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这一天注定被历史铭记

    同样是用高糖制药, 差别只在于李明夷选择以果糖为主的蜂蜜,谢望则取用主要成分是麦芽糖的饴糖。

    起手的思路截然不同,最后的配方却是殊途同归。

    “看来是平局了。”未免再被卷入波折, 林慎当机立断结束这个话题,用眼神示意师兄该走了。

    他们尚且隶属王思礼将军部,照顾留驻的部分伤员也是这几日的任务之一。

    周春年亦收起玩笑, 点了点头。

    胜负虽是不了了之, 双方独立进行的配药与实验,却更有力地证实了这种止痛药制备的可行性。李明夷非但不觉得挫败,反倒更为这个结果振奋, 思绪也立刻从这场较量本身抽出。

    蜜制罂粟壳对动物与人都不会造成急性毒损,接下来就要看它在镇痛上的表现了。

    他取出称药的小铜秤。

    唐朝的一钱大约是四克出头, 刚好落在罂粟壳的日入量极值范围内, 考虑到蜜制罂粟壳的吗啡煎出率更高, 他将最终的用量定在半钱。

    忙于将新药投入试用,李明夷并没注意到谢望与林慎起身离开。

    “你说错了。”

    刚刚迈开几步,林慎便听见师兄淡淡说道。

    今日种种,正印证了李明夷此前提出的观点。

    同样被王焘公授予《本草拾遗》,对方却能比他更先联想到使用罂粟壳,且和他同时配出了可用的药方。

    这人所精通的绝非只是手上功夫,短短两年的进益, 就已超越了他二十年来对药材的理解。

    谢望回眸注视向那道忙碌的背影。

    “是我输了。”

    *

    定好用量后,重新煎制好的蜜制罂粟壳甘草汤便被端到了仆固怀恩的榻前。

    李明夷并未按周春年说的那样让他亲自挑选。

    倒不是非要与谢望争个高低, 只是对现在的仆固怀恩而言,口味的选择委实显得多余。

    随着酸涩带甜的药汁顺着白色的长管注入肠道, 对方眼中的怨气如有实质地萦绕过来。对于习惯了豪饮大嚼的仆固老将军而言,这种治疗简直超越一切刑罚。

    不出片刻, 一种模糊的感觉替代了疼痛,将焦躁压制下来。

    仆固怀恩皱了两天的眉终于舒展了一回。

    李明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神情的转变,这才发问:“将军觉得疼痛缓解有几分?”

    那板着的一张脸上总算有了笑意,认真一忖:“好了足有五六成。”

    说完,他掐着手指算了算,马上有了主意:“再来一碗,那便能好十成,咱们即刻就可动身!”

    李明夷额角突地跳动一下。

    抿平了唇角,才勉强咽下骂人的话。

    他直接忽略这个鬼才的算法,低头检查引流管的情况。

    好在这位老将军身体硬朗,澄清的引流液提示着腹内看不见的伤口正被这具抗造的躯体有条不紊地修复着。李明夷小心将之放回原位,面无表情地向心在长安的病人宣布——

    “三日之后,就可以拔管了。”

    此话一出,压抑已久的战意登时在那淡金色的眸中苏醒。

    等肚皮上这根碍事的管子一拔,再无理由可以阻止他赶赴战场。

    “安氏老贼,给老夫等着。”仆固怀恩冷哼一声,朝着远方挑衅地扬眉。

    “可别输得太快了。”

    同一片暮色下,长安方向的唐军大队正在疾速前行。数万兵马浩荡踏过关内的大道,脚步声回荡在渭河畔的原野上,气势雄浑如山崩地陷。

    两道的门户间不时探出张望的脑袋。

    这阵仗,五月的时候已见过一次。

    听说这回元帅郭子仪立下了不胜则死的军状,可那个酝酿已久的问题,仍不觉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还能赢吗?

    长安陷落的一年来,他们无数次地期盼唐军带来收复的捷报,却又一次次地陷入失望。安守忠这个名字,就像一道无法被突破的铜墙铁壁,截断了所有光复的可能。

    “敌方以骑兵为主,灵活运动,我们绝不可与他们在平地或浅水交战。”

    短暂的扎营休息中,代表着麾下军团的几名大将围在羊皮地图前,仍在不停分析局势。

    说话的是此前镇守武功的大将军王思礼,和安守忠交战落败的他对敌手的作战风格深有体会。

    “郭公请看,这便是上次困住我们的水道,此次绝不可重蹈覆辙。”

    他屈起指节,重重敲在地图上四四方方的长安城一侧,目光仍沉痛不已。

    首次攻袭长安时,自西侧咸阳出击的唐军直接从城西推进,没有注意到长安的绕城水利系统,与燕兵夹河对峙,反被敌军取得了战场优势。

    马比人高,渡水也更轻松,这个三岁稚子都能明白的简单道理,却成了血淋淋的教训。

    “城西不可取。”远道从边陲赶来支援的李嗣业亦赞同地颔首,同时将目光落在城北贴近的渭河上,“城北同样。”

    西面与北面都对敌方有利,而东面则是平坦的原野,从此突破不仅困难,还给燕兵留下东撤的后路,显然不是更好的选择。

    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汇集在长安城的南墙上。

    城南有座香积寺。

    风水宝地,自是靠山面水。

    比起平原,植被密集的山地是最佳的天然掩体。

    坐在案首的元帅郭子仪,严肃的目光落定在地图上那不起眼的寺庙上,终于沉顿有力地开口。

    “全军拔营,向城南进师。”

    *

    九月初秋,层林遍染。

    树叶由绿转黄,再渐变为红,夹着金光灿烂的朝阳,将整个终南山镀上一层明耀的光芒。坐落在山脉脚下的香积寺,沐浴在晨光之间,亦如佛光加身。

    而就在它正面的长安城南,数万骑兵背披霞光,高举兵刃,正气势汹汹地冲杀而来。

    狼烟四起,战马嘶鸣,铁蹄踏过的草野顿时被碾成光秃的平地。

    他们的目标正是集结在香积寺附近的唐军。

    迎接这群骁狼的则是一排排布好的步兵。

    打头的死士背后,还有手持重械的刀兵压阵。

    疾风劲吹,旌旗猎猎。那一张张被风沙磨砺的粗糙面孔,远望着叛军侵占的国都长安,战前的畏惧一点一星地散去。

    死亡或故都,总有一处在前头等着。

    当战则战,何需惧怕!

    在他们面对的敌军中,高骑战马的安守忠挺直了背脊,正不无欣赏地举目而望。

    聪明的选择,不愧是他的老对手。

    城南的香积寺,背靠终南山脉,前临深渊渭水,又与长安城拉开了一段距离,不给敌手留下进退的机会。如果他是郭子仪,也会选择同样的决战赛场。

    看来天时地利,今天似乎并不愿意只眷顾一方。

    可惜,在燕铁骑的兵法中,绝无畏而不战之法。

    狭道相逢,勇者为胜。

    一片金黄的树叶,被秋风吹着,摇摇欲坠地从枝头落下。身披帅甲的安守忠长臂一挥,刀刃将落叶斩得粉碎。

    “杀——!”

    震山裂河的呐喊声瞬间响起。

    两军交战,杀气腾腾,栖伏在终南山的鸟群纷纷展翅远飞。

    “你,快帮我传话,老夫要亲自上阵!”

    香积寺西侧的大营,刚刚可以下地的仆固怀恩披着甲衣,扛上他的半截陌刀,焦急地在原地转来转去,随手抓住一个士兵往外推去。

    “将军……”一旁有人试图劝说一句,立刻被那猛虎般的眼睛瞪视回去。

    “将军还是不要上阵为好。”李明夷语气平静地帮那人补全,“否则会让敌人看见一只病老虎。”

    “你!”仆固怀恩胸膛一挺就要拔刀,却被腹部传来的强烈疼痛扯弯了腰。

    那咬紧的牙关不肯呼痛,半晌挤出一句竖子。

    李明夷无甚同情地瞥去一眼,拿起纱布往他腹部按去。

    从凤翔到长安,马车一路昼夜不分地狂奔,别说负伤的仆固怀恩,他们几位军医都快被颠晕了头。

    万幸天气已经转凉,只是伤口又裂开些,没有造成严重的感染。

    一回大营,这位老将就吆喝着要对阵安守忠。

    至于现在。

    郭子仪是答应了他五日之后便可归营,可没答应让他去前线。仆固怀恩如何也没想到,元帅没让他呆在负责助攻的朔方军大阵,反而令他留在待命于香积寺西侧的王思礼军。

    他与这位王将军,说不上有仇,却实在互不欣赏。

    要拉下这张老脸开口向对方请战,还不如让他背着军规自行出战。

    看着原地打转、抓耳挠腮,就是不肯低头的仆固怀恩,李明夷总算是明白了郭子仪是如何制服这头老虎的。

    “将军还是消停会吧。”压塞片刻,确认没有出血,他才放下纱布,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句,“这样下去……”

    话还没说完,便听一阵马蹄急促而来,一跃停在营帐的门口。

    “仆固将军听令——”

    一听有军令来,刚刚还怒气冲冲的仆固怀恩立刻转过身去,神情严肃地注视向马背上的令兵。

    “元帅命你速归前营,即刻协前军出战!”

    这个意外的军令非但没有让仆固怀恩狂喜不已,反而令其眼神凝重了一瞬。身旁一同听着的几名军医,脸上也都露出忧患的神情。

    让伤将上阵,无疑证明前线告急。

    仆固怀恩面无他色地扛起大刀,回眸望了眼忧心忡忡的军医们,嘴角随即咧开。

    “老夫去也!”

    说罢,他便一把将已经宣完令的士兵推开,一个翻身骑上马背,双腿一夹,驾着大马横冲直闯地往前线奔去。

    “……还有李郎。”令兵踉跄两下站定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绝尘而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转眼看向一脸凝重的军医,接着说完后半的话。

    “元帅命你速归朔方军大营……看好仆固将军。”

    看好?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和待命的其他人递去一个作别的眼神,跟随令兵重新领了匹马,追着仆固怀恩几乎不见的背影赶往前营。

    *

    烈日当空。

    激烈的战场被骄阳炙烤着。

    这一战集结了唐军的主要有生战力,甚至连边陲的李嗣业部都赶来助阵,而燕兵同样倾巢而动,加上各路集结的杂兵,双方兵马加起来合计超过十万。

    任谁都能看出,这场决战不仅关乎长安一城,也是两个阵营之间决定关键胜负的一战。

    胜者为王,败者寇!

    在肉眼可望全局的平地上,战术已经乏善可陈,拼的就是真刀真枪。

    鲜红的落叶铺满渭水,佛门前的圣地,在这一天覆为血海。

    李明夷赶到中西部战场的朔方军大营时,仆固怀恩早就乘着战马杀向最前线。他不得不调转马头,顶着不时飞下的箭雨冲到前军。

    两军正咬得胶着,在辽阔地带,骑兵仍占据着主场优势。

    远远便看见负伤上阵的仆固怀恩正冲在敌军阵前,提着大刀左劈右砍。抽刀的鲜血溅上脸颊,叫他伸舌一舔,露出个森然乖张的笑容。

    “安氏小儿!给你孙子报仇来了?你孙子是北平王八,你是哪里的王八?”

    一番叫阵,气得曾吃过他败仗的李归仁鼻子都歪了。

    “勿要再中激将之法。”

    大将冷冷的一句话,将李归仁险些策马挥鞭的手按在了原地。

    他咬着牙应了句是,扬手向一旁的弓兵。

    霎时,利箭齐飞,全部冲向仆固怀恩一人!

    敢在敌前叫阵,总该尝点颜色。

    见状,仆固怀恩非但不躲,反是昂首大笑两声。

    只见他将大刀往空中一抛,接住那刀绳,手腕转得飞起。

    折半的刀刃在空中旋转出虚影,箭簇不断破空袭来,竟是立刻被削成铁泥!

    见到这一幕的李归仁当即铁青了脸色。

    仆固怀恩更是得意,正笑得前俯后仰,握刀的手忽然僵住,腰也跟着难忍地弯下。

    尽管他极力遮挡,鲜红的血迹还是迅速蔓延开,一滴一滴从兵甲上淌下。

    弓起的身体一个不稳,堪堪就要往地面栽去。

    就知道他会闯祸!

    李明夷夹紧了马肚,用力抽下一鞭,一跃跳到仆固怀恩身旁,几乎是飞跌下马,以双臂接住那沉重的身躯,奋力往后拖去。

    与此同时,对面的战鼓轰然敲响。

    仆固怀恩这一落马,直接激得敌军士气大炽,甚至想乘胜追击,一举歼灭唐军!

    “放老夫……”仆固怀恩还挣扎着想上马,便被一团纱布直接塞了满口。

    李明夷一边拖着他后撤,一边张望目前的战况,实在没工夫和他斗嘴。

    局势明显不利我方。

    前军的士兵立刻在李嗣业与王难得两位将领的指挥下朝背后的山地撤去,迅速与助攻的朔方军合流为一。

    人马重新壮大起来,只是阵型已经被破坏,若不立刻决胜,很快就会被骑兵冲溃。

    敌方大将安守忠显然也深谙此道,不仅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愈战愈勇,不断将兵线前推。

    眼看唐军就要被逼至山脚。

    “将军怎么了?”

    一片混战中,护着仆固怀恩往后撤的李明夷忽而听到熟悉的声音。见仆固怀恩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青年当即握紧了拳头,拔刀就要往敌营冲去。

    “等等!”

    李明夷分出一只手,用力扯住他的衣甲。

    “可……”凌策转头看向他,双眼都沁着血。

    “等等。”李明夷喘着粗气重复了一次,回眸望向空寂的山林。

    高飞的鸟群盘亘在山巅,仿佛畏惧什么一般,迟迟不敢往林中落脚。

    就在下一瞬。

    数千匹战马忽然从高地的红叶林中俯冲而下,如一股泥石乱流,顷刻间杀进战场中央,直接撕破了敌军的防线!

    刚刚才敲响战鼓的燕兵,如何也没想到响起的竟是自己的丧钟,措手不及地迎击,可一切为时已晚。

    战局瞬变。

    现在轮到燕兵狼狈后撤。

    可背后就是汹涌宽阔的渭水,身前又有冲刺而来的敌人,伸头一刀,缩头也未必能活命。

    永丰仓那残酷的一夜,现在竟轮回上演到自己头上。

    “他们是……”就连李明夷也没有想到郭子仪伏击的是一手骑兵。

    “回纥骑兵。”仆固怀恩终于吐出了嘴里塞的纱布,擦了擦嘴角的一抹血痕,呸呸两声,“又不是安老儿他们才有马,嘶……”

    他掐着李明夷的手臂,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意识到战机到来,凌策抛下一句自己小心,便抽刀冲向前阵。身边还不断有士兵越过他们,朝着溃不成军的燕兵大步猛冲。

    李明夷倏然转过脸:“将军是故意诱敌?”

    若是郭子仪堂而皇之地亮出骑兵,就是傻子也知道不能追击。

    诱敌深入,这是在三原之战就玩过的花样,想要再套敌人上钩,就得使个狠招。

    “不流点血,怎么引狼入室?”

    说到这里,正踉跄往前的仆固怀恩眉头皱起,手臂重重压上他的肩膀。

    “混小子,还不快给老夫弄药!”

    这一天注定被历史铭记。

    随着安守忠大军仓皇退去,伤痕斑驳的旗杆重新插上城墙,唐军的旌旗在朔风的撕扯中招展开。

    城门在一阵欢呼声中被打开,迎接着凯旋的将士。

    迈着疲惫而兴奋的步伐,李明夷回首远望刚刚踏过的战场。

    残阳如火,红叶飘零。

    蔓延的鲜血,随着长安的光复,在这一刻流注向帝国重启的心脏。

    第112章  破伤风(捉虫)

    再次迈入这座繁华故都, 李明夷来不及欣赏长安秋景,便一头扎进了战后的医疗救援中。

    香积寺一战虽获大捷,唐军方面的人员伤亡也不在少数。在马蹄下负伤的士兵接连被送往军医的营帐, 即便是专长外科的军医们,面对一眼望不到头的病席与频出的状况,也不由焦头烂额起来。

    一位年轻的军医, 手里拈着一根有些粗糙的线, 正紧张地缝合着病人的伤口。就在他全神贯注在穿梭于皮肉中的缝线上时,却忽然瞥见乖乖躺在病席上的病人攒握紧了双拳,身躯也跟着紧绷起来。

    “很痛吗?”才加入军营不久的医官明显有些手足无措。

    伤兵艰难地点点头。

    像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般, 他上下牙齿越发紧紧地咬住,吐字都变得极为困难。紧接着, 便见他两侧嘴角不受控制地牵起, 露出一个类似苦笑的表情。

    “赵公, 赵公!您快来看看!”

    意识到情况不妙,军医立刻向长官求援。

    “嘘,不要出声。”

    正当他连声呼唤军医长时,斜旁插来一道冷静的声音。

    看上去是碰巧路过的白衣同道,放下了手中的汤碗,半跪在病人面前仔细查看情况。

    “这是……”侧旁有闻声聚来的其他军医,刚想开口问询是否需要帮忙, 便被一个冷厉的眼神打断了话头。

    见他神情严肃,周围几个忙碌的军医都不由放轻了动作, 噤声悄悄看着。

    忽然安静下的空气中,伤员粗粗喘气的急促声音清晰可闻。仿佛为某种外力牵引, 只见他脖颈后仰,胸膛前挺, 整个身子绷成一张反向的弓,浑身上下每束肌肉都缩紧地颤抖着。

    年轻的军医揪心地看着这一幕。

    身旁之人却是一言不发,先拿包扎伤口用的布条把那双痛苦鼓瞪的眼睛盖上,接着把病人的脑袋掰向一侧,将另一块纱布塞进他紧咬的齿关。

    做完这一切,他马上打开随身携带的铁盒,取出一枚浸泡在水液中的白色长针,夹在指间备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在诸人无声而紧张的注视中,士兵抽动着的身躯终于开始有了缓解的势头。

    “搭把手,别让他呛着。”

    在病人发作的间隙,李明夷压低声音向呆在一旁的年轻同僚吩咐一句。他将准备做环甲膜穿刺的鹅毛针管暂且放下,端起刚放在一旁的汤药,小心翼翼往那被撬开的牙关灌去,同时观察着他吞咽的情况。

    感受到口中酸涩带甜的热汤,士兵喉咙艰难地滚动两下,极有求生意志地咽了下去。

    几口汤药下肚,体内躁动不安的力量仿佛也被安抚下去。不过片刻,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规律起来,整个人脱力地仰躺在汗津津的席面上。

    “这到底是怎么了?”

    年轻军医擦了把鼻尖的汗,直到这时才敢出声问一句。

    “像是中风痉候。”军医长赵良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诸人这才注意到他已经站在一旁看了许久。

    赵良行迈步走向病人席侧,垂眸看了一眼,继续说道:“皮肉为疾刃所伤,引风邪入体,则致此病。”

    说到此处,他轻轻嗅了嗅散发在空气中的汤药味道:“方才李郎你用的药是……”

    “是蜜制罂粟甘草汤。”

    罂粟壳的有效成分吗啡不仅能够镇痛,也有一定的镇静效果,可以缓解肌强直发作。正准备送去给仆固怀恩的这碗药,倒是碰巧用在了发病的伤员身上。

    李明夷简略将这碗止痛药的来历向赵良行说明,视线快速在伤员的周身扫过,定格刚被军医处理过的锐器外伤上。

    伤口位于小腿,创面深而狭,被粗糙的桑白皮线缝合了一半,露出的肌肉因刚才的痉挛还有些僵硬。

    赵良行判断得没有错,这位伤员正是遭遇了他口中所谓的中风痉侯。而被他提及的风邪,在现代医学中有个更加大名鼎鼎的称呼——

    破伤风梭菌。

    这种厌氧菌广泛地潜伏在自然界中,深而狭的伤口环境是其理想的繁殖环境。人体一旦感染了这种病原体,便会引起极为严重的肌强直症状,并由此引发出各种致命的并发症,致死率可高达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在没有特效抗毒素的古代,这个数字还能再翻一倍,说是绝症也不为过。

    “原来是中风痉候。”年轻军医正琢磨着赵良行的话,便见刚才出手的同僚再次半跪在病人席前,提起旁边的柳叶刀,竟直接将他辛辛苦苦缝合的伤口再次割开。

    他不由瞪大双眼:“你干嘛……”

    “伤口过深,必须彻底清创,不能就这样缝合。”李明夷径直打断他的提问,以刀锋轻轻扩开伤口,直至露出新鲜嫩红的肉芽组织。

    他将拆下的粗线丢在一边,继续以盐水冲洗伤口。

    桑白皮搓成的缝合线具有一定的抑菌作用,在外伤治疗中颇有一席之地。但对于厌氧的破伤风梭菌而言,这种缝合方式无异于给它们盖了张保护伞。

    将伤口彻底开放后,李明夷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同样陷入沉思的赵良行,郑重其事地开口:“赵公,我想建一间单独的营帐,专门用来监护这种重症病人。”

    虽欣赏于这位后辈有话直说的性子,可这短短一席话还是让赵良行惊得够呛。

    现下虽打了胜仗,军资仍是吃紧,单独拿出一个营帐来照料少部分病人,未免有些奢侈。

    他不得不慎重:“必须如此?”

    李明夷肯定地点点头。

    “中风痉症的病人畏光、畏声,随时可能因外界的刺激而犯病,这里人员混杂,对病人的恢复极为不利。他在这里发病,也会吓到其他伤员。”

    这一点倒是提醒了赵良行。

    随军多年的他见过数起同样的症候,李明夷说的正切中这种疾病的要点。

    然而即便他应准此事,现下还有成百上千的伤员等着他们医治,又要从何处抽调人手去管理那些重伤的病人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为难地望着满营等待救治的士兵,刚刚还在为此事发愁,“只是现下人手实在不足,恐怕不能再分派出去。”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环顾一周。

    长安光复后,虽有一批新的军医应召入伍,但他们之中有外科经验的并不多,更遑论重症监护了。

    人员问题可比场地棘手多了。

    正当他陷入冥思苦想中时,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跨过帐门,自背后传来。

    “听闻军中医官短乏,裴某及门下弟子愿协助治疗,略尽绵薄之力。”

    李明夷豁然转过身去。

    天光明明照在门口,刚刚从牢狱中被救出的裴之行带领着一众官医大步踏来,饱经风霜的面孔带着久别重逢的微笑。

    “一别近年,又见面了,李郎。”

    看着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向他们靠拢,李明夷的唇角也随之展开。

    他将目光再次转回正准备答谢的赵良行,难得露出些许笑意:“我们的帮手来了。”

    听到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裴之远和其他官医彼此对视一眼,都猜不出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几位来得真是及时。”

    赵良行会意地抚掌而笑,随即向李明夷微微颔首:“你只管放手去做,此事由老夫向将军禀明。”

    虽还是一头雾水,但既然来了,裴之远便不打算端着博士的架子,很快带领门生加入了治疗的行列。

    直至傍晚,饭点休息的一刻间,几人才有空和故人谈起近日之事。

    他们因不肯为安禄山治疗眼疾,这一年都被关押在长安地牢中。本以为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没想到竟真的等到了长安光复的一日。

    说来不过三言两语,其中的波折艰辛却实在不是言词能表述的。

    至于此前在地牢中的争端,彼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便尽数泯于相逢一笑。

    “我们本是想投靠王思礼将军麾下。”裴之行坦然说起,“后来听婴城说起,朔方军军营更短人手,我们便转道来此,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明夷当即了然。

    香积寺一战中,王思礼将军部按兵待命,直至最后才进入战场,伤亡是最少的,因此军医处的压力也不算重。

    郭子仪现在为联军元帅,自然顾及不到这些微末事宜;仆固怀恩又和王思礼不对付,肯定不愿低头开口。

    谢望主动将人推来,倒很符合其一贯作风。

    “对了。”裴之远似是想起什么,“今日赵公提到,你究竟要做什么?”

    对方是第一批接受了手术室概念的医生,李明夷也不打算向他们卖关子。他放下手中的碗筷,开门见山道:“我想在这里建立一个战地重症监护室。”

    战地重症监护室?

    这个闻所未闻的说法,令裴之远微微一怔。

    “你的意思是将病重的士兵放在一处照顾?”

    这个名字倒不难理解,但单凭这一点,就能将人治好么?

    看出他们眼中的疑虑,李明夷饱含信心地颔首。

    十九世纪中叶的克里米亚战场,一位貌不惊人的英国护士提出将战地中重伤的病人集中监护管理。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举措下,英国士兵的死亡率下降了百分之四十。

    这位女士便是被士兵们亲切称呼为提灯女神的护理学创始人南丁格尔。

    由她所建立的重伤战士病房,从此开启了重症监护室的时代。

    看着那熟悉的坚笃神情,裴之远不由想起陈留时初见的一面,之后便不断听他口中听到闻所未闻的事物。

    后生可畏啊。

    与恩师的一席交谈依稀回响在耳畔。

    他于是含笑点点头。

    “便让老夫开开眼界吧。”

    第113章  重伤监护室

    征得大将仆固怀恩的同意后, 一间挂着重伤监护牌子的营帐很快建立起来。

    按照李明夷的要求,这所特殊的救治营四面窗户都挂上帘子,闲杂人员不得靠近。其内部则分为数个独立的小间, 按手术室的标准进行了消毒。

    刚刚从强直发作中获救的士兵成为了首个进入监护室的病员。

    在他的病床前,几个戴口罩帽子、穿白色隔离衣的医生,正目不转睛盯着操作在他头顶的那只手。

    一支透明的细筒被慢慢推动着尾端, 随着胶塞一格一格推过刻度线, 里面淡褐色的药液被匀速挤出,全部注射进插在病患鼻孔中的软管内。

    药物灌入后片刻,病人僵如石块的肌肉再次松弛下来, 狰狞的表情也逐渐平复。

    针管被抽出,接着从标记着“糖盐液”的陶碗中重新吸取了满满一筒, 以同样的方式打入胃管。

    身穿厚厚白衣的裴之远认真观摩着正向他们展示的注药操作, 一旁的年轻弟子则不时拿出纸笔记录。

    “病人仍可能继续发作, 每次会大量出汗,造成严重的体.液流失。所以除了给予镇静的药物,必须给他补充液体,以免出现脱水症状。”

    从小隔间退出后,李明夷揭下被汗水浸湿的口罩,向被分派来监护室的陈留官医讲解注意事项。

    “除此之外,还要注意病人的呼吸情况, 一旦出现窒息,需要马上进行气管穿刺或切开。穿刺的最佳位置是颈部的环甲膜, 这里。”

    一边说着,他一边后仰脖颈, 向认真聆听的官医们展示环甲膜所在的解剖位点。

    对面的医生们跟着模仿起这个动作,果然触到他口中描述的柔韧软膜。

    “这样便足够了么?”裴之远仍有些担忧。

    听说需要照顾的是中风痉候的病人, 他心中也不免咯噔一声。

    要知,这种被老百姓喊作七日风的疾病凶险至极。担任博士这几年来,他就没见过几例活下来的。

    “总得试试。”李明夷耸耸肩,“只要做到刚才我说的治疗,病人就有活下去的可能。”

    气道管理和解痉镇静,破伤风的关键治疗之一。

    考虑到该名病患的肌肉痉挛尚可以被药物中止,他并没有立刻积极进行气管切开,但也随时准备着开放气道。留置胃管则是为了避免病人吞咽时病情发作引起呛咳窒息,也更便于补充流失的体.液。

    他向正思索着的官医们微微颔首:“接下来就拜托各位了。”

    重症监护室之所以能提高伤员生存率,二十四小时的监护与治疗是最基本的一环。如此大的工作量,仅凭他一个人实在不足以支撑,只能将这个重责分给其他参与的医生。

    闻言,几名医官彼此对视一眼,望着还躺在病榻上的年轻士兵,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讲完治疗,李明夷接着将所有官医编成四班,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白日无事者可往赵良行那里帮忙,值了夜的则可以选择休息。

    看似平平无奇的重伤监护室便这样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很快接纳了更多的重伤病患。

    万幸的是,在严密的监护管理下,那支备用的环甲膜穿刺针始终没有用上。

    而更令赵良行惊喜的是,随后迁入监护室的几名重伤士兵也都从垂危边缘慢慢好转。与其他几个军医处相比,朔方军大营的风水仿佛格外好,就连阎王爷都少来光顾。

    “挺能干嘛。”偶尔回到军医处闲逛的凌策,正巧撞上离开监护室的李明夷,便跟着聊上几句,“你到底使了什么法术?”

    现在他已经被收编到仆固怀恩麾下,仗着在军医处干过几个月活随意进出,全当还是自己人。

    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那个所谓的监护室有什么特别的名堂。

    “不是法术。”李明夷忙里抽空地回答,“是护理技术。”

    “护理?”

    凌策正琢磨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便见这人目光一转,如有所思地瞟了过来。

    他抱着刀的手当即警惕地举起:“你想做什么?”

    对方跨进军医处的大门,从一个黑色的箱子中取出什么,不客气地向他递出手。

    “你去找几个银匠,按这个形制打造十根同样的管子,帐就记在军医处头上。”

    凌策狐疑地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垂眸一看,竟是一只弯曲带翼的金属管子。

    这玩意看着颇有些眼熟。

    “这不就是……”他张了张嘴,忽然愣住。

    “气管套管。”李明夷注视着失而复得的器械,眼角微微上扬。

    这个时代能复刻出的器械并不多,好在气管套管的结构简单,短期应急不成问题,这一点已经在仆固怀恩身上印证过。

    只要掌握了环甲膜穿刺及气管切开技术,其他的官医们也可以随时进行抢救。

    “真会使唤人。”

    青年咕哝一声,掂了掂那根金属管,随即将之收在袖中,扛起大刀往外走去。

    *

    凌策再度折返的时候已是三天后。

    除了李明夷交代他打造的银质气管,他还顺道带来了另一个重磅的消息——

    得到中央应允,郭子仪以联军元帅的身份,向本次出征的九大军团下达了继续东征的军令。

    长安的光复只是迈出的第一步。

    被伪燕王朝据为国都的洛阳,正式成为唐军收复的下一个目标。

    这一军令无疑令所有人振奋不已。

    昔日丢失两都的耻辱,现在便要敌人全数奉还。

    为之激动的同时,赵良行看着刚刚建立的重伤监护室,一时倒有些犯了难。

    短短一个月的试用,李明夷提出的重伤监护室便展现出良好的收效,里面的病人也都在逐渐好转。若是抛下不管,不仅不利于伤员恢复,无疑也会浪费此前所有投入的人力物力。

    可让这名得力的下属撤下前线,他同样觉得可惜。

    似乎看出他的踟蹰,裴之远目光微忖,主动请命道:“若赵公信得过裴某,某愿领所有弟子留驻监护室,直至将士们全数痊愈。”

    裴之远虽不比其师王焘声名赫赫,却也是远近闻名的博士,然而行医为人皆是谦和,这倒让赵良行十分刮目相看。

    “裴公高义。只是……”他欲言又止片刻,将目光投向一旁正托腮思索的李明夷。

    “你们没有独立抢救经验。”

    李明夷抬眸看向这位熟悉的师长,坦然说出自己的担心:“病人一旦发生严重的喉梗阻,裴公打算怎么办?”

    这话问得委实不够客气。

    但绝不是为难。

    这段时间的安稳并不代表将来不会产生变数,一旦意外发生,只通过理论学习,没有单独操作过的官医们未必能应对得宜。

    “老夫确乎没有将穿刺术用在过病人身上。”

    面对这个称得上尖锐的问题,裴之远只是微微而笑,随即伸手解开脖颈前的衣领。

    李明夷追随而去的目光顿时凝固住。

    那枯瘦的脖颈正中,有一枚米粒大小的凹陷,乍一看并不显眼。

    可熟悉临床的医生一眼便能看出,那是环甲膜穿刺留下的疤痕。

    “不过,老夫已命学生在老夫自己身上试过,的确可以达通气之效。想必将之用在病人身上,便可解除窒息。”裴之远徐徐说道,仿佛在谈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自己身上实验穿刺技术。

    “太危险了。”李明夷脱口而出。

    赵良行亦愕然不止。

    “有李郎在,便不算危险。”裴之远拢了拢衣领,眼神饱含坚定,“何况将士们为家国出生入死,我等只是以身试针,又算得了什么?”

    其余随他而来的医官亦纷纷颔首。

    裴之远的目光挨次掠过站在他身后的弟子,最终落在眼前的年轻军医身上。

    “现在即便李郎不在,也可以把病人放心交给我们了。”

    无数坚毅的视线交汇在眼前,传递出勃勃不息的决心。

    李明夷站直了背脊,唯有回以敬意的目光。

    “那便有劳诸位。”

    将监护室的事务全数交接给裴之远一行后,李明夷便着手开始准备随军的药物。直至天光淡下,他点燃了灯,才发现门口还杵着道高瘦的人影。

    青年怀里抱着陌刀,正靠在军医处的门口,神情凝然地想着什么。

    “忙完了?”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对方懒洋洋打个呵欠,不客气地挑开帐帘,向外使了个眼神。

    “走,跟我去喝一壶。”

    李明夷挑眉看着他。

    无事献殷勤,必有前因。

    见他俨然怀疑自己的动机,凌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帮你办了事,难道连点报酬都没有?”

    李明夷还想再问什么,对方已大步流星地迈进,不由分说将他拉走。

    “知道你是大忙人,我请你总行了吧?”

    凌策死活将他拉出军营,来到长安城的一家小饭馆。

    暮色四合。

    晚风和爽地吹过,破旧的幌子在门口招展出一个酒字。门口的台阶下,两个赤脚的老者正盘腿对坐着下棋。店里稀稀落落坐了两三桌,倒是宽敞有余。

    “柳娘子,给我们上锅炖大鹅!”青年熟门熟路地拉着李明夷入了座,将陌刀往案上一拍,豪爽地点起菜。

    “客官来得不巧,我阿娘去探亲了。”

    回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怕留不住客,一边出来殷勤地倒茶,一边赶紧补了句:“我阿耶手艺也不差,客官们赏脸尝尝?”

    来都来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凌策回了声好,将茶水挪开,掏出挂在腰上的酒葫芦,咕咚咕咚往空碗里倒去。

    “你试试。”他把酒碗推过去,自己则举起葫芦,直接往喉咙里灌去。

    李明夷也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不错吧?”青年右腿大剌剌踩在长凳上,手臂搭上膝盖,笑着摇了摇空葫芦。

    “不赖。”

    凌策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什么般,耳朵轻轻动了一动。

    “你耍诈!”

    “我哪里耍诈了?”

    “你的棋。”坐在门口左边的布衣老者,指了指对方刚挪动的一枚象棋,“兵卒棋哪有往后走的?”

    “凭什么不能?”坐在右侧,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老者,红了一张脸瞪回去,“我没听过你说的规矩。”

    “兵卒当然不可以后退,否则不就成了逃兵?”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青年,插进的一句话让两个老者同时一愣。

    左边的老者反应过来,当即叫好:“这位郎君说的正是。”

    右边那位忍不住嘀咕回去:“那这规矩立得不公平,将军尚有败仗而逃的,凭什么士兵只能选择往前?”

    青年有趣地勾了勾唇,呵出一口酒气。

    “士卒不是因为成为了士卒才往前走,而是决定了只往前走,才成为士卒的。”

    “你又不是……”老者还想再争,忽然瞥见桌案上的陌刀,顿时闭上嘴了。

    “算啦,就快要收市啦。”左侧的老者收起棋盘,撑着腰杆起身,笑道,“这局不算,明日再战。”

    对方便也顺势下了台阶:“好好好,就让你一回。”

    两个老者结伴而去,青年仍靠在门槛上,吹着晚风。

    李明夷也起身走到门前。

    入了秋,天色早早暗下。两旁的摊贩各自拾掇起被挑拣剩的货物,正吆喝着最后一嗓子。

    隔壁的酒楼上,客人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趁着宵禁的梆子敲响前回味着方才的滋味。

    一种无声的秩序,正重新组建在这个古老的城池中。

    “客官,炖鹅好了!”

    小小的插曲后,里面传来小跑堂勤快的脚步声。

    两人相视一笑,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欣慰。

    “就来!”

    ……

    至德二年秋十月,刚刚收复长安的唐军再次拔营,向着洛阳进发。

    在河东营的威慑下,潼关的燕兵很快被扫除。

    紧接着,一道重要的选择题随之被抛出——

    这一次,又该在何处决战?

    或者说,燕兵将打算在何处拦截?

    第114章  足部骨筋膜室综合征

    是夜, 洛阳。

    行宫中久久亮着明灯。

    一层秋雨将暑气冲了干净,夹着寒意的风潮自西北吹来,映在门上的几道黑色身影便被扯得前后晃动。不时有焦急的步伐从中穿过, 又久久地驻足停顿。

    “陛下,唐军已在奔袭洛阳的路上,您得拿个主意呀!”

    尽可能缩在椅子上的年轻皇帝, 逃不开一周逼问的视线, 只得假模假式看起铺在桌案上的羊皮地图。

    潼关已属唐军。

    洛阳还是他们的。

    看上去与去年一模一样的战局摆在面前,一抹不常见的灵光忽然从那冥思苦想的双眼中划过。安庆绪伸手指向地图上两地中间的函谷关西,迎着一众不甚期待、却非要逼迫的目光, 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看法。

    “不如便效仿去年函谷关一战,在此狭道迎敌。”

    “殿下, 万万不可啊。”

    话才刚起了个头, 便被毫不留情地打断。名义上隶属他的臣下, 语气虽还保有几分客气,结论却截然不容反驳。

    “函谷关西侧确乎是狭道,可容伏击。可彼时我方为攻,不进则退,将士们背水一战,才赢下潼关。”

    更何况他们以骑兵为主,狭窄的区域更不适合展开阵型。

    回话的燕将顿了一顿, 省去小皇帝反正也听不懂的战术分析,直接说出结论:“现下乃我大燕建国以来最危急之时刻, 国都绝不可丧,丧则难复。此战不求取胜, 但求取稳,还望陛下三思。”

    话说得慷慨激昂, 意思却已再明显不过。

    彼时攻袭潼关,将士们个个野心勃勃,摩拳擦掌想赚取一番战功,自然十分卖力。

    现下全军刚刚遭遇一场惨败,眼看大燕帝国的宏图被从正中撕碎,士气已经完全跌到谷底。别说反败为胜,能保住洛阳就不错了。

    如此再冒险选择函谷关西狭路决战,只怕还没开战就已经输了。

    被臣下委婉一顿痛批,安庆绪只能和往常一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丞相,他的义兄严庄。

    “臣也认为不应在函谷关西迎战。”

    被他注视着的严庄,视线却牢牢盯着地图上的另一个位置。

    一丝从容不迫的笑意浮现在他唇角。

    “陛下请看,函谷关东的陕郡新店,地势更为平坦。”

    所有人的目光被严庄的手势引导着,往地图东侧看了看。

    那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原,北临汹涌黄河,东南则有绵延的山林。

    熟悉的战场环境,瞬间让其他人反应过来——

    “严公的意思是,占山面水……”

    这不正是郭子仪刚在长安一战中教他们的打法吗?

    严庄拂袖而立,在一周附议的赞叹中,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安庆绪颔了颔首。

    “陛下若信得过臣,臣愿代陛下亲征陕郡,为我大燕保下国都,不死不回!”

    *

    十月,秋高气爽。

    大河东去的滔滔之声隐然从北面传来,正越河南迁的候鸟,盘旋在黄河的浪涛之上,久久不敢往前。

    就在不远之处的平原,数万铁甲士兵正集结而来,准备在此决战。

    而平原东南面,起伏绵亘的山脉也正被另一群不同样貌的战士占领,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高举大唐军旗的队伍。

    一颗硕大的滚石从天而降,砸向正试图仰攻的唐军。

    顿时,像油锅里溅了星水滴,战火轰一声引燃。

    “缩头王八,钻山老鼠,一群孬货!”

    临时搭建的救治营中,亮出一只臂膀的仆固怀恩正接受着紧急治疗。针线从皮肉间穿过,他却是眉也不皱一下,只顾扯着嗓子往东南的山脉大声骂咧。

    不管他们怎么挑衅佯攻,那群狡猾的燕兵就是死活不肯下山。

    从来都是正面交锋的敌手,这回还学会了耍心眼儿!

    “他们这是故意的!”蹲在他身边的年轻士兵,挂彩的脸看上去也没有好过几分,强忍着伤痛劝道,“林中定有埋伏,您可千万不能上当啊。”

    “老夫晓得!”仆固怀恩回头瞪他一眼。

    诱敌深入,以高制低。

    他才耍过的战术,自己能不知道吗?

    现在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要如何破解这个战术,一时半会还真难住他了。

    仆固怀恩气得脑瓜子突突作响,全然盖过了身上那点疼痛。

    “报——”

    令兵拖长的声音伴着阵阵马蹄远远传来,早已心焦如焚的仆固怀恩不顾身侧正在进行伤口缝合的军医,一撑手臂猛地站起身来,直接往外冲了两步。

    “前线如何?!”

    李明夷看着挂在他伤口上的针线,眉心蹙起。

    正想开口,便听见令兵带着惊慌的声音:“回,回禀将军,前锋出师不利,郭公再令全军后撤十里。”

    仆固怀恩面容一寒,当即抢下他的战马,扬鞭往前营奔去。

    其余人的脸色亦同时凝重起来。

    ——他们刚刚才后撤了十里。

    面对高地上的敌人,元帅郭子仪并未冒失地全力出击,只令小支精锐连番上阵,试图诱敌下坡。

    但这次的对手显然不准备和他们硬碰硬。

    就这样占据着高地,你来我打,钝刀割肉地逼退着唐军。

    “敌方占领高地,这样拖下去,恐怕……”一边撤退,副军医长周春年一边回眸远望。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

    可大家谁不心知肚明?

    行军打仗,尤其是进攻的一方,十分讲究一鼓作气。正所谓再而衰三而竭,如此无穷无尽地消耗下去,即便物资不短,士气也要被磨光了。

    “元帅已派出安西军辅助前营夹击,尔等身为军医,更不可扰乱军心!”

    后撤到指定的地点,在赵良行沉迈肃杀的一句话下,军医们立刻开始对负伤的将士施救。

    “我就说该放火烧山!”焦灼而沉重的气氛中,角落里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抱怨,“听说,去年燕兵便是放火烧了函谷关,怎么咱们反而打得束手束脚?”

    周春年想说什么,被赵良行一个眼神拦下了。

    前线的士兵们浴血奋战,有些怨言就让他们在这里说说吧。

    “放火啊……”倒是坐在他斜对面、正被缝合着伤口的青年,挑眉瞟了一眼东南山上静无波澜的秋林,嘴角扬起一丝笑,“那也得老天肯借东风才行。”

    刚刚还在指点的伤兵顿时说不出话了。

    青年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再者,关西狭窄,关东宽阔,地势本就不同。即便天公助力,这里的燕兵大可以立刻散回洛阳,倒是我们可能自焚前路。”

    听到这番有理有据的辩驳,赵良行有些意外地投去目光。

    历经一番磨砺,倒真长进不少。

    “好了。”咔嚓一声剪断长线,李明夷正好结束了缝合,向青年示意起身。

    凌策甩了甩臂膀,拿陌刀撑着起身体,准备赶往仆固怀恩所在的前营。

    也正这时,几匹军马踏着急促的蹄声,忽然一跃从视线尽头出现。

    领头的马上先跨下个军医打扮的青年,远远朝他们奔来,大声喊着:“快备罂粟止痛汤!”

    李明夷闻声望去。

    那熟悉的声音,果然是林慎。

    被他牵着慢慢停下的马上似乎还驮着个人,几个军医和士兵手搭着手,正合力将他从马背上抬下。

    赵良行打量一眼,立刻认出:“李将军?”

    他转眸看向身侧的下属:“李郎,快去……”

    “我要先看看病人情况。”

    不等他吩咐,李明夷已带着听诊器和瞳孔笔,大步流星向他们跑去。

    “将军腿上受了外伤,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只是疼痛难忍。”林慎一边配合同伴抬人,一边向他快速说明情况。

    为确保几万大军的后勤,此次所有军团的军医们也重新整合,分配到不同的位置施救病人。

    他和师兄谢望刚随军后退,便意外碰上了被燕兵打回的安西军团。见其将领李嗣业腿痛难忍,林慎当即意识到事态不妙,赶紧带他来李明夷这里。

    “你有备好的罂粟止痛汤吗?”林慎喘着粗气问道。

    对方却没有立刻作答,一边跟上他们搬运伤员的脚步,一边打开这位将军的腿甲,查看里面的情况。

    患肢刚被剥出,一股有些闷臭的味道随即钻入鼻孔。

    李明夷定睛看去,竟是厚厚一团马粪裹在李嗣业整只腿上,完全遮盖了伤口的位置。

    “这可不是我干的!”见他皱起眉头,林慎马上撇清干系,“我们手头没有备好的罂粟止痛汤,才先送至你这里的。”

    李明夷也顾不得和他们闲话,向两人递去一个严肃的眼神:“得先把这些马粪清理了,马粪会污染伤口,万一引起感染或破伤风就糟糕了。”

    “破伤风?”谢望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陌生词汇。

    “就是中风痉症。”

    李明夷忙里抽空地回了一句,与其他军医协力将李嗣业放躺在席面上。

    他眯着眼睛扒开那些覆在伤口上的马粪,用清水反复冲洗着,直至几道深深的箭伤暴露出来。

    “像这种开口小的深度伤口,一旦遇到污染,很容易造成中风痉症。”

    军医们用干马粪涂抹伤口,本质是利用其物理性质吸附渗出液,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克制感染。然而最致命的破伤风却被他们所忽略,反倒给这种厌氧菌提供了天然的培养基。

    一边说着,李明夷一边快速进行查体。

    “怎么回事?”看着这一幕的的凌策扯过一个随来的士兵,全然不敢相信,“难道连安西军也……”

    对方垂下目光,无奈地点点头。

    “嘶……!”

    凌策还想追问,便听闻身侧传来吃痛一声闷哼。

    “将军觉得很痛?”李明夷以轻柔的手法扳动着那只伤腿的足趾。

    只轻轻一下,便让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痛弯了腰。

    半晌,他咬牙点了点头。

    即便是从未学过医术的凌策也能察觉出其中的不妙,脱口道:“怎会如此?”

    李明夷暂未作答,注视着那只苍白肿胀的脚掌,尽可能小心地用掌心贴合上去,感受着足背动脉该有的搏动。

    ……没有。

    他神情更加凝重。

    足部软组织肿胀,伴随剧痛、苍白、脉搏消失以及运动感觉障碍,一切症状都指向一种急性而致命的外科疾病——

    骨筋膜室综合征。

    骨骼与周围骨间膜、肌间隔、深筋膜共同构成的"封闭"筋膜室, 在组织肿胀或外部压力时出现室内压增高,压迫血管和神经,引起缺血坏死的情况。①

    如不立刻处理,病人轻则截肢,重则丧命。

    这种急症更常见于小腿或前臂,结构复杂的足部出现骨筋膜室综合症,则少见而棘手。

    李明夷猛地起身。

    “将军的足伤严重,必须立刻手术处理。”

    第115章  网状切口减张术(捉虫)

    手术?

    李明夷话音刚落, 便听远处的前营传来新一轮的冲杀之声。两军的精锐再次在半山坡交火,处于低地的唐军明显是吃力的那方。

    “为何要行手术,将军的伤势果真如此严重?”赵良行收回震惊的目光, 环顾一眼临时搭起的救治营帐,意味不言而喻。

    正面战场一连后撤二十里,情势不容乐观。

    想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手术治疗, 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们看。”李明夷用手掌轻轻托起那只肿成大白馒头的脚, 尽量直白快速地解释,“将军的腿之前被马粪包裹得太紧,伤处受压, 肿胀严重。现在内里的血脉不通,再耽搁下去整只脚就会缺血而坏死。”

    一旁的周春年闻言大骇:“所以你所谓手术, 是准备……”

    “很简单, 切开减压。”

    李明夷以手势在肿胀的脚背上往下一划, 向周围一圈军医示意:“只要里面的压力得到释放,这种急症就能缓解。”

    被他这样一说,赵良行立即意识到问题的急迫性。

    可要在随时变化的战场中搭建一间理想的手术室,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看来只能先送将军回长安……”

    轰——!

    赵良行话还没说完。

    不知何处飞下的一颗落石,正正砸中救治营的门口,炸起满地砂石尘土。站在险些被砸出坑的营帐中,众人高度紧绷的心情也随之重重一震。

    “军医。”

    就在诸人下意识往外查看情况时, 忽听躺在地面的李嗣业牙关间低低咬出一声。李明夷俯身下去,正想听他说话, 胸口的衣襟便被猛地往前一抓。

    距离倏然拉近,那双含着血丝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

    “你看不见战况吗?!”李嗣业几乎是咬牙切齿, 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即刻给我止痛, 本将还要返回前营。”

    又是个蛮子!

    李明夷毫不客气地逼视回去:“一时之痛可解,可若将军执意不肯手术,便是华佗在世,将来这只腿也不能保住。”

    “将来?”李嗣业唇角勉强勾起,眼神深长地望远,“此战未捷,家国不定,谈何将来?”

    前线激烈的呐喊声不绝于耳,刮来的大风撕扯着营帐,带来战火烧焦的血腥味道。

    李明夷在这双眼中看到了无数人。

    “还有个办法。”他轻轻眨了眨眼,目光逐渐凝聚回眼前这张倔强的面孔上,“不用进行全麻醉手术,可以快速解将军之伤。”

    一旁正竖着耳朵旁听的林慎不禁抛来个你不早说的眼神。

    谢望也瞥来一眼,接着自顾自地从地面拾起一枚染血的长箭。

    “快说!”李嗣业将手放开。

    “网状切开减张。”

    回答的同时,李明夷再次将视线转回到那只患足上,仍以手势向其他人示意。

    “在伤足上每间隔几毫厘做一小切口,将内里的压力减除,可以达到与手术相近的治疗效果。”

    骨筋膜室综合症需要早期、充分的减压,因而外科医生往往倾向于将患肢全部广泛切开。

    这种术式的缺点则是创面过大,容易感染。

    且压力骤然从一个大切口释放,被切开的皮肉会像炸开似的严重外翻,以致伤口需要二期缝合甚至植皮。

    以网状小切口替代彻底的大切口,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这些问题。

    然而这种操作也有其弊端。

    “那,便需要切开数刀。”有着丰富军旅经验的赵良行第一个反应过来。

    李明夷点点头。

    除了减压效果略逊于大切口外,网状切口对于病人的承受能力也是一种考验。在没有理想手术室与麻醉的情况下,需要做出十数甚至二十道切口的操作无异于一种凌迟。

    李嗣业看向自己麻木而疼痛的右脚,身体的感觉告诉他这位军医之前的话绝不是信口威胁。

    战场的压迫感不断从背后逼来。

    他紧紧攒握住双拳,下定了决心。

    “就照你说的办。”

    征得病人本人同意,李明夷正打算找助手协助操作,却见谢望倏地起身,将手中的长箭交给了焦急守在一旁的凌策。

    凌策上下看了看这支箭,目光落定在那有些脏污的箭簇上。

    李明夷也眼尖地发现了上面被涂抹的东西。

    那是……刚刚扒下的马粪?

    “你是打算……”凌策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谢望。

    “中风痉症也叫七日风,短则一日,迟则七日可开始发病,病者几乎无解。且越是发病早的,其症越重。”

    谢望面无表情说道:“能反伤高地的,只有弓箭。”

    马粪涂箭,便可将风邪送入敌人的身体。

    唯有给予狠击,才能逼其决战。

    凌策脑海里顿时回响起刚刚李明夷提到中风痉症时说的话,马上便明白了谢望的意图。

    “好兄弟,谢了。”他抛下短短一句话,立刻抢了马向前营奔去。

    “李兄。”

    林慎的一声呼喊,将李明夷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到眼前急需处理的问题上。

    他收回复杂的目光,大步往自己的器械包迈去。

    “备物吧。”

    网状切开减压术虽然不严格要求全身麻醉,李明夷还是将提前备好的罂粟壳止痛汤给李嗣业灌下,以尽可能减轻操作带来的疼痛。

    饶是如此,第一刀刚落下,那只几乎动不了的患腿还是强烈地往后一缩。

    一声不堪忍受的闷哼从李嗣业唇角逸出。

    “抓稳他的腿。”李明夷头也不抬地吩咐。

    刀锋继续沿跖骨的方向,在脚背纵行划开紧绷的皮肤,做出一个拇指盖长短的切口。

    内压带着些许液体噗一声释出,切开的皮肉当即外翻绽开。

    暴露出来的肌肉无比肿胀,带着些许挤压后的苍白。可以想见,若就这么将伤腿继续捂在硬邦邦的马粪里,承压的脚很快就会彻底缺血坏死。

    “感觉怎么样?”观察着软组织的状态,李明夷抽空朝前瞄了一眼。

    李嗣业松开嘴里的布帛,眨去滚落在眼睫上的汗水,勉强从口中挤出几字:“舒服,再来!”

    还有力气逞强,倒不是坏事。

    李明夷没有急于增加切口的数量,而是倒转了手术刀,用刀柄在目前的切口里往深做了做钝性分离,以更深入地减压。

    剧痛从接近麻木的脚背传来,李嗣业牙关一咬,这次没让自己哼出一声。

    “继续。”正为他诊脉的谢望向李明夷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不需他催促,李明夷再次弓起手背,执着手术刀在第一刀切口旁稍微间隔开的位置划下,重复刚才的步骤。

    两道,三道……依次做出的整整十六道切口平行错落,网格般遍布在那只肿胀惨白的脚背上。

    整个过程中李明夷没有听见一声抱怨。

    唯有汗水无声无息,不断从那暴起青筋的额角滑下。

    原本嘈杂忙碌的救治营不知何时安静下来,肃然崇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随着骨筋膜室内的压力持续降低,肉眼可见的,被网状切开的皮肉逐渐开始恢复血色,倒显得不那么吓人了。

    亲眼看着这一幕的李嗣业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能明显感觉到剧痛和肿胀正在一点一点消退。

    全部切口完成,李明夷松开被汗水浸透的手掌,以盐水冲洗渗着血的患足。待伤口干净后,再用松软的厚纱布将其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

    “暂时先这样处理,这只脚不能负重,伤口须避免见水。”

    末了,他以一根纱布将李嗣业这条腿高高悬起,尽可能促进消肿。

    “将军就先在这里休息吧。”做完这一切,李明夷将手术刀刃擦拭干净,目光远远掠过高处的山脉。

    落木萧萧,安静的山林中隐然埋藏着森然杀意。

    谢望刚才想出的招数,实则是弓兵常用的套路。再往后驰骋争霸的蒙古士兵,以及百年英法战争中的长弓兵都相当擅长此道。

    他向正龇牙咧嘴要起身的将军投去笃定的目光。

    “别急,敌人会来找我们的。”

    *

    次日傍晚,山间。

    “呃啊——!”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躺在地面的士兵口中挤出。

    周围之人顿时向其投去惊恐的目光。

    只见他整个身体忽然向后仰去,绷如一张反向的弓;牙关死死咬着,唇角却高高挂起,扬起一个苦笑般的弧度。

    象征着铁骑身份的甲衣被抻得几乎裂开,攥紧在士兵手中的陌刀在地面划下一道道狰狞的痕迹。看到如此诡异的画面,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询问,任凭他绷紧了身躯,痛苦地挣扎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讯赶来的严庄,在看到手下的士兵中邪般发作时,不由惊怒交加。

    这已经是第三例了。

    倒下三个伤兵倒算不了什么大事。

    可突然出现的怪病,无疑让其他眼睁睁看着的士兵心中生畏,甚至怯战不前。

    “回禀严公,这些伤员都中了箭伤。”被他兜头质问,穿着燕服的军医不得不小声分辩两句,“怕是箭头淬毒了。”

    “什么毒?能不能解?”

    军医们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支支吾吾给不出答案。

    “废物!”咔嚓一声,严庄几乎将骨节握碎。

    他压抑着愠怒的目光自不敢言语的军医们身上挪开,扫视向背后正用突厥语小声交头接耳的燕兵们。

    士气本就不足。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们更不敢应战。

    严庄猛地起身,大阔步迈出治疗营,走向正等着他决策的一众燕将。

    “传我军令。”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昏昏晚色中交火的前线,果断做出决定——

    “骑兵营全军出击,抄尾攻袭唐军;其余人马,即刻准备决战!”

    第116章  此战,将是终焉(后半章重写)

    晚阳欲坠。

    一轮圆月悄然浮上另一端的天角。

    爽朗的秋风中, 前线熊烧的战火正将将熄灭。新一轮的试探仍未分出胜负,就在双方士兵都以为该鸣鼓收兵时,一股不寻常的震动忽然从脚下传来。

    ——噔。

    噔噔!

    整个山林倏地一颤。

    回首之间, 只见三千战马正从高地的林口冲出,洪流一般席卷了山脚,直接向唐军左翼的后营奔袭而去!

    马蹄扬起铺天的黄沙, 带着腾腾的杀意, 将拦在路上的营帐全数碾碎。

    刚刚沸腾的药炉被撞翻在地,升着热气的汤药从碎陶片间淌出。

    一柄长枪哗地掀开倒地的帐帘,生猛地往里刺了几下, 在其主人疑惑的打量中慢慢停下。

    ……里面无人。

    不止这个营帐,除了少部分布防的士兵, 原本以步兵和后勤为主的营地, 仿佛提前预知了这场突袭, 一时竟逃了个精光。

    “不好。”领兵的燕将率先反应过来——

    “被埋伏了!”

    话音刚落,便听冲天的呐喊自四面八方传来,掩藏在营地边缘的安西大军横空冲出,不打招呼地亮出雪白的陌刀!

    一声哀嚎伴着坠马的沉重声响,正式拉开了决战的序幕。

    “白面老儿,还想和我们使兵法!”

    一马当先的李嗣业,一只腿还裹在厚重的纱布里, 一见开战,眼里的兴奋再不遮掩, 甩开军医们劝阻的手便提着大刀冲入战场。

    李明夷无言地瞥了眼身旁的军医长。

    赵良行宽容随和地拍拍他的肩。

    习惯了。

    忍忍吧。

    本以为朔方军已经够蛮打蛮干,没想到这支边地来的安西军更是剽悍, 丝毫不怵于那高扬的铁蹄,举起兵刃就是左剁右砍。

    以双手双脚对上敌军的王牌骑兵, 一时竟没有落至下风。

    战况焦灼地持续,正在战场中央厮杀的李嗣业嘴角一抽,忽然露出不支的神情。

    几颗豆大的汗水从他两颊滚下,那紧握刀柄的手也慢慢松开。

    “各位。”

    李明夷压低声音,向左右两边递去准备的眼神,随后果断地起身招喊:“将军!”

    “啧。”李嗣业不满地皱了皱鼻梁,低头看向逐渐渗出鲜血的右脚,终是将缰绳一拉,转头往回撤去。

    敏锐观察到这一幕的燕兵立刻追上。

    “一,二……三!”

    就在李嗣业的大马一个大跳越过坍塌的营帐后,随着最后一个数字响亮地喊出,几根粗硕的绊马索腾地从地面被拉起。

    “吁——!”

    缰绳被拼命拉紧,正冲刺而来的数匹战马却根本不及停下,连人带马往前摔出五六丈地。

    “哈哈哈……”李嗣业一边伸着腿接受治疗,一边撑开眼皮看着这一幕,咬紧的牙关间迸出几声猖狂的大笑。

    正紧急替他止血的李明夷双手紧压,却是笑不出来一点。

    在开阔的平地上,兵种的差距被拉至极限,伏击带来的优势不会持续太久。

    “行了。”出血短暂地被止住,李嗣业拿刀柄撑起双手,艰难地站立起来。

    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向后一瞥:“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拦截突袭,决不能让正面战场的将士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是战前向他们下达的军令。

    唯一计划之外的是,对方竟将仅剩的王牌燕骑全数压在包抄后路的一手上。如鬣犬袭尾的风格,真不像他认识的燕军。

    李嗣业扶着大刀,望向前方。

    夜色渐浓,前方数里外的正面战场再度亮起了火光。

    赵良行也正蹙眉远望:“看来前线胜负难分。”

    “必须拖住他们,你们先撤。”李嗣业以一腿撑地,一个翻身上了马背,正想往外冲去,却见刚才向他施治的那名军医仍站在原地。

    李嗣业勾起一边唇角:“听闻朔方军军规……”

    “你不是朔方军的将军。”那冷面严肃的医官,目光执拗地落在他那只肿胀受伤的腿上,理所当然地说道。

    “医生是不会抛下自己的病人的。”

    在他身旁,全部军医并肩而站,似乎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就瞧好了。”李嗣业鼻孔里哼出一声笑,缰绳将马头一调,一跃返回正打得激烈的战场。

    随着主将杀回,刚刚被压下一头的安西军再次呐喊列阵,举刀迎向第二次交锋的敌手。

    管你是什么王牌骑兵。

    手下败将,何足惧也!

    “阿娘,你看,在打仗!”

    远处的山村人户中,一个七八岁的小小少年趴在窗前,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啪一声,窗门被合上。

    “快睡觉。”

    将孩子塞进被窝后,年轻的妇人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看去——

    整个函谷关东的夜空被战火照得通明。

    火光纷飞的战场中,两军正不分你我地纠缠厮杀。

    她紧张地注目过去,双手合十,唯有虔诚祈祷。

    *

    黄河南岸,鏖战仍在继续。

    马声齐喑,呐喊已然变得嘶哑。

    倒下的身躯扑跌在脚下的焦土上,温热的鲜血蔓延在泥壤中。马上马下的士兵,都不堪重负地弯腰喘息着,混着血的汗从面颊上淌过。

    却无一人放下兵刃。

    此战,将是终焉。

    已经战至精疲力尽的士兵,对视着彼此陌生而深刻的面容,再次悍然出刀!

    “弯针。”

    在一段距离外的营地中,没有退场的军医们正持续救治着伤员。越来越多的士兵倒在战场上,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杯水车薪的治疗。

    李明夷伸出的手半晌没有得到回应。

    “没针了。”林慎翻找半天,指了指地上已经被缝断了弯针,向他抛去一个无奈的笑容。

    “你们……”躺在地面的士兵,一句快走还没说完,淌着血的嘴角便被纱布用力塞上。

    “别说话。”

    无法缝合,只能压迫止血。

    看着李明夷一丝不苟的表情,林慎用已经僵硬的双手帮忙按压伤口,目光不由转向已经快至尾声的战场。

    胜负即将分出,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兄。”林慎忽然喊了一声。

    李明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头轻轻皱起。

    不待他问起,便听对方继续说道:“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林慎顿了顿,语气有种如释重负的坦荡:“其实你是外邦人吧?”

    李明夷难得被问得哑然。

    一旁的谢望也投来无声的目光。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那医术,我翻遍古籍也未见有记载。”林慎偏头看向他,哆嗦的唇角竟还有分笑意,“我知道,你肯定有你难言的苦衷,不过咱们都快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也算兄弟一场。你起码告诉我……”

    话未说完。

    脚下的土地忽然一震。

    林慎的表情顿时凝住,张开的嘴停在那个我字上。

    哒哒、哒哒。

    奔马的声音再度从远方的地平线传来。

    难道敌方还藏了手骑兵?

    军医长赵良行跌撞起身,不敢相信地望去,濒临绝望的眼神随着地面震动不已。

    “那是……”

    听到他带着激动的颤抖声音,其他人下意识停下动作,同时将目光向后转去。

    破晓时分,天光乍明。

    一束明锐的光线射破云层,穿过山巅,照亮了天与地的交线。

    在那一线耀目的金光中,无数回纥装束的骑兵策马扬鞭,高举着血迹斑驳的大唐旗帜,正向着他们奔腾而来。

    至德二年十月十八,经过整整三天的拉锯、对峙与决战,唐军终在陕郡新店再次战胜燕兵,重创了这支曾无往不利的铁骑之师。

    收到败报的洛阳伪安小朝廷立刻意识到大势已去,不等郭子仪来敲门,连夜带着小皇帝远渡黄河,逃至邺城。

    接连取胜的唐军几乎兵不血刃地拿回洛阳。

    “听见没,你们的头儿已经逃了!”

    战俘营内,身穿朔方军甲衣的士兵,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痛快,正向受降的俘虏宣布这个后续消息。

    “算你们识相,否则人头已没了。”

    蹲在他面前突厥族容貌的年轻燕兵,嘴里叽里呱啦,想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士兵不为所动地啐了啐嘴里叼着的草根,视线的焦点慢慢移动至那俘虏身前,正在拿金属针具为其缝合伤口的军医身上。

    他把嘴里的草根一摘,压低声音唤了声“李郎”。

    “什么事?”对方头也不转地回了一句,手上的动作依旧认真。

    士兵别着手掌给他一句悄悄话:“做做样子便罢了,用不着真给他们治伤。”

    咔嚓一声,长线断在剪下。

    李明夷按紧了那试图挣扎的手臂,继续进行下一个伤口的缝合,抽空回答士兵刚刚的话:“元帅下令善待俘虏。”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不懂?”士兵半蹲下身,试图和他分明道理,“你知道燕军怎么对待战俘的吗?”

    “知道。”李明夷穿注视着眼前与其他人没有两样的血肉,目光无有半分动摇,“在九门时见过。”

    “那你……”

    “正因如此,我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这是我追随唐军的理由。”

    士兵眉心动了动,正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步来的陌生人影,暂且把反驳的话咽回喉咙。

    “傻子。”

    他迈着阔步离开。

    手下的患肢还在不停挣动,看清来人是谁,李明夷正好招呼:“帮个忙。”

    对方的步伐在不近不远处停下。

    “恕谢某无能为力。”

    就在李明夷打算独自和那只不听话的手臂做抗争时,却听他以若无其事的口吻继续说道:“谢某说过,为家国计,已无某不可牺牲之事物。谢某以医术杀人,而今已不配为医。”

    斜阳日暮。

    两道颀长的影子,交错在这片熄去战火的原地上,被风拉扯着。

    “如何治国我不清楚,但就治病来说。”

    李明夷目光转也不转,用力拉出那只畏惧的手臂,观察着伤口的情况,接着从身侧的箱子中取出器械。

    握在他手中,是谢望所熟悉的那把小刀。

    “不去除污染的部分,伤口就难以愈合,甚至会拖累全身。”

    刀锋从血肉上刮过,穿着燕军服的俘虏惊恐地闭了闭眼,半晌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小心翼翼掀开眼皮,却见对面的中原医者目光垂然,正用那支小刀仔仔细细刮去腐肉。

    那冷刻的眼眸,浸着晚阳余晖,显出不常外露的热忱与坚定。

    “现在创口已经清理过了,还需要治疗和修复。”

    锋刃若不向敌,便等于背叛战友,彼时李明夷无法出声阻止谢望所为。

    眼下,这是他作为一个医生可以做的全部。

    “是吗?”

    谢望垂眸望着那双曾向他带来一个又一个奇迹的手,唇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李明夷抽空回头瞟了一眼:“那么谢郎来此所为何事?”

    既然不是帮忙,总不是来闲聊的吧?

    “我已向军医处请辞。”谢望道。

    “等长安的伤员处置完毕后,我会随裴公回到陈留,仍为生徒,从头求教。”

    ——直到,重新找回自己的道。

    “你呢?”他问,“仍留在这里?”

    “有些地方要去。”

    双都的光复,终于给这场旷日持久的浩劫暂时划上一道休止符。历经战火的土地与人民,都需要时间来平复它带来的创伤。

    器械已经提前拿回,所承诺的也已达成,这次大战所波及的伤员全部处置完毕后,李明夷便准备向赵良行辞行。

    将处理完的伤臂塞回怔怔不敢相信的燕兵手中,他站起身来,迎风远望。

    一场秋火,满目疮痍。

    双方骑兵奔踏过的原地,现在已寸草不生。

    然而只待次年春风一吹,脚下这片战火烧焦的泥壤,深埋在其中的根系便会生出新芽。

    现在,快入冬了。

    他有些想念那埋在炭土里红薯的味道。

    *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格外早。

    晨起一瞧,便见顶天那黑鸦鸦的云海飞出无数鹅毛雪片。

    卢家的小院摇摇晃晃支在风雪里,屋脊被一片洁白遮去了轮廓,只剩几块生草的瓦片横七竖八搭在上头,勉强遮住寒风。

    “阿姐,阿姐。”

    墙边,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正踩着竹梯往上爬。比她更小的小姑娘,听着那嘎吱嘎吱的声响,不由扯了扯她的衣襟。

    “阿娘说过不能爬屋顶的。”

    雪天屋顶也滑,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我去铲铲雪,不然压塌屋顶,咱们都冻死。”小姑娘恐吓了小小姑娘一句,双手一攀,灵巧地翻了上去。

    她拍拍手上的冰屑,叉着腰往外瞭去。

    站得高,就是望得远呐。

    正巡视着周围一圈,小姑娘的目光忽然怔住。

    她擦了擦眼,再仔细地看了看。

    一个黑点大的身影,逆着朔风,正向她们的小屋走来。

    那白色的衣衫,掩在雪野里,直至走近了,才露出熟悉的身形。

    视线交汇的同时,她看见对方唇角展开,向她笑了笑。

    “我回来了。”

    第117章  怀孕的男子

    腊月的傍晚, 天早早灰了下去。

    走在路上的云娘,打老远便瞧见自家小屋亮着炭火,正纳罕是哪位客来, 便听见嚓的一声,一层厚厚的雪从不堪重负的屋檐垮下,兜头砸中门口正仰头指手的小姑娘脸上。

    “呸呸, 呸呸。”

    卢小妹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雪堆里传来。

    她气鼓鼓叉着腰, 头顶、肩膀上全是雪,连嘴巴也未免幸免。

    “都说了我来扫雪,你那么大个子, 屋子都叫你压塌了!”

    “马上就好了。”屋顶传来一道吃力的声音。

    李明夷小心翼翼起身,展开双手保持着平衡, 用脚左右踢开积在屋顶的厚雪。

    被他踩过的屋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卢小妹耳朵一激灵, 赶紧拉出还在屋子里的卢阿婆和小雨。

    “完成。”

    大致清完积雪,李明夷拍拍手掌,正爬着竹梯打算原路返回,忽然听门口传来一声惊喜的“李郎”。

    他下意识投去目光,还未看清来人模样,脚下一个不注意,呲溜滑下一梯。

    噔噔——咚。

    小院顿时弥漫起一阵雪尘。

    ……

    “都说了让你别逞强, 这下好了,摔了吧?”

    坐在热烘烘的火盆前, 卢小妹还没忘记嘲讽刚才的事,一边啃着手里的胡饼, 一边乐不可支地看着那张无言以对的脸。

    “都是我不好。”云娘歉疚地看过去,“郎君无事吧?”

    “没事。”李明夷撑着手换了个姿势。

    就是屁股有点疼。

    好在雪地够厚实, 这一下没有造成什么骨折损伤,只是免不了要疼上两天。

    “对了。”他正好想起来意,从腰袋里取出一叠穿好的铜板,递给云娘。

    云娘看了看卢小妹,又看回他:“这是?”

    “我存的一点体己。”李明夷一本正经道,“之前欠小妹的,还没有还。”

    战后论功行赏,他在军医处中曾有不俗的表现,除了拿回自己的器械外,赵良行还特意帮他开口讨了些赏银。

    留下些盘缠和之后准备用在医药上的本金,剩下的就都是卢家这几个孤弱的了。

    “郎君快莫客气。”

    卢阿婆正拿着几个红薯过来,弯着腰将炭灰扒开,笑着说起:“打了胜仗,朝廷也欢喜,今天都免了徭役赋税,咱们百姓没得发愁。郎君正是成家立业开销的年纪,快收起来,好生存放着。”

    这话李明夷倒不是第一回听到人提起了。

    双都的光复,于在乱世中继承大统的皇帝李亨而言意义无比重大,在改年号为乾元的同时,朝廷亦宣布免除百姓整年的租、庸,以促进民生恢复。

    实际上,经过两年战火荼毒、数次地方势力分割,许多旧时的百姓人口记录早就遗失或错漏,想要征税纳兵,也得先重新建立户口系统。

    这个工程却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

    就像孙猴子划了生死簿,一笔勾销容易,再想添回去,可得求爷爷告奶奶。

    动荡刚刚稳下一角,未免节外生枝,李唐朝廷索性大赦天下,让大家都过两天安生日子。

    不管背后原因如何,对遵纪守法的普通老百姓而言总归是一桩好事。

    至于成家立业么。

    李明夷将银钱搁在卢小妹手边,目光垂向自己腰侧。

    刚刚取钱的时候,无意间碰到随身携带的瞳孔笔。里面的储电已经十分微弱,几乎不能再使用。

    消耗的电量也提醒着他——来到这个时代已快三年。

    以周年算,今年他已三十二岁。

    古人讲究三十而立,这个立,进一步是建功立业,退一步也得是安身立命。

    “是啊。”卢小妹掂着那串铜板,不时瞟他一眼,“阿叔,你往后打算做什么?”

    现下官府刚刚重构,仵作张敛那里怕是没有位置给他。

    李明夷收回手。

    他放松肩膀向后仰去,看着门外纷飞的雪,目光的焦点逐渐聚在一处。

    “照你以前说的,开医署。”

    不等卢小妹惊喜过望,便听他继续补了一句:“先在邺城。”

    “邺城?”卢阿婆与云娘对视一眼,纷纷露出不解之情。

    卢小妹更是想敲醒这人:“那不是叛军在的地方吗?”

    李明夷掰开一块胡饼,轻松地点点头。

    洛阳收复后,伪燕朝廷带着小皇帝安庆绪一路逃至邺城,过程中一度也遭到驻守西北的李光弼等将领拦截,只可惜终归叫他们挣网而去。

    这股苟延残喘的叛军势力如今就龟缩在其深耕已久的邺城。

    倒是燕廷另一巨头史思明相当识时务,立刻带领其割据的河北十三郡和八万重兵归降朝廷,至少在明面上做足了模样。

    这一波骤变的局势中,还有一支不起眼的小插曲。

    伪燕朝廷丞相,新店一战的燕方指挥官严庄在逃离战场后不久,便打着协助反叛的名义重新投靠了唐的阵营。他的叛归与交出的重要情报,对已经连输三城的燕军而言无疑是士气和军事上的双重打击,倒让他因此挣了个从三品的司农卿官职。

    虽然不像往日大权在握,但比起其他叛臣,在历史上短暂叱咤风云的严庄,全靠一张嘴给自己争取到一个全身而退的结局,也算将天时地利应用到了极致。

    没了搬弄权术的严庄,又被临时跳反的史思明反戈一击,勉强苟住性命的小安朝廷很快陷入窝里斗的乱局,一时半会倒没有再作祟的本事。

    只是如今的邺城已沦为叛军的最后根据地,朝廷能不能干脆利落地拔除这颗钉子尚且难说,短时间内恐怕无力建立新的医疗系统。

    “我和邺城的乡亲承诺过,会在那里建立临时医署,直到官医署恢复。”

    中途虽然遇到些波折,李明夷始终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卢小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

    这人好像还是当初那个榆木脑子,半点没有长进。

    “算了,不管你。”她从炭灰里扒出已经烤熟的红薯,朝他扔去一个最大的。

    “来,吃红薯!”

    *

    吃饱喝足,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清晨,李明夷便早早起身,和卢家四个女弱辞别。

    他毕竟是男子,偶尔探亲尚可,住久了难免给她们带来闲话;再则,他还得和马道长还一还洛阳的旧账。

    还有等着他消息的那位里正。

    不知不觉,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有了如此多的牵挂。

    “我和马夫谈好了,一两银子,你可记住,别给多了。”

    卢小妹一路送他至寒风凛冽的渡口旁,除了塞给他一口袋卢阿婆做的胡饼,临走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

    寒冬腊月,下游的黄河也迎来冰期,现下渡河不用划船,只需一匹马车。

    大河宽阔,冰面也不处处牢实,骑马越河总是有风险的,因而这价格也不便宜。她好说歹说,险些与马夫吵起架来,总算是磨去零头。

    “阿叔,阿叔!”

    半晌没听到回音,卢小妹不满地转过脸去,却见这人目光凝然,正看着冰面上的某处。

    卢小妹顺着他的视线打量过去。

    那是一个布衣褴褛、瘦骨嶙峋的男子,正赤脚站在冰上,似乎半点也不觉得冷。

    他手里拿着个木棍,一下一下凿着冰面,眼瞧着就要破开冰层。

    “是网鱼的吧,没什么好看的。”卢小妹一脸对他大惊小怪的嫌弃,刚要继续叮嘱,眼神忽然奇怪地定格住。

    那凿冰的男人,四肢虽然纤瘦如木,可破布遮盖的肚子却分明高高隆起。

    那艰难挺腹的姿势,看上去竟如六七个月的孕妇一般。

    “两位不知道?”马夫嚼着草根一瞥,笑着与他们分说,“这是我们十村八店出名的怪人,你们说说看,一个男的竟然怀了肚子,岂不是孽障?俗话说牝鸡司晨,公鸡抱蛋,可都是不祥呐。”

    “呸!”卢小妹杏眼一竖,对这话却很嗤之以鼻,“怀了又如何?你难道不是你娘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的?怎么男人怀肚就成天塌地陷的大事了?便是有,那也是他的造化。骂人便骂人,何须事事拉扯你娘?”

    “你这丫头片子!”马夫正想回嘴,便被一刀冷厉的眼神驳了回去。

    李明夷回首看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刚打算登车的步伐一转,快步向那人跑去。

    “阿耶,阿娘,儿子不孝,无辜牵连二老和祖上,实在无颜苟活于世。”

    凿开的冰洞前,男子万念俱灰地抱着挺起的大腹,正准备纵身一跃。

    “等等!”

    一道夹着风雪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不待他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已被人用力往后拉去。

    只听砸地的砰一声响动,男子还在天旋地转的恍神中,倒下的身躯叫人往旁边一掀,肚皮上紧接着被贴上一件冰冰凉凉的物件。

    “你不是怀孕。”刚才那道陌生的声音,忍着疼痛,以飞快的语气向他说明。

    “是肿瘤。”

    第118章  剖腹取之(修)

    从对方口中说出闻所未闻的词汇, 让正准备赴死的男子呆了一呆。

    “肿……瘤?”他有些艰难地重复一次这个词汇。

    “很有可能。”

    摘下听诊器,李明夷伸手翻开他的眼睑。

    黏膜苍白,巩膜略带黄染。

    “我刚刚为你听诊, 没有任何胎心或者胎动,不会是怀孕,至少不可能是活胎。”

    除此之外, 也基本可以排除大量腹水的情况。

    李明夷自顾自抬起他的手指。

    指甲瘪陷, 变薄,黯淡的皮肤略微发黄。

    “听诊?”从来只听过望闻问切,这个陌生的词汇倒煞是唬人。男子怔愣着被他摆弄手脚, 终于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你,你谁啊?”

    “我叫李明夷。”对方拂去一身冰晶, 利落站起身来, 向他伸出一只手, “是个医生。”

    明明天光越过那双平直的肩膀,有些刺目地照落下来。

    男子的视线很快从他身上挪开,两只枯瘦的手臂撑着冰面,一点点慢慢踉跄起身。

    李明夷收回被婉拒的手,揣在腰间。

    “我叫陈五功。”男子别着脸答话,像是不堪忍受旁人的注视似的,声音越发压低, “是个……旁人都说我是个怪物。”

    “你不是。”李明夷斩钉截铁,“至少在我看来, 不是。”

    陈五功嘴角勉强地翘了翘:“谢,谢了。”

    说着, 他抬手挡住脸,顶着北风就要往回走。

    “等一下, 陈兄。”那突然出现的医夫,却偏偏又拦在身前。

    “你的肚子里很可能有病灶,我需要更仔细的查体才能判断,你方便和我走一趟吗?”

    陈五功脚步停了停,脑袋慢慢垂下去。

    那瘦削的肩膀迎着冬风,不堪重负般垮着。

    “郎君是个好心人,陈某看得出来。您也不用骗我,村里好几个大夫都说了,我肚里……确是个怪胎。”

    怪胎?

    李明夷的眼神在听到两个字时微微一动。

    “你这样的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见他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陈五功实在无法,心里抱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终于说出实情。

    “其实我打小就有这毛病,只是以前还看不大出,这两年肚子越长越大,从头算来,也有三十来年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喉咙里挤出一声笑:“不怕郎君笑话,我这毛病也是请村里几位郎中看过的,没成想都说我这是身怀怪胎。村里和附近便,便渐渐地传开了。”

    病程长达三十年,基本可以排除是恶性肿瘤。

    李明夷若有所思看着对方局促不安的面庞。

    巩膜与皮肤黄染,指甲菲薄粗糙,都证明对方肝功能已岌岌可危。

    即便是良性占位,过度压迫正常脏器的空间,对生命的威胁亦不啻于一个不定时炸弹。

    “喂——”

    马夫扬高的声音,不耐烦地从渡口边传来。

    “还走不走啊?”

    远远的,李明夷高举手臂朝他摆摆,示意对方不必再等。

    他将目光转回眼前有些不自在的男人身上。

    那膨隆的肚皮下,无疑正藏个了未知的病变占位。

    让他就这样抛下随时可能因此丧命的病人,他包里那把手术刀也不答应。

    “这里风大。”李明夷不经考虑,再次向对方提议,“不如去医署里坐坐?”

    男子看了看自己突兀的肚皮,又望了眼刚凿出来的冰窟窿,眼神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那便请郎君带路吧。”

    *

    “故邪气者,常随四时之气血而入客也……”①

    官医署中,传来一阵疏落的的跟诵之声。

    返回陈留不久的博士裴之远,正亲自站在学堂前,为剩下的弟子们授业讲课。

    生徒虽不比往年之数,求学之心却更胜曾经。裴之远和蔼的目光挨次从学生们脸上点过,直至看见坐在角落中,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两名年长弟子,欣慰的心情一时变得陈杂。

    论辈,谢婴城乃是他最小的师弟,资质更胜自己早年。可惜遇上家国动荡,他自认乱了心术,便打定主意以生徒身份再从《内经》读起,苦炼心性以求问道。

    至于他身旁那位聪颖机灵的师弟,原是生徒中最长之人,现下历练了一番,也快到该出师的时候了。

    裴之远立身堂前,正打眼瞧着,视线余睱冷不丁瞥见远处一道颇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后还踉跄跟着位打扮潦草的布衣男子,步履却是鬼鬼祟祟的,一味遮掩着自己的肚皮,不免让人疑心。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夹着男子慌乱的声音,远远从门外经过。

    “郎君,你说的医署,莫非是……”

    “官医署。”

    回答他的,是裴之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语气。

    男子一听,语调更见紧张:“我看,我看还是算了吧!”

    “怎么?”

    “我,我怕官府知道。”

    听到这番对话,裴之远大抵猜出几分来龙去脉,便将手中书卷交予助教,亲自迎向二人。

    “阁下不必担忧,官医署中没有这样的规矩。”说着,他朝李明夷微微颔首,“一别月余,不想郎君今日登门,有失远迎。”

    “博士客气。”见到老相识,李明夷略去寒暄,直接向他开口,“实不相瞒,这位陈兄是我的病人,可能需要署中手术室为他治疗。”

    “哦?”裴之远向他身侧投去目光。

    那高高隆起的肚皮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忖度着抬眸:“小兄弟,可否将手借老夫一脉?”

    “不,不劳烦了吧。”

    见对方眼神闪躲不敢对视,裴之远心下了然,接着说道:“老夫乃本署博士,刚才观你气色形容,恐是肝气受损,不得不为你号上一脉。凡人者皆有疾,你不必害怕,须尽快求医才是。”

    被他语重心长地一劝,陈五功退缩的脚步慢慢停在原地。

    来的路上,身旁这位李氏游医便告诉他肝脏受病灶牵连。对这从天而降的古怪郎中,他本是存了将信将疑之心,如今得到官医署博士验证,希冀与不安顿时一齐涌上心头。

    在生死关头遭逢转机,这样话本里才有的故事,难道真让他遇上了?

    想到这里,他紧握了右手,弓背向前深深作下一揖:“有劳博士。”

    路上不便诊脉,裴之远便请他们至自己的书房坐下。

    手指搭上那骨骼毕现的干瘦手腕,他的脸上逐渐浮出疑惑之色。

    “您看,我这肚子里究竟是不是胎气?”见博士半晌不语,陈五功鼓着勇气开了口,只盼着悬在心间那把利剑快快掉落下去。

    “胎气?”裴之远眉梢挑起,笑着摇头。

    “老夫观你之脉象,滑如滚珠一般,乍一看是有几分像喜脉。但仔细究来,脉象速而无力,绝非妇女妊娠之兆。”

    他和一旁的李明夷交换过一个眼神,随即看向正忐忑不安的男子:“此脉乃气血不足所致,是血虚症。”

    陈五功还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裴之远收起笑容,反问:“是不是还常有呃逆呕吐,泛酸难受的时候?”

    陈五功用力点着头。

    “这便是了。”裴之远徐徐叹一口气,“村里的赤脚郎中,浑水摸鱼者为多。他们看你肚子涨大,肠胃受累,脉象又有些像喜脉,便下次谬论。此则是我官医署近年失职所致,说来也有老夫之过。”

    若放在两年前,百姓即便穷苦,也有悲田养病坊可以求医,断不至于生出这样的荒谬事端。

    裴之远自责之余,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对方那鼓胀得过头的肚皮上。

    “虽非怀孕,然而你腹中之物不停吸取着津液气血,若置之不理,迟早会拖垮全身。”

    听到此处,陈五功已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起身就要给他跪下:“还请神医一定救救陈某,某一条烂命不足惜,只可怜家中还有一双孤老,因为这些风闻,已,已病得起不来身……”

    “快请起来。”裴之远伸手拦了拦,目光却望向正思考着什么的李明夷。

    “病已至脏腑,汤药不可及也。要解此症,恐怕还需这位李郎出手。”

    陈五功如蒙点醒,腰杆又向一旁弯去:“李神医,还请……”

    “要想治好你的疾病,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对方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请求,单刀直入说出结论,“剖腹取之。”

    剖腹二字一出口,陈五功还在欣喜的面孔当即凝滞住。

    那双抬起的眼眸中布满惊愕,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会给你麻醉,过程中就像睡了一觉,醒来手术就结束了。”李明夷直起背脊,一丝不苟向他解释,“不过,我不能保证在你肚子里的病灶究竟是什么,在哪里,能不能摘下。换言之——”

    他眉梢扬起,眼神不假玩笑。

    “你也可能醒不过来。”

    裴之远判断得基本没错,病人之所以出现脉速乏力,实则是因为肿瘤引起的营养不良与贫血;肝损则很可能是因占位压迫导致。看似不致命的占位病变,同样会一点点蚕食健康的躯体,直至将生命摧垮。

    这种程度的占位病变,在目前的科技水平下,手术是唯一的治疗方式。

    被这么一说,刚刚还欣喜若狂的男子,现在反而一点点冷静下来。

    陈五功站在原地思索半晌,下定决心般再次开口:“照两位神医刚才的话,不管某之生死,至少能剖出陈某肚子里的东西?”

    李明夷点点头。

    “好。”这次,陈五功没有任何扭捏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他回头望了望白茫的雪野,陈杂的目光凝聚在某个遥远的方向上,半晌才回过神来。

    “某合家性命,就在先生手中了。”

    第119章  故人重逢(修)

    征得病人本人的同意, 李明夷转眸看向裴之远:“还须再借贵署手术室一用。”

    “这个自然,郎君尽可使用。”裴之远倒是想起另一桩事,“只是婴城他……”

    话未说完, 便听门外轻轻一声脚步迈开。裴之远心下一动,起身拉开掩住的房门。

    随着一声惊呼闯入,穿着生徒服饰的青年猝不及防失去平衡, 在自己的恩师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林慎。”裴之远目光压着愠怒, “你在这里做什么?”

    青年有些尴尬地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讪讪扯出个笑容:“我见李兄带病人前来,一时好奇, 就……”

    他不觉将目光转向那挺着大肚的瘦削男子,正看得入神, 忽然察觉到对方打量回来的视线, 赶紧解释了一句:“兄台放心, 我是医署的生徒,亦是李郎的助手之一,绝不会外泄你们刚才的话。”

    陈五功恍然想着什么,倒没在意。

    裴之远板着脸训斥两句,望向门外那道远去的背影,眼神不掩忧愁:“看来他还没有走出心瘴。此番手术,恐怕李郎你得再寻其他帮手了。”

    林慎当即自告奋勇:“我来做助手, 再找个人传递器械就够了。”

    开腹手术他也参与了好几次,可每次都是站在同样的位置上, 趁着师兄修行磨炼,刚好也让他试试手术缝合的感觉。

    这个提议李明夷倒不反对。

    已有一定开腹手术经验的林慎是最有资格接替助手位置的, 良性占位摘除不是急诊手术,现在筹募一名新的器械护士还来得及。

    他向裴之远点点头:“便有劳博士公告此事。”

    而今官医署的病人房还空着数间, 裴之远索性让陈五功在此住下,以备万一病情有变。

    安排重新消毒启用手术室后,他便向生徒们郑重宣布——

    谁先背下所有器械的名字,谁就有机会参与这次难得的开腹手术。

    *

    “病人腹部膨隆,位置偏右,能扪及边界,病灶大概率是腹腔内的良性肿瘤。当然,也不能排除其他特殊情况。”

    一张描画出腹腔内解剖结构的图纸摆在桌案上,李明夷提笔圈出一个大致的范围,向林慎说明本次手术的要点。

    “手术的目标是——切除。占位的压力解除之后,病人的肝脏和其他脏器才能回到本来的位置。”

    刚刚消化完“肿瘤”这个新鲜的概念,林慎托腮听着手术的计划,眼神似有所思。

    “怎么?”见他欲言又止,李明夷中断了讲解,挑眉看过去。

    “我只是在想,刚刚李兄你说的其他情况。”林慎忍不住回想起陈五功那怪异的身形,总觉得病症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不是肿瘤……”

    李明夷以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林慎直起背脊,回忆道:“我在古书上看到一种病症,病人怀孕数十年不娩,死后被人剖出石胎。难道这也是肿瘤?”

    对方摇摇头。

    石胎,本质是钙化在母体中的死胎,不具备肿瘤的生物活性,非要说的话,更接近为一种特殊的结石。

    “李郎,李郎!”

    就在李明夷打算开口解释时,却见一小生徒小跑着从外头进来,一叠声喊着李郎,紧接着递来一句话:“外头有客人找您。”

    客人?

    李明夷和林慎对视一眼。

    从渡口原路返回后,他便先让卢小妹自己回家了。他在陈留逗留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谁的风声那么灵敏?

    “对了,师兄。”小生徒交代完话,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向着林慎开口,“你能不能借我五百文?过几日我就还你。”

    五百文,这个敏感的数字瞬间戳中李明夷的耳朵。

    他哗地起身,眼神压藏着几分不可思议:“你借钱,是为了买福气?”

    小生徒当即瞪大了眼睛:“李郎如何知道?”

    话音刚落。

    只听噔噔两声,刚刚还在和他说话的李明夷两步跑出他的视线,只留下一道擦身而过的步风。

    小生徒怔怔转过视线:“林师……”

    “去我包袱里拿。”林慎抛下这么一句,便跟着跑了出去。

    小生徒茫然地抓抓脑袋,刚迈出房门,远远便瞧见一道瑟缩的身影,雕塑似的杵在房屋转角处。

    “陈阿叔。”他招招手,“你怎么来了?”

    “哦,我,我路过,路过。”陈五功像猛然惊醒似的,勉强笑了两声,缩着脖子往回走去。

    “什么人呐都是。”

    再次被敷衍到的生徒嘟囔两句,也没多想,自顾自走开了。

    *

    官医署大门口,此刻正一派热闹。

    一袭道袍披身的男子,左手举着个囊袋,右手揽了把幌子,正站在人潮的中央,笑呵呵向周围转去。

    “得此福气者,则逢凶化吉,万事不愁。就连咱们官医署中的谢官医,都曾领受过福气之效。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以亲自问问,若说是假话,道长可十倍偿之!”

    听他把谢望的大名都搬了出来,生徒们脸上将疑的表情逐渐转为将信。

    “……这也行?”

    不远之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蹲在墙角,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

    看着接连伸手递出铜板的书呆子们,少年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继续盯回大门。

    就在他耐心即将耗空时,忽然,一道白色的身影远远闯入视野,踏着飞快的脚步,三步并两步从里头跨出。

    少年当即扬起手臂:“喂——”

    听到熟悉的声音,对方果然停下步伐,难以置信的目光环视一周,定格在眼前的画面上。

    “道长,阿去?”

    正售卖着福气的道长闻声一愣,唇角翘起个洋洋得意的弧度,接着向现身之人迈步而去。

    “看来本道算得不假,郎君已否极泰来。倒是这位小郎君……”

    他停步在对方面前,目光往后错了一错。

    “我看他印堂发黑,不久之后恐有灾殃。”他拿手掌挡着嘴唇,飞快地悄声说道,“不如郎君替他买福气一袋,保准能除病解难。”

    “什,什么病?”

    追着李明夷气喘吁吁跑来的林慎,就只听着一个病字,立刻紧张地看去。

    刚一抬眸,他便直接愣在原地。

    “马道长?你不是回邺城了么?”

    “此事说来话长。”马和向李明夷抛去一个幽怨的眼神。

    蹲在墙角的少年阿去,抻着懒腰走了过来,同样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还不都怪你。”

    李明夷眨眨眼。

    他?

    将两人请进官医署中,李明夷才知悉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洛阳光复的消息传到黄河下游,留守在邺城的马和等人便一直等着他回来,没想到先等来了安氏叛军的残党。

    “叛军四处散播消息,说在道上大败唐军。”马和咕哝道,“我们怕你是死在外头了,特地帮你来收尸。”

    “……”李明夷一时无话可说。

    为撑住伪燕政权的最后一口气,自破了李光弼等人的拦截后,叛军残党便一直夸大炫耀这场战役的胜利,甚至将其称为反败为胜之战。

    除了被诓住的部分燕部,消息相对闭塞的邺城百姓也多少信了这个说辞。

    新店战后,李明夷花了近乎两月时间救治伤员,这一延搁,就更让收到噩耗的马和等人担忧起他的安危。

    “说来也巧。”马和继续说道——

    趁着黄河结冰,留下小哑巴看家,他与阿去结伴渡河而下,准备在路上找找李明夷的下落。

    没想到刚到渡口,便听见马夫臭着脸骂人。

    一听他嘴里的怨言,马和便知道——世上除了这位李郎,还有谁会为了个跳河的陌生人放弃前路?

    歪打正着,倒让他寻到关键线索。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等马和说完这段际遇,正抱着个胡饼囫囵啃着的阿去随口问了一句。

    “回邺城。”李明夷回以一个肯定的眼神,“做完这个手术后。”

    “那我们等你一道。”少年咽下一大口饼渣,嘴角按不住地翘起,随即不客气地往后一倒——

    “累死我了。”

    *

    次日。

    “血管弯钳、组织剪、苛……”

    站在李明夷面前的年轻生徒,正挨个背出眼前一排闪着金属光泽的器械的名字,到了某个拗口的词汇时,喉咙不由卡壳一下。

    偏偏越是紧张,越记不起那个名字。

    顶着那充斥着无形压力的注视,小生徒苦思冥想半晌,只有脸色益发涨红。

    “苛、克、钳。”

    一旁的角落中,懒懒坐着的少年嫌弃地瞥他一眼,一字一顿地帮他说完。

    这已经是今日第五位了。

    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背得七七八八,怎么这些聪明的脑袋瓜反而记不住?

    照这样下去,还得几日才能赶回邺城!

    感受到他抱怨的目光,小生徒脸面更是有些挂不住,逃也似地转身离开。

    “你都知道?”

    阿良正饶有兴致打量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听到李明夷这么一问。

    “多看几遍,不就记住了?”他露出一个大惊小怪的眼神。

    对方却若有所思:“你记性很好。”

    “那当然。”说到这个,阿去也不谦虚,“我以前好歹也是……是就靠这个营生呢。”

    坐在半是学堂的官医署中,他没好意思把扒手两个字说出来。

    心里却是暗暗得意的。

    ——偷东西,那也不是谁都干得好的。

    既要眼疾手快,又得记住物件,论这上头的本事,他萧阿去敢认第二,邺城里可没哪个混混敢抢第一。

    阿去悠悠然叹口气。

    现在他算是金盆洗手,不光彩的往事不提也罢。

    正打算去别处溜达溜达,却见李明夷眼神微妙地一变,似乎同样想起了某些旧事。

    “你来试试。”

    阿去的心砰然跳动一下,却不敢信:“试什么?”

    “器械护士。”李明夷认真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取笑。

    “如果你能比他们都快背全,就可以做一名器械护士。”

    ……器械护士。

    “在手术中负责清点、整理、递出和收纳器械的士者,是手术必不可少的人员。”

    夜阑人静。

    自告奋勇守夜的阿去,嘴角嚼着一根狗尾巴草,枕着双手躺在月光敞亮的石阶上,脑海里不断回响起那人说过的话。

    可别说从医,他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寻常砍砍柴烧烧炭还行,让他一同治病救人,岂不是为难他这个睁眼瞎么?

    正暗哂那人的异想天开,视线不经意扫过背后那道紧闭的大门。

    里面存放着那些名字刁滑、形制奇特的金属器具。

    他……能行吗?

    “……嘶!”

    一个没留神咬了舌尖,少年正龇牙咧嘴地呼痛,乱晃的视线忽然定格在前头某处。

    树影下的高墙前,有个鬼鬼祟祟的黑色背影,正手脚并用往上爬着。

    那瘦削的身子上挂了个硕大的肚子,俨然裹藏着什么。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阿去左右看看无人,踮起脚尖靠近几步,看准时机,一个箭步冲到墙根。

    “你这贼子,给我下来!”

    他一把抓住那贼腿,正打算连人带赃擒获,只听唉哟一声,那人手臂不支地一松,整个人后仰着朝他栽倒下来。

    阿去的瞳孔倏然放大:“你怎么这么……”

    咚——

    两道撞上的身躯,在半空徒劳无功地扑腾两下,一齐重重跌在地上。

    “……没用。”满地尘埃飞扬,被压在下头险些嗝屁的少年,从牙关里挤出最后两个字。

    “对不住,真对不住。”

    砸在他身上那人倒是全须全尾落了地,一听这话,赶紧撑着手臂起身。

    “我,我不是小偷。”待少年坐起身后,他才小声解释道。

    阿去狐疑地打量过去,目光忽然停滞在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你是李郎说的那位病人??”

    陈五功埋下脑袋,点了点头。

    阿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跑什么?”

    “我,我。”陈五功声音越发轻微,“我不想做手术了。”

    第120章  寄生胎

    “不做手术?”阿去眼睛一下子瞪大, “你不要命了?”

    他虽不是医生,却也看得出来,这人浑身上下就肚子还挂着几斤肉, 再不把里面的病根取出来,被拖死只是早晚的事。

    “我死不打紧。”陈五功靠着墙根慢慢坐下去,嘴角泛起苦笑, “至少不再带累父母。”

    本以为捱过一刀就能彻底从流言中脱身, 可一想到那说不准的“其他可能”,陈五功连着两夜辗转反侧,还是打起了退堂鼓。

    就这么悄悄离开, 也算一了百了。

    “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笨!”阿去扶着腰起身, 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难道死了就能堵住别人的嘴?你说不带累父母, 可你想没想过,你要是一死,他们还怎么活?”

    提到父母二字,他声音不由轻了轻:“你要真不明白,只需想想没了爹娘是什么滋味。我常听人说,子女之爱父母,不如父母爱子十分之一, 若你都觉得痛心,家里的爹娘可怎么受得住?”

    站在面前的少年, 看着也才半大模样,说话的神情却认真极了。

    陈五功片刻没有吱声。

    “算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半晌没听见回应,阿去拍拍手掌上的泥沙, 收起那点有限的同情,“你实在要走,明早说一声便是,反正……喂,阿叔,阿叔!”

    忽然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阿去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两下:“还活着吧?”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吸声。

    低头蜷坐在地上的陈五功,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意识。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几声呼喊,眼前却只有一片无边的漆黑。

    竭力想发出声音的喉咙,怎么也打不开。

    救……

    “救命!”

    一声惊呼将长夜的安静打破。

    接连亮起的寝房前,走出的生徒们茫然揉着睡眼,刚想问发生了什么,远远的,便见那守夜的少年阿去背着具软趴趴的身躯,正跌跌撞撞向他们跑来。

    “那是……陈五功?”林慎马上认了出来,赶紧趿起鞋子跑出门。

    在他前头,李明夷光着脚,已经先一步赶到。

    “怎,怎么样了?”阿去气都还没喘匀,便先焦急问起陈五功的情况。

    “还好,生命体征没有问题,你送来得很及时。”

    话虽这样说着,李明夷的表情却纹丝不见轻松。

    腹腔占位病变的病人,意识状态急剧改变,这可不是好的信号。

    他倏然起身,向刚跑到的林慎递出一个严肃的眼神。

    “计划有变,准备急诊手术。”

    夜色深浓。

    已经关门熄灯的官医里再次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很快,白日里消毒过的手术室便被灯光点亮。

    白布盖上手术台面,几个生徒套着干净的隔离衣物,搭着手将不省人事的陈五功抬上去。

    准备工作依次完成。

    一个严峻的问题却随之出现。

    眼下,还没有新人能胜任器械护士的位置。

    双人手术的情况不是没有遇见过,可这次面对的不是精巧的眼科手术,开腹手术的凶险,林慎比其他生徒都更清晰地了解。

    但若贸然换上个不合格的术者,只怕反而会帮倒忙。

    林慎百般纠结地换上手术衣,迈向手术台的步伐忽然停在原地。

    “我去劝师兄。”

    “不用浪费时间。”站在手术室的另一侧,已经戴好口罩的李明夷头也不抬,视线聚焦在手中的注射器上。

    透明无色的糖盐液被缓缓推下,顺着细细的针管注入一根淡青色的血管。

    补充能量与体.液,能够帮助突发情况下的病人更好地度过这次手术。

    被对方一口否定,林慎反而打定了主意,一边伸手脱去穿好的手术衣,一边转身往外走:“现在这个情况,我不信师兄能见死……”

    剩下半句话卡在他张开的嘴里,忽然没了声音。

    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隐约映在手术室的门上,伴着轻而快的脚步声,正向他们靠拢而来。

    林慎的瞳孔随之慢慢放大。

    “谢师兄?”

    在生徒们惊讶的声音中,门被嘎啦一声打开。

    “快点准备。”抽出已经注射完毕的针管,李明夷瞥一眼姗姗来迟的助手,将滴着甜油的面罩盖上已经昏迷不醒的陈五功脸上。

    “原来你刚才那么说,是……”

    站在原地的林慎前后看看,恍然明白了什么。

    “闲话留在手术结束后再说。”换上一身白色手术衣的谢望与他擦身而过,步伐毫无停留地向躺在台面上的病人迈去。

    “嗯!”林慎转身跟上。

    手术即刻开始。

    一柄掠着银色金属光泽的手术刀以稳重的姿势压下,在那高高凸起的肚皮上划开一道准确的横切口。

    右侧中上腹,这是术前拟好的位置。

    林慎与谢望熟练地配合主刀医师的步调,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腹腔。

    被撑得鼓胀的大网膜刚刚被拨开,一层不知从哪里渗出的黄白色液体便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感染?”林慎下意识想到。

    然而,与既往所见的感染渗液不同,这股涂得到处都是的渗液明显更加油腻,带着体垢般的渣滓,倒更像刚出生的婴儿身上那种胎脂。

    这个显然不合常理的联想让林慎自己都觉得荒谬。

    ——病人可是个实打实的大男人。

    坊间传言,还能是真不成?

    正暗自摇头,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让刚刚放松了一分精神的林慎陡然睁大眼睛。

    被挤压错位的脏器分开后,出现在手术野中央的,赫然是一个包裹着厚膜的椭球样瘤体。

    一根带子般的短蒂连接着它与附近肠道上的系膜,如果仔细看,还能隐约看见穿行在其中勃勃跳动的血管。

    这简直就像……

    “胎儿。”谢望的声音同样出离震惊。

    虽然事先已料想过这次的病灶不会简单,可真真切切看到它的本体的这一刻,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沉睡在子宫中、被脐带滋养的婴孩。

    “是不是胎儿,摘除了才知道。”

    李明夷倒转了手术刀,继续以冷静的手势探查肿物周围的环境。

    如术前预估的一样,肝脏的下缘、十二指肠与部分空回肠均受到压迫,甚至开始出现缺血坏死的情况。

    这就是病人消化道症状产生的原因。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肿物的体积巨大,甚至已经逼近下方的盆腔,反倒节约了寻找病灶的时间。

    包裹在其上胎膜一般的结构,则很好地将其与其他脏器分隔开。除了上端及两侧和十二指肠之间略有粘连,整个肿物通过那根蒂与人体连接,几乎是游离在腹膜之后。

    以外观来说,倒的确很像一只生长中的胎儿。

    李明夷压下这个下意识冒出的想法,小心翼翼做着分离。

    手术刀不时碰到肿块的包膜,刀刃和视觉带来双重微妙的感觉,不禁让人更加好奇肿块的内容物。

    在三道目光紧张而兴奋的注视下,这块过分突兀、来源不明的病灶被一点点从粘连的脏器边缘剥离,随之被暴露出来的,还有被压在下方的一个破损缺口。

    那些脂样的渗液大概就是从这个破口中涌出的。

    借着这个破损,李明夷顺手拿手术刀柄向里探了探。

    “看起来很新鲜,应该是刚刚造成的,可能是外力或者……”

    他口中的解释忽然顿住。

    随着手下简单的动作,包裹在肿物内的黄白油液再次涌出,竟带出几根漂浮的黑色毛发。

    咚——

    林慎刚想递出的器械掉落在面前的弯盘上。

    隐约察觉到其内更加恐怖骇人的东西,谢望喉结上下滚了滚,同样说不出话。

    “还真让他们说对了。”

    终结死水般的沉默的,是李明夷低沉而无奈的声音。

    手术刀柄被轻轻抽出,他擦了擦上面黏着的液体,再次向器械伸出手:“线。”

    林慎一时没回过神,直到李明夷重复开口,才有些慌乱地将穿好线的弯针递出。

    针尖穿破最后连接着肿物与病人躯体的那根蒂,拉起长线,将穿行在其中的一根血管扎住。

    “剪。”

    这回林慎反应得很快。

    咔嚓一声,绷直的手术线被剪得只剩指甲盖长。一个小小的手术结留在那根血管上,牢固地阻断了身体对这只肿物的血供。

    “你打算切除?”看着这熟悉的操作,林慎不禁脱口问道。

    “不然呢?”

    李明夷的眼神不改冷静。

    “不管它曾经是什么,现在妨碍了人体的健康,就必须摘除。”

    随着他熟稔的动作,滋养蒂中剩下的两支稍小的血管也被挨次结扎。

    确认血供已经被全部离断,操控在李明夷手中的那把手术刀毫不犹豫切下,将蒂带彻底割断。

    足有小西瓜大的肿物,被两双手合力托出饱受压迫的腹腔,沉重地压在白布上。

    手术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然而接下来要面对的事物,才真正让手术台前的三人屏住呼吸。

    “现在看看它究竟是什么吧。”李明夷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执起手术刀。

    已经瘪下的包膜被划开后,积蓄的粘稠液体紧接着涌出,困扰了这具身躯几十年的罪魁祸首终于被揭露出来。

    尽管已经做了无数次的心理预期,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内容物,林慎还是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被包裹在膜体中的,竟然是个巴掌大小的胎儿!

    一语不发的谢望,眼神同样震动难止。

    解剖过上百具尸体的他,也从未见过如此诡谲的画面。

    那团外形酷似婴孩的东西,以四肢环抱的姿势蜷缩在包膜内,“头”被黑色的毛发裹着,眼眶凹陷,眼睛的位置还能隐约看出两道眼裂。

    可若细看,又能分辨出些许异样。

    那有模有样的四肢长短不一,形状扭曲,显然不是正常发育出来的。

    被环抱住的胸腹则明显缩短,背脊也显得十分畸形。

    “李兄,难道……”刚刚找回一丝理智的林慎,正想问个究竟,便见站在对面的李明夷又一次提起手术刀。

    刀刃拨开那团缠绕的“头发”,更加清晰地暴露出底下异常扁平的“头颅”,接着便毫不留情地划出一道切口。

    林慎下意识闭了闭眼。

    看着主刀医师这个惊骇的举动,刚刚平复下心情的谢望再次陷入震惊。

    ——那被切开的地方,根本没有脑。

    虽然存在一些不规则的扁状骨,但缺乏人类最重要的器官,显然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头颅。

    克制着内心的震荡,谢望缓缓抬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寄生胎。”

    确认到这一步,李明夷才放下手术刀,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也可以叫它胎中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