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她就像是他的一根肋骨,……
江泠垂着眼眸, 心跳霎时加快,一瞬间,他以为叶秋水窥探到什么了。
可是抬起头, 看到她眸光狡黠,嘴角含笑, 心又沉了下去,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胸口空落落的。
她什么都不明白。
江泠看着书,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手指动了动, 翻动书页
, 说:“谁都不喜欢。”
叶秋水眼睛眨了眨, 有点呆。
心里琢磨江泠的这句话,他心里真就没有好感的姑娘啊?
仔细想想,其实也有可能, 江泠又不喜酬酢, 他一头扎在公务堆中,平日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女眷,再加上,他总是一张冷脸,不懂风花雪月, 不会说笑, 任谁家的姑娘见了他都觉得无趣冷淡。
那怎么办,别的同龄士子都娶妻了, 江泠没有亲族,平日去哪里上任都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可是有了妻子孩子就不一样了,家里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叶秋水托着下巴,兀自思考。
该不会真想出家吧,那佛门清静,她以后还能再常找江泠玩吗?
江泠注视着她,看到她眼眸轻转,若有所思的模样,就知道她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
他握紧书卷,抬起手,敲了敲她的头。
力气不重,叶秋水却“嘶”了一声,捂住脑袋。
江泠将目光重新放回书上,淡声道:“外面有人叫你。”
叶秋水回过神,赶忙站起身出去,原来是有个老妇人肺热咳喘,说话声音虚弱,叶秋水光顾着想事情,没有听到。
江泠跟着走出去。
少女肩背纤瘦却不孱弱,端得笔直,眉眼肃穆镇定,她为病人看诊时,收敛了一身懒散俏皮,态度认真,口齿清晰简练,气质清冷雅正,甚至透着一股神圣,让人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叶秋水为老妇人看完病,开了药后,又偷偷拿了一大把补药塞在老妇人身后背着的箩筐里。
她扶着老妇人出门,低声叮嘱许多,老妇人热泪盈眶,连声感谢,叶秋水又不放心,让伙计送那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妇人回家去了。
忙完这一切,她转过身,江泠放下帘子,回屋坐下。
“你什么时候回京?”
江泠突然问道。
叶秋水正在喝茶,闻言,想了许久。
“不知道……”
她已经为此困惑了好几日,叶秋水怕给自己招来杀生之祸,想回京做回老本行,可每当看到有人因为治不起病只能麻木地等死,或是被不良药商坑骗得倾家荡产,卖身为奴,她就会起恻隐之心,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哥哥……”叶秋水顿了顿,“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能更有钱一点就好了,我可以将全天下的药材都买过来,我想卖几文就几文,绝不会让百姓治不起病,被小小的风寒拖垮。”
然而,现实不会这么美好。
她笑了笑,觉得自己发这牢骚没意思,反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和你一起走行不行?我好久没见干娘还有敏敏了。”
“就这四五日。”
还有些事情要对接,这里的灾情已经控制住,梅雨季过去,就不会再发大水了。
难得有闲暇的时候,叶秋水来中州许久,还未曾四处逛逛,了解这里的商业行情,先前在儋州那么久,江泠一直很忙,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叶秋水挪过去坐到他身旁,嘿嘿一笑,“那哥哥这几日可不可以陪我多出去逛逛?”
她身上佩戴着蔷薇香囊,清甜的味道传了过来,江泠微微怔了一下,他开口想要拒绝,细数自己还有什么公务没有忙完,未等他开口,叶秋水自己淡淡地扯了扯嘴角,说:“没事,要是忙得话不用管我,我自己随便看看也行,哥哥,你忙你的。”
她意识到自己不该撒娇缠着江泠,小的时候,不管他多忙,都会抽空陪她玩,教她练字背书,可现在不比以前,他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更不用谈陪她出去胡闹。
江泠转过头,看向她。
少女虽然在笑,可眼睛里的光芒却黯淡下来,原本隐含期待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落寞。
在儋州的时候,江泠一直早出晚归,虽然她在那里待了许久,但其实,相处的时间很少。
好像长大之后,就不再亲近了,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长大比小时候想象的要无聊得多。
江泠沉默着,叶秋水在心里安慰自己,她站起身,打算去外面看看。
“我不忙。”
身后突然传来话语。
叶秋水脚下顿住,回头。
江泠坐在原地,手里握着书卷,掀起眼帘,问道:“你想去哪儿玩?”
少女黯淡的眸光重新亮了起来,叶秋水愣了愣,回过神,面露惊喜,神采奕奕,“我想去看瀑布!”
她听闻中州有许多壮观的景致,还没有来得及去看。
江泠点了点头,“好。”
叶秋水扑上前,抱住他的手臂,脸贴着他胳膊,成年男子的臂膀很硬,硌人,她抱着他,像抱着一根硬邦邦的木头。
“哥哥。”叶秋水心里很开心,语气温软,“江嘉玉,我宣布,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江泠嘴角紧抿,肩背僵直着,一动不动。
*
过两日,江泠与同僚们说了一声,陪叶秋水去看瀑布。
瀑布在山上,要爬一会儿,叶秋水怕他不舒服,临到山脚下,又想着换一个地方玩。
江泠摇了摇头,“没事。”
她想要看,那就陪她去看。
他手持竹杖,一步步走上去。
叶秋水身手灵活,小的时候就会翻墙上树,这点路轻轻松松,她走在前面,心神雀跃,一会儿转身去拉落后的江泠。
行至山腰,已闻瀑布之声,仿若雷鸣,又似天鼓震震,声传九霄。
再往上,水汽氤氲而来,带着丝丝凉意。穿过林子,待得眼前豁然开朗,瀑布便映入眼帘。只见一道巨大的水幕从极高极远的天际奔腾而下,仿若银河决堤,天河之水汹涌而至。那水势汹涌澎湃,似千军万马奔腾呼啸,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地面,砸落在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中。
潭水被冲击得波涛汹涌,巨浪翻滚,似要冲破这山川的束缚。水花飞溅而起,化作万千银箭射向四方,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七彩光芒,宛如诸神洒下的祥瑞之光。
叶秋水被这壮丽之景震撼到,杏眸圆睁,目不斜视,口中喃喃:“好美啊。”
飞溅的水珠落在她发上,亮起晶莹的光泽。
谷底微风阵阵,站在悬崖峭壁旁的少女衣袂翻飞,仿若即将乘云而去的仙鹤,江泠一直看着她,他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拉叶秋水往后站了站。
她很兴奋,伸手去接落下的瀑布,反被淋到肩头,冰得一激灵。
半边鬓发微湿,笑得越发开心。
回头道:“哥哥,我怎么没早点来这儿,真的好好看。”
叶秋水此刻才发现自己语言的贫瘠,书读少了,没法出口成章。
江泠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在山上待了小半日,叶秋水拉着江泠下山。
下山的时候很小心,叶秋水想牵江泠,他把手抽出来,说自己能走,叶秋水才不管那么多,硬是拽着他。
对叶秋水的一无所知,还有不自觉的亲昵,江泠心中感到郁烦。
既无法做到狠心推开她,又控制不住沉溺。
走到半山腰,两人停下来休息了片刻。
叶秋水按了按酸痛的腿,扭头去看一旁的江泠,他神情淡漠,静坐着。
叶秋水说:“哥哥,我帮你捏捏。”
她都有些难受了,江泠肯定也不舒服。
江泠拂开她的手,“不……”
刚开口,话音忽地顿住,江泠眉心一跳,眼神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哥哥?”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落下,不明所以。
江泠突然站起身,拉住她的手,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哥哥,怎么了?”
叶秋水跟着他,有些慌。
“有人守在附近。”
江泠沉着声,他心思敏锐,察觉到不对,立刻拉着她狂奔。
叶秋水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不敢回头看,山路崎岖,不方便逃跑,她紧跟着江泠,手被他攥得很紧,竹杖敲击地面时发出脆响,江泠将它提起来,用以挥开面前挡路的草丛,拉着叶秋水冲进树林里。
身后似乎有人追过来了,叶秋水听到喊杀声,也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心跳如雷,竭力奔跑,衣摆被草木刮得破破烂烂。
有人想要杀她,她得罪了太多人,遭同行记恨,出门爬个山居然也能被盯上。
她跑得气喘吁吁,脚下的鞋子被磨烂了,山路崎岖,难以奔跑,走一步停一步,江泠还有腿疾,他沉着脸,有时被绊到,闷哼一声,
下颌紧绷着。
叶秋水很担心,“哥哥,你的腿……”
“别说话。”
江泠神色一凛,忽而拉着她转身,身后一把大刀猛地砍来,刀尖削断她的头发,叶秋水瞳孔震颤,呼吸一滞。
追兵凶狠恶煞,个个手拿刀剑,一次袭击不成,又扑上前来。
叶秋水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铆足了劲往前狂奔,追兵追到身后,江泠抬手抵挡,竹杖被劈成两半,他虎口发颤,肩上被划了一刀。
“哥哥!”
叶秋水惊叫道。
江泠额角青筋跳了跳,翻出工部水部司的腰牌,报出身份,“你们究竟是谁?为何无故追杀我们兄妹二人?我是工部员外郎,你们可知,谋杀朝廷命官是抄家的大罪!”
他那令牌货真价实,一身气度威严沉稳,像是当官的。
话音落下,几名杀手有些犹豫,对视几眼。
总之追杀至此,此刻收手还怎么复命,员外郎不是什么大官,一起杀了干脆。
趁那犹豫的一瞬,二人已经跑出去,杀手反应过来,立刻追赶。
叶秋水喉咙里冒出血腥味,她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江泠死死攥住她的手臂,判断方向,身后追赶越来越近,叶秋水不敢拖后腿,死咬着牙,脚底被磨破,双腿也被刮伤。
追兵再次逼至身后,江泠侧身躲避,剑刃卡进树中,密林外,流水潺潺,不觉间,二人竟又跑回最初看瀑布的地方。
一名杀手提剑刺向她,叶秋水仓皇躲避,她用木棍抵挡,木棍被劈成两截,踉跄着往后退去,被磨烂的鞋子松松垮垮趿在脚底,足底的血染红落叶,她摔了一跤,身后就是凶猛奔腾的峡谷激流,见她倒下,杀手又追上前,举起刀,打算趁此机会将人了结。
叶秋水爬起来,一边谈条件一边躲避,不觉间退到崖边,叶秋水慌乱地说:“你们究竟受谁指使来杀我,我可以给你们更多的钱,双倍,五倍,啊——”
剑刺向她的时候,叶秋水下意识退了几步,蓦地踩空,整个人往后跌落。
江泠挨了好几刀,好不容易站起来去拉叶秋水,一抬眼恰好看到她掉下山崖,眸光颤动,惊惧道:“芃芃!”
他毫不犹豫冲过去,一跃而下。
湍急的河流霎时淹没头顶,口鼻中皆呛入江水,叶秋水眼前发白,觉得自己大概要交代在这里了,坠落的失重感让她五脏几乎移位,刚砸进水中没多久,有人跟着她跳下,汹涌的江水中,她看到一双锐利的眼。
是江泠。
“芃芃。”
江泠浑身湿透了,身上都是血,他拖着她上了岸,一刻不停,又背起她继续往林子中跑。
流水中有许多暗石,万幸的是落下来的时候没有撞到,叶秋水已经没有意识了,湿漉漉地趴在江泠背上,那些追兵绕路前来查看,势要将他们灭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江泠不敢耽搁,背起她就跑。
天渐渐黑了下来,叶秋水又累又渴,湿透的身体被夜风一吹,冷得她发抖。
夜里视野受阻,江泠背着她穿过密林,双腿沉重,受过伤的地方一直在流血,每走一步便会留下一串血迹,江泠白着脸,麻木地移动双腿,他们还在搜查,一旦停下来就有被发现的风险。
熬过今晚,山下的同僚发现他们没有回去,一定会上山找的。
半夜,叶秋水发起高烧,浑身烧得滚烫,脚上的伤口有些发炎,湿透的衣服都被体温烘干了,叶秋水张开嘴,声音沙哑,“渴……”
她烧得神志不清,一开口,嗓子如同在刀片上滚过。
山上什么也没有,到了晚上,气温变低,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乱走的话,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江泠抱着她钻进草丛中,靠落叶取暖,山中漆黑一片,她烧得糊涂,嘴唇干裂,恍惚间,有腥甜的气息传来,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唇边,叶秋水如蒙甘霖,像抱着浮木一般抓住了江泠的手腕。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看着她的唇色逐渐恢复了光泽。
后半夜,那群人寻过来了,江泠背着叶秋水继续逃命。
她的神志恢复了一些,在颠簸中睁开眼。
江泠浑身都是血,衣服原本的颜色已经辨不清了,他体力不支,一步一个趔趄,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往前走。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死在这里的。
“哥哥……”
叶秋水每说一个字,都如滚刀一样,“你把我……丢下吧,不要管我了,我……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逃、逃吧。”
是她连累江泠,不该缠着让他陪自己,不该拉他一起来看瀑布。
她挣扎着想要下来,可是力气实在是太弱了,江泠锢着她,继续往前走。
“哥哥……”
“丢不掉。”
江泠忽然道。
身下的男人步伐沉重,可是托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她就像是他的一根肋骨,长在身体里,丢不掉,放不下。
叶秋水又晕了过去。
江泠双腿再也撑不住了,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他脸色又青又白,一手撑着地,想要爬起。
周围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江泠咬了咬牙,爬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嘉玉!”
“东家!”
此起彼伏的呼唤响起来。
江泠嘴唇颤了颤,一开口,声音粗粝沙哑。
“这里……”
同僚们带着官兵上山了。
寻着血迹,心越来越凉,本来已经没抱希望,结果看到树林里有两个人影,叶秋水昏迷着,但脸色却还算红润,反观江泠,狼狈不堪,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皮肤发青,同死人几乎没有区别。
官兵七手八脚地上来抬人。
看到叶秋水被背着下山,江泠瞬间脱力,支撑他的那一口气泄掉,整个人如破布袋一般瘫了下来,再也没有了反应。
同僚吓得脸色煞白,一群人匆匆下山。
*
叶秋水醒来时,浑身如同散架了一样,她睁开眼,脚上,身上那些细细小小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
她晃了一下神,连忙坐起,心里怕急了,乱糟糟的。
“哥哥,哥哥……”
门被推开,仆人迎上前,叶秋水慌不择路,“我哥哥,江泠在哪儿?”
仆人犹豫地告诉她,江泠的状况很不好。
她冲进另一间屋子,江泠躺在床上,了无气息,嘴唇发紫。
大夫围着他把脉,同僚们都焦急地看着。
“江大人失血过多,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我已经煎药喂他服下,只要醒来就没事。”
但要是醒不来……
大夫不敢往下说。
江泠紧闭双目,他的身上全是伤,同僚说,找到他们的时候,江泠倒在地上,怀里抱着她,他后背有三道刀伤,皮开肉绽,伤势很是凶险。
他伤得比她重太多,叶秋水原本以为江泠没事的。
眼泪一下子滚落,叶秋水伏在榻边,抓住江泠的手,哭道:“哥哥……你醒醒,哥哥。”
他手指又硬又冷,身上几乎没有温度,眉宇间笼罩一层青色。
叶秋水哭得难受,哽咽着不停喊他。
同僚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坐在旁边等。
工部的一名官员派人去查,究竟是谁在山上行凶。
谋杀朝廷命官,罪该万死!
叶秋水颤颤巍巍地摸江泠的脉象,微弱至极,大夫给他喂药,全都顺着嘴角流下。
大家都直摇头,没办法。
叶秋水心中慌乱无措,趴在江泠胸前,握紧他的手,“哥哥,你别丢下我,哥哥……你醒醒,你快醒醒。”
她从来没这么害怕过,被山匪掳去,被接二连三地追杀,叶秋水都能镇定地去思考对策,可是看着江泠这个样子,她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被慌乱填满,只会流泪着急。
“哥哥……”
她一直喊一直喊,攥着江泠的手指,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氲湿他的衣衫。
官兵抓到躲藏的杀手,严刑拷打之下,追问出买凶杀人的是一名药商。
这名药商生性贪婪,靠卖天价药材谋利,可是叶秋
水出现在中州,不要看诊费,帮穷人治病,药材也便宜,他的买卖被影响,赚不到钱,这才想着买凶杀人。
叶秋水知道原因是这个,哭得更加厉害。
她明白,就是自己连累了江泠。
数日,叶秋水一直守在江泠榻前,握着他的手,谁都劝不走。
一日清晨,手中紧握的指节微微抽动。
叶秋水当即就醒了,“哥哥。”
她直起身子,江泠眼皮轻颤,缓慢地睁开眼。
身畔传来欣喜的呼唤,叶秋水又哭又笑,“哥哥你醒了。”
江泠艰难地侧目看向她。
少女消瘦许多,下巴尖尖的,一双眼眸哭肿得同核桃似的,眼尾通红,鼻头也是红的。
她本来很高兴,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越哭越厉害。
江泠看了她许久,虚弱地抬起手,摩挲着她的脸,手指蜷曲,轻触她的眼角。
“别哭。”
声音低沉嘶哑,“哥哥没事。”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肌肤相贴时滚烫而炙热。……
叶秋水握住他的手腕, 贴着自己的脸,她无声垂泪,凄凄艾艾, 江泠想抽回手,可是看着她害怕受惊的模样, 最终又没有动。
她受了惊吓,得罪了人, 被追杀,九死一生, 江泠想, 这样的事情一定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可是竟从未听她提起过。
她一直是这样, 在自己的事情上很要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受了委屈也不会同人说, 怕连累别人, 如今却因为他的伤势哭成这样。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说:“哥哥,以后我不会再做这些了,我和你一起回京师。”
她很难过,想帮别人, 但是怕再惹上这样的麻烦, 上次那个阿婆的病还没看完呢。
叶秋水握着江泠的手,哭完了, 才想到,他醒了,应该让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自己竟然还拉着他在这儿哭哭啼啼。
叶秋水有些懊恼,连忙出去叫人,同僚们都冲了进来,围在榻边关怀。
大夫弯腰把脉,查看伤势,“醒来就好了,没事,江大人年轻,挺过这一遭就行,我先给江大人换药。”
叶秋水站在一旁,头有些晕,她落过水,又发了一夜的热,之后醒来不顾旁人劝阻,在江泠床前守了几日,听到大夫说他没事了,她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没了,人也有些虚弱无力。
叶秋水晃了晃头,怕江泠担心,默默走出房门,在外面扶着墙站了会儿,缓过这一阵眩晕。
回京的日程耽搁下来,同僚们先走了,江泠写了折子,向官家陈述缘由,折子交给同僚一起带回京城。
唐知州知道江泠受了重伤,让他在自己府中修养,聘请名医来医治他。
叶秋水跟着江泠一起在唐家住下。
他伤势重,最险的一道伤口从肩膀延伸到腰侧,再深一点就是心脏,大夫每日过来给他换药,唐知州为人客气,送了许多名贵补品来。
叶秋水无以为报,将自己手上最昂贵的毛皮与香料送给了唐夫人与唐小姐。
兄妹二人知书达理,唐家夫妇很是喜欢,唐知州没事就来找江泠闲谈,江泠饱读诗书,懂的东西比唐知州还多,唐知州常向他请问水利,农事方面的事宜,江泠知无不言。
二十出头的人大多年轻气盛,但江泠身上并无半点焦躁之色,他像是一汪静水,鲜少掀起波澜,万事摆在面前,依旧风过无痕。
唐知州越看越喜欢,跑去问为江泠诊治的大夫,他的腿疾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大夫说:“陈年旧疾,想要根治是不可能的了,江大人的腿没法像寻常人一样跑跑跳跳,不过也还好,注意些就是了,就是每逢雨雪天要难受些,等年纪大了,身子没那么健壮时,可能没法走路,要拄拐,甚至是站不起来,要人照顾。”
唐知州问:“仔细养着就没事?”
大夫点点头。
“将来生的小孩应该不会也腿不好吧?”
大夫笑道:“不会,江大人那是小时候受过伤,没治好才留下的陈疾,不会传给后代的。”
唐知州终于放心了,他们唐家家大业大,不怕没有仆人伺候。
在唐家,叶秋水除了照看江泠外,就是陪唐家小娘子说话,唐知州的女儿在族中排行第五,大家都叫她五娘,一直养在闺阁中,叶秋水走南闯北,见识多,五娘喜欢拉着她说话,让她给自己讲讲外面的事情。
其实还有些私心,叶秋水是江泠的妹妹,去他们院里找叶秋水时,总能看见江泠,五娘喜欢江泠那张脸,虽然冷冰冰的,但很是叫人赏心悦目。
美丑是永远的,要是嫁给丑人,那每天一睁眼看了看身旁岂不是人生无望了?
况且,连父母都说江泠品行好,值得托付,知道他要在府中养伤,五娘便没事过去看看。
她的性格天真烂漫,叶秋水觉得唐家小姐很可爱,给她送了许多香粉。
唐五娘向她打听,江泠可有喜欢的人。
叶秋水想了想上次她这么问江泠时,江泠的回答。
谁都不喜欢。
叶秋水摇了摇头。
唐五娘欣喜地笑了,“那江郎君喜欢吃什么?爱看什么书?”
叶秋水说:“哥哥饮食清淡,不吃葱姜蒜,不吃内脏,不吃甜食,喜欢吃米酥,喝花茶。书……唔他什么书都看,农书,游记看得多。”
唐五娘拿着笔一一记下。
“谢谢你啦芃芃。”
叶秋水笑了笑。
第二日,唐府仆人送来院子里的吃食都是江泠喜欢的,清淡可口,五娘说是有不懂的问题要请教江泠,拿了本晦涩难懂的农书过来。
江泠为她解答,说话简练,精准。
唐五娘笑眯眯地走了。
她离开后,大夫进来给江泠换药,拆了绷带,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大夫说:“还好只是皮肉伤,恢复得快,如今开始结痂,大人注意些,切忌不要碰水。”
江泠点了点头,“多谢。”
大夫出去了,路上碰到叶秋水,她问起江泠的伤势,听大夫说恢复得很好,叶秋水放下心。
她径直走向屋子,推开门,“哥……”
江泠的肩背赤裸着,刚上过药,还不能穿衣服,他低着头,膝头放着一本书,洁净白皙的躯体上突兀地横着几道狰狞的刀疤,发丝垂落,半遮半掩,江泠虽然是个文人,但并不孱弱,他长年累月要做重活,肩背肌理分明,力气也大。
叶秋水呆呆地站在门口,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一般,落在江泠的身上,忘了要避开。
听到开门声,江泠抬起头,看到是她,平日那总是冷漠的眼眸中此刻却闪过几分慌乱与羞恼,他扯过挂在一旁的衣服,抖开穿上。
叶秋水这时才回过神,忙不迭转身,额头“咚”地撞在门上,她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额头有些痛,叶秋水抬手揉了揉。
不禁想到许久以前,苏叙真拉着她看府中侍卫武斗,成年男子的躯体健硕颀长,宽阔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身像是弯刀似的。
她的印象里,江泠一直是个清瘦的人,少年时风一吹就会病倒,刚认识他的时候,江泠也是一身病态,文文弱弱的。她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江泠已经长大,及冠了,是个货真价实的成年男子。
叶秋水面壁思过一般对着门框,身后,江泠已经穿好衣服了,他系上衣带,顿了顿,才出声喊她。
叶秋水慢吞吞地转过身,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个……我听大夫说,你的伤结痂了,伤口恢复得很好。”
江泠看着她,叶秋水站在不远处,自以为很镇定,其实垂着手,指节绞动腰间的绸带。
他心里很乱,没想到她会突然闯进。
江泠薄唇紧抿着,“嗯。”
叶秋水缠着衣带,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动作倒是快,衣服穿好了,衣襟拢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屋内只剩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叶秋水觉得有些尴尬,屋里好像很闷热。
江泠突然说:“过来。”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走上前。
她呆呆杵在榻边站着,江泠看她一眼,拉她坐下。
抬手,伸向她的脸,叶秋水一下子就愣住了,“哥哥……”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碰了下额头,药膏的清苦味传来。
叶秋水的话语卡住。
江泠已经撇开目光,“擦药。”
“唐府大夫配的药膏,对淤青很有用。”
叶秋水方才撞到门,声音很响,他看了看,已经红了一片。
“哦……好。”
叶秋水摸了摸额头,因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难堪。
她抹开药膏,方才被撞红的地方火辣辣的,涂了药后好多了。
江泠拿起书,专注地看起来。
叶秋水涂完药,将东西放下,想了想说:“五娘方才好像叫我去看什么,哥哥,我先出去了。”
江泠低声嗯道。
她推门离开。
江泠放下书,看向合上的门,垂着眼眸,有些失神。
从那以后,叶秋水每次来看江泠,都会先敲门,他若是不应,她就绝不会擅自跨过半步。
唐家五娘常来找叶秋水玩,也经常见到江泠。
“芃芃,你多在江郎君面前说说我的好话。”
五娘掩着唇笑,“过些时日乞巧节,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有没有空,我想邀他一起出门。”
叶秋水其实有些不乐意,但五娘开口,她只是帮忙问问,没什么好拒绝的,遂点了点头。
傻子都看得出来,唐家五娘对江泠有意,唐知州夫妇也常来探听口风,对江泠很是照顾。
每次与江泠交谈,唐知州都会有意无意地夸赞女儿如何温柔端庄。
乞巧节很快就到了,叶秋水问江泠有没有什么打算。
江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打算今日就拜别唐知州夫妇,收拾东西回京,闻言,他说:“已在中州耽搁太久,早日回京才是要紧事。”
“能不能晚一日走?”
江泠正在整理自己的衣物,书籍,听她这么一问,疑道:“为什么?”
“明日是乞巧节。”叶秋水说:“应该会很热闹。”
江泠不怎么关注这些,只道:“你想留下来玩?”
叶秋水:“想。”
她的眸光里满是期待,江泠想到,她喜欢玩,喜欢热闹,她想要去玩,那晚几日走也没事。
于是点点头。
叶秋水欢喜地笑起来,又问:“那哥哥你明日有空吗?”
江泠向她望过去,目光幽深。
乞巧节也是七夕节,是有情人携手共游的日子。
江泠沉默片刻,又点了点头。
她眼底满是笑意,“那哥哥你慢些收拾,我们不急着走。”
过完乞巧节再出发也不迟。
叶秋水出门告诉唐五娘,江泠有空,他们会在中州留到后日。
五娘喜笑颜开,感激许久。
江泠在唐府养了半个月的伤,五娘每日都往他们院子跑,唐知州看得出来,女儿是很喜欢江泠的,恰巧他们也看中江泠的人品,于是打算再问问他的意思。
乞巧节当日,五娘红着脸来问江泠,可不可以一起出去玩。
江泠拒绝了,称自己还有事要做。
五娘伤心地离开。
没多久,叶秋水过来,有些着急,“哥哥,不是说今天有空吗?”
刚刚五娘同她说,江泠有事要忙,没有和她一起出门。
江泠说:“有空的。”
叶秋水不解,“那方才五娘来,你为什么……”
江泠突然有些不明白叶秋水的意思。
她犹豫地问道:“哥哥,你喜欢唐家娘子吗?”
江泠不说话,垂眸凝视着她。
半晌,“你问我能不能晚一日走,是因为这个?”
叶秋水怔然,“什么?”
“不是你想要过乞巧节,是唐五娘想。”
江泠声音平淡,面无表情。
“你是在帮她问,对吗?”
叶秋水如实,“是……”
他沉默,看了她一会儿,“我不喜欢唐家娘子。”
叶秋水愣在原地,他转过身,她才回神,追上前,“哥哥,五娘人很好,唐知州为人淳朴,是个好官,唐夫人也很随和。”
而且他们不嫌弃江泠的出身,还有腿疾,唐知州欣赏他的才华,愿意提携他,叶秋水认为,这是一桩很好的婚事。
江泠心里很烦躁,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一瞬间,很想停下,将心底掩藏的情意全都说出来。
她怎么什么都不懂,为什么要在他面前一个劲地去夸赞别人如何如何好,甚至是有些恼恨,恼恨叶秋水为什么可以一无所知。
可是不能,正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能。
江泠停了下来,站在叶秋水面前。
他眼睫低垂,遮盖住所有的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叶秋水霎时顿住,方才要说的话也忘了。
江泠已经有心悦的人,不是唐五娘。
可是上次问他,他还说,谁都不喜欢,原来只是借口吗?他有喜欢的人,所以拒绝唐家的示好。
江泠已经走进屋中,合上门。
她站在门外,心绪复杂,她不知道江泠有喜欢的人,她还一直帮唐五娘来打听他的喜好。
叶秋水站了会儿,去给五娘道歉,同她说明原因,然而五娘并不在乎,她悄咪咪地说:“芃芃,刚刚我爹有个学生来家中拜访,比江郎君还好看,嘿嘿。”
“啊?”
叶秋水一下子呆住,五娘犯花痴的模样,和当初说起江泠时一模一样。
原来她只是喜欢江泠的脸,并没有到非他不嫁的地步,遇到个更好看的,转眼就将江泠忘了。
叶秋水一时无奈,“五娘你啊……”
说完又忧愁了起来。
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她在屋外踟蹰了许久。
抿着唇,几次抬起手,又没敲下。
若是门前是草地,大概现在都被她踏平了。
叶秋水扣着指节,思考要怎么办,面前的门突然从里打开。
她抬起头,对上江泠的视线。
江泠知道她已经站了很久,外面热风拂面,很晒。
他开了门,一言不发,转身继续去收拾行囊。
衣袖忽地被拉住。
“哥哥……”
叶秋水咬了咬唇,“对不起。”
她站在身后,声音很轻。
江泠不用回头,也想象得出她现在的模样,垂着脑袋,像蔫掉的花枝。
他淡淡道:“没事。”
“既然没有事情要做,那早些走吧,在唐家叨扰太久了,我会和唐知州说清楚,你不用费心。”
叶秋水只能跟着点头,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没有立刻去整理自己的行李,犹豫了好一会儿,问道:“那……我可以问一下,哥哥喜欢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她认不认识。
她刚刚在外面想了许久,江泠说他有喜欢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过,也没有说过要去求娶对方,会不会因为,那个女子不喜欢他,甚至是看不上他的家世,嫌弃他有腿疾?
江泠叠衣袍的手顿了顿,他侧目,无声地凝视着她,片刻后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叶秋水笑容僵住,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如果他有喜欢的人,他会有自己的决断,她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呢,他若是想告诉她,那早就说了。
恰如几日前,叶秋水忽然意识到江泠再也不是她印象里清清瘦瘦的少年兄长一样,她也在此刻明白,大家真的都长大了,各自有了不愿意对外人说的秘密。
即便是兄妹,也有不想要告知对方的事情。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低声道:“我回去收拾行囊了。”
说完便跑
了出去。
江泠静坐着。
她回到自己的房中,趴在榻上,被这些事情弄得心烦意乱。
简直一团糟糕。
天渐渐黑了,今日是乞巧节,要吃巧果,不过叶秋水没有心思去准备。
傍晚唐家的奴仆来送饭她也没吃,心里胡思乱想,江泠究竟喜欢的是谁,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人的名字,可是他不愿意告诉她,瞒着她,叶秋水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探究。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敲响,叶秋水思绪回笼,坐起身,走过去拉开门。
江泠站在门外,叶秋水见到是他,怔了怔。
“仆人说你没吃饭。”
叶秋水眼睫轻眨,“哦……我,我没什么胃口。”
江泠又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才抬手,递给她一包东西。
叶秋水这才注意到他来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什么。
打开一看,发现是巧果,刚做完的,冒着热气。
乞巧节的习俗是吃巧果,说是可以像织女娘娘一样手巧能干,女儿节的时候,大家都会做。
叶秋水接过,问:“是哥哥做的吗?”
“嗯。”
他声音平淡,脸上没有表情。
叶秋水知道,他可能还在生气,但是就算生气,也会关心她有没有吃饭,给她做乞巧果子。
江泠将东西给她,转身,“回去了。”
他走下台阶离开。
叶秋水捧着一包热乎的果子,站在门前看了许久。
等江泠进屋了,她才回房,坐在桌前,打开纸包,吃热腾腾,刚做完的乞巧果子,咬进嘴里,发现是她喜欢的馅料和式样,心里不由暖暖的。
第二天就要离开了,叶秋水早早收拾完东西睡觉。
崎岖的山路上,被凶神恶煞的杀手追赶,叶秋水慌不择路,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汹涌的江水淹没了她,她不受控制地下坠。
一个人跳了下来,他的衣袍在水中摇摆,目光坚定地游向她,将下坠的叶秋水拉上岸。
熟悉的眼眸,有力的大手。
一转眼,回到混乱的儋州,深夜,高烧不退的叶秋水被抱在怀里,每一次无力滑倒时都会被再次托起。
肌肤相贴时滚烫而炙热。
在山中逃命时,宽阔的肩膀,被稳稳地背起,以及那一声“丢不掉”。
丢不掉,放不下。
“芃芃。”
叶秋水醒了。
她坐起身,心口直跳。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几分脆弱与蛊惑人心的美……
叶秋水很少做梦, 大部分时候就算做梦也是在梦里盘算生意,要怎么赚钱,下一批货该怎么定。
梦到江泠, 叶秋水坐着静默了一会儿,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 梦到兄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还做梦梦到过江大爷呢, 梦里,叶秋水把江大爷捆起来打了一顿, 很是解气。
可是醒来后的感觉很不一样, 心口又涨又满, 又像是空了一块, 她说不出来,叶秋水抬起手,按了按, 感觉到黑暗中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好奇怪。”
她又摸了摸脸, 脸也好热。
脑海中仍旧是掉下悬崖,江泠紧跟着跳下来的画面,水流激荡,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双浓厉的眉眼。
这个世上,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为她如此义无反顾, 哪怕即将面对的就是死亡。
越想,心里跳得越快。
“莫不是着邪了, 发烧了?”
她喃喃一声,拍了拍脸,赶忙下床, 赤脚跑到桌旁,端起茶壶一股脑灌下。
凉透的茶水顺着喉管流下,澎湃的心跳渐渐平静。
叶秋水觉得自己估计是睡懵了,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清醒,恢复正常后,她回到床上躺下,翻身用被子盖住脸,一会儿就睡着。
第二日一早,叶秋水将行囊放进马车上,自己牵着马出门,江泠在同唐知州说话,两个人聊了几句,江泠同唐知州告别完,跨上车。
叶秋水骑着马,速度不快不慢,跟在马车旁。
江泠在看书,整理公文,能听到帘子外,叶秋水编在马驹鬃毛上的铃铛在叮铃作响,走一步响一下。
像少女欢快的步伐,他几乎可以在脑中想象出此刻骑着骏马的叶秋水,衣袂翻飞,神采张扬。
江泠听了一会儿,垂首,目光落在书上,不动如山。
叶秋水神思飘忽,其实骑马有些无聊,她想同江泠说说话,但是帘子拉着,车厢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他翻动书页的声音,江泠爱看书,当了官后公务繁忙,也要见缝插针地看,坐在马车里,手不释卷。
她便不好意思拉他一起聊天,忍着没去敲车厢。
回京师的路途不算远,快马加鞭几日就到了,路上安安静静的,除了吃饭,还有日常的问好外,两人基本不怎么说话。
到达京畿时,因为天已经黑了,进不了城,只能在附近的驿站住下,叶秋水牵着马,将小白拴在驿站马厩里,问驿站的小吏要来几捆草,喂马吃下。
休整一夜,明日就能入京,一连奔波数日,大家都很累。
叶秋水喂完马,踩着木梯上楼,傍晚的时候用膳,江泠在换药,没有下来,叶秋水端着盘子,走到江泠房门前,敲了敲,“哥哥,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直接推门进去,手都搭在门框上了,又赶忙缩回去,老老实实地站着。
现在不一样了,江泠不喜欢与人亲近,就算受了伤,也只在最难捱的时候让仆人伺候了几日,等他稍微好一些,洗漱穿衣换药这些,他能自己来,就绝不假借旁人之手。
再加上,前几日,叶秋水惹他生气,不知道他有没有彻底消气,她更加不敢胡来。
脚步声响起,江泠从里面拉开门。
叶秋水将托盘往前一送,“哥哥,我让人又热了一遍,温的。”
江泠伸手接过,“多谢。”
“不用客气。”
她笑了笑,站在门前,发现江泠并没有要请她进去坐会儿的意思。
还生气呢?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扯了扯嘴角,“那你早点吃,要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嗯。”
叶秋水转身回房。
江泠合上门。
将托盘放在桌上,解开衣带,绷带下微微有些渗血,这些天,坐马车时路途颠簸,伤口裂开,流了些血,不严重,但要是让叶秋水看见,她肯定又要担心。
江泠低着头,擦净伤口,撒了止血的药粉,涂完药,将衣服重新穿好,整理完衣襟后才坐下吃饭。
一墙之隔外的另一间房中,叶秋水趴在榻上,神情恹恹,只是她的心事从不过夜,趴着趴着,抱着被子很快睡着。
她又做了个梦。
梦里,推开门,看到江泠坐在榻上,衣襟散开着,刚上完药的肩背裸.露在外,他低着头看书,神情宁静。
因为在养伤,所以束发的发带拆下了,乌发散着,垂在肩前。
江泠平日里总是一袭长衫,身姿挺拔宛如松竹,神色冷峻严肃,长发也梳得整整齐齐,鬓角一丝不乱,衣襟严实地扣着,仿佛所有的事物在他面前都必须遵循着规整的秩序。
可如今,他赤着上身坐在榻上,精壮但不粗犷的上身肌理分明,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纵横交错,他的长发松散地披着,几缕发丝垂落在他的脸颊边,随着他翻书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平日冷硬淡漠的面容在这凌乱的发丝映衬下,竟多了几分脆弱与蛊惑人心的美感。
像是错乱的秩序一样,让人心神震颤。
叶秋水想要转身离开,现实中,她是这么做的,知道要避嫌,但在梦中,却又像是被什么定住了脚步,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口凝视着。
她醒了,像上次一样,心口跳得很快,脸颊生热。
叶秋水掀开被子下榻,推开窗,吹了会儿凉风,心里冷静下来。
她侧目一看,发现旁边的屋子还亮着。
已是深夜,驿站守夜的小吏打着盹儿,四周寂静无声,但江泠的屋中却还点着灯。
她愣了一会儿,推开
房门,穿过回廊,站在江泠门前,犹豫很久,敲了敲。
里面传来起身的动静,“谁?”
“是我。”
静了片刻,江泠走过来,打开房门。
昏色中,他眉目愈发冷峻,发现叶秋水只穿着一件薄衣,趿着绣鞋,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踝,江泠微微皱眉,侧身让她进来。
“怎么穿得这么少?”
他淡淡问了一声,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叶秋水裹起来,小声问道:“哥哥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目光绕过他往后看了看,发现桌上放着笔墨,他刚刚好像在写什么。
“在写折子。”
江泠反问,“你呢?”
“睡不着。”
她走到桌前,看着他写字,“是给官家看的吗?”
江泠点点头。
叶秋水看了看,发现他写的折子上汇报了中州的治水情况,另外还提到了一些事情,叶秋水细读一番,怔然。
江泠在奏折上提到民间药商为了谋取私利,哄抬药材价格,以至于许多平民百姓生病时无法根治,只能等死,药材昂贵,而采集的药农九死一生,获得的赏金却很少,那么钱究竟落进了哪些人的口袋里?
民间有义商出于仁心,售卖平价药材,反遭人记恨,惹来杀生之祸,可见这些奸人的狂悖无道,律法在某些人眼里视若无物,是否是因为受人庇护,才能如此肆意妄为?
他的折子言词激烈,直白,毫不委婉,几乎是明摆着说,大梁的条例不够完整,给了不法之人钻漏洞的机会,可这样大的事情,在许多地方并不鲜有,甚至司空见惯,奸商能那么放肆,不正是因为其背后有官府的人撑着吗?
这折子一递出去,怕是就要给自己惹上麻烦。
叶秋水再傻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哥哥,你怎么写这个啊,会被人针对的!”
江泠握着笔,说:“你不是担心,许多人无药可医,官家身居高位,看不到底下的事,这样的事情我得告诉他。”
上次想要杀叶秋水的药商抓到了,隐隐约约顺藤摸瓜,知道他背后有个官员撑腰,官商勾结,才会肆无忌惮,想杀人就杀人。
“不行不行。”
叶秋水按住纸页,“你好不容易才被召回京师,这折子会得罪人。”
说不定还没等到送到陛下面前就会被拦截,再被扔到边境小县城,一辈子无出头之日是小,被污蔑构陷,引来杀身之祸才是大事。
江泠只是工部小官,这种事情,不该由他去揭发。
他沉默片刻,抬头问道:“芃芃,在你开始卖药材前,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得罪人,有没有想过,会有人记恨你,想杀你?”
“我……”
叶秋水顿住,她是想过的,以前在小小的曲州卖香料都遭同行忌惮,上门故意惹事打砸的人很多,但不会气恨到要取她性命。
曲州是小地方,生意小,见识也短浅,这里的人还没有彻底被巨大的利润蒙蔽双眼。
越繁华的地方,越是肮脏卑鄙,叶秋水每一次逃命都在心里决定,要回京师,再也不做这种买卖了,可是下一次,遇到被病痛折磨的人,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总是想,也许就差她一个呢,多帮一个也是帮,少帮一个也是帮,能救一个是一个。
卖平价药材,完全是在倒贴钱,短短小半年,叶秋水已经赔进许多存蓄。
江泠没有等她回答,兀自道:“我也想过,知道这折子一旦递上去,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是你不怕,哥哥也不会怕,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我既然遇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理。”
她不为自己难过,不担心自己被追杀,反而一直为他着想,怕他受到伤害。
傻姑娘。
叶秋水心中动容,她坐了下来,轻声道:“哥哥,我想陪着你写。”
江泠没有吭声,但是也没有拒绝。
叶秋水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一字一句将纸上写满。
第二日,叶秋水是在自己屋里醒来的。
她不记得昨日陪江泠写到多晚,总之第二日睁眼时,已经在自己床上。
叶秋水揉了揉眼睛,还以为又做梦了,等离开驿站,发现江泠的行囊里确实有那封厚厚的折子时,才意识到是真的。
那……是江泠抱她回房的吗?
叶秋水心里幽幽地想。
回到京师,递交文书后没歇多久,江泠便换了衣服,进宫去见官家,叶秋水回到铺子,听商队伙计说起,他们一路遭到数次追杀,险些丧命,胡娘子劝叶秋水,有些买卖是不能碰的。
“不是不能碰,而是你不能妨碍别人做生意。”
胡娘子说道:“你卖平价药材,是断别人的财路,自然遭记恨。”
叶秋水知道这个理,可是有些不服,“什么财路,他们的钱来的本来就不干不净,欺负人算什么本事,这种不义之财拿着真的能安心?”
胡娘子笑了,“这个世道,太有良心的人,是赚不到钱的,大家都这么做,独独你是例外,那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叶秋水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但神色未变,只道:“总要有人先做出改变,一直存在的,不代表就是对的。”
江泠进宫了,官家问起中州的事,江泠一一回答,末了,将折子呈给皇帝。
皇帝看完,脸色骤变,要人去调查事情是不是真的。
朝中一下子沸腾起来。
民间,一株再寻常不过的半夏竟然也能卖几十银,富人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平民百姓生了病,根本无力承担昂贵的药材,只能靠低廉的普通草药缓解,但治标不治本。
这样的事情,其实在很早之前朝廷就设立了相应的衙署来管控市价,普通的商人没有胆子明目张胆贩卖天价药材。
这其中牵涉深的,是官员会以高于正常价格很多的数目从与自己勾结的商人那里购买药材。譬如,正常情况下某物价值一两银子一斤,官员却以三两银子一斤的价格从商人处购买,商人则将一部分利润再分给官员,朝廷下放五十万两白银赈灾,其中大部分会被以这种手段分赃。
药材供不应求,最终导致价格攀升,穷人吃不起药,明明朝廷发了赈灾款,但受灾地区却还是大片大片死人的原因便在此。
若官商勾结,也不止在药材这一行上,盐、铁,亦是暴利。
江泠刚离宫,走在路上就险些被马撞死,回到馆舍,深夜也有歹人闯进杀人,他官级低,朝中不停有人递折子弹劾,细数他的罪孽。
严敬渊知道了,要他来家中一叙,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伤痕累累,气得牙痒痒,严尚书向来看不惯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情,第二日上朝就破口大骂,指桑骂槐起来。
江泠的折子写得很详细,在山上追杀他们的人被抓住,指使行凶的富商家里搜出了和某名官员互通的信件,单独惩戒这一个官员是不够的,有其一必有其二,百姓若苦不堪言,势必会引起地区动荡。
那名涉事的官员胆子小,刑讯时供出了一串人名。
官家注重民生,朝廷腐败,百姓无药可医这种事情让他大发雷霆,皇帝下令要严惩,主事的是去年升任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的严敬渊。
各地衙署严抓严打恶意哄抬货物价格的现象,叶秋水听说,官家还下令,让官府创办了惠民药局,售卖平价药材,对于特别穷苦的人,会直接赠药。
百姓都拍手叫好。
江泠受了些伤,养了好几日才去上值。
他如今还住在馆舍中,天不亮时穿好公服,准备出门时,发现馆舍外的巷子里停了辆马车,一见到他出来,马车前等候的人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是个女人,戴着帏帽,衣着端庄得体,她拂开幕帘,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正是江泠的母亲宋氏。
她似乎已经等了许久,肩头被晨霜氲湿。
“你让你老师放了我官人,放了二郎。”
没有称呼,没有叙旧。
江泠还没有从突然碰到宋氏的惊诧中回过神。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母亲,险些认不出她的模样。
宋氏红着眼,怒视他。
她的丈夫,还有侄儿,宋家二郎,都因为勾结商人谋私被抓。
宋氏去求严敬渊无果,打听之下才知道这件事是由谁揭发的。
而江泠还是严敬渊的学生。
她明白了,是江泠,是他在报复她。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他知道自己在心动。……
宋氏的丈夫管理皇家内库, 凡地方进贡皇室享用的金银玉器,丝绸锦缎,都必须经过他的过目才能入库, 倘若他不同意,那些跋山涉水, 好不容易送到京师的货物会滞留京师,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解送人员会赠送钱银礼物给他,这样他们带到京师的货物就可以被接纳入库了。
原本这次调查的事情并没有牵涉到宋氏的丈夫, 是宋家二郎前些时日强抢了一名小商的女儿为妾, 小妾不甘屈辱, 上吊自尽, 小商也悲愤之下,一头在衙门前撞死。
宋家二郎学问不精,靠长辈荫庇, 在宋氏丈夫手底下做了个小官吏, 官府去拿宋家二郎的时候,顺藤摸瓜发现了这背后的事,就这样,宋氏的丈夫与侄儿都下狱了,宋大爷四处奔走疏通, 宋氏才找到江泠这儿。
当年她离开曲州, 对江泠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江泠心中必然记恨,他好不容易考上进士,当了官, 成了官家眼前的红人,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报复抛弃他的宋家。
“你放了他们,你听到没有。”
宋氏瞪着双目,警告他。
江泠回过神,沉声道:“周牧利用职权收受贿赂,已是板上钉钉,不是我说一句能放了就能放了的。”
“你求你老师通通情,难道他还不能放他们一马吗?”
江泠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犯了什么样的错,自会依律法定案处置,绝不有失偏颇。”
他端着一张冷脸,目光平静,丝毫不为所动,宋氏怒不可遏,她红着眼,突然伸手扯住江泠的衣服,“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冲我来!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他们哪里得罪你了,你不就是记恨我当年抛弃你改嫁吗!你冲我撒泼就是,何必波及他人!”
她气急败坏,扯他的衣服,江泠梳好的鬓发乱了,衣襟上的盘扣崩了几颗。
宋氏狠狠推搡他,看到他的样子,手顿了顿,有些迟疑,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下不去狠手。
江泠被她推得一晃,他本来就一身伤,踉跄了一下,后背撞上墙,疼得他眼前发黑。
宋氏顾念着情分,没有破口大骂。她的丈夫还在牢里,她找尽了关系疏通,没有用,严敬渊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宋大爷气得跺脚,在家中咒骂江泠的无情,二郎是他的表弟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江泠扶着墙,重新站稳,他的衣袍被扯皱,鬓发散乱,从头到尾都很狼狈,一抬头,看见宋氏瞪着他,胸口起伏,神情怨恨。
这样的母亲,让他陌生。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宋家还有周家做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关注过,犯了错的明明是他们,为什么每次被指责却变成了他?
亲生母亲这般仇恨地看着自己,控诉他的刻薄阴毒,江泠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辩解什么,真的珍视他的人,需要他一遍又一遍地去解释吗?
江泠的心一点点凉透了。
他开口,“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
宋氏打断他,她眼睛里有水汽蔓延,咬着唇怒视,“你要是真当我是母亲,你就不该这么做。”
她强硬完,露出脆弱,想到家中还有个孩子,泣不成声,“三郎,宝成还小,他不能没有爹爹……”
周宝成是宋氏的小儿子,才八岁。
江泠抿紧唇,默然看着她。
宋氏哭得厉害,她是真没有办法了,丈夫若是出了事,以后她怎么办呢,宋家老太爷已经去世,她没有可以依仗的人,宋大爷也没什么能耐,难道以后要带着宝成回宋家寄人篱下,孩子怎么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她哭哭啼啼,垂着泪,上前一步,拉住江泠的衣袖,“三郎啊……”
“难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都是我活该吗?”
江泠忽然开口。
他低垂着头,声音淡淡:“是我活该断了腿,变成一辈子的残废,活该被父母抛弃是吗?”
宋氏的神情僵住,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么多年,母……周夫人是不是早就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你觉得我陌生,我也觉得你陌生。”
他苦笑了一下。
刚进京的时候,宋氏没有认出他,她有了疼爱的孩子,她会为了那个孩子,为了他的未来筹谋规划,为了他低三下气地去向那个多年前被她抛弃的长子求情。
江泠问:“那我呢?”
为什么就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遭遇这一切的是他,被不理解的也是他。
这些问题,年少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问过许多遍,没有人可以给他回答。
江泠心平气和,他早就接受了不被父母偏爱,被舍弃的现实,可是此刻,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是希望宋氏懊悔吗?好像也没有。
宋氏噙着泪,“说这么多,还不是在恨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你恨我,你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了。”
江泠不发一言,馆舍附近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宋氏要强,受不了被人这么看着,她擦了擦泪,拢好帏帽上的幕帘,说:“要是官人出事……我这张脸反正也丢尽了,你干脆将我一起逼死,将我也抓进大牢好了!”
她说完,钻进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看着那么决然。
正如九年前离开时一样。
江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默默捡起地上的官帽,拍了拍,理好衣服,鬓角,往官署走去。
今早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馆舍的伙计告诉叶秋水时,她正在铺子里算账,宜阳坐在一旁看书。
江大人被一女人堵在巷子里,两人争辩不休,他们不知道女人是谁,但江泠狼狈的模样众人却目睹得清清楚楚。
叶秋水愣住,“是谁?”
伙计不知道,女人戴着帏帽,大清早雾蒙蒙的,谁都没看清。
宜阳纳罕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哥得罪谁啦?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负心事,被苦主找上门了?”
叶秋水严肃道:“兄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神情凝重,目光担忧。
严敬渊来问江泠的意思,宋家二郎与周牧究竟该怎么判。
江泠并非刑部的人,无权过问,但严敬渊知道他与宋家是什么关系,所以才私下问他。
江泠说:“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宋家二郎被判秋后处斩,其父也被连累,丢了官职,周牧的案子还没查完,暂时未有判决。
叶秋水听到坊间传起这样的事,才明白,今早那个来找江泠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
下了值,江泠回馆舍的路上,在巷子里又遇到了那辆马车。
见到她,宋氏冲过来,扬起手,恶狠狠地想要扇他。
江泠没有躲,木然地站着。
一旁突然冲出一个人影,牢牢擒住宋氏的手腕。
叶秋水挡在江泠面前,脸色阴沉。
宋氏讶然,面前的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明艳秀丽,身量高挑,她眉宇间满是积氲的怒气,濒临爆发。
江泠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她身上,他没有想到叶秋水会突然出现。
宋氏经常出入宴会,但这两年,叶秋水一直在外跑生意,鲜少回京,宋氏不认识她。
手腕被少女攥着,有些痛,宋氏挣脱不出,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无名小卒,说出来恐污了夫人尊耳。”
叶秋水放下手,“江大人有功名在身,夫人没有资格打他。”
宋氏说:“我是他母亲,我怎么打不得了?”
“哦?原来夫人也知道,您是他母亲?”
叶秋水似笑非笑,“这些年,江大人被亲族赶走,刚进京的时候,你们宋家招揽不得,百般诋毁,害得他被排挤针对的时候,你怎么没说你是他母亲!”
“你为他出过一点头吗?九年了!他过成什么样子,你关心过一句吗?你夫君,侄儿自己不争气,同他有什么关系,恶毒?他就是恶毒又怎么样,如果换作是我,我只要有一日能爬得起来,新账旧账我都要算个清楚。”叶秋水冷笑,“我知道,夫人也有自己的难处,所以江大人念旧情,对你们仁至义尽,可是你不该来逼他,出了事,你怨憎他,误解他,可是周夫人,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这个世上,伤人最重的,反而是至亲之人,刮骨剜肉,寸寸抵着心窝。
宋氏根本不了解他,小的时候,江家将他当做可以改换门庭的工具,即便是生着重病也要将他拖起来读书,应酬,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自己狭隘,还要用这种狭隘的心思来揣测江泠,认定他恶毒,刻薄。
宋氏怒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让开!”
叶秋水巍然不动,她挡着江泠,不让宋氏靠近,沉声道:“周夫人,九年前,江大人也不过只有十二三岁罢了,他心里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你怪谁都可以,你独独不能怪他。”
十几岁的时候被说逼死生父,被族人害得落下终身残疾,母亲弃他而去,九年来无人过问,但凡他长歪一些,但凡他没那么克己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可偏偏,他就是长成了一节松竹,坚韧不屈,他恪尽职守,端重自持,没有害过任何人。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过,还要被误解,被伤害,是因为你们心里清楚,你们对不起他。”
宋氏眸光颤了颤,往后退了几步。
心里升起一股被戳穿的慌乱无措。
她捂住胸口,不可置信。
“更何况,他一个工部小官,他能做得了什么主,周夫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要他替你们去求情,难道不是将他逼入绝境吗?”
他哪有什么话语权,高官们决定要处置,要杀鸡儆猴的事情,江泠去求情,他的仕途还要不要,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那些人一点也不曾替他想过。
宋氏嘴唇抖了抖,忽而掩面哭了起来。
“我没办法啊……”
她说:“我左右不了,父兄要我嫁谁,我就得嫁谁,宋家是绝对不允许家中出现一个罪妇的,如果我要留下,就会被家族视为弃子,我就是……我不甘心啊。”
“可是这不是他的错。”叶秋水说:“他从来没有阻拦过你去选择,你如今怎么样,不是他导致的,你没有资格将不甘怨愤撒在他身上。”
宋氏哽咽,无话可说。
她哭够了,认命了,丈夫下狱已是必然,她怪谁都没有用的,只能一个劲地哭。
她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年,委屈了江泠,因为知道,所以才认定他心里一定有仇恨。
可是诚然,但凡他有一点恨,想要报复,宋家很早就遭殃了,怎会等到如今。
宋氏擦干了泪,低声道:“三郎,娘对不起你。”
江泠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
宋氏心里更加难堪,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转身,近乎落荒而逃。
叶秋水想,她大概不会再来了。
巷子里静悄悄的,车轮飞驰碾过,最终沉寂。叶秋水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她懊恼地想,刚刚好像有些太凶了,再怎么样,那也是江泠的母亲。
叶秋水有些忐忑地转身,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江泠垂目看着她,脸庞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瞳仁中似有一团火燃烧着,忽明忽暗。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她来了。
芃芃在维护他,为他生气,为他不甘。
他痛苦狼狈的时候,会期盼她的出现。
她懂他的委屈,只有她永远信任他。
江泠一下子想到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离他而去,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因为腿疾,昏沉的房屋,成了他的牢笼。
也是那个时候,叶秋水推开门,阳光随她一起涌入,她蹲在榻前,抱着他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叶秋水拉住他的手,江泠下意识要抽出,但被她紧紧握住。
“我们回家去吧,哥哥。”
叶秋水声音温和,掰开他扣紧的手指,“没事的。”
冰凉的指节被包裹,捂热,江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仁里的暗火跟着跳动,明灭。
他没再试图挣扎,而是与她一起走出漆黑的巷子,步入万家灯火中。
*
回到馆舍,叶秋水关上门,将灯点上。
她拉江泠坐下,凑近些,看到他脖子还有脸颊旁都有挠痕,那形状,像是被尖锐的指甲划伤。
叶秋水心里很是生气,今早那么多人看到,宋氏自己倒是知道用帏帽遮着脸,可是一点也不管江泠的名声,还在他脸上留下这么显眼的抓痕,这让他上值后,旁人该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是江泠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被找上门。
她转身找来一盒药膏,站在江泠面前,手指沾一点,弯腰,“哥哥,头抬起来一些。”
江泠乖乖抬头。
冰凉的药膏贴到脸上,叶秋水神情认真,涂抹他脸上的伤痕,口中念叨:“都流血了。”
还好只是指甲,挠不出多么严重的伤,这脸要是留下疤得多可惜呀。
涂完脸,叶秋水又挖了一块,抹向江泠的脖子,她腰更弯了些,搭在肩后的长发垂下,落在江泠置在膝前的手上,他张开手,发丝滑过掌心。
江泠转动眼眸,看着她,叶秋水认真地看着伤疤,沾着药膏的指节按揉他的脖颈,近在咫尺的呼吸拂在喉结上。
江泠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侧过身子,抬手,隔着衣袖,按住叶秋水的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
叶秋水抬眸,怀疑,“你看得到哪里有伤?”
又笑了下,“还是我来吧。”
江泠如坐针毡,僵硬地梗着脖子。
片刻后,叶秋水直起身,盖上盖子,“好啦。”
她将东西放在一边,在江泠身旁坐下,斟酌着问道:“哥哥,我今日……嗯说了许多话,有些冲动,我刚才想,周夫人毕竟是你母亲,我是晚辈,我好像话有点太重了,还贸然插手了你们之间的事,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江泠目光低垂,说:“不介意。”
他声音很轻,“我很庆幸,你能来。”
在他快被自恶淹没的时候,她总能将他拉出来。
“嗯?”
他声音太轻了,叶秋水都没有听到。
江泠转过头,直视她,“你不用在意,总之我不会答应她徇私,怨我恨我,以后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反正……原本我与周夫人之间的母子情分多年前就已经断了。”
“我知道,周夫人她有难处,当初嫁给我爹,是因为宋老太爷看重他的才能,想要拉拢,但是我爹虚伪贪婪,他做下错事,连累了周夫人,如果她不离开,不改嫁,宋家是不会帮她的,带着我……以后的日子会很苦。”
江泠语气很轻,“所以我不怪她离开,这个世道,女子总是难一些,周夫人两次所嫁非人,不是她能决定的,我……对不起,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窝囊。”
叶秋水却很心疼,他总是喜欢为别人考虑,委屈自己,明明最苦的是他,但是习惯性地将委屈自己打碎了
牙咽下去,不愿去苛责旁人。
“没有哥哥,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就是替你难过。”
“不用为我难过……”
他顿了顿,没再说。
江泠原本确实很伤心,心里难免怨恨母亲,可是,在他无助,自恶的时候,叶秋水出现了。
江泠有他的原则,不会为了谁轻易改变,今日唯一的意外,就是她的到来。
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江泠清晰地感觉得到,自己的心中有什么破土发芽,如雨后春笋一样攀爬生长,又像是藤蔓一样,很快占满一颗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心动,无法控制,越来越沉溺于其中。
*
因为揭发有功,官家又召见了江泠。
江泠到了御前,却说,这并不是他的功劳。
卖平价药材的是他的妹妹,治病救人的是她,被其他人记恨,被追杀的也是她。
官家很是诧异。
前几日宫宴,宜阳倒是说起过这件事,说她有个小姐妹,因为可怜穷人治不起病,自己掏出万贯家财,走南闯北,四处奔波,收购药材,低价售卖给穷人。
皇后知道后,隔日又召见了叶秋水。
宫里的太监来传懿旨的时候,叶秋水吓呆了。
“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见我啊。”
叶秋水一脸惶恐,宜阳也不知道。
传旨的太监说,娘娘听了她的事迹,想见一见她,要她不必担忧,娘娘宽厚仁爱,不会为难她。
宜阳也说,皇后温和,大概是嘉奖她。
叶秋水怀着忐忑的心情,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了。
以往,都是远远地遥望宫城,还从未真的走进过这座庄严肃穆的建筑。
叶秋水紧跟着宣旨太监,眼睛不敢乱瞟。
刚踏入宫门,那高耸的宫墙便带来一种压迫感,墙身由巨大的砖石砌成,上面有着精美绝伦的雕刻,阳光照在上面,光影交错。宫墙之间是宽敞的大道,地面由平整的石板铺就,每一块石板都严丝合缝,被洒扫得澄明几净。
沿着大道前行,能看到一座座宏伟的宫殿,屋顶的琉璃瓦砖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脊兽们威严地蹲踞于殿脊之上,仿佛在审视着世间万物,时刻捍卫着皇家的尊严。
再往内廷走去,会看到更多华丽的殿堂和楼阁,还能听到悠扬的丝竹之声从远处传来,那是宫廷乐师们在演奏,时而有宫女太监匆匆走过,所有人皆恪守成规,绝不逾矩。
太监领着叶秋水到了皇后的宫殿,叶秋水垂着头跪下行礼,“民女叶秋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叶秋水虚抬着头,不敢直视,视线中,隐隐可以看到皇后拖曳在地,金光熠熠的裙摆。
皇后确实如宜阳口中说的那样,温柔端庄,高贵典雅,她问了叶秋水几个问题,夸赞了她售卖平价药材的事,还赏赐了一些珠宝。
叶秋水惶恐跪谢,末了,皇后又问:“听说你会医术?”
叶秋水说:“回娘娘,民女学艺不精,只会一些皮毛。”
皇后淡笑,“无碍,你上前来,为本宫把一把脉,本宫近来身子疲乏,多日胃口不佳,不知是何原因。”
叶秋水上前,跪着,抬手恭敬地为皇后把脉,问:“娘娘近来可时而觉得身体疼痛?”
皇后点了点头。
片刻后叶秋水说:“回娘娘,近来正是暑秋交替之时,易感风寒,娘娘寒邪束表,卫阳被遏,因而会有疲乏,身体疼痛的症状,同时寒邪也可影响脾胃的运化功能,导致胃口不佳。”
一旁的宫女说:“前些天娘娘去御花园闲逛时是吹了会儿风。”
叶秋水道:“那便是了。”
“原来是这样。”皇后颔首。
叶秋水跪着,姿态谦卑,告诉宫女,这种症状该吃什么药,又是什么用量。
皇后听着,说:“你师从何人?”
“刘修刘大夫。”
皇后想了想,“以前在老安国公麾下的军医?”
“是。”
刘修跟着苏叙真从军中回来后,一直在安国公府当府医,后来苏叙真因为杀人僭越,被褫夺爵位,她也带着孩子自请去西北领兵了,刘修因为年老,已告老还乡。
皇后说:“宫中太医多为男人,也缺几个女医使,你若是愿意,不妨在宫中领个值,本宫特许你挂名在太医署,你可以跟在吴院判身边学习,如何?”
叶秋水呆了呆,没成想还有这一遭。
太医署内聚集着全天下医术最为精湛的大夫们,那里留存的档案中有数不清的疑难杂症,还有独特高超的医治手段,民间是万万接触不到的。
叶秋水心中沸腾,欣喜,连忙磕头谢恩,“民女愿意,谢娘娘赏识!”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我教你骑马。”……
初秋的时候, 宋氏的丈夫被判流放,宋家二郎不日将问斩。
宋大爷的官职也丢了,四处疏通关系无用, 嚷嚷着要拉江泠一起陪葬,被宋氏狠狠扇了一巴掌。
宋大爷摸着脸发懵, “你这是干什么!”
“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就和你拼命。”
宋氏瞪着他, 语气警告。
等二郎被处斩后,宋大爷悲痛欲绝, 病得起不来身, 宋氏草草帮侄儿收殓了尸体, 带着兄弟, 孩子举家迁回老家凤翔。
他们走得匆忙,悄无声息,等江泠知道的时候, 宋家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正如当初离开曲州时那样, 连道别都没有。
风波渐渐平息,江泠升了官,官家又额外让他帮忙编修国史,皇帝很欣赏这个青年,当初让江泠去偏远的儋州为官, 正是因为重视, 外界流言纷纷,皇帝也想要验证一下青年是真的有能力, 还是空有虚名。
江泠早出晚归,自回京之后,一直是官家眼前的红人。
大家都为他高兴, 叶秋水平日去哪儿都会有人向她打听江泠的事,托她转赠礼物,叶秋水悉数婉拒。
他如今在京师为官,不可能一直都住在馆舍里,叶秋水也要时常出入宫廷,她正打算盘间院子,江泠却告诉她,他已经挑好了。
叶秋水顿时惊诧,“哥哥买院子了?”
江泠点点头,从木盒里取出一张地契,递给她,“前些时日在外办事时看到的,觉得挺适合,就买下了。”
院子不大,是个很小的两进院子,但是位置很好,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淮河,清晨,水面上氤氲着雾气,河水在微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如同细碎的金箔在浮动,距离不远不近,夜里画舫游动,玉壶光转,也不会觉得吵闹。
走过几条街就到皇宫附近,上值也方便,江泠觉得叶秋水一定会喜欢,所以当即就拿钱同人画了押。
叶秋水新奇得很,催促他带自己去看看。
到了地方,果然如江泠所说的那般,一推开窗,能看到雾霭流动的淮河,岸边,临水的楼阁灯火通明,桨声悠扬摇曳。
叶秋水喜欢热闹,扬起笑容,她对江泠挑选的院子很满意。
看出她很喜欢,江泠嘴角微微牵起。
叶秋水想,江泠俸禄不高,大部分的钱还都拿去贴补其他人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哪来的钱去买院子。
平日里,他的一件衣服都要穿到浆洗发白的时候才舍得扔,他很节俭,先前在儋州的时候,衙门公堂的桌子被老鼠啃掉一截桌脚,江泠便用砖头垫着,在她来之前,他就在那张缺了一角的桌子上处理了快一年的公务,直到叶秋水去看他,那张桌子才寿终正寝。
买院子的钱,都是江泠一点一点攒的,要抄许多书。
叶秋水回头,问道:“哥哥,我有钱,你不用那么辛苦的。”
江泠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秋水不解,他们之间还分彼此么?
江泠不告诉她,而是将那张地契塞到她手中。
“怎么给我了?”
“你拿着。”
江泠只道:“这些给你保管最合适。”
叶秋水抿唇一笑,江泠为人古板,只会看书,处理公务,那些内院的事他都不懂,一直都是叶秋水帮他处理,像地契这种,自然也是她帮忙保管。
她接下,叠好,妥帖放置,“那我替哥哥保管。”
江泠点了点头。
他们在小院住下,地方不大,除了主家居住外,只够再请两三个仆人,帮忙做饭洗衣。
叶秋水每日要进宫,太医署
的吴院判是她的老师,宫中女医少,吴院判也只有她一个女学生,一开始,其他太医看不惯叶秋水,吴院判也觉得她是个女孩,所以教得很随意,叶秋水在太医署,只能干些挑拣药材一类的琐事。
直到某日深夜,某位小皇子高烧,而当值的太医却不见踪影,叶秋水因为被排挤,抄写那些被虫蛀的医书,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回家,宫女找不到人,叶秋水便自告奋勇去为那位小皇子医治。
孩子年纪小,听闻又是早产出生,高烧时还伴随着其他症状,四肢痉挛抽搐,情况危急,妃子已经吓哭了,叶秋水过去后,先让人煎了一碗能退烧的药来,接着在皇子榻前守了几个时辰。
后半夜,玩忽职守的太医才匆忙赶到,那时,小皇子已经安然无事,官家知道后,将那名太医打了几十板子除名赶出宫了。
妃子对叶秋水千恩万谢,也是那时候,吴院判才终于开始正视她,教她医术。
因为没日没夜地抄书,且先前走南闯北积累了许多诊治经验,叶秋水的基础很好,吴院判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她身上并无商人的奸诈品质,反而沉稳不惊,吴院判教她针灸,叶秋水一开始手不稳,她便日复一日地坐在桌前练基础指法,模拟施针和控制握力,一坐便是三四个时辰,每日宫门刚开,叶秋水第一个进宫,夜里,也是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
原本吴院判还以为她这样娇弱的女孩,大概会很怕吃苦,但叶秋水从来没叫过累,就连搬运货物这样的小事她也不会假手于人,指哪打哪儿。
没有谁不喜欢勤学刻苦的学生,时间一久,吴院判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徒弟一样倾囊相授,叶秋水也不负他的期望,教的东西全都牢记于心,各种医书都背得滚瓜烂熟。
吴院判有次好奇问道:“你以前行商,又在京师开铺子,怎么会突然想到来学医?”
“一开始只是为了研究香谱才开始看医书,后来自己也能看些小病小痛了,那个时候其实我也没想要当大夫,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叶秋水想了想,说:“我以前想当大商人,赚很多钱,后来这个目标完成后,我就想尝试其他事情,我赚了那么多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那我何不用这些钱去帮助更多的人,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呢?然后我就开始卖药材,帮人看病啦。”
吴院判笑了笑,先前也确实听人说过,工部的江大人有个义妹,家财万贯,赚的钱八辈子也花不完,后来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散尽一半家财跑去倒卖药材,给穷人义诊,还险些得罪人被害死。
大家都觉得她蠢,放着好日子不过,可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大商人的“大”字,大在思想,而非家业。
宫里的主子们用的药都是极好的,太医署有时候会剩下许多稍微发霉,或是品质没那么高的药材,按照规矩,这些都是要被扔掉的,或是通过专门的渠道卖给宫外的人。
不过叶秋水每次都自掏腰包,将这些药材买下,直接分发给需要的穷人。
不久后秋狩,帝后、文武百官都要前往西山猎场,随行的宫女太监万八千,太医也有数十个,叶秋水亦在其中。
西山猎场在京师往西北的方向,伴驾的俱是朝中权贵,还有受宠的嫔妃,叶秋水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女医官,自然也要跟随,一路上,宜阳不停地掀开帘子,招手喊她,想叫她来自己的马车上玩,宜阳探头探脑,皇后见了,找她过来询问起缘由。
“娘娘,我想和芃芃坐一起玩。”
皇后轻笑,“原来敏敏和她是好朋友啊。”
宜阳点点头,皇后派人去传话,叶秋水在随行的太医队伍里,没多久便被叫过来。
她向皇后,长公主还有几个嫔妃都行了礼,一旁,宜阳朝她挤眉弄眼。
叶秋水忍不住笑,但还要维持臣子的谦卑。
好不容易,大人物们交谈完,宜阳立刻拉着她钻进自己的马车里。
“快过来,我们来下棋。”
叶秋水坐下,马车摇摇晃晃。
玩累了,她掀帘向外看去,队伍浩浩荡荡,最前方,帝后的车辇精美庄重。
后面跟着文武百官,大部分官员皆骑马随行,也有一些不会骑马的坐着马车,再往后,是女眷的队伍,末尾是随行护卫的士兵,金光铠甲,熠熠生辉。
叶秋水心痒痒,也想骑马,宜阳说,等到了猎场,要和她比赛。
队伍行进数日,终于抵达西山,猎场被圈了起来,每个角落都有士兵巡逻守卫,依照规矩,第一日是皇子间比试,第二日臣工们可入林巡猎,皇帝的子嗣很少,几个孩子还都年幼,这规矩也就不作数了。
第一日,权贵们陪皇帝尽兴完,皇帝迟暮,玩不了多久便歇下,大臣们愿意怎么玩怎么玩,皇后娘娘还设了彩头,大家都争相比试。
宜阳拉叶秋水一起去骑马,换了骑装,绕着马场肆意奔驰。
远处,一群文官们伫立在看台上,江泠捧着书,巡视四周,他既然被官家安排了编修国史的任务,那么秋狩这样的大事也是要记下来的。身旁,年轻的士子们翘首观望,时不时传来交谈惊呼声。
江泠抬眸看了一眼,听他们说,宜阳郡主同其他女眷们在马场跑马,宜阳貌冠京师,士子们都渴望一睹芳华,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窥视。
远处,两匹马一前一后疾驰而过,不相上下,宜阳郡主红衣猎猎,扬声:“还有三圈,看看谁赢。”
叶秋水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变着法地谦让贵族,每次和别人比试,宜阳都是胜者,但是叶秋水不会让着她,她们可以拼尽全力地骑马飞奔,宜阳觉得好久没这么痛快尽兴了,她和叶秋水比试谁先跑完十圈,如今已经跑了一大半。
“行呀,那郡主一会儿可不要哭鼻子。”
“哼,谁哭鼻子还不一定呢。”
宜阳勒着缰绳,喝道:“驾!”
叶秋水骑的马是方才随便从马厩里挑的,她常年累月跑生意,马术精湛,不比任何一个贵女差,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宜阳感到沉沉的压力。
“郡主在和人赛马。”
大家探头张望,“另一个是哪个小娘子啊?”
严琮抬起手肘,拱了拱只顾着低头写字的江泠,“嘉玉,宜阳郡主诶!”
天仙一般的人物,他一点都不关心。
江泠伴驾随行,要将重要的事情记录在册,没理会严琮激动的话语。
不一会儿,马场的比赛结束了,最后几圈,叶秋水超过宜阳,率先敲响了锣鼓,“铛”的一声,众人齐齐看去。
“郡主,你输了!”
江泠抬起头,也向马场看去。
少女穿着太医署女医官的衣服,长袖用襻膊系起,姿态张扬不羁,她一手拉缰绳,一手握着木锤,敲响锣鼓,回头朝宜阳得意地笑。
笑颜明媚,乌发如云。
江泠看呆了,好半会儿才收回目光。
自信张扬的叶秋水太让人着迷,她像是一朵云,又像是一阵随性的风,明亮的笑颜轻易便可夺去旁人的目光。
严琮笑着拍了拍他,“嘉玉,那是不是你妹妹?”
“没成想,令妹骑术竟如此精湛啊。”
比完赛马,宜阳走到看台上,拿起绢帕擦了擦脸,哼道:“你别以为赢我一次有多厉害,本郡主今日只不过是状态不佳。”
叶秋水喝了几口水,笑:“那明日还比一场?”
“比就比!”
“小叶大人,我们娘娘今日不知吃了什么,有些腹痛,您快去看看吧。”
一位妃嫔身边的宫女过来传话,叶秋水立刻拆了襻膊,放下衣袖,理了理着装跟上去。
有许多不方便对太医说的,对掌医女使开口更为合适,妃嫔们身体有碍时喜欢叫叶秋水过去,她进了妃嫔的帐子,把了把脉,说:“娘娘脾胃虚,秋狩路途颠簸,怕是有些水土不服,我开个方子,照着喝明日会好一些,不会耽误伴驾。”
宫女立刻就下去准备了,走之前,妃嫔让人给叶秋水拿了赏赐。
她谢恩离开,穿过帐子,扭头看到角落里,江泠正在巡视营地。
她悄咪咪摸过去,拍了拍江泠,“哥哥!”
江泠回头,浓肃的眉眼缓和下来。
“刚刚去哪儿了?”
“宸妃娘娘有些不适,方才为她把脉去了。”
江泠说:“猎场刀剑无眼,你不要乱跑。”
这里很乱,戒备森严,乱走动的话不仅可能遭遇危险,也有可能被守卫当做可疑之人处置了。
叶秋水点点头,“知道了哥哥。”
江泠转过身,继续巡视营地。
他不会骑马射箭,秋狩时,臣子们围聚在一起,难得尽兴,或狩猎,或一起打马球,踢蹴鞠,江泠只能坐在一旁,处理自己的事情,闲暇的时候,他基本就坐在看台上,看旁人游玩。
严琮骑着马,路过他们,提了提声,说:“嘉玉,叶妹妹也在啊,一会儿我猎个兔子回来烤着吃。”
他们都知道江泠不会骑射,没法一起玩。
江泠微微颔首,看着严琮扬尘而去。
叶秋水坐在一旁,觉得江泠孤零零的,想陪他。
远处,宜阳唤道:“芃芃,快来看射箭。”
叶秋水有些犹豫,宜阳便过来拉她,“走嘛走嘛?干嘛不动?”
叶秋水看向江泠,他恰巧也望过来,低声道:“去玩吧。”
难得出来一次,看得出她很激动,对秋狩的许多事情都感兴趣。
宜阳已经到身边,拉住叶秋水,“走走走。”
江泠站在原地,目送她和宜阳离开了,两人手挽手,说说笑笑。
叶秋水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江泠仍然站在那儿,形单影只。
她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夜里,行宫内举行宴会,分食白天得来的猎物。
结束后,文武百官各自回到营帐休息。
叶秋水突然出现,江泠正伏在案前写字,听到她笑眯眯地道:“哥哥,我教你骑马吧。”
江泠诧异,“什么?”
好几年前,叶秋水刚从王聿章那里学会怎么骑马,接着就想卖弄给江泠看,还自告奋勇要教他,不过一直耽搁下来了。
如今好不容易闲下来,她突发奇想,要教江泠骑马。
江泠有腿疾,学骑马有点麻烦,不过她可以耐心教,大家都说她骑术可厉害了!
江泠下意识要拒绝,“我、我不行……”
“行的!”
“哪里不行啦!”叶秋水不由分说,拉住他,“我教你哥哥。”
“我不会。”
“不会才要教!”
她从马场里牵出马,拉着江泠去到营地外的空地上。
“哥哥,我先教你怎么上来。”
她伸手拉江泠,他站着不动,抿着唇,神情很是犹豫。
他羡慕别人可以骑马疾驰,但是他有腿疾,又怕学不好。
叶秋水才不管这些,学不好,慢慢教就是了。
她演示几遍,跳下来,拉江泠走近,“哥哥,你试一下。”
少女杏眼圆润明亮,目光中满是期许与鼓舞。
江泠不想让她失望,抓住缰绳,尝试着上马。
只是动作有些不协调,他那条受过伤的腿难以借力,叶秋水伸手扶他,手按在腰间,江泠睫毛颤了颤,没说什么,跨上马背。
叶秋水笑,“哥哥,你怎么同手同脚!”
江泠脸色有些难堪,耳朵发红。
她又改口,立刻拍手鼓励,“厉害呀哥哥,我学上马可是学了好久,你一次就会了!”
叶秋水瞪着眼睛,语气夸张。
江泠无奈一笑,“你别哄我了。”
她点头如捣蒜泥,“真的真的。”
江泠个高腿长,上马很容易,他握着缰绳,马打了个鼾,江泠脸绷起来,一动不敢动。
叶秋水掩唇轻笑,目含笑意,温声说接下来骑马要掌握的技巧。
“马喜欢群居,陌生的气味和声音都会让它们不安,所以最开始要做的,是让它认识你,熟知你,缰绳不要握得太紧,对……哥哥你坐上去,别太紧张,稍微伏下一点身子,对!”
她站在一旁,扶着江泠,温声细语,有时候江泠坐姿不对,叶秋水就会上手帮他纠正,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或是不自然,而江泠嘴唇抿成一线,垂眸不语,叶秋水只顾着说话,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他学东西很快,渐渐地,已经自己会驱马改变方向了。
叶秋水站在一旁看,“哥哥,你学得好快!不过今日只能慢慢走,你初学,不能快跑。”
江泠嗯一声,将她的叮嘱与教导记在心里。
远处营地的篝火渐渐熄了,草地有些黑,叶秋水牵着马停下,说今日就到这里。
江泠侧身下来,同她一起往营地走去。
她喋喋不休地夸赞,给江泠增强信心。
江泠嘴角淡笑,等靠近营地时,他忽然问道:“芃芃。”
“嗯?”
“你的骑术,是谁教的?”
其实他知道是谁。
叶秋水以为他忘了,说:“是王家公子。”
王聿章教会她骑马,怎么教的,也是像他们刚才那样,手扶着腰?低声细语?
江泠皱紧了眉。
去年,江晖说,王聿章已经成婚了,娶的是县学秦学究的女儿,江晖还去参加了婚宴。
王聿章对叶秋水念念不忘,几次求娶未果,他来国子监读书,还在檀韵香榭门前徘徊许久。
叶秋水进宫去了,并不知道这件事。
江泠知晓后,找到王聿章,警告他,既然已经娶妻,就不要再来纠缠。
以前江泠还是贡士时,王聿章便有些怕他,如今当了官,眉眼更加冷峻威严。
王聿章难堪不已,低声应是,而后狼狈离开。
他要是稍微要些脸面,就该和新妇好好过日子。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近到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
秋狩的几日, 叶秋水每天都会拉着江泠到无人的草地上学骑马,他学得快,只几天, 便能自己简单地小跑两圈,不用叶秋水跟着牵绳子了。
大梁的秋狩一般是五日, 帝后都在西山,朝中之事交由宰相代理, 时间久了,恐臣子生出异心, 为避免生事, 春蒐秋狩的时间都不会太长, 一般三五日, 最后一日,皇帝,还有各衙司的臣工聚在一起设宴庆祝一番, 休整一夜, 第二日就要拔营出发。
叶秋水陪宜阳一起下棋解闷,无聊的时候探头往外张望,远远看到江泠与严琮并辔骑行,身姿挺拔端正,和平常很不一样, 她忍不住看了许久, 轻笑。
江泠看到她,隔着很远的距离,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知道她一定在笑。
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江泠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同严琮低声商谈公务。
回来的时候,江泠提出一起骑马走,严琮很是诧异。
“嘉玉,你会骑马了?”
“嗯。”
“嘿,不声不响地学会了,那正巧啊,你和我们一起骑马伴驾,比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的有趣多了。”
严琮轻笑,说道:“啥时候我教你射箭,明年春蒐,大家一起去山里打猎,那才叫刺激!”
队伍浩浩荡荡,西山就在京畿,路途只有一日,抵达京师后,宰相领着其他驻京的官员站在城门处迎接,并向皇帝汇报近来的朝政。
官家年老,亲缘福薄,兄弟姊妹只剩长公主一个,皇后又无子,宫中只有两个年幼的皇子,还没到独当一面的年纪。
回了京师,叶
秋水进宫为上次半夜发病的皇子诊治,开了些方子。
她一边在太医署任职,一边也不忘做生意,因为在宫中做女官,常与贵人接触,香铺的生意反而更好了些。
后来,也不仅仅是卖香料,叶秋水又将檀韵香榭两边的铺子全都买了下来,中间打通小门,能互相穿梭,买香的多是文人雅士,也爱品茶喝酒,贵妇人们爱逛布铺,买香囊绢帕,所以旁边的店铺被叶秋水盘下后开成了茶馆还有绣坊。
宜阳身份贵重,从小受皇室礼仪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题字写下小笺,挂在香囊上装饰,很受夫人们喜欢,长公主对女儿溺爱,由着宜阳入股,跟叶秋水一起捣鼓生意。
好不容易熬到休沐日,宜阳原本想和叶秋水一起去京郊看枫叶,但宜阳课业学得太差,长公主不让她出去玩,勒令她在府中背书。
休沐日这日,恰巧是个晴天,京郊的苜蓿草成熟了,叶秋水一大早就将江泠从桌前拽了起来,要他一起去京郊骑马。
这个时节,马厩里喂养马驹的草料大多是苜蓿草,叶秋水牵着小白出门,打算让小白去京郊吃个够。
江泠成日就是闷着,哪怕到了休沐日,他的桌上也摆满了公文,旁人逢假总要玩个尽兴,两三好友把酒言欢,江泠倒好,一日到头都在看书。
叶秋水不由分说将他的书合了起来,拉他一起出门,“哥哥,你再在家里待下去,就要长蘑菇了。”
说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江泠头顶蘑菇的画面,又被逗笑,站在原地笑弯了腰。
江泠无奈地看着她,等她笑够了,叶秋水牵出一匹商队的马,领着江泠出城。
秋意渐浓的郊外,道路两旁垂柳虽尚带绿意,却已有了几分萧瑟之感。远处青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出城后,叶秋水抬手扬鞭,黑马飞奔而出,江泠随后跟上,城外官道上落叶纷纷,马蹄踏过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洒下斑驳的碎金。
叶秋水穿着一身石榴红箭袖上襦,下罩印花合裆白绸裤,她戴着护腕,穿着简便,银质的护腕上缠着金线花纹,花样精致,又不失英气。
少女乌黑发亮的长发仅用一根红丝绦随意地束着,她骑术精湛,脸庞明艳娇丽,骑着的马似乎也沾染了她的灵动与活力,姿态矫健轻盈,飞速掠过红枫遍野的山林,风都来不及轻抚她翻飞的衣袂。
同行的男子与她截然相反,身姿修长玉立,双眸深邃,一身藏青色圆领袍,如高山苍松,端庄沉静,他骑着一匹毛色如雪的骏马,缰绳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握着,马前行的步调也沉稳而有节律。
“哥哥,我们去前面,我记得有片地方种着苜蓿草,小白它们爱吃。”
“好。”
叶秋水一扬马鞭,清脆的声音中满是急切与兴奋,“哥哥,你快些!”
话落时烈马已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江泠微微一怔,旋即驱马跟上。
到了郊外的树林间,叶秋水翻身下马,苜蓿草漫山遍野,这附近有个马场,平时常有人来京郊骑马踏青,马场旁还有个庄子,专门供游人休憩。
叶秋水刚下来,小白看到大片大片的苜蓿草,撅了撅蹄子,打了个鼾,很是兴奋。
她松开缰绳,黑马立刻冲了出去,先是撒泼似的跑了两圈,接着便埋首吃起来。
叶秋水说:“哥哥,你也像我这样,松开绳子,这是我们商队养的马,认路,不会乱跑的。”
江泠点点头,松手,另一匹白马也疾驰出去,一黑一白立在田野间,两匹马互相蹭了蹭头,打了个招呼,很是亲昵。
叶秋水记得先前听人说过,穿过草地便是湖泊,马就丢在那儿让它们自己吃草,她和江泠慢慢走到湖边,坐下。
说起一些公务上的事,江泠问起她在宫里的近况,叶秋水回答,“还好,不是特别累,娘娘们都很好说话,我比较小心,没事就装哑巴。”
皇宫到底是这个世上最为威严神圣的地方,一步不慎,粉身碎骨,叶秋水在宫里很是小心翼翼,虽然她以前也算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但在宫里,谁不是七窍心。
贵人面前做事,就得当哑巴。
那些皇储,权力一类的事情,离叶秋水太遥远了,就是在她面前说,她也不感兴趣。
官家年纪大了,朝中一直在说着立储的事,皇后无子,宫中唯二的两名皇子,其中一个是宰相之女所生,官家忌惮宰相,这几年才会全力提拔寒门。
所以他欣赏江泠,因为江泠在朝中是个有名的臭石头,不结党营私,软硬不吃,官家将他丢到偏僻的儋州,等他攒下功绩,再名正言顺地将人调到中枢,虽然江泠有个尊敬的老师,但是严敬渊更是一个又臭又老的石头,很少有人敢招惹严尚书。
叶秋水想到这儿,笑了笑,“如今不一样了,哥哥,我先前听干娘说,你如今是许多大人物想要招婿的对象。”
当初江泠刚考上进士时,因为家世差,又同亲族划清界限,再加上腿疾,在朝中遭到排挤,也无人与他说亲,可现在大家又都庆幸,新贵江大人还未娶妻。
江泠道:“不及跑到我面前,要求娶你的人多。”
叶秋水到了适婚的年纪,十六七岁的少女,像是一朵芳香馥郁的芍药花,即将盛开到极致,明艳风情,与纯真烂漫在一个人身上融合到极致,一颦一笑都惹人注目,京中俱是风流名仕,多的是为叶秋水倾倒的人。
江泠已经回绝过许多人了。
世事变幻,人心无常,叶秋水扯起嘴角笑了笑,眼底讽刺,她见识过太多东西,这些人,要么是贪图她的相貌,要么是图她手握的丰厚家业,以及想要拉拢江泠的缘故,倘若告诉他们,叶秋水曾经穷困潦倒,偷过钱,翻过泔水桶,他们还会喜欢她吗?
一旁的江泠忽然问道:“那这么多人里,你……就没有喜欢的人?”
“嗯?”
叶秋水转过头,看向他,眸中微微带着疑惑,瞳光清亮。
江泠立刻别开头去。
“我不知道。”叶秋水说:“没考虑过这些。”
“我很忙的!”叶秋水托着下巴,“下个月还有批货要处理,得同吴院判告个假,哪有心思想这些。”
她满脑子只有赚钱、赚钱、赚钱,从来没有往男女之事上想过。
江泠沉默,片刻后,淡淡地笑了笑,眼底有些无奈落寞。
叶秋水什么都不懂,对接触的郎君们只有朋友之情,也将江泠当做兄长一样爱戴敬重,偶尔有些小脾气,那也只是,小娘子对亲近的兄长撒娇而已。
在湖边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马应该吃饱了,叶秋水站起身,拍拍衣摆,“走吧,哥哥,我们回家。”
“嗯。”
江泠也起身,从湖边离开。
今日天晴,又逢休沐日,同样外出游玩的人很多,来时还遇到几个相熟的夫人,叶秋水同她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早知道,出门前应该将被褥都捧出来晒一晒。”叶秋水说道:“一想到要出来玩就太激动了,居然忘了,也不知王婆有没有帮忙晒被子。”
王婆是他们家里的洒扫嬷嬷,很是慈祥温和。
话音刚落,天际忽然轰隆一声。
叶秋水脚下顿住,抬起头,望了望天色,低声道:“不会吧。”
刚说完,又是轰隆一声,先是小雨点淅淅沥沥落下,叶秋水怔愣了一刹那,大雨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她脸色霎时一变,“怎么下雨了!”
刚刚还是晴天!
江泠抬起手,衣袖挡着脸,说:“快下山吧,山脚有庄子可以避雨。”
叶秋水忙不迭跑起来,到了苜蓿草场,发现那两匹马鬼精鬼精的,已经自己跑到马场棚子里了。
幸好庄子离得不远,也是为了方便出游的人休息,庄子就建在马场旁,穿过草场就是了。
两个人匆匆跑到庄子里,店家看到二人的模样,忙让伙计领人进去,准备热水,姜茶,干净的衣物。
叶秋水鬓发被打湿,一身衣衫湿了大半,店家细心,送来长短适中的衣裙与长袍,叶秋水进屋后用热水擦了擦身,换下湿衣。
窗外,林子里雾蒙蒙的,呼吸间满是湿润的泥土气息,隔着雨雾,看到不远处的马厩里,小厮已经帮忙将马匹拴住。
不一会儿,小厮送来热茶,姜汤,叶秋水捧着去隔壁找江泠。
他拉开门,换了店家给的月白
衣袍,让人眼前一新,叶秋水先是愣了愣,而后才想到跨过门槛,将汤碗放在桌上,“哥哥,先喝了姜茶,免得受寒。”
江泠端起喝下。
叶秋水头发湿着,她草草擦了两下,湿漉漉的发尾披在肩前。
江泠见了,眉心微蹙,说:“这样会得头风。”
头为诸阳之会,风邪侵袭头部,阻滞阳气,气血运行不畅,可能导致头痛、眩晕等症状。
江泠小时候天天吃药,久病成医,也看得懂一些医书。
他从屋里找出干净的布巾,让叶秋水在窗前坐下,他则站在叶秋水面前,弯腰擦拭她的鬓发。
小时候也是这样,那个时候,江泠自己还是从小到大金尊玉贵,没吃过苦的富家少爷,什么都不会,他既然被叶秋水叫哥哥,那就要担起兄长的责任,开始学着怎么去照顾妹妹,学会给她洗头,擦拭湿发,还有编辫子。
叶秋水渐渐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不再需要江泠帮忙。
此刻,她偏头时不时张望窗外,江泠细心地为她擦拭头发,他知道叶秋水懒,平日也是图便利,洗完头随便擦擦,由着它晾干,明明还是个大夫,却不晓得要保养自己。
庄子前,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冲进来,都是一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闲暇时来京郊马场游玩的人很多,大雨突然倾袭,许多人急匆匆地跑到庄子避雨,也不知房间还够不够。
叶秋水轻笑,“看来许多人和我们一样,被早上的大晴天骗了。”
雨水滴答落在窗棂上,江泠没听清,“什么?”
叶秋水扭头面向他,“就是……”
她话语倏然顿住。
江泠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叶秋水的头发上,目光专注沉静,动作轻柔,就好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瑰宝一样。
男人眉眼锋利,鼻骨高挺,被雨水淋过的面庞,更像是一枚冷玉,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叶秋水的脸。
江泠平日喜欢穿深色的衣袍,他不苟言笑,目光锐利凶狠,工部的同僚经常开玩笑,说江泠适合去大理寺或是刑部,一定能震慑犯人。
可是此刻,江泠穿着店家送来的月白衣袍,半干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面容清冷如同高山之雪,叶秋水觉得他好像是他,又好像不像,外面雨势减小,细雨如丝,江泠就像是从云雾深处走来,平日里总是冷淡幽静的眸光,竟多了几分柔和的颜色。
叶秋水神思一下子就乱了,心口砰砰直跳。
她呆呆地坐着,发尾坠着水珠,摇摇晃晃,顺着脸颊滴落。
江泠看见了,大手前移,将那滴雨水擦去。
方才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他掀起眼眸,疑惑地看向叶秋水。
少女正盯着自己,掌下,是柔腻的触感,被雨洗后的双眸清澈明亮,雾气氤氲。
江泠顿时呼吸一滞,视线相触的瞬间,激起一身颤栗。
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近到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唇。
为她擦拭雨水的手还停在脸庞,一刹那,如过电一般,江泠慌乱地直起身子,退后一步,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后退的步伐甚至踉跄了一下,眸中光芒颤动,如雪山倾塌。
叶秋水回过神,别开目光,抿着唇,脸颊发烫,心跳得很快。
江泠紧紧攥着手里的巾帕,脑海里印着刚刚的一幕,他呼吸有些急促,平复了好一会儿,转过身,低声道:“擦干了。”
叶秋水眼睛看向窗外,声音很轻,“嗯……”
她不知道怎么了,心口很热,又带着微微的麻意,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她想要说些什么话打破一下此刻的寂静,可平时舌灿莲花的叶东家、叶掌医,如今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泠站得远远的,有些不自在,店家安排的屋子并不小,甚至可以说是宽敞,明明雨后清凉,可江泠却觉得有些闷热,他握紧拳头,推开门,说:“我去看看马拴哪了。”
其实马厩就在不远处,从窗户这儿往外看就能看到,江泠那么细心,上楼的时候他一定观察过了。
但是叶秋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失神,“好。”
江泠关上门,匆匆离开了。
她坐在窗前,看到他下了楼,打着伞,走近马厩。
大概是怕他回眸,又怕对视,叶秋水将窗户合上,她转过身,安静的房间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叶秋水抬起手,摸向心口,她的脸颊很烫,很热,就像发烧了一样,她想起,还在中州时,有一夜她梦到江泠,再醒来时就是这般,心跳得很快。
好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雨渐渐停了,江泠在外面站了许久,心头的激荡难以平复。
他能察觉到,心里的情意愈来愈浓,可耻地明白,自己有多么渴望她,可是这是不应该的,再这么下去,他会抽不开身,会沉溺于这份柔情中,越亲近,越难舍。
江泠抬起头,看了眼滴着雨的屋檐。
叶秋水从阁楼上下来,雨已经停了,天色渐晚,再不走,会赶不上在城门关闭前回家。
江泠就站在回廊下,背影肩背宽阔,身形挺拔如松。
叶秋水心跳又加快了一瞬,她缓缓走下木梯,江泠听到脚步声,回首,叶秋水立刻垂落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不敢和他对视。
“哥哥,是不是该回去了。”
少女嗓音温软,像是羽毛轻轻刮过耳廓。
江泠收回目光,看着滴落的水珠,“嗯”一声。
他们从马厩里牵出马,回城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她想要这个人,想要他独……
中秋过后, 叶秋水同吴院判告了假,离京谈了笔生意,回来的时候, 听宜阳说起,北边起了战事, 官家忧心忡忡。
“北边?”
战事离她们太遥远,叶秋水想了想, 惊道:“那不就是苏姐姐在的地方?”
宜阳点点头。
大梁边境盘踞着许多国家,隔不久就要擦枪走火一次, 但是动静都不大, 小打小闹似的, 不过这次据传回的消息来看, 战事的规模似乎很大,所以官家才会担忧。
“那苏姐姐怎么样了?”
叶秋水面露忧色,宜阳拍拍她的手, “应当没事, 我偷听我母亲和人说话,人好着呢。”
“那就行。”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
她和宜阳一起进宫,重阳时,皇后在宫中东苑设下佳宴,京中有名有姓的官员都会带着家中女眷参加, 宜阳一大早就去探望皇后了, 正好叶秋水也要例行为皇后把平安脉。
皇后年过四十,因为常年操劳后宫六院之事, 略显老态,鬓边隐隐可见几根白发,叶秋水跪在榻边, 把完脉,对女使说了些话,天气转寒,娘娘的饮食要适时改变,吃些疗养脾胃的食物。
女使记在心里,劝皇后宴席上要少喝些菊花酒,少食蟹肉。
午后,女眷们陆陆续续进宫了,叶秋水跪安离开,因为不想碰到进宫的女眷,不然要行许多次礼,叶秋水于是抄了近路,没成想在假山后看到了江泠。
他一身绯色官袍,偏着头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声音平淡。
“这条路走到尽头,左拐,穿过一道月洞门,就是东苑。”
女子的声音随后响起,“多谢大人指路,不知大人名讳,在哪所衙司任职,改日必登门拜谢。”
叶秋水看见她的背影,纤巧窈窕,音色空灵,带着几分羞涩。
“不用。”
江泠绕过假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女子还留在原地,回头张望,似乎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但是江泠没有回答。
那女子有些失望,看了一会儿,便转身顺着小路离开了。
叶秋水追上前,江泠听到脚步声,停下回首,看到是她,有些诧异。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江泠说:“官家召我进宫修缮庙宇。”
太和殿一处的檐角塌了,要重新修缮。
“哦哦。”
叶秋水点点头,与他并肩走着,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方才那位娘子是谁呀?”
江泠回答:“不认识,她说她第一次进宫,走错路了,忘了东苑在哪儿,我恰巧在这附近,便给她指了路。”
说完,侧目看她一眼,“刚从皇后娘娘宫中出来?”
“嗯。”叶秋水说:“现在要去太医署,师
傅布置的课业还没完成。”
吴院判给她出了几道题,俱是疑难杂症,叶秋水已经研究数日。
“那你去吧。”
江泠在宫道上停下,他要去太和殿了。
叶秋水颔首。
明日她要去铺子里办点事,得早些将课业写完,交给吴院判。
檀韵香榭门面大,客人也多,有时东西会不够售卖,货物贵精不贵多,容易买到的,那就不值钱了。
所以经常有妇人遣家中仆人来蹲守四五日,才能买到喜欢的香。
叶秋水请江泠来铺子,帮忙提一些字,檀韵香榭门面的牌匾有些旧了,叶秋水想做个新的。
江泠来了店中,大家都恭敬地让开,搬出椅子,准备好笔墨,江泠坐下,提笔写字。
一旁,阿进搓搓手,悄声对叶秋水说:“东家,如果不是因为江大人是您兄长,这一身威严气度,我会以为是来查封咱铺子的。”
皇城有稽查司,专门搜查各坊店铺是否有违规纳垢的现象,大梁禁止官员私下狎妓赌.博,看管极为严格,有些铺子表面卖东西,私下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旦被查出,店铺会被查封,主事之人会受到严峻的惩罚。
江泠天生一张冷脸,不笑的时候很是严肃凛然,店里的伙计都有些怕他。
叶秋水淡淡笑了笑,注视着江泠,等他写完字,她小心收起,让伙计拿去找工人雕刻。
外间有客人正在挑东西,江泠还有些公务要办,待不了多久,叶秋水送他出门,刚从柜薹后绕出,挑开布帘,铺子里正在买东西的客人里忽然有一女子语气欣喜,扬声道:“是你,竟在这儿遇到你。”
那位娘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娇艳,粉红衣裙如芙蕖绽放,步步生莲,两眼清亮,快步走上前几步行礼。
叶秋水停住,有些不解,看看女子,又看看江泠。
伙计在一旁小声告诉她,这是翰林院徐老的女儿,徐微。
江泠颔首,绕过就要出门,徐微追上去,笑着说:“回去之后我同父亲打听过,原来你是工部的江大人啊,我一直懊恼当时未曾好好谢谢你,不知大人家住何处,我好亲自登门致谢。”
江泠神色淡然,只道:“举手之劳而已。”
“怎会。”徐微嘴角轻轻牵起,笑容温柔,“家父一直教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不是江大人,我怕是要在宫中迷路,倘若冲撞了圣驾,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听她这么一说,叶秋水想起,不久前的重阳佳宴,江泠为一女子指路,告诉她皇后设宴的东苑在何处,原来那女子是徐翰林的女儿,一直记得这份恩情,想着要登门拜谢。
徐微气质端庄,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书卷气,不愧出身书香世家。
江泠还有要事要做,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后便径直离开了。
徐微笑意僵住,想追上前,但想到自己的身份,脚下匆匆停住,眼底流露出几分失落。
她转过身,继续挑选香薰。
叶秋水还要进宫,叮嘱掌柜看好店,从徐微身上收回目光。
官家看重江泠,许多事情都安排他来做,叶秋水又在贵人跟前做事,得到的赏赐也多,她掌管家中内院事务,将赏赐记在册子上,存进箱中。
修缮院落,置办家具,聘请下人这些,都是叶秋水一手操持的,她让江泠先画好图纸,设计好院落布局,柜子,桌椅这些,再请匠人打造,请的仆人亦伶俐能干,院子虽小,但很温馨,有家的感觉。
宜阳来看过一趟,逛了逛叶秋水的卧房,看到桌子上有只妆奁,精巧别致,花纹样式也好看,宜阳眼前一亮,凑近打量,问道:“这是哪个匠人做的,真好看啊。”
“是哥哥做的。”
在儋州的时候,叶秋水曾经拜托江泠为她打一个妆奁,江泠动手快,在她走之前做完,送给她。
叶秋水很喜欢,用的时候都不敢大力,她很宝贵,前些时日,家中洒扫的嬷嬷不小心将妆奁磕坏一个角,虽然很小,但叶秋水也心疼许久。
“江大人竟然还会做这些?”
宜阳很是惊讶,“这可是小女儿的东西。”
叶秋水说:“他会画图纸,我说我想要什么样子的,他一听就知道,画出图纸,同工匠请教请教,就能做出来,家里许多东西都是他画的样式,拿给匠人做的。”
宜阳点点头,笑着说:“那当你嫂子可有福气,这么好看的妆奁,外面买不到,可不得羡慕死别的夫人。”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忽然僵住。
嫂子?
江泠娶妻这件事,总有一天会到来。
不知为何,因为宜阳的这一句话,叶秋水突然心绪不宁,走了许久的神。
冬天到了,江泠被官家派去京畿,修筑山寺,大概要去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叶秋水为他整理好行囊,箱子里装着过冬的衣服,手笼,暖炉,还有他常吃的药,山上寒冷,腿疾或许会发作。
她考虑周全,有些就连家中经验老道的婆子都没想到,但叶秋水全都备下,不会出错。
下人将箱子抬上马车,叶秋水到门前送江泠,叮嘱他一些事,不要太累着自己,要注意保暖,三日泡一次脚,每天都要按一按,防止血液滞涩。
江泠都记住了,上车前,垂首看着她。
少女立在石阶上,穿着象牙白缠枝牡丹褙子,外罩一件白狐皮里坎肩,她说话时,白气呵动,拂开脸颊旁的绒毛,鼻头冻得有些红,抬眸看他时,眨了眨眼睛,眼睫上凝着的雪粒子抖落。
江泠低声说:“进屋吧,外面冷。”
叶秋水嘴上答应,可却仍站在原地,看着他钻进马车,车轮滚动,逐渐驶出小巷。
身旁的婆子轻笑,“咱姑娘同大人感情真好,将来大人娶妻,姑娘也要嫁人,到时候定然舍不得。”
叶秋水回屋的步伐慢了下来,她心想,等江泠娶妻,内院事务是不是就该交给她的妻子打理了,这个地契,家中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以后会是他们夫妻共有的,等他们二人有了孩子,小小的院子住不下那么多的人,叶秋水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她愣在原地,叶秋水忽然意识到,如果江泠成婚了,那么,他将会有新的身份,有家室,有妻儿,将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哥哥。
他们会越走越远,没有兄妹可以终日相伴,各自有了家庭之后,不再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有其他亲人了,比和她更加亲近。
一想到可能要与江泠疏远,叶秋水心里便突然升起了一股恐慌。
可是怎么会这样,明明在以前,她还在好奇江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她一心想要撮合他们,希望江泠能早日成婚,有个人陪伴他,他不必再孤单。
但此刻,心境却完全不同了,叶秋水发现,自己竟然在排斥与恐惧这一日的到来。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家中只有叶秋水一人,每日前去书房,看不到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让她很不习惯。
又过两日,江泠奉旨修缮完京郊山寺,回城的那一日,叶秋水在城门附近等他,看到熟悉的马车,赶忙上前迎接,然而帘子掀开,里面坐着的却是徐微。
她顿时怔忪,徐微不认识她,笑问:“娘子有什么事吗?”
叶秋水喉咙里如同被攫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半会儿,她才问道:“江大人呢?”
徐微对她的问题不明所以,似是思考她是何人,何故问起江大人的行踪,不知道要不要告知。
恰
巧这时,有人策马进城,亮了令牌,守卫放其通行,叶秋水抬起头,看到江泠勒马停下,肩上系着斗篷,眉眼肃穆,他入城之后改牵马步行,看到她,直接往这个方向来。
徐微见状,笑道:“江大人!”
语气透着少女的喜悦,江泠点头示意。
走到叶秋水面前,发现她穿得有些少,脸都冻红了,皱了皱眉,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抬手打上结。
徐微愣然,“这……”
“哥哥怎么骑马回来的?”
叶秋水低声问道,手心有些凉。
江泠说:“徐翰林的妻子这几日生病,徐姑娘来山寺为母祈福,但是回去的时候车坏了,我恰巧看到,让她乘坐我的车回来,我则骑马与其他人同行。”
“原来是这样。”
徐微掀帘下车,举止款款,方才经人提醒,她已知晓二人的关系,出于礼数,上前行礼问好。
叶秋水也向她欠身。
徐微的相貌与仪态谈吐挑不出一丝缺点,在京中素有令名,是世家公子,文人雅士争相求娶的对象,叶秋水听说过她,只是在此之前没有见过而已。
江泠让车夫送徐微回府,他则和叶秋水一起走回家,徐微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劳烦,江泠说:“我家就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徐微这才应下,目含笑意,“那就多谢江大人了。”
叶秋水沉默,回家的路上,甚至无心去问江泠在山寺的事。
一回到家,江泠没坐多久,又被召进宫,年底了,许多地方都要修缮,防止大雪倾压,还要预防来年的春汛,每年年底,各部都要核对今年的开支,江泠很忙,忙到一连数日都宿在值房,未曾回来。
一日休沐,叶秋水去找宜阳玩,宜阳喜欢拉着她下棋,叶秋水的棋术是宜阳教的,平日两个人总能杀得有来有往,但今日,叶秋水却频频出错。
宜阳几次抬眸疑惑地看她,终于忍不住,放下棋子,担忧道:“你怎么了?”
叶秋水在走神,她今日频繁失神,棋下得也错漏百出。
叶秋水沉默许久,忽然问道:“敏敏,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什么?”
宜阳大惊失色,没心没肺的叶秋水竟然会问起这样的问题,“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是喜欢上谁了吗?”
叶秋水闷声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神情看上去很苦恼,不像是问着玩的。
宜阳认真起来,“你说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吗?”
叶秋水点点头。
“不知道啊,我又没有喜欢过谁。”宜阳一手握拳,抵住下颚,思考良久,“但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感觉,书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喜欢就是会患得患失,会害怕失去那个人。”
叶秋水若有所思,似懂非懂。
宜阳道:“简单来说,就是会嫉妒,会嫉妒能和对方站在一起的人,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思念,希望能一直与对方在一起,永不分离。”
“嫉妒?”
“是啊,就是嫉妒。”
宜阳托腮,看着她,“喜欢才会嫉妒,但是嫉妒也分好几种,我也会讨厌你和别人比我要好,可是这种嫉妒与喜欢,只是朋友间的感情,你明白吗?你要想清楚。”
说完,身子前倾,盯着叶秋水的眼睛,探究问:“你喜欢谁?”
叶秋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
“算了,我不追问你,你先想清楚,再告诉我。”
叶秋水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
院里有些黑,冷清,婆子打扫完阶前的积雪,迎她进门。
“哥哥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
江泠很忙,已经许久未曾见他,叶秋水每日回家都要问一句,他回来了没,下人给她的都是否定的回答。
她独自吃完饭,去书房看会儿书,但是心思混乱,静不下心。
江泠是在夜半回来的,夜里下了雪,庭院中有一层薄薄的积雪,靴子踩过时,发出细碎的轻响,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书房的灯却还亮着,江泠知道年底铺子的生意会很忙,但没想到她会到现在还未休息。
江泠抖开衣袍上的雪粒,推门进入,发现叶秋水坐在桌前,枕着自己的手臂酣然睡着,睫羽低垂轻颤,朱唇莹润,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他走上前,已是腊月,就算屋里点着炭火,但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也很容易着凉,他弯下腰,抬手想直接抱起她去屋里,手将要碰到她的肩膀时又停住,而后收了回来。
“芃芃。”
江泠压着声音轻声唤道:“醒醒,别在这儿睡。”
熟睡的少女呓语一声,嗓音轻柔,她缓缓睁开眼,双眼迷蒙。
江泠眸光暗了暗。
朦胧的烛火下,站着已经许多日未曾见过的人,叶秋水迷糊着,以为是梦,倏地抬手,搂住江泠的脖子。
怀里贴着自己的身躯又柔又软,还有些凉。
江泠呆住,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哥哥……”
叶秋水喃喃一声,又开口,“江泠,江嘉玉。”
低声宛若耳语,他的名字从她的口中念出,让他心神俱颤。
江泠闭上眼睛,咬着口腔内一侧的软肉,死死地克制着抬手拥回去的冲动。
他深深吸一口气,说:“芃芃。”
声音清冷,毫无起伏。
叶秋水清醒了,眸中的迷糊已经散了个干净。
面前揽着的,是真的江泠。
这样环着他的脖子,就像是交颈相拥。
叶秋水呼吸停止一瞬,她撤回手,胸前起伏不定,脸颊发烫,视线无处安放。
“你……何时回来的?”
“方才。”江泠直起身,看向别的地方,宽大公服下的双手紧握,身体绷得僵硬。
“书房冷,在这里睡觉会受寒,回去吧。”
“好……”
叶秋水撑着桌案站起身,但是趴着睡太久了,腿麻,手也麻,她低低惊呼一声,往一旁摔下。
江泠眼疾手快,伸手拉住她。
他的肩膀结实有力,大手轻而易举地可以揽住她整个腰身,叶秋水重新坐下,江泠收回手,退到两步外,视线挪开,沉声问:“怎么了?”
“腿麻了……”
叶秋水闷闷地说,弯腰按着腿腹,揉了揉。
抬头,发现他一直侧对着自己,嘴角紧抿着。
叶秋水低下头,心想,刚刚那样唐突他,江泠是不是生气了,他不喜欢和人亲近,也不喜欢肢体接触。
她实在是睡懵了,今日被那件事困扰着,心里很乱,她以为是梦,所以才会想抱他。
想撒娇,想和他说话,想说这几日很想他。
江泠站在一旁等了许久,叶秋水缓过来了,站起。
“好了?”
“已经不麻了。”
江泠先走出去,推开门,说:“回屋吧,早些休息。”
叶秋水跟着出去,低声道:“哥哥也是。”
江泠转身走了。
她在原地看了会儿,才推门进屋。
坐在榻上,叶秋水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神思悠远。
她想,她应当喜欢上江泠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见不到会想念,会害怕与他分离。
以及,她感觉到自己在嫉妒,嫉妒那个在他心里的人。
不是妹妹对兄长简单的依赖,而是占有欲,她想要这个人,想要他独属于她,只能爱她。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
“什么?”
卧房内, 宜阳拔高了声音,端庄高雅的郡主神色惊诧,吓得站了起来。
“你你你……”
她开口, “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宜阳缓缓坐下,目光难喻地看着面前的叶秋水, “你喜欢的竟然是……是江……”
一大早,叶秋水便来长公主府求见她, 宜阳还没有睡醒, 迷迷糊糊地被叶秋水拉了起来, 她神色严肃, 支吾半天,压着声音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宜阳一下子就惊醒了。
叶秋水坐在一旁, 两手团紧。
“你疯啦, 他是你哥!”
宜阳压低声音,亲兄妹间都会避嫌,更何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世人重伦理道义,只要名义上有兄妹的名分, 就绝不可以越过那条线, 不然瓜田李下,更是容易惹人非议。
“我知道啊。”
叶秋水低声道:“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是我的亲生兄长,最多,最多道义上说不过去, 可是我不在乎。”
“话是这么说的……”
宜阳讷讷道,她还是很吃惊,怎么都没想到叶秋水会给她这样一个回答。
“那……那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吗?”
叶秋水头低下去几分,声音沉闷,“我不知道。”
在中州的时候,江泠回绝了唐知州想要结亲的想法,因为叶秋水帮忙撮合他与唐家娘子,江泠知道后很生气,告诉她,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是谁,叶秋水不知道,但江泠既然开口说出这件事,那想必,他是真的很喜欢那名女子,为了她,他可以不娶妻,他也可以拒绝大官的示好,那么,那名女子喜欢他吗?
叶秋水有些失神。
片刻后,低声道:“我不知道。”
很奇怪,从小到大,他们知无不言,彼此之间基本没有什么秘密,就独独这一件,叶秋水曾经猜测过,会不会是因为那名女子不喜欢江泠,甚至是嫌弃他贫寒的家世与腿疾,所以拒绝了他?还是江泠自己顾虑太多,不敢开口。
到底是谁呢。
叶秋水沉思许久,叹了声气。
宜阳问她,为什么会喜欢江泠,从前,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过这样的事。
叶秋水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时冲动?
还是不由自主。
叶秋水开始思考江泠的优缺点,寻找自己喜欢他的地方在哪里,优点可以说出一大堆,说到明天也列举不完,缺点也有,算了算去,她也不知道为何,谁知道呢,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江泠的存在,难以去设想以后和他分离,喜欢这种事情,谁说得清。
叶秋水一向烦恼过不了夜,她纠结一会儿,一拍桌子,说:“管他呢!试试才知道。”
她不是个爱纠结的性子,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主动出手,将关系摸清楚。
宜阳也点点头,“也是,管他呢,想那么多没有用。”
叶秋水在公主府坐到傍晚,长公主留她用了膳,结束时,早已月上中天。
回去的路上,叶秋水一直在想这件事,她思考江泠的喜好,猜测他会喜欢怎样的女子,他爱看书,人也安静,所以喜欢的应当是端庄的,知书达理的女子,与他有同样的喜好,能煮酒烹茶,闲暇时可以一起赌书泼墨。
叶秋水并不是这样的人,她也装不出来。
江泠寡言少语,是个又冷又硬的石头,过去,他好像从未与哪个女子走近过,难以从他曾经所接触的女子身上窥探他的喜好。
叶秋水沉沉叹气,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不喜欢迂回婉转,有话直说,但在这件事上,叶秋水只能慎之又慎。
她害怕有些话一旦说出,没有收回来的余地,怕连兄妹都做不了了。
马车在家附近停下,巷子太小,停不进去,叶秋水只能步行。
巷子长,但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灯笼挂着,照亮小路,不必担心黑暗。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江泠会让下人在每一个叶秋水晚归的夜里,在巷子口挂上明亮的灯笼,所以不管叶秋水在外面玩到几时,或是宫里有事耽搁,她从来都不畏惧这条漆黑的窄巷。
江泠下值后便回来了,路上看到有卖糖炒栗子的,他停下买了一包,回来后听婆子说叶秋水不在,江泠让人将栗子放在灶台上温着,等她回来可以吃到热乎乎的板栗。
巷子里光亮涌动,片刻后有一个身影走出,下人赶忙上前迎接。
叶秋水问道:“哥哥回来了吗?”
“回来有一会儿了。”婆子笑道:“大人还给姑娘带了吃的,在灶台上。”
叶秋水眼睛一亮,钻进厨房,将那一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拿起来。
小贩放了许多糖,拨开壳,栗子颗颗饱满,油光滚亮,咬一口,口齿间满是浓郁的栗子香。
叶秋水抱着油纸包,走进书房,推开门,发现江泠正在看书。
外面天寒地冻,叶秋水从点了暖炉的马车上下来,才一会儿,手就冷得有些张不开了,书房冷得如同冰窖似的,她进来后跺了跺脚,“好冷好冷。”
反观桌案前坐着的江泠,身姿端庄,明明手抖冻红了。
“怎么不点炭呀!”
叶秋水叫下人搬来炭盆,点燃,屋中才渐渐暖和起来。
她知道,江泠很节省,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俸禄也渐渐多了起来,叶秋水也能赚到很多钱,但大概习惯使然,江泠依旧像少年时那般节俭。
江泠问:“去哪儿了?”
“找敏敏玩了,长公主留我在府中吃完饭回来的。”
“哥哥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她很惊讶,年底的时候,江泠都很忙。
“事情都做完了。”
他做事专注,不会像别人一样拖拉,江大人行事雷厉风行,其他同僚也不好意思磨蹭,今年年底各部统计核算开支,工部竟然是最快的。
叶秋水慢吞吞挪过去,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她低头剥开一颗栗子,递到江泠嘴边,“哥哥,你吃。”
江泠侧目看一眼。
少女皮肤雪白细腻,手指纤长,中间捻着一枚板栗,他稍微一动,唇瓣便能触碰到她的指尖。
江泠视线放回书页上,淡声道:“我不喜欢吃这些。”
“哦……”
叶秋水剥着壳,心里幽幽地想,她记得,这家铺子在另一个坊市,江泠下值后并不顺路,他定然是专门绕路过去买的,前几日叶秋水提过一句,想吃东市的糖炒栗子,他一直记在心里,虽然自己不喜欢,但是可以迁就她的喜好。
说明很在意。
说明有希望。
叶秋水在心里点点头。
她初次评判完自己在江泠心中的分量,觉得不管怎样,江泠都不可能丢下她。
叶秋水放心下来,一边吃板栗,一边想事。
忽地,口中一侧的牙刺痛了一下,叶秋水惊呼,整张脸皱起来。
“怎么了?”
江泠担忧地看向她。
叶秋水捂着脸,吸了一口气,“牙好疼……”
江泠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张嘴。”
他语气自然,只是在关心,想要查看妹妹的情况,叶秋水却不争气地晃了晃神。
她乖乖启唇,微仰起头。
牙齿莹白,舌尖樱粉,因为疼痛,少女的眼角渗出一点泪花,看着很可怜。
江泠嘴角微动,忘了要做什么,他有些懊悔,自己方才不应该说出那两个字。
妹妹对他无比信任,但是他的想法早已不该是一个兄长应该拥有的。
“哥哥……”
她轻唤一声,像是在困惑他愣着干什么。
江泠回神,绷着脸,如同看卷宗时那样神情严肃,他低头观察着叶秋水的口腔,沉默须臾,沉声道:“有四颗龋齿。”
“啊?”
叶秋水呆呆的,捂着脸,牙根细细抽痛。
她从小就爱吃甜食,小时候就长龋齿,但是一直没发作过,叶秋水也就没当回事,一个没注意,竟然已经长了好几颗蛀牙。
糖炒板栗也是甜食,叶秋水爱吃。
她还没反应过来,江泠已经从她怀里抽出那包板栗,“不许再吃了。”
叶秋水急了,伸手去抢,“不要!”
江泠不给她,皱着眉,神情冷峻,这类事上他一向说一不二。
叶秋水扑过去,拽他的手,但是江泠个子太高了,叶秋水只堪堪到他下颌,他若将手
高高举起,叶秋水蹦起来都不一定够到。
“我才吃了一点!”
“不行。”
叶秋水伸手想抢,她双手抱住江泠的手臂,因为经常做苦力,他的手臂结实硬朗,一点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文弱,她要用两手才能环过他一只臂膀。
抢夺中难免肢体接触,她柔软的身躯贴着自己,江泠神色一僵,那种严厉,不容分说的气势霎时破了一个口。
趁他松神之时,叶秋水一把夺过纸包,刚要剥,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抢去,这次他再不容许她胡闹了,严词厉色地说:“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眉眼锋利,目光如两柄薄刃。
叶秋水气急败坏,抱住他的胳膊,拉开衣袖,恶狠狠咬一口。
好硬,好咯牙。
她退后,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气恼的背影。
江泠沉默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牙印,眼底晦暗不清。
漱了口后,牙不痛了,应当是食物挤塞牙齿缺口所致,她曾经同太医署的大夫学过该怎么填补龋齿,家中也有工具材料,叶秋水用白锡与银箔合成,制成的东西名为“银膏”,可以填补牙齿缺处。
她自己清理完,要对着铜镜补牙时,突然眼眸一转,捧着银膏去找江泠,说:“哥哥,我看不到,你帮我弄吧。”
她仰起脸,笑了笑,眼眸明亮。
叶秋水想,她要主动些,要让江泠喜欢上她。
比如,从一些小事上做起。
让他知道,她离了哥哥不行。
江泠看着她,眼睛里映着她明艳的笑颜,没有说话。
叶秋水站在他面前,目光里满是乞求。
若是他再仔细看一点,会发现那眼神里面还夹杂着狡黠的光芒。
他杵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叶秋水笑眯眯坐下,将东西放在他手上,告诉他该怎么做。
江泠握着细勺,她张开嘴,像刚刚那样,仰起头。
江泠一手举灯,一手握着勺子,伸进她口中,寻找龋齿上的缺漏,用银膏填补。
他动作认真,细致,很有耐心,按照她教的,一步一步来。
叶秋水一直仰着头,嘴还张着,下巴和脖子都很酸,江泠见状,垂下视线,紧抿着唇,不得不抬手,绕过叶秋水的脖颈,从后捧着她的后脑勺,这样,距离就更加近了几分。
她眸中的光彩,脸上的细小绒毛,被勺子压在下面的舌头,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泠将注意力放在牙齿上,这小半个时辰,像是一辈子那么长,那么煎熬。
“好了。”
他低声说一句,转过身。
叶秋水嘴张太久了,酸得厉害,她抬手揉了揉。
江泠背对着她,默默地将东西收起来。
他眼睫低垂,眸中漆黑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叶秋水说:“谢谢哥哥,要是没有哥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走上前,抱住江泠的手臂,他肩膀抽动,要将手抽出。
但叶秋水抱得紧紧的,继续道:“我总是粗心大意的,得哥哥照顾一辈子才行。”
江泠无动于衷。
半晌,他说:“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
叶秋水问道:“为什么?”
江泠低声道:“你长大了,会嫁人,会有自己喜欢的,并且也喜欢你的人,他更能照顾你。”
叶秋水气他不开窍,转而带着坏心思地道:“咦,哥哥怎么知道我有喜欢的人啦?”
话音落下时,江泠整个人都僵住。
侧对着她的那张脸,如同一块经受过多年风吹雨打的石头,冷硬的表面一寸寸裂开。
他转过脸,直视她,“喜欢的人?”
叶秋水点点头,“是呀是呀。”
江泠眸中似乎有什么在异动,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想要从她的表情上找出什么错漏一样。
但叶秋水说的是实话,她确实有了喜欢的人。
江泠问:“是谁?”
叶秋水嘻嘻笑,“不告诉你。”
江泠追问:“年纪为何,家住哪里?”
他需要知道,叶秋水喜欢的这个人是谁,害怕她会受到伤害,问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有些着急,甚至是迫切。
她还是一样的话,“不告诉你,秘密。”
秘密。
江泠脑海中一片茫然,荒芜,他心中很空,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言,同样,心中也很堵,像是塞满了棉花
叶秋水有喜欢的人了,这个秘密,她不愿告诉他。
少女心事,他窥探不得。
江泠真刻地意识到,妹妹长大了。
叶秋水观察着他的脸,想要从他脸上找到即将失去她时的那种慌乱,害怕。
但是江泠很平静,在最初的这两个问题结束后,他真的不再追问这个秘密。
问呀。
叶秋水在心里催促,你再问一下,我就告诉你是谁。
江泠似乎不感兴趣,他大袖中的手捏得死紧,就好像只要他不知道,就可以证明那个人不存在一样。
许久,他轻声道:“好。”
这与叶秋水预想的结果不一样,她缓缓放下手,有些失落。
江泠并不在意,他好像真的只将她当妹妹,听她说自己有了喜欢的人,他会询问那个人是谁,会关心对方的家世,身份,但也只是,想要为妹妹把关而已。
江泠将先前摊在桌上的书合上,放在架子上,对她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叶秋水很是挫败,“嗯……”
说完,江泠就先一步离开了。
叶秋水一脸怨念地站在书房里,心里大骂江泠就是块无情的木头!
……
回到卧房,江泠合上门,没有去点灯,他站在空荡漆黑的屋中,一动不动。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占据他所有的思绪。
叶秋水有了喜欢的人。
江泠本来不觉得冷的,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可以忍受冬日的严寒,但此刻,手脚僵硬,想要抬手将灯点上,手指却轻颤,几次都未能点燃烛芯。
江泠心沉了下去,呆呆站在原地。
他摸黑走到床边的柜子前,里面有一个盒子,打开,盒子中装着好几张田契,金玉。
这些都是江泠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是他给叶秋水攒的嫁妆,他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
江泠本来以为,这一日还要许久才会到来,他想赶紧升官,俸禄多一些,能为她攒下还算丰厚的嫁妆。
尽管叶秋水自己就很有钱,但江泠依旧怕她会受委屈。
他是叶秋水唯一的兄长,以前,是她唯一的依靠,但以后就不是了。
江泠在床边枯坐着。
他必须早日作出决定,不能再这么放纵自己。
嫉妒心,占有欲,会越来越膨胀,也许会伤害到她。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我来看你,你开心吗?……
第二日一早, 叶秋水洗漱后,下人已经做好早膳了,她慢吞吞坐下来喝粥, 等了一会儿没看到江泠,问道:“兄长呢?”
听他昨日说, 衙司里的事情已经忙完,接下来还算空闲, 那就可以一起吃饭,经常见面。
夜里叶秋水想了许久, 江泠木讷, 不解风情, 不能指望他一朝就醒悟到什么, 得慢慢来才行,不能将他吓到。
每天一起吃饭,一起上值, 养成习惯, 缺了一天就会心痒痒。
然而第一日,叶秋水的计划就失败了。
江泠不在。
下人说:“大人天不亮就离开了。”
叶秋水很是诧异,“去哪里?”
“说是衙司有事,今儿也不回来用晚膳了,可能还要睡在值房, 好像很忙的样子, 接
下来的数日都是这样。”
“不是说忙完了吗?”
下人不懂,缄默不言。
叶秋水闷闷地转过身, 握着汤匙。
吃完饭,她出门去宫里上值,听吴院判说, 官家病了,皇后娘娘近身照顾,一夜未睡。
长公主也一大早就来探望,路上遇见宜阳,她问叶秋水:“怎么样啦?”
“不太妙。”
叶秋水说:“哥哥好像真的只将我当妹妹,好难过。”
宜阳噗嗤一笑,“哪有那么容易啊,才刚开始呢,任重而道远啊。”
看着她苦恼的样子,宜阳劝说:“明天我们去芳园玩,我听说,芳园的工匠培育出了五色梅花,我还没见过呢!真是稀奇,一株花枝上,如何开出五种颜色的梅花?你和我一起去看看,顺便我们商讨商讨。”
“好啊。”
叶秋水点点头,在宫中,不能长时间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又聊了几句,叶秋水便赶忙跑去做正事了。
长公主进宫探望病中的皇帝,说起外面的事,北边的战事越来越紧张,边境的百姓流离失所,有一批难民争相南下,往京畿涌来,这些天,城门处已经陆陆续续看到一些人了。
皇帝神情凝重,他已年老,又在病中,两个皇子还很年幼,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宜阳走上前,跪下来向帝后请安。
皇帝轻笑,“宜阳都这么大了,该说门亲事了。”
宜阳一听,脸色稍稍变了变,忍着没流露出情绪。
长公主说:“她还小,臣妹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想在身边多留几年。”
皇帝又打量宜阳几眼,恰巧内侍端来药,长公主接过,半扶起龙榻上的皇帝,弯腰喂他喝下。
“敏敏,你出去吧,同其他娘娘们请个安。”
“是。”
宜阳颔首,俯身行礼后转身离开大殿。
她没什么烦恼,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身份贵重,要什么有什么,有长公主撑腰,宜阳养成了骄纵刁蛮的性子,身上穿的纱,只要有一点小疙瘩便会发怒,吃穿都要最好,宗室里的小娘子都很少有比得过她的。
傍晚,叶秋水回到家中,果不其然,江泠并不在,看来早上下人说得不假,他大概真的很忙,早出晚归,又不见人影了。
第二天,叶秋水和宜阳一起出城,每年这个时节,芳园的梅花都会盛开,那里有技艺精湛的花匠,能培育出许多名贵艳丽的花种,芳园的冬日同春天似的,百花争艳,宜阳每年都要过来小住两日。
出城的路上,叶秋水掀开帘子,临近年关,京师各坊已经展现出喜庆的气氛,车水马龙,比肩接踵,小贩的吆喝声都比往日更响亮些。
家中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厨子,足不出户就能尝遍天下美味,精致的小碟上摆着的才叫食物,许多民间的小吃,宜阳是瞧不上的,嫌脏。
看到叶秋水往外看,宜阳也探头,路边站着许多卖炭翁,挑着担,一声一声叫卖,天寒地冻中,还有不少乞丐,形容狼狈,衣衫褴褛地窝在角落里,身子冻得发青。
叶秋水于心不忍,叫车夫停下,下车,掏出荷包,将钱分给乞丐。
宜阳没有下车,她脚下穿的,是扬州府上供的织锦绣鞋,很是精巧脆弱,极易勾线。
大街上石砖坑坑洼洼,不像在家中,地面平整,砖缝瓷石,还铺了厚厚的地毯,就是光脚走在上面也不冷,织锦绣鞋最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中穿。
这双鞋子是新上供的,宜阳可不想现在就弄坏。
她探究地环视四周,目光清澈,又带着几分倨傲,等叶秋水分完钱了,回到马车上。
宜阳好奇地问:“外面这么冷,怎么他们还穿那么少?”
她不明白,什么叫做乞丐,这些似乎只是话本上才有的存在。毕竟自幼生活在长公主府,时常出入金碧辉煌的皇宫,平日出行都是乘坐马车步撵,何时低头去看过这群人。
叶秋水解释道:“他们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并非不愿意穿厚衣服,只是实在囊中羞涩,无力避寒。”
宜阳心中对穷的概念很模糊,听她这么说,也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好可怜啊他们。”
“那你刚刚给他们多少钱?”
叶秋水说:“半吊钱。”
宜阳对这个数字更加没有概念,“这是多少?”
“两吊钱是一两。”
“这么少?”
宜阳皱了皱眉,腹诽,叶秋水家财万贯,怎么出手这么小气。
她扬声,让随行的丫鬟给每个乞丐都发五十两银子。
一点点零花钱罢了,每年过年的时候,宫里的娘娘都会赏赐她许多东西。
叶秋水一听,“别……”
丫鬟已经领命过去了,打开荷包,乞丐们顿时眼前一亮,全都扑过去。
五十两,不知多少年可以不愁吃穿,一开始还只是乞丐来领钱,后来,许多行人亦加入其中。
出门时宜阳带的钱有限,没法照顾到所有人,钱发完了,丫鬟回到马车旁,刚走几步便被团团围住。
丫鬟吓得哭道:“郡主!”
宜阳掀开帘子,吼道:“你们想干嘛!”
侍卫上前阻拦,那些人才放丫鬟离开,只是,方才有人拿了五十两,有一些人却什么也没得到,这群人眼红,嫉妒,还有些人拿了五十两,却看不惯其他拿了一百两的,于是一群人推搡争夺起来,很快就打成一片,动作凶狠,整条道路都乱了套了。
宜阳吓得慌神,呆住,“怎么会这样?”
叶秋水无奈道:“郡主,有句话,叫作‘不患寡而患不均’,你给的太多了,可是世上穷人那么多,每个人都分五十两的话,你根本分不完,总有人得不到,总有人嫉妒,人们往往不担心自己的财富或资源少,而是担心与他人相比自己的财富或资源少,你明白吗?因为不公平,所以就会引起动荡。”
宜阳神情懵懂,“那你为什么还给他们钱?”
叶秋水解释道:“半吊钱才三四百文,刚好可以买一件普通的棉衣,我只是想让他们可以度过这个冬日而已。这个钱谈不上多,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嫉妒,所以他们不会因此争抢,弄得头破血流。”
宜阳抿紧唇,闷闷道:“好吧。”
侍卫将那群闹事的人都驱赶开,马车才得以继续前行。
出了城,宜阳又兴奋起来,然而,到了后才发现整座园子都是光秃秃的,梅花也没有看到,她怔然,气得发怒。
将院子里的花匠还有看管芳园的管事都叫了过来,横眉怒目。
叶秋水拉着她,“敏敏,消消气。”
“我就是不明白,往年都有,怎么偏偏今年什么都看不到,怕不是有人故意敷衍,说好的五色梅花呢!”
芳园的匠人只能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解释,“回郡主,今年天寒,花期延迟,种子也冻死了不少,并非小人等刻意怠慢,请郡主恕罪。”
郡主身份高贵,轻易得罪不起,官家没有女儿,宜阳的存在,堪比皇室明珠。
叶秋水拉着她,“没事敏敏,花期延迟了,我们到时候再来看就是啦。”
“不要!”
宜阳跺了跺脚,“我期盼几日,我就是生气!”
哪怕事出有因,她还是不满。
本来在城内,因为乞丐围堵,她就已经有些不开心了,结果来了芳园也不顺。
叶秋水拉着她安慰了好一会儿。
“没事的,既然花期延迟了,那我们过一段时间再来看就好啦,反正可以看到嘛,迟一点也没关系。”
“你不要生气,生气容易肝气郁结,脸会变黄,会变丑的。”
一听到要变丑,宜阳立刻坐正了。
气也不敢气。
“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嘛,旁边不是还有一个温泉庄子吗?”
叶秋水宽慰着,好一会儿,宜阳才总算平静下来,勉勉强强答应一起去另一个庄子泡温泉。
庄子在山上,泡了温泉,宜阳总算舒坦了。
“对了,你接下来该打算怎么办?”
宜阳想起那件事,询问。
叶秋水抬手托着下巴,“你要问我,很难办呀,换做别人,我也许有办法,可是我哥是怎样的木头,你又不是没见过,一时想不到接下来该做什么。”
宜阳也叹气,趴在池子边上,说:“你真是……喜欢谁不好。”
“那咋啦。”
叶秋水哼哼一声,“有谁规定,哥哥和丈夫就不能是同一人啦?大梁律上可没说,兄妹不能在一起。”
宜阳白她一眼,“怎么没有,同姓同宗不能成婚,不然会被定为通.奸乱宗之罪。”
“可我们不是呀,他又不和我一样姓叶,再说就算是,那又怎样。”
她不受伦理道德束缚,什么都无所谓。
“哎呀你可别说啦。”
宜阳耳朵受到荼毒,捂住她的嘴。
泡完温泉,二人准备下山,近来听说这附近还要建一个山庄,下山的时候看到了,许多汉子正在开垦地基,午后,陆陆续续看到有妇人挎着菜篮,上面用棉布盖着,宜阳问她们要做什么,叶秋水回答道:“这些都是来给丈夫送饭的女子。”
男人要干活,女人在家纺织,为家中汉子送饭。
有些夫妻感情好,坐在一起吃饭,时而搂宝,亲热,看得人脸红。
还有些,即便不说话,只是并肩坐着,都叫人觉得宁静祥和。
叶秋水趴在车窗上看,若有所思,片刻后放下帘子。
她在想,既然江泠那么忙,那她是不是可以像这些妇人一样,给他送饭?
据说衙司的伙食很一般,叶秋水闷笑一声,宜阳看傻子一样看她,“怎么了?”
“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叶秋水挑眉,感叹,江泠有她这样贴心的妹妹,真是他的福气。
回到家中,叶秋水立刻就钻进厨房。
婆子问:“姑娘是想吃什么?”
叶秋水推她出去,自己在灶台旁琢磨,她从小到大,除了吃不饱的那几年做过饭,后来何时下过厨过,一时连生火的技巧都忘了,捣鼓一番,险些将柴火堆点燃。
吓得婆子赶忙将她拉了出来,“姑娘要吃什么,吩咐我们一声就是了。”
叶秋水知道,要是她自己来,可能会将江泠毒死,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她还是说了几个江泠喜欢的菜,让下人准备。
傍晚的时候,将菜肴放在竹篮里,用棉布盖好,坐着马车往工部衙司去。
下了值,大家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江泠坐在值房里,翻看公文,同僚看他一眼,见他丝毫没有要起身回家的意思,疑道:“嘉玉,你不回去吗?”
江泠摇头。
大家面面相觑,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看公文,衙司这破地方,哪比得上家中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众人感叹几句,纷纷离开。
衙司内寂静无声,江泠关上门,坐在桌前翻动书页。
忽然,门外传来响声,他放下书,起身出去开门。
叶秋水站在寒风中,披着斗篷,冻得瑟瑟发抖,她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鼓鼓囊囊的,看到他出来,仰起头傻笑,“哥哥。”
江泠怔愣一瞬,不知道她会来,下意识想回避,但是看到她站在寒风中,又只能引她进门。
衙司毕竟是办公的地方,后堂的屋子里放着数不清的公文,不能点火烧炭,以免造成损失,因而,值房冷得同冰窖似的,哈出去的热气顷刻就会凝结。
“来这里做什么?”
他语气淡淡,“天冷。”
叶秋水走上前,张开手,将怀里抱着的竹篮拎出来,揭开棉布,笑道:“给你送饭呀。”
外面那么冷,饭菜却还是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她可是一出锅就让婆子帮忙盛起来了,怕冷了,盖在斗篷下,抱在怀里时还有些烫手。
江泠垂眸看一眼,发现里面都是自己喜欢的菜。
他说:“衙司有伙食提供。”
“我知道。”叶秋水笑盈盈道:“可是我就是想给你送,我怕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对了。”
叶秋水从篮子底下翻出一个东西,递给他,“哥哥,我来的时候猜这边应当不能点炭火,我给你带了一只手笼,你揣着,会暖和些。”
手笼外面罩着貂皮,里面是兔绒,口子收得很紧,做工细致。
江泠默不作声,既不动筷子,也不接下。
他心里酸涩,无奈。
每次决定要断开,疏远的时候,她又总会来到身边,温和,那么令人动容,不该再享受她的靠近,但又狠不下心来拒绝。
叶秋水捧着手笼,见他不动,疑道:“哥哥?”
江泠沉默地走上前,拿起筷子,坐在桌子前慢慢地吃。
叶秋水轻轻一笑,拉开椅子,也在一旁坐下,他吃饭,她就托着下巴注视着他。
来的时候,工部衙署好像很安静,都没看见其他人。
叶秋水环视了一圈,问道:“哥哥,不是说近来会很忙,怎么没有看到其他大人?”
江泠低着头,说:“他们有别的事情要做。”
“哦……”叶秋水点头,又问道:“那哥哥你今日是不是不回家了?”
江泠:“嗯。”
叶秋水在心里叹气,片刻后又笑眯眯问:“哥哥,我给你送饭,来看你,你开心吗?”
她语气上扬,凑上前,圆润明亮的杏眸睁得很大,期待地看着他。
江泠目光低垂,视线始终没有往她的方向偏一偏,余光里,可以看到她纤巧的下巴,红润的嘴唇,笑意几乎溢出。
他吃完饭,放下筷子,将东西收好放在筐子里,说:“天冷,早点回去吧。”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贪恋她的温度与气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叶秋水不依不饶。
江泠侧对着她, 依旧说:“再晚路上可能会下霜,结冰,不好走。”
他拉开门, “快回去吧。”
“不要。”
叶秋水有些生气了,杵在门边, “你是不是不乐意我过来。”
江泠今日很冷淡,没有夸她, 还一直这么冷冰冰的。
问他开不开心的意思,不就是想说, 她有些想他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她一样。
江泠站在门后, 手指蜷曲, 他视线下落,眼睫遮蔽住眸中的情绪。
“工部衙司闲人不得入内。”
声音沉沉,毫无起伏。
“噢……”
叶秋水闷闷地应一声, “我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明明看到别的官员的妻子也会给丈夫送饭,可见衙司的规矩没有那么森严,女眷是可以出入的,可是江泠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胡搅蛮缠。
也许真的是她贸然前来, 打扰了他的办公。
叶秋水来时澎湃的兴致此刻散了个干净, 她上扬的嘴角耷下来,眼中的熠熠光彩也退去了。
“那我回去了。”
叶秋水低声道, 语气听上去很不开心。
她将东西拿好,出门的时候江泠忽然叫住她。
但是喊的不是小名,而是, “明渟。”
叶秋水诧异地回过头。
江泠立在廊下,身影挺拔,如一座默然的山。
他背着光,叶秋水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称呼,不叫她的小名,改叫表字,显得很生疏。
江泠说:“我还有公务要做,这几日会很忙,不会回去,衙司有伙食供给,你不用再给我送饭。”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话,结果一张口就是这样,话里话外倒像嫌她多事似的,她又不知道,看到旁人的家眷可以进入她才放心过来。
叶秋水负气地道:“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来了。”
她扭过头,脚下加快,闷头冲出大门。
江泠目视着她远去,少女的背影气势汹汹,语气里也很是不满。
他惹她生气了,知道她想要听好话,却故意不说,其实看见她过来看他,给他送饭,他心里很暖,贪恋她的温度,贪恋她的气息,又逼着自己将她推得远远的。
走吧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就这样越来越疏远得好。
江泠将门关上,回到桌前,摊开书。
叶秋水出了衙署大门,跨上马车,气愤地将篮子丢在一边。
她心里将江泠骂了一百遍,骂他是木头,骂他冷淡,渐渐地冷静下来,又被自己逗笑了。
怪他什么呢,是她先无礼地对兄长起了不轨之心,像江泠那样古板的人,从小到大饱读圣贤之书,他虽然不迂腐,可是也是个书呆子
,在世俗教条的规束下长大,大概很难对自己的妹妹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吧。
叶秋水坐直了,靠着车厢壁,沉思。
是不是迂回的方式没有用,这样下去,江泠八百年都不可能理解她的意思。
要不直接向他表明心意好了。
刚冒出这个想法,叶秋水又立刻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将这胆大的想法踢一边去。
这样怕是得将江泠吓坏。
愁啊愁啊。
她恼怒地跺了跺脚。
之后的几日,叶秋水没有再想过去给江泠送饭,既然他不乐意看到她,那她干嘛还要继续往上凑。
临近年关,各部衙司都闲了下来,这几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京师洋溢着新年的喜悦,叶秋水打算同宜阳一起出城前往芳园。
过了小半个月,芳园的梅花开了,宜阳想出门去看,但长公主检查完她的功课后,勒令她不准离开公主府,抄书二十遍。
宜阳不服,吵着要出去。
“我们都说好了的,我上次去时花期延迟,这次好不容易等到梅花开了,母亲竟然阻我,几日后可能就过了花期,到时候什么都看不到。”
长公主态度严厉,说一不二。
宜阳气得将门重重合上。
见状,嬷嬷劝道:“郡主还小呢。”
“十六七岁了,还要多小。”
长公主疼爱她,迁就她的一切,但有些时候,也觉得她太过骄纵了,不食人间烟火,整日只想玩乐。
宜阳回了屋,却并没有老老实实坐下来抄书,她支走丫鬟,因为曾经在蜀中被山匪掳去时,积攒了爬墙的经验,她踩着花架翻过窗户,记得叶秋水住在何处,一路打听,自己走了过去。
绣鞋蹭脏了,还勾了线,走路时很难受,很快就被雨雪洇湿。
叶秋水听到下人通传时吓了一跳,连忙出门,看到宜阳狼狈地坐在庭院里,衣摆脏兮兮的,鞋袜也湿了。
“怎么回事敏敏,你怎么是这幅模样。”
叶秋水拉她进门,屋里点了炭火,宜阳手心冰凉。
她帮宜阳将外袍脱下,郡主衣着华贵,里三层外三层,十分讲究,每日起床后,都要两个奴婢帮忙穿衣,宜阳自己不会穿,也不会脱。
“鞋袜也脱了,都湿了。”叶秋水按着她坐下,“我给你拿新的。”
她从柜子里翻出新的绣鞋,宜阳个子比她矮一些,绣鞋稍微有些大,宜阳穿上,怒了努嘴,说:“好硬。”
叶秋水笑了,“因为鞋底厚,所以硬,但是这样的鞋子出去不会那么轻易勾线,被浸湿。”
宜阳的屋里铺了地毯,那种薄薄的丝鞋穿着很舒服,但是不适合出门。
没有丫鬟随行,宜阳一个人很狼狈,走不了几步路就又痛又累。
“你今日为什么一个人出门了?没有人陪着你?”
叶秋水问道,眉梢轻佻,“还是又被罚了,偷偷逃出来的?”
宜阳瞪她一眼。
低声道:“母亲布置的课业我没写完,她不准我出门,还罚我抄书,但是我想去芳园看梅花。”宜阳续道:“我不喜欢看那些书,什么治世之道啊,经史啊,我看那些干嘛?我又用不到,难背死了,看都看不懂。”
“然后你就偷跑出来了?”
“是呀。”宜阳眼睛亮起来,拉住她的手,“我们去看梅花吧,花期到了!”
叶秋水有些无奈,“好吧。”
她找来斗篷给宜阳穿上,让下人备好马车,出门的时候,低声吩咐下人,赶紧去长公主府说一声,郡主偷偷离开,得知会公主一声。
马车停在门前,宜阳兴冲冲地跨上去,“快走快走!”
叶秋水和她一起坐上马车,乘车出城,一路上,宜阳都很兴奋。
今日城门紧闭,戒卫森严,侍卫拦住马车,让她们不要出门,宜阳才不管这些,掀开帘子,“我要出城,你让开。”
没有华丽的衣物装饰,谁认识郡主,侍卫只觉得,小娘子娇艳可人,但很是无理蛮横。
“赶紧回去!”
侍卫喝道。
宜阳怒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禁止出城。”
侍卫拔出长戟,宜阳吓得一颤,幸好城门有的守卫认识郡主,虽然不知为何她今日乘坐的不是公主府的马车,但确实是郡主本人无疑,侍卫不想得罪长公主府,赶紧让行。
宜阳得意地扬起下巴。
“真是奇怪,以前他们从来不拦我的。”
叶秋水说:“因为以前你是郡主啊。”
“我现在也是呀。”
“可是你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你没有华贵的服饰,没有令牌,所以他们不认你郡主的身份,如果不是因为守卫中有人认识你的话,我们今日肯定出不了城了。”
宜阳撅着嘴,“搞不懂哪里有什么不一样,还有,今日为什么戒严,发生什么事啦?”
“不知道。”叶秋水摇摇头,“可能快过年了,人多,怕出什么事吧。”
正说着,马车已经驶出城外,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叫嚷声,还有哭泣声。
“怎么了?”
宜阳听到声音,侧过头往外看去。
城门外的官道上聚集着许多人,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甚至有的,还是缺胳膊少腿,这与平日路上见到的乞丐不同,他们简直比那群乞丐还要可怜,宜阳一见,眼睛瞪大,“这些是什么人!”
叶秋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些人拥挤在城门外,想要进城,但也恰如年关将至,倘若什么人都放进来的话,城中也会引起动荡,没有路引,守卫无法放人,只能将城门关闭,戒令森严。
“好像是……”
叶秋水前几日在太医署听到有人交谈,说西边起了战事,许多百姓遭殃,这些人一窝蜂南下逃命,有许多已经到了京畿附近。
她说道:“好像是从岘门关附近,因为战事逃难而来的百姓。”
叶秋水声音越说越迟缓,因为她看到这些人每个都是面黄肌瘦,绝望无助的模样,跋山涉水,好不容易逃到了天子脚下,但是因为没有引路书,只能滞留在城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顿下。
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辨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寒冬腊月中,每个人都是一副衣衫单薄的模样,见到有马车出来,立刻有人冲上前,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跪在马车旁,重重磕头,“贵人,贵人好心赏些吃的吧,她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女人哭得凄哀,她衣衫单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看骨架,应当已经七八岁了,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目紧闭,脸色发青。
叶秋水瞳孔一震,转过身,在马车中翻找,还好有一些茶点,她递出去,女人欣喜若狂,刚要伸手接,却被其他人一把抢去。
“你们干什么!”
女人惊叫,冲上前争夺,只是她抱着孩子,哪里抢得过其他人,很快就被推倒在地。
一群人围绕着马车,“贵人,贵人救救我们吧,我们已经几天没吃过饭,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还有什么吃的?”
叶秋水在车厢中翻找,有多少东西都拿了出来。
难民太多,实在不够分的。
宜阳呆呆地坐着,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这群人。
她养尊处优,见过的人里嫌少有穷人,最差的就是前几日碰到的那群乞丐了,可是面前的人们,连乞丐都不如。
有一个争抢食物的人,衣袖中空荡荡,宜阳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没有手臂。
她抬起手,捂住嘴,眼睛瞪大。
那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瘦小得可怕,宜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突出的肋骨与凹陷的腹部。
叶秋水是大夫,一眼看出那个孩子很不对劲,她声音颤了颤,说:“那个孩子,好像已经死了,而且死了至少两日。”
宜阳看向她,“那、那为什么她的母亲还一直抱着她?”
女人哪怕抢不到食物,也绝不
会将怀里的孩子松开。
“因为……”
叶秋水顿了顿,“因为只要她一放下,这个孩子就会被其他饿急的人分食。”
宜阳尖叫了一声,往后缩了缩,后背重重撞上车厢。
“怎么会这样。”
她颤声道:“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叶秋水心里也很不好受,她已经没有食物了,询问道:“敏敏,我们要回去吗?”
宜阳眼眶发红,哽咽一声,“回去。”
马车打转回城,那群人想要追上来,但被守卫拦住。
回到叶宅,宜阳哭了许久。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被抱在怀里,死去多日,骨瘦如柴的孩子。
周围的人虎视眈眈,他们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他们等待着,她咽气的一瞬间,可以变成大家果腹的食物。
叶秋水知道她受了很大的惊吓,抱着她安慰了许久。
“为什么会这样。”宜阳哭道:“芃芃,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人过得这么凄惨,我……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最苦的就是被长公主罚抄书,背功课,每日烦恼的,是没有穿到时兴的衣裙,是各府上供的料子不够精美,是腰围又大了一圈,喜欢的衣服穿不下了。
哪曾想,这世上,还有人过得如此凄苦,会有人吃不饱饭,穿不暖,会有人因为一块茶点而大打出手,易子而食这种事情并非志怪小说中的传闻。
宜阳哽咽道:“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
在她为了不想写功课而离家出走的时候,有人因饥寒交迫而受苦,她吃着最精致可口的饭菜,但同样也有人食不果腹,只能啃食树皮,泥土。
“没事。”
叶秋水安慰道:“别哭,我知道你突然见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受不了,但是你别太自责,有些事情,其实你也不知道,你别内疚。”
“呜呜……”宜阳抹着泪,“我就是好难过好难过,我觉得我以前太天真了,天真到愚蠢,甚至可恶。”
“没有没有。”
宜阳吸了吸鼻子,心里闷闷的,堵了一片
“好了好了。”叶秋水拍拍她的后背,“没事了,别哭啦。”
好一会儿宜阳才缓过来,这时,长公主府的下人过来接她,宜阳心事重重地离开。
大批难民涌入京郊,消息上报到皇帝面前,由此可以推出西边的战事很是紧迫,虽然他们已经尽快将附近的百姓撤出,但战事紧急,依然有许多人受难,皇帝听了,神情严峻,召集了许多大臣。
京郊的难民暂时被衙门接管,有专门的地方安顿,宫里还派了太医过去为他们诊治,叶秋水也在其列。
吴院判说:“战事吃紧,太医署也要派几个人随军前往边境。”
大家都不愿意去,到了军中,与家人聚少离多,分别两地,说不定还会受伤。
吴院判倒是没来问叶秋水,知道她是个女孩,定然不愿意离家。
工部的官员来为难民修建棚子与暂时的住处,江泠和同僚一起赶到,先清算人员数量。
“京师不可能收留所有人的,这样子迟早要起大乱,当务之急,是要控制好战事,别再波及到其他地方。”
“往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战事。”
“怕是因为官家年老,几个皇子又还小,藩属国才起了不臣之心。”
几个官员低声交谈,江泠拿着尺子与纸笔走到难民暂居的白鹿寺中。
寺庙大殿前搭了几座简陋的棚子,叶秋水熟练地为病人诊治开药,说:“他们饥饿太久,不能直接喂补品,先煮粥,弄些疗养的食物喂他们,脾胃养起来后才可以吃其他东西。”
有些人受过伤,伤口一直得不到处理,已经溃烂,整个人也发着高烧,叶秋水眼睛眨也不眨地处理完腐肉,撒上止血的药粉,为其包扎。
工部的官员到了,几方人互相颔首示意,有人开口道:“目前进京的难民有多少人,先问清身份籍贯,登记在册。”
声音冷然,叶秋水抬起头,果不其然是江泠,他察觉到视线,看过来一眼,怔愣一下,又挪开目光,继续与其他人交谈。
因为各自有事情要忙,所以最初的几日,二人一直没有时间交流。
京中不少夫人心善,设了粥棚,还送了许多衣物过来,徐翰林的妻子病好后,和女儿徐微一起准备了三十件冬衣,以及许多吃食补品。
临时搭建的棚子无法避寒,寺庙后面建了数间矮房让人住进去,每个人都发了两套冬衣,徐微看到可怜瘦小的孩子,忍不住抬手抹泪。
东西放下后,江泠过来替大家道谢。
徐夫人颔首微笑,“江大人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几件冬衣,实在不足挂齿。”
“外面天寒地冻,此地人员杂乱,你们早些回去为妙。”
“这就回去了。”
徐微看着他,笑容清浅。
隔一日,她又来了,在粥棚里帮忙。
叶秋水见到她的时候,徐微还同她笑了笑,打招呼,“叶娘子怎么在这里?”
“我同师傅一起来的。”
叶秋水指了指吴院判。
徐微说:“那真是辛苦了,难民那么多,很累吧。”
“职责所在。”
叶秋水是太医院的医官,治病救人,在所不辞,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忙,简单地打完招呼后就离开了。
粥铺的事情忙完,徐微在廊下等了一会儿,江泠过来后看到她,徐微立刻上前,“江大人。”
他停了下来,“徐姑娘今日怎会在此?”
“我来粥铺帮忙。”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见他要离开,徐微喊住他,“江大人等等!”
江泠回过头。
徐微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走上前,递给他一物,“这些天江大人起早贪黑忙活,还要写公文,手都冻坏了,昨日我看到江大人手背上有块冻疮,我回去之后就做了个手笼,鸭绒内衬,很暖和的。”
徐微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女红也好,手笼针脚绵密,细致,做得很是精巧。
远处,叶秋水站在柱子后,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她记得,不久前她也给江泠做了一个,但是在白鹿寺这许多日,从未见他戴过,叶秋水还给他做过一对护膝,也未曾听他提起。
她绣活不好,做出来的东西确实有些丑,拿不出手。
江泠可能不是很喜欢她送的东西。
那他会接受徐微的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