阴霾,身无束缚,无病无痛,一辈子欢欣幸福。
唐兰茹看不下去了:“这样吧,星夜有没有关系好的亲戚,可以暂时借住一下?”
徐启芳这回没反驳了:“星夜他倒是和外婆关系好。”
唐兰茹立刻说:“那就让星夜去他外婆家住一段时间,怎么样?”
徐启芳想了想,有点为难:“可是外婆家离学校太远了,上学不方便,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可是特意为他上高中买的,就在学校对面,过个马路就到了,走路也就几分钟,上学也方便。”
楼照林突然插话:“不如把外婆接到家里来住吧,就不用连星夜来回上学了。”
徐启芳说:“可我们家只有两个卧室,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楼轻鸿也跟着劝:“现在的学区房应该都是三室两厅的结构,就算卧室只有两个,还有书房什么的,收拾一下也能住人。”
徐启芳踌躇:“那也太委屈妈了……”
“总比让孩子担惊受怕的好啊,”唐兰茹估摸着有戏,加大力道,“要是孩子他外婆知道他爸爸那样打他,肯定愿意住进来的。”
楼轻鸿一唱一和:“是啊,孩子外婆最心疼孩子,有外婆在,星夜也安心一点。”
有这一家老小一左一右地劝,徐启芳最终还是同意了。她家孩子在人家家里也耽搁了不少时间,她再次向唐兰茹和楼轻鸿道谢,提出要把连星夜带回家。
楼照林终于忍不住跑过来,一把抱住连星夜不松手,像一个不舍得跟朋友分别的小孩。
徐启芳刚要抬起来去牵连星夜的手顿时无处安放:“这……”
楼照林用乞求的目光看向爸妈。
唐兰茹心都碎了,柔声说:“星夜今天受到了惊吓,估计还没缓过神儿,要不先在我们家住一晚吧,有照林陪着,他的心也能安稳一点。”
徐启芳表情尴尬,下意识拒绝道:“这也太麻烦你们了……”
唐兰茹摸了摸连星夜毛茸茸的头顶,又安抚地拍拍儿子的背,脸上笑容温和从容,没有半分勉强:“没事,两个孩子关系好,我们也开心,而且星夜那么讨人喜欢,我们也想跟星夜多相处一会儿。”
“唉,他讨什么喜欢,孩子嘛,都是上辈子没还清的债,是我们欠他们的。”
唐兰茹难得搭不上话。
楼轻鸿笑容温雅:“孩子外婆最好明天就搬进来,今天就让星夜安心在我们家住下,我给他们请了明天上午的半天假,明天中午吃了饭,我亲自送他们上学,您就安心吧。”
徐启芳心里郁闷地想“这多耽误学习啊”,不过她确实需要一点时间跟连文忠还有她妈好好谈谈,嘴上便体面地说:“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改天我一定亲自上门道谢。”
“没事,毕竟是照林的朋友。”
徐启芳又转向连星夜,开口便是一顿习惯性的贬低和嗔怪:“星夜啊,你在朋友家里要乖乖听大人的话,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知道吗?唉,爷俩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唐兰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照林,你先带星夜回房间吧,我们大人之间再讲两句话。”
楼照林连忙将连星夜扶起来,跟爸妈道别后上了二楼。
最后随着房门关闭而缓缓消散的,是徐启芳嘟嘟囔囔的埋怨声。
从始至终连星夜都垂着头,浑身僵硬地麻木地流眼泪,直到被楼照林牵回房间,躺在了一张松软温暖的床上,被楼照林健硕的手臂用力抱在怀里,脸埋进楼照林咚咚跳动的胸口,他冰凉的身子才终于缓缓恢复了知觉。
“楼照林,你说我妈妈爱我吗?”连星夜轻声问道。
楼照林回答不出来。
他要说“不爱”吗?未免过于残忍。
他要说“爱”吗?那为何一个母亲会任由自己的孩子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算了。”连星夜说。
他也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他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楼照林心脏骤然一疼,好像有一瞬间抓不住了连星夜似的,他急切而慌张地说:“我把我的爸妈给你好不好?你爸妈对你不好,我爸妈肯定能对你好,他们很喜欢你。”
连星夜轻轻地问:“可以给吗?”
楼照林手指攥紧,慌忙说:“只要你愿意,他们也可以是你的爸妈。”
连星夜没再说话,像是在思考,半晌,他轻轻地说:“我还想要你的地毯。”
楼照林忙不迭道:“那我送你。”
“我还想要你的空气净化器。”
“也送你。”
“我还想要你的房子。”
“都送你,全都送你,”楼照林像极了一个急于表明心意的傻乎乎的追求者,“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
连星夜鼻腔里泄出一声闷闷的笑,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楼照林拥有的一切他都没有,楼照林的一切他都想拥有。
连星夜埋头在楼照林胸口,悄无声息地攥紧了近在咫尺的一片衣物,像是饥肠辘辘的卑劣的乞丐贪婪地抓住了从未拥有的珍馐美馔。
“星夜,宝贝,我们睡觉吧,好不好?乖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都解决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人会打你了……”
楼照林一边哑着嗓子低喃,一边用手掌轻轻地拍打连星夜弓起的后背。
少年孱弱的身体像一株干枯的草,不安地蜷缩在他胸口的双手又好像婴孩的手,从未被珍贵对待过地长大,让他在其他少年青春烂漫的时候早早烂掉了。
楼照林的眼眶慢慢变得酸热,喉咙里发出的嗓音愈发沙哑,他捉着连星夜的手,用自己温暖宽大的手紧紧包裹少年冰凉的手,肌肉紧实的双腿夹着连星夜细瘦寒冷的腿,双脚蹭着连星夜冷冰冰的脚丫,呼出的热气喷薄在连星夜脖颈里。
此时的楼照林,就是连星夜寒冷无眠的夜里求而不得的温暖棉被,是浸泡着连星夜破碎的心脏与灵魂的一池温泉水,是专为连星夜精心搭建装饰的成长的温床。
他让自己全身心地将连星夜包裹住了。
他像歌唱一首献给宝贝的摇篮曲般低沉而缓慢地呢喃:
“你现在是安全的,你现在的身体很舒适,你用美味的食物填满了你的胃,你的胃里有香喷喷的米饭,肥瘦相间的红烧肉,鲜甜奶香的鱼汤,酥脆鲜嫩的炸虾,你的胃里暖烘烘的,让你非常舒服,你的身下是舒适的床垫,身上是蓬松的棉被,你的脑袋埋在松软的枕头里,让你好像枕在云朵里一样,脸颊的触感轻盈柔软,大脑轻飘飘的,整个世界都被放空,什么都不要再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连星夜流着泪的眼缓缓闭上,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躺在了云朵里,躺在了温床里,泡在了温泉水里,裹在了温暖的棉被里。
世界一片静悄悄。
好安宁。
他的耳畔从来没有这么安宁过,除了楼照林低沉动听的嗓音,再没有任何吵闹的声音。
“连星夜,我好爱你。”楼照林吻着他的头顶深情款款地说。
连星夜无法给出回应,垂着眼皮,安安静静地流着泪。
从未感受过爱的他说不出“爱”这个字。
楼照林静静等待连星夜的泪流完,小心地撑起身子,从床头抓来一把卫生纸,轻轻擦拭连星夜脸颊的泪痕和眼角残留的泪珠,随后不知从哪里摸了一瓶乳霜出来,在连星夜的眼皮、面颊、和鼻子底下轻柔地涂抹。指肚滑过连星夜红肿的眼皮和皴裂的眼角时,楼照林鼻子酸了酸,也想哭了。
他用残留在手指上的乳霜在自己的眼睛周围胡乱抹了一把,又在鼻子下面蹭了蹭,随后抱着连星夜,闻着他脸上散发的与自己鼻尖如出一辙的清甜香气,缓缓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
连星夜的呼吸变轻了,身子也暖了,应该是睡着了。
楼照林又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摩挲着连星夜干燥的眼皮和脸,松了一口气,安心地在连星夜肿胀的眼皮上亲了亲,轻轻闭上眼睛,这才真正入睡。
而本该睡着的连星夜却无声地睁开了眼睛,咬着手指关节,望着黑暗中安眠的少年俊朗纯真的面容,再度无声地落泪。
他以为楼照林的怀抱可以让他入睡,可是为什么他还是睡不着呢?
他以为拥有了楼照林的爱,他就能重新旺盛生长了,可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么空虚呢?
他的大脑仍然钝痛,他的眼睛仍然酸痛,他的耳边又开始吵闹,眼前的黑仍然让他心生无限的恐惧与寒冷,短暂的摇篮曲结束后,他的世界回归了深渊一般的麻木与无望。
如果楼照林此时醒来,发现本应该被哄入睡的他原来躲着他偷偷哭,会不会感到很失落?因为那个纯真温柔的少年是那样拼尽全力地在爱护他。
他清楚地知道,不是楼照林不够爱他,而是他从里到外已经烂透了,就像你无法给一个根都烂了的草浇肥来让它重新活过来一样。
如果楼照林也救不了他,他该怎么办啊?
他会死吗?
这一刻,死神在黑暗里悄然抚上连星夜湿润的面庞,从连星夜的身后阴湿黏腻地环住了他,他的脊背一片刺骨的寒凉。
连星夜害怕地缩进了楼照林的怀里,身体因寒冷打着哆嗦,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一叶孤舟一般紧紧握住了楼照林的一根手指,眼泪悄悄打湿了楼照林胸口的衣服。
……
两个孩子上楼后,唐兰茹又拉着徐启芳说了一些不方便孩子听的话。
“徐女士,您有空就带星夜去医院看看吧,他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徐启芳愣了愣,接着急道:“他伤到哪儿了?我现在就带他去医院——”
“等一下,徐女士,”唐兰茹无言地拉住她,“不是身体的伤,他不是做了心理检测吗,我怀疑星夜可能得了抑郁症。”
“哎呀,原来是这个,”徐启芳放松下来,不以为意道,“都是他瞎填的,您别信,什么抑郁症啊,都是装的,他惯会骗人的,不久之前还装病,一直不想学习呢。”
唐兰茹听得心疼又心寒,但她不是连星夜的妈妈,只能尽力劝:“徐女士,抑郁症是病,是需要治疗的,我看星夜不像会骗人的孩子,您如果有时间,最好还是带他去医院诊断一下,拖得越久越严重,如果真到最后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后悔也来不及了。”
徐启芳吓了一跳,脸上迷茫又莫名:“有这么严重吗?”
唐兰茹表情很严肃:“是的,很严重,尤其是青少年,特别容易得,这就像感冒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患上了,但跟感冒不同,抑郁症很少能靠自己痊愈,您最好还是带他去靠谱的医院看看,有必要的话进行药物治疗。”
徐启芳不太理解,脸上的表情明显还在犹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回去再问问他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唐兰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寄希望于连星夜的妈妈能够早日重视起来。
……
晚上连星夜没去晚自习,徐启芳特意又跑了一趟学校,找班主任要了今天的作业,然后去连星夜的座位,把他的书包收拾了,打算明天上午给连星夜送过去,让他在上学前先把作业补上。
高中生的课桌都码得像小山,连星夜的桌面倒是摆得很整洁,课本和作业按类别放置,挺方便找的。
徐启芳拿了桌上的几本书,然后去掏连星夜的书桌,课桌深,她别扭地猴着腰,摸到了几个硌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居然是石头,其中一块还是心形的。
“上个学,怎么还玩起石头来了,什么垃圾都往课桌里放,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徐启芳随手把石头放进口袋,又摸出来了一个薄薄的本子,从封面开始就打满了密密麻麻的草稿,她嘀咕,“这是草稿本吗?怎么塞在桌子最里面去了。”
她随手翻了前面两页,塞进了书包。
拿完书,徐启芳背起儿子沉重的书包,本就瘦小的身子一下子被压弯了半截,像一株经不住风雨的苍老的稻谷。
走到门口垃圾桶时,徐启芳的脚步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把那堆破破烂烂的石头摸出来,顺手扔了进去。
“噗通”“噗通”一阵轻响。
伴随一堆石头落地的声音,一颗心掉进了垃圾堆,沉到了底,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2章 尊严 一个人怎么能低贱和可怜成这样?……
楼照林早上起来, 发现自己胸口上莫名出现了一大片濡湿。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火气旺,身体太热,衣服居然已经被烘得半干, 只留下皱巴巴的湿痕, 委婉地诉说着昨晚在他安眠时他所不知道的故事。
楼照林忍不住地想——
连星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呢?昨天晚上又做噩梦了吗?是哭着醒来的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睡着过呢?
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呢?
楼照林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从小到大真正做到了不愁吃不愁睡,这也是他身体这么健康强壮的很大一个原因,然而他却第一次如此厌烦自己的心大和茁壮的身体。
如果他能再坚持一会儿忍着不睡,是不是就能发现连星夜的异常了?如果他能在连星夜哭泣的时候第一时间醒来,是不是就能第一时间将连星夜抱进怀里亲吻和安抚了?
一个生病的人和一个健康的人的差别不仅仅是身体, 还体现在了饮食起居、衣食住行等各种生活细微的方面上,更别说还有心理认知跟情绪波动上的不同。
楼照林衣襟上连星夜留下的这片泪, 不过是冰山一角, 却在此刻残酷地剖开了一个现实。
一个健康的人, 真的能够长时间和一个生病的人生活在一起吗?
健康的人会不会被生病的人影响心态?也变得不再健康?
生病的人看到健康的人每天在自己眼前笑得幸福, 是否是一种残忍和精神上的虐杀?
连星夜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起了床,而楼照林一觉睡到自然醒, 这才后知后觉地摸到自己身边的被子里,早已一片冰凉。
楼照林突然觉得,自己健康的身体对连星夜来说,可能是一种罪过。
……
早上徐启芳又来了一趟, 特意给连星夜送来了昨天布置的作业, 楼照林大开眼界,终于知道连星夜对成绩的执着来源何处。
楼照林的书桌就跟他这个人一样豪放不羁。
但家里保姆不会动他的东西, 他爸妈更不会随便进他的房间,以至楼照林的草稿本每次只写了一个名字就会无缘无故地失踪。
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他的书桌将迎来它这一生唯二的主人。
楼照林干脆掏了一个空箱子出来, 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扫到箱子里,勉强腾出来了两个人的座位。
“真好啊,我们在学校里当同桌,到我家里来还是继续当同桌。”楼照林的手臂跟连星夜的紧紧贴在一起,连星夜依然穿着长袖,但卧室里开了空调,他不会热。
“是不是有点太挤了?”连星夜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除了手臂,他们的大腿也互相碰撞在一起,楼照林的身体总是像火炉一样旺盛燃烧,隔着裤子都能感受到他不断攀升的体温。
其实楼照林的桌子没这么小,但他只清干净了桌面一小块,能趴着的也只有那么一小块。
连星夜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楼照林,觉得这个人可能心思不正。
“对,我就是故意的,”楼照林笑着搂过连星夜的腰,“人家喜欢你,想跟你贴贴嘛。”
连星夜一时无言。
这个热情的少年总是见缝插针地对他诉说着喜欢,直白又纯真,如果是高中之前的他,但凡是再早一些的他,再健康一点的他,一定不会像此时的他一样不为所动吧。
“好好做作业吧。”连星夜用笔杆敲了敲楼照林的胳膊。
楼照林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趁着连星夜发愣的时候,已经飞快摸出一个本子,装模作样地用笔划拉起来。
连星夜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拿出了英语试卷开始做阅读。
一旦开始学习,他总是很快进入状态。
他一目十行地扫视,把他觉得是重点的单词画出来,不认识的单词单独做记号。
速读结束,他望着面前几乎画满了整篇文章的记号,沉默地拿出了词典,然而当他翻找到第一个单词后,一时竟愣怔无言。
旁边赫然是用他的笔迹写的例句。原来这个单词他昨天已经翻过一遍了。
他挠了挠又开始吵闹的耳朵,下意识急躁地在抽屉里抓了抓,想摸一摸石头,用坚硬的触感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摸到空荡荡的大腿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学校,没有他的抽屉。
“你想抓什么?我的手可以吗?”楼照林笑嘻嘻地握住连星夜的手,喜爱地捏了捏。
连星夜吐出一口气,把字典放回去,指着试卷上另一个不认识的单词问楼照林:“这个单词读什么?”
楼照林扫了一眼,没有经过任何思索便自然而然地念了出来,音调委婉动听,如同录音磁带一样悦耳。
连星夜把含义和音标记下来,心中没有丝毫意外,他在学校听过楼照林读英语:“你的读音很标准。”
“因为我小学之前是在英国念的书呀,每年假期也会出国玩一段时间。”楼照林悄悄把下巴搁在了连星夜的肩膀上,看他纤细的手指写出的苍劲锋利的字迹。
跟连星夜漂亮清俊的外表不同,他的字劲儿劲儿的,看起来特别火辣。
都说见字如见人,这是不是说明,连星夜的内心其实是一个特别火热豪放的人?
楼照林乱七八糟地想。
“哦,难怪我小时候没有见过你。”连星夜又指了另一个单词,继续问他。
楼照林漫不经心地读出来,心里却在回味连星夜说那句话。
这话说得有意思,就好像如果他小时候没有出国,他们就一定会相遇一样。
连星夜屁股都快跟楼照林叠一起了,忍不住用腿撞了一下楼照林的腿,无语道:“你怎么不干脆坐我身上?”
屁大点儿地方,被楼照林搞得黏黏糊糊的,不像是想正经搞学习的。
楼照林的心思确实不在学习上,他一会儿用手臂撞撞连星夜的手臂,一边又用腿擦擦连星夜的腿,等连星夜无语地看过来了,就弯起漂亮的双眼皮,笑嘻嘻地喊他“同桌”,嗓音又甜又腻,充满了少年浓浓的爱意和直白的欢喜,这会儿更过分了,干脆把头枕在连星夜的肩窝,用手环住了连星夜的腰,故意朝他耳朵里吹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流氓架势。
“我太重了,还是你坐我身上吧。”
他用牙尖轻轻叼住连星夜的耳廓,嘴里咬着含糊不清的字眼,缠绵的呼吸里倾泻出一串轻薄湿软的吐息:
“Sweet, above thought I love thee.”(吾甜蜜之爱,吾爱汝已越于吾所有思虑之上。)
连星夜嗖地捂住麻痒的耳朵,扭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楼照林看。
楼照林一开始还挺着胸脯,故作勇猛,然而,他久违的羞耻心在连星夜明亮直白的注视下渐渐升了起来,高昂的头颅也悄然埋下,缓缓捂住了发烫的脸。
他刚才也是突然想起以前读的英语原著里有句情话,想装个逼而已,现在逼装完了,勇气也耗尽了,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多羞耻的事情,耳廓缓缓爬上了一片薄红,还在往脖子里蔓延,好像被对着耳朵吹气的不是连星夜而是他一样。
“别看了,”楼照林埋着脑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半截通红的耳根,郁闷又难为情地嘟囔,“就当你刚才聋了,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连星夜低头看过去,看到楼照林在本子上画了一群小爱心:“……”
他突然推开面前的作业本,迈开腿,跨坐了楼照林的身上,柔软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怎怎怎怎么了?”楼照林顿时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脸和脖子的红色又上升了一个度。
连星夜指肚摸了摸楼照林的嘴唇,凑上去亲了亲楼照林的嘴角,轻轻地说道:“我不想做作业了,我们来接吻吧。”
楼照林脑子轰隆一声炸开了,他老早就不想做作业了,马上激动地抱住连星夜的后腰,在他嘴巴上木马亲了一大口,脸红红地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你啊。”
连星夜鼻腔里泄出一声笑,觉得楼照林有点可爱,便挠了挠他的下巴:“行,算我的。”
楼照林高兴坏了,觉得这是他们关系进展的一大步,不免想好好表现,先凑上去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连星夜的嘴唇,见连星夜没拒绝,便大着胆子伸出了舌头,轻轻拨弄连星夜的唇缝。
楼照林总是能把接吻弄得黏糊糊的,像吃糖一样甜蜜又腻歪。
连星夜的嘴唇有点痒,不禁张口,用牙齿刮挠了一下,楼照林便趁机探了进去,和连星夜的搅和在一起,行动轨迹十分不得章法,好像一个新手上路的司机,四处磕磕碰碰,为非作歹。
楼照林揽在连星夜腰上的手不自觉地沿着连星夜的脊椎往上滑动,宽大的手掌摸到了连星夜纤细的后脖颈,五指向上推动,抵在连星夜的后脑勺上把他的脑袋往前按压,另一条手臂则整个横在连星夜的后背,他天生手长脚长,肌肉紧致的臂膀轻轻松松便将连星夜用力禁锢在了怀里,与自己咚咚直跳的胸口越贴越紧。
连星夜很快就失去了氧气,嘴唇像浸泡在水里的樱桃一样湿软红润,绯红又像被水化开的胭脂一样从嘴唇漫开,迅速扩散到脸颊,爬过纤薄脖颈里一道道跳动绷紧的青筋,随即悄然没入被短发覆盖的轻薄的耳后根。
烦躁的耳鸣声再度被融化在让人脸红心跳的交响曲中。
……
连星夜第一次耳鸣的时候,是被初中老师打了两巴掌之后的当天夜里,那时他正在用学习机听网课,听着听着,莫名感觉心烦意乱,他停顿下来才意识到,空气里不知何时有一道轻微的破空声一直持续不断地作响。
那声音极微极细,仿佛被拉长的一条细线在空气里不断颤动,如果不是静心仔细倾听,根本察觉不到,然而从他意识到的那一刻起,就像在他的脑子里划了一刀,再也无法忽视,只能任由那刺耳的声音像利刃划破浪潮一样,在他脑海里越来越高调,越来越刺耳,扰得他不得安宁。
心脏也随之像一根抖动的线条一样上下波动起伏。
一开始是“咚,咚,咚”地跳。
很快变成了“咚咚,咚咚,咚咚”。
然后变成了“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猛烈快速如击鼓一样重击在他胸口,胸壁被心脏砸得甚至发麻,他从未觉得心脏这个器官这么醒目而恼人。
与此同时,那声音的频率更快,音调愈高,波长越来越纤细而绵长,愈发肆意挑逗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心跳,直到某一刻,他的心跳同那声音的波动频率达到惊人的一致,仿佛心电监护仪的频率终于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惊恐地捂住耳朵,抖着手用力拔掉了学习机的电源插头,心慌得大汗淋漓。
那时候他只单纯地以为,是充电器接触不良发出的声音。
直到现在,每当他耳鸣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在四周寻找插头电源,或者被电线连接的机器,他的潜意识仍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他会在做作业的时候突然跳起来,将房间里的所有插头拔一遍,或者在夜晚辗转难眠的时候突然捂着耳朵撑坐起来,摸黑把床头正充电的手机不断拔掉又插上,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反复做着相同的动作。
他盲目地坚信着,那声音是自己没有把插头插好的缘故,但他无论将电源切断多少次,把插座关闭又打开,或者不断寻找不同的电源插孔反复插试不同的插头,都无法让那刺耳的声音停歇哪怕半秒。他就好像陷入了某种强迫症,又好像某个正在做奇怪实验的科学怪人,急于想证明什么。
直面自己生病的事实,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他的身体问题是那样多,每一件的求证都让他费劲了心思,几近筋疲力尽。
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失去味觉,只是失去了胃口,刻意在厨房偷吃了盐,直接用勺子往嘴里舀了咽下去。他还偷吃了醋,倒在杯子里然后像喝酒一样一整杯喝下去。还有生抽,鸡精,味精,耗油,料酒……
那之后他拉了三天肚子。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胸闷只是空气不通畅,在寒冬腊月不愿意关窗,最后在大过年的时候烧得起不来床,被妈妈骂不吉利。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慌只是胆子小,特意报名了学校的元旦活动,在期末的时候当着全校人的面上台演话剧。
但他根本不会表演,也不会念台词,于是像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一样,画着夸张的妆容僵硬地站在台上,每当他开口的时候,台下所有人都会笑得人仰马翻。
可悲的是,即使他都这么努力了,他也没有因此获得勇气和健康,他的身体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内心变得一天比一天不安与恐惧。
他亲手一点点磨掉了自己的自信、开朗、和笑容,让自己变得凄惨和可怜,然后往自己空荡荡的身体里填进了惊慌、瑟缩、还有日夜流不尽的眼泪。
这么一想,一切居然都是他自找的。
……
连星夜因窒息沁出眼泪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楼照林连忙松开了连星夜的唇,他呼吸尚且紊乱,但比连星夜肺活量好一点,此时还有余力一边喘气,一边温柔地吻掉连星夜的眼泪。
一个人要疼到什么程度,才在接吻的时候都忍不住流泪呢。
连星夜的额头抵在楼照林的胸口,手指攥着楼照林的衣服,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又一次濡湿了楼照林的衣服。
“好了好了,不想做作业就不做了,一会儿我帮你做了,好不好?”楼照林一下下地轻拍连星夜的后背,下巴搁在连星夜的肩窝,侧头吻在连星夜白皙的脖颈上。
连星夜缩着脖子,垂着眼皮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说“不是不想做作业”,还是在说“不用你帮我”,他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又去得快,便显得有些喜怒无常,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自己,也不知道楼照林是怎么忍下来的。
没有人会永远无条件地包容一个人,即使是亲生父母都做不到,再好的脾气,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等有一天,他把楼照林的爱与耐心耗尽了,他就会被抛弃了吧。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楼轻鸿的声音传了进来:
“照林,星夜,出来吃饭了。”
连星夜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从楼照林的身上翻下去,动作中踢翻了地毯上的书包,一个草稿本从书包里倒了出来,掉进了楼照林装杂物的箱子里,但他没注意。
“放心吧,我爸不会进来的,”楼照林按住连星夜乱动的大腿,清清嗓子回道,“来了。”
“那你们快点下来哦,饭菜已经端上桌了,一会儿要凉了。”楼轻鸿果然没有逗留,说完便直接下楼了。
楼照林捧着连星夜的脸亲了亲,快速拉他去卫生间洗了脸,擦了乳霜,这才慢吞吞地牵着连星夜下楼了。
连星夜觉得他们下来晚了,心里忐忑地坐到桌边,眼睛不住瞥向唐兰茹和楼轻鸿。他刚刚在楼上都说不用涂乳霜了,但楼照林不乐意,硬按着他涂了,纠缠之间又耽误了一点时间。
“哎哟,小年轻就是黏糊。”唐兰茹朝楼照林怪笑道。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楼照林夹了一筷子牛肉,把葱和蒜拨开,然后当着爸妈的面淡定地放进连星夜的碗里。
唐兰茹一脸姨母笑地望着他们,时不时撞撞身边楼轻鸿的手臂。
“这盘菜好像有点冷了,”楼轻鸿摸了摸其中一个盘子,喊道,“张妈,麻烦把这盘菜拿去让王叔再炒两下,弄热了就行。”
张妈应了声,过来把盘子拿走了。
连星夜羞愧地攥紧筷子:“对不起,都是我们下来晚了。”
楼轻鸿温声说:“没事,这哪怪得到你们,是我应该早点上去叫你们的。”
“你也别乱背锅,是我想让两个孩子多相处一下的,菜冷了热一下不就行了,多大事,不如直接开动,”唐兰茹是真的不在意,笑容温和地望向连星夜,“星夜啊,你可一定要试试这盘糖醋里脊,照林说你喜欢吃甜口,特意跑去找王叔给你点的,我就说,这孩子今早怎么往厨房里跑得那么殷勤呢,还特意嘱咐说不要放葱。”
连星夜愣了愣,扭头看向楼照林。
楼照林耳畔又泛起隐约的薄红,看得唐兰茹一阵稀奇,笑得不行。
“绝了,这我不得把你这个样子拍下来发给连星夜做纪念。”唐兰茹说着就要去摸手机。
“妈妈,别闹了,”楼照林含羞带怯地瞥了连星夜一眼,“我什么样子星夜没看过啊。”
“咳咳……”连星夜差点呛到。
“什么鬼,居然被你这个臭小子秀到了,”唐兰茹不甘示弱地夹起一筷子菜,递到楼轻鸿的嘴边,“亲爱的,来,我喂你吃,啊——”
楼轻鸿红着脸,手足无措又满脸无奈地张嘴吃掉了。
连星夜茫然又向往地望着他们。
即使亲眼看到,他也难以想象,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家庭像影视剧里演出来的一样和睦融融。
“你吃饭,别管他们,”楼照林埋头给连星夜夹菜,趁爸妈没注意,把最好吃的部分全夹给连星夜,“我爸妈特别幼稚。”
连星夜呆呆地攥着筷子,不动,也不说话。
楼照林顿了顿,抬头,看到连星夜望向自己爸妈的视线,再回想起连星夜的爸妈……
他轻轻握住连星夜的手,小声说:“你答应我的告白,我就把我的爸妈送你,怎么样?”
真是一个大孝子,亲生爸妈,说送就送。
连星夜觉得他说话的方式有点可爱,手指戳了戳楼照林的拿筷子的手,说:“吃饭吧。”
就是不回应楼照林的表白。
楼照林心中遗憾,但想到刚才那个让人血脉贲张的吻,就不禁燥得脸红。
只要他更加努力,让他和连星夜变成能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关系指日可待!
……
吃完饭,连星夜回楼上整理书包,他把桌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还低头检查了地面,确认没有遗漏,这才背着书包下楼。
至于楼照林的书包……他压根儿从昨天就没带回来过。
楼轻鸿亲自开车送他们去了学校,然后给徐启芳打了电话,告知孩子已经安全送达。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哎呀,又叨扰了你们一晚上,楼先生,您看明天有没有空?明天正好周六,我亲自上门向你们道谢。”
“徐女士您太客气了,明天有空的,我们一定在家恭候您的光临……对了,星夜的外婆那边怎么样了?”
“孩子外婆早上已经搬过来了,书房的榻榻米清理了一下,能睡人,晚上星夜回去,就能见到他外婆了。”
“那就好……”楼轻鸿松了一口气,打算回去告诉唐兰茹这个好消息。
……
踏进校门的那一瞬间,连星夜陡然感觉一股恶寒袭上了他的脊背,让他后背泛起一片痒。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楼照林见他脚步顿住,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然而在触碰他皮肤的一瞬间,他突然愣住了,连星夜的手冷得不正常。
“我没事,我们进去吧。”连星夜甩开了楼照林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很累,脚底打飘,像是踩在跷跷板上,后背一阵阵地发冷汗。
他这是怎么了?他在恐惧什么?还是又突然犯病了?
“你要是不愿意让我牵手,至少让我揽着你的肩膀,可以吗?”楼照林以为连星夜只是担心他们的关系被发现,便伸手抱住连星夜的肩膀,是一种强势得几乎把人抱在怀里的姿势,但至少不用连星夜自己多费力气走路。像连星夜现在这种精力状态,等走到班上能直接倒下。
连星夜推了两下楼照林的胸口,推不开,也不想在学校里跟他推推搡搡,就随便他了。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座位坐下,回到那个能让他安心的小天地。
然而当他们两个踩进教室的那一刻,全班都寂静了下来。
那一刻,连星夜感觉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开关一样一片黑暗,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连空气都变得阴湿滞塞,阴湿的触感像无数双无形的大手一样一寸寸缓慢地摸上他的脚踝,抓着他的双腿将他往冰冷而窒息的深潭里用力拖拽。
徐启芳哭哭啼啼的声音浮现在耳畔:
“……怎么能在学校说动手就动手呢?还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这让我们家星夜以后怎么有脸见同学啊,星夜还要上学的啊!”
同学……
是啊,他已经没有脸见同学了。
当时他爸爸举着皮带,从操场一直把他揍到教室,把他像一条狗一样揍得屁滚尿流,他根本就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然后,教室的门被关上了,他就像被关进笼子的狗一样,当着全校那么多师生的面,趴在地上被他爸爸又打又骂,完全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
他是怎么还有勇气踏进这个学校、踏进这个教室的?
连星夜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人格底线可以被一再贬低,贬低到这种程度。
初中的时候,他被老师当众扇巴掌,他以为自己已经受到了奇耻大辱,然而等到高中,他被班主任当众撕答题卡,又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已经碎得不能再碎,直到此刻,他直面这一双双见证了他人格和尊严被撕碎后丢到地上踩烂的无辜又好奇的眼睛,他终于感到恐惧了。
他恐惧于面对同学戏谑的视线,他控制不住地想象同学们在心里是怎么议论他的,他被爸爸殴打的照片和视频可能已经传遍了全校,他们会对着自己的脸高谈阔论,对着他像一个垃圾一样趴在地上的可怜姿态大肆评价,无论是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将把他的痛苦遭遇当成茶前饭后的谈资,即使时间让他们淡忘记忆,在未来的某天也有可能突然回想起来,然后将过去的他从记忆里翻找出来翻来覆去地鞭尸,他凄惨可怜的模样将一辈子留在人们猎奇的记忆里。
连星夜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样,身体僵直在门口,一步也走不动,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顺着他的脚踝爬到他的身上,把他整个人从上到下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啃食叮咬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钻进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里,让他浑身的每个细胞都抓耳挠腮地痒,蚀骨噬心地痒。
从事发之后开始,他就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去回忆那天的细节。
他以为自己没事的,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只要忍一忍就能过去,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他错了,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他的意志力不够坚定,他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他太在意他人的评价了,他一想到别人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议论他,在脑海中偏颇地臆想他和评价他,他就难受得恨不得直接去死。
直到直面事发地的这一瞬间,他才知道原来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这么大的阴影。
大到他只用站在这里,那天的每一个细节,他爸爸的每一个表情语言和动作、皮带举到空中的高度和弧度、抽打在身上的声音和节奏、趴在地上冰冷坚硬的触感、皮肤肿胀酸痛和骨头快要断裂的感觉、把他团团包围然后尽情投射在他身上的每一道戏谑唏嘘的目光……全都如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一样历历在目。
只要他站在这里,他就能看到昨天那个他正奄奄一息地趴在肮脏地面上被人们看猴儿似的津津乐道地围观起来。
明明只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他这两天怎么能过得这么安宁?他究竟是怎么有脸躺在楼照林家的床上睡得那么安稳的?他真的还有自尊吗?
一个人怎么能低贱和可怜成这样?他真的还算是一个人吗?
“连星夜……连星夜,我们先到座位上坐下好不好?”楼照林察觉到连星夜状态不对,连忙牵着他的手,把他往座位上带。
连星夜像踏入刑场一样,浑身僵硬地走回座位坐下,他如芒刺背,浑身燥痒难忍,他一意识到布料包裹在身上的汗津津的感觉他就恶心,他一想到皮肤滑溜溜的触感他就恶心,他一想到他居然是一个人他就恶心。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被人扒掉了,脸皮也被扒掉了,他没脸见人,他尊严都没了,他怎么有脸见人。
只是暴露在人群里就让他难以呼吸,即使坐在座位上什么都不用做,他都觉得自己坐在钉板上痛苦难耐,他甚至自卑得不敢抬头,他恐惧与任何人对上视线,即使以前在夜晚发病最严重的时候他都没有像此时这么恐惧过,他甚至害怕到不想上学了,他不敢再踏入学校了,这里是埋藏他噩梦的地方,只要身处这个环境里,他的噩梦就会不断循环播放,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厌学的念头。
连星夜浑身骤冷,汗毛一阵阵竖起,不停地打冷颤,不停地冒冷汗,他鲜明地察觉知觉从他的手脚如水一样流走,他好想大声尖叫,好想把桌子掀翻,好想抱着脑袋从教室里逃出去,但他的喉头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的心跳得好像要猝死了,他喘不过气了,他也可能会窒息而死。
他又一次被爸爸打倒在地了,无数的视线如万箭穿心一般贯穿着他,他抱着头,抖动地趴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嘴里不断呢喃着什么。
“连星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楼照林拍打着连星夜的后背,急切地低头,凑到连星夜的耳畔,听到他细微的低喃: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求你们了……谁都不要看我……”
楼照林猛地抬头,扫视四周,对上了无数因好奇而探查过来的视线,那些视线在撞上楼照林凶狠的目光时,纷纷尴尬地躲开,又忍不住偷偷往趴在桌上看不清表情的连星夜身上看。
楼照林深吸一口气,把课桌里所有的东西掏出来,终于找到了塞在最里面的校服外套。
他把外套抖开,掸了掸灰,然后轻盈地盖在了连星夜的头上,阻挡了整个世界的视线。
“好了,没事了,没人看你,有我在,你现在很安全,慢慢呼吸,让心脏平稳下来,我相信你可以,没事了,没事了……”
连星夜躲藏在由楼照林的外套搭建的阴暗的小小世界里,渐渐感觉到拍打在自己后背的掌心的温暖触感,还是温柔笼罩在自己身体上的少年特有的身体热度。
“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连星夜呼吸缓缓平静下来,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他却毫无知觉,他悄悄攥紧了楼照林的校服耷拉下来的一条袖子,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课桌里面,却意外的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的石头一块都没有了。
连星夜愣住了。
别的倒无所谓,只是里面有一块是楼照林送他的,那颗心形的石头……
连星夜拽下校服,露出一张泪痕遍布的脸,脸色苍白地说:“我的石头丢了。”
楼照林望着他的脸,一愣:“石头?是放在课桌里面了吗?现在找不到了吗?”
连星夜茫然无措得仿佛一个弄丢了朋友送给自己心爱礼物的孩子:“怎么办?我好像把你送我的心弄丢了。”
楼照林赶紧擦擦他的眼泪,摸摸他的脸,如果不是在学校,他一定抱着连星夜亲一亲:“没事没事,就是一块石头而已,只要你喜欢,一会儿下课我立刻出去给你捡,捡一块比之前那块更漂亮的送给你,好不好?”
可就算再捡一块更漂亮的,也不是当初那块了啊。
连星夜没把这话说出来,他觉得太矫情。
因为连楼照林都说,不过一块石头而已,丢了就丢了,他不会懂他在意的是什么。
事物的意义是当时身处的情景赋予的,即使往后有无数个替代品,也无法替代那个事物独自承载的回忆和念想。
“算了吧。”连星夜说。
楼照林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他可能说错话了,但不管他再如何追问,连星夜都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算了”。
若非心无期待,谁又能够轻易舍弃呢。
……
上课的时候,连星夜第一次一整节一次头也没有抬,他终日笔挺的腰杆和高昂的头颅,终究还是被压弯了。
这近乎是一场对连星夜人格和尊严的致命的摧毁。
从这一刻起,他清晰地认知到,他再也无法重拾过去的自信了。
然而老天总热衷于给处于绝望中的人们施加以更大的绝望。
连星夜突然很想发泄,他感觉自己再不做点什么真的要疯了,赶紧把手伸到课桌的最里面去寻找那个草稿本,那个本子上画满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写满了见不得人的话,是他卑劣阴暗的内心世界的收容所。
但他没找到。课桌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曾经试想过,如果那个草稿本不小心被谁拿到,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吧,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第23章 暴露 只要他生病了,就不用上学了。……
石头和草稿本是同时不见的, 很可能是被同一个人拿走的,而昨天刚好他妈妈来学校拿了他的书包,找书的时候不可避免会翻他的桌子, 难道是被妈妈拿走了?但如果妈妈看到了草稿本上的东西, 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连星夜想到这里,又急忙把书包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翻了一个遍。
没有……真的没有,石头可能真的是妈妈清走扔掉了,可草稿本到底去哪里了?难道是被他的同学偷走了?
连星夜一想到他在本子上画的那些东西和写的那些话可能被拍下照片传遍全校,他就吓得一阵阵地打冷颤,好不容易缓和的恐惧感又卷土重来。
那些东西不能见人啊, 他会被当成怪物和神经病的!他已经失去了人格和尊严,难道连最后一层人皮也要给他剥下来吗?他就真的这么不配当一个人吗?
接下来的半天连星夜都跟失了魂似的, 脑子里臆想了自己各种可怕的下场, 对上学的恐惧感也越来越深。
他害怕明天他一到学校, 就会面临同学老师们怪异嫌恶的目光, 害怕他爸妈看到了本子上的东西后,会把他当成变态和神经病。
昨天布置的作业他没做, 老师看在他事出有因,也没苛责,只让他今天把昨天的一起补起来,但他现在这种状态, 怎么可能做得下去作业。明天的作业又交不上去, 老师不可能一再宽容他,他也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 可他能怎么办?他根本做不了作业,他连课都听不了了。
马上就要月考了,接下来还有无数堂课堂小测试等着他, 他连笔都拿不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他拿什么做题,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对他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当他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在遭受凌迟,在学校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闻到教室里空气的味道都会眩晕呕吐,看到老师的脸就想杀人,他怎么上得了学,他真的再也不想上学了,他再也不想踏进这个学校了,让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吧,谁也不要管他,让他躺在床上死掉吧。
第二次月考越来越近,班主任的课前小作文也一天比一天长。
“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指望你们以后能做什么大事?你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等以后进了社会就知道高中是你们人生中最轻松最享福的时候!只用干学习这一件事,其他的有老师家长给你们包办,什么都不用操心,还不幸福?还不懂得感恩?你以为我们成天追在你们屁股后面催命似的催催催到底是为了谁?大人们永远比你们辛苦一百遍!只要你考出好成绩,就算是报答了学校和父母的恩情!想想你们的父母起早贪黑十几年都是为了谁!每次考试那么一点分,对得起你们的爸妈吗?父母赚那么点辛苦钱,全都花在你们的身上,就一点都不懂得感恩吗?别作践了父母的心血,别浪费了父母的血汗钱!”
连星夜死死地垂着头,脸上一会儿苍白得像死人,一会儿又肿胀得像被扇了巴掌,他羞愧得快要死掉,心虚得几乎反胃。
他像魔怔了一样,觉得那些话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说的,虽然他现在看不到班主任的表情,但他觉得班主任一定在盯着他看,一定是盯着他说的,他浑身针扎一样疼,他就是班主任嘴里那个作践父母心血的白眼狼。
果然他还是不要上学了,他已经不是学习的这块料了,继续待在学校只会浪费家里的钱。
连星夜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完这半天的,好像天地都翻转了一遍,终于等到了晚自习结束,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楼照林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抓住了他的手,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块圆滚滚的石头。
“连星夜,你看,这块石头是不是比之前那块还要漂亮?头上居然还有两个尖尖的小耳朵,好像一只小猫,是不是很可爱?”
楼照林的笑容总是很温暖,专注地望着他的明亮又深邃的大眼睛,好像全天下除了他谁都不在乎似的。
可人是社会动物啊,怎么可能不在乎别人?
尤其是像楼照林这种开朗活泼,喜欢热闹的,应该最喜欢扎在人堆里才对,他也天生应该属于人群的焦点。
连星夜垂着眸子,手指甲抠了抠石头的耳朵尖,语气淡淡的:“楼照林,算了吧,你以后还是别缠着我了,我觉得我可能上不了学了。”
“为什么?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吗?”楼照林慌忙牵住连星夜的手,脱口道,“我可以好好照顾你的,你不用担心麻烦我。”
“不是这个事,”连星夜感觉烦躁,他最痛恨别人对他好,因为他总是想着还,他更痛恨别人受到他的牵连,让他心怀愧疚,觉得自己怎么都还不起,而楼照林两个都占了,“楼照林,你难道没发现吗?自从你开始跟我混在一起之后,你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你以前不是有很多朋友吗?但自从你跟我待在一起之后,你身边能说得上话的还有几个人?
“除了吴向晓,我再也没看到你跟任何人说过话,甚至连吴向晓有时候找你玩,你都不搭理人家,以前你那些可以尽情娱乐的时间现在全都花费在我身上了,成天就只知道追在我屁股后面跑了,你还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吗?这样你真的开心吗?你知道你自己在我面前哭过多少次吗?你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哭过这么多眼泪吧?
“你跟我在一起只会伤心难过啊,人们都说要远离负能量和低气压的人,因为情绪是一种传染病,你跟我这种成天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人在一起,也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开心。”
连星夜又开始后悔了,前段时间他跟楼照林走得太近了,他被楼照林天真烂漫的柔情蜜意蒙蔽了双眼,忘了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幸好,现在纠错还不晚。
“不是的啊,不是这样的,我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啊,我都是发自内心笑的,真的!”楼照林着急忙慌地抓住连星夜的肩膀,他想不通啊,他不明白,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他们还亲亲密密地抱在一起接吻不是吗,明明进展那么顺利,怎么连星夜突然就不要他了呢,“连星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想,但你不是我,你也不能随便定义我,是不是?我说开心就是真的开心,我是不会骗你的!”
连星夜冷静地同他分析,在逻辑思辨上从未有人说得过他,这么多年以来他甚至能自己跟自己吵架:“好,就算你真的很开心,就算你现在图一时新鲜,还有活力跟我纠缠,可你有没有发现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耗在我的身上,你自己获得了什么?你什么都得不到,反而失去了你的朋友,你的圈子,你的地位,你有看看你的四周吗?从前那些人都是用什么眼神看你的,现在看你又是什么眼神?你还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跟朋友们好好打一场篮球了?又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你还记得自己以前的周末和假期是怎么度过的吗?又是在哪里度过的?你有扳着手指头数一数自己还剩几个朋友吗?”
楼照林浑身僵硬地伸着手,他这时才发现,周围有好多人望着他们,那些人以前和他一起打过篮球,一起吃过饭,算是半个朋友,还有的告过白,暗恋过他。这些人曾经都是将他众星捧月的一份子,此时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耳畔不断传来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了?吵架了吗?”
“啊,楼照林对他那么好,为了他都不跟我们一起玩了,他怎么还那样吼楼照林啊。”
“早说他人很冷漠啦。”
“楼照林也太舔了吧,甚至为了他还得罪了老师,把班上的人骂了。”
“他现在被全班孤立了吧,好可怜,早说不要管连星夜不就好了……”
不……不是这样的啊!
他怎么可能被人孤立呢?是他不想跟那些人一起玩而已!那些人该骂他才骂的,跟连星夜有什么关系?他爱舔谁舔谁,关你们什么事?你们根本不知道连星夜有多好,凭什么说他冷漠?
“楼照林,为了我这样的人做到这种程度,真的值得吗?”
连星夜如叹息一般的质问却像一把利刃一样划破了楼照林纷扰的思维。
“值得啊,为了你,我付出什么都值得!”楼照林已经掉入了连星夜的逻辑陷阱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对连星夜来说,更是一切错误的铁证,“连星夜,可能你很难理解,但我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我做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我就是为了帮你而来的啊!”
连星夜嘴角勾了一下,似嘲讽,又似无奈,他通红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带着痛苦的决绝和无望,说出来的话清醒而冷漠,直白得像刀子,无情地刺向一切试图捧着心靠近他的人们。
“楼照林,我直说了吧,你这样让我压力很大,尤其是像什么‘你是为我而来’的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这么说了,一个是我不值得,第二个是你这样让我感觉你像没有自我一样,像你整个人就只是为了我而存在一样。
“但你应该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我刚失去了自己的尊严,难道你要让我亲手剥夺你的尊严吗?你觉得我下得了手吗?而且我真的是一个很容易愧疚的人,你越这样说,只会越让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根本没有可以还你的东西。”
“我不要你还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还我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楼照林急得磕磕绊绊,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攥住的风筝又要飞走了。
连星夜很温柔地望着他,现在看一个耍脾气的小孩:“你看,你根本听不明白我的意思,楼照林,我现在的状态并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状态,恋爱应该是健康平等的,而不是一方一直蒙昧地无条件地付出,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爱意消磨殆尽的,而在这之前,你还是趁早离开吧,别到最后让自己受伤了,得不偿失。”
说完,连星夜用力甩开楼照林的手,转过身的那一刻,他终于撑不住地掉下眼泪来,强忍着没用手去擦,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块长着猫耳的小石头,掌心硌得生疼。
他知道楼照林还在看他,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说他不在意楼照林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真的没有心,过往那么多温情的时刻也不是完全没有开心的时候,但他忍住没有回头看,他怕自己会不忍心,好在楼照林也没有冲上来纠缠。
他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落,但这样就是最好的吧,谁也不要来靠近他,他也别想再伤害谁,他希望楼照林是最后一个真心为他哭泣的陌生人,他不想再让谁为他伤心了。
而在连星夜的身后,楼照林感受着手上残留的温度,望着连星夜头也不回的冷漠背影,终于受不了地哇哇哭出来。
他跟连星夜才不一样,他想哭就放声哭,根本憋不住一点,眼见快要到手的老婆就这么乌拉拉地跑了,他哪顾得上什么面子,眼泪像两条小溪一样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他一边哭一边走,推开了司机要来拿他书包的手,非要跟自虐似的自己走回去,他看到被他踩在脚下孤苦伶仃的影子,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凄惨,顿时哭得更大声,整条街的行人都朝他古怪地望了过来,好好的一个帅小伙儿,哭得像个丢了心爱的宝物的孩子。
他就这么一路哭着走回了家,司机在路上就已经给唐兰茹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所以当楼照林到家的时候,唐兰茹和楼轻鸿毫无意外地看到了自家儿子肿得像馒头的眼睛和被眼泪打湿的惨兮兮的脸。
唐兰茹连忙把楼照林拉到沙发坐下,把他的书包取下来:“哎呀宝贝,怎么了这是?出生都没见你嚎得这么惨,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跟妈妈讲讲,妈妈给你做主,好不好?”
楼照林一看到妈妈的脸,但是觉得自己找到了主心骨,郁闷地抽泣道:“连星夜他突然说他不要我了,可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说着,他心里一委屈,又张着嘴嚎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宝贝,我对你的难过表示遗憾,不过我们先冷静下来,好好谈一下,好吗?”唐兰茹先牵着楼照林的手,温声安抚了他,见他哭得不再那么凶,这才进入了正题。
她略微思索一下,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问:“你说是为了他,可他有没有求着你为他做过什么?”
楼照林一边啜泣,一边怔怔地摇了摇头。
唐兰茹便笑着说:“没有吧,那就是你一厢情愿的意思了?”
楼照林张了张口,想反驳,但又说不出话。
楼轻鸿拿来了热毛巾,温柔地覆盖在了楼照林的眼睛上,坐到了楼照林的另一边,也加入了这场议讨会:“既然是你自己非要给他的,那你说,他有没有权利拒绝你呢?”
楼照林一边敷着眼睛,一边悲伤地点了点头。
唐兰茹叹息道:“是吧,你不能强行找别人要一些东西,也不能强行给别人一些东西,两件事从本质上来说没有区别,都是强迫别人,只不过前者是获得了一些东西,后者是失去了一些东西,所以人们会本能觉得获得了东西的人是白占了便宜,觉得只有失去了才算亏了,但这是强词夺理,如果你硬给别人一些别人不想要的东西,那获得的意义跟失去其实也没有区别。”
楼照林嘴巴一撇,又想哭了:“我给他爱他难道也不想要吗?”
“这就是关键的问题所在了,”唐兰茹温柔但直白地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没有一方可以无限付出的,就像欠了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还一样,这不仅是为了被欠东西的人的公平,也是为了照顾欠东西的那个人的心理健康,如果不给他一个机会偿还,他会记一辈子的。感情也是有来有往的,你给了他爱,如果他没有办法还你,他心里会不会自责?会不会愧疚?那他不想要你的爱,便也理所当然了,你不能一味地只追着他付出,也得给他机会,让他为你做点什么,那个孩子一看就心思特别敏感,容易内疚,你对他毫无条件地付出,其实也是一种逼迫。”
楼照林傻傻地张了张嘴:“连星夜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唐兰茹微微一挑眉:“星夜这孩子,明明年纪这么小,没想到思想这么通透。”
楼轻鸿叹息道:“这种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思虑太多,总是考虑别人,不考虑自己,但凡他自私一点,说不定反而活得开心一点。”
楼照林后知后觉道:“爸爸妈妈,你们这是在说我幼稚吗?”
唐兰茹摸了摸自家傻大儿的狗头,目光怜爱而无奈:“你觉得自己不幼稚吗?像今天这种类似的话,星夜应该不是第一次跟你说了吧?”
楼照林突然想起那天在天台互殴时,连星夜的一番长篇大论,顿时心里微微一虚。
唐兰茹又开始吐槽了:“没想到你这么缺心眼儿的人,居然喜欢上了一个脑袋瓜那么复杂的,这就是缺什么补什么吗?”
“我也是会成长的啊,”楼照林用卫生纸擤了擤鼻涕,郁闷地垂着眼皮问,“如果我变得更成熟一点了,连星夜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唐兰茹回忆了一下连星夜之前来家里时看向楼照林的眼神,觉得那孩子对她儿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心意的,不过这话就不用跟楼照林说了,否则他尾巴又要翘起来了。
“那你就加油长大吧,”唐兰茹笑眯眯地顺了顺他粘在脸上的头发,“我得提醒你,那孩子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样,抑郁症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们之后可能还会遭遇很多事,如果你有坚持下去的决心,那我们会为你加油的。”
“我肯定会的,”楼照林顶着难得的两只大红眼睛,一本正经地宣誓,“妈妈,爸爸,我真的很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
唐兰茹和楼轻鸿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笑意:“那我们也不多说什么了,加油吧,不过要是遇到什么困难,也要寻求大人的帮助,知道吗?”
楼照林哭了一场,又跟爸妈谈了心,顿时又重新充满了力量。
他上辈子……不对,他上上辈子肯定是一块黏在连星夜身上的狗皮膏药,他是绝对不会这么轻易被赶走的!
……
连星夜一直走到马路对面才抬手去擦眼泪。
他跟楼照林不一样,哭得无声无息,如果不凑到面前看,没有人会发现这个昂首阔步的少年正在默默掉眼泪。
他家住得近,过条马路就到了,他不得不在进电梯之前把脸擦干净。
坐电梯上了楼,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家里的气氛很诡异。
连文忠难得不在客厅坐着看电视,卧室倒是房门紧闭,门是徐启芳开的,外婆像是刚从沙发上起身,估计先前在跟徐启芳说什么。
“星夜放学回来啦。”外婆迎上来说,脸上的笑容不太自然,但还是牵着连星夜的手,轻轻拍打道,“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赶紧让外婆看看,身上好些了吗?”
外婆说着,想脱掉连星夜的外套看看。
连星夜赶紧把手不着痕迹地抽回来,反手扶着外婆进了房间,把书包放下说:“外婆,你放心吧,我没事。”
“星夜别怕,你爸我已经说他了,以后有我在这个家里看着,他肯定不敢再打你了,”外婆心疼地摸了摸连星夜的脸,眼角有些濡湿,嘴里痛恨地咒骂道,“连文忠那个混账玩意儿,年轻时长得人模狗样,要不然你妈也看不上,没想到连自己亲儿子都打,真是个畜生啊,他是不是还想杀人?再要打,连我一起打了好了!”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嗓音拔高,眼睛往外瞟,像是故意说给谁听似的。
徐启芳在门口尴尬道:“妈,你小声点儿,这房子隔音不好,要是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外婆梗着脖子说:“让他们去听!那个狗日的敢打我孙子,我让他丢人现眼!”
“妈……”徐启芳从小就听她妈的话,也不敢反驳。
外婆赌气地撇过头,不看她:“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妈,跟星夜聊完了就早点睡吧,那我也不在这儿讨你们嫌了。”徐启芳憋屈地走了。
外婆见房门关了,立刻泪眼婆娑地捧着连星夜的脸左看右看,嘴里不住喃喃:“我的心肝宝贝哟,当时是不是吓坏了?快让外婆摸摸,哪儿被打坏了没?”
“没有,我真没事,你别担心了,”连星夜时隔两天终于见到了自己最亲的人,心头憋了许久的委屈彻底泛滥,顿时绷不住地流出了眼泪,近乎求救般哭诉,“外婆,我不想去上学了,能不能让我不要再上学了?”
“不想上就不上,等休息好了,我们时候想上再上,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外婆最见不得孙子可怜的模样,当即就心疼坏了,无论连星夜说什么都立马答应下来。
“不是的,外婆,我以后都不想上学了,待在学校里让我很难受,老师同学们的声音和目光都让我很难受,我感觉我学不下去了,硬要学下去也是浪费钱,不如就这么算了。”连星夜恨不得跪下来求她,在这个家里只有外婆愿意听他说话了,外婆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然而外婆的脸色却变了变,看连星夜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这傻孩子,又在瞎说什么?什么叫就这么算了?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辛辛苦苦学了十几年,不就为了高考那一瞬间?只差最后一步就走到终点了,你这时候退缩,家里花的钱不都白费了?”
连星夜突然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了,这些话他从学校听到家里,本以为外婆肯定会心疼他的,怎么也会说跟班主任一样的话呢,难道大人心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吗?
“可是我真的很难受,我坐在座位上感觉喘不过气,根本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作业也写不下去,我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高考。”
外婆不以为然,只当他小孩子脾气,便故意扳起脸来:“你呀,就是容易想太多,没吃过什么苦,一点小事就跟天大事一样,现在居然连学都不想上了,这像什么样子?哪有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上学的?不想上学,那你想干什么?就在家里躺着等父母养你吗?别人看了会怎么想?再怎么溺爱孩子也没有这种的,你让我们的脸往哪搁啊!”
“不是,我可以去工作啊,只要让我不要再去学校了,让我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
“你连个学历都没有,上哪工作去?现在连博士生都找不到工作,你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谁会要你?你爸妈那么辛苦把你养大,你就这点儿出息吗?你小的时候不是还说长大了要上清华北大吗?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梦想了吗?”
外婆用一种不争气的眼神看向连星夜,这种眼神,连星夜在这两个月内,从无数的老师眼里看到过,从他爸妈的眼里看到过,唯独从未在最爱他的外婆眼里看到,而现在,他终于在最后一个深爱着他的亲人的眼里也堕落了。
“星夜,你什么时候这么不懂事了?你不是一向最听外婆的话吗?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外婆就要生气了!”
连星夜感觉头脑空荡荡,像是被人用锤子用力砸了一下似的,充斥隐约期待的双眼渐渐变得呆滞无神,最后一次微弱的希望也泯灭了:“对不起,外婆,你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
“这就对了嘛,你从小最懂事了,肯定不会惹外婆生气的,对不对?今天这些话,我就当你是昏了头,瞎说的,我不放在心上,你也别再想东想西了,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保证以后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你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他的什么都不用你想,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只用专心学习就好了,这么简单的任务,你肯定能完成的,是不是?”
连星夜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喉咙干涩难言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这才是听外婆话的好孩子,外婆最喜欢你了,是不是?”外婆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连星夜的脸。
老人枯瘦粗糙的手指触碰皮肤的那一刻,连星夜却陡然惊恐地瑟缩了一下。
他头一次觉得外婆的手是那么冷,那么令人恐惧,明明温柔怜爱地抚摸着他,却在把他无知地推向地狱。
房门被关上,外婆出去了,但屋外很快传来了外婆跟徐启芳谈话的声音。
他们就站在连星夜的门口,压着嗓子,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似的,嘟嘟哝哝,唧唧歪歪,像一种令人烦躁反胃的虫子咀嚼腐烂死尸的声音,又像半夜老鼠在啃食垃圾的声音,让人抓耳挠腮,让人忍不住呕吐。
“怎么了这是?一出来就板着个脸。”
“你知道你儿子刚才说什么吗?他居然说他不想上学了!我差点都生气了!再怎么样也不能不上学啊?而且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就这么放不下呢?”
“连星夜他从小就心思重,是容易想不开,不然我也不用每天都跟他做心理功课啊,你现在知道我每天跟他交流有多难的吧?还总是说我不体谅他,他倒是体谅体谅我啊。”
“这孩子就是脑子轴,容易拐不过弯儿,居然还嚷嚷着要去上班,学都没上完,上什么班啊,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他以前成绩那么好,大家都等着他考清华北大呢,我连在哪个馆子里请客吃饭都想好了,怎么能说不上学就不上学呢,这不闹着玩儿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到了,最近闹得越来越厉害,我都累了,得亏你来了,他最听你的话了,妈,你可得把他好好看着,别让他成天玩物丧志,你都不知道,我去他学校给他拿作业的时候,居然从他抽屉里掏了一堆石头出来,不好好学习就算了,怎么还跟个乞丐一样,在地上到处捡烂石头,还跟宝贝似的藏起来,要不是我那会去学校发现了,都不知道他成天在学校不学习,净捡垃圾去了……”
连星夜彻底忍不了地一把推开房门,他就像一个胀到极点的气球,突然爆炸了,整个人就像一个愤怒的机关枪一样疯狂扫射:“妈妈,外婆,你们每次在说我坏话的时候能不能找一个我听不到的地方说?你们难道以为你们自己的声音很小吗?我又不是聋了!或者能不能直接当着我的面说,不用特意把嗓子压着,就跟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在说我坏话一样,听得我特别压抑,特别难受,你们知道吗?”
外婆和徐启芳的脸上都有些尴尬,又觉得被孩子说了一顿,落了面子,强行狡辩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外婆哪会说你坏话啊,不过就是跟你妈聊聊天而已,你别想太多了。”
“就是啊,你别跟有被害妄想症一样,觉得谁声音小一点就是在说你坏话,你以为谁有心思管你啊,快去睡觉,别明天又起不来床,晚上要是被我发现你偷玩手机,手机就别想要了。”
连星夜觉得自己快疯了,听了十几年的家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刺耳难听,只是发出声音就让他难受得浑身刺挠,恨不得把他们所有人的嘴巴用针线缝上:“妈妈,我有了手机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偷玩过手机?为什么你总是要臆想一些我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你总是要把自己的孩子想得那么坏?”
徐启芳挂不住脸面,脸上又黑又白,强词夺理道:“你要是没玩手机,你怎么成天起不来床?我又不是在瞎怪你,不就是猜一下,你别跟个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燃,我们是你家长,说你两句怎么了?说你你就听着,当个教训,注意以后不会犯就是了。”
外婆也劝他:“你妈就是为你好,担心你,才总是说你,你别跟你妈怄气,怎么说她也是你妈啊,乖,回去躺着,别再跑出来了。”
连星夜真的受不了了,他死死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强忍着内心暴虐疯狂的冲动勉强把门不出声地带上。
他一走,外面又开始说话了,根本没有人把他说的话听进去,又是那种细细小小的嚼舌根的声音,声音比刚才压得更低,语速更快,却再也听不清每一个字,只留连星夜无穷尽的令他烦躁发疯的猜想。
他又开始疯狂地幻想他们会在背后说他什么坏话,怎么用言语的刀子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地戳他的心窝子,编排他,挖苦他,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像是真的得了被害妄想症一样,只要听到那种细微的小小的讲话的声音,就都觉得那人是在讥诮他。隔着一扇门的言语像捂着一块布一样听不真切,越发像一锅浑浊粘稠的泥浆一样灌进连星夜的耳朵里。他疯了似的翻找耳机,癫狂地塞进耳朵里,把音量调到最大,随便点了一首歌播放,震耳欲聋的声音骤然响彻他的大脑,一瞬间几乎把他的耳膜穿破,他疼痛不已,却不愿意取下耳机。他怕一旦恢复听力,他就要再次陷入那股黏腻恶心的泥浆里。
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多少首歌,直到他的大脑疼得快要爆炸,喉咙里隐约渗出血腥味,再这么听下去真的会聋,他才冷汗涔涔地取下了耳机。
世界一刹那寂静得可怕。那诡异的音乐旋律仿佛还在耳畔不断回响。
他明天又要上学了,怎么办?他的作业一个字都没有动,数学老师说明天要随堂测试,他连一个最简单的公式都背不出来,以前学过的那么多知识好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漏了个精光,或许过往那些辉煌的记忆只是一场梦,他现在被打回原形了,没有怪物能永远披着人皮过活。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愚蠢的人,只是一直做着梦想变聪明的梦。
连星夜在地上神经兮兮地走来走去,一会儿抓着头发用脑袋砸墙,一会儿流着眼泪,用针在自己的肚子上面扎小洞,看着一颗颗圆滚滚的小血珠像淅淅沥沥的雨点一样冒出来,他心中升起一股舒快的爽感。
还有不到几个小时就要上学了,他必须做点什么阻止自己去学校。
什么样的人可以不用去上学?
对了,只要他生病了,病得起不来,不就不用去上学了吗?
他像一个突然找到解题方法的学子,立刻跑去了浴室,打开花洒,让冷水去浇自己的身体。
冰凉的水触碰皮肤的一瞬间,连星夜浑身的毛像炸了一样惊了惊,心跳都骤停了一秒。
脚背上传来沉重的湿感,他这才发现自己进来得恍惚,居然忘了把脚上的棉拖鞋换掉。
他赶紧关了花洒,像一个贼一样,把厚重的滴着水的棉拖鞋悄悄放到门外,从鞋子里流出来的水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汪小水滩,他又慌慌张张地把鞋子拿进来,放在厕所的角落沥干,然后拿拖把把外面拖了一下。
冲个凉冲得手忙脚乱,亏心事一旦多了,只会越做越错。
他站在冰凉的水下,冲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感觉外面的太阳都快升起来了,四肢麻木得已经完全没了知觉,手脚早就泡皱了,身上的皮肤冰得就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冻肉一样,心脏的跳动微弱得几乎没有触感,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冻死了,冻成了一个僵尸。
连星夜时时刻刻都在心惊胆战,怕他家里人突然起夜上厕所,发现他正在耍的小花招。
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让他很快站不稳得歪倒在地上,他打着哆嗦爬起来,浑身的血管被冷水泡得青紫,血液都快停止流动,牙齿不住地打颤。
连星夜抱着双臂,僵硬地挪回房间,打了一个喷嚏,他心中一喜,立刻期待地抬起手,触碰额头,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度。
怎么会这样?他都冲了这么久的凉水,还没有发烧吗?
他不信邪地拿体温计测量了一下,温度一切正常。
连星夜整个人几乎陷入了绝望中。
不是说人很容易生病吗?他现在冷得快死了,为什么还没有发烧?
他不敢上床,怕体温回暖,就这么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冰冷的双手交握在胸前,像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一样,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直到天蒙蒙亮,他又起来用温度计测了一次体温,依然一切正常。
隔壁房间很快传来了动静,徐启芳差不多要起床了。
连星夜内心惊恐又绝望,他瑟瑟发抖地穿上了衣服,笔直地躺在床上,想装病,又觉得这个程度还不够,便抓过垃圾桶放在床头,开始猛扣自己的嗓子眼,没一会儿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看着垃圾桶里的呕吐,连星夜却觉得还是不够,于是一直死命扣自己的嗓子,一直吐一直吐,吐到肚子里没有一点存货,胃酸和肠液都快要吐出来,还在吐,吐到他食道里的毛细血管好像裂开了,呕吐物内出现了血丝,他才终于看到希望一般亮起了眼睛。
“星夜,趴在床边上干什么呢?还不快起来上学?”徐启芳推开了连星夜的房门,往房间里扫了一眼,转身便要走。
连星夜慌忙叫住了徐启芳,浑身因寒冷打着哆嗦,心虚得不敢抬头:“妈妈,你等一下,我好像吐了……”
“怎么回事?晚上着凉了吗?”徐启芳这才走进房间,摸了摸连星夜的脸,吃了一惊,“我的天,你身上怎么这么凉?一会儿我给你冲一杯热奶喝,慢慢起来吧。”
都这样了怎么还叫他上学,连星夜着急地抓着徐启芳不让她走,惨白着脸,可怜巴巴地祈求:“妈妈,我今天可能去不了学校了,我刚才吐出来的东西里有一点血。”
徐启芳低头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呕吐物,脸上浮现担忧的神色:“哎呀,果然着凉了,晚上是不是又没好好盖肚子?我给你拿个体温计量一下吧,学还是要上的,也没到起不来的程度不是?你昨天都耽误了半天了,今天再不能耽误了,你先把衣服穿上吧。”
说着,她挣开连星夜的手,去桌子上拿了体温计过来,塞进连星夜的衣服。
“怎么了?刚刚是不是有谁吐了?”外婆听到动静,探头进来问。
连星夜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朝外婆嗓音干哑地哀求道:“外婆,我刚刚吐血了,我真的动不了了,能不能让我休息半天,求你们了。”
“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该不是你不想上学找的借口吧?”徐启芳一语中的。
连星夜这辈子第一次撒谎骗人,心慌得好像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浑身不停打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亦或两者皆有:“不是的,我是真的难受,我感觉头很晕,嗓子里一直有血腥味儿,就让我休息半天吧,就半天而已,求你们了。”
徐启芳拿起温度计看了看,犹疑道:“这也没烧啊?”她又摸了摸连星夜的脖子,冰得她一个激灵:“嘶,怎么身体这么冷?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外婆心疼地揉搓着连星夜冰凉的手:“就让他休息半天吧,这两天受了刺激,估计还没缓过来呢,不管怎么说,孩子的身体最重要。”
徐启芳没法了,就连星夜奄奄一息的样子,总不能把人硬拖去学校:“最多半天啊,下午你必须去学校了,再找什么借口都不行了。”
连星夜终于像是荣获了敕令一般,呼吸微弱地点了点头。他拼了命地作践自己的身体,就差拿刀子捅,到头来也不过换取了这么短短半天喘息的时间。
“你鞋子怎么湿成这样了?”徐启芳从浴室里把他湿透的鞋子拎了出来。
连星夜僵硬了一下,人一旦撒了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晚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踢到水桶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跟掉在水桶里似的,只要拿去晒晒了,”徐启芳揪着一点小事就能喋喋不休个不停,“好在现在天气热,干得快,要是在冬天,这不得给你重买一双,做事的时候小心点啊,别老毛毛躁躁的。”
外婆烧了水,倒了一个热水袋进来,捂在连星夜的肚子上:“用热水捂一捂吧,别大夏天的着凉了,那多搞笑啊。”
连星夜赶紧僵硬地猴着腰,抱住了热水袋,不让外婆摸自己的肚子。他昨晚刚在肚子上扎了几个孔,一摸就能摸到了。
外婆摸摸他的脸,笑他:“咱们家的小帅哥长大了,都知道害羞了,连外婆都不许碰了。”
连星夜心尖酸得快烂掉了,他喉咙干涩发痒地吞咽,里好像又涌上来了一点血腥味。为什么他的家里人总是要一边说着伤害他的话,一边又对他这么好。一边用刀子捅他,一边又温柔地往他嘴里塞着蜜糖,爱怜地抚摸他的头。
徐启芳和连文忠很快去上班了。
今天周六,徐启芳上午有半天课,下午倒是没事,不过之前说要上家里当面向唐兰茹和楼轻鸿道谢的,她打算一会儿下班后去超市买点东西提过去。
外婆坐在床尾,把连星夜冰凉的脚丫抱在怀里捂了一会儿,见他终于回暖了一点,又给他换了一个热水袋,捻好被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嘱咐的话,这才拎着布袋子,去菜市场买菜了。
她搬到这边来住后,老家的房子就只有外公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住了。虽说老头子的身子骨挺硬朗,也没什么病,但她还是不放心,打算每天趁连星夜去学校的时候,还是回去给老头子做做饭,晚上再过来睡,周末干脆让这一家三口跟她回去吃饭。
不过今早连星夜不上学,老头子就随便自己解决一下吧,她要给她的好孙儿买好吃的。
家里一下子只剩下连星夜一个人了,寂静得几乎诡异,但他却觉得,这个家从未像此刻这么宽敞舒适过,连世界都好像明亮了起来。
昨天一晚没睡,连星夜在难得的安宁里浑浑噩噩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楼照林给他发了消息。
【连星夜,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啊?身体不舒服吗?】
【[小狗水汪汪的大眼睛.gif]】
没想到他昨天说得那么过分,楼照林居然还惦记着他,简直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连星夜的回复很简略……:【生病了】
对面秒回,一看就完全没认真听讲。
【什么病?我能去看看你吗?】
【[小狗紧张兮兮.jpg]】。:【不用了,我下午就回去了】。:【我睡了,别再发消息了】
【等一下!最后一条】
【[小狗急得团团转.gif]】
连星夜本想直接放下手机不管他,但又好奇楼照林想发什么,静悄悄地等了一会儿,居然是一条语音。
“梦中的人儿啊,此刻你在想我吗?我亲爱的小朋友啊,你在找寻我吗?我让暖风给你送去个拥抱,睡吧,靠近我,呼……拥抱我,要快乐,呼……勿忘我,梦到我。”
是一首像风一样轻柔,又像梦一样甜美,又像拥抱一样温暖的歌。比他昨天听到的那些鬼哭狼嚎好听多了。
【虽然现在不是晚上,但还是晚安,我的小宝贝(/^-^(^^*)/)】
连星夜盯着最后这个颜文字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总觉得这个弯弯眼睛看起来好像楼照林。
楼照林的嗓音好动听,他却突然好想哭。
……
楼家,张妈正在打扫楼照林的房间,看到他书桌旁有一个大箱子,里面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不是垃圾,便下楼去问唐兰茹。
“我也不清楚他的房间,我打个电话问一下他吧。”唐兰茹正瘫在沙发里画设计图,说着直接给楼照林打了电话。
“喂,妈妈?什么事啊?”
唐兰茹肩膀夹着手机,随口问道:“你房间是不是有个大箱子啊,张妈问你里面的东西还要不要,不要就清走了啊。”
楼照林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那堆在他桌上放了半个世纪的破烂本子和漏墨的笔,便说:“不要了,都是垃圾。”
唐兰茹放下手机,朝张妈温声说:“照林说都不要了,直接扔了就好。”
张妈:“好的,那我直接把它们搬下楼去扔掉吧。”
“嗯,辛苦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张妈正抱着箱子从楼照林的屋子里出来。
唐兰茹看了一眼监控屏,是徐启芳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连忙开了门锁。
徐启芳进来的时候,正好和抱着箱子走到门口的张妈撞上。
“哎呦,真不好意思。”张妈连忙扶着箱子让开了,箱子歪了歪,一个草稿本不小心从里面掉了出来。
徐启芳下意识蹲下身,帮忙捡起来,在张妈的道谢声中拿起来一看,顿时愣住了:“这不是星夜的本子吗?怎么在这儿?”
唐兰茹走了过来,看到本子的封面上果然写着连星夜的名字:“应该是昨天做作业的时候落下的吧,真是不好意思,也怪我们没仔细检查,差点当垃圾扔了,既然是星夜的,那您就顺便带回去吧。”
徐启芳无所谓道:“哎呀,不过就是一个烂本子,丢了就丢了,哪还用带回去那么麻烦。”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星夜的东西,说不定里面写了一些他还要用的东西呢,”唐兰茹笑着开了一个玩笑,“我上学那会儿,就总喜欢把每天布置的作业抄在草稿本上,扭头就找不到了,还要去问同桌。”
徐启芳也只好跟着笑笑,心中却不以为意。
不过一个草稿本,能写什么重要的东西……
徐启芳随手把本子翻开,瞄了一眼,却陡然如看到了什么极为惊恐骇人的东西一样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瞬间惨白了脸。
第24章 死寂 他突然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了。……
连星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很少在白天睡觉, 因为很容易鬼压床,那种感觉很痛苦。
整个人像瘫痪了一样呆呆地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明明意识已经清醒了, 身体却动不了, 像是被一座大山压住了一样,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动弹;想睁开眼睛却使不上劲儿,眼皮沉重得好像挂了千斤顶;想大声呼喊,脖子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一样,呼吸困难得好像下一秒随时就会窒息而死;神经紧张,血压攀升, 心律紊乱,肢体麻痹……
这种状态, 他几乎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要经历一遍, 但一旦他白天入睡, 再次醒来时一定会像在死神的镰刀下滚了一遍似的, 这种状态极其类似于濒死。入睡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清醒的过程却也是一种精神折磨。
连星夜昏昏沉沉地张着嘴喘气, 眼皮一下下抬起又落下,不停翻白眼,刺目的光线随之在他的眼珠上浮起又沉下,终于在某一刻, 他从死神的掌心挣脱出来, 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
屋子依然寂静得像是灵堂。
连星夜酸麻无力的手撑在床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打算出去找水喝。
一踏出房门,他就看到徐启芳和连文忠一声不吭地坐在客厅里,也不开电视。一看连星夜出来了, 徐启芳像是回了神,迅速把茶几上的一个本子藏了起来。
连星夜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手脚的温度缓缓流失,直觉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星夜啊,你……”徐启芳开口的那一瞬间嗓音意外的沙哑,眼睛竟也慢慢红了,连星夜这才发现,她的眼皮有点肿,像哭过了似的。
连星夜的心一再下沉,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立在门口,他从来没见过妈妈这副样子,就好像天塌下来了似的,突如其来的惊慌和恐惧让他的双腿像焊在地上一样一步也走不动。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外婆走过来牵起了连星夜的手,把他一步步带到餐桌前坐下。
连星夜瞥见了外婆湿红的眼眶,内心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到达了极点。
整个吃饭的过程,餐桌上就像死了人一样,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机械而呆板地往嘴里塞着米饭,只有不锈钢筷子撞击瓷碗时交错发出刺刺的声音。
在这个压抑的家里,任何一点极细微的声音都恐怖到了极点,连星夜也低着头,他的余光里全是筷子和碗,他突然觉得这个画面诡异得恐怖,筷子触碰碗的画面好恐怖,发出的声音也好恐怖,像死神在他耳边磨镰刀,他嘴里吃的好像不是饭,而是腐烂的死尸。
一顿饭吃得一家三代人都食不下咽。
吃完饭,连星夜如同一头待宰的羊羔,急迫地想要逃离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房子,却被外婆紧紧地攥着手,像囚着一个犯人一样按在沙发上不许走。
他眼睁睁看着徐启芳洗完碗,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然后面如土色地走到沙发旁边,从一个坐垫下面摸出了一个草稿本。
连星夜看到那个本子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像被猛地摔在了地面上一样,心脏整个骤停,脸色霎时煞白,连牙齿都惊恐得控制不住地打颤。
“星夜啊,你跟我们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画这种东西……”
妈妈哽咽的嗓音发出的那一刻,连星夜彻底崩溃地哭了出来:“妈妈,外婆……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们,但是我真的太难受了,我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整晚整晚地失眠,脑袋又疼又胀,根本学不进去,我太累了,我好想停下来,每时每刻都好像在犯错,无论做什么都觉得不对,我快要活不下去了,连呼吸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凌迟。”
“你胡说什么!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告诉外婆,你只是在骗外婆,只是觉得不开心,所以想发泄一下,对不起?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真心的,是不是?”外婆抓着连星夜的肩膀疯了似的晃动,老人家想不通啊,孩子长得身高腿长,活蹦乱跳的,怎么就突然想不开呢?怎么会在本子上画那种污脏恶心的东西呢?难道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是一个心理变态吗?
失控间,连星夜的校服被扯掉了一截,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慌地攥紧了衣服。
徐启芳脸色变了变,忽然上前抓住连星夜的手臂,把他的袖子用力撸了上去。
连星夜体无完肤的臂膀在全家人赤_裸裸的目光下展露无遗。
“别看!求你们,你们别看!”连星夜忽然像被脱光了衣服一样惊恐地尖叫起来,用校服重新把手臂藏起来,毛骨悚然地抱着身体发抖。
外婆抱着连星夜嘶声哭泣,颤抖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捶在连星夜同样抖动的脊背上,想打又下不去手,心脏像绞一样痛,那声声力竭的泣血般质问又像刀子剜在连星夜的心口。
“我的乖孙儿啊,我的心肝宝贝啊,你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是我们家哪里对不起你吗?你是有多恨外婆啊,为什么要这样报复我们啊?你这是在挖我们的心啊,你就是想让外婆死啊……”
连星夜心脏疼得像刀绞一样喘不过气,不是的啊,他怎么会恨外婆,怎么会报复外婆,他最爱外婆的啊,是他对不起外婆,是他对不起他家里的所有人,他才是家里的罪人啊!
亲人的哭声和哀求声化成无数密密麻麻名为愧疚的的利剑扎进连星夜的身体里,连星夜眼前一会儿花白一会儿浑黑,世界天翻地覆,张大的嘴巴因悲痛到极点甚至发不出声音,脸上惨白得像在遭受凶案现场。
徐启芳受不了地抱住她妈妈几欲瘫软的苍老的身体,一边哭,一边把她往书房里拖:“妈,你身体不好,别哭了,我让星夜先回房里休息,你也在房里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她又扭头泪流满面地朝儿子说:“星夜啊,你先回房间好不好?我们都冷静一下。”
连文忠难堪地抓住连星夜的手臂:“你先进房里,别留在外面。”
连星夜的世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哭声,来自他自己的,来自他外婆的,来自他妈妈的,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听不到。他像一块泥巴一样被他爸从沙发上抓起来,双腿直起来又软倒了下去,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浑身无力地扭头去看外婆,外婆被他妈妈扛在瘦小的身体上,也瘫软成了一块烂泥。母女两个都哭得喘不过气,外婆苍老的脸好像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半只脚都踏进了土里,而这一切都是他害的,是他要了外婆的命。
连星夜忽然疯了一样挣开连文忠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外婆的面前,扑通跪倒在地,用力磕了一个响头。
“外婆,我对不起你……”
嗓音发出的瞬间,辛辣的泪水从红肿的眼眶里汹涌而出,末尾的几个音节破碎成了含糊不清的啜泣,混着喉咙里咸湿的涕泪,一起被连星夜滚动的喉结咽了下去。
“外婆,我对不起你……”
连星夜一遍遍地恕罪,一遍遍地磕头。
咚咚咚咚,少年沉重的头颅载着对至亲之人此生最大的愧疚,用尽毕生之力重重磕在冰凉的地上,磕在他深爱的外婆的跟前。
连星夜亲缘观念淡泊,一辈子也没几个在意的亲人,一个是他的妈妈,另一个就是外婆。
硬要问他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谁,那那个人只能是他的外婆。
“外婆,我对不起你,外婆,我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外婆,我对不起你……”
眼泪很快在地上聚积成了一摊水,连星夜的视线浑浊不堪,他盯着鼻尖滴下来的像线一样剪不断的泪,好像痴了,机械而重复地不停在地上咚咚咚地磕着头,嘴里疯狂呢喃着“对不起”。
“啊!啊!!”外婆尖叫着挣脱了徐启芳的双臂,双腿无力地倒在连星夜面前,用力抱紧了自己可怜的孙子,晃着身体,流着泪,像一叶被风雨砸得狼狈不堪的破舟,“星夜啊!我的乖孙儿啊,你这是做什么啊?你有什么对不起外婆的啊?外婆需要你这样吗?啊?你是不是真的要让外婆心疼了才安心啊!”
徐启芳也跪倒在地上,抱着她的妈妈和儿子一起哭。
连文忠只好先把徐启芳拖起来,然后又去拽连星夜。
徐启芳一边哭,一边扶着连文忠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再次抱住了她的妈妈:“妈,地上凉,我们先起来,好不好?”
外婆牵着连星夜的手被徐启芳分开了,然后被徐启芳踉踉跄跄地扶进了书房。连星夜则被连文忠拖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连星夜的身体从床上滑下来,瘫倒在床边的地上,无法动弹了,就这么坐在地上,身体发了癫般抽搐着,眼泪一滚滚地掉出来,滑在脸上有一种辛辣灼烧的痛感。他哭得手脚麻木,四肢硬得像石头,手指像鸡爪一样僵直地抻着。
胃里一抽抽地疼,让他无法喘息,但他却没有办法捂住肚子,僵直的四肢让他整个人像木乃伊一样干巴巴地坐在地上,拼命弯曲手臂而后用手指戳住胃部的动作做得十分艰难,甚至有一种滑稽搞笑的感觉。
徐启芳过了一会儿进到房间,看见连星夜这副模样,停顿了片刻,随后把连星夜费力搬到床上,让他平躺下来,然后抓住连星夜僵直的手,一根根地掰着他木僵的手指,却像在掰一根根铁柱子,怎么也掰不开,怎么也掰不动。
连星夜喘不过气,张着嘴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像破了洞的窗户,他的胸口太痛了,他痛苦难忍地在床上翻转,滚动,蜷缩起窒息的胸腔。
“星夜啊,你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想死啊?”徐启芳把“死”字一说出口,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也想不明白啊,她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儿子,端茶倒水,揉肩洗脚,简直就像伺候一个菩萨,连星夜到底有什么不满的?到底有什么不舒心的?到底还想让她伺候到什么程度啊?
连星夜把抽搐的手臂和僵直的手指全部压在身下,喉咙里的字吐得磕磕巴巴,像是从嘴里挤出来一样艰难:“是啊,我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想着死,已经想死很久很久了。”
徐启芳哑然地张张嘴,说不出话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沉默而失望地离开了房间。
很快,屋外传来徐启芳和连文忠的吵架声。
连文忠正在指责徐启芳:“看看你养的一个好儿子!把家闹成这样!”
“说得好像儿子是我一个人养的似的!你自己难道没有责任吗?从小到大你有教过孩子什么吗?有管过孩子吗?全都是我在管!你整天除了喝酒睡觉到处闲混,还会干什么?你有管过这个家吗?前几天还把孩子打成那样,让别人看尽了我们家的笑话,有半点儿做爸爸的样子吗?我看孩子就是被你打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要不是你从小打他,把他脑袋打坏了,他的成绩会越来越差吗?他会无缘无故想死吗?”
“他一个男孩子,打他两下怎么了?又没有割他的肉!我从小被我爸打到大,也没像他这样要死要活的!他就是自己意志力不坚定,心眼儿比女人还小,老喜欢钻牛角尖儿,现在倒好,把自己给钻进去了!都是接的你的代!”
“儿子没接你的代,难道是我一个人生出来的啊?什么都怪我,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们爷俩,跟供菩萨一样供着你们,自己不吃不睡,头发都快掉光了,我连四十岁都不到啊,别人看了我都以为我四五十了!我把自己作贱成这样,都是为了谁啊!现在儿子想死,你就全都怪我是吧?全是我教的是吧?我教他好好学习,我教他报答爹妈,我有教过他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我有教过他去死吗?!”
连星夜的身体骤然像被除颤仪电击了一般弹动了一下,随后像死人一样僵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别吵了!再吵全都给我滚出去!全都给我去死好了!我们全家一起死,行不行啊?全都陪星夜一起跳楼,你们就开心了吧?”外婆的怒骂声打断了徐启芳和连文忠的争吵。
外面响起砰砰的门撞击墙面的声音,有人出门去了,又有人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外婆又走了进来,掀起被子,轻轻盖在连星夜的身上,拍拍他的后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星夜啊,不想上学就不上了,我让你妈给老师请个假,我们先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你什么时候想开了,想上学的时候再上,好不好啊?”
连星夜趴在床上像死尸一样不吭声,恍惚连呼吸都没有。
“别把头埋在床上,这样还怎么呼吸啊?”外婆揪心地扳着他的肩膀,给他翻了一个身,露出了他布满泪痕的苍白木然的脸,还想抬手去脱连星夜的校服外套。
连星夜手脚慌乱地抱住衣服,整个人不住地抖动起来。
外婆心疼得又掉了几滴眼泪,颤巍巍地收回了手:“好,好,外婆不看,你自己脱,然后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觉,好不好?”
连星夜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外婆也没逼他说话,嘱咐完,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世界再次变得一片死寂。
连星夜大脑空空,双目无神,灵魂被抽离了身体,骨头被掏空了,浑身的血液都停流了一样麻木冰凉,抓不住一丝生气。
他突然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了。
第25章 星夜 你不能死啊,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啊……
说好的下午回学校, 连星夜却连晚自习都没有去,他想,或许他以后都不会去了。
下午第一节课上课之前, 楼照林发来询问的消息, 连星夜当时正和外婆妈妈三个人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没有看到。
之后一直到晚上,楼照林陆续发来消息问他病得很有严重吗,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家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不得不说,楼照林在对于连星夜的事情上总是有一种超乎常理的敏锐, 但这种被人看穿一切的感受,对连星夜来说只是一种羞耻和难堪……:【别发了, 我把你屏蔽了】。:【还有, 我以后都不去上学了】
连星夜发完这两条, 立刻把楼照林屏蔽了, 但下一秒,楼照林就打来了电话。
连星夜点了拒听, 毫不犹豫地拉黑掉,一旦他想拒绝和一个人交流,态度和行动力上绝对坚决到极点,所以他才总被人说冷漠。
他可以想象, 那个纯真善良的少年在手机对面一定急得快要跳脚, 但他此刻真的没有心情跟任何人解释他究竟是怎么暴露了一切,怎么跪在地上给外婆磕头, 怎么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他把自己弄得太糟糕了,在楼照林充满活力的健康爽朗的笑容里好像一个乞丐,他还是不要跟楼照林说话的好。他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不想再跟他有任何接触了,也不想每当看到他,就会回忆那些梦一样愉快的时光和少年充满浓情蜜意的纯真诚挚的眼神,还有少年所拥有的他一辈子都无法跻身的光鲜亮丽的一切。
楼照林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卑劣和难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而他的人生是这场大戏里无知又可怜的对照组。
人们常常抱怨老天爷,为什么只有自己过得这么苦?为什么有人生下来就能享福?
但倘若世上没了苦难,怎能凸显幸福?倘若世上没了丑陋,怎能对比美丽?假如世上没了像他这样被揍得落花流水的手下败将,又怎能衬得那些高居顶峰的人生赢家身披的斗篷是那么光彩照人、璀璨夺目?
没有对照的戏剧是一场无聊的催眠曲,失去差别的世界是一潭褪尽了色彩的死水。
承认吧,世界需要苦难,可谁又甘愿去承担受苦的角色呢?
接受吧,他就是那个被世界选中的不幸儿。
命运从未有公道可言。
你曾为自己的幽默和才智沾沾自喜,但世上总有比你更风趣更聪慧的人;你曾因自己的小姿小貌被人们众星捧月,但有天生丽质之人生来就被世界捧在掌心,荣为造物主的宠儿。
总有人站在你上头,当你呼哧呼哧爬完一个峰顶,像范进中举一样心花怒放,抬头,却看到那群天之骄子正站在云端俯视着你,笑得恣意。
有人生来就是一个笑话。
这也是嫉妒的来源。
可他唯独想不通,如果一个人的结局真的早已注定,那在他的人生彻底结束之前,那些苦苦挣扎的岁月和愚昧窘迫的过往,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向观众们展现这个人过得有多惨吗?救赎之路真的存在吗?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跟楼照林在一起的日子幸福又痛苦,像掺着玻璃渣的蜜糖,融化在舌尖上的滋味甜蜜得令人流泪,但每当他尝试咀嚼,他的唇舌就会被藏在里面的玻璃碎片割得鲜血淋漓,似是在嘲笑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这是他配享用的甜蜜吗?
连星夜总是有太多疑问,少年小小的脑袋瓜里装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困惑。他想不通啊,他钻进了牛角尖,出不去。他用他敏感细腻的心和聪颖伶俐的逻辑思维把自己困住了。
他抱着脑袋蜷缩在床上苦思冥想,如果思维也能杀死一个人就好了,那么他就能在不断撞得头破血流的思想之路上一点点把自己磋磨致死。
……
晚上,外婆亲自端着晚饭进来,看着连星夜吃掉了。她收了碗,出去又进来,沉默地坐在连星夜的床边,手掌轻轻放在连星夜藏到被子里的手臂上,眼睛有些肿。
“乖孙儿啊,给外婆看看,好不好?外婆也不说你什么,就只看看。”
连星夜无言地垂着眼皮,沉默了半晌,微弱地点了点头。
外婆把连星夜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小心地撸起袖子,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再看那一道道皮开肉绽的刀口,就像割在她自己的身上。
外婆心疼地掉下泪来,又用皱巴巴的手背抹去了,她无知而茫然不解的眼神看得连星夜心脏一阵阵绞痛,连星夜只能死死埋着头,他愧对于外婆的爱。
“星夜啊,除了手臂上,你身上别的地方还有吗?”
连星夜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快要把自己的大腿抠烂了,他低着头不作声。
“外婆知道你不会说谎,你要是说不出口,就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好不好?”
喉头又一次涌上熟悉的哽咽,连星夜把酸涩用力吞咽下去,脑袋很轻微地点了点。
外婆再一次崩溃了,眼泪彻底止不住,她擦也没功夫擦,颤抖地攥紧连星夜的手,像是攥紧了自己的命根子,实在无法理解。
“乖孙儿啊,你跟外婆说说,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想啊?是家里对你不好吗?还是有哪里不满啊?你不喜欢外婆哪里,外婆改,好不好?只要你别再有那种极端的思想,无论想要什么,外婆都给你,好不好啊?啊?”
连星夜最听不得外婆的祈求声,就像她对不起他似的,可他才是那个真正对不起她的人啊。
“不是的,你们都对我很好,是我自己想不开,我成绩太差了,越来越学不进去,可你们还等着我考好大学,还等着请客吃饭,但我觉得我已经废了,我真的学不下去了,我连一个最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出来,我的脑子已经坏掉了。”
“傻孩子,不就是几次考试考差了一点吗?至于这么伤害自己吗?我们又不求你做出多大的事业,就求你一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我知道,你妈因为小时候的事儿,对成绩有执念,从小就在你耳边念,你别当回事儿,就自己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她那是因为你外公小时候没上成学,从小就在她耳边念,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现在有了你,又在你耳边念,你也别怪她,她也有自己的苦啊,做大人的都不容易,如果只是为了成绩,真的不值当,而且你这么聪明,以前成绩那么好,现在只是一时的下降,脑子这个东西哪会说坏就坏呢?是不是?我一直相信你一定可以战胜困难,重新回到巅峰的,你也要相信外婆,相信你自己,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连星夜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喘不过气,他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跟家人交流的,永远不听他说的话,永远要让他重复解释同一件事情,他说的话难道很难懂吗?他是不想学习吗?他是学不下去了啊,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听懂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意思呢?
他疲惫道:“外婆,你说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要我学习,还是要让我考出好成绩,可是我都说了,我不是不想学,我是没有学习的能力了,为什么非要让我学呢?就像你会让一个断了腿的人跑步吗?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外婆急道:“不是啊,外婆不是这个意思,外婆只是在给你加油打气,你从小就那么聪明,长大了肯定更聪明啊,怎么会傻掉呢?你现在只是因为一时想不开才会说傻话,做傻事儿,等你想通了,再回过头来看你做的这些事儿,肯定连你自己都笑话你自己。
“还有你爸爸,小时候是被你爷爷打到大的,被打习惯了,长大了就学去了,拳头就落你身上了,这是他的不对,我说了他的,他以后再不敢打你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大人嘛,总是拉不下面子,你也给你爸爸一点面子,心里知道就行了。他说话难听,你也别跟他犟,就当没听到,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亲爹啊,哪有亲爹不爱孩子的?这是大自然的常理,是父亲的天性,他只是不会表达罢了。你别把那些事儿放在心上,自然而然就想通了。
“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我相信他对你肯定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你肯定能靠自己挺过去的,是不是?你小时候不是总说长大了要赚大钱,好好孝敬外婆吗?这些话你都忘了吗?你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你的梦想的,对不对?你要相信自己,肯定能坚强起来的。”
连星夜快受不了了,他的心脏好痛,胸口好像在被用利刃翻绞,他好想把身体蜷缩起来深深藏起来,皮肤好像被撕开一样,外婆无知天真的言语是来自亲人残忍的手,撕扯着他的伤口。
坚强坚强坚强……
为什么一定要他坚强?如果他早能靠自己挺过去,他还用得着向家人求救吗?为什么要替他原谅他的爸爸?有没有影响是她说的算吗?心理阴影到底是在谁的心里?
为什么总是要自以为是地给他下定义?难道世界上有谁比他更能了解自己的情况吗?他都说了他已经不再聪明了,为什么一定要将那些赞美强行安置在他头上?那些都属于过去的他,而不是现在的他,可过去的那个他已经死了!那些话对他来说不再是赞美,而是刀子,每一次的夸奖都是在戳他的心!因为他知道他不配!
现在的他自卑又怯懦,越是听到那些赞美,越是觉得自己对比从前是那么卑贱可悲!
现在的他厌恶着过去的他,如果不是曾经有过辉煌,他此时至于被衬托得这么可怜吗?
为什么总是要活在过去,不愿意接受现实?接受他已经废掉了的这个现实,就这么让人难以接受吗?
“星夜啊,你真的别再想那些东西了,很多东西只要你不去想,就根本不存在,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啊!我到现在每天都还做噩梦,总是梦到在你小时候有一次走在路上把你弄丢了,当时我牵着你的手在上坡,光顾着跟人说话去了,慢慢地把你手放开了都没发现,直到那个人突然问我,你的孙子呢,我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马上回头去找,看到你一个人像个小鸭子似的歪歪扭扭地在坡底下走,就追在我屁股后面,我顿时浑身像脱了力一样松了一口气,恨不得直接坐在地上舒气。
“要是真把你搞丢了,几家子人都要怪我啊,你爸爸家里要怪我,你妈妈和外公要怪我,还有我自己,要把自己怄死!要是你真的不见了,我当时就直接不活了,找个车子撞死算了!星夜啊,你就是我的命根子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就是我们全家人的命啊!你要是真的死了,我直接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这个他小时候差点走丢的故事,连星夜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每一次的讲述都是在加深儿时的他内心对外婆的愧疚,每一次的诉说都好像在证明他的命对外婆有多重,重到只要他产生死亡这个念头,他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外婆。
连星夜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他失神地听着,双眼空洞而麻木,他被困在黑暗的刑场,四周是无尽的阴寒和孤寂,外婆嘴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刀子在割他的肉。他从来不知道,外婆的爱有一天对他来说会是一种凌迟。
连星夜流着泪的眼睛痴痴地转向外婆,眼里充斥着失落和无望,是对自己至亲之人都不理解自己的失落,是对自己随意被操控的人生连生死都无法掌握的无望:“外婆,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是在道德绑架吗?”
外婆竟开始胡搅蛮缠了:“什么道德绑架?外婆听不懂,外婆只知道你死了,外婆也不活了!你是死是活,自己看着办吧!看你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外婆的命!”
……
外婆走之后没一会儿,徐启芳也进来了。
这个被婚姻蹉跎得佝偻苍老的女人,如今又被不听话的儿子折磨得近乎奄奄一息。
她作为连星夜的第一监护人,在连星夜出事的第一时间,首当其冲遭受周围所有人的指责。
她妈妈嘴上虽没说,但心里肯定是怪她的,怪她没好好看住孩子,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伤害自己;怪她从小对孩子太严苛,让孩子脑筋转不过弯儿来;怪她身为一个老师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居然教会了孩子自残,还想死。
反正谁都没有错,全是她的错了。只要孩子犯了错,就全是妈妈的错了。
连星夜就是徐启芳的责任,连星夜出了问题就是徐启芳的错。
但她也不怨连星夜,她身为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后又身为一个母亲,从来都生活在周围人的指责中,她已经被指责惯了。
没有人天生就是尖酸刻薄的,徐启芳的刻薄和严苛是她的爸爸妈妈赋予她的,是这个大环境赋予她的。
爸爸妈妈带着伤痛长大,然后又把这些伤痛代际传递给孩子,把那些好的坏的,错的对的,喜欢的不喜欢的,美好的缺陷的,一股脑地全都传递下去,然后又让遍体鳞伤的孩子继续传给他的孩子,就这么一代一代盲目又麻木地往下传。
这就是上一辈心心念念的传宗接代啊。
但这是社会的现实,没办法。
徐启芳也哭了,拉着连星夜的手,好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当妈妈的,好像总是很能说,揪着一点小事就一直说个不停,容易被老公嫌弃烦人,容易被孩子埋怨唠叨。
徐启芳作为一个老师,更是将婆婆妈妈这个充满性别歧视的成语发扬光大。
她拉着连星夜的手,翻来覆去地说家人怎么怎么爱他,家里怎么对他好,父母大人怎么怎么不容易,连星夜最后连妈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空气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就寂静下来了,耳边却还交错回荡着外婆和妈妈的哭泣声和对他自私冷漠的诉告声。
“星夜啊,你不能死啊,你背负的是我们全家人的命啊,你要是死了,我们一家子都不活了,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你爸爸妈妈,一家三代,全都别想活了啊!”
“星夜啊,你知道外婆最喜欢你了,总说你小时候多乖巧,多听话,没有人不喜欢你,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外婆考虑一下啊,你忍心就这么丢下外婆不管吗?”
连星夜蜷着身子,捂着耳朵,在泪水中听着耳畔那一声声萦绕不散的亲人的呼唤。
星夜啊,你不能死啊,做人不能像这么自私自利啊,你不能只为了自己着想啊……
星夜啊……星夜啊……
第26章 纵容 楼照林永远爱连星夜。
夜里, 连星夜又一次偷偷戴上了耳机。
当他在乐队伤感的旋律里听到那句“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 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 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时,整个人都像被活生生剖开了一样,咬着被子痛苦地哭泣。①
可谁都清楚,没有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没有一个世界能永远不天黑,没有一朵玫瑰能永远不凋谢, 没有一个明天能重头活一遍。
星星万物不会听他的指挥,月亮也总是忙着圆缺, 春天总是离他好远。
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 但没有人能紧紧拥抱着他。他来自漆黑, 又终将回归漆黑。①
昏昏沉沉的时候, 有人开了门,悄悄地进了他的房间。
连星夜几乎瞬间醒了。他知道, 那是妈妈。
随后,脸上落下了一只手。
妈妈的手做了一辈子的家务,少女白皙娇嫩的手皮变得乌黑干燥,掌心总是糙糙的。妈妈先是用手在他的脸上和眼睛摸了摸, 似乎在看他有没有偷哭, 摸到他脸上潮湿的眼泪,顿了顿, 立刻就知道他没睡着了。
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悄悄地出去,又静悄悄地进来, 带来了一只热毛巾,为连星夜擦了擦脸。她摸到了楼照林耳朵上的耳机,叹息地取了下来,放到了床头柜上。
耳机被摘下来的那一刻,妈妈的叹息声就在静默的深夜里悄然落进了连星夜的心里,像一颗石头砸起了涟漪,连星夜心脏微弱地一绞。
……
连星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是被清晨屋外的动静吵醒的。
他的意识还不清醒,外婆和妈妈的说话声像飘在另一个宇宙里一样模糊不清,他敏感的神经本能地绷紧,劳累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十数年来在早晨被人从梦中惊醒的恐惧感,即使闭着眼睛也丝毫不安稳。
没一会儿,果然有人进了他的房间,却不是喊他起床,而是外婆端进来了早餐。
“乖孙啊,把早餐吃了再继续睡吧。”外婆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搀起连星夜的身子,想扶他起来。
连星夜像一条死鱼一样翻了一个面,把脸埋在枕头深处,眼睛肿得完全睁不开:“外婆,我就不吃了,让我继续睡吧。”
外婆继续扒他的肩膀:“乖,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连星夜痛苦不堪:“外婆,求你了,让我直接睡吧,我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差,醒了之后再睡就睡不着了,会难受一整天的。”
外婆喋喋不休:“不行,怎么能空着肚子睡觉呢?那多难受啊,乖,把早饭吃了再睡,你要是不想起来,我喂你好不好?”
外婆当真端起碗,夹了一个饺子,咬开一个小缝后,用嘴呼了呼气,又用嘴唇碰了碰,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到连星夜的嘴边。
“来,星夜啊,张嘴,乖——”
连星夜的嘴唇碰到了饺子的汤汁,沾上了一点咸滋滋的濡湿:“外婆,你别——”
他不得不艰难地撑着手臂,疲惫不已地坐了起来:“我自己吃就好。”
他总不至于让外婆真的在床上喂他,他又不是瘫痪了。
“这就对了,”外婆见他起来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搬了一个床桌过来,把碗架在连星夜的面前:“好好吃饭,等吃了饭,你想睡多久睡多久,胃里也舒服,是不是?”
连星夜耷着肿胀的眼皮,头痛欲裂地往嘴里机械地塞着饺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话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没什么份量,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等他吃完,外婆收了碗筷,连星夜重新钻回被子里,果然再也睡不着了。
他静静听着屋外的门不断开启又关上,直到外面再没有一丝动静,他才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爬起来。
外婆出去买菜了。明明是周末,爸爸妈妈却都不在家。
连星夜并不在意他们去哪里了,现在他只要跟家里人同处一室就感到尴尬,一个人反而能透得过气。
以往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在学习,但他现在不想学了。连星夜打开手机,看到妈妈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给他发了一些公众号,全是类似于《坚强是最好的出路,内心强大比什么都重要》或者《世界这么大,总该去看看》的心灵鸡汤,断断续续发了十几条,一直到早晨五点才结束,这意味着徐启芳昨天也一晚没睡。
连星夜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心疼又心酸,感恩又愧疚,近乎感到惶恐。
他没想过用死威胁家人,但死亡的威胁确实管用,家里人突然就开始无限地纵容他了,放任他的任何脾气和懒惰,碰也不敢碰他一下,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好像他是什么易碎品一样。
他忽然就理解那些小学生为什么都会用自残来吓唬大人了,伤害自己确实是一种最见效吸引别人的关注和关心的方法。
连星夜把这些鸡汤一个个看完了,心里却并没有感到好受一些,反而越来越堵,胸口也越来越烦躁,他突然意识到,脱离一个人身处环境和心理状态的鼓励只是空泛无用的喊口号,不找寻困境的源头,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徐启芳还在问他看完了吗,看完了之后有没有什么感想,有没有觉得人生有希望了一些?
完了,她也发表了一些自己的感想,显然对这些文章很满意。
【星夜啊,你现在还小,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的,你想想看,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得多,有的人天生就缺胳膊少腿的,还有人天生就出生在战乱国家,你看你,又没有身体缺陷,还生活在一个这么平安幸福的国家,有爹妈养着你,照顾你,你应该感到幸福才对,还有什么可抑郁的呢?你说是不是?】
连星夜焦虑地抓了抓头发,抓着手机在地上走来走去,喘着气咬着自己的手指,额上莫名又渗出了冷汗。
为什么要比较苦难啊?心理痛苦难道是什么可以量化的存在吗?每个人的苦都不一样,永远都有人比另一个人过得更惨,那个相比之下过得没有那么惨的人就不值得怜悯了吗?
连星夜随便敷衍了几句,感谢了妈妈,然后忍着反胃感退出了聊天框。
所以说,倘若无法感同身受,把嘴巴闭上就是最好的安慰了,如果无法关心到点子上,不如不关心,免得他还要假模假样地发表一下感谢。
这个世界上,除了同类,根本没有人理解他的痛苦。
想到这里,连星夜点进了聊天群,群里依然在热火朝天地抱怨着世界的不公。
看了没一会儿,连星夜本就状态不佳的情绪顿时被满满的负能量侵占了。
群文件里上传了很多自杀的方法,他随便点开一个,是教人怎么用塑料袋把自己捂死。
这个没什么操作难度,只需要用纸巾塞满口和鼻腔,然后把塑料袋捂在头上,尽量挤出里面的空气,用绳子把封口系在脖子上就行了。
东西都是家里很常见的,连星夜去厨房找了一个塑料袋,又从客厅拿了纸,回了房间,从柜子里掏出了系着绳子的棉絮,依然是上次勒过脖子的那根。
他把东西在桌上依次摆开,先把卫生纸塞在嘴巴和鼻子,很快就感到呼吸困难,他赶紧趁机把塑料袋套在头上,用绳子勉强绕了几圈。
连星夜也不是真的想死,至少不是此时此刻死在家里,尤其是他的外婆和妈妈昨天还跟他谈了那么久的心之后。
他只是心里不舒服,想给自己找点痛快,但他家里人现在知道他会自残,居然把他房间里所有尖锐的物品全都收走了,连一个卷笔刀都没有给他留下。如果他现在把自己弄伤,肯定会被家里人发现的,他需要采取一些不留痕迹的方式。
空气被塑料膜阻隔住了,鼻子和嘴里的卫生纸让他喘不过气,呼吸变得短促而慌乱,熟悉的窒息感很快弥散开来。
连星夜的脸憋得青紫,脸上的皮肤因痛苦止不住地抽搐,冰冷的麻痹感很快像水一样蔓延到他的四肢,双手因求生的本能在脸上的塑料袋上不住抓挠,在耳朵里发出呲啦的响声,如同黑白无常腰间摇晃的铃声。
绝望的濒死感让连星夜骨头都在战栗,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畅快,身体因为激动甚至有了不正常的反应。
他抱着头躺倒在地,缓缓蜷缩起来,大腿光滑的肌肤不断摩擦着地面,细白的脖颈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不停蠕动的单薄纤细的身体像水栖动物般柔软冰凉,衣服像被水打湿了一般汗津津。
就在连星夜快要昏厥的那一刻,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连星夜身体吓得弹动了一下,当即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袋子和绳子扯开,又把被口水打湿的卫生纸吐出来,和塑料袋一起团起来,扔进垃圾桶里,绳子则塞回棉被里。
门外的人又敲了两下。
连星夜快速用毛巾抹了一把脸,确认自己的脸勉强能见人,这才走到门口去开门。
然而当他打开门一看,外面却是一张他绝对不想见到的熟悉的脸。
连星夜脸色一变,反手就想关门,却被楼照林用腿卡住了门缝。
“连星夜!你等一下!”楼照林吃痛地咬着牙,焦急而恳切地望向连星夜,“我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你把我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我只能到你家来找你了。”
“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你快松开吧。”连星夜扫了一眼楼照林被门夹得死紧的腿,把着门的手下意识顿了顿,不禁泄了一点力。
楼照林趁机把门挤开,一溜烟儿钻了进来。
连星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房间跑,被楼照林追上来,抱进了怀里。
“楼照林!你放开我!”连星夜心头的火腾地冒了出来,红着脖子奋力挣扎起来,他很少发脾气,但楼照林总有办法让他轻易丢失平日的冷静自持,“你滚出去,你这是私闯民宅!”
“对不起,我不是在耍流氓,我只是想让你先冷静一下,”楼照林一边道歉,一边把连星夜压在床上,他们在这儿闹了这么大动静,屋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楼照林便问,“连星夜,你家里人都不在吗?”
连星夜脱口:“关你屁事!”
楼照林说:“那就是不在家的意思了。”
连星夜粗着脖子,瞪着他喘气。
楼照林被他这样看着好难受,就好像他是连星夜的什么仇人一样,他收紧双臂,把脸藏进连星夜的肩窝里,心脏酸涩地问:“连星夜,老师说你突然不来上学了,是不是家里把你关起来,不让你上学了?”
身上的少年跟他不是一个体重等级的,连星夜挣脱不开,只能梗着脖子吼道:“是我自己不想上学的!楼照林,我在家里好好的,你能不能别跑来碍事?”
楼照林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紧咬着眼中的泪,不让自己哭出来:“连星夜,你能不能不要推开我?能不能不要拒绝我?”
连星夜身心俱疲,他闭了闭眼睛,嗓音哑得好像掺了沙子:“我上次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有听懂吗?”
“我听懂了!”楼照林喘着粗气,着急忙慌地诉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是因为觉得没有什么能还我的,虽然我不需要你还我什么,但如果你非要给我什么,你就学着喜欢我一点就好了,别的我也不要什么。”
“可我根本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我不信!”楼照林一边吼叫,眼泪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你要是讨厌我,你干嘛还要跟我亲嘴!”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骗子!你这辈子尽骗我去了,我才不会相信你!”
连星夜一时无言,半晌,他说:“对不起,我不该亲你的,让你误会了。”
“你道什么歉?是我要亲你的!是我非要追你的!我误会个屁!”楼照林把连星夜都话全部反驳了一遍。
“可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啊,楼照林,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连星夜苍白的手背捂住眼睛,缓缓流出泪来,近乎恳求道,“你喜欢我哪儿,我改行不行?要是我改了,你是不是就能换个人喜欢了?”
楼照林牙齿都快咬碎了,还想说什么,目光落在连星夜脖子上极其微弱的勒痕上,脸色登时一变:“连星夜,我来之前,你正在做什么?”
连星夜身体一僵,竟觉得理所当然:“又被你发现了。”
“所以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又在偷偷伤害自己?如果我没有及时过来的话,你是不是就……”楼照林喉头哽咽了一下,几乎说不出来那个可怕的字眼,“是不是就要死掉了?”
连星夜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好啊,我全都告诉你。”
他抓起楼照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声音没什么起伏:“楼照林,你掐住我吧。”
“什么?”楼照林震惊又疑惑,把手背到了背后,“我为什么要掐你?我不要!”
“如果你想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还有那天你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你就把手放上来,否则你就直接滚吧,我也没有什么话能跟你说了。”连星夜脸上的表情堪称冷血,仿佛如果楼照林不照他说的那样做,他下一秒就会把这个人无情地踹出门外。
楼照林与连星夜决绝的目光僵持片刻,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终究还是轻轻把手放在了连星夜的脖子上。
连星夜红着眼睛把楼照林的手用力往下压,按压在自己的喉结软骨上:“我让你掐啊,听不懂人话吗?”
楼照林哭着吼道:“我就这么大力气!再大没有了!”
“你是不会吗?也对,你又不是变态,没有掐过人,那我教你啊。”连星夜冰凉的手指挪到楼照林的手背上,张开五指覆上楼照林的五指,然后带动楼照林的手指一起向内收紧。
少年的脖颈柔软而脆弱,温热的脉搏在掌心的皮肤下跳动。楼照林害怕得几乎手抖,手指僵硬地抻着,强撑着自己不要收缩,眼泪像珠子一样啪啪啪地往连星夜的脸上掉:“不行的……连星夜,我真的不能这么做,你会被我掐死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掐我啊?”连星夜嘴里溢出一声笑般的气音,他悄悄凑到楼照林的耳边,像是在跟他分享什么有趣的小秘密一样,嘴里吐出来温热的气体,小声说,“我就是想让你掐死我啊。”
楼照林的脊背上蓦地爬上一层凉意,他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表情近乎癫狂的少年,眼中充满了担忧和震惊:“……连星夜?”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连星夜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翘起嘴角,眼里却看不到一丝笑意,只有麻木和绝望,他终于把自己最后一层皮肉也剖开了给楼照林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晚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吗?”
他顿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中一点,发出的声音好像是从天际飘来的一样:“我当时正在自缢啊。”
连星夜用轻软的语调冷漠地讲述着自己失败的自杀过程:“我把绳子吊在门把手上,然后勒住自己的脖子,用自己的身体重量带动绳子收紧,但是很可惜,我还没成功,你的电话就打来了,所以我在你打电话的时候,又重新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我就这样在你的歌声中,一边幻想着你用手掐着我的脖子,一边缓缓收紧了我自己的手。而就在刚才,在你敲门之前,我正把卫生纸塞在鼻子和嘴巴里,把塑料袋套在头上,现在垃圾桶里还有我吐出来的卫生纸。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窒息吗?因为只有窒息才能让我兴奋,我就是一个心理变态,怎么样?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楼照林脑袋空白了一瞬,花了一点时间理解连星夜的意思,恍惚地低喃:“所以你才在每次接吻的时候都要把我的手往你的脖子上放……”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烫得厉害,不禁惶恐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之前每次跟你接吻的时候,你是不是都觉得很甜蜜啊?”连星夜泛着凉意的指尖抚摸着楼照林的脸,温柔的触感好像在调情,却无端让楼照林打了一个寒颤。
楼照林直觉接下来的话会让他受伤,可他却像被偷走了灵魂一样,红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少年冷漠癫狂的眼,咬着牙,静悄悄地流着泪。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正在偷走我的氧气,你的吻让我感到窒息,只有窒息才能让我兴奋起来,你该不会以为是自己吻技的功劳吧?我只想让你吻得更久更深一些,干脆把我肺里的所有氧气都吸走,让我窒息而死,要是能死在你的吻下就好了。”
楼照林的眼泪流得更凶,他好像一下子被连星夜传染成了一个泪人,眼泪比连星夜还多。
他望着少年空洞木然的眼,恍惚觉得连星夜可能已经被他掐死了,死在了他的吻里,此时他抱着的是他上辈子的幻觉,是大梦一场。
如果不是连星夜亲口告诉他,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在他甜蜜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少年却渴望着在他的爱意里死去。
本该属于少年间甜美动人的吻,好像一下子掺了砒霜,每一次唇瓣的紧密相依,都成了连星夜赴死的罪证。
他们即使连接吻的时候,都行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可他是那么渴望抓住少年的手。
为什么就是抓不住呢?
连星夜明知道这些话会伤害楼照林,却无法自拔地当起了刽子手。
这个少年太天真,也太纯粹了,他必须亲手用刀子剖开血淋淋的真相,把血肉模糊的尸块大咧咧地摆在他的面前,他才能懂。
而这刀子是双向的,一头插进楼照林心里的同时,另一头却也插进了他自己的身体里。
如果疼痛能让一个人退缩,他希望楼照林不要再爱他,他不值得。
连星夜身体像脱了水般湿了一片,向楼照林剖开内里耗尽了他的勇气,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楼照林从身上推开,彻底精疲力竭了。
“如果你不愿意掐死我,那你就滚蛋吧,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不,我死也不走!”楼照林忽的把连星夜扑倒在床上,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他没打算把连星夜怎么着,只是单纯被刺激得想盖个章,于是连星夜很轻松便挣脱开,期间不小心磕到了牙,两个人的嘴皮都冒了点血。
“楼照林!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听不懂人话吗?”连星夜烦躁得要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是赶不走这个人,打也打不走,踹也踹不走,用刀子捅都不走,可他真的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所有靠近他的人只会被他刺伤。
连星夜疯了一样捶打楼照林的肩膀,用双手去推楼照林的胸膛,在他身下鱼一样扑腾,咸湿的眼泪叫嚣着徒劳的悲痛。
“你滚啊,楼照林,我叫你滚啊……”
楼照林却紧紧捧着连星夜的脸,吻掉他嘴角的血迹,吻掉他眼角的泪,更多吻不尽的泪擦到他的脸上,他想,如果痛苦可以转移到另一个人的眼泪里就好了,他愿意替连星夜流泪。
“连星夜,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在什么时候,我永远都不可能伤害你。”
楼照林心如刀割地吻着悲痛欲绝的少年,几乎是把自己的爱融化了,嚼烂了,一字一字地渡进连星夜的嘴里:
“连星夜,你记住,楼照林这辈子永远不可能伤害连星夜,楼照林永远爱连星夜。”
第27章 热闹 亲戚们像苍蝇一样蜂拥而至了。……
楼照林的突然到来, 并没有像童话里的魔法一样立刻将连星夜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在那之后,连星夜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去见人, 也不玩手机, 就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然后莫名其妙流下眼泪。
家里人心疼了两天,很快又看不顺连星夜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外婆把连星夜像泥巴一样扶起来,连星夜又像泥巴一样瘫软下去。
“你应该跟我们出去走走,晒晒太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成天窝在家里像什么样子?不上学就算了,难道连人都不见了吗?”
“我不想见人。”
外婆顿时像天塌下来了似的, 嘴里像念经似的嘟囔着“天呐天呐”, 满屋子拉着徐启芳滔滔不绝:“你晓得星夜刚才说什么吗?他居然说自己不想见人!一个走向社会的人说自己不想见人, 这可怎么得了?长大以后工作了还要见更多的人, 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见人啊?这不是跟社会脱节了吗?人怎么可能脱离社会呢?离了社会还怎么存活啊?”
徐启芳又开始习惯性地批判连星夜了:“我看他是懒病犯了,借口不出门罢了。”
“他这样下去怎么能行?难道真让他在家里躺到死吗?在床上躺多了没病也能躺出病来!”
徐启芳唉声叹气:“都劝了这么些天, 反正我们是劝不动了,找人来劝劝他吧,他就是我上辈子欠下的债啊。”
连星夜在屋子里崩溃地捂住耳朵,发了疯的把头往墙上砸, 瞪着眼珠张大嘴巴, 牙齿咯咯咯地打颤,喉咙里发出喑哑难听的气音。
他已经跟他们说过很多次, 不要在他的房间外面故作小声地议论他,无论是多小的声音他都听得到,他对人的说话声真的非常敏感。
但没有一个人记住他的话, 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他们依然我行我素地每天像开检讨会似的,把他拉出来鞭挞,把他每个细小的行为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今天说了明天又说,明天说了后天又继续说,只要是关于他的,每次都像在说一件新的事情一样循环往复永不结束。
连星夜不想出去见人的理由很简单,他还要脸啊,他出去见到人怎么打招呼?人们要是问他怎么没去上学他该怎么回答?他一个本应该起早贪黑的高三学生窝在家里不去上学,信不信但凡踏出这个家门,周遭所有的邻居街坊都会像闻到腐烂物的苍蝇一样围上来?他会沦为整个小区的饭后谈资!
人们一定不理解,会说“哎呀,一个高中生居然窝在家里不去上学,是想当社会的蛀虫吗”“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堕落成这样,以前他的成绩多好啊,听说还要考清华北大呢”“现在的孩子都是惯的,没事找事儿”……
连星夜光是想象一下都窒息得想吐,这跟把他在大街上当众扒光了衣服有什么区别?就不能给他留一点最后的颜面吗?
他也不是没有告知过原因,可家里人就像听不懂一样,只是像卡顿的机子一样一遍遍地重复着让他出门,他的话就像被世界屏蔽了一样无法传递到家人的耳朵里。
家里没有一个人顾及他的脸面,没有一个人照顾他的感受,可能孩子在大人的心里根本不算是一个“完人”吧。
这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没有人听他说的话,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他无数次崩溃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世界抛弃了,成了一种透明的无知无觉又奇形怪状的空气漂浮物,所以才会被当成垃圾,才会被视作无物。但楼照林又确确实实听得到他,看得到他,触碰得到他。
只有楼照林……
多么荒谬啊,家中明明有三个大活人,每天除了楼照林到来的半个小时,他居然无法跟任何一个人仅仅是进行一场有来有往的正常对话。
……
为了治疗连星夜的“懒病”,家里人病急乱投医地请了一堆所谓的救兵。
第一个到来的是班主任。
他班里出了家长追到学校殴打学生随后学生又辍学在家的事,还是他们的前年级第一,学校不可能不重视,就算徐启芳没提出来,班主任这两天也会上门家访的。
当着家长的面,班主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的语调像念诗似的,又柔又缓,说出来的话也都是戳大人心窝子的话。
“连星夜,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好孩子,会自己克服困难,心情要靠自己调整,你只是一时想不通,但雨过天晴后,终会出现彩虹,你看全班五六十个人,怎么就唯独你这么特殊呢?都是一样的学习压力,一样的学习环境,其他人都没得抑郁症,怎么就你抑郁了?是不是你想太多,给自己压力太大呢?你都十七八岁的人了,不能这么幼稚啊,多想想你爸妈,想想爱你的人,不要让他们担心,希望你能早点走出阴霾,回来上学,你现在就是想太多,等你回来上学,忙起来了,说不定自己就好了。”
连星夜回应他的是凉薄的冷言冷语:“我不想上学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你,我一看到你的脸就恶心,我听到你的声音就想吐,你当着班上那么多人的面要打我还骂我,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你现在又跑到我家来假惺惺地装给谁看呢?你有脸吗?”
“你——”班主任的脸色顿时像打翻了的调色盘一样十分精彩。
连文忠一拍桌子怒骂道:“连星夜!你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呢!老师好心来劝你,你倒还骂起人来了!老子就是这么教你的吗?眼里有没有一点尊师重道!你他妈现在就给老子滚回房间!有本事一辈子别出这个门!”
连星夜求之不得,面无表情地进了屋,砰地关上了门。如果好言好语没人听,他情愿当一个刻薄又恶毒的人。
“哎哟,老师您看这,真是不好意思,孩子现在就是心理有问题,逮着谁就跟疯狗一样地乱咬一通,您可别放在心上。”
“就是啊,他在家就这么个态度,跟我们说话也是一样的,跟刺猬一样,自从得了这个什么抑郁症,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们都快不认识他了,唉,星夜他小时候多乖啊,哪知道长大了变成这样,真是作孽啊。”
“唉,其实我也理解,现在的孩子学习压力是大,他从高三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作业也完成不了,上课也听不进去,考试的成绩更是越来越差,前段时间还说自己抑郁了,他自己心理出了问题,老师们也是没办法啊。”
徐启芳突然想起唐兰茹说过的话,着急忙慌地问道:“老师啊,这病真得看医生吗?不就是情绪不好,脑子转不过弯来吗?”
“我对这病也不了解,但既然是心理问题,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怎么说他也不听,听听专业人士说的,说不定就把他劝回来了呢?”
徐启芳沉吟道:“不管怎么说,都谢谢老师您抽空来这么一趟。”
“哪里的话,您也是当老师的,也理解我们的苦衷,我就不打扰了,不过星夜那孩子现在对我有一些误会,也听不进我说的话,你们不如叫一些他在班上玩得好的朋友,或者一些同龄孩子来劝劝他,同龄人之间肯定有共同话题的。”
徐启芳脸上有些尴尬:“我也不太清楚星夜他在班上有哪些玩得好的朋友,能不能麻烦老师您去问问?”
一个做妈妈的,居然连自己儿子有几个朋友都不知道,不知该该说荒唐还是可笑。
班主任客套地答应了下来。
……
楼照林没想到班主任荒唐到了这种程度,他居然当着全班人的面,直接问,班上谁跟连星夜关系比较好,周末能抽空去他家劝劝他。
班上的讨论声顿时炸开了锅,有说连星夜是不是生病了的,有说连星夜是不是真的被他爸爸打残了,还有的想起连星夜做的那个测试,猜测他是不是真的得了抑郁症。
最后这个结论出来,天真的学生们嘴里说着无知而残忍的话:
“牛啊,居然连学都不用上了,早知道我也填严重一点了。”
“那你确实不用上学了,因为你也会被你爸打得上不了学,哈哈哈。”
“诶,如果我主动请缨去连星夜家,能不能去向他请教一下逃学的经验啊。”
“你可真是个人才,小心连星夜把你赶出去哈哈哈哈。”
楼照林突然蹭地站起来,屁股后面的凳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刺啦声。
全班霎时寂静了。
“老师,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全班人的面讲连星夜的私事?随意散播学生的隐私让你很有优越感吗?你是平时在班上长篇大论还没说够所以还要把学生的隐私拿出来给人谈笑吗?”楼照林狼一般锐利凶狠的眼神冷冷地盯着班主任。
班主任脸都黑了,把桌子拍得哐哐响,指着楼照林的鼻子唾沫横飞道:“你家你花钱把你送来上学,就是让你在课上顶撞老师的吗?”
楼照林冰冷的眸子如同某种冷血动物般直直射向班主任,让人不寒而栗:“老师,你记住,我就是连星夜在这个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你最好不要把连星夜的家庭地址告诉任何人,否则你就完了!”
班主任整张脸像气球一样涨红了,怒火中烧地朝楼照林砸去粉笔头,气得恨不得把教室的房顶掀翻:“居然还敢威胁老师?真是反了天了!给我滚出去!给我滚!”
楼照林还不想在教室里待了呢,在班主任发脾气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座位,顶着头上被砸出来的粉笔灰,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
他也没在外面乖乖罚站,而是晃晃悠悠地跑去了连星夜家里。
就算没有班主任发话,他也打算每天去找连星夜聊天。
连星夜一家不知道楼照林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偷偷来过,还以为是班主任找来的同学,连忙将楼照林请了进去,拉着他的手苦不堪言地絮叨。
“楼同学啊,你是星夜的朋友,可一定要好好劝劝他,一个高中生怎么能不上学呢?再怎么不想学习,也不能伤害自己啊,居然还说什么想直接去工作,他连个学历都没有,这个社会怎么可能要他?这不是闹着玩吗?这两天成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跟我们说话,也不出去走走,完全成了一个窝里蹲,在家里跟坐牢似的,也不怕在家里发霉了!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怎么亏待他呢,连个学都不让孩子上!他嫌我们老一辈的说话不好听,怎么说他也不听,你们同龄人有共同话题,你可一定要跟他好好讲讲道理,好好劝劝他啊,这样下去像什么样子啊!我们全家人因为他搞得鸡飞狗跳,吃个饭都没心思了!”
楼照林胸口像灌了水一样憋闷,额角的青筋都开始跳动,要竭尽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自己发脾气的冲动。这一家子真的无时无刻不在四处宣扬着连星夜的不是,对着什么陌生人都能把连星夜的隐私暴露无遗,似乎不在别人面前贬低和诽谤自己的孩子,就不会聊天似的。
他要忍住,这是在连星夜的家里,他总不能在人家家里闹起来。
楼照林深呼吸几下,咬着腮帮子,闷闷地嗯了一声,随后被徐启芳带到了连星夜的房门口。
当着人家家长的面,楼照林不方便说什么,只得先敲了敲门:“连星夜,我是楼照林,我来看你了,可以开一下门,让我进去吗?”
徐启芳殷勤地说道:“他房门没锁,你要是想进去,就直接打开。”
说着,她居然直接上手,想帮楼照林把房门打开。
楼照林赶紧抵住门把,内心觉得十分荒谬,一个成年的男孩子在家里居然连自己的私人空间都没有,他的声音都不禁冷了冷:“别,如果连星夜不想见我,还是不要强迫他了。徐阿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您能不能先避开一下?我想跟连星夜单独聊一聊。”
“好好,那你们小孩子之间好好聊聊,我们大人就不多嘴了。”徐启芳尴尬地笑了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但仍然坐在客厅里,和她妈妈彼此之间互相唉声叹气。这段时间,他们一家子都为连星夜操碎了心。
楼照林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声音比刚才小了一点:“连星夜,如果你不想说话,那我们传纸条好不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在路上买好的便贴纸和笔,抵在门上写写画画,完了撕下来,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
一门之隔,在楼照林看不到的屋内,连星夜自始至终都靠坐在门上,抱着膝盖,垂着头,听楼照林在距离他一米之外的门外喊他的名字。
小小的房门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将两个小小的少年分隔在两个世界,一头是生机勃勃、春暖花开的春天,一头是寒风萧瑟,只差一步便要迈入冬眠的秋天;一头光明璀璨,白炽灯的光打在楼照林高大的身体上,把他的影子拖长得像一个英雄;一头是寂静昏黑,浓稠的黑暗像冰冷的海水缓缓淹没连星夜的身体,来自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双人的手把他的身体往海底深处拖。
连星夜盯着脚边那张插进来的纸片,半晌,用纤细的手指悄然夹了起来。
【连星夜,我好爱你。今天我在路边捡到了一块特别好看的石头,长得像一只小狗,正好和之前那只小猫石头凑成一对,等什么时候再见到你了,一定要亲手送给你!】
楼照林的字很大,龙飞凤舞的,和他的性格一样不拘一格,小小的纸片写不了几个字,就得再拿一张,于是他不停地、一张张地写,一张张地往门缝里塞。
【连星夜,不知道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是不是又失眠到天亮,但下次你睡不着的时候,或许可以打开窗户,静静看太阳升起,然后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你身上,那种感觉或许会像我在用手抚摸你的脸,希望你能想到我】
【连星夜,我还是好喜欢你。今天吴向晓约我去打篮球,但是我没有心情,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你,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一起玩,我知道你上次说我没有自我,总是追在你屁股后面不跟其他人交流,但我想告诉你(写不完了=n=下张继续≥﹏≤)】
【(接上面!U。U)我现在就是不想跟其他人在一起,就只想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没有失去自我,反而找回了自我,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性子,喜欢谁不喜欢谁都表露在面上,以前是因为我没有追求,没什么想法,所以跟谁都玩在一起,但实际上跟谁一起玩都说不上有多开心,直到我认识了你(又写不完了╥n╥接下面)】
【(接上面!QoQ)认识了你以后我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爱你啊!跟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其他任何时候都比不上,没有什么比你对我来说更重要,全世界我最爱你(当然还有我爸妈,但这两个爱不一样,一个是爱情的爱一个是亲情的爱!不能比较^ω^)】
这道门是连星夜的化身,将怀揣着爱慕之心的少年阻隔在他冰冷的身躯之外,连星夜的眼泪从门缝里流出去,在楼照林的脚底化成一片悲痛的泪海。
楼照林踩在咸湿的泪海上,却不知连星夜的痛苦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踝。
抑郁症在颠覆连星夜的同时,也残忍地搓磨着他身边心爱的人。
连星夜疲惫不堪地闭了闭眼睛,从未觉得楼照林如此幼稚过。
“楼照林。”他沙哑地喊道。
屋外的楼照林一怔,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连星夜一直靠在他身后,因为他只隔着一扇门。
他们距离这般近,近到明明伸手就能将彼此拥入怀中,却又距离那么远,远到他竭尽全力也无法触碰连星夜分毫。
“楼照林,永远不要把自己存在的价值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你是为自己而存在的,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人,你这样说让我压力很大,我背负了太多人的生命,已经很累了,没有精力再多背负一个你,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不应该再说这种会让我愧疚的话,我会觉得我很对不起你,会觉得我的死亡对你们来说是一种伤害,你把我在心里放得越重,对我的伤害也越大。”
楼照林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不已,整个人木木呆呆地听着。他以为连星夜收到他的纸条会心情好一些。
是啊,正常人收到别人的倾情告白难道都不应该欢心雀跃吗?人们不总是幻想自己的另一半可以无条件爱着自己,将自己当成对方的全世界吗?现在他把连星夜奉为自己的全世界了,可为什么连星夜反而不高兴呢?难道真像他妈妈说的那样,是他太幼稚了吗?
“如果你是班主任派来劝我回去上学的,那你趁早回去吧,我是不会回去上学的。”
“什么狗屁班主任?”楼照林激动得差点没控制音量,引得徐启芳回头看来,才郁闷地抿了抿唇,压低嗓音,“我才不是他找来的,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
连星夜语速飞快,像是被人追赶似的,只怕再多跟楼照林说一句就会狠不下心:“那你以后别来了,你写的这些东西我不想看,也懒得看,我会全部扔掉的。”
门内传来明显的脚步,连星夜似乎离开了房门口。
这下楼照林没办法继续塞纸条了,只好落寞地收起了笔。
“连星夜,我明天还会继续来看你的。”
也不知连星夜听没听到,楼照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而在连星夜扑倒在床的瞬间,他便张着嘴巴把脸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他又一次亲手把楼照林推开了。
那天楼照林上次跑到他家里,把他按在床上一边亲他,一边说永远爱他,连星夜说不触动是假的。他至今仍不敢确信自己在楼照林心里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他仍然怀疑永恒的真爱是否会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是否真的有那么大的幸运?
那个少年太执着,不得到他的心,根本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得承认,楼照林真的做到了。连星夜现在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楼照林了。
不……或许不止一点点,是很喜欢很喜欢,光是让他回忆一下楼照林这个名字,他的心脏就会情不自禁地绞痛,像被扔到气泡水里一样又酸又麻。他又不是真的冷血,面对少年那样炽热真挚的情感,不可能不动容。
但他的喜欢很复杂,不像楼照林少年的爱意那么纯粹,而是掺杂了嫉妒、痛恨、自卑、愧疚、羞耻等等负面而酸涩的情绪。他嫉妒着楼照林的好,痛恨着他的天真善良,自卑于他的聪慧和康健,愧疚于他给予的爱,羞耻于他曾见证了自己丑陋的一切。
喜爱是一种脱离了自己掌控的情感,让人没有安全感,时刻渴望着对方的爱,又时刻恐惧着对方不再爱自己。他对楼照林说的话,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永远不要将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让自己的心悬吊在那个人的心上,随着那个人的情绪忽上忽下,双脚踩不到实地,像随时可能失重般惊恐和胆战心惊,像失去了自我一样没了自己的情绪,一门心思就惦记着那个人的好与坏了,回过头来,被别人抛弃了才发现,自己浑身竟一丝_不挂,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全都被人家拿了个遍,竟是连心都不剩了。
连星夜很害怕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的颜面,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只剩下自我了。他还拥有思考的能力,还有着对自由的向往,他不能让楼照林把自己最后拥有的东西也夺走。他真的太害怕了,楼照林的爱让他感到害怕。
他就是因为太过在意家人,他总是会被至亲之人伤害,他渴望着脱离家庭,又摆脱不掉血缘纽带的束缚。现在楼照林这个本该与他是陌生人的人,强势地闯进他的心里,叫嚷着要跟他建立起爱情的纽带,连星夜怎么敢?
他是一个小气鬼,还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气鬼,他被剥夺了太多的东西,剩下的没几个能拿出来送给楼照林的。
他不愿意和楼照林交换彼此的心,楼照林的心那么漂亮,他又怎么拿得出手?
……
徐启芳见楼照林出来,立刻着急地迎上去,搓着衣服角问:“楼同学,你们聊得怎么样啊?星夜他有没有回心转意啊?”
楼照林是真心想救连星夜,好不容易能见连星夜的家长一面,赶紧趁机说:“徐阿姨,您还是赶紧带连星夜去医院看看吧,他的情况真的很不好,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的一些行为有些极端,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这样的,是病魔操控了他,抑郁症是病,病在大脑里,不是什么普通的心理问题,他需要去看医生,需要治疗,不是能一直拖下去的普通感冒,你们是他的家人,更应该支持他去看病,而不是像这样一味地把他关在家里,这样只会越来越糟糕,真的,徐阿姨,求你们带他去看病吧。”
徐启芳之前从唐兰茹嘴里也听过类似的话,现在再一次听到,不免产生了一些纠结。
连班主任都说了,既然他们劝不动,不如去让心理医生劝劝,徐启芳觉得有点道理。反正他们现在好话赖话都说尽了,连星夜也听不进,不如带他去医院看看,死马比活马医,也比在家里一直混着好啊。
不过在她纠结出个结果之前,徐启芳搬来的第二个救兵到了,是连星夜的大伯。
连文忠头上有一个哥哥,比他大十岁,以前当过干部,现在退下了,也低不下干部发号施令的高高在上的头颅。
大伯与爷爷一脉相承,和连文忠更是亲兄弟的臭味相投。
“抑郁症嘛,我当然晓得啊,”大伯是一个刚愎自负的人,什么都听说一点,但又什么都不了解,最喜欢晃着肚子里的半碗墨水,四处炫耀他广博的学识,“现在的人闲饭吃多了,又没事儿干,成天东想西想,可不就把脑子想出毛病来了吗?你看我们以前,过得那么苦,能把肚子填饱就不错了,哪有心思想别的。”
“是啊,现在的孩子就是想太多,身在福中不知福,什么奇奇怪怪的毛病都出来了,不就不开心吗,居然还搞出个名字来。”连星夜的一家子现在知道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个正经称呼了,叫抑郁症。
大伯挺着肚子,跗着掌,跟个弥勒佛一样,笑眯眯地总结道:“说白了,不就富贵病嘛,有钱人才得的,没钱的光想着填饱肚子去了,哪还有心思搞什么抑郁啊。”
外婆没上过学,大伯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解地嘟嚷:“我们家也没那么有钱啊,这孩子怎么还抑郁呢?”
连文忠说:“我看还是打得少了!”
“哎呦,也不能这么说,现在这个时代啊,跟以前不一样了,棍棒教育行不通了,还得照顾孩子的情绪,”大伯一锤定音道,“星夜他不是想去医院看病吗?正好我开车,把他带去省里的医院瞧瞧,总比他一直在家里闲着好啊。”
这么多天以来外婆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红润,心安道:“还是做大哥的体贴啊。”
家里的其他人也纷纷夸赞大伯渊博的见识和顾家的心善,一家子其乐融融,一片祥和。
然而没一个人记得,三天前,他们还对着连星夜的“懒病”又哭又闹,发疯撒泼,几乎比连星夜这个抑郁症患者还要癫狂。
连星夜说自己得了抑郁症,没一个人听,没一个人信,因为他是一个孩子。
唐兰茹说连星夜得了抑郁症,徐启芳勉强听进去了,因为唐兰茹是一个大人。但徐启芳又没放在心上,毕竟唐兰茹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外人,和他们家非亲非故的。
班主任和大伯说连星夜得了抑郁症,连星夜家里终于听进去了,也信了,那可是孩子的老师和大伯啊,一方是传道解惑的师长,一方是家里的亲戚,他们说的话,有分量,要听,要信。
荒唐吗?连星夜夙夜不眠的苦苦哀求,在大人耳朵里,甚至比不上亲戚之间的一次随口的谈笑。
……
大家庭的主心骨来了,连星夜的小家庭好像一下子安了心,连星夜去医院看病的日程就这么定下来了。
就像当初不相信连星夜得了病,对着他又打又骂却从没想过问问他的想法一样,此时勉强相信他生了病,又急吼吼地要把他拖去医院,却仍然没想过问问他愿不愿意。
孩子生没生病,是大人说了算,去不去医院看病,也是大人说了算。
至于孩子的想法?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想法?一个小孩子,没有社会经验,又没有独立自主的能力,能做什么主?不都是听大人的嘛。
大伯亲自找了医院,挂了号,请了假,就等着那天到了,把连星夜一家子带出去。
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然而连星夜却突然一改常态,不愿意去了。
徐启芳说:“星夜啊,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医院看病吗?现在大伯一家的特意请了假,说要把你带去医院,你怎么又不去了呢?你这不是闹着玩儿吗?让别人心里怎么想?你不能白白作贱人家的心意啊!”
外婆说:“乖孙啊,你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就算不愿意去看病,跟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啊,一直闷在家里,没病也会闷出病来啊。”
连星夜嗓音冷得像冰,直白又冷漠地说:“我不喜欢大伯,就算我要去医院,我也会自己去,不需要他带我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大伯一家子也是好心,特意跑来关心你,你怎么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呢?”
“就是啊,大人工作那么忙,还特意请了假说要送你去看病,你别不知好歹啊!”
连星夜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皮抠烂……不行,他不能当着家里人的面发神经:“是我逼他们来关心我的吗?是我求着他们送我去医院的吗?你们难道觉得大伯是真心关心我的吗?他只是喜欢出头露面罢了!他只是想借由把我送去医院这件事来展示自己宽阔的胸襟和对待亲戚大方善良的态度!他就是好面子,喜欢在亲戚面前耀武扬威!我就是一个工具人!我不相信他这种人会把我带去什么很好的地方,所以我绝对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
连星夜的堂姐,大伯唯一的闺女,比连星夜大十岁,如今奔三,却从未谈过恋爱。大伯为了逼堂姐结婚,假装发病住院,把过年都不愿意回家的堂姐骗了回来,结果要把她抓去相亲。堂姐不愿意相亲,扭头就要走,结果大伯爬到医院的窗台上,说只要堂姐敢踏出房门一步,他就直接从楼上跳下去,甚至还说出了“就算结了又离婚也得给他结”这种荒谬至极的话。
这样不把孩子当人的人,连星夜怎么敢信他?他看到大伯的脸就恶心,他替他的堂姐恨着大伯的无情。
徐启芳和外婆就像天塌了一样,用一种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连星夜的眼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孩子思想怎么能这么歹毒?别人好心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用这么恶毒的话骂你大伯呢?他可是你的大伯啊!不为你好,难道还能害了你不成?”
一家人因为连星夜的冷漠伤碎了心,他们想不通啊,小时候的连星夜多么活泼善良,怎么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这么恶毒的人呢?
于是,越来越多的救兵被家里搬来了。
接下来的每天,连星夜的家里都有无数的人进进出出,热热闹闹,恨不得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一张又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擅自打开了连星夜的房门,无论他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地上,无论他是在哭,还是在发呆,无论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只要是有人来了,连星夜就必须一遍又一遍地承受人们的嘘寒问暖,承受人们或真心或敷衍的关怀和爱护。
有连星夜的堂叔,堂姑,有连星夜的叔父,叔母,有连星夜的表叔,表姑……这些往日只能在过年才能看到的亲戚,此时却像闻到臭味儿的苍蝇一样全都蜂拥而至了。
这个平日漠不关心、互不联系的大家庭突然因为连星夜的抑郁症而万众一心了。
恍惚间连星夜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这些人是来参加他的葬礼的,否则怎么会这么热闹。
每一个到家里的人,首先都会坐在客厅里,和连星夜的一家子手牵着手,听他们诉苦。
“星夜几天没上学了啊?”“有一周了吧。”“一个高中生,怎么能不上学呢!学习才是学生的本分啊!”“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跟人交流,不得把自己关自闭了!”“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小时候多乖啊,谁知道长大成这样!”“叛逆期到了吧?你们啊,还是太惯着他了,打两顿就好了!”“孩子都是上辈子欠下的债啊,今生就是来讨债的!”“他生的那个病叫个什么来着?抑郁症?”“还真是稀奇,现在的人,不开心都算个病了。”“劝不动啊,怎么劝都劝不动,好好的家人,搞得跟仇人似的!”
这一波人走了,又换一波人来。
“听说星夜他生病了?”“哪儿的话啊,就是闲的,叫个什么抑郁症。”“我们这些落伍的老人家算是搞不懂现在孩子的心思了,好吃好喝跟供菩萨一样供着,还抑郁了。”“现在的孩子就是太自私,一点都不顾及家里人,心里只有他们自己。”“我们那个年代哪有什么抑郁症啊,我看就是玩手机玩的!”“小孩子又不愁吃穿,哪有什么压力?你们还是太溺爱了,让他吃点苦就不抑郁了。”“现在的孩子一个个娇生惯养,丢到我们那个年代估计活都活不下去!”
这些人嘴里说着是来看望连星夜的,却一直坐在客厅和连星夜的家里人讲八卦,讲的当然都是连星夜的八卦。从他小时候多么乖巧听话,多么聪明懂事,讲到现在多么叛逆冷漠,多么喜欢给大人惹麻烦;从他以前成绩多么优秀出众,讲到他现在有多么不爱学习,多么不听老师的话;从他小时候多么活泼开朗,讨人喜欢,讲到现在长大了成天板着个死人一样的脸,性子阴沉又不喜欢笑,像一家子怎么欠了他似的。
亲戚们一波又一波地来,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连星夜的抑郁症,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为什么不懂事,连星夜的家里人便一遍又一遍地诉苦,诉说着那让人无法理解的病,诉说着连星夜翻天覆地的变化,诉说着孩子的不再开朗与乖巧。
完了,连星夜一家子获得亲戚们的一句“这段时间可真是苦了你们了”。
于是他们便抹着眼泪回一句“就是啊,好好的一个家,被搞得鸡犬不宁的,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啊,孩子不懂大人的心啊”。
连星夜觉得自己应该是动物园里的一只猴,或者是地摊上的一个废旧品,也可能是垃圾场里被拾荒者挑挑拣拣的一个垃圾,反正怎么都不应该是一个人,因为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人会这么没有尊严地被一群人翻来覆去地评价和谈论呢?
外婆甚至掏出了连星夜的草稿本,打开来给亲戚看,一边红着眼睛说:“我们啊,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看看啊,好好的孩子,居然在本子上画这种东西!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写出来的话吗?说什么,好想死啊,不想活了啊,想把所有人都杀了,这也太吓人了啊!该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吧?”
亲戚们纷纷瞪大眼睛,没想到他们家还能拿出这么稀奇的东西,一个个好奇地探出身子想凑近些看。
连星夜的心脏像突然中了一枪一样,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尖叫着冲出房间,一把将自己的草稿本抢了回去,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恶魔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满脸无辜又讶异的外婆,眼里充斥着被背叛的难以置信和痛苦失望。
“外婆,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拿给他们看?这是什么见得了人的东西吗?还有你们说的那些事,那些不都是我的隐私吗?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吗?你为什么见一个人就要拉着那个人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你是没有别的话能说了吗?你有没有在乎一下我的感受?这些话是非说不可吗?我说了多少次如果一定要说我的闲话能不能不要被我听到?你们说的什么我在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我又不是聋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们在讨论我的什么,行不行啊?”
连星夜赤红的眼睛缓缓转向尴尬又无言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的亲戚们,这一张张丑陋的脸他一个都不认识。
“还有你们,能不能给我滚啊?这是我家,不是菜市场,是你们说闲话的地方吗?跑到人家家里,当着人家的面说他坏话,是让你们很兴奋还是怎么?我有没有病关你们屁事啊?你们给我钱吗?帮我治病吗?就跑来说说说,把嘴巴闭上就不能活了是不是?”
客厅鸦雀无声。
连星夜双腿软得几乎站不直,他的心脏痛得好像要烂掉了,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抽离感,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而是Apollo。那个看不见脸的男孩又一次擅自操控了他的身体,替他说了那些过分的话,伤了他家里人的心。
连星夜浑身抖动地扶着墙,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歪歪扭扭地回了房间,瘫了似的倒在床上,捂着胸口哭起来。
眼泪来得又凶又急,几乎一瞬间就让他呼吸过度,四肢飞快麻痹,手脚抽搐,手指一边抖动一边想要抓住喘不过气的胸口,但却因为僵直而无法弯曲,只能像僵尸一样直直地抻在空气里。
连星夜痛苦难忍地在床上扭曲、痉挛,身体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剧烈喘息,眼泪像流不尽一样疯狂往外冒,很快打湿了床单。
屋外,家里人把亲戚们请了出去。
“真是对不住啊,孩子受了点刺激,现在就是这么个脾气,你们别放在心上。”
“没事没事,我们也是来关心孩子的,没别的意思,你们回头好好劝劝他,让他好好休息,别想多了。”
屋外很快安静下来,过了没一会儿,似乎响起了外婆的抽泣声。
连星夜的心脏绞痛得更厉害,伤害家人比伤害他自己还要让他心痛,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外婆说那么过分的话,他现在就是一根刺,见了谁都要把对方扎得鲜血淋漓。他又开始陷入深深的愧疚中了,他后悔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后悔没有好好跟外婆讲道理,而是用他最厌恶的语言肆意发泄了一通。
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啊,尤其是他的家人。
连星夜手臂撑着身子,爬起又跌倒,再爬起又再次跌倒回去,他的身体酸软无力,过度呼吸让他的双腿麻痹,没办法站起来。他想立刻出去跟外婆道歉,跟外婆说对不起。
然而没等连星夜爬出房门,外婆抹着红彤彤的眼睛走了进来,坐到床边,抓起连星夜干举在空中的僵硬抻直的手。
“星夜啊,外婆不是那个意思,没想跟别人说你的闲话,只是因为他们都是亲戚,想着都是家里人,说两句也没什么,外婆也是不知道你的心思才说的,但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说了,是外婆的错啊,外婆做错了,外婆让你伤心了,都是外婆的不对啊,你别哭了,我的心肝宝贝,你哭了,外婆也心疼啊……”
外婆的眼泪像一只催泪_弹,让连星夜的眼泪流得更凶更猛,他本来快要控制住的呼吸又急促喘起来,四肢麻痹得更厉害,被外婆抓在手里的手指抻得几度痉挛,他像一个脑瘫儿一样扭曲着四肢在床上悲痛地翻滚,哭着道歉:“不是的,外婆,你别道歉,是我语言过激了,是我对不起你啊,你别哭了,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伤害你了。”
徐启芳也抹着眼睛走进来,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水,然后红着眼睛,对连星夜说:“以后有话好好说,别让你外婆伤心,这事就这么算了,以后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到我们家里来了,你非要在家待着,那就待着吧,我们也不劝你了。”
连星夜愣住了,大脑忽的一片空白,几乎连呼吸都止住了:“真的吗?我不用去医院了吗?”
徐启芳红肿低垂的眼皮下一双失望又无奈的眼睛,像是放弃了一切希望,也再也不咄咄逼人了:“你不想去就不去了,先这么待着吧,以后再说吧,如你所愿,就这样吧。”
随后,连星夜当真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了几天,没有吵闹的亲戚,没有肆意的评判,只有楼照林雷打不动的一天一张便利贴,塞进门里就走,也不多留,怕被连星夜讨厌。
连星夜是骗楼照林的,他没有把这些便利贴扔掉,而是和之前那块小猫石头一起藏在了枕头的棉絮里。
楼照林说得对,他这辈子没说过什么谎,仅有的那么两个,全都用来骗楼照林了。
在这个家里连星夜没有秘密,他的房门可以被任何人随意开启,他不敢把楼照林送他的东西放在抽屉里,他怕被家里人偷走。
倘若将来有一天,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他害怕的房子,他会将这些宝贝一起带走。
……
最后一个请来的救兵,是连星夜的姑姑。
姑姑算是亲戚里跟连星夜关系最好的,从小就疼连星夜,给他的零花钱比连星夜自己爸妈给的还多,性格开朗热情,说话却温温柔柔,思想也开明,轻易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
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听说连星夜得了抑郁症,没有急着让他去上学的人,也是连星夜从小到大唯一一个能正常交流的大人。
“不想上就不上了,今年就先休息,什么事都等休息够了再说,你过去那么多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也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这或许也是一个放松机会,让自己的眼光落到其他地方,不要只盯着学习这一件事,大脑放松下来,心境也开阔起来,人的情绪最重要,心情好了,什么都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连星夜麻木的眼里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轻轻点了点头,这几乎是这么多天以来他从大人嘴里听到的最舒心的话。
姑姑轻轻拍打连星夜的被子,轻柔的嗓音好像在哄一个小孩子:“你有没有什么梦想?或者有没有什么一直想做,但是做不成的事?”
连星夜近乎恍惚地开口道:“我以前梦想考清华北大……”虽然现在看样子考不成了。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犹豫,望见姑姑鼓励的眼神,还是忍不住说了真心话:“我从小到大还没有出过省,还没见过别的城市,所以我还想出去旅游看看。”
姑姑像了一下子得了准信,连忙温柔地牵起连星夜的手,一点点地诱导他:“那正好,趁着这次休息,我们出去好好玩一玩,好不好?我们也不出去远了,就在省里到处转一转,正好十一月份月季开了,省里的华大盛产月季,有一整个月季园,里面的月季花是全国出了名的好看,每年都有很多人慕名去看,还有很多高中生去感受名校的学习氛围,虽然是不及你梦想的清华北大那么顶尖啦……姑姑知道的,你还是想学习的,想考出好成绩的,想上一个好大学的,不是故意不学习的,只是现在没有能力学好,是不是?”
连星夜瞬间哽咽了,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说他不好好学习的大人,他的心房一下子打开了,像是终于找到了知心人,憋了许久许久的心里话终于克制不住的倾诉出来:“嗯!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学习,我一直都很努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就是学不进去,我没有犯懒,也知道大人的不容易,但越着急就越急不上来,我甚至想过重读,如果再让我重读一遍高中,我肯定能很快爬上,但是我不敢跟他们说,我好不容易才爬到高三,就差临门一脚,怎么可能去重读。”
姑姑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那这样吧,不管你重不重读,我们先出去玩一玩,玩够了再回来继续学,实在不行我去帮你跟你家里说,让你重读,反正今年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放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情绪调整过来,这是最重要的,你要不喜欢大伯跟着,就由我来开车,好不好?我去请假,然后带着你跟你妈妈一起出去玩,去华大看月季,感受一下名校的学习氛围,说不定你的思维一下子就通了,又能好好学习了。”
姑姑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动听,好像他的抑郁症根本不存在,现在只是他心情不好,所以出去旅游放松一下就能马上好了一样。
连星夜真的心动了,这些天他听了太多人说的太多话,好的坏的,劝他的骂他的,家里人的陌生人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他的思维完全崩溃了,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抑郁症,到底有没有必要闹成现在这样?
他甚至后悔,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对家人坦诚,现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只要他继续忍着,痛了就放放血,崩溃了就掐掐脖子,谁都不说,谁也别告诉,让他一个人悄悄发疯,是不是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家里不会闹成一片,妈妈和外婆也不会整天为了他哭泣,他们家也不会被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亲戚看笑话,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平和安逸。除了他的成绩可能差一点,会被爸爸妈妈骂。但这也不是不能忍受的。时间会让他的爸爸妈妈习惯他越来越烂的成绩,让他们渐渐接受自己的儿子真的沦为了一个凡人,他也会像一个天生的平庸者一样在社会里苟活,这一切不都比闹成现在这样要好得多吗?
连星夜被自己的美好假设迷惑了。或许他真的根本就没有病呢?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沦为了一个平庸的人,所以才会发疯发癫。只要他出去放松一下,看看外面的风景,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说不定就能看开了。
姑姑还在他的耳边畅想着外面美好的世界,他所痛苦的一切在姑姑嘴里突然变得那样美丽又惬意,仿佛只要他愿意踏出这一步,他就能变得和这个世界里任何一个平凡又幸福的人一样。
连星夜怀揣着美好的祈愿,恍惚地点了头。
他信了。
他真的信了。
第28章 看病 从今往后,他会好好做一个正常人……
出发的那天天气很好, 连星夜踏出楼房的那一刻,就被刺眼的阳光晃了眼睛。对于步入秋天的十一月份来说,这是很值得珍惜的天气, 但对连星夜来说, 却有点好过头了。
照在脸上的阳光的触感好陌生,脚下踩着的大地好陌生,房子外的空气也好陌生。连星夜忽然有一种飘忽感,感觉自己好像有一个世纪没出过门,早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就像突然把一个在冷寂的地洞里孤独生活了上百年的人拖到现代社会一样,那些由钢铁铸造的庞然大物和街道上轰鸣着横冲直撞的铁片怪物, 都让这个可怜的原始人深感恐惧且无所适从。
姑姑允行了她的承诺,亲自开车等在了连星夜的家门口, 见他们来了, 立马下车, 打开后备箱, 帮徐启芳把行李放了进去。
“星夜,你先坐。”姑姑扭头招呼道。
连星夜便打开后车门, 坐了进去,然而当他抬头的那一刻才发现,副驾驶上原来一直坐着一个人。
他盯着这个人的后脑勺辨认了两秒,认出来了, 居然是大伯。
他当即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望向车前坐进来的姑姑。姑姑坐到驾驶座上,依然还是那副温柔可亲的笑脸, 说:“你大伯他正好有事要去省里办一下,听说我们也要过去,就一起走了, 免得还要开几辆车,一去一回要浪费不少油费呢。”
徐启芳坐到连星夜身旁:“星夜,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啊?见到大伯也不打个招呼?”
连星夜突然感觉左手有点抖,只能用右手抱住左手,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大伯。”
大伯笑着应了一声,从后视镜里望进连星夜呆傻的瞳孔里:“星夜啊,是我突然说要跟你们一起走的,你别怪你姑姑,她是我妹妹,当然只能听我的,你姑姑她一个女人,开那么久的车多累啊,正好我跟着,还能在路上跟她换一换,你也体谅一下,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连星夜也不可能真那么不懂事地非要把大伯赶走,这毕竟不是他的车。
他仍然不敢相信他的姑姑背叛了他,但这么一点小事儿,说背叛也太过了,显得他愈发小肚鸡肠,小家子气。连星夜心里觉得不舒服,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睡去了。
徐启芳顺了顺连星夜的头发,在他耳边悄悄地絮叨:“这回出来,你什么也别多想,就好好放松,知道吗?”
连星夜不想说话。
一路上,车里都静悄悄的,气氛压抑得近乎诡异,连星夜清楚,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没一会儿,这群人估计以为他睡着了,又开始当着他的面说闲话了。
徐启芳唉声叹气道:“真希望他这回回来后能收收心,别再折磨我们了。”
姑姑说:“这孩子也是挺可怜的,以前成绩那么好,突然下降,肯定也不甘心啊,心里堵久了也会闹出病来的。”
连星夜忽的睁开眼睛,沉默地从包里掏出了耳机,戴在了耳朵上,随便点了一首歌,再次闭上眼睛。
徐启芳和姑姑的表情都有些尴尬。徐启芳摸了摸连星夜冰凉的脸,从椅子缝里掏出来了一个小毯子,轻轻盖在了连星夜的身上,随后剩下的路上都没再说话了。但这些连星夜也无从得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连星夜被徐启芳从浑浑噩噩的梦境里喊醒了,说他们到了。
连星夜刚才梦到自己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漆漆的楼梯上一直爬一直爬,胸口像灌了铅一样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差点累死在爬不完的楼梯上。他又在大白天梦魇了。
现在醒来,连星夜的双腿就跟真的爬了楼梯一样酸软飘忽,脑子也不清醒。他被徐启芳牵着手走,直到听到周围轰轰闹闹的人声,他才陡然惊觉,自己居然被带进了医院大厅!
连星夜甩开徐启芳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她,突然就不走了:“不是说要去华大看月季吗?我们为什么会来医院?”
徐启芳哎呀一声,扫了一眼四周,脸上有点过不去,但还是好声哄着:“你别那么敏感,之前不是说你的腿有点肿吗?来都来了,就顺便来看看,看了就走,我们也不多留,听话。”
要是放在往常,徐启芳肯定就要说“你这么大人了,别在这儿耍小脾气,丢不丢人啊”这种话了,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改了性子,这让敏感的连星夜本能地警觉,觉得他们别有用心。
但姑姑也牵着他的手,好声好气地劝,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甚至周围已经有大人朝连星夜投来了嫌弃的视线。
连星夜脸上挂不住,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怀疑姑姑,抿着唇问:“真的就只是看腿吗?”
姑姑满眼真诚:“真的啊,不信的话,你跟我们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连星夜半信半疑地上了楼,挂了号。
真的只是单纯地看腿。医生让他把裤腿撸到了膝盖上,抱着他的腿又摸又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开了一些单子,让他去检查。
大伯说:“医生啊,我们大老远从别的城市过来的,您看看方不方便开个住院,孩子这两天检查也方便。”
“行吧,我们现在的床位也不吃紧,他这种情况,留下来再观察一下不是不行。”
连星夜不明白只是腿上有点浮肿,为什么还要住院,他甚至责怪起医生来,觉得医生的评判轻率又荒谬,十分离谱。但他被一群大人扛着,跑东跑西地做着检查,又是抽血看肾,又是拍片子,一整天下来精疲力尽,只好在医院睡下了。
医生嘴里所谓的床位不吃紧,就是在已经挤满了人的屋子里,又加了一张折叠床,甚至连块隔开床位的遮挡布都没给他留下,让他十分没有安全感。
连星夜像一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医院硬邦邦的床单上,被子也硬得像纸壳,跟他还真是天生一对。
医院的床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人们说这是消毒水的气味,但连星夜却觉得,这更像是生命的气味。
一床惨白的被子,不知盖过多少被病痛折磨过的人们的身体,它吸收了无数凄惨痛苦的哀嚎,见证了无数渺小的生命来了又走,如今这床被子又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成了被见证苦难的人之一。
大人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和其他大人迅速打成一片。
三个大人以连星夜的腿为谈资,和病房里的其他家属交换了自家病人的隐私,谈笑间便其乐融融了,留下一群病患麻木地垂下眼。
一个人一旦生病了,不只失去了自理能力,仿佛连尊严也一道失去了,也难怪很多老人宁愿死在家也不愿住院。
晚上,吃了饭,徐启芳在连星夜的床位旁边又加了一个床位,成了陪床。姑姑和大伯则去找附近酒店住了。
连星夜觉得自己不需要陪,让徐启芳也出去住酒店,但徐启芳说什么也不愿意,说他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在医院里多孤单啊。
连星夜觉得有点好笑,他在妈妈的心里好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觉得他不听话的时候就说你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觉得他做不了主的时候又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隔壁床的点滴声应和着耳朵里的鸣叫声响了一整晚,连星夜一夜无眠。
第二天白天,连星夜在梦魇的沉沦中被一片喧闹吵醒,他的主治医生领着一大群实习学生从屋外热热闹闹地闯进来,像蝗虫过境一样依次走过每个病床,把病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让实习生们来回折腾一顿后,便去往下一个病床,留下被打扰的病人满脸难堪地闭上眼睛,逃无可逃。
这一大群人很快来到了连星夜的床位。
主治医生说:“把裤子脱了,腿露出来。”
于是,连星夜当着一大群男男女女的医学生的面,脱了裤子,只穿着内裤,露出两条腿。
有女生发出了惊叹。
连星夜身体开始发抖,双手用力攥紧了腿下的床单,掐得手指骨的关节都白了。
徐启芳怜惜地摸了摸连星夜的手:“是不是有点冷啊?医生,麻烦快点吧。”
医生扫了他一眼,一语道出真谛:“男孩子还这么害羞,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
实习生们偷笑起来。
连星夜脸上惨白一片,他死死埋着头,无声地瞪大眼睛,身体僵硬得像木棍,感觉医生冰凉的大手像某种滑腻的冷血动物一样在他腿上摸来摸去,让他恶心。
医生掰着他的腿,一会儿折起来,一会儿抻直开,一会儿往左边侧过去,一会儿又往右边侧过去,就像在摆弄一块案板上白腻腻的肉,一边在连星夜肿胀的腿上按下一个个凹洞,一边对着他的腿指指点,身后那群一大早就被拖起起上班的实习生就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在本子百无聊赖地上写写画画。
完事后,医生指着连星夜大腿上斑斑驳驳的伤痕,竟是大咧咧地直接问:“你腿上的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徐启芳脸色变了变,拉过被子盖住了,估计也觉得没脸见人,眼神躲闪道:“哎呀,小孩子学习压力大,没事儿挠的。”
医生满眼不信:“光挠都挠成这样啊?有空带他去心理科看看吧。”
连星夜心脏骤然一缩,感觉自己像是被当着整个病房人的面打了十几巴掌似的,脸上突然传来火烧火燎的痛。
徐启芳一边弯腰谢着医生,一边将这一大群活阎王送走了,回来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背朝连星夜,站在他跟前,帮他挡着,好让他把裤子悄悄穿上。
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连星夜腿上的伤,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来普普通通看个腿,其他什么病也没有似的。
中午,姑姑和大伯带着中饭回来了。连星夜吃完,又做了一点零碎的检查。
期间,姑姑消失了一会儿,徐启芳只说她去上厕所了,等姑姑再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什么科室的叫号单,凑到徐启芳耳边说:“还有两个就到了,现在上去正好。”
于是,徐启芳牵着连星夜的手,站在连星夜的左边,姑姑扶着连星夜的肩膀,站在连星夜的右边,大伯则用自己肥胖高大的身体挡在连星夜的身后,一家子人像押送犯人一样将连星夜团团包围,押送到了楼上,广播里正好叫到了连星夜的名字,连星夜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这是看什么的科室,便被一家子连拖带拽地拉了进去。
这一群人表现得那么自然,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行云流水,直到连星夜被大伯按着肩膀坐在了诊室的凳子上,听到面前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医生用冷冰冰的口吻问道:“说说看吧,你是什么情况?”
连星夜才终于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哪里。
他一下子呆愣在那里,像是被人往脑袋上猛敲了一棍子似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随即,他用一种充满了被背叛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缓慢地挪向了姑姑,嘴唇翕动,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了一样,骤然说不出一个汉字,发不出一点声音。
困惑,愤怒,悲痛,失望……种种情绪在他的胃里撕扯,他想站起来咆哮、嘶吼,想把眼前的一切掀翻、撕烂,想冲到姑姑的面前掐住她的脖子狠狠质问她——
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要随意给他承诺又若无其事地毁掉?如果真的想带他来看病,为什么不能好好跟他商量?一定要用这种诱拐的方式把他骗过来吗?难道他是那种不听人劝不讲道理的野蛮人吗?
姑姑依然是那副温温柔柔的嘴脸,抚摸着连星夜的手那般柔软,真心疼爱着他,却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
“星夜啊,我就想着,来都来了,就顺便来看看,你不是一直都想解决一下心理问题吗?正好这趟过来了,把该解决的一切都解决了,也不枉大老远跑这么一趟,你说是不是?”
这一刻,连星夜突然醒悟了,原来姑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人,和其他的大人没有什么两样,就算伪装得再漂亮,也不可能真的与一个孩子的内心感同身受。
可是大人在变成大人之前,也是孩子啊?为什么没有大人能理解孩子的心呢?是只要长大了就会变吗?那他可以一辈子都不要长大吗?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说话啊。”医生脸上有些不耐。
家里人也一左一右地劝:
“星夜,快说话啊,你在家里不是一直叫嚷着难受,想来看病吗?现在你心心念念的医生就坐在你的面前,你倒是说啊!”
“星夜啊,心里有什么话说出来就舒服了,我们把你送来看医生,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吗?你不把问题说出来,医生又怎么帮你呢?”
“你都这么大人了,懂一点事啊,别还要跟个小孩子一样要人哄着啊。你看看,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在这里陪着你看病,几个大人成天围着你转,好生伺候你,连假都请了,你就这么白费我们的好心吗?”
医生把本子一推,笔往桌上一搁,抱着胸,皱着眉头看连星夜:“你到底能不能开口说话?哑巴了吗?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看病,你打算就在这里跟我一直耗着,浪费别人的时间吗?”
家里人的语气也更重了一些:
“听到没有?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别浪费别人的时间啊,医生还要跟别人看病呢,光跟你一个人耗着,你让别人怎么办啊?”
“你不要这么自私啊,想想别人啊,到底能不能开口说话啊?平时在家你话不是很多吗?到医院又跟我们犟起来了,又当哑巴了是不是?”
一只只大人的手推搡着连星夜,一只手推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敲敲他的脑袋,一只手又抓住他的手臂,他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一样被大人们的手颠来倒去,在他们的掌心里摇摇晃晃。
连星夜瞪大的眼里空洞无光,脸色白得像窗户纸,嘴唇怔怔张着,颤抖般微微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耳朵里突然有一万个人在说话,有一万个人在逼迫着他,他们用道德感绑架他,用莫须有的罪名谴责他,用他对陌生人的愧疚心压迫他。
他的四肢突然悬上了千斤重的铅块,把他的身体沉沉往下坠,坠入漫无边际的黑,他掉进了冰冷黏腻的泥潭里,黑色的水很快蔓延到了他的胸口,让他即使张大嘴巴也喘不上气。
医生盯着连星夜惨白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对身后的大人们说:“家长们出去一下,有的话孩子当着大人的面不方便说,留一个最亲近的在这里陪着就行。”
“我是孩子的妈妈,我陪着。”徐启芳立刻抓着连星夜的手说道。
大伯和姑姑出去了,门没关,他们依然站在门口,像门神一样看着门里的连星夜。
医生审视的目光再度转向连星夜,语气越发不耐:“给你五分钟时间,再不说话,你就跟你家里人一起出去吧。”
连星夜身体一颤,眼泪害怕地流出来,抽泣着说:“对不起,我说……我说……”
他被这个可怕的陌生人冷漠的语气吓到了,也被自己耽误别人时间的愧疚感击败了,他多么怕自己妨碍到别人,多么怕自己麻烦别人,此时此刻,他只要在这个凳子上多坐一秒,他就必须在这个地狱般压抑寒冷的屋子里多待一秒。
他错了,他其实没病,他不该让家里带他来医院的,都是他在说谎,都是他在骗人。
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听话,只要能让他早点逃离,只要能让他快点回家……
他好想回家,他不想待在医院里了,只要能让他早点回家,他以后会当一个乖乖听父母话的好孩子,会老老实实做一个不生病的正常人。
求你们了,让他回家吧,他只想回家……
医生问了什么,连星夜也听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好像一直在哭,他妈妈一直在帮他擦眼泪,因为极度恐惧和紧张,他的声音在抖,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自己出现了幻听幻觉,一会儿又说可能只是错觉,一会儿在凳子上坐立难安地扭着屁股,一会儿又像木僵了似的一动不动。妈妈好像还把他的袖子撸了起来,红着眼睛给医生看,说他在本子上画的那些恐怖的画,写的那些要死要活的话。
医生淡漠地扫了一眼,随后摆了摆手,让徐启芳不用给她看这些,自己则目不斜视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五分钟便解决了一切。
徐启芳不放心地问:“医生啊,我家孩子还好吗?他该不是心理变态吧?”
“现在的青少年思想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你看看外面那些看病的,十有八九全都是像你们这种十六七岁的小孩子,高中生最多了,你们做大人的,好好关心注意一下就行,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给他开一些药,回去先吃着,平时多做有氧运动,多吃蔬菜水果,保证睡眠质量,孩子的自我修复能力很强的,好好吃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你就安心吧。”
医生把单子递给徐启芳,嗔怪地看了连星夜一眼,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子:“你看你不是会说话吗?早这么听话了,也没人说你不是?我还能提前五分钟帮你解决。”
连星夜的眼泪被徐启芳擦干净了,木然地点了点头,说:“谢谢医生。”
医生露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笑容,甚至还拍了拍连星夜的肩膀:“就知道你肯定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回去后好好吃药,不要再做让家里人伤心和担心的事情,知道吗?”
连星夜木讷地盯着医生虚情假意的笑,眼里的光缓缓消散了,心中那一抹埋藏在深处的微弱希望终于“咔嚓”破碎了。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他再也不会麻烦任何人了,再也不会嚷嚷着自己有病了。
他没病,他正常得很,没听到连医生都说他没什么大问题吗?
他就是想太多,心思重,吃了安眠药,睡两觉就好了,哪里用得着要死要活,他就是压力太大了,发泄不出来,才会做这些傻事,跑跑步就好了,只要他不犯懒,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他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放下,学会接纳一切,学会善良,学会开朗,学会跟人好好交流,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
从今往后,他会好好做一个正常人的。
第29章 正常 楼照林在连星夜的唇上偷了一个吻……
一进一出短短十分钟, 连星夜却像丢了魂儿似的,整个人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见他们出来,姑姑和大伯紧张地把两人围起来, 问东问西。徐启芳脸上挂着轻松的笑, 好像终于了却了心中的一桩大事,把医生的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哎呀,能有什么事儿?我们想多了!回去该吃吃该睡睡,自己就想通了!现在的高中生都这样,矫情!一来医院就好了。小孩子嘛,还是怕医生的, 让医生吓唬吓唬就啥病也没有了!”
大伯马上说:“我早就说了嘛,他就是自己钻牛角尖, 想开了就好了。”
徐启芳激动得嘴都合不上:“是说啊, 在家里闹得要死要活, 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来检查,早点听听医生的劝。”
姑姑也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爸妈他们都担心死了,这下过年回去也轻松些了。”
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或许吧,毕竟医生都发话了,说连星夜很正常, 说他和学校的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没有什么不同, 说他好得很啊。
连星夜好像给自己洗脑了似的,一遍遍地在心里复述医生的话, 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我很好,我没事,我很正常, 我很健康,只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只要吃了药就能好好睡觉了,只要吃了药,他又能好好上学了。
于是,连星夜就像一个饿了几百年的人第一次闻到肉香味一样,满脑子都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
连星夜几乎是推着徐启芳,迫不及待地跑去楼下拿到药,马上就用医院的饮用水吃掉了,仿佛他现在吃了,下一秒就能睡着似的。
家里人看到他这么积极,深感欣慰,又带着他去办理了退院手续。
最后,连星夜腿部的水肿只得到了一个久坐后血液不循环、经脉不通畅、以及营养不均衡的结论,医生给他开了一些中药,让他回去多吃补肝肾的蔬菜水果,多吃坚果。
出院后,徐启芳立刻去买了一个罐子,当天晚上就在酒店给连星夜熬了中药。
这是连星夜第一次喝中药,非常难喝,嘴里又甘又苦,又甜又咸,还带着一股子像是下水道烂了的臭鱼的腥味,光是闻着就令人作呕。
他一点都不想喝这种东西,而且他觉得自己的腿根本没有什么事,根本不需要喝。
他至今无法理解医生这样大费周章的用意,就好像只要去了医院,不管有没有什么事,都必须给你做点检查开点药,否则就让你白来了一趟似的。
徐启芳也是这么说的,买都买了,不喝岂不是浪费,便哄着连星夜喝了。她买罐子的时候还特意买了蜜饯,等连星夜喝完,就在他的嘴里塞了好几颗,压压苦味。
睡前,徐启芳又给连星夜按了脚,看着他吃了西药,然后拿了几瓶新买的维生素出来,开了盖后倒进干净的纸杯里,用小塑料袋封好,再把那些西药依次倒进维生素瓶子里,用笔在角落里悄悄写上不引人注意的标记,一天几片,早晚几次,多久开始减量……然后拿着瓶子一一给连星夜辨认清楚。
连星夜沉默地记下了,他没有问“为什么不直接用原瓶装”,还能为什么?在学校里大咧咧地食用精神类药物多丢脸啊,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误以为他是精神病怎么办?学校要是不允许他再上学了怎么办?
今天是连星夜第一次吃药,他怀揣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闭上眼睛,但其实并没有期望一下子就能见效。他以为自己又会彻夜难眠,实际上却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他晕乎乎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天堂。
他究竟有多久没有一口气睡这么久了?究竟有多久没有在半夜反复苏醒哭泣发疯了?
他再也不用为睁开眼睛仍是漫无边际的黑而心惊胆战,再也不用忍受失眠的痛苦,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醒来便是晴朗的白天。
连星夜躺在床上突然喜极而泣了,他的嘴角似哭似笑,想要翘起,又因许久不曾笑过而难看地僵硬在脸皮上,只能像震颤的蝶翼一样微微颤抖着。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正常人了!
徐启芳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好声好气地问他怎么了。
连星夜抓着徐启芳的手臂,激动得近乎手舞足蹈:“妈妈,我睡着了,我真的睡着了,我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以前我一直失眠,一直睡不着,那我昨天居然睡着了!吃药真的有用,我早就应该吃药的,我早就应该来看医生的!”
徐启芳也高兴道:“早说你没什么事了吧?你看,一吃就见效,说明问题不大,吃完药后睡得是不是特别安稳?睡得好了,精神也好,等回到家,妈妈再让外婆给你做好吃的补补身体。”
“嗯……”连星夜哭着点了点头,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充满希望过。
他好像突然进入了到了另一个状态,过往的痛苦回忆都像是被罩进了一个半透明的磨砂罩子里一样模糊不清,他的意识脱离了身体,像浮游生物一样游离在空气里,以上帝视角冷漠地观看着罩子里如胶片一样播放的他过往的一切。
他如梦似幻,甚至觉得茫然,忽然就不理解他过去那些极端的行为了,突然想不起来他到底为什么痛了,他连自己是怎么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的都好像忘却了。
哦,对了,他是来看病的。
但他其实根本没病啊?还看什么病?果然他之前太小题大做了,居然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儿闹了家里那么久,他只是睡眠质量不好而已,开点安眠药就行了。只要能让他好好睡过去,他一定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平凡人的。
……
为了庆祝连星夜的好转,一家子决定在这个城市多待半天,到处转一转。当初本来也说好了要带连星夜散心的。这下,被众人抛在脑后的华大又被重新放在了大家的目光下。
姑姑把车子停在了酒店里,又特意叫了一个当地的司机,带他们去华大看月季。
华大是国内的名校,整个学校特别大,中间有马路,学生上课还得坐校内公交,不是当地人还真容易迷路。
一家子在车上和司机有说有笑,仿佛当真是来旅游的。
司机问:“你们真是赶上巧了,这两天学校在办月季展,正是月季开得最好的时候,你们是从哪个地方来的啊?”
徐启芳温声道:“普华市来的,就在隔壁,也不远,孩子的姑姑和大伯开车送来的。”
司机感慨:“真好啊,这么大一家子陪着,你们的家庭氛围肯定很好吧?还特意趁着周末带孩子来参观名校,也是准备高考了吧?”
大伯满面红光道:“是啊,也是说趁高考前带孩子来不同的学校看看,多点选择,也不一定上这个学校呢。”
司机当即就羡慕道:“哎哟,你们家孩子的成绩肯定数一数二吧。”
大伯连开口就来:“还行吧,在学校能排个一二名。”
司机立刻十分上道地开始拍马屁。
连星夜听着大伯对着一个陌生人天花乱坠的吹嘘,突然觉得车里闷得有些喘不过气,尴尬得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
什么特意趁周末来参观名校?他明明是辍学来看病的!什么看看不同的学校多点选择?说得好像他现在能考得上去似的,大伯还真有脸说得出口!他的成绩早就回不去了,他已经沦为一个平凡人了,为什么他的家里人还要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呢?
连星夜脑袋开始隐隐作痛,却不同于以往的钝痛,而是一种如刀子在割神经般撕裂的痛。
他皱着眉,用力按压着太阳穴,忍着胃里的呕吐感说:“妈妈,能不能停一下车,我想下去转转,我感觉有点想吐。”
徐启芳关心道:“怎么突然晕车了?那我们就在这里停一下吧。”
连星夜一只手急迫地握在了门把手上,掌心下被捂住的脸庞已经变得苍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吐出来:“不用了,我想自己一个人下去转转,你们别跟着我了。”
徐启芳看他实在不舒服,只好说:“那我让司机带我们再往前面走走,你一会儿到前面来找我们。”
连星夜答应下来,司机一停车,他就忙不迭冲下车门,蹲在路边,捂着肚子不停干呕,直到车子的声音在他身后远去,他才白着脸,缓缓直起身体,眼里浮现迷茫的神色。
他真的已经正常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吗?可他的身体为什么还是这么痛苦呢?
不,一切的痛都只是由于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就像现在这样,他痛恨大伯利用他满足自己虚伪的虚荣心,也对那些不再属于他的辉煌过去而感到自卑和难堪,所以才会恶心头晕。
连星夜给自己的“不正常”找了一个完美的解释,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正常”。
他甚至僵硬地掀起脸皮,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脸,昨天睡得那么好,他应该感到感恩才对,他应该笑一笑才对。是啊,笑一笑,正常人都是会笑的,他是一个正常人,他也应该学会笑。
连星夜,你看啊,今天的太阳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是温暖的,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小鸟很可爱,月季也很漂亮,世界这么美好,你为什么感觉不到呢?为什么不笑一下呢?
眼前的湖水清澈得像一块玻璃,仿佛踩上去都不会掉下去似的,连星夜盯着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光,恍惚间好像跟做梦似的,心情从未如此飘飘然过,内心莫名激动和澎湃,脚底下好像快要飞起来。
远处好像飘来了熟悉而飘渺的呼唤声,连星夜听不清,他满脑子都是那微微荡漾的亮晶晶的涟漪,好像被无形的漩涡吸住了似的,甚至无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好像真的打算直接这么踩上那块玻璃一样……
“连星夜!”
突然,一股大力撞上了他的后背,将他激动地扑倒在了草地上。
地上的草木香和身后少年身体散发的热烘烘的暖香一起扑到他的鼻腔里,腰上是一对像铁钳一样紧紧箍着他的结实的手臂。
平静的湖面突然被打碎了,整个世界都像破开的浪花一样生机勃勃地荡漾起来了。
“连星夜,没想到我真的找到你了!我运气也太好了吧!”楼照林激动不已地抱着连星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让两个人的身上头发上都沾满了草,一边开朗地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有些太激动了!我把你扶起来吧!”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少年,却见连星夜微微张着嘴唇,直愣愣地望着他,目光一瞬不瞬,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傻掉了。
“怎么了嘛,是不是没想到会突然在这里见到我啊?”楼照林忍不住捏了捏连星夜灰扑扑的脸蛋,又用自己同样脏兮兮的爪子在连星夜头上呼了呼,给他掸下了杂草和树枝,视线飘来飘去,脸上莫名其妙挂起红晕,“不是,连星夜,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有多可爱吗?傻乎乎的,你……你如果要一直这样看着我,我会想亲你的!”
连星夜鼻腔忽然隐隐发酸,嘴唇翕动,嗓音也哑了:“楼照林?你怎么会跑到华大来……”
“因为我有魔法啊,”楼照林笑嘻嘻地抱着连星夜插科打诨,“无论你跑去哪里我都知道,然后永远追着你,像改正带一样黏着你!不过我跟改正带不一样,你抠都抠不掉!”
连星夜忽然猛地扑进楼照林的怀里,滚烫的眼泪流进他的肩窝里,一边抽泣,一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楼照林,楼照林……”
他好像有一个世纪都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了,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干涩和生疏,却让他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就心酸得落泪。上一次看到这张温柔又动人的脸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楼照林突然闯进他家,说爱他的那天。但在那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出过门,也再也没有看过楼照林的面庞了,即使他与自己仅一门之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一个星期吗?还是两个星期?好像也没有这么久,但却又像已经过了一辈子似的,那期间经历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又像梦一样飘渺虚无。这些天医院冰冷坚硬的床铺,医生冷漠直白的视线,夜晚永不停歇的令人惊恐发疯的点滴声,那些反反复复的愤怒、悲痛、寂寞、恐惧,在楼照林温暖的怀抱和笑容里全都不堪一击了。
他太胆小了,也太害怕了,来医院的这两天对他来说就像地狱一样,无时无刻不处于一种极度的没有安全感的状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进楼照林的怀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个目前为止唯一能给予他安全感的人身上获取温暖,他终究无法靠自己坚强。
什么自我什么骄傲他都不想理会了,他只想急不可待地逃离这个恐怖的城市,只想让楼照林带他离开。
直到此时此刻连星夜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如此想念着少年的一切,即使那些幸福和温暖对他来说就像掺着砒霜的糖糕,他也吃得甘之如饴。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懦夫。
楼照林感受着不断在怀里蹭动的温软纤瘦的少年人的身体,脑子里嗡嗡响,满脑子都是——天呐,连星夜这是在撒娇吗?
他又甜蜜又心疼,满脸通红地拍拍连星夜的后背,声音轻得跟羽毛似的:“怎么了宝贝?是谁这么坏啊,害你哭,我帮你打死他!”
连星夜哽咽道:“是你。”
楼照林傻眼了:“啊?”
“因为我好想你……”连星夜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似的没有安全感地缩在楼照林怀里,低低啜泣的声音听得楼照林心都碎了,嘴里直白的爱语更是让楼照林从头到脚红了个透,“楼照林,我好想你……”
“你……你说真的?”楼照林手足无措地挥了挥空气,把连星夜搀扶起来,“我们别躺在地上了,先起来再说,好不好?”
楼照林抱着连星夜坐在树下,盯着天空呆了两秒,啊一声,回过神,又害羞又欣喜,又激动又担忧,脸上表情不免有些古怪。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卫生纸,捧起连星夜湿漉漉的脸,一边轻轻给他擦眼睛,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连星夜,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这么诚实了?”他没好意思把黏人说出口。
连星夜乖乖抬着头,下巴像小动物一样搁在楼照林的掌心,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去看病了,医生给我开了药,昨天我吃了药之后,有史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真的特别开心。”
“那太好了,你以后乖乖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一定会好起来的!”楼照林把用完的卫生纸藏进口袋,试探地在连星夜脸上亲了一下。
连星夜脸上泛起红,睫毛微微颤了颤,却没有推开他。
楼照林顿时激动不已,抱着连星夜就想继续亲下去,连星夜却还有话没问完,红着脸,捂着他的嘴巴说:“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跑过来的?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是啊,我让我妈给我请个假,然后找她要了一个司机,把我送来的,”楼照林郁闷地抱着连星夜蹭了蹭,撒娇似的,“连星夜,你去看病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那天我跑到你家去找你,还是你外婆告诉我,你跑到省里来了。”
连星夜拨弄着楼照林环在胸前的手,把自己的手掌覆上去,居然比自己大了一圈,少年连手都如此让他心动:“那你是怎么找到华大来的?”
楼照林顺势与连星夜十指相扣,举到嘴前亲了亲,瞥见连星夜爬上红的耳尖,这才心满意足地解释:“我去医院周边的酒店,一个个问他们的前台,有没有见过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住的酒店,又听说你们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就找了一个当地的司机,给了他钱,让他帮我在群里打听一下你的消息,于是找到了帮你们开车的那个司机,又给了他钱,问到了你们来了华大。听司机说在路边把你放下了,我就沿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连星夜听明白了,总结一下就是钞能力。他顿了顿,突然问:“你有我的照片?”
“啊。”楼照林脸上一僵,缓缓心虚地挪开眼珠。
连星夜摊开一只手:“我要看。”
楼照林跟个受训的小狗似的,噘着嘴巴不情不愿地交出手机。
连星夜却又把手机还了回去:“你打开。”
楼照林只交出一只手,却不动。连星夜只好亲自抓起楼照林的右手大拇指,自给自足地按在了手机上,打开了相册。
连星夜根本不需要翻找,因为这个人居然专门建了一个叫《老婆》的相册,里面放的全是他的照片,有他跑操的,有他走在路上的,有他上体育课时坐在树下背单词的,有他中午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有他望着窗外发呆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居然有上千张,追溯到第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竟然是高一开学的第一天。
当时学校还没发校服,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刘海比现在长一点,脸也更嫩一些,后座的同学在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过去的那一瞬间,就被楼照林拍下来了。
那时他的精神状况还没有那么糟糕,甚至还会笑,那微微弯起的笑眼看起来无比陌生,简直就像一个和他长得相似的陌生人。
他自己都没有自己的照片,早就忘了自己以前长什么样子。
原来两年前的他长这个样子吗?——这是连星夜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而他的第二个念头就是——原来楼照林真的喜欢了他三年啊……
“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删啊,这些可是我珍藏了三年的宝贝!”楼照林见他越看越沉默,心里也越来越惶恐。
连星夜其实没打算删,但他仍蹙起眉,一副为难的表现:“可你拍得太丑了。”
“虽然我喜欢你,但是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说我喜欢的人丑!”
“……”
连星夜站起来,摸了摸楼照林的头,把手机丢了回去,扭头便走道:“以后有机会,一起去拍大头贴吧。”
这是他以前绝对说不出的话,他连一张自拍都没有,又怎会愿意将自己的照片留给别人。
但现在,他觉得,或许可以给自己和楼照林一次机会。即使是在那些混沌难堪的过往,他也是渴望爱的,如今他将回归平凡,也应该拥有正常人爱的能力。
他想试着去爱一个人,试着去爱楼照林。
楼照林愣了愣,忽然像一只大型犬一样从连星夜的身后猛地扑上去,抱起连星夜的腰,脱缰似的往前一口气跑了十几米。
“连星夜,我好爱你!”
“……知道啦,你放我下来!”
……
连星夜给徐启芳发了消息,说在华大遇到楼照林了,要跟他一起去吃饭,不用等他了。
两人一起看了月季,然后在学校的食堂吃了晚饭,之后手牵着手在操场散步,夕阳落山的那一瞬间,楼照林在连星夜的唇上偷了一个吻。
那吻带着月季香,连星夜看到黄昏下少年红扑扑的脸,觉得自己好像被天使亲吻了。
楼照林可能真的有魔法,又不知从哪来弄来一张校园卡,带着连星夜溜进了华大的图书馆。
他们各自借了书,找空位坐下,手边放着楼照林从自助机里买的两杯咖啡。
楼照林即使在大学图书馆,也要跟连星夜坐同桌,和他腿碰腿,胳膊挤着胳膊。
连星夜拿了一本旅游杂志,一边看,一边还在手机备忘录上记着笔记。
楼照林凑到他耳边,喷薄的热情夹着隐隐的兴奋,充满少年美好的期愿:“连星夜,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城市啊?毕业之后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毕业旅行?”
连星夜揉了揉麻痒的耳朵,小声回道:“我去哪里都可以。”因为他哪里都没有去过,去哪里都一样。只要能离开他出生的那个城市,离得远远的,最好谁都找不到,即使是天涯海角,他也愿意去。
楼照林想了想,又心潮澎湃地问:“那你有想去做的事,或者有没有喜欢的运动啊?”
连星夜没怎么思考:“爬山,滑雪,跳伞,蹦极之类的吧。”
楼照林忽然想到连星夜逼他掐自己脖子那次说的话:“啊,你果然喜欢刺激的……”
这可怎么办,以后他们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也要那么刺激吗?可他想温柔对待连星夜啊。
连星夜眼睁睁看着楼照林的脸越来越红,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楼照林拍了拍脸,让自己醒醒,心神荡漾地为连星夜勾画着他们未来的快乐旅行:“那我带去你神农架滑雪好不好?我滑雪可厉害了,到时候把你公主抱着从坡上滑下去。”
连星夜幻想了一下楼照林高大的身体包裹在滑雪服里的帅气模样,不免有些期待,语气轻快地说:“好啊,到时候你教我。”
少年随口而言的梦想那么平凡朴素,怎知他上辈子的生命永远终止在了18岁,一个都没有实现。
……
楼照林选书时看封面好看,随便借了,现在打开后才发现全是文言文,还是繁体。
他一个理科生,看得头昏脑胀,没一会儿就阵亡了,干脆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盯着连星夜的脸发呆,一边看还一边笑,笑得特别傻。
连星夜被他看得没心思看书,想了想,悄悄放下一只手,在桌子底下勾了勾楼照林的手指。
楼照林愣了愣,然后惊呆了,脸蛋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刚才接吻时都没像这么害羞,但却将连星夜的手指牢牢勾紧了。
交缠在一起的轻轻摇晃的两根手指,青涩又甜蜜,如同少年永恒的誓言。
这一切都美好得像梦一样,连星夜无法自拔地幻想,如果他们真的考上了同一个大学,这便是他们每天的日常吧。
然而连星夜想到自己的成绩,心脏又悄然攥紧了一点。楼照林一定会考得很好很好,去一个他绝对考不上的学校,余生也会到达一个他一生都追不上的高度。
正想着,面前突然走来了一个女生,那女生的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拿出了手机:“同学,请问你是哪个专业的?方便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
楼照林:“……”
连星夜:“……”
楼照林挠了挠头:“对不起啊,姐姐,我是高中生。”
姐姐傻眼了,然后惊呆了,现在的高中生吃得真好!
女生的脸更红了,眼睛也更亮了:“高中生好啊,高中生也没关系,姐姐等你长大!弟弟你有心仪的学校吗?是今年高考吧?要不要考虑来我们学校啊?我们学校食堂的饭可好吃了!”
“还是对不起啊,”楼照林露牙一笑,脸颊带着薄红,往连星夜的方向大咧咧一指,“我正在追他呢。”
连星夜脸腾地红了,用力埋下头,像是想把书吃了。
女生张张嘴,震惊地看了看连星夜,又看了看楼照林,连忙红着脸说:“真是抱歉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临走时,她朝楼照林做了一个打气的手势,捂着嘴笑:“弟弟啊,祝你早日成功哦。”
楼照林笑着道了谢,回过头,却看到连星夜垂着眼皮,神色淡淡,嘴角的笑意落了下来,不免若有所思起来。
连星夜在手机键盘上百无聊赖地点着,打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字符。
他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楼照林有多受欢迎,只是直面别人热情大方的搭讪,愈发显得他阴沉冷漠不讨喜,和楼照林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说是吃醋,倒也没到那个程度。或许只是他自己的自卑心作祟吧。
忽的,楼照林往连星夜身后瞥了一眼,瞪大眼睛,压抑着激动的嗓音说:“哇靠,连星夜,我看到了一个超级大美人进了图书馆。”
“嗯?哪里?”连星夜下意识想回头,却被楼照林制止了。
楼照林捂着嘴巴,大惊小怪道:“等一下,你先别回头,他就坐在我们身后,现在好多人都在看他,你得慢慢转头,偷偷看一眼。”
连星夜虽然感觉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慢慢扭过头。
“对,就是这样,慢慢看过去……”
然后,连星夜的视线对上了镜中的自己。
一瞬间,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整个人愣愣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这个人居然这么幼稚,随即忍不住捂嘴笑了出来。
楼照林心里哇了一声,这是连星夜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吧,愈发努力地长吁短叹,像一只疯狂吸引人类注意的小狗:“唉,也不知道这个超级大美人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呢,身高189,体重84,名叫楼照林的男生会不会喜欢呢?连星夜,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啊?嗯?”
楼照林故意凑到连星夜脸前说话,像是要把自己的俊脸怼到连星夜眼皮底下。
连星夜把脸死死埋在臂弯里,肩膀耸动,像是在笑,勾得楼照林愈发抓心挠肝,一边用低低的嗓音撒娇,一边掰着他的肩膀,想看他的脸。
连星夜被晃得晕乎乎,像一叶被浪轻轻推动的小舟。今天一整天都过得像做梦一样,或许他早就死了,此时是天堂也说不定。
这个想法刚落下,连星夜的脑袋就传来一阵刺痛,眼前似乎黑了一瞬。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随即若无其事地推开了楼照林凑近的脸,抖着手,摸了摸楼照林的头。
一无所知的少年仍抱着他笑得甜蜜,如同能幸福一辈子。
……
当天回去,连星夜肚子疼了一晚上。
第30章 嗜睡 从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一路吻了下去……
连星夜没想到药物的副作用来得这么快。
吃药的第二天, 他就开始腹泻,肚痛,头晕呕吐, 随即而来的就是心悸心慌, 发抖震颤,四肢麻痹,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双腿发软,脚底跟打飘似的,像是要栽倒在地上, 严重时甚至连楼梯都上不了,必须像瘫痪了一样扶着扶手一点点地挪动。但他们的教室在五楼, 还没有电梯, 连星夜不得不每天尽量再早到十几分钟, 专门花在上楼梯上。
除此之外, 他面部和背部的肌肉也有些不同寻常地痉挛扭曲,经常感到坐立难, 有时甚至会控制不住流口水,脖颈僵直,连吞咽都感到困难。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脑瘫儿,或者像一个傻子, 他必须时时刻刻在口袋里准备好纸巾, 才能确保自己不会不小心把衣领打湿。
味觉倒是回来了一点,但他分不清是不是药物的作用, 因为他第一次尝到甜味的时候,是在楼照林家里吃饭的时候,如今吃了西药, 嘴巴里却越发甘苦作呕,尤其是早晚喝了中药后,那种恶心呕吐的感觉就会到达极点。
每天喝中药都像是一种折磨,他觉得他喝的不是中药,而是谁的呕吐物,是下水道的臭水,是垃圾池沥出来的泔水。他每一次喝药,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吐出来,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又比想象中要顽强,永远都把自己吊在临界点上,却又一次都没有吐出来过。
他宁愿自己没有恢复味觉,也好比现在每天捏着鼻子一边干呕一边受罪。
徐启芳依然会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端水给连星夜泡脚,然后给他按腿。因为医生嘱咐的要多吃补肝肾的东西,徐启芳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芝麻球的做法,特意买了芝麻和坚果,把它们磨碎了混上蜂蜜,捏成一个半个巴掌那么大的球,用密封袋储存起来,每天早晚都让连星夜吃一颗。
说实话,徐启芳当老师已经很累了,连星夜不理解她为什么还要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他根本不喜欢吃坚果和芝麻。但徐启芳只说爱他,说她是他的妈妈,对他好是应该的,说她辛辛苦苦费神费力做了这么好的东西,不能浪费钱,不能浪费粮食,也不能浪费她的心意。
可能别的孩子会喜欢吃吧,但他不喜欢。他每天都吃得很痛苦,嘴里的滋味很甜,芝麻和坚果也很香,但他就是不喜欢,怎么办呢?是他的错吗?可人难道不能拥有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吗?
大人总嫌弃孩子挑食,可他们自己做饭时也不会做自己不喜欢吃的食物。实际上,没有任何一种蔬菜的营养是无可替代的。这个不喜欢,那就找相同营养的自己喜欢的替补不就行了?
连星夜小时候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自己不听话,硬逼着自己吃。但他越是被楼照林带着吃了好吃的东西,越是纠结难忍了。
在楼照林家里吃饭的时候,他就从来没见过楼照林的爸爸妈妈给楼照林夹任何他不喜欢吃的东西。
他后来才知道,楼照林一家三口口味迥异,家里的厨师通常要分别做三个人的口味,吃饭的时候就各吃各的,想尝点新鲜的时候,就在别人的盘子里伸两下筷子。等连星夜来做客了,厨师就得做四个人的口味了。
可在连星夜家里,他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就是外婆的一句“不管好不好吃,塞在嘴巴里一口气吞了就行了”“你尝都没尝怎么知道不好吃?”“这都是外婆的心意啊,你不能浪费我的心啊”,仿佛吃饭只是一种责任,而不是一种享受。但想到外婆那个年代,连饭都吃不饱,又谈何挑剔,便又无法对外婆产生任何苛责之心了。外婆没错,只是时代变了。
……
药物的副作用比连星夜想象的还要可怕,但连星夜的身体却没有丝毫不适应,因为在吃药之前,他每天好像也是这么度过的。这些不适感和他过去似乎没什么两样,所以……他现在所痛苦的一切真的是药物的副作用吗?还是说,自始至终他根本就没有好过?
吃药第一天那种破开云层窥见太阳的希望感仿佛一场镜花水月,那真的不是他的幻觉,不是他做的一场梦吗?
不……医生不是确诊了,他没什么事吗?这些肯定是药的副作用,肯定是他心理有问题,他第一次吃药,太紧张了,所以将不适感放大了。
他太惶恐不安了,根本无法区分他的不适感究竟是病症还是药物的副作用,而为了让自己受尽了委屈和苦痛终于得到的诊断不白费,他干脆将一切不是全都归咎于药物的副作用。
连星夜不愿意相信药物没用,你看,他现在每天都睡得那么沉,那么香,一天睡不到十个小时根本醒不来,这个药一定是想让他把过去失去的睡眠全都补起来,这就是药效的证据。
然而连星夜的家里人却似乎有别的见解。
连星夜从医院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家里确实其乐融融,外婆每天都喜气洋洋,在家里给他做很多好吃的,心疼又高兴,觉得他过去受苦了。徐启芳收敛了脾气,虽然有时说话还是不好听,但那更类似于一种说话习惯,至少没再像以前扎连星夜心窝子一般尖酸刻薄了。连文忠则彻底成了一个隐形人,只在吃饭的时候出现,偶尔能看到他在阳台上抽烟,其他时候都不见人影。
连星夜每天吃好睡好,照常上学放学,甚至连脸都变圆了一点,家里人越发肯定他什么事都没有,过去的一切只是他钻了牛角尖,现在孩子已经想开了,健健康康了,他们家也终于回归了正常的运转秩序,成了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于是很快,家里又开始不满连星夜一天到晚都在睡觉了,说他每天都睡得像一头死猪,说他不劳而获,说他懒惰,说他只会享清福。你看看他那张脸,从医院回来就越长越肥,你就知道他每天吃得有多好、睡得有多饱了,真是越养越像一头猪。
发胖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连星夜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发现自己的脸圆了,小肚子凸起来了,手臂和大腿上有赘肉了,而那时他也不过只吃了一个星期的药。
他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好,所以这可能也是药的副作用,听说中药就是容易发胖,有些西药的副作用也会长胖。实际上,他的体重其实并没有增长很多,毕竟他每天吃的实在不多,可他却仍像一个气球一样飞快鼓起来了——这些中药西药在他的皮肤里吹满了气,让他膨胀,变成了一头小猪。
仿佛每天都能增长一斤肉似的,他的一天比一天圆润,看在他人的眼里,也就仿佛一天过得比一天好似的。
人们不仅对疾病有歧视,对健康也有。好像生病的人都是干瘦虚弱的,只有健康享福的人才会又圆又胖,每天都在睡觉,每天都在长肉。
外婆放了心,又搬回去了。连星夜每天又只能吃徐启芳做的难吃的饭了,他真的觉得自己不如吃食堂,可无论他说了多少次,徐启芳就是不愿意,觉得食堂不干净又浪费钱。
干不干净连星夜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吃了不会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每次吃饭的时候都像是在上刑。他开始想念外婆做的饭菜了。
好在楼照林也很嫌弃他妈妈做的饭,每天都偷偷带他去食堂开小灶。其实一开始楼照林还会跟他互换食物,但后来连楼照林也受不了,他的嘴只会比连星夜更刁。
连星夜很佩服这个大少爷能忍受这么久,但一想到是靠他对自己的爱支撑着,连星夜又说不出话了。
……
人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连星夜的家人,连星夜他自己,还有楼照林,其实都一样。毕竟日子总是要向前看,人不能一辈子困在过去,也就不会再有人像盯一个犯人一样,死盯着连星夜的一切。
即使是楼照林。
那天他只是去买了一个早餐,那天他只是离开了短短十分钟……
那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早晨,教室里却突然像炸开了锅,尖叫声连成了一片。
楼照林直直冲上讲台,满脸震惊又焦急地把连星夜拽了下来。
连星夜回过神,望见了班上同学们一个个望向自己的惊恐又排斥的眼睛,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里居然毫无所觉地握着一把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正拿着刀,直愣愣地站在讲台上。如果楼照林不及时过来,他可能会把刀直接捅进自己的身体里。
楼照林牵着连星夜走回座位,一路上同学们纷纷相让,望着他的眼神像怪物,像杀人魔。
“连星夜,来,把刀给我……”楼照林小心翼翼地拿走了连星夜手里的刀,像是扔一个烫手山芋一样,一股子扔到抽屉里,牵着连星夜的手细声细气地问,“连星夜,你刚才站在讲台上做什么啊?怎么不好好在位置上等我回来?”
连星夜已经恢复了理智,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到讲台上去的,但他确信,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任何自伤的想法:“没什么,你别想多了,我就是准备帮老师削个粉笔。”
他想了想,又补充:“或许只是睡多了,脑子有点晕乎罢了。”
“真的吗?可你刚才的样子,可不像是要削粉笔的样子。”而是仿佛要……捅向自己。
楼照林打了一个寒颤,嘴唇微张,最后那个猜测怎么也说不出口。
“真的,你别瞎想,我现在已经在好好吃药了,早就没事了,我向你保证,我刚才真的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连星夜满眼诚恳地望着楼照林的眼睛,“你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楼照林沉默地望着他。
连星夜顿了顿,疑惑地皱了皱眉:“难道真的有吗?”可他为什么想不起来?
楼照林诉苦道:“我之前每次说喜欢你,你都说讨厌我啊,可你明明就很喜欢我!”
连星夜下意识问:“哪次?”
楼照林懵了,难道连星夜真忘了吗?
“就是你没来上学,我就去你家找你,刚好你家里人都不在的那次,我当时在你房间里说喜欢你,但你说你讨厌我,不过那也不是你第一次说讨厌我了……你想不起来了吗?”
连星夜蹙眉回忆了一下,很迟缓地才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但具体说了什么话,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他从吃药开始就总是记不太清事:“哦,我想起来了,不好意思,最近大脑有点迟钝,总是容易忘事,可能是睡迷糊了吧。”
“没关系,你以前确实睡得太少了,现在好不容易能好好睡觉,多睡睡也挺好的。”
楼照林其实还是有些担心,连星夜有时昨天刚说的话,第二天就想不起来了,怎么看都不像只是睡迷糊能解释的。但他在网上查了,有些药确实会影响记忆力,这是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他总不能让连星夜不吃了。
然而楼照林理解,不代表所有人都理解。
上课的时候,连星夜又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数学老师在他周边晃来晃去,又是跺脚又是咳嗽,连星夜就跟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数学老师气得把讲台的桌子拍得哐哐响,就差指着连星夜的鼻子骂了:“有些人啊,拿着父母的钱,来学校不是上课的,而是来睡觉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睡神转世!”
教室里传来哄笑声,却吵不醒昏昏沉沉的连星夜。
他后来好像被老师叫起来罚站了,但他即使站着,也还是晕晕乎乎地靠在墙上,脑袋一点一点地小鸡啄米。
老师让他滚出去,他直接就滚了,坐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上,又靠着柱子睡过去了。
他并不关心老师被他气成了什么样,自从开始吃药后,他就变得无比嗜睡,但高中生的睡眠时间太少了,他每天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迷幻的状态,恨不得抓紧一切机会倒头就睡,再加上他发胖肿胀的脸,当真睡得像一头死猪。
那天他被老师赶出教室之后,他就被同学们赋予了一个睡神的称号,这还是楼照林和班上的一个男生打起来了之后他才知道的。
因为他上课睡,下课睡,甚至连月考的时候都睡过去了,他被家里骂,被老师训,被同学们嫌弃,什么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甘居人后,无所作为,束手就毙,自暴自弃,消极怠工,得过且过等等等等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每天都像生活在一个成语大全里一样,恨不得把全天下的负面成语都安在他头上,在家被一个当老师的妈妈念,在学校又被他自己的老师念,成天跟念经似的念念念,干脆像紧箍咒一样把他念死算了。
连星夜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羞耻心,甘愿沦为一个平凡人了……不,他彻底成了一个碌碌无为的坏学生了。
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回答不出来也不害羞,被赶出教室也不脸红,同学们的目光被他视若无物,事实上,他每天脑子晕得几乎连路都看不清,成天都像活在梦里一样……对了,这句话也经常被老师念叨,说“看看你们一个个一天到晚都活在梦里一样,对未来一点规划都没有,长大的全是社会的蛀虫”。
如果真能一辈子活在梦里,似乎也不错。
只要睡着了,就感觉不到肚子痛了,也不用听家长老师的念叨了。就一直这么睡到死。
但他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
这天周末,他刚睡醒,就听到徐启芳一边在他房里拖地,一边把桌椅撞得哐当响。
“睡睡睡,一天到晚除了吃就知道睡,跟头死猪一样,不好好做作业就算了,也不知道出去活动活动,就只知道成天躺在床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养了一头猪!越吃越胖,越睡越肥,脸肿得跟个猪一样,怎么还有脸睡得下去!干脆睡死你得了!”
从医院回来还不到半个月,妈妈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尖酸刻薄的妈妈了。
连星夜沉默地听完,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穿鞋,在徐启芳叫嚷声中推门出去了。
楼照林很惊喜连星夜会主动来找他,连忙把连星夜拉进家里,扭头喊道:“爸爸妈妈,我带连星夜去我房间玩,没事别喊我们!”
唐兰茹一边笑着打趣,一边说她才没有兴趣打扰小情侣谈恋爱。
连星夜一进到楼照林的房间,就跟浑身没了骨头似的摊在了楼照林毛茸茸的地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楼照林的房间比他的家更能带给他安全感,成了令他安心的避风港。
楼照林发现了,这个人很不喜欢睡床,老是喜欢躺在地上,他只好把空调打开了,调了一个舒适的温度,然后在连星夜身边躺下,手臂亲昵地环着少年的腰,在他脸上开心地亲了亲:“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了啊?”
连星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半真半假地说:“我妈让我不要成天躺在家里睡懒觉,让我出来活动活动,我就来找你活动了。”
“也对,你睡饱了,就应该来找我玩,不过我还有作业没做完……算了,做个鬼的作业啊,陪你要紧。”
楼照林说着,就激动地凑上来,想亲连星夜的嘴巴,却被连星夜捂住了嘴。
“不行,你得先把作业做完。”连星夜皱着眉头说,人也清醒了一点。如果他早知道楼照林没做完作业,他就不过来了。
楼照林急坏了,像小狗一样在连星夜的脖子里滚来滚去,抱着他的腰撒娇:“那点东西我早就会了,就算不做也没关系的,一点也不影响我考试,还是来跟我一起玩吧。”也不知道他嘴里的“玩”是要玩什么,总之一听就不正经。
“不行,你必须把作业做了,”连星夜的态度很坚决,他自己的成绩已经废了,不可能再耽误楼照林的,干脆站起来说,“你要是不好好做作业的话,我就直接回去了,免得待在这里打扰你。”
“别别,你别走啊!我做就是了!”楼照林连忙抓住连星夜的手,在他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坐回了书桌前,愤愤不平地拍开一张试卷,后悔得要死,“靠,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看来我以后每次找你之前,都得亲自把你的作业先检查一遍。”
“……”
……
为了早点跟连星夜亲近,楼照林几乎用光了这辈子的专注力,紧赶慢赶,赶在两个小时内把作业做完了,他觉得自己上辈子高考都没有现在这么专心过。
“连星夜,我做完了,我们来一起——”楼照林兴奋地扭过头,下一秒却陡然噤了声。
连星夜已经在地毯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没有安全感,双手蜷在胸前,整个人缩成一团,毯子藏住了小半张脸,像一只蜗居的寄居蟹,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稳住一辈子的只属于自己的房子。
楼照林放下笔,悄悄走过去。抱起连星夜的那一瞬间,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连星夜似乎重了好多,但这话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了。
然而就在他把连星夜放在床上的那一刻,却突然被连星夜抱住了脖子,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楼照林怕把他压坏了,赶紧撑起来,顺势躺在了连星夜的身旁,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连星夜的腰上,将他轻轻地搂进怀里。
连星夜今天已经睡了太多,并不怎么困,楼照林的手绕过他的腿弯时他就醒了,知道自己是被楼照林抱上床的,问道:“楼照林,我是不是长胖了很多啊?”
楼照林一点不带犹豫的:“没有,是你以前太瘦了,现在这样刚刚好。”
连星夜拉过楼照林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面,小声说:“可是我连小肚子都有了。”
楼照林掌心摸到柔软光滑的皮肤,脸一下子红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有小肚子才健康啊,才能保护你的肾脏。”
“可是你就没有啊。”连星夜就跟拧巴了似的,非要跟楼照林做对比。
楼照林当即做下决定:“那我以后多吃一点,就也有了。”
连星夜默了一秒:“那还是不要有了,现在这样帅一些。”他很喜欢楼照林的脸,并不希望他有任何改变。
连星夜在楼照林怀里翻来覆去一会儿,又忽然面朝楼照林,摸摸自己的脸,焦虑道:“我的脸也圆了,是不是变丑了?”
楼照林凑上去亲了一口,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喜爱和情意:“哪有,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连星夜缓缓遮住他的双眼,挡住了那炽热到让他无所适从的爱意,摇摇头:“你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你的话不可信。”
他以前从没在乎过自己的外貌,也不想变得像现在一样矫情,他怕楼照林会嫌自己烦。但他现在决心站在楼照林身边了,就不得不面对他人对比和审视的目光。
楼照林的样貌太出众了,他现在已经丢掉了自己的聪慧,仅剩一张还看得过去的脸,要是连这一点小小的优点都失去了,他还怎么有脸跟楼照林并排走在一起?他不怕自己成为一个笑话,但他怕楼照林丢脸。他怕自己配不上。
“连星夜,你不要去管别人怎么想,你只需要管我怎么想,而我的想法就是,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看的,最可爱的,”楼照林担心连星夜想东想西,说着吻上连星夜的嘴唇,脖子很快爬上了绯红,用低沉的气音说,“不信的话,你就亲亲我,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反应。”
连星夜盯着楼照林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随后捏着楼照林的下巴,大拇指蹭过楼照林的唇肉,张开嘴,缓缓吻了上去。
楼照林早发现了,少年平时看着害羞,面对欲望却意外的诚实。他的睡衣扣子很快被连星夜扒开了,少年柔软的手摸上了他的腹肌。
可能是受到刚才小肚子的刺激,连星夜今天对楼照林的腹部和腰尤为执着。但这可不是什么能随便碰的地方,碰多了容易出问题。
楼照林很快憋红了脸,见连星夜也从脖子到耳后根红了一片,便轻轻拨了拨他的侧发,在他耳侧亲吻一下,撑着手臂想要起身。
连星夜却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重新按在了身上:“别走,让我帮你吧。”
少年灼热而凌乱的吐息带着潮湿的水汽喷薄在耳朵里,无异于一颗小行星在楼照林的脑子里炸烟花。楼照林浑身的血腾地沸腾了,小心翼翼地一再确认:“那个……你真的愿意吗?可你都还没答应我的表白……”
连星夜愣了愣,没想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楼照林还惦记着表白的事,但他从不做没有保证的承诺,敷衍道:“再说吧,先解决正事。”
说完,他直接上了手,再不给楼照林拒绝的机会。楼照林彻底没话说了,只能呼吸急促地和连星夜抱在一起,红着脸哼哼。
他们之前已经亲了很多次,却是第一次触碰彼此。
楼照林激动得要死,顺顺利利结束了,反观连星夜,却总像差那么一口气。楼照林不免有些怀疑自我,他的手法有这么烂吗?
连星夜却知道原因不在楼照林的身上,是他自己早已习惯了窒息,不到濒死的那一刻,甚至得不到快乐。
他默了一会儿,突然抓起楼照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没什么起伏地说:“你掐一下我的脖子吧,不然我出不来。”
楼照林瞪大眼睛,满脸的拒绝:“我不要,我说了的,我这辈子死都不会伤害你。”
连星夜好言解释:“这不是伤害,你又不可能真的把我掐死,就当是一种情趣吧,有的人是有这种做法的。”
“我不要,这也太危险了,”楼照林眼睛都急红了,撒娇似的蹭蹭他的脸,“真的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吗?连星夜,我不信你非得这样!”
“算了,既然你不愿意,那我自己来。”连星夜干脆自己掐住了脖子,只一秒,眼睛就肿胀起来,脸皮一片麻痹,像绳子一样绷紧了。
楼照林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疯到当着自己的面掐自己的脖子,整个人都惊呆了,眼睛一下子红了,手忙脚乱地扒开连星夜的手,心疼地摸摸连星夜掐红的脖子,望着连星夜的眼神又委屈又心痛,牙齿都快咬碎了:
“连星夜,求你了,你能不能别这样?我只想温柔对待你啊,你相信我,即使不用这种极端的做法,我也能让你舒服。”
他说着,居然低下头去。
连星夜吓了一跳,连忙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提溜起来,急了:“楼照林,你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连星夜,我喜欢你,也很情愿,真的没有一点勉强,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好不好?”楼照林的眼睛那么赤诚与热忱,几乎在恳求。
连星夜说不出拒绝的话,眼睁睁看着楼照林从他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一路吻了下去。
某刻,连星夜的手指抓紧了楼照林的头发,脚趾头都蜷缩起来,随后喘着气,愣愣地流下了眼泪,心头又酸又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再度被楼照林温暖的怀抱环绕,脑袋静静靠在楼照林的胸前,听他为自己心动的心跳。
楼照林轻轻拨开连星夜汗湿的额发,亲吻在连星夜的额头上,语气像是在哄:“你看,也不是非得窒息,是不是?宝贝,答应我,以后自己在家里也不要这样了,如果有需要,就来找我,我会帮你的,就像今天这样,也很舒服,而且很安全,我们都很开心,对不对?”
楼照林的温柔像一道宽阔的河床,连星夜想溺死在里面。
许久后,连星夜轻轻应了一声,像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鱼,掉进了名为楼照林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