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陛下驾崩

    玉江园冰宴不似上元宫宴那般严格按序入席, 众人多在府苑中行行走走,赏冰观嬉。郁卿头上还有帷幕遮面,远看着就像哪家未出阁的害羞小娘子。

    此地两年前并无差别。进园后, 郁卿还隐隐寻找过谢临渊的蛛丝马迹。抬头看见从靺鞨运来京都的冰像,被阳光润柔了棱角, 晶莹剔透。就将陛下忘在脑后了。

    可来来往往皆是诰命夫人,有不少都面熟。郁卿不想被认出, 隔着帷幕薄纱观冰像, 又心急嫌看不真切,索性寻个暖屋等, 待夫人们看够了, 她再出来图清净。

    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屋里暖和,她饮了两杯热茶,昏昏欲睡,服侍她的侍婢也打着盹。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急促地唤:“卿妹, 醒醒!”

    郁卿睁开眼, 瞳孔骤缩, 本能地向后仰。

    眼前人一袭侍从青衫, 不过一年,他身上少年轻浮的气息迅速褪去,变得沉肃, 逐渐有他父亲的影子

    郁卿张张嘴,满脸僵硬:“……云郎,你怎在此处?”

    她随即想起,崔将军和陛下早年在定北军中抵抗北凉,牧峙也在, 他们都是一派人。说不定崔将军和牧家父子情谊不浅。

    牧放云一动不动望着她:“卿妹,你可要同我一道离开京都?”

    郁卿察觉出哪里不对,侍婢已经被敲晕了,正倒在椅子上。

    “你说什么胡话!”郁卿面上镇定,缓缓摸向腰后的短刃,“我是你父亲的妻子,我亲手杀了你父亲!”

    “是那暴君杀的!”牧放云眼中浮现恨意,垂下头,痛惜道:“卿妹……对不起,那天我误会你了,你一定怕极了吧?你放心,我都查清楚了。”

    郁卿彻底迷惑了:“是谁告诉你陛下杀了牧大人?”

    牧放云执剑的手按住郁卿肩膀,“此事我阿耶旧部人人皆知!他还往我牧府安插探子,几欲在我阿耶酒中投毒。屡次潜入我府中欺辱于你。他任用的奸佞还敢派死士从我平州军中劫走臣妻!世上怎有如此心思歹毒之辈,他下一万遍修罗炼狱都不够!可他偏偏权倾天下……”

    牧放云整张脸都皱着,五官容貌未变。但眼神已不复清澈。

    那个和她在敕勒川上寻找长虹尽头的少年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郁卿站起身,直直看进他的眼睛,“是我失手杀他,和谢临渊无关。”

    与此同时,她取出腰间匕首,刀尖却并未指向他,而是横着格挡在身前。

    “你——”牧放云持剑的手发抖,苦笑道:“若我不用肩负牧家的未来,你也没动手,或许我们还能继续……”

    像两片云一样,在金色的敕勒川上游荡,无拘无束。

    牧放云的手攥紧,缓缓扬起长剑。

    郁卿闭了闭眼:“云郎……我从没真正想做牧夫人,你父亲也从未真正当我作妻子。他甚至动过心思,拿我送给裴氏,换取一位高门贵女与你联姻。这世道妻与妾何异?世人不过皆看中我容色背后的利益罢了,建宁王如此,你阿耶亦如此,你难道也要如此吗!”

    下一刻,牧放云扬剑的动作骤停。

    他有杀意,但没有杀心,明显是不忍。

    为今之计最好快点送走他,万一谢临渊来了,牧放云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郁卿赶忙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何穿着侍从的衣裳?”

    “崔将军看在我父情面上,留我藏身在此。”牧放云面色痛苦。

    郁卿一愣:“藏身?谁在追杀你不成?”

    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谁想对牧家赶尽杀绝呢?

    除了谢临渊,还能有谁?

    牧放云瞥她一眼,没有任何人追杀他,是他来杀别人。但他最终还是将话压下去。

    “卿妹,我阿耶非你所杀,今日你与我一道离开京都,我们远走高飞。”

    郁卿咬牙道:“就是我杀的!”

    牧放云眼中激起一片恨意,剑再扬起:“你胡说……若真是你杀,我不会留情!”

    郁卿缓缓放下了匕首,颤声道:“我不敢拍着胸口指责你不可以杀我,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今日割了我的喉咙,我也没异议。人一旦落入权势纷争的泥潭里,谁又能自诩清白无暇!只是若有半点可能,我宁愿我们永远是敕勒川上自由自在的模样,好过现在仇恨缠身,刀剑相向。”

    牧放云呼吸急促:“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脱身吧!”

    郁卿取出帕巾,擦了擦眼睛:“是,但亦出自我肺腑。”

    牧放云长剑无力地垂落,忽然握上郁卿的手,“我阿耶就是那暴君杀的!你被他骗了。你以为你是失手杀人?你只是陛下手上一枚棋子,他利用你来杀我阿耶,他亲口承认!”

    郁卿心中骂了谢临渊一百遍,不动声色抽走手,望着牧放云的眼睛:“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云郎,你没做错什么,你和我一样,被迫卷入权力纷争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你快走吧,去陛下找不到你的地方!”

    牧放云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如梦初醒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那你呢?”

    “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想到谢临渊,胸中就聚结一股郁气,压在心头。

    昼短夜长的冬天里,不到吃晚饭太阳就落下去,天地笼罩在无力的昏黄里。

    郁卿叹道,“你切莫同我一样,一生都在恨中过不去,理也理不清,只好想方设法一次次伤害别人,到死那天才能终结了。”

    牧放云面露不忍,沉默了许久,红着眼眶低声道:“卿妹,保重。”

    铜炉里的银丝炭快熄了。

    郁卿坐在原地,拿起火钳去拨,掸落满盆发白的灰烬。她叫醒昏迷的侍婢,在慌乱的道歉声中笑了笑:“麻烦你给我拿些吃食来。”

    屋门打开时,一股冷气灌进屋中。

    郁卿深吸一口气,心里依然憋得慌。

    侍婢刚一出门,瞧见侧窗下竟站着一个男子,手提长剑,静默如冰像。

    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立刻捂住嘴,看清那人身上绣十二纹章的大氅,赶忙跪下行礼。

    ……

    侍婢拿来的吃食竟全是甜口的,郁卿越吃越生气,忽然拦住她道:“陛下没来过吗?”

    “郁娘子……奴也不知啊。”

    她诚惶诚恐的模样,让郁卿冷静了点。

    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她慢慢地放松下来,偏偏脑海中又突然响起牧放云说的话:“他利用你来杀我阿耶,他亲口承认!”

    “你被他骗了!”

    郁卿心脏像被一只手捏住,丢下筷子,起身道:“带我出去,我要去见谢临渊。”

    侍婢被她直呼其名吓住,赶忙给她披衣:“冰嬉已经开始了,贵人们应当都在看台上,郁娘子也要去吗?”

    “去。”郁卿戴上帷幕,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总要替她作主了,不就是仗着自己天下至尊为所欲为?

    她不需要他顶罪,谁来报复就报复。说什么他利用她杀牧峙,嘴里常年没有半点真话,活该被讽刺暴君,以后骂名垂青史都是他自己作的!

    郁卿大步走出门,衣摆在寒风中呼呼作响,恨不得扬起拳头立刻锤谢临渊一下。

    一拳不够,一百拳更不够。她要锤爆他的狗头,让他再越过她做决定!

    江边高台数丈拔地而起,江冰上将士们蹴鞠战正近尾声,呼声高涨直冲九霄。

    郁卿一眼看见高台上的玉屏风,不顾陈克阻拦,兔子一般嗖的蹿上去,绕到屏风后一看,竟空空无人。

    她看向身旁柳承德,问:“陛下人呢?”

    柳承德惊愕不已:“陛下,不是去、去找夫人了吗?夫人莫慌,陛下兴许被哪位大人耽搁,正在归途呢。”

    果然去找她了!

    郁卿扭头环视四周,高台上一览无余,并无遮挡。

    这时候知道信守承诺不见她了?

    之前缠着她送布偶是什么意思?

    她扭头就往回走,绕了好几圈还没半点头绪,心中怒气越来越盛。当年谢临渊是如何蒙着眼,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立刻认出她的。他难不成长了狗鼻子?

    周遭侍从来来往往,她每经过一个就要问:“可见过陛下?”

    其中一个给她指了方向,正是冰像长廊。

    郁卿提起裙摆,转过曲折的林道,一眼看见他的颀长背影,无比熟悉,隔着很远就能认出来。

    夕阳落在天子章纹尊繁的大氅上,鎏金溢彩,他脚下一片碎玉乱琼亦被染得金灿灿。

    他正与崔大将军说着什么。

    郁卿双手拢在袖中,放缓脚步。

    不多时,那崔大将军行礼离去,周遭一群青衫侍从垂首跟上。

    谢临渊负手立在原地,不知为何没有离开。

    众人脚步声中,郁卿缓缓靠近,想着等下该先打但还是先踹。

    就在此时,崔大将军的恭顺垂首侍从中,有一人猛地暴起,抽出长刀,电光石火间,直逼天子喉间!

    那张脸两刻前才见过,正是牧放云。

    刀来罡风卷起碎雪,不待刀风袭来,谢临渊立刻侧身错过。

    他反手抽出龙纹剑,剑鸣如龙吟,声未落地,他一剑削开牧放云手肘。

    青衫“嗤喇”破开,红血间可见一点白骨。

    这一切都在顷刻间发生,快不过一眨眼,众人呼喊声尚未涌到嗓子眼,谢临渊顺势扬手,剑尖直取牧放云心脏!

    “有刺客!”

    “来人救驾——”

    崔大将军看清刺客那张脸,惊惧大喊:“云郎!”

    在这混乱的喊叫中,郁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眼睁睁看着那剑尖一点点划破牧放云的衣衫,谢临渊制住他握刀臂膀,往他心脏上用力一捅!

    “——住手!”郁卿尖声呼喊。

    谢临渊的动作本能顿住。

    剑尖停在牧放云的心口两寸处。

    在他犹豫的瞬间,牧放云露出袖中匕尖,扎进谢临渊胸膛!

    嘭!

    牧放云被踹出数丈,匍匐在地,咳出一口血。

    周遭侍从一拥而上,抽刀要将他就地砍死。

    郁卿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发抖,与另一道浑厚的嗓音一同出声:

    “别杀他!”

    “留他一命,先救驾!”

    她飞奔过去,差点被绫罗长裙绊倒,径直越过谢临渊,跑到牧放云身前,在层层叠叠的侍卫间挤身。

    郁卿迫切地想知道他的伤是否致死,更不敢置信他竟冲动之下,去刺杀谢临渊。

    若他真将杀父之仇错归在谢临渊头上,又因刺驾而获极刑,那可真就扯不清了。

    牧放云仰起头望向郁卿,满眼写着不要再靠近了。

    郁卿崩溃道:“你怎么……”

    现在不该是追究情理,指责泄愤的时候。

    她扭头望向谢临渊,颤声道:“先别杀他,他报的是杀父之仇,他不是真想杀你!”

    一别已有数月。没曾想第一面竟在这种情形下,第一句竟是给牧放云求情。

    谢临渊垂着长睫,刻意敛着眸子,让人不可窥见其中情绪。

    执剑之手上,青筋如山峦起伏,被血覆满。

    他前胸也染上大片血迹,郁卿在慌乱惊骇中,没有细看,还以为那是牧放云的血。因谢临渊背对着她,郁卿没看见牧放云最后的行刺。此刻与他僵持,才渐渐发现他胸口竟插着一柄匕首。

    她心脏好似被一块石头击中,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望着他衣襟上的血。

    应该没事的,一时半会儿没事的。

    谢临渊命很硬,他被她天天拳打脚踢,用剪刀扎过,用匕首扎过,刺过心口,灌过大量迷药,他自己平时也发疯不吃不喝不睡,到现在仍全须全尾,活得好好的。

    “他是冲着我来的,你先让他下去。”郁卿语气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她只想立刻解决了牧放云这个大麻烦,让他赶紧离开,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牧放云被按在地上,仍恨恨盯着天子,道:“向他求情只是白费力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谢临渊冷笑:“匹夫之勇,不堪大用。你父亲犯下的恶事,你满口不提,偏要拿剑责怪一介女流?牧峙实在养废了你,你自幼长在边关,却鲜少上阵杀敌,朕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砍了北凉王的脑袋。活在朕的庇佑下,却还敢来刺杀朕?”

    牧放云讽刺道:“那你还不是被我的匕首刺中?”

    谢临渊忽然抿唇不言,下意识看一眼郁卿。

    然而她却望着牧放云,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恨铁不成钢。

    仿佛在遗憾牧放云没有刺杀成功。

    她心心念念都是牧放云,最爱和牧放云一起在敕勒川上的日子,要牧放云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哪怕牧放云刺杀失败,也要第一时间为其求情,却不肯分给他一丝一毫的目光……

    “带他下去。”谢临渊面无表情,平声道,“若让朕再看见你一次,绝非今日这么简单。”

    两侧侍从犹豫片刻,缓缓卸力,让牧放云勉强站起来。崔大将军已满头大汗,恐陛下牵连于他。然而陛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转过身,挥手让众人下去。崔大将军速押牧放云出府,封锁了玉江园,去请御医和柳内官来。

    牧放云还想说什么,被崔将军立刻捂住嘴,低声威胁:“若非郁娘子,你早就没命了!还不快走!”

    牧放云悻悻闭嘴。

    眼看麻烦事终于解决,郁卿顿时松了口气,一扭头,谢临渊竟走到长廊中去了。

    “你要去哪里?”郁卿追上来,要抓他大氅角,被他一把甩开。

    谢临渊冷冷瞪她一眼,捋平衣袖,继续往前走。

    郁卿气得眼前模糊:“你胸前插着一柄刀,还要乱走吗!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

    这个人没有痛觉吗?

    谢临渊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淡漠的声音传来:“滚出去。”

    郁卿仿佛听见理智崩断的声音,忍无可忍,上前要把他按到长廊边的坐栏上:“你现在受伤,我不跟你计较,等你好了我把你头锤爆。”

    谢临渊对她大不敬的态度极为不悦,恶狠狠地挥开她的手,郁卿扯着他的大氅往前拖,谢临渊立即抢回来。

    她趁机抽开他大氅绳扣,想看那匕首伤势。

    谢临渊被彻底激怒,蒙住她眼睛。

    郁卿叭叭拍他手臂:“放手,你每天就知道装模作样,伤口都不敢给我看!”

    “放肆!再有一句不敬朕缝住你的嘴。”谢临渊用大氅把她裹成蚕茧,打了个结。提出长廊,放到廊下的青石板上。

    他扭头就走。

    蚕茧郁卿蹦了好几步去追,实在不方便,费劲胡乱从底下钻出来,满头发髻凌乱,她一把抓起帷幕盖在头上遮挡,连爬带跳上了栏杆,翻进廊里。

    谢临渊走得很慢,郁卿怀疑他真的伤着了,更加烦躁,冲上去拦在他身前,“你先不要乱跑,御医在那边马上来了,我都看见了!”

    郁卿气喘吁吁,隔着帷幕的薄纱,警告似的对视。

    谢临渊垂着眼,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朕指手画脚。”

    郁卿撩开纱帘,探头要研究他胸前伤口,不忘反唇相讥:“我是东西你就是狗东西。”

    谢临渊按着她伸过来的脖颈,不让她看,声音隐隐压着怒火:“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郁卿扒拉他的手,仰着下巴讥讽:“还不是拜陛下所赐?”

    谢临渊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茶色眼睛。

    他按进她毛绒围领的手向后,缓缓地,以一种不被察觉的方式,勾住她脖颈。

    料峭夜风从二人之间的缝隙穿过,激起皮肤的颤栗。

    夜幕降临,模糊她秋水眼波,让眸中怒意都辨不分明。

    郁卿怔了怔,长睫似蝶翼在风中颤动:“你——”

    不待她说完,他的气息立刻覆下来。

    郁卿心脏似骤停,慌忙想推他,怕推到他伤口,双手不知往何处放,半举在空中,好似投降。

    就这么僵持了数十息,她没敢动,任由谢临渊深入又分开。这个吻不太贪婪,还没有他们吵架的时间长,只是在结束时,他咬着她的唇尖渐渐滑开,黏着她的目光也如同审视和细究。

    郁卿要后一步,扩大他们之间的间隙,瞬间被他拦腰拽回,又拉入吻中。

    这次就更凶狠放肆,延续他们不休的争执。入侵的节奏迅疾,似雷鸣在不经意间轰然而至。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占有她小小的空间,一次又一次,云中翻滚雨中回旋,像掠夺又像无度索求。借这小小一点连结,抢走她的嗓音,破坏她呼吸节奏,进而蒙蔽她的思绪。

    他向来不肯甘心温和的手段,所有的柔情都是忍耐和妥协的结果,本性就是要永无止境地占有,像根系卷走每一滴水和养分,卷走郁卿身上所有的力气和感情。

    这才是去除所有矫饰的谢临渊。郁卿竟也渐渐适应了,在她能承受的范围内满足他肆意的侵占。

    郁卿被他干扰得晕头转向,在亲吻越来越趋向无休止时,忽然猛地清醒过来,踩他一脚。

    谢临渊放开她,但近得彼此气息依然分不开。

    “混蛋。”郁卿抹了把眼角的潮湿,“现在是该亲的时候吗!?”

    不该此时,又该何时。

    在无法靠近她的时刻么?

    谢临渊静静摩挲着她的脸,嗓音夹着不均匀的喘息声:“牧放云可曾这样亲过你?”

    郁卿想咬他一口:“裴以菱这样亲过你吗?”

    谢临渊立刻又吻住她,短促又密不透风,像一记重压,将她深深溺进黑海,抽干她胸腔里的空气。郁卿咬住他刻意落下的钩,顷刻浮出水面。

    她像鱼上岸般大口喘息。

    谢临渊偏头凝望着她,眼眸比夜色中的树影更幽暗,薄唇贴在她耳廓柔软的外沿,语调似雾迷蒙,让心脏都发颤:“只有你,郁卿……只有你,从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你是唯一一个……郁卿,你以为我能无限制地容忍你?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执意要追上来,原本我都要放手了,放你和他天长地久,是你还敢胡搅蛮缠靠近我,这世上只有你敢这样对我。”

    他神情忽然变得冷如刀锋,好似要蚕食她:“……那你就准备好给朕殉葬!”

    郁卿一巴掌拍过去,被他攥住手腕,扣在身后。

    谢临渊将她拉到怀里,迫近她,直到每一点间隙都弥合。

    他笑得发冷,“这就是你做出的决定,你就要承担后果。郁卿,遗憾么?你那么喜欢他,差一点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可从今往后你都只能和我一起,年年日日时时刻刻相见。朕不会葬在皇陵让那些蠢货百年后挖出来鞭尸。你和朕就待在一口棺材里,埋在白山镇的深山里,在地下百尺,永远没别人打扰我们,化成灰也缠在一起。郁卿……你可会后悔?只有我,没有别人。郁卿……后悔现在就向朕求饶,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郁卿察觉到不对劲,谢临渊有些反常了。他以前也说过死了要她殉葬,但没有这么细节。连地点和防挖坟都想到了。

    这不像放狠话,这更像做规划。

    众人纷纷涌上来,烛火提灯照亮长廊,他们扶陛下坐下,查看伤势。

    灯下谢临渊的脸色发白。

    郁卿这才发现,他心口那枚匕首早已被取下来了,血正大片涌出。

    他从袖中抽出那把凶器。借着火光,郁卿愕然发现,那匕首前半段磨得锋利无比,后半段锈迹斑驳。

    生锈的那半截,也曾没入他的胸口。

    郁卿喉咙发干,不敢想这代表着什么。为何牧放云要用一把半生锈的匕首刺杀天子。她陷在混乱中,想听御医说些诊断,好驱逐这繁杂的思绪。

    “带她下去。”谢临渊忽然冷声道。

    陈克微微一抱拳,向郁卿走来:“郁娘子请。”

    郁卿哪肯离开。

    随即她后颈一麻,眼前陷入黑暗,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回到刘大夫家中。天蒙蒙亮,郁卿翻身出来。白英大哥正在烧火,大嫂在淘米。

    “今天醒得早。”大嫂笑道,“昨日何时回来的?”

    郁卿含糊其辞,想到昨日发生的事,顿时头疼欲裂。

    “大哥,我想问个事,若有个人他被生锈的匕首刺中了,他会不会死?”

    白英大哥思忖片刻:“此人是何人?匕首伤有多深,刺在何处?”

    郁卿:“他比大哥年轻些,刺在胸口,就是左边胸口,伤有多深可能……我也不知道。”

    刘白英摇摇头:“听天由命。”

    郁卿愣住:“这么严重吗?”

    “说不好,年前医馆里来了个被锈菜刀划伤的,就一指这么深,在手臂上,十天就去了。”

    “可他以前上过战场,伤得很重都活了下来。”郁卿咬牙道。

    “若他伤口愈合的速度比旁人更快,或许也不会有事。”刘白英道。

    郁卿心里有了点底。当初林渊双眼瞎了,双腿断了,浑身重伤,高烧昏迷,都能撑过来。据说他在北凉战场也受过很严重的伤。这次只是一道小伤口,还没当年林渊伤得十分之一重。

    她洗漱吃饭后,去东苑织造忙了一日,并未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杜航说今日没在御前上值,没有陛下消息。

    郁卿晚上遇到刘大夫,又问了一遍。

    刘大夫思忖片刻道:“你莫要担心,这种伤都看病人自己。”

    她点点头,谢临渊就是命硬,祸害遗千年。杀不死,赶不跑,割一刀隔天就和没事人似的。几天不吃饭不睡觉都能和她吵架。他心口被她划了那么长的伤,一天一夜都没人发现,这样都不至于死,这次应该也不会死得如此轻易。

    他说的那些话,应该都是吓她的。谢临渊总是爱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就他一人觉得惹她生气很好玩,偏偏他演得太逼真,有时郁卿也分辨不出真假。

    谢临渊还说要缝她嘴,千刀万剐,殉葬,砍她脑袋,流放千里。

    ……哪个实现了?

    这张嘴放狠话吓她倒是天下第一,她应该给谢临渊讲讲狼来了的故事,这种话说三次以上就没有威慑力了,反而显得他很搞笑。

    等他伤好了,她要旧账新账一起算。

    就这样过了三四日,易听雪说大朝会临时被取消,连平恩侯都不知陛下动向,便来向郁卿打探。

    郁卿不敢多说。

    “我亦不清楚。”郁卿佯装镇定,“我近日没有见过陛下。他不理朝政了?”

    “折子倒是天天批。”易听雪道。

    郁卿怀疑他就是卧病在床,不方便起身上朝。

    可这夜里她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脑中一遍遍浮现他那天遇刺的始末。谢临渊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被牧放云刺中了。

    郁卿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她喊的那一声。

    她捂着眼睛,沉默了许久。

    清晨,郁卿打着哈欠起床。

    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谢临渊是谢临渊,她是她。人各有自己的生活,就算他真死了,天下大乱了,她也得想办法平安度过余生。

    来接她的车驾停在门前,郁卿上车后,却没发现杜航的身影。车夫说这两日御前侍卫在重新安排轮值。郁卿到东苑,织造万事如常,她身旁的宫人笑问她何事眉头紧皱,郁卿才意识到她竟不似往日轻松。

    她放下剪子,走到阁楼西边。日头渐渐落下去,远处金銮群殿顶上金辉流动,像阳光下的水波。她半遮着眼去看,从前她无比厌烦这片长安宫,再也不想回来。这片禁宫的景色从没变过,只是当她知道进去后能出来时,她竟也能欣赏这些檐角飞翘的弧度了。

    傍晚时,杜航还是没来。郁卿先去了易听雪家,却没寻见阿姐。门房说她今早去户部后,尚未归来。

    郁卿回到家,半夜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哒哒的敲窗声。她立刻翻起身,打开窗户,却是一只灰雀,安安静静停在她的窗棂前。

    真是被疯子纠缠久了,连正常生活都过不了了。

    她赶它走,挥了好几次手,那灰雀却站在窗前,迟迟不肯离去,偏头静静望着她。

    郁卿愣神间,却让它趁机跳进了窗,沿着窗台慢慢跳了一圈。最后回头看她一眼,展翅飞入天星遥远的夜幕中。

    第二日她醒得格外早,天尚亮起时,京都笼罩在暗淡的青色中。院外响起了敲门声,郁卿披着外裳,开门却看见了杜航。他背后是两架外表朴素的马车。却有十男十女或坐或站,隐隐呈包围之势,护卫马车。

    郁卿不解:“这是做什么?”

    “请郁娘子先上车。”杜航的神情比以往更严肃。

    郁卿从善如流,坐上马车才发现这里有床有案几。俨然一幅远行的准备。

    她上车后,马车就行动了。

    “我们去哪里?”郁卿怔愣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问,“陛下呢?”

    杜航沉默许久,低头抿了抿唇。

    他的嘴一张一合,但说出的词却让郁卿迷茫——

    “陛下……已于昨夜驾崩。”

    “你说什么?”

    “陛下于昨夜子时驾崩。”

    ……

    这次郁卿完全听清了,杜航反复说了三次。她扭动着僵硬的脖颈,曦光映亮车厢的方窗,照在她的脸上,紫檀案上,席上织锦的花纹是桃与牡丹,此刻她看任何事都觉得陌生。

    若是谢临渊死了,她以为她会至少会难过两天,然而,她心中竟无动于衷。杜航就在眼前,她真想问问谢临渊到底怎么死的,却没有勇气开口。

    郁卿嗯了声,转过头。

    身后书架上有许多游记和话本,有几本她在从北地回来的路上读过,那时她躺在榻上,看一会儿睡一会儿。书盖在脸上,谢临渊拾起来,待她醒后,他指着书皱眉道:“你口津全沾上面了。”

    郁卿可一点儿也不信。

    他惯会故意让她难堪。

    “真死了?”郁卿取下一本书,又放回去。

    杜航静了片刻,第四遍重复方才说过的话。郁卿听得耳朵起茧子,掀开窗帘,朝日通红灿烂,今天是个艳阳天,和她的心情一样,没有半点阴霾。她甚至发自真心感觉放松和解脱。好像逃出一个巨大的牢笼中,松开手中的栓绳,风筝高飞,天地间再也没有束缚她的东西。但实际上她也没获得什么自由,反而需要发愁会不会天下大乱。

    “所以我们现在去哪里?”她问,“不要告诉我去殉葬的路上。”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只有郁卿自己笑了出来。

    杜航解释:“陛下生前曾有一段时间招揽天下道释奇人,亲自寻访过蓬莱东山一处道观。此观传承千年不断代,盖因蓬莱东山地势奇险,山中地形错综复杂,一旁又有更便捷的水路可走,没有翻山的必要。因而各朝历代大乱时,也不曾波及此处半分。陛下料到驾崩后,朝臣唯立不及十岁的六皇弟,幼主难坐江山,宗室世家定要争权夺位。难说今后会是什么样。陛下忧心郁娘子安危,早已秘密修建了一座宅邸在蓬莱东山观旁,命我二十人终生待命,若他有一日驾崩,我们的任务就是送郁娘子上山躲避。直到战乱平息。”

    郁卿无语至极:“不是说要我殉葬,跟我一起葬在白山镇吗?怎就变成了随意说说。果然这人嘴里没一句真话,像他这种出尔反尔的人,实在让我信不了一点。我们还是回去吧,让我亲眼看一下,免得他醒来告诉我们都被耍了。”

    “郁娘子。”杜航欲言又止,“你真想为陛下殉葬吗?”

    郁卿忽然想起,谢临渊威胁她要殉葬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不是要死了,却从没担心过她也要跟着死了。

    或许她内心深处清楚,他不会让她死。

    郁卿不愿意做这种事,而他也能猜到她不愿意,所以没有实施。

    尽管谢临渊真的很想让她陪他进棺材。

    那可不叫殉葬,那是一种生同寝死同穴的愿望。若此刻她死了,谢临渊必定会给她殉葬。

    ……太荒诞了。

    她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郁卿忽然问:“你怎么知道陛下驾崩了?你亲眼所见?”

    杜航颔首道:“御医最后一次看诊,陛下已经没有脉搏了。”

    “没有脉搏也不一定死了呢?万一是什么心脏骤停呢?”

    杜航愣在原地,他不懂医,没想过还能如此。

    郁卿张口就来:“就算不是心脏骤停,万一他诈尸呢?咱们还是回去吧,让我亲眼确认一下。路过爆仗铺子记得给我买两根,再给我买一套红衣裳,祸害死了我得穿红衣戴红花,在他床头放炮庆祝,拉个漂亮男子拜堂成亲给他看。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就被我气活了呢。”

    “……”杜航沉默片刻,想到陛下曾叮嘱的事,他取出柜中一盒冰糖葫芦,推到郁卿面前。

    “郁娘子,吃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

    郁卿心情不错,但没跟他客气,拾起一串糯米夹馅的吃。她咬了几口,嘶了一声。

    杜航问起缘由,郁卿说不知为何,吃起糖葫芦总隐隐地牙疼。

    第82章 第 82 章 能杀死你的也能令你生

    糖葫芦只吃了一颗, 郁卿就放下了。杜航以为自己买错了夹馅。郁卿说不是,她好像突然不喜欢吃甜口的东西了。

    “你不觉得很腻么?”郁卿平淡道。

    杜航问她早饭还想吃什么,郁卿也说不出来自己想吃什么, 胃里有隐隐的感觉,她描述了一番, 不要炸的,油不能多, 不带香料, 要非常新鲜,后味回甘, 可以带一点点酸……

    “是不是有点吹毛求疵了?”

    杜航摇摇头, 那是陛下的口味,他们备过许多次了。

    郁卿笑道:“算了也别吃了。他都快死两个时辰了,咱们早去还能挤到前面当着尸体哭。去晚了只能看见棺材了。”

    她已提了三回,虽以恶劣玩笑的形式说出,杜航也无法装得若无其事。

    “郁娘子慎重, 我们不能回去, 陈左卫已查明陛下遇刺始末, 知郁娘子参与其中。”

    郁卿诧异道:“我如何参与了?我只是让他别杀牧放云。”

    “牧放云是刺驾!”

    “那当年我为何刺驾?”郁卿的声音里压着愤怒, “还不是因为走投无路!牧放云做错了什么?他的确不慎撞我下水又迫于牧峙之威放弃我,但他被我杀了父亲,沦落成一介白身, 前途尽毁,这就够了!谢临渊至于赶尽杀绝吗?牧放云有罪至死吗?”

    杜航怒而解释:“郁娘子,臣素来同情你遭遇,可你也太偏心牧放云了!众人皆知牧峙为陛下所杀。你让牧放云活,就是让陛下死啊!”

    郁卿红了眼眶:“是我杀了牧峙!这件事明明可以很简单, 牧放云找我复仇,不论他砍死我还是放了我,我们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一切就结束了!这是我和牧放云之间的恩怨,和他谢临渊有什么关系?他非要替我顶罪,扯出无数证据证明牧峙是他杀的,这不是招恨吗?牧放云砍我很难下死手,因我不是有意害死牧峙!但砍谢临渊必下死手,因他是权倾天下不仁不义诛戮边关重臣的暴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牧放云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非得折腾到你死我活,让怨恨越结越大,让我夹在中间为难,让所有人都故意恨彼此到死,才能罢休。真怀疑谢临渊怎么当的天子,权衡利弊都去哪里了?”

    杜航叹了口气:“郁娘子都能看明白这些了,却不懂陛下为何这样做吗?”

    郁卿忽然捂住脸,深深地埋下头。

    因为谢临渊爱她。

    不想冒一丁点风险看她受伤,也不想让她担杀人罪名。

    他太自负了,总以为自己能抗下所有事,却败在她一句话上。

    而她怨恨谢临渊这个暴君,远大于一切,看他被刺只会担心他没死透,反杀别人。

    郁卿抬起头,抹了一把涨红的脸:“他是怎么死的?他曾经重伤百倍都扛过来了。”

    “陛下起病已有数日,伤势每况愈下,一开始还能理朝政,两日前昏迷不醒,御医说陛下常年积郁,这八年来心疾反复发作,心神已损。此次刀口伤得又离心肺太近,果然昨夜起了急症……”

    郁卿沉默了许久,哑声道:“自己作的,怪谁?”

    这下杜航也生气了:“说白了郁娘子就是更偏爱牧放云,喜欢敕勒川上的快乐日子。若此刻换作牧放云身死,恐怕郁娘子恨不得杀了陛下吧。”

    “我和谢临渊在一起,有过一天快乐日子吗?”郁卿反问,“他屡次欺我辱我纠缠我,我这一生最伤心的事都是拜他所赐!你让我如何去偏袒他?”

    杜航竟一时无言:“最伤心的事也包括陛下驾崩吗?”

    “……”

    郁卿呆愣在原地,眼睫一点点垂下来。

    她转过身,坐在镜前,拾起青黛描眉画目,语气听不出半点生气和悲伤:“都说了这是喜事。杜右卫,陛下若得知我与牧放云成亲,会不会气得再也装不下去,从床上跳起来拆散我们?他素来就爱拆散我姻缘。我做什么事,他都要跑来插足,我缝布偶都要来悄悄拿走一个。这下好了,他死了就再没人烦我了。”

    杜航此刻也迷惑了:“郁娘子到底信不信陛下驾崩了?”

    郁卿放下胭脂,对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瞧了瞧:“你信么?”

    杜航言之凿凿:“我亲眼所见,张御医诊完脉,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说陛下已没了脉搏。”

    郁卿:“然后呢?你就出来了?”

    杜航愣在原地。前日陛下清醒过来时,曾传平恩侯进宫拟诏,并叫他二十人来。陛下说若御医判他没了脉搏或呼吸,不要犹豫,立刻带郁娘子走。时不待人。若宗室世家得知他驾崩,举兵宫变,会封锁京都。那时就来不及走了。

    郁卿盯着镜子,双目略显失神:“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已死还是仍在濒死。杜航,你或许不知。当年他高烧重病,我冒着风雪,拖他去刘大夫的医馆时,他也没了脉搏呼吸,浑身都凉透了,最后还不是治回来了?更久之前,他双腿残疾,浑身重伤,伤口都败坏成那样了,他还是撑过来了……他在我心中啊……无所不能。我从头至尾都信他比旁人更胜一筹,世间没人能威胁他。牧放云算什么?他连谢临渊半分都比不上。上次他和谢临渊打起来,手都没碰到一下,就被谢临渊踹到墙上去了。当我看见他竟能捅谢临渊一刀……”

    她忽然不说话了,捂着心脏眉头紧皱,屏住呼吸,像石像一样不动。

    半响,她重重喘了口气:“我方知,真正拿匕首插进他胸口的,是我的言辞,而非牧放云的手。你说的对……我的确参与其中,我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的怨恨和偏心杀了他。所以我不能去什么蓬莱东山,人是我杀的,责任也应有我一份,而不是又被谢临渊抢了。”

    杜航不忍道:“若陛下真驾崩了,现在回宫,他们定要拿你泄愤!咱们从白山镇就认识,要我眼睁睁看你送死吗?”

    郁卿皱眉催促道:“你一八尺大汉掉什么金豆子,算了也别坐车了,我会骑马,咱们跑过去。”

    杜航只好去卸了两匹马来。待他再进车厢时,郁卿已经换了一身方便骑行的衣裳,果真是红的,发间还插着红艳艳的石榴簪。

    有杜航开路,二人一路纵马,骑到了宫内。

    天刚明时,苍穹泛白,鸟儿栖息在寒枝。今日的长安宫格外冷寂,宫人们走路都像弯着腰。郁卿下马仰头看向宏伟的宫阙,她从没认真看过它们。

    甘露殿门窗紧闭,里里外外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郁卿还没走上玉阶,就被陈克拦住。左右禁卫横刀相向,寒光刺目,刀尖直指郁卿。

    “郁娘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陈克眼中含着愠怒。

    杜航刚要说什么,郁卿拦住他,走上前行礼道:“陈左卫,请让我见陛下一面。”

    陈克愤然拔刀:“你恃宠放走牧放云,你有何颜面见陛下!你有何颜面再回宫!”

    刀锋几乎架在她脖颈上,郁卿毫不怀疑他会砍下来。她不想和陈克理论,他素来是谢临渊最忠诚的侍卫,事事都向着谢临渊。

    “敢问陛下是死是活?”郁卿攥紧袖口。

    陈克面色沉痛:“杜航,带她出宫,否则将郁娘子按刺王杀驾罪就地处死!”

    “我只想知道陛下到底是死是活!”

    “杜航!”

    杜航迫不得已站出来:“郁娘子,再不走就只有一死了!”

    郁卿停在宫阶前,茫然若有所失。

    晨风吹开眼前散乱的碎发,她回望出宫的路,那一条宫道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直通向蓬莱东山,就此远离世俗,断绝红尘,保全此身。

    谢临渊曾和她讲,长安宫宫道两旁视野开阔是为防刺客。但郁卿不喜欢,这让整座宫阙格外广阔寂寥,从这端走到那段,好似需要天荒地老的时间。

    而他们在芦草村的院子,窄窄的,小小的,贴着绉花窗纸,窗前他的书案离床只有三步。秋天,她采了白芦花回家,坐在床边塞被褥,一个转身就碰到彼此的手。许下承诺时,无论声音多小,也能听得见。

    走出那间小院后,他们就再也不理解彼此说出的话。他提到大小朝会和从不间断的听政,郁卿觉得那实在太累,不明白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承担国君职责。她蹲在地上抓鸟,他指责她无视宫规,赶她去学祭天大典的礼仪。

    他们如此不相配,大难临头却要为对方死。

    或许早在相遇时,她与林渊的命运就牢牢绑在了一起了,没有彼此,谁都难活过那个冬天。往后活过的每一天,都垒筑在那一刻之上,是赚到的余生。

    郁卿双腿发颤,向前一步,迎着刀锋道:“陈左卫,若陛下已驾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你现在砍了我的脑袋吧。若陛下有一息尚在,请让我再见他一面,只要他还能听见我说话,我会想办法帮他活下去。”

    陈克怔在原地,狐疑道:“郁娘子,你这是在求死吗?”

    郁卿垂着眼,不言。

    陈克深吸一口气:“将牧放云同党拿下!就地处死!”

    十几个禁宫侍卫抽出直刀,大步走来。

    郁卿闭眼缩着脖颈,浑身抖若筛糠。这一瞬漫长得像一整年。可是万一呢?万一谢临渊还活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得赌。赌错了也没关系,听说死是一件很快的事,说不定死了就能回家了。从十五岁的床上翻起身,慌乱中拿着豆浆冲去学校,希望她还能记得老师讲过的知识点。

    就在此时,陈克持刀一扬,侍卫们顿在原地。

    郁卿若有所感,睁开眼睛。

    晨光之下,陈克正一脸复杂看着她。

    他缓缓道:“给郁娘子开殿门。”

    郁卿的手一抖,望向陈克。

    陈克严厉道:“还不快走。”

    郁卿扭头跑上白玉阶,冲进殿里。

    浓重的苦药气扑面而来,重重床幔低垂,众侍脸上都有一种吊丧般的紧张。太常寺太医署张御医见郁卿进来,连忙道:“郁娘子请净手更衣慢行。”

    郁卿按他的话做了,又问起陛下是否没了脉搏。张御医称是,陛下昨夜病重垂危,他当即与太医署众人商议,行针吊命,又佐以两贴猛药,才得以摧活心脉。但陛下伤势依然不见好转,如今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郁卿望着那重重垂幔锦纱后,模模糊糊的身影:“我能看一眼陛下么?”

    “请。”

    张御医似乎很吃力地掀起第一重帘,像掀开一张缟素的丧布。

    郁卿顺着那笔直的砖花往前走,脚跟都落不到地上。

    在避风又避光,隔绝一切的内帐中,烛光暗淡,憔悴得像一缕游魂。

    张御医正在耳畔解释他施针的原理,郁卿佯装听懂,但心不在焉,控制不住地跑神。他手中长长短短的金针,比缝纫针细多了。

    站在最后一道床纱前,郁卿眼前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画面,说不定她掀开帘,谢临渊唇边正挂着笑意,睁着他漆黑的眼,嘲讽地望着她。

    当郁卿真正掀开帘,她看见谢临渊并不是笑着的。他无声躺在那里,安静而肃穆,伤口裹着白纱,虎口心侧都扎着金针。他的脸苍白得可怕,下颌与脖颈上的青脉明晰,双唇毫无血色。周遭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丝丝缕缕血气。

    郁卿看了一眼,就放下纱帘。

    她和张御医都凝视着案台上幽微的烛火,没有人说话。

    许久后,张御医叹了口气:“陛下时日无多,郁娘子……”

    “他还会醒来吗?”郁卿忽然问。

    张御医说:“会,但何时臣也说不准。即便会醒,也无力回天。”

    郁卿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单手撑着额头,久久不语。

    她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责备谢临渊把一切弄得一团糟,嘲讽他再也无法纠缠她,她终于自由了。威胁他若不醒来,她就和牧放云成亲。

    真的见到,她反而什么也不想说。

    很多年前,林渊也这样躺在床上,那时他教完她如何点火,郁卿换来米熬粥。林渊没吃几口,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年少的郁卿心惊胆战,一直问他:“你还活着么?”

    起初林渊还应声,后来只嗯一声。再后来也不说话了。郁卿一摸,他已经没了呼吸。

    窗外的雪一直下,她蹲在床边,看着那堆刚刚燃起的火,呜呜地哭,像女鬼哭丧。

    林渊醒来时剧烈地咳嗽,用气声问:“你又在哭什么?”

    郁卿听到他的声音,如闻天籁,瞬间破涕为笑,抹着眼泪爬到他身边:“你、你又活啦?你可再别吓我了,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林渊从没听过这等逻辑,嗤道:“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郁卿委屈道,“我只有你了……还有那罐子米。”

    林渊沉默了许久,可能没想到,他有天也会和半罐米相提并论。

    “胆小如鼠……”他低声道。

    郁卿吸了吸鼻子,笑道:“什么样的鼠,这样的么?”

    她缩成一团,用手在脑袋上比了两只耳朵,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在床上乱蹭。

    林渊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她是什么蠢样。

    郁卿也忽然想起他失明,放下鼠耳朵,捏捏他的手:“老鼠来啃你。”

    “……幼稚。”他反手打掉。

    “又来啃你。”

    “够了!放手。”

    “继续啃。”

    那天晚上她一直和他说话,只是不想让他睡着,听说重伤的人一睡,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可若他已经睡着了呢?

    一股难言的疲惫和无力涌上心头。

    郁卿坐在椅子上,淡淡道:“你这种人,也会有死的一天么?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死呢。”

    她垂着脑袋,恍惚间看到谢临渊坐起身,对她说:“这么想咒朕死?”

    可再次抬起头,床上的身影静默。

    周遭一片死寂,连烛火也不曾摇动。

    烛影扑在她眼上,郁卿捂住脸,忽然道:“谢临渊,我恨你。”

    她说完之后,沉默了许久,身体从椅子缓缓滑下来,最后蹲在地上。

    “但我受够了,受够了天天恨你。”她闷闷道,“我就当你死过一次了,若你这次能醒来,就算作下辈子,所有恩怨一笔勾销。我说话算话,下辈子我和你重头来过,做平凡夫妻。”

    “若你醒不来,那就算了吧。”

    张御医进来换针时,瞧见郁卿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赶忙叫人把她拉起来。

    郁卿坐回椅子上,神色如常,只是目光有些疲惫。

    一直到下午,谢临渊都没有醒来的迹象,郁卿撑着头等到夜里,没有心情吃饭,只喝过一点水。太医署换了一个御医来施针。他劝郁卿先去睡觉,郁卿不肯去。没了谢临渊,谁也无法阻止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她就坐在这个椅子上等着,渐渐地,也睡着了。

    到了半夜,她恍惚间好像在做梦,谢临渊终于醒来了,阴恻恻盯着她,厉声质问她怎么在这里,命人将她拉出去。

    众侍走进帐中,要将她带走。郁卿自然不能让他如愿以偿,拔出腰间的短刃抵在脖颈上,顿时吓得所有人都不敢上前。

    谢临渊更是气得额前青筋直跳:“朕给你这柄匕首,是让你做这种事?”

    郁卿说:“我不去什么蓬莱东山,要成仙你自己去!”

    谢临渊靠在床头,闭了闭眼:“你不要儿戏!”

    郁卿正色道:“若你死了,我走出这间大殿,就会被你的拥趸们拖出去泄愤,追杀到天涯海角!你不想让我死,就只能活下去!”

    谢临渊只觉心脏都要被气得跳到嗓子眼,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他一直盯着郁卿,目光好似要将她烧穿。

    “你看什么。”郁卿放下短刃。

    谢临渊要开口,却剧烈地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气潮红。

    他微微偏过视线,声音低得微不可闻道:“留下等死吗。”

    “是不想让你死吧……”郁卿怔怔的,实话实说。

    谢临渊闭眼,沉默不语。他低垂的长睫微颤,似在想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冷嗤。

    “这时候又不选牧放云了,真是薄情寡义,朝三暮四。”

    郁卿听着就来气,若不是谢临渊替她顶罪,这事情能弄到他与牧放云两败俱伤的地步?但他如今尚在病中,她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倘使他没受致死伤,她可能会骂他到狗血淋头。

    她叹道:“你乱比什么。你和他在我心里是两种人。”

    谢临渊忽然侧过头,眼角眉梢都浸满怒火,语气尖锐:“他能给你最逍遥快乐的日子,你眷念不已根本舍不得看他死。但和朕在一起只有怨恨屈辱可言,你恨不得他刺杀成功朕死透了才好。那你如今还惺惺作态待在甘露殿里?滚出去!”

    郁卿并没有被他一番激烈的言语吓跑,只是撑着下巴,幽幽道:“你也明白啊。所以从今往后,你得让我们俩多过一些快乐日子,比我和牧放云多很多。否则我真会后悔他没把你杀了。”

    谢临渊怒意瞬间凝固,一动不动。如同冰冻。

    郁卿向他眨眨眼。

    他像触电般迅速分开交织的视线,面色转瞬恢复平静如水。但呼吸却深深浅浅,带动胸膛起伏,怎么控制也不肯均匀。他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攥住,锦衾下传来细弱的布料声。

    郁卿想知道他能忍多久不说话,他贯会找茬胡搅蛮缠吓别人的。

    就这么一直等着,她却先等不住了,起身向前一步。

    谢临渊立刻紧绷道:“你做什么?”

    郁卿含笑看着他:“我坐得腰酸腿疼,放松一下四肢。”

    她开始扭动脖子转转腰,甩甩手臂踢踢腿,缓解从早到晚的紧绷。

    在谢临渊诡异、狐疑、混乱、荒唐的注视中。

    他似乎是死前产生了幻觉,以为郁卿是假的,所以要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看着她,把每一处细节都刻在脑海中。

    忽然,他再次移开视线,低声道:“你脸上沾了脏污。”

    郁卿以为他又在故意惹她生气,抬手一抹,居然真有黑印。

    她赶忙凑到水盆前一看,发现早上的妆花了,黑印与红痕一条条,一道道,从眼下滑落到唇角腮边。

    这痕迹不像她用手捂的,也不像衣衫蹭的。

    “……”

    但是,她方才就是顶着这张脸和谢临渊吵架吗?

    郁卿尴尬不已,赶快沾水拿帕巾抹干净。收拾好以后,她看见谢临渊闭着眼,静静靠在床上不动。郁卿心脏一跳,赶忙凑过去道:“你醒醒,你别死。”

    谢临渊皱眉,似是厌烦她叽叽喳喳的噪音,片刻后无奈道:“现在出去,带着龙纹剑去问大理寺卿要牧放云,然后和他远走高飞,过你们的逍遥日子,不会有人动你二人性命。”

    ……实在是太气人了!

    郁卿捂着心口,恨不得给他一拳,他非要故意惹她生气吗?

    他难道还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就算没有牧峙和落水,她和牧放云也不会在一起。那完全是两种感情。晚霞再绚烂却依旧是浮云,太阳落下后就散了。树根深埋地底,却能熬过无数个黑夜,风吹不动霜打不死,就算树被砍了,来年春日也能支撑新芽再生。她会因为快乐而和一个人交好,却不会仅仅因快乐而定终生。

    郁卿心里憋得难受,到底该怎么让谢临渊这个认死理的倔狗闭嘴?

    她看着他半响,忽然伸出手,捏着他的下颌,强硬地掰过他的脸,在他惊怒交加,不可思议的神情中,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放肆!”谢临渊立刻甩开她手,“天子龙体是你能随意触碰的?”

    郁卿脸上火辣辣地烧,耳朵也发烫。强吻别人这种事,她也是第一次做。从前谢临渊做得挺熟练,做完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应该学学他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自信。

    谢临渊似是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郁卿强吻。更是怒得面红耳赤,脖颈通红,潮红甚至蔓延进了领口胸前的皮肤,让他苍白冰冷的身躯顿时有了血气。

    二人都不说话了。周遭静得落针可闻。郁卿盯着幽幽烛火,忽然觉得帐中的苦药味也不那么刺鼻了。

    这样应该就足够了,她压下心头的颤动,谢临渊应该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不好解释的。毕竟他以前做过那么多伤害她的事,要她怎厚着脸皮亲口说出愿意重头再来,和他一起呢?

    郁卿抿着嘴唇,收回手,抠着腰间的绦带。她缓缓起身,准备坐回去,或者出去要点东西吃,到现在她才发觉出自己饿得有点发晕。

    然而她刚刚一扬腰,立刻被谢临渊按住脖颈带回来。郁卿慌忙扶住床栏稳住身形,惊扰一帘轻纱晃动。

    谢临渊重重咬在她双唇上,像一个鲜明的烙印,又像对她不敬的惩罚。郁卿吃痛地嗯了一声,他的手就慢慢扶上她的脸颊,最后吻变得轻柔,又逐渐分开一点,替代他唇齿抚摸她双唇的,是他的手。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唇上红肿的咬印,仔细注视着,观看他留下的痕迹。谢临渊眼帘逐渐掀起,墨黑的眼眸映着她的唇尖,缓缓上挑,到鼻尖,再到眼睫,最后和她茶色的眼眸对上。

    郁卿的耳根烫麻,思绪停滞。

    “想回来和我一起?”谢临渊的嗓音迷糊不清,像一缕烟萦绕在耳畔,“……我同意了么!”

    郁卿仰头想后撤,却被狠狠勾着脖颈拽回来,她重心不稳差点跌在他身上,顾及他的伤势,迅速抬手撑在他肩后的床栏上。

    谢临渊的面容贴得极近,像刀锋逼近她的脸,几乎让她不敢直视。

    郁卿闭着眼,听见他在耳畔冷笑道:“郁卿,你没得选了!你还敢回来……你怎么还敢回来?!你敢回来就得被朕永远锁在身边,一刻也休想离开,这辈子也别想再见牧放云一眼!你就只能日日夜夜待在这甘露殿里恨朕,恨到死也要和朕葬在同一个棺材里,下辈子也休想独善其身!郁卿……你可会后悔?会后悔么?后悔也没用!朕给你机会你偏不要,晚了!”

    郁卿:“……”

    这辈子谢临渊就这样了,能怎么办。

    第83章 第 83 章 你必须嫁给朕

    幽微的烛火烧到天明, 但帐内依旧很暗。

    “郁娘子,辰时了。”

    郁卿猛地惊醒,脊背酸痛。她坐在龙床边的椅子上, 半个身体都爬伏在床边他身侧,掌心向手下握着谢临渊的手, 手指和他的交缠在一起。

    身后传来张御医的声音:“陛下要换针了。”

    郁卿赶忙起身。昨夜她好像做了一场梦,梦见谢临渊醒了, 叫她去擦脸上的残妆, 和她不知怎么地咬到一起去了,最后还威胁她要永远留在甘露殿, 又一直控制不住地亲她, 郁卿担心他伤势,勒令他躺回去,强行拉着他说话到不知何时,后面就忘了。

    而今谢临渊依然静静躺在那里,脸色苍白, 与昨日初见并无差别。

    她心中一紧, 出声唤他:“谢临渊你——”

    “嘘……陛下性命垂危, 郁娘子语莫高声。”张御医瞥一眼她, 忧心道,“你日夜不食不睡,气耗神损, 快快出去歇息。”

    郁卿赶忙闭嘴。

    她怔怔望着张御医抽出金针,与其余几位太医施针换药。她坐在此处也只会挡路,于是走出重重帐帘。

    朝阳在纱帐上投落火红的虚影,郁卿捂着酸涩的眼睛,只觉一阵眩晕。

    她扶着桌边, 脑袋半垂,胃里像缀着冰袋,忽然干呕起来。

    宫婢上前扶她坐下,给她顺气递水:“郁娘子若不喝点粥?”

    郁卿缓缓抬起头,接过温热的茶水,喉咙到心口像被一只手掐紧,说不出一个字。一时也想不起昨夜是梦醒,还是梦中,今朝又是否仍在梦里。

    宫婢瞧了她一眼,问:“郁娘子何时咬到嘴唇啦?都咬破了。我给娘子拿点药来涂。”

    “嗯?”郁卿愣了愣。

    她伸手摸摸上唇,果然有些肿痛,她叫宫婢拿来镜子,对镜一照。

    那上唇的咬痕绝不是她的,她才没有咬嘴唇的习惯!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随身的帕巾,可怎么也摸不着。仔细看眼角眉梢,残妆擦得干干净净。

    昨日她进宫前,分明化了妆。

    镜中照出她惊讶的脸,郁卿唇角渐渐扬起,露出一个真诚爽快的笑容,突然绷不住地笑出声,最后笑到放平妆镜,抱臂趴在桌子上,双肩颤抖。

    宫婢见她如此,还以为她难过到了极点,赶忙安慰:“陛下吉人自有天相,郁娘子莫哭伤了身体。”

    郁卿拍了拍脑袋,她许是太久没吃饭,短短一日之内,先是差点死掉还情绪大起大落,被折腾得神志不清了吧。

    她饿一天就成这样。谢临渊天天废寝忘食来和她吵架,难怪那么疯。这次等他好了,她必须天天逼他早睡早起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她可不想当寡妇。

    郁卿起身问:“昨夜陛下确是醒来了?”

    宫婢道她也不知,她是清晨才来当值的。

    郁卿面色一僵,立刻要往内殿中去,正好撞上来送药的御医。

    “陛下昨夜是醒了?”她声音急切。

    御医端着药汤,倒吸一口气,疑惑地盯着她:“郁娘子,昨夜你不还以自尽威胁我们出去?怎就忘了?”

    郁卿笑道:“没事,我没疯,你快去吧,别耽误陛下喝药。”

    御医边走边回首瞟她,脸上挂着惊疑不定。

    郁卿只觉得今日阳光灿烂,是个大好天气,她实在太饿,想大吃一顿,不要精致的早点,要吃一整只烧鸡。

    宫婢听完她的要求,默默出去传菜了。陛下尚在病中,膳就摆在西阁。她梳洗完就去了。

    那位端药的御医进帐后,向张御医禀告了郁娘子神思不清一事。张御医颔首道:“我今早观她面容,是惊劳过度之象,再拖恐会跟着病倒,因此叫她先去歇息,她可有去?”

    那御医应声。

    张御医捋着胡子笑了笑:“陛下今早伤势刚有好转,若让郁娘子再病倒,我等就真得昼夜不休了。”

    施针服药后,陛下不多时便又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皱着眉扫视床侧。某个昨日一直守在床前,为他哭花满脸妆容,用刀抵着脖子赖着不走的人并不在。

    谢临渊撑着要起身,被御医立刻扶住。

    “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当心——”

    谢临渊甩开他们,冷声道:“她人呢?”

    张御医犹豫道:“回禀陛下,郁娘子不在甘露殿,若陛下想见,微臣这就去宣,陛下先歇息。”

    “不在甘露殿在何处?”

    “这……微臣这就去问。”

    “不必!”谢临渊怒不可遏。

    她分明是跑了!昨夜她还信誓旦旦要留着他身边,不过一个晚上,她就不见踪影,定是见他好转,那点愧疚之心尽数消散,一觉醒来顿时后悔待在宫中,仍思念与牧放云的逍遥快活日子,趁着他未醒先行离开。

    他就不该相信这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骗子。

    谢临渊重重咳了咳,牙关紧咬。此时也恍然察觉出不对劲。郁卿在天下人里最是恨他,最厌烦待在长安宫中,怎会冒着被杀的风险进宫找他,又以死相逼要留在他身边,还主动亲吻他,说今生往后都要一起度过。

    如此荒唐离奇,不过濒死前南柯一梦,他竟信作真了。

    游魂般的烛火在他侧脸跳动。

    既是濒死,为何还要让他醒来,剥夺他仅有的梦,让他亲眼看着一切都化为泡影。

    ……

    西阁中,膳摆了一大桌。

    郁卿喝过一碗汤,挥退布菜的宫婢,朝着烧鸡直接下手,毫无顾忌地扯下一只酥皮焦香,内里鲜嫩多汁的大鸡腿。

    御医急匆匆通传进来,见她就几乎磕下去:“郁娘子!请快去甘露殿!陛下……不行了!”

    郁卿瞳孔骤缩,拔步快得像风,一路刮到甘露殿去。

    进门时,殿中正大乱,说是陛下忽然吐血了。

    她挥开纱帘直冲床前。谢临渊正抬头,两人猛地对上。

    谢临渊注目在她脸上,如凝视一个怪诞的生灵成真。

    她走进来时,帘外日光晃动,给她轮廓镀上一层金溶溶的边缘。

    郁卿皱着眉,通身散发着暖香,来到他床畔驻足,轻轻俯下身,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细白的手指有不容忽视的温热。

    “你——”郁卿气喘吁吁,又不敢大声说话,怕加重他病情,皱着眉头呼出一口气,“你答应我,不要反反复复好吗?我不想当寡妇啊。”

    谢临渊偏过视线。

    良久,忽然讥讽道:“你不就想让朕早点死,好去和牧放云远走高飞?你休想!你这辈子——”

    郁卿感觉不太妙,四下无人她能亲一下让他闭嘴安心,当着众御医的面他知不知羞?

    “——都只能和朕在一起!”

    她立刻将手中鸡腿怼到他嘴边!

    这一瞬间,四周陷入凝滞如水的死寂。他的确不说话了,但郁卿也更尴尬了。就连在旁的张御医都面色扭曲。

    谢临渊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累积。

    郁卿僵硬地一点点歪过头:“张御医,陛下能吃鸡腿么?”

    张御医低眉垂眼:“怕是不行。”

    于是郁卿又拿回来了。

    顺便顶着谢临渊杀人的目光,取帕巾给他擦了擦唇角。

    君威有损,她是罪人。

    张御医不忍直视。郁卿何尝不痛心疾首,这方法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好歹阻止了谢临渊说一大套他要囚禁她在宫中,这辈子她都逃不走的话。

    待众人离开,郁卿坐在床边,垂头无奈道:“以后你这些话只能和我单独在一起时说,你想说多少次都行,但是不能让别人听见,我要脸的。”

    谢临渊微微眯眼,打量着窝成一团的郁卿,她低着脑袋,身上穿着宫中的衣裳,只剩指尖从宽大的袖口露出来,交叠在一起,举着一根啃过三口的鸡腿犯愁。

    他靠在床头,冷淡道:“你凭什么和朕谈条件?朕说什么话何须你置喙。”

    郁卿认真思考了一番,的确没有。他是天子,她其实也干预不了。打也打不得。

    她扭过头,看见谢临渊似笑非笑,指尖敲着锦被。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蓦地红涨。

    谢临渊嗤道:“凭什么。”

    郁卿缩着脖颈慢慢挪过去,挨得近了点,咬了咬下唇。

    每近一寸,她的耳根就更烫一分。谢临渊却一直坐在那里,耐心极好地观察她脸上的羞恼。

    郁卿自暴自弃地丢下了鸡腿,最后挪到挨着他手臂,微微起身扬起下巴,双唇极快地在他唇前碰了碰。

    若有若无,似羽毛拂过。

    接着迅速坐远了。

    她浑身上下都像烧了起来,坐立难安,根本不敢看谢临渊的脸。

    明明,昨夜他被她亲一下,还会脸红到颈根。怎不过短短半日,他就能毫不羞耻地要挟她这样做。

    “这下可以了吧……”郁卿的脑袋都要埋进自己怀里,拿帕巾擦擦嘴。

    谢临渊黑眸沉沉,淡声道:“就这样?”

    郁卿一口憋屈卡在喉咙里,悲哀道:“还能怎样啊?”

    谢临渊神情里似凝着冰,毫不顾及她已经羞窘难当了,冷漠的言语继续相逼:“昨夜胆子都比现在大。”

    “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是白天,白日不能宣那个淫。”

    谢临渊嗤笑:“晚上就可以?”

    郁卿简直要钻进地缝里,再不想被他带进这种话头中绕不出来。眼瞧着纱帐外无动静,御医还要过段时间再来,做这种事也就做了,不影响他病情,他一开心说不定还能恢复快点。等他大病初愈就可以拿拳头邦邦揍他了。

    她坐在床畔,鞋尖忽左忽右,烦乱地微微踩动。

    谢临渊火上浇油:“郁卿,是你来求朕的。”

    郁卿郁闷极了,心一横,扭过头去瞪着他:“……闭眼。”

    谢临渊唇角微不可查地弯起,闭上眼。

    郁卿盯着他可恨的漂亮面容,长眉张扬肆意地斜飞向鬓,浓睫长而直地向下缀着,在白如冷玉的脸上显得幽艳。

    当年她喜欢上林渊,是不是就因为他长得太好看,导致他做什么事,她都不爱生气,才把他惯得这般得寸进尺,不放过每一丝戏弄她的机会。

    他想得美!

    郁卿缓缓攥着裙摆往上提,眼中浮现一丝得意的狡黠。这个狗男人,她才不能一天到晚顺着他的心意,否则以后还不得天天被他欺负。

    “不要动。”郁卿郑重道。

    谢临渊轻轻哼了声。

    说是迟,那是快,郁卿霍然起身,兔子一般往外蹿!

    她只跑出去两尺,一股拉力从腰间袭来,脚步被生生钉在原地。一扭头,谢临渊竟不知何时偷偷勾住了她后腰系带,接着他手臂立刻横过腰间,强行拖她回床边。

    “你!你有伤在身啊!”郁卿失去重心,伸手乱抓,什么依仗都没抓到,只扯皱了层层轻纱幔帘。

    “方才怎么没顾及朕受伤了?!”

    谢临渊寒如冰刀的嗓音贴着她响起,郁卿下半身顷刻悬空,被他拦腰提上龙床。

    罗帐从通天顶的紫檀围栏上垂下,隔绝出床内的暗室。郁卿被迫挤在他和侧床栏之间狭小的空隙中,仅得她一人容身,她转肩都会撞在他身上,她紧张得发抖,急得咬牙控诉:“不要胡闹了!”

    “是谁胡闹!”谢临渊按住她蠢蠢欲动的腰身,厉声道,“你跑?还敢跑!骗了朕多少次不够,还想跑去何处!”

    郁卿害怕推到他伤口也不敢动手,轻易地就被他攥住双腕,反折过双臂,抵在背心。

    她被困在这逼仄的角落里亲了又亲,几乎窒息地眼角溢出泪水。谢临渊偏头吻她时,就像狼歪着喙用力咬断猎物的脖颈,凶得仿佛要击入她灵魂,在她每一缕思绪都刻上他的痕迹。

    她头晕目眩受不了时,才发现双手被制住动弹不得,根本没法拍他,抬腿撞他一下他也毫无反应。忍过了极点好久好久,直到双眼通红,眼泪流到腮边,也不见他停歇,冲锋一场接着一场,下一次还能更迅疾,更猛烈。

    郁卿被他密不透风的气息压着,禁不住哭了出来。

    谢临渊这才稍稍松开她,又紧盯着她,眼中她的倒影深深下坠。郁卿惧怕他有时看她的眼神,像幽暗森林中升起的野火,熊熊燃烧,要将她迷失在火舌中化为灰烬。可一旦她显露出恐惧,或者拍拍他,谢临渊就会立刻换作一副讥诮冷淡模样。

    但这一次他没有,只是继续用一种危险的目光注视她。

    郁卿只好提醒他受伤的事实,除此之外她也无法阻止他继续。

    “你这样会把自己折腾死的。”她喘息道。

    谢临渊眸光微动,几乎是贴着她的双唇说话:“你厌烦我么?厌烦和我行亲密之事?或许我死了更好,比我活着更能掌控你。至少我刚死的十日里,你都会属于我,日日以泪洗面,只想着与我做过的事,恨我死了,又恨我活过。从今往后你敢与他人亲密,都要想起与我亲密时,郁卿……那时我就会站在旁边看着你,只要你还会想起我,就是我来看你,你这辈子都也别想摆脱我。”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郁卿,好寻找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厌恶和恐惧,拿着刀再一次捅进他心口。

    而郁卿只是垂着眼,一直沉默着。可谢临渊最想占领的,就是她的回避和沉默。

    “说话!你还敢不敢跑?!”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

    郁卿无语地望着他。这人真是一日疯过一日。

    或许谢临渊本来就是这样,比她想象中的更疯更阴暗,从前她没发现,只是因为他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现在他明白她愿意留下,心中有了点安全感,就忍不住抛弃遮羞布。

    她倒要看看,谢临渊还能说出什么疯言疯语来。

    郁卿清了清嗓子,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掰着手指给他算账:“其实你还是活着掌控我比较划算。首先,我想吃什么穿什么你都能给我搞来,其次,我去哪里玩你都能时时刻刻跟着。以及我睡觉时怎么还会想起你啊,你死了还不一定能挤进我梦里,活着反倒能挤在我边上。还有我万一撞见哪个旧情人,你能冲上赶走对方。你要是死了,只能看着我和他嬉笑了。”

    “……”

    谢临渊面色古怪,盯着她不言。

    郁卿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滑溜地下床。

    半响,谢临渊质问道:“你就不怕一辈子只能留在朕身边?”

    郁卿最终还是忍不住,给他脑袋顶上邦邦两拳:“醒醒,是你这辈子不留在我身边,你还能去哪儿!算了……谁也别细究到底怎么回事了咱俩就这么过吧!”

    谢临渊怒道:“朕答应了吗?”

    “你不答应就算了。”郁卿无语道。

    谢临渊把她拽回床边坐着:“你休想这么容易就让朕和你在一起!”

    郁卿双手抱臂,看他还能折腾什么花招:“哦,所以还要做什么?”

    谢临渊忽然抿唇,视线游离了一瞬,语速飞快:“……你必须嫁给朕。”

    “……”

    郁卿又倾身过去给他邦邦两拳,“哪有这么随便的求婚!”

    谢临渊深吸一口气,恶狠狠盯着她,咬牙切齿重来一遍:“你可愿嫁给朕?”

    郁卿没想到他还算有点上道。或许是她曾给林渊讲过好几次她父母的故事。她爸爸向妈妈求婚时,攒了一整年的薪水买了一枚金戒指。那时妈妈正在掰白菜,一扭头看见爸爸单膝跪地打开戒指盒,吓得手一抖,菜劈头盖脸砸下。令爸爸头顶一堆菜叶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可他又没有戒指,又没顶白菜,还没有单膝跪地,她凭什么嫁给他。不说这个时代三媒九聘的那套,想和她求婚,她这点小要求也不为过吧?

    “不愿意。”郁卿歪头笑道。

    “郁卿!”谢临渊气得耳尖通红,“你还想怎样……”

    郁卿装模作样撑着下巴,认真思考一会儿:“你先把病养好吧,养病期间,你要不再仔细想想?”

    她伸出左手翻来覆去看着,又拍了下左膝盖。

    这提示够明显了吧?

    第84章 第 84 章 你归我管

    “你还想准备跑?”谢临渊看她的眼神愈发阴沉。

    反复看手是细心准备, 拍腿是跑,合起来就是准备跑。

    郁卿气道:“错,是打你两巴掌再踹你一脚的意思。”

    她拾起鸡腿狠狠啃了一大口:“你何时想明白, 何时再来提成亲吧!”

    说完就跑了-

    过了几日,张御医终于发出类似八年前刘大夫的感叹:“属实奇迹。”

    郁卿倒不惊讶, 她早就发现谢临渊这人除了疯点,身体倒很强悍, 就连伤口愈合都很快。换个人早就死在八年前了。

    她用刘大夫的话回答:“这种伤都看病人自己, 陛下天赋异禀。”

    张御医笑了笑,只道:“有时也并非全看自己。”

    郁卿点点头:“还得是张御医医术精湛。”

    张御医也不好再往下说了, 只叮嘱郁卿让陛下保持情志舒畅, 安神养性。

    但谢临渊总说一些气人的话,动不动就要提起牧放云。郁卿想着谨遵医嘱,从不和他计较。

    有日看着他睡下,郁卿偷偷叫一辆马车来甘露殿后,出宫去见易听雪。可还没走到太元殿, 车就被拦停。

    她刚要出声询问, 迎面撞上谢临渊提着龙纹剑, 猛地掀帘进来。

    他双目赤红, 一把将她按在车厢壁上,几乎是歇斯底里道:“你还想去何处!”

    郁卿吓了一大跳,呆愣地对上他失控神情。

    她慢慢按在他紧绷的手臂上, 轻声道:“我去见见薛廷逸,平恩侯也在,我们前两天约的,杜航和陈克也知道这件事。”

    谢临渊怔忪片刻,皱着眉闭了闭眼。他呼吸的声音发颤, 像洗濯伤口时传来阵阵刺痛,攥她衣襟的手迟缓卸了力。

    郁卿惶然失措,却突然被抱进怀里。谢临渊深深地俯首,前额抵在她肩上,散落的鬓发贴在她脸颊。热意环绕,郁卿僵着手不敢动,闻见他衣领上浸透的苦药味。

    沉默漫长而煎熬。

    马儿在车前打着鼻响。

    郁卿叹了口气,叫侍从掉头。

    回去后,她让跪了一地惊恐万分的侍从御医们都起来,就当方才无事发生。郁卿虽没有半点头衔份位,说话倒非常管用,甘露殿很快恢复如常。

    坐回床边时,谢临渊正闭目躺在那里。她拿过一叠布,安静缝起新的布娃娃。

    许久后,他忽然平声道:“何时回来。”

    郁卿抬起头。谢临渊并没有睁眼,面上带着隐约的疲倦。

    “方才已经托人知会阿姐了,今日不去。”她道。

    他停顿片刻,声音很低:“为何又不去了。”

    郁卿又愁又好笑:“陪你呀,你这样我怎能放心去。明日我找阿姐入宫来就好了,你不会不同意吧?”

    谢临渊缄默不言,静得像沉眠。

    郁卿歪歪脑袋,就当他同意了。

    次日易听雪来议政殿中时,满脸的拘谨诚惶诚恐。正座无人,郁卿坐在左下座,招呼她:“阿姐别拘谨,就当自己家。”

    易听雪望着她,满脸难言:“卿妹……这可是议政殿!你怎可在天子议政处与我会面,若让外人知晓,轻则弹劾你插手政事,重则扣你一个谋逆罪名。”

    郁卿也愣了愣,选议政殿只因离甘露殿最近,没别的意思。

    犹记她第一次来议政殿见谢临渊,吓得大气不敢出,缩在易听雪身后当鹌鹑。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先弹劾我在太元殿朝会上带枕头睡觉吧。”

    易听雪清冷的脸仿佛裂开。

    郁卿此次是想告诉阿姐,自己准备回宫了。易听雪不理解,难道是再次动心了?

    她摇摇头:“我自然知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爹娘很相爱,我亦曾爱过林渊。我很确定,我对陛下并非爱慕。”

    易听雪诧异道:“那你为何要回宫,难道陛下又逼迫于你?”

    “这倒没有。”郁卿仔细想了想:“是愧疚和责任吧,倘使他没有替我顶罪,牧放云没捅他一刀,让他命悬一线,我断不会回宫的。”

    易听雪皱眉道:“陛下如何想?”

    郁卿哭笑不得:“陛下那多疑的性子是改不了了。他根本不信我会留在宫中。时常说些赶我走的话,我不当回事就好了。”

    “若换作我,我也要赶你走。”易听雪叹息道,“愧疚终有消弭的一日,那时便会成为累赘。”

    郁卿端茶杯的手微顿,直接转移了话题:“阿姐你这条腰佩真别致,谁人送的?”

    易听雪不自在地咳了咳:“前些日子和卢颂安打赌一件案子,他输给我的。”

    郁卿才不信,这玉佩镂空雕着金翅雀栖寒梅,什么东西才有机会听雪?当然是梅花和冬鸟了。肯定是平恩侯借着打赌机会送的。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那结扣的打法也很时兴,平恩侯挑这些配饰的眼光还不错。

    作别易听雪,她找织造要了御用料子,给谢临渊的一块腰佩重新打了最时兴的扣节。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别人有的他必须也得有,若不然多掉面子。

    谢临渊在穿衣上有种挑剔的漠不关心。织造说陛下除了按礼制的龙袍衮衣,只穿玄色常服。打开衣橱,同色同制的衣衫有数十件,但他见不得衣裳有半点灰尘和勾丝,往往沾了一点雨,就再不穿了。身为一国之君,他的腰佩也不可胜数。郁卿打完那枚就让人放回去了,也没想过特地告诉他。

    待天子再度临朝,郁卿也没等来他再提成亲。谢临渊太傲了,无法忍受他人拒绝,平时能命所有人听他谕旨,这种事却无计可施。

    郁卿对成亲已然看淡了,谁想成亲谁急。她每天去织造做做衣裳,陪谢临渊吃个饭,找易听雪听听八卦。就是晚上还得睡在甘露殿。本来郁卿睡在西阁,但谢临渊伤口刚好一点,就要郁卿睡主殿,郁卿坚决不肯。

    谢临渊看她一眼,便不再提。两日后他莫名其妙睡进了西阁。郁卿一觉醒来旁边多出一个人,吓得差点跳起来。她怎甘就此放弃,让人搬走西阁的床,换成一张只容一人安眠的小榻。晚上就睡榻上。第二天醒来发现谢临渊硬挤了上来,小半个身体都悬在外面,顺便把她挤到墙上去。

    长安宫这么大,他堂堂九五至尊,竟睡不到床上!

    郁卿如此睡了两日,也忍不了,为了自己能安眠,最终还是和他一起去睡甘露殿龙床了。果然还是软软的大床舒服,她能横着竖着连续打滚三圈都够不着边。

    又过了数日,平恩侯受到召见,回来后就找到易听雪问:“请薛侍郎帮忙打听一件事,该如何让郁娘子答应做皇后。”

    易听雪惊疑不定:“这不是陛下一道旨意的事?”

    平恩侯愁苦道:“显然郁娘子有别的要求,可她不给陛下明说。”

    易听雪答应下来,请郁卿来府上吃炙肉。席间谈起此事,易听雪问她如何才会答应一个人的提亲。平恩侯吓得差点捂住易听雪的嘴,哪有人的打探是当面脸直问。

    郁卿看着滋滋冒油的炙肉,差点笑出声。原来谢临渊都绕到这儿来了。

    “怎么着也得像我爹娘一样吧。”她说得更明确了点,随即心中升起一股无奈,“不像也无所谓,只要提得诚恳点就行。”

    谢临渊大概记不得八年前的事了。当年她刚刚来到这世上,经常提现代往事,说起父母时,林渊总安静地听着,从没发表过只言片语。她问起他父母,他总是笑一下,避开了话题。郁卿大概明白他与他父母不太和睦,就再不追问了。

    想起这个,郁卿心中一直有点好奇,压低声音道:“陛下不是孟太后长子吗?为何小时候在北凉草原上长大?”

    平恩侯和易听雪俱呼吸一滞,深深看她。

    二人挥退侍婢,平恩侯才解释道:“此事我也是听临刑前的裴左丞所言,不一定就是真相。孟太后并非先皇元后,你可知晓?”

    郁卿点点头。

    “当年孟氏也是北地大族。先皇御驾亲征与北凉交战,阴差阳错与年轻的孟太后春风一度。或许顾忌世家平衡,亦或不想让当初的王皇后知晓,总之先皇默不作声离开了。孟太后显怀后被视作家门耻辱,独自生下陛下。后来她被先皇寻回宫,却不知为何要将陛下遗弃在北凉草原上,按理来说母凭子贵,她应当带着陛下一起走才是。”

    郁卿又点头,面不改色吃着肉,就当一个故事听。

    她太过淡定,平恩侯都有些不自在,思忖片刻,又道:“郁娘子,并非我有意阻拦你,陛下虽经文纬武,但绝非那种温文平易的郎君,你切莫一时冲动,仅因愧对陛下就决定成婚。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愧疚总会消磨干净,今朝彼此放过,好过十年后成为怨侣。”

    郁卿解释道:“你们误会了。他虽然脾气大,嘴还死硬,心黑无耻,实际上人还是挺温文平易的。”

    平恩侯与易听雪一脸惊悚盯着她。听听这话说得像样吗?

    郁卿古怪地回视。谢临渊被她打了以后立刻温和。论文雅他平日用度处处要雅正规范。追着她满大虞到处跑,难道还不算平易近人么?

    “侯爷和陛下相识多年,也不明白吗?”郁卿问。

    平恩侯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叹道:“陛下当年刚进宫时,去崇文馆与众皇子宗室读书,第一日就被大儒罚了打手。”

    郁卿两眼放光:“他还有这时候?快给我讲讲!”

    平恩侯眼底隐隐压着忌讳之色:“你别看陛下如今文才过人,当年他才九岁,连大虞官话都说不顺,翻了翻经籍就说狗屁不通。大儒拿戒尺打他,手心都抽肿了,他只冷笑着说先生力气不如小娘子。”

    郁卿啪的捂住脸。这嘴和现在一样贱。

    平恩侯道:“第二日陛下就被大皇子殿下打得浑身是血。”

    郁卿愣了愣:“这也太过分了!他虽然爱犯贱,那时还是个孩子啊。”

    平恩侯尴尬道:“因为他烧光了大皇子殿下的头发。”

    “……好吧。”

    “虽说如此。”郁卿犹豫道,“他是个瑕眦必报的人,肯定是大皇子先招惹了他。”

    这回轮到平恩侯说好吧。陛下滴水之仇必以涌泉相报,一旦和他结仇,只有被赶尽杀绝一条路可走。郁娘子明白就好。

    郁卿笑道:“他如此招人恨,难怪都当上太子了,还会被打残沦落到芦草村去。”

    平恩侯只道没那么简单。先皇最偏爱建宁王,但他是幼子,立储不合礼制。

    立谢临渊为太子,只是为了丰满他的羽翼,让他与元后长嫡大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因此建宁王可坐收渔翁之利,名正言顺登基。

    可没想到,谢临渊比想象中更难以控制。不仅斗死了大皇子一派,还对建宁王屡下毒手。先皇忌惮不已,命他带人深入北凉腹地,击毁王庭,又在半途中断他粮草,想借此坑杀他。

    建宁王那个蠢人,竟趁机私通北凉王劫掠京都,还将罪名扣在谢临渊头上。

    先皇得知真相后,痛哭流涕,囚禁了建宁王,要为太子平反。这是谢临渊唯一一次相信父皇真心要为他正名,于是提着北凉王的脑袋来觐见。

    谁能将太子逼到那般地步呢?唯有他的父皇了。

    郁卿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但也不出她预料。谢临渊就是个疯子,从前能好到哪里去呢?想起她下药逃出宫那次,谢临渊真是一个倒霉的人,每次相信别人时,都要落得重伤近死的下场。

    平恩侯幽幽盯着郁卿,语带深意:“陛下虽可恨,但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郁卿哑然失笑:“你竟可怜他?那你肯定会被他坑到死。”

    此言太有理,平恩侯被噎得无语,和易听雪对视一眼,不明白郁卿到底爱不爱陛下,竟能说出这番话。

    反正郁卿不会可怜他。对谢临渊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况且,谢临渊从不需要别人同情,她又何必浪费感情。他就是要做天下第一,高高在上,无人能敌,那她来维护他的愿景就好。

    或许这就是责任与爱的区别。若放在八年前,她肯定也要同情谢临渊。如今胸腔里那种缠绵情意,心疼与怜爱已然消失了,若没有怜,何谈爱呢?

    郁卿吃了满肚子的炙肉,刚回到宫中,刚踏进甘露殿,就瞧见谢临渊坐在案前批折子。

    柳承德悄声告诉郁卿,陛下已经批了两个时辰,从她出宫到归来,一刻不停,连晚膳也不吃。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刚要责问他。

    谢临渊却恶人先告状:“怎么才回来?朕还以为你和平恩侯以及他那断袖薛侍郎在府中商议造反了!”

    还断袖?还造反?

    郁卿抽过折子,邦邦敲着他脑袋:“你还说我呢!你连饭都不吃,想造反吗?”

    “这天下都是朕的,造谁的反?”

    “你是我的,当然是造我的反!”

    说完,郁卿愣了下,改口道:“你是归我管的!”

    谢临渊听完,被郁卿大逆不道的话气得耳根都红了,气得不说话,偏过头去不理她。

    他似乎是越想越生气,最后竟气得一直冷笑,笑到晚上也没停。

    半夜郁卿躺在他身侧,时不时还能听见他突然嗤笑一声。

    这是回味了多少遍啊。

    气性真大,可不把他给气死了。

    第85章 第 85 章 郁卿,你爱我么?

    议政殿后殿有个闲置的博古架, 郁卿找到了许多以前存下的小玩意儿,和传世奇珍们放在一起。她从最底下翻出一张棋盘和棋子。黑棋是墨玉,白棋是白砗磲。棋盘上有磨损的痕迹, 郁卿没想到谢临渊还喜欢下棋,她还以为这人除了玩弄权术, 就没别的喜好了。

    看着满盒棋子,郁卿有一种冲动, 她深深埋手进去, 棋子没过手腕到小臂,一搅发出铃铃脆响, 好满足好爽快。

    谢临渊拎着折子, 站在门口,嫌弃地盯着她。

    等郁卿搅满意了,他拾起棋盘,让她来和他弈棋。郁卿只会下五子棋,就告诉谢临渊规则。

    或许是许久没下, 第一盘她就大意了, 莫名其妙被他连了五子。

    郁卿又摆一盘, 这次她极为谨慎, 全程围追堵截,追杀谢临渊满满一张棋盘,最后彻底把他堵死, 谁也没赢。

    看来她还不算差!

    人一有信心,就想再来一盘。

    这盘谢临渊开始乱下,东飞一子,西飞一子,两子之间隔着十几格。故意装作没看见她布局, 却每每要在她准备连五时一举破坏。

    郁卿不想和他玩了,谢临渊硬要拉她再下一盘。她就把盒中黑子全倒进他白子盒里,搅吧搅吧,让他把双色棋子都捡出来再说。

    谢临渊怒目相视,冷哼一声,起身拂袖离去。

    ——去了三步旁的案几前批折子。

    两人因这事闹了别扭,要和对方怄气一般,就是不说话。郁卿知道他向来憋不住,没出一个时辰,晚膳时他忽然蹙眉打破了沉默:

    “你碗中方才掉了只飞虫。”

    郁卿调羹差点磕在鼻子上。

    “活了这么久连汤都不会吃。”

    郁卿盯着自己的碗:“虫呢?在哪儿?”

    谢临渊夺过她的碗和调羹,瞧一眼,啧道:“已被你吃下去了。”

    郁卿气得想骂他,谢临渊舀起一勺汤就喂进她正好张开的嘴里:“火气冒到喉咙眼上了。”

    一口汤浇下去,郁卿骂他的话也不慎滑落胃里。

    他一定在报塞鸡腿之仇。

    接着又一勺汤送到嘴边。

    郁卿瞪着他,不知不觉间被喂完了一小碗。

    她发誓今晚再也不要理这人了。

    结果晚饭后,谢临渊不知从哪儿给她弄来一大桶冰冰凉的玉石棋子,郁卿伸手埋在里面搅着,整条小臂都淹没在其中。爽得她立刻原谅了他嘴贱。

    晃晃悠悠到睡前,郁卿本都已经忘了这些事,谢临渊上床时,她已迷迷糊糊准备进入梦乡。

    床帐层层垂落,珠帘随夜影晃动。

    安静的三丈天地间,谢临渊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今晚吃了一只虫,没闹肚子?”

    火气顿时往郁卿脑子里钻,她裹着被子鲤鱼打挺,给他一锤。

    正中他胸口。

    郁卿打完,忽然一愣,浑身僵硬。

    谢临渊沉默地睁开眼,偏头道:“怎么?”

    “刚才打到哪里了?”郁卿焦急地凑过去,“是不是打到伤上了?有没有疼?”

    谢临渊盯着她片刻,若无其事地回头,声音散漫:“没注意。”

    “你伤口好全了吗?”

    谢临渊闭目道:“少管闲事。”

    他越是这样说,郁卿越急,翻起身去拉他衣襟:“让我看一下。”

    谢临渊立刻按住她,蹙眉冷斥道:“睡觉!”

    郁卿哪里还怕他,反手推开,又啪啪拍他手臂:“就看一下!你老实点别乱动!万一碰到伤口怎么办?”

    谢临渊果真不动了,眸子阴沉沉瞪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郁卿抽开他素白寝衣的系带。视线被冥冥幽暗模糊,像眼前蒙了一层摇动的水波,她怎么瞧也不甚清晰,凑近了才隐约看见。

    他锁骨之下,有一道明显刀疤,短而深,被新生的血肉弥合。

    郁卿的左臂横过他,掀开床幔,引那游魂般晃动的烛光进来,铺开在他胸口的皮肤上。

    谢临渊打落她的手:“看完了?”

    “嗯。”

    罗帐中,她与他的面容又重归昏晦,都看不清彼此神情。

    “你那好云郎再往下一寸,你也不必看了。”他嗓音过分得低。

    郁卿静静坐在原地。

    谢临渊不知她长长的沉默里都包含了什么,是否也在惩罚他过激的言辞,罚他在焦灼中等待。沉默就像一道鞭响,忽然间,随着锦缎丝绸滑动,他胸前落下了温热。

    一半指腹的柔软,一半指甲尖缘的刮痒。

    郁卿在黑暗中摸上他的伤疤。

    她的指尖慢慢下滑,除了食指,其他手指也缓慢地并进来。自上至下,从这一条,摸到另一条漫长贯穿心口的。

    视野里只有他身躯的轮廓,她几乎看不见。手上传来的滚烫却弥补了眼睛。短疤似一峰隆起的山巅,长疤似一条蜿蜒的山脊线,崎岖坎坷。

    她的手越靠近心口,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跃动得越失衡,隔着一层皮肤,渴望触碰她的指尖。

    但再长的山脉也有尽头。渐渐她摸不到了,手指也落在他腰间。

    郁卿要收回手,却被他握住手腕,又放回了胸口。谢临渊沉默地扬身靠过来,在印上她双唇前,郁卿模糊地说:“先睡吧。”

    他没有听她的,交吻微弱的水声扰动寂静,郁卿终于从他心口的山峰中走出来,清醒了一点,轻轻后撤离开他躺下:“快睡吧。”

    谢临渊只让她说完这一句话,双唇就追上来,他就着她躺下时顺势翻身而上,冰凉的长发散落在她两侧,似一张墨迹流泻的伞笼住她,遮蔽天地,她只能看见他的脸。

    郁卿依然沉默着,知道今日绝不可能亲亲就结束了。她只想看一下伤疤,谢临渊却一直想要更多东西。她不是不明白,可他的欲想太汹涌了,郁卿从来都不主动起闸,以免怒潮冲破堤坝。谢临渊得到也不满足,他对她有种病态的占有欲,会想尽一切办法拥有她,不仅仅是身体,还要让她时时刻刻都将神思放在他身上。

    她打一下就好了。

    细绳抽开时,寝衣自两边滑开,轻盈的白布与他的同处堆落,像游走在床榻上不守舍的魂。他行了方才她对他做过的事,用手一点点徒行香雪玉山的每一寸,然后以吻代之。攀山尤爱顶峰,他或轻或沉,流连过一遍遍,起身去俯视她的面色,仍不放过翻覆占领它们的每一息。

    郁卿被他审视的目光钉在原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谢临渊笑了一下,低身压弯她的手肘,让她手背贴在她的眉眼,掌心包裹住他的视线。

    “为何不骂我。”他的声音纠缠着她的唇齿,“又为何不扬手来打。”

    郁卿稍扬起下巴就封住他的话语。谢临渊定是故意如此做,模糊了询问,伪饰成她主动的选择。在她吻上来的瞬间,他像得到了某种许可,立刻夺过主导者的地位,撕开温驯的伪装,露出隐藏的饥饿野兽,抽丝剥茧却不容置疑地深入。她依然没有打他骂他,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还没她指甲嵌在他肩上的弯月深刻。

    谢临渊忽然扬起上身,注视着她隐忍迷蒙的神情:“为何不打我,却还要吻我?”

    他的动作愈发剧烈,郁卿的腰都落不着实处。她咬着牙,无奈道:“我为何要打你……”

    她又没有什么暴虐的嗜好,喜欢在行事时殴打伴侣。

    谢临渊面上闪过怔松,错愕。忽然折起她双腿,削瘦的膝骨抵在柔软的床榻上。

    郁卿感觉重心终于落在了实处,却像被不停掼在原地,半寸也挪不开。

    “如此呢?还想打我?”谢临渊紧紧盯着她。

    郁卿很快就撑不住了,扶着他上臂的手深深攥着,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谢临渊黑阴阴的眼眸中升起一抹亮光,一轮惊心动魄的月亮,照得她似银针扎。他绝不会放过这一刻,更加施尽百般手段磋磨,让她在浑噩与苏醒间轮回,在暴雨和煎烤中喘息,一直一直不得脱身。

    “郁卿……卿……”他在她耳畔唤着,“你恨我么?”

    郁卿原本偏头埋在枕中,竭力地咬唇忍着,下意识要回答却禁不住哭出声来。

    谢临渊面色晦暗不明,继续与她低语:“恨我因愧疚困住你,让你不得不留在宫中,让你再也不能和牧放云互诉衷肠。”

    郁卿喘着气:“我和他无话可诉了……”

    谢临渊忽然加重:“你还敢想着他!”

    戾气回荡在耳畔,郁卿顿时委屈道:“你先提的……”

    “在敕勒川上他对你这样做时,你可曾想过朕?!”

    郁卿泪水簌簌落下,几乎睁不开眼,不断在支离破碎的声音中拼凑一个句子:“你这个疯子……”

    她现在想打他了。

    “我对他没什么男女之情,怎么和他做这种事!”

    谢临渊忽然停下,帐中他们的喘息交织在一片泥泞中。

    “那这又算什么?!”他牵起她的手,重新抚上他胸前的伤疤,短的和长的。

    他为牧放云开脱的一刀算什么?

    郁卿攥回手指,不去触碰。

    谢临渊立刻拉开床幔,掰过她的下巴,逼她借烛光看着他。

    可视线一对上,看见她茶色的眼眸里坠满泪光,他心中霎时被打了灼痛的一鞭,被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击败。

    他合上了罗帐,让一切重归黑暗。

    谢临渊缓缓垂首,冰凉的发丝又落到郁卿滚烫的肌肤上,一点一点的。

    这一切都到了无法回避的时刻。郁卿清楚谢临渊在乎什么,他与牧放云孰轻孰重。既然没有男女之情,就不能行爱侣间最亲密的事,为何她今日与谢临渊做了,难道是出于愧疚和责任吗?

    因为愧疚,所以任凭他怎么弄也不打他?

    郁卿肯定做不到这个地步,但她也想不清。干脆就不要纠结了。

    但谢临渊似乎认为她留在宫中,是想替牧放云赎过,免除死罪。

    就像他为她顶下杀牧峙的罪名。

    那她一定是深爱牧放云了。

    “你这人……”郁卿不知该如何解释,叹了口气。但她本就因为愧疚和责任才宫中,不是吗?

    问题又回到原点,郁卿劝他:“我们之间发生过这么多事,已经难谈爱不爱。你再纠结只会难受,痛苦一日也是一日,不如过的糊涂轻松点。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这点得失都想不清楚了。”

    谢临渊忽然紧张地攥紧她,像攥紧一只要飞走的鸟。他俯下身,急迫地唤她的名字。又拉她进入潮湿暗河的交战中。

    他垂首不断与她唇齿触碰,像用吻来挽留她的心神。

    郁卿抽空思考了一下,她对他应该还算尚可,没有发自肺腑冲动,还有世俗的标准可对比。总之旁人有的他会有,旁人没有的他也要有。

    于是她揽住他的脖颈,偏首去温柔地回吻他,右手再次抚上他胸前的伤疤,直到触碰他的心跳。

    天地仿佛寸寸碎开,帐里甜腻的安息香气也破碎,泪滴和抽气逐渐碎不成调。谢临渊从没被这样对待过,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爱。有时愧疚也能看着像爱,比如孟太后要日日念起忏悔咒,若郁卿留在他身边也是因为愧疚,他会立刻接受,却无法忍受。

    他极力在她窄窄的,轻薄的身体里诱发一场缠绵汹涌的热雨,那种让他远离时痛苦不堪,靠近又似烈火烧身的情感。他曾在郁卿身上得到,那时他看不见,所以他一生也没机会见了。

    他一直滞留在八年前的寒冬里,仰起头,眼看郁卿用她弱小的力量轻易甩开他。再摆出一个个席位,阻隔在他之前,那里坐着牧放云、刘大夫、易听雪……从此只有他竭力握紧她的手,却被不停甩开。

    等到他终于能握住了,却贪得无厌想要更多。从她可以成亲只是不能忘记他,到她可以不见他但不许和别人在一起,再到和他说话,和他见面,到她留在他身边,只能看着他一人,到恨他,最后到做最亲密的事。

    最后的最后只剩一个。

    或许他一开始求的就是终点,郁卿第一次入宫,他强求到这里。她一步步逼退他,他终于又站在这里。

    无可避免。他无法过得轻松点。

    恨他从来是他退让的结果。

    “郁卿……”谢临渊似故意模糊他的声音,让她不要听得太清,好留下装作若无其事的余地,“郁卿……你爱我么?”

    可郁卿还是听见了,谢临渊问不问她都早就明白了。

    她也不想骗他。

    “不知道。”她说。

    谢临渊沉默着。

    郁卿又不太适应这沉默了,想了半天故意问:“那你爱我么?”

    谢临渊忽然冷笑一声,学她的语调:“不知道。”

    ……这狗男人。

    郁卿怒而推他:“不做了。你都不爱我,做什么?”

    谢临渊握住她手腕,故意加重力道让她放弃挣扎:“朕要临幸你还需爱你?”

    郁卿反唇相讥:“没想到陛下也见色起意!”

    谢临渊道:“你有什么色可言?不过是个上蹿下跳的兔子,整日除了睡懒觉就是玩布偶。”

    “那你还抢我布偶玩!”

    谢临渊面不改色,理直气壮:“还挺好看,为何不能玩。”

    郁卿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怒不可遏,恶向胆边生,抽出手狠狠捏了他腹肌一把。

    谢临渊骤然浑身紧绷,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郁卿也怔住。

    半响后,她满脸通红,缩回手,眼神飘忽,反驳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挺好看,为何不能玩。”

    谢临渊盯着她,终于明白谁见色起意了。

    “郁卿,没想到你是这种的人。”他起身道。

    郁卿立刻扒过被子埋住脑袋,钻进去,任他如何唤她出来,拽着她的脚踝给她清理,威胁要就这么抱她去沐浴,她也不露脸放开被褥。

    最后把谢临渊也逗笑了,故意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带,正色道:“那是还想继续玩?”

    郁卿一把甩开他,整个人钻进被子里裹成一团,跳到龙床另一边:“狗皇帝厚颜无耻十恶不赦天诛地灭!!”

    她顶着被子想了想,她不能当寡妇。

    “……祸害世间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