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千里之堤,也总会有一处溃于蚁穴(修)
轰然被劈开的大门中, 一道天光乍然浮现。
被铁索锁着的两人屏着呼吸向外看去——
所幸,这会所有卫兵都集结在灵堂附近,所有人正忙于救火和搜捕, 这道本被紧锁的小门外没有卫兵。
这一刻谁也不用招呼谁,二人拔腿就跑,同时朝着门外的广阔天地狂奔而去。
被之前的巨响震动, 头顶的阴云似乎也往下沉了沉。迎面吹来的寒风里, 不时夹了几点冰凉的水滴。
李明夷抽空回头观察有无追兵。
好在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尽心为严庄效劳。
如果没有看错,刚才抽箭射来的是位眼熟的燕将,那乱七八糟的箭法反而帮了自己一把。
由此足见, 洛阳城中,对严庄及其背后的伪燕朝堂不满的可不仅仅是引发暴乱之人。
得道未必多助, 失道者被记恨却属实是人之常情。这回机关算尽的严庄算是被狠狠抽了记耳光, 看不惯他的燕将可不得趁乱踩上两脚。
眼前也没太多功夫复盘刚才的事, 确定没有被追上,已经精疲力尽的两人才慢慢停下快跑断的双腿,就近躲在人工挖掘的护城渠边避避风头。
李明夷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举目向远处望去。
行宫边角处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下来,混着浓浓烟尘的水汽氤氲在其上空。被叛军占为己有的行宫,正安静地伫立在浑浊的烟雾里。
还不知道谢望和林慎……
不等李明夷担心起朋友,一张粗糙的手忽然掐住他的脖颈, 旁边还喘着粗气的年轻燕兵,猛地以全身力气将他摁进地面的泥泞里。
雪亮的陌刀高高举起, 那张被雨水沾湿的狼狈面庞也被刀光映得森然。
“你还想杀我?”李明夷盯着头顶那双血丝斑驳的眼睛,简直无可理喻, “就算你杀了我,严庄也……”
“你是敌人。”对方简明扼要的四个字, 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理论。
即便在生死关头背叛了那个汉人,他也没有打算背叛自己的阵营。
非友即敌,简单而高效的逻辑。
横亘在两个阵营之间的矛盾太深,彼此都积下了数万性命的血海深仇,这场战争注定只能以一方的毁灭得到终结。
如果换了能言善辩的马和,现在或许还能说出点门道。然而隔着不熟悉的语言,这道理也未必讲得清。
呼吸在对方越发收紧的手掌下变得艰难,李明夷下意识地用双臂挣扎起来,试图拧开对方的手腕。
投落在脸上那道银光慢慢地举高,和他拼搏着力气的那只手压得更重,没有任何废话可说,积蓄着仇恨的陌刀猛地向下砍去!
李明夷瞳孔紧缩,肾上腺素狂涌。
他全凭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快速摸索着能用来克敌的武器。常年贴身带着的就一支瞳孔笔和听诊器,除此之外,只有……
一枚细小而硬质的刀柄被他抓住。
作为外科医生,对于人体的弱点,李明夷了解得绝不比一个士兵少。
他咬了咬牙,在被掐死或砍死前猛地抽出那把手术刀。
对方高举过头顶的大刀悬在半空,忽然愣住。
——咚。
高扬的陌刀从士兵紧攥的手中滑下,直直栽进地面。
李明夷飞快转开脖颈,堪堪躲过下坠的刀锋。
还维持着举刀姿势的年轻燕兵,双眼瞪得鼓鼓的,像是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痛苦地往下倒去。
李明夷一伸手把他重重的身躯掀开。
手术刀还在他手里。
一把腰刀正插着对方的背甲中,极为精准地刺在心脏的位置上。
汩汩涌出的热血蔓延在冰冷的土壤上,这具年轻的躯体很快没了气息。
李明夷眉头紧皱,来不及生出死里逃生的庆幸或悲悯,下意识回首看去。
一道黑漆漆的身影从水岸边的树丛中钻出,正弯着腰小心地向这里移动。对方行动的时候不忘以刀鞘警惕地护着胸膛,显然就是刚才的掷刀之人。
李明夷用力眨动眼睛,同样紧张地拔起插在地面上的陌刀。
那人脚步靠近的同时,抬手把蒙在脸上的黑布揭下。
“……小谢郎?”
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后,李明夷终于恢复了呼吸。
一身缁衣带刀,眉目舒朗明润。
除了谢照还能是谁?
阔别一年,对方脸上瘦削了些,也添了风霜的痕迹。眼眸仍是雪亮,只是眼窝深陷,显出几分疲惫。
谢照干脆利落地从尸体背上抽出腰刀,见久别重逢的朋友还怔怔望着自己,不由笑了一声:“怎么,李郎已经不认识我了?”
李明夷仍有些错愕:“小谢郎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一出口,他也自觉问了句废话。那张纸条的字迹明显属于谢照,对方千里迢迢潜进洛阳城,肯定不是为了观赏花柳。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马上换了个问法:“是你策划的火袭?”
谢照检查完地上的尸体,确认对方已经咽气,不置可否地应道:“某好歹也是官府缁衣不良人,怎么会鼓动普通百姓做这么危险的事?”
这倒也是。
在这个时代,火药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炮制出来的玩意,大部分百姓对它的认知还停留在新年的炮仗上。这种具有一定攻击力的炸药,必然是专业人士制造出来的。
李明夷正想追问的话忽然卡在喉咙里。
流言中的鬼怪,武器级别的火药……
这莫名的巧合无法不令他联想到那些蓝色皮肤的朋友们。
他脱口而出:“是度永他们?”
谢照掂着那把带血的刀,眼前慢慢浮现出那些诡异的面孔,眼神倒十分欣赏:“血债血偿,谁欠下的性命,当然要找他们的老大讨还。”
那场山火夺走的一切,现在他们要加倍偿还于敌人的首领。
噼里、啪啦。
危机短暂地散去,之前险些被炸聋的耳朵也渐渐恢复过来。直到此刻,李明夷才隐约地听见满城不断的爆竹声响。
那是洛阳城的百姓,正以他们唯一可以做到的方式声援这场飞蛾扑火的突袭。
轰隆——
正当李明夷聆听着四野的声音时,一道贯穿天地的巨响骤然穿透耳膜。他反射性地仰首回望,却并未看见火光复燃。
啪嗒、啪嗒。
雨一滴滴落在地面。
紧随而来的急电撕开黑沉的天幕,在这瞬间照亮了眼前的一幕。
春雷一响,大雨如注。
远处高楼的一角,在雷鸣电闪间现出焦黑的轮廓。火光尽灭的硝烟中,雨水汹涌地冲刷,终于有薄弱的一处屋脊承受不住,轰然坍塌在雨幕中。
看着眼前甚至不足以称为战绩的微小胜利,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涌上李明夷心头。
严庄说的不假,史书不会记下蝼蚁的姓名。
可这些蝼蚁偏要向他证明。
千里之堤,也总会有一处溃于蚁穴。
听见这声不寻常的响动,谢照眼神一动,站直了身躯打量过去。
李明夷也意识到什么,眼神一沉:“你兄长和林慎……”
“放心,兄长和小林郎已经被送去安全的地方。”
谢照往河渠的另一边扬扬下颌:“你的伙伴留在西市等你,不送了。”
见对方仍凝重着注视着自己,谢照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物件,递给李明夷看:“他们已经把这个什么福气留给我了,这下你该信了吧?”
看到熟悉的氧气囊袋,李明夷迟迟地松了口气。
这回马和可算他们三人的救命恩人了。
他望了望远方雨幕:“那度永他们呢?”
“已经撤了。我们断后,随后就走。”
谢照擦了擦腰刀上的血迹,将之插回鞘中。
他接着向后转了转眼眸:“放心,我也不是一人来的。”
李明夷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长长的护城渠边俨然不止埋伏着一人,被风雨吹打的树丛下,隐隐露出数道藏匿的身影。
对方一连两个放心,倒让李明夷放心不下:“我也留下,也许能帮上忙。”
“杀个人都磨磨唧唧的,带你也是累赘。”为证此话般,谢照冷嘲地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先替我们准备好医药吧。”
这话说得委实不算客气,但平心而论,评价得不失公允。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李明夷不打算再浪费对方的时间,将所有氧气囊袋一起塞给谢照。
“福气能快速缓解窒息。”他快速地解释一句,“紧急情况下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我知道。”谢照严肃了神色,用眼神示意他别废话。
李明夷向他深深一颔首,转身潜入冰冷的河渠中。
“朗之。”
见那道狼狈的身影顺利度过沟渠,一同潜伏着的缁衣不良人,这才担忧地瞥向自己的同僚:“那囊福气分明……”
谢照注视着前方沉沉雨幕,竖起手指:“嘘,盯紧了。”
*
走在洛阳城的小巷中,暴雨滂沱的街道已经空无人声。
不时有搜查的燕兵穿行在雨幕中,李明夷只能顶着一身的泥浆,一条巷道一条巷道地跑着,一边躲避搜查,一边寻找熟悉的身影。
谢照说他的伙伴在西市等他,但这个范围明显太大。
整个西市都已闭户,更是连个活人也看不到。
正思忖着是否先找个地方躲一阵子,视角的某个角落却忽然瞥见冷光一闪。
李明夷用力眨了眨眼。
雨水成串地从屋檐滴下,把裹着青苔的石阶打得湿淋淋的。黑沉沉的天光里,隐约可以瞧见蚂蚁大小的光点铺在潮湿的苔面中,不时闪动一下。
他唇角不觉展开。
居然忘记了,那位道长可是有现形的法宝。
大道上有脚步声踢踏走过,李明夷小心翼翼躲在燕兵视野的盲区,等到他们搜向下一条街道,便立刻顺着磷火的指引往巷道深处找去。
光点很快被雨水漫过。
李明夷停下步伐,左右看去,视线忽然定格在某处。
裹挟着冷雨的风正不停扑打着布帆,破破烂烂的幌子上打了个硕大而方正的补丁,上头笔画端直地写着一个福字。
他恍然站在原地,从未觉得那字眼如此亲切过。
许是听见了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挂着幌子的那道门轻轻吱呀一声,过了片刻才被推开。
刚刚探出一眼的马和,猛地瞥见一个浑身裹着血泥的人站在门口,不由被骇了一跳。
那人一见他探头,竟森然龇出一口白牙。
他砰地把门关上,捂着狂跳的心口唉哟出声。
活见鬼了这是。
才刚合上的门马上又被轻轻敲了两下,那上门鬼竟是理直气壮的:“还欠道长一千文钱,逾时不还。”
这嚣张的语气,哪里是欠账的态度!
马和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漏洞,愤然把门一推,掰着手指和对方明明白白地算道:“错了错了,一囊是六百文,两囊合一千二百文。”
这人聪明绝顶的脑袋,怎么就记不住钱的事。
马和正要好好和他说道说道,却见对方不请自便地往前一步进了门,整个人忽然踉跄地往前一跌。
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马和伸手接住那冰冷的身躯,十分大度地表示既往不咎:“算了,这回就当本道长请你了。”
围着炭盆烤了半天,才感觉温暖的血液重新回到四肢百骸。刚才与谢照匆匆一面,很多话来不及细说,见到马和,李明夷终于有机会问起更多细节。
史思明部大军十二月攻打太原,这次的豪赌抽调了几乎全河北的兵力,所以在更早的一月前,对当地的交通管制就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
马和本没打算蹚这趟浑水,养好伤的蓝皮人度永却忽然登门造访,要他协助改良出更厉害的火药。他一听便知道事有不妙,既不敢和他们对着干,又生怕自己助纣为虐,硬是梗着脖子问出了对方的理由。
他们前来洛阳的目的十分简单。
冤有头债有主,史思明先走一步,那就找他们头目讨回血债。
其行动计划更是简单粗暴。
彼时安禄山及其大军尚在长安,洛阳疏于管辖,他们料想可以潜伏进来,等待时机放出一炮。
马和也实在担心那凶险的一卦,便带上银两跟他们前来。
前半的计划实施得倒是顺利,燕兵强于战斗,但缺乏管理城池的经验和纪律,一路关卡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松懈。然而燕伪皇帝所在的行宫守备森严,度永按着性子等了个把月,没等到机会,反而候来了安禄山的死讯。
这可把他的牙都气掉了一颗。
而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坊间很快流传开李明夷为安禄山手术的消息。
马和急得焦头烂额,连道这李郎天生缺心眼,还得他道长亲自出马。
“我是说郎君性情太过直率。”马和不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赶紧改了口,接着跳向下一段,“我想盘算着找个门路,花点钱混进僧人里头,没想到碰上了小谢郎。”
话到此处,一直平静倾听的李明夷眼神陡然凝滞一瞬,忽然意识到什么。
正准备倾诉谢照是如何对他捉弄一番的马和,看他脸色僵硬得不像话,当即指天发誓:“我可没在小谢郎面前说你坏话。”
对方却猛然扣住他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你给谢照福气了吗?”
马和从未见他露出这么沉重的表情,一点玩笑也不敢再开,连连点头:“不止福气,还有面粉、石英碎,我都教他们怎么用了。”
雨声滂沱不绝。
倾尽天空的大雨冲刷着大地,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脏污洗去。
李明夷刚刚劫后余生的陈杂心情,在这一刻坠进冰窖。
——谢照说谎了。
那个氧气囊袋是马和给他的。
李明夷不擅说谎,也不以愿以此揣度自己的朋友,可他很清楚一点。
一个谎言必然是为了圆回另一个谎言。
他不死心地抬起头:“那谢望和林慎呢?”
“他们不在宫城里。”
这个意外的回答,让李明夷沉到谷底的心忽然升起希望。
“他们被关押在地牢里,我也是打听了好久才知道的。”马和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徐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李郎放心,你拜托的事马某自会办得妥帖。”
李明夷慢慢松开了手,无比诚恳地道了句多谢。
有了氧气,他们至少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他没有再提刚才的事。
自己之所以能逃出生天,很大程度上是运气使然,谢望和林慎遇到什么情形两人谁都不敢保证,现在再冲动回头就等于辜负所有人苦苦付出的营救。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如谢照所言准备医药,随时迎接可能需要治疗的同伴。
这场大雨持续了数个日夜。
唯一还算好消息的是,暴雨大大降低了燕兵的搜查效率。洛阳沦陷已逾一载,早就习惯了花天酒地的卫兵们也实在懒得出力捉出几只无足轻重的老鼠,不免敷衍地磨起洋工。不知何时起,那些肃杀的脚步声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只是始终没有再收到谢望等人的消息,马和只能用卦象安慰李明夷——没人比李郎你的命数更糟了。
这日,雨声终于迟迟地停歇。
明锐的日光刺入眼窝。
一夜未眠的李明夷,正思量着进一步打算,忽然听见紧闭的门被重重一撞。
马和酣睡的呼噜声在一调高过一调地响着。
未免打草惊蛇,李明夷姑且忍下踹醒他的冲动,小心地将手术刀揣进袖口里,掂着脚步走到门口,往外瞥了瞥。
“李郎的医药……准备好了吗?”
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中钻来,调侃的腔调压不住语气中的颤抖。
李明夷赶紧打开门。
那道已经站不稳的身躯失去支点,一下子重重压在他怀里。
“大清早的,谁啊?”
被开门动静吵醒,马和正懒懒打着呵欠,一睁眼便瞧见自己的天魔克星被小心翼翼搁在草席上,陡然吓得清醒过来。
“小小小,小谢郎?”
马和惊喜交加地喊了出来。
喜的是他果真活着,惊的却是对方的身份和一身惨不忍睹的伤。
但至少看上去还全须全尾的。
在李明夷快速进行查体的时候,马和已经十分上道地端来消毒过的用具。
全套手术器械几乎还留在严庄那里,李明夷只能暂且用朴素的针刀为谢照进行基本的清创处理。
伤口以软组织损伤为主,部分锐器伤被潦草地缝合过,他一根根将已经有感染趋势的丝线拆开,重新对伤口做标准的缝合。
粗糙的缝针穿过皮肉,谢照闷哼一声,咬牙忍耐着,在钻心的疼痛里见缝插针地感叹一句:“你下手怎么比燕兵还歹毒。”
“疼痛是人体的保护伞。”对方毫不留情地将布帛塞进去摩擦,“痛才说明你活着。”
人在刀下,不敢不低头,小谢郎姑且闭上了嘴。
忙活了半个时辰,伤口才算初步处理完。李明夷放下柳叶刀,终于再度开口:“他们……”
“来不了了……”谢照长长嘶了一声,顿了半晌。
见对方果然沉默,他才徐徐说完后半句:“都躺着等你去治疗呢。”
第92章 他将在河东郡等你
此话一出, 凝固住的空气中顿时传来两道如释重负的呼吸声。
马和不禁怀疑:“你是故意的吧?”
谢照唇角微弯,正想说话,脸色忽地一白。
紧接着, 就听见一声惨痛的嘶叫回荡在小小的房屋中。
马和忍了忍,没敢嘲笑出声。
李明夷拿布帛擦拭过最后消毒用的酒精,头也不抬地问:“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谢照半晌才从疼痛里找回意识, 不敢再卖关子, 徐徐将始末道出。
当日,盛怒的严庄抽调了大量人手搜捕暴徒,不巧撞上暴雨, 被胡乱调度的守备很快失去了秩序。
混乱的葬礼后,史朝义带着明面上的皇帝安庆绪亲口降下的圣旨, 以运输安禄山灵柩归寝的正当名义, 带走了本属于洛阳军团的部分军资和骑兵。
怒气刚消退一点的严庄, 不得不面对被趁火打劫的现实,转头着手收拾这道烂摊子。
而在其无暇顾及处,处于水位线下的地牢很快被雨水倒灌,引起一阵逃生的骚乱。谢望和林慎借着氧气在积水下躲避一刻,顺利骗过了忙着自救的守卫,也借此脱身。
这场由两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马草率发起的火袭与营救,却意外地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本是抱了必死决心的谢照,事后想想仍觉庆幸。
李明夷收起针刀, 垂眸打量着笑容朗朗的谢照。
尽管对方有意略去了中间种种艰辛,但从这一身的伤口, 就能知道他们这数日过得远不止三言两句那么轻松。
以事后看,此次洛阳之乱事出偶然, 成事却并非全凭幸运。
严庄和燕兵并非同族,又无战绩可以服众,向来以刀斧服人的燕族可不是好驯的狼犬,一抓住机会就会立刻反咬一口。
而洛阳城的百姓,就如他自己所言,岂会对背叛家国之人真心顺服?他们宁可帮忙藏匿凶神恶煞的蓝皮妖怪,也不愿向一个叛臣提供线索。
站在权力搭建的高台上,严庄看不见脚下的蝼蚁,却被一群蝼蚁在他的戏台上咬出孔洞;为严庄所轻视的小狼犬,也借着这道撕开的口子从背后伸出爪牙。
而最帮了大忙的无疑是这场从天而降的春雨。
它以最好的时机降临人间,给暴乱涉及的所有人提供了逃生的掩护。
命运无常得公允,不会忘记给绝境中的人施以仁慈。
“当时为什么要骗我?”李明夷还没忘记这事。
他明白对方是不想让他以身涉险,但姑且也算有过命的交情,难道自己就那么不值得信任?
谢照瞟他一眼:“谁让你脾气那么犟?”
马和暗暗点头,深表认可。
这个解释显然不足以让李明夷同意。
见他仍是一脸固执要问到底,谢照放下撑着的手臂,松快地仰头,看向窗外。
春光朗朗。
和暖的日光慢慢化去冰雪消融的凉意,也将那历经血腥的疲惫面庞镀上些许温柔。
“我乃大唐缁衣带刀不良人,怎么能让你一个百姓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呢?”
李明夷无奈地弯唇。
谢照说他脾气犟,自己何尝不是个固执的人?
好在事情已经终了,他慢慢放下紧绷的双肩,循着对方的视线远眺。
春风一拂,满城飘絮。
一场暴雨将寒冬中腐朽的枯叶冲去,洛阳城的街头已布满青青柳色。
转暖的不止天气。
在由太原一战的大胜开启的新年中,西北朝廷很快再次以捷报向天下军民打出一针有力的强心剂。
在李光弼浴血奋战对抗史思明部的同时,郭子仪的爱将仆固怀恩也已经扫平退居河套平原的阿史那从礼部,大将军王思礼亦平定了河西叛军。
于割据在各地的燕军团而言,接踵而至的败战显然不啻于一道劈头惊雷。
还没来得及就史朝义作为向其父将史思明讨个说法,更加令严庄心惊肉跳的战报便接二连三地传来,这回老谋深算的严庄也再不敢庆幸于同党的失利。
太原、河套、河西三战告捷,朔方军又立下赫赫战功,士气大涨的唐军岂会满足于西北一隅的韬光养晦?
至德二载春二月,已经数度迁徙的李唐王室宣布迁都凤翔。
凤翔的地理位置不在大唐版图中央,甚至可以说有些偏远。如果要以一个简单的坐标来形容,就是长安的西北面。
其与长安在地理上的距离,大致等同于长安和其东侧的潼关之间的跨度。
这次不寻常地回迁,无疑是在昭告天下——
被伪燕王朝借走的两都,现在其真正的主人要来讨回了。
“看来陛下仍打算收复长安。”
从谢照口中得悉这个破冰的好消息,躲藏在洛阳城中的众人无不振奋,但也不敢高兴得太早。
毕竟,去年十月的陈陶斜惨败还历历在目。
不知这次掌握了主动权的新帝会指派谁为讨逆大帅。
长安不止有国都之重,更葬着四万义军和无数抗燕平民的英魂,收复长安亦不仅仅是图其战略地位,更是要一雪前耻,以慰亡灵。
而相应的,如果此战再次出现委任房琯这种文官为将帅的人员失误,无疑会重创百姓对唐军最后的信任。
看似杀气腾腾的唐军,实则也面临着背水一战。
“管他谁输谁赢呢。”
马和是最不关心时局之人,但也颇为这个消息欣慰,他开心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外头都打成那样了,严庄还能管咱们不成?我看这里风水不好,你我还是早早上路回去吧!”
他拉着李明夷的袖子算起账来。
“给你朋友的福气、这一路的盘缠还有香油钱,你总得给我报销吧?看在你我的情分上,利息就不算给你了。”
马和伸出五指,徐徐笑道:“合计五百两足矣。”
李明夷听得蹊跷:“香油钱?”
见对方俨然怀疑他夹私,马和豁地瞪大眼睛:“你不当家,哪里知道人情债的贵处?”
他讳莫如深地一笑:“佛祖也要吃两口香油,才能放人通关嘛。”
这话诚然不作假。
马和能大摇大摆出入燕宫,获取各路情报,除了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巧嘴,还得靠洒下泼天的银两。
所幸此前度永给他们留下一笔不菲的诊金,不然他也无计可施。
谢照倒奇了:“你既守着银钱,何必费心跑这一趟?”
要是把命搭进去了,岂不是更亏?
“我又不是窃贼!”马和义正言辞地否认,警惕地瞟了对方一眼,“窃人钱财则自损气运,郎君放心,我可不做这样的糊涂事。”
谢照挑了挑眉。
这道长还挺有原则,谋财也只谋你情我愿。
“我们也要走了。”插话的是蓝皮人首领度永。
那把山火的仇算是两清,他们自然也就不打算长留洛阳。
“你们去哪儿?”马和紧张问道。
度永咧出一口黄牙:“你想来?”
对方当即把头摇成拨浪鼓。
我那不是想提前留个心眼嘛,马和暗忖,以后行走江湖可得避着这群危险分子。
度永似乎也没邀他做客的意思,一手把呆呆坐在地上的蓝皮青年抓起来:“傻子,走了。”
傻子鼻孔里还插着两根刚刚换上的新通气管,表情更加呆滞:“老大,去哪?”
说一说完,头顶就挨了记榔头。
“江西。”他听见老大说。
傻子捂着脑袋,眼里痛出泪花,晕晕乎乎间听见背后的同伴们欢呼起来。
“回乡了!”
江西一带刚刚历经永王之乱,但已经被高适镇压下来,比起叛军泛滥的关中和黄河两岸,水米之乡的长江下游的确算是个好去处。
且天下之大,又有哪里能胜过故乡呢?
还在忧愁时局的几人,似乎也被他们简单的快乐感染了几分。
“你怎么打算?”等他们走后,林慎戳了戳李明夷的肩膀。
“你们呢?”对方先是反问。
“凤翔。”他回答的同时瞥了瞥身边不语的谢望,还是鼓足勇气说下去,“裴公还被囚于长安,我们不能先回陈留。”
就算要被裴之远扫地出门,也得先接他出大狱才行。
长安仍是燕土,留在遥望长安的新都凤翔,投身军营,自己这身医术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忙。
林慎不无期盼地抬眸看着身前之人。
这个人用那把小小的手术刀创造出一个个奇迹,让他看见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果对方也志同道合,他们三人说不定可以改变一个时代。
马和也还扯着李明夷的袖子。
两道热切的目光同时注视过来,李明夷正思忖着什么,却听见谢照轻轻咳嗽一声,似乎也有话要讲。
他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同僚们先回避一下。
在场剩下的都算自己人,谢照要讲的话却显然不是什么私心话。李明夷瞥着那双为难的眼眸,隐约察觉到什么:“小谢郎有话直说吧。”
“某接到上首书令。”刚吐出几字,谢照便无奈地笑了一下,忽而伸手扣住李明夷的手腕。
一道冷冰冰的枷锁从他袖中滑出,紧接着便不留情面地扣了上来。
“抱歉。”他看着那双默然皱起的眉,不得不宣布自己此行的另一个任务。
“李郎曾经为国贼之首安禄山行医,此事上首已经悉知,你须跟我走一趟。”
对于这个宣判,李明夷早前也隐隐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能惊动他口中的“上首”。
“此事……”林慎刚一开口想为他分辩两句,便被对方一个严肃的眼神打断。
李明夷垂眸看着手腕上的枷锁:“你要带我去凤翔复命?”
出乎意料的,谢照摇摇头。
“他将在河东郡等你。”
第93章 不入狼穴,焉诛狼子
河东郡, 顾名思义,位于黄河东岸,修筑着重要渡口蒲津渡。
作为历代战略家关注的焦点, 除了拥有交通要塞,它同时也与另一个相近的战略位点息息相关。
那就是天下门户潼关。
当初安禄山自北地范阳起兵,一路逆黄河而来, 在河北、河南一带几乎无逢敌手, 直至西进到洛阳,却被潼关天险拒之门外半年有余,由此足见其得天独厚的守备优势。
而另一个方向上的河东郡却拥有攻克潼关的天然先机优势。
黄河并非全程笔直, 漫长的河道在地图上呈现为大几字形。到了关中一带,黄河几乎是垂直流向潼关, 继而出现一个近90度的转折, 就此东流。
河东郡就位于潼关正北面几百里处的黄河上游, 顺河而下,只需日夜。
换言之,抢占了河东郡,就等于拿下一把可以轻而易举打开潼关的钥匙。
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打入关中的安禄山当然不敢轻视,早就派了在潼关一战中击败哥舒翰的猛将崔乾佑带兵把守。
谢照却说那位上首将在河东郡等他们。
这也就意味着西北面的唐军已经准备出手攻袭河东,而且势在必得。
一瞬间无数的思绪在脑海中铺展, 李明夷眼神轻动,抬眸看向谢照。
对方仍是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事不宜迟, 自辩的话留到河东再说吧。”
“阁下还漏了名嫌犯。”
李明夷正准备点头,身边却忽然插来这么一句。
语气隐有不平的林慎无所畏惧地将手一伸, 坦白道:“林某也协助了手术,甘领责罚。”
谢照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不错, ”也正若有所思的谢望接上一句,“还有谢某。”
他神情倒是淡然,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仍打算一起承担结果。
听到连自己的兄长也牵连其中,谢照抱手在胸,不免头疼:“据洛阳百姓证言,为安禄山行医者只有……”
“不良人办案就凭几句风言风语?”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慎一声冷嘲打断。
虽不知严庄是出于什么心态,仅将李明夷一人作为手术的功臣公诸于天下,也把他和师兄按原罪名打入地牢。可背后事实,谢照明明已经全都知情,刻意瞒去部分真相,倒更令林慎自觉被他看轻。
看来这小林郎是打定主意要插手此事,谢照皱了皱眉,正想再说什么,便听一旁的李明夷先开了口:“我是主刀医师,手术的任何结果都由我负责。”
这话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可越是听他为自己和师兄开脱,林慎就越不愿让他一个人揽下罪责。他非但没退后半步,反倒更加大声:“你别想一个人……”
“手术成功,留名的也只会是主刀医生。”让他气恼的那个人却又不徐不疾地打断他的宣言,理所当然地放下被拷住的手,“触犯了律法,责任当然也该由我来承担。”
林慎哑然张了张嘴。
他深知这人骨子里的自傲,可事情明明是三个人一起犯下的,要让他若无其事地置身事外,何尝不是一种为难。
“即便没有你们,我也会完成手术。”平静地陈述完这个事实后,李明夷便淡然转开视线,看向一旁不敢吱声的马和。
“洛阳的确太不安全,我欠下的钱,道长回去后自取吧。”
马和左看右看,在场没一个人有好脸色,显而不是抖机灵的好时机。他于是松开手里的袖角,轻轻拍了拍对方肩膀:“郎君莫愁前路,否极者泰来。”
李明夷点点头。
笔直站在原地的林慎眉头紧蹙,赌气般一语不发。
倒是谢望难得地无甚意见,仿佛丝毫不惊异于这番言论。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谢照轻咳一声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接着松了手背过身,向李明夷使了个眼神。
“走吧。”
两人即刻出发。
自洛阳往河东,按正常路线行走的话,一路交通要塞都被燕兵把守,别处还能蒙混过去,要从重兵守备的潼关通行却实在危险。故而谢照选择了先行北上渡河,再从相对安全的河内绕至河东。
只是这样一跋涉,本来几天就能走完的路硬生生拖了近半个月。抵达河东城门时,已是二月中旬。
还未进城,一种截然与关中其他地区的气氛便扑面而来。络绎不绝的居民在城门口进出,彼此谈笑,神情轻松,自然地从守卫城门的长枪下走过。
西北的风强劲有力,猎猎夹着沙石。
拨开不住扑上脸颊的衣角,仰首看去,城楼上整齐排布着的军旗,都在急流的大风中绷得笔直。
李明夷认得那旗帜。
它们原属于一支镇守西北的军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中,凭着数场关键时刻的血战打出响亮名头。
“你说的上首是……”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李明夷仍不禁为之愕然——就在他们赶路的短短一旬间,朔方军已经以迅雷之速打败名声大噪的燕将崔乾佑,拿下重郡河东。
可想而知他们下一步将挥师何处。
“郭公亲自垂问。”谢照拍拍他的肩膀,半开玩笑,“李郎好大的面子。”
他取出可作公验用的书信,带着李明夷从城门通关。一见郭子仪亲笔,守城的卫兵立刻向上级汇报。不过片刻,便有铁甲银盔的士兵奉命而来,领他们前往朔方军大营。
一进军营,凛然强悍的大风中更添了一股血腥之气,刚刚取下河东的将士们不敢懈怠,正昂首为即将到来的潼关决战磨刀秣马。
走到大帐门前时,李明夷脚步忽然顿住。
谢照横目瞥他一眼,视线慢慢向周围转动,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某种异端。
“怎么?”领头的士兵掀开帐帘,见他停在门口迟迟不前,不由催促起来,“你们先进去,在这里候着。”
李明夷收回疑窦的目光,迈步进入即将审判他的营帐。
刚才不知是否错觉。
他总感觉有抹格外肃杀的目光暗暗落在自己身上。
眼下还有更让他不解的事,趁着等待的空暇,李明夷索性直接问谢照:“为何郭公会在河东?”
要取河东是为了拿下潼关,这样的战术思路连他一个外行都能想通。但他想不明白,皇室已经迁都长安西北的凤翔,郭子仪却另起兵路,意在潼关,难道是打算按燕兵原来的路线,从潼关西进长安?
可潼关右边,还有个洛阳。
现在长安、洛阳两都皆在燕兵手上,潼关位于正中的位置,如果唐军将主力压在这里,就算顺利进驻潼关,不也是腹背受敌吗?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谢照徐徐一笑,将腰刀撂下。
帐中正好有面绘制中原地图的羊皮屏风,他腰身笔直地站在屏风前,目光聚焦在其中某处。
“李郎还不知道吧,王思礼将军已从凤翔往长安,现在就驻在武功。”
李明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在简略为一笔一划的军事地图上,几个重要据点的位置关系一目了然。
谢照提到的武功背靠凤翔,位于长安西侧;而朔方军此行的目标潼关则恰在长安东侧。
如此一来,唐军此次收复长安的排兵布阵就十分清晰明了。
计划顺利执行的话,留驻长安的燕军团就会被左右两支唐军包抄,失去与其他大部的联系。
这种双线出击的战术,无疑是为了针对燕骑兵的高机动性。
一年前,安禄山能够顺利在短时间内向西一路平推,除了倚仗本身就凶悍能打的曳落河勇士与同罗骑兵外,很大程度上也是靠着兵种优势。
擅长骑射的燕兵乘马来到辽阔平坦的中原地带,其常年在北地苦寒中磨砺出的敏捷速度便发挥出巨大的作用。以步兵作战为主的唐军,根本追不上四条腿的大马,再加上对燕兵的机动战术不熟悉,才一再吃了大亏。
吸取无数的血泪教训后,这次唐军改变了以往试图以人头数打败兵种差距的策略,选择双锤出击,关门捉贼。
驻扎在武功的王思礼部会从长安西侧进攻,同时肩负着护卫凤翔的职责,进可攻退可守。
而正准备从河东郡出发拿下潼关的朔方军,则将从东路杀去,配合友军共同夹击。
比起随时可以撤回凤翔的武功唐军,要深入长安、洛阳两大燕兵军团之间的潼关一锤显然承受着更大的压力,退无可退。
曾经的两都,现在已成为两处狼穴。
可不入狼穴,焉诛狼子?
郭子仪这是把朔方军压在最危险的位置上,亲自上阵指挥,必要夺回长安。
见李明夷神情隐然震动,谢照便知道自己不需多言。那颗聪明的脑袋应该已经能想到,他被带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片刻,门外传来卫兵的脚步声。
“还请阁下卸下兵甲,同我面见郭公。”
第94章 湿疹(修)
说是解甲, 跟随李明夷来到这个时代的所有器械几乎都还留在燕宫,也不知道严庄是如何处置的,唯一带出的一把手术刀, 也被士兵搜身后先带走了。
带着重新被扣上的手镣,李明夷在士兵的押运下,再次见到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战略家。
取下河东远不是朔方军此次行动的终点, 连日的行军与指挥压力令年近六十的郭子仪稍显疲惫之态, 眼角处的皱纹也更深了几分。松弛下垂的眼皮盖着一双微微发青的眼眸,他低压着视线,正专注地批阅桌案上累累的文书。
听见卫兵通传的声音, 郭子仪将手中的羊皮卷搁在桌案上,抬眸打量来人一眼, 竟是颔首笑道:“数月不见, 郎君已闻名天下。”
闻名倒是不假。
只是这名声未必很好听。
李明夷也没想到郭老百忙之中还有闲心调侃他, 在卫兵的推搡下站定在原地,闻言看了眼手上的镣铐,径直反问:“大唐律法就凭声名定罪?”
对这个略显冒犯的问题,郭子仪并未动怒,也向他抛出一个问题:“阁下行医,是依靠什么断病?”
“患者的自述与客观症状,缺一不可。”
听到这样的回答, 眼前阅历深厚的老者点点头。
郭子仪目光深长落在眼前身量挺直的年轻医者身上,老迈的双眸不失洞彻:“医者为人断病, 而律法为人断罪,其实道理都是同样。郎君或许本意为善, 但所为触犯律法,诚然也是事实。大唐律法不以人言定罪, 更不能以人心断是非。”
说到此处,郭子仪向身侧递了个眼神:“诸明。”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将领,也是上次九门大营见过的那一位,看装束不像普通卫兵,但对自己的上首仍毕恭毕敬。
他将郭子仪刚刚看过的羊皮书卷拿起,亲自递到李明夷手中。
如此郑重其事的交托,显而是机要文件。李明夷抬着重重的镣铐将信纸接下,垂眸看向上面潇洒不羁的字迹。
卷首便很不客气地直呼郭子仪字号。
落款则是更为狂放的大字署名。
李明夷快速浏览过书信内容,眼神逐渐明了。
“哥舒公陈情洛阳所见,其中也提到你的事情。”郭子仪松了松大氅,视线慢慢地放远,神情也敬重了几分,“老夫相信你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但不能因此私纵你的所为。”
即便是兵权在握的郭子仪,也得尊重地称一声哥舒公,足见其在朝的地位。
哥舒翰虽在潼关大败,但负病抗燕,声名犹在;论资排辈,他更是郭子仪的老前辈。于公于私,身为晚辈的郭子仪都需慎重参考他的佐证。
握着这封艰难送出的书信,李明夷思绪更加陈杂。
哥舒翰在信中分析时情利弊,再次提出潼关的重要战略地位。这封论公的书信,只在末尾为他辩白了几句。也就是这简单的一提,无意中成为他保命的重要证据。
“老夫可以法外开恩。”见他并不提出异议,郭子仪垂下双目,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可除去枷锁容易,改变人言,却不是老夫一己之见可以做到的。”
李明夷挪开视线,看向手腕上的枷锁,旋即明白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投身军营,建立军功,以攻折过,这就是郭子仪给他指明的道路。
他不假深思:“我可以留下。”
这话口气倒不小。
便是阅人无数的郭子仪,也极少见到如此直抒己意的晚辈,不由停下手中繁忙的军务,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站在面前的年轻人,似乎对他这个大将军无所畏惧,出言直率坦荡:“但我想要向郭公讨的,不是声名。”
郭子仪抬眸望着他。
李明夷也不卖关子:“我想要的东西,在洛阳城中。”
郭子仪眼神一动,似乎觉得有趣:“此战只为收复长安。”
对方却是毫不犹豫:“将军的前路不止长安。”
这样讨好的话,郭子仪听过不止一次。
可偏偏从眼前的青年口中说出,却有旁人所不及的笃定与自信。
“好。”他欣然放下双手。
“老夫答应你——取下洛阳日,便是郎君偿愿时。”
“你随我来。”
处理后续事宜的是那位字诸明的将领,他将戴着镣铐的李明夷领到军营的后勤处,向管事者招呼道:“赵公,此人就托付给你了,有劳您多加管教。”
正在咕咚沸响的药炉前忙碌穿梭的一道身影,闻言止住步伐,先是回首向他回话:“李将军客气。”
看清对方领来的人后,他的目光却是一愣:“李郎?”
李明夷向这位老熟人颔首招呼:“赵军医长。”
交托完任务,那位李将军便转身而去,留下还没脱下镣铐的李明夷给军医处使唤。
赵良行亲自领他进门,颇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想到连你也被招揽来了,看来这回重任在身,郭公也是济河焚舟,不惜一切了啊。”
自潼关一别,两人都没意料到还能再会,骤然在军营中见到故人,惊喜中难免掺杂几分历经变故的怅然。
而他口中的重任指的无疑便是收复长安的使命。
听他这样一说,李明夷也很快明白:“此次挂帅的是郭公?”
赵良行一边在药炉前坐下,亲自看管火候,一边点头:“圣上已命郭公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出兵河东,也是郭公的提议。”
这一点李明夷倒不意外。
郭子仪为人算得上平易近人,但指挥风格却相当强硬果决,如果不是他亲自筹谋的收复计策,即便是哥舒翰的建议,也不能轻易说服他将自己的部下压在最危险的潼关。
说到此处,剩下的疑惑似乎也有了答案。李明夷转目打量一眼正忙碌着的军医处,没有看到几张认识的脸,更多的则是被西北风沙吹砺出的粗犷面孔。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前身着军服的赵良行 :“这么说,赵公也是被调任来的?”
闻言,对方先是长叹一声:“潼关兵败,老夫侥幸苟活下来,本已无颜再见父老。没想到郭公竟亲自致书,赵某何德何能啊。”
即便是从军多年的军医长,回忆起数万同伴牺牲的那场血战,也难免露出一抹悲戚。
他很快收起伤感,眼神更添钦佩:“此次是朔方军首次行军关中,郭公特托我随军而行,为的便是百密无疏。”
也难怪赵良行没有跟随参加过潼关一战的老将领王思礼,反而出现在朔方军军营中了。
朔方军深耕西北,在过去几十年都算是寂寂无名,更谈不上受重用。此前的行军至多也就是出击河北,完全没有参与过潼关战役。而后第一次收复长安的作战,也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外。
行军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中原幅员辽阔,潼关与大西北几乎是两种气候风貌,为保证将士们以最佳状态行军,熟悉本地疾病的军医就显得弥足重要。
李明夷下意识看向自己被铐住的双手。
看来此次郭子仪特意将他安排来河东郡,除了接受哥舒翰的委托,也算是一种物尽其用。
顺着他的视线,赵良行很快也注意到那道铐链,想起此前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料想到对方的处境不会好受。
身为长辈和长官,他自觉有义务劝导两句,苦口婆心道:“军营里赏罚分明,此前也有不少弃暗投明者。郭公愿意将你揽于麾下,便是看中了你的本事。以郎君的才干,一定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切莫灰心丧气。”
比起这位体贴下属的军医长,李明夷倒显出一贯的坦荡自在,并未抱怨什么,只是颔首谢过他的好意。
见他并不为流言困扰,赵良行放下心的同时,倒更暗暗有些刮目相看了。
两人刚交谈片刻,便听见背后的帐门哗哗被急流的大风吹动。
西北的浩瀚天穹下,白云激涌,黄沙狂舞,脚下的砂石粒粒震颤着。
李明夷起身回望数百里外的洛阳,眼前浮现出那封辗转而来的洛阳书信。
已经不能再起身走出洛阳的哥舒翰,将自己毕生遗憾的潼关交托在他们手上。那纸笔间寄托的信任与托付,已重过一切言语。
简单地叙旧几句,赵良行让远道而来的李明夷先休息片刻,自己转身忙回营帐里的伤员身上。
李明夷对军医处的事务还算熟悉,不用赵良行刻意招呼,便轻车熟驾地忙活起来。
“嘶——军医!”
两人刚分开一刻,便听见门口传来暴躁的呼喊声。佩着陌刀的士兵大剌剌掀帘进来,一边抓挠着手臂,一边极不耐烦地开口。
“你那汤药喝了也没用,到底能不能顶事?!”
赵良行远远应了声,一时放不下眼前的伤员,高声请他小等片刻。
“啧。”正一脸不痛快的年轻士兵,发泄般重重一脚踏上面前的桌案。已经年久失修的木头上,马上咔地裂开一条口子。
见他因病症大发脾气,几个年轻的军医更加不敢靠近,都悄悄避过那不悦的视线。
“我帮你看看。”
等着军医的士兵正百无聊赖地将提刀的手臂搁在膝上晃荡,身边忽然插来一道陌生的声音。随着锁链滑动的冰冷声响靠近,一张温凉的手将他正刺挠着的手臂抓住,不请自便地向前拉开。
已经抓出毛边的衣袖被对方一把撸起来,露出被西北砂石吹刮过的粗糙皮肤。肤色暗沉的手臂上布着累累伤疤,剩余的部位则长着米粒大小的暗红色丘疹,看起来倒不算很起眼,但一道道的抓痕足以证明这种不可怕的皮肤病带来的折磨之深。
“……湿疹。”
士兵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见这人肯定地下了结论。
说的话却是极陌生的字眼。
对方抓着他的手臂,若有所思地抬眸看了过来:“军中很多人得这样的皮肤病吗?”
还摸不着头脑的士兵,正下意识想回答这个问题,一眼瞥见这人手腕上的锁链,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哪里来的俘虏,敢和你爷爷动手动脚?”
刚松下手的赵良行,听见这道带着怒气的声音,赶紧揣手跑了回来:“这是新拨来的军医,虽是戴罪之身,但医术是最为精湛的,军爷但请放心。”
那士兵将手猛地往回一抽,不仅没被劝住,反似笑非笑地打量过去,目光不善地停驻在那张明显属于汉人的面孔上:“看来你这新人不太懂我们营里的规矩啊?”
对方竟还一本正经地问他:“什么规矩?”
见他俨然还敢挑衅,士兵哼笑一声,伸首冷冷盯着他。
“规矩就是——你们这些燕兵的走狗都得像狗一样趴着。”
第95章 炉甘石
大风吹卷着帐门, 早春的寒意从缝隙中慢慢渗进营帐。所有人的目光不觉集中在被痛骂的那人脸上,各种猜测无声地涌动在交错的视线间。
赵良行眉头一皱,正要劝和, 却听锁链轻轻往下滑动的一声。李明夷将手放下,倒是丝毫不见紧张,反不徐不疾地追问:“久闻朔方军军规严明, 不知阁下刚才所谓的规矩是军规里的哪一条?”
没有收到如预期一般的求饶, 刚刚撂下狠话的士兵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看来还是个狡猾善辩的。
他将刀往胸前一抱,瞥着对方无一丝愧疚的面孔,愈发来了气:“你一个叛徒也配用我们朔方军的军规?”
“戴罪从军, 当然受军规处置。”李明夷直身与他相对,似乎并不觉得这身份多么卑贱, “我遵照李将军的指示为军医处效劳, 赵军医长便是我的长官, 军医处没有苛待俘虏的先例。阁下刚才言之凿凿,不知是哪位将军麾下的规矩?”
士兵嘴唇一动,刚想拿出上首的名字令他服气,忽然想到什么,警惕地收住声音。
果然是狡诈之徒!
这分明是想诈出他的来头,再在军中挑弄是非。
他正酝酿着满腔狐疑,却听见背后的帐门被唰地掀开, 一道朗然飒爽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他是本将麾下的人,你有意见?”
众人齐刷刷往门口看去, 见一柄长枪轻轻松松将帐门挑开,跟着昂首走进位银甲披身的青年将领。
年少封将, 自是步履带风,英姿逼人, 就连挑眼看人的弧度都带着锐气。
在他身后跟了位缁衣带刀不良人打扮的高挑青年,人也是俊朗的,神情看着却有几分无奈。
“将军!”见自家少主现身为他撑腰,还在气头上的士兵立刻乖觉俯首,正准备行军礼,脑袋上便狠狠挨了记肘击。
“丢人现眼。”
士兵更觉委屈:“他分明是……”
“闭嘴。”青年将长枪一揽,靠在门边,很不顺眼地打量向突兀站在营帐中的新人。
“他就是你那位李兄?”
跟在他身后的缁衣青年有些头疼地抚额:“是,这位便是我向将军提到的李郎。”
李明夷也不甚客气地端量着突然出现的二人。
这位小将军他倒有几分印象。
郭子仪的次子郭旰,当初在九门乡下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情势如此严峻的一战,郭子仪也令自己的儿子亲身参军随行。
跟在他身后的自然是陪他来军营的谢照。
原以为小谢郎已经转去凤翔,没想到他还在积极为自己奔走,阴差阳错撞见这番对峙。两人也不知道在营外旁听了多久,大概是听话题牵扯到军纪,才不得不出面阻止争吵升级。
“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是误会一场了。”郭旰收回目光,手掌转着枪柄,不咸不淡地道,“此后不许胡乱生事,否则军规伺候,你们两人都是。”
五十大板各轻轻打下,小兵自然不敢再多舌,却也没道歉的意思,仍烦躁地埋头摆弄着腰间的陌刀。
赵良行倒是松了一口气,正想打个圆场,却听见身旁之人一板一眼地回答刚才那句:“我有意见。”
谢照额角抽动一下。
他就知道,这人在某些问题上可是相当睚眦必报。
郭旰压着脾气瞟去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说?”
对方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当真开口:“朔方军军规究竟何在?”
郭二郎先给自己属下一巴掌,看似公允,实则是敖摩昂打小鼍龙,打完还是兄弟。
国有国法,李明夷在下刀的一刻已经准备好了领受。而朔方军也该向他这个遵纪守法的百姓证明,何为军有军规。
见他竟还不愿下铺好的台阶,郭旰挺直了背脊,倒不得不拿正眼认真打量过去。
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年轻医官,面容冷峻,神情泰然,丝毫没有低人一等的卑怯。
他微微眯缝起眼睛。
“你既口口声声质问军规,本将就告诉你,朔方军的军规就是——令出必行,赏罚分明。”
“听闻李郎医术绝世,小小湿疮想必不在话下。”郭旰瞟一眼还拷在对方手腕上的铁索,咧开唇角,笑容颇有几分戏弄之意。
“军中湿疮横行,郭公正苦恼此事。你要是能在三天内解决此症,便算立下一桩军功,将士们自然服气,本将也会亲自押人和你谢罪。若是不行么……”
在他手中的枪尖倏地划过凝滞的空气,笔直地指向那颗不肯底下的脑袋。
“朔方军可不养闲人。”
“将军!”听到此处,身为军医长的赵良行也再按耐不住,怎么也得为自家下属辩白一句,“湿疮虽不致命,却是顽疾,三天是否太过苛刻?”
郭旰却收起玩笑之意,严肃道:“湿疮有损我军中士气,我军随时将要渡河而下,本将等得,军机能等吗?”
“三天足够了。”旁观的谢照刚动了动唇,便听被长枪直指的李明夷欣然接下对方的话。
他唯有拼命用眼神示意:“李兄,你无须……”
“但我还要向将军借一人手。”枪刃的银光从眼前晃过,李明夷却是眼也不眨,不客气地向前一指,“就他吧。”
未料到事态发展的士兵,忽然被点了名,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
郭旰倒是将枪杆一收,俯身往前探了探脸,似乎想看清这人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你在跟我讨人?你以为……”
“湿疮有损我军中士气。”李明夷轻描淡写地打断他的呵斥,重复他刚才的话,“军机不待,将军不至于舍不得一士卒吧?”
“……”气势汹汹的郭二郎也被噎了半晌。
“好。”他噔一声竖枪在地,英挺的眉目照在晃动的银光中,本还有几分促狭的眼神也认真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言出无悔。”
李明夷颔首看向一周震惊的面孔:“各位都是见证。”
“李郎,你真有把握?”赵良行年资已高,见惯了军中仗势欺人的事,本打算劝他忍一时风平浪静,见事态发展成这样,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对方只是道:“要治湿疮,还请赵公许我三天假和通行的凭证。”
见他如此笃定,赵良行点头答应的同时,也不由暗暗感到惊异。方才他并非完全偏袒下属,湿疮虽在皮肤,病根却在日常之中,饶是他擅于此道,也轻易不敢夸下海口。
可一想到那令哥舒将军重新举起手臂的神奇手术,在对方口中再出离他想象之事,似乎也只是小事一桩。
他解下腰牌递了过去:“既有军士同行,郎君放心去吧。”
李明夷向他递出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迈步而出。
与郭旰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住步伐,回首看向呆呆站在原地的小兵。
“听说贵军令出必行……”
被人挑衅到脸上,还是郭小将军头一遭。他拧了拧枪柄,瞥向自己的下属:“还不快去?”
旁观了半日的士兵,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句话给将军惹下桩多难缠的大麻烦,唯有咬牙跟了上去。
“看来你的担心多余了。”
听得两人脚步声逐渐远去,郭旰瞟了眼身侧擦着额汗的谢照,眼眸甚有兴致地往后转去。
“你这朋友似乎不需要关照啊。”
*
“喂,你到底要去哪里?”
跟着李明夷一路随行了好几里地,本打定主意不和他说一句话的士兵终于被磨去脾气,忍不住先开了口。
这人实在奇怪。
本以为他出门是想去军中查看其他病人,对方却直接带着赵良行的腰牌出了军营;他原猜测是去药市采买,不想此人径直往偏僻的山野走去,眼看路越来越窄,他心里也莫名忐忑起来。
莫不是这狂徒立下军状,又完成不了,要畏罪潜逃吧?
正当他无比警惕地摸出随身的陌刀时,终于听见前头的李明夷悠悠然开口:“如果我没有记错,此地有铅矿对吧?”
“你问这个干嘛?”
山西一带矿藏丰富,河东郡也有几处矿场,除了金银铜铁,铅矿产量也不在少数。只是几经战火,许多矿场已经废弃无人,对方忽然问起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倒让他起了一头雾水。
前方之人头也不回:“找药。”
这个回答就更加令他费解了。
“谁去矿场找药啊?”年轻的士兵不耐烦地咕哝一句,见他大有不到矿场不回头的架势,眼看日光偏斜,不得不咽下抱怨,“行了,我带你去。”
他几步越过对方的身位,带路的同时不忘回头警告一句:“别想耍花招!”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废弃的河东铅矿时,天际已沉沉压着暮云,看着满地吹飞的衰草石渣,同行的青年不禁怀疑出声:“你挟私报复!”
这种地界,怕是连甘草都挖不出一根。
这人分明是死到临头,还要拉他折腾一回!
李明夷观察着废弃的矿场,无所谓地回道:“阁下大可以向你的将军告状。”
“少使激将法。”吃过亏的青年才不上当,一屁股往地面坐下,长长打了个呵欠,准备看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
“我要的药就在矿石中。”李明夷大致转了一圈,矿洞大多已经坍塌,剩下几个也无所收获,看来只能先开挖试试。
他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理所当然地继续道:“有劳阁下替我挖掘矿石了。”
青年一拍陌刀起身,瞪着那张理直气壮的面孔,默念三次军令在上,姑且忍耐着没有动手。
他将陌刀一转,用刀柄敲了敲土面上松散的矿石,刚想往下深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你怎么不挖?”
刚回头一瞪,便听见哗啦一声,锁链发出滑动的声响。
对方坦然抬起被限制行动的双手。
那眼神仿佛在问——
你没看到我戴着镣铐吗?怎么挖?
“……”青年咬咬牙,一刀柄砸进矿渣里。
李明夷则坐在他刚刚的位置上,吹着徐徐的晚风,气定神闲地检查他刨出的矿石。
“是这个吗?”
很快便灰头土脸的士兵,一边忿忿掘地,一边向后抛出一块矿石。
李明夷对着光线仔细检查片刻,遗憾地丢回去:“铅矿里面有很多种矿石,只有其中一种可以用来治疗湿疮。”
这话怎么听都像编故事,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折磨人的托词。
等三日之后就宰了他!
青年在心里咒骂两句,接着挥刀向土。
“那这个?”很快又有块灰色矿石抛到李明夷手边。
他瞥了一眼就摇头:“不是。”
“这块?”一连七八块五颜六色的矿石被挖出来。
换来的只有一句重复的:“都不是。”
“你别太嚣张了。”已经忍无可忍的士兵,气愤终于压过理智,唰地拔出陌刀,“我今天就杀了你!”
“等等。”
对方的眼眸忽然在暮色中闪亮了一下,伸手接住他险些挥下的臂膀,竟用手掌小心翼翼往刃面上擦去。
见他主动迎向自己的刀锋,青年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讪讪看着他:“你你做什么?”
李明夷却压根没注意到他一瞬的窘迫,专注地检查着指腹些微不起眼的粉色晶末,视线忽然定格住。
“找到了。”
青年没想到他竟真没有骗人,也跟着凑过眼睛,歪着脑袋看了半晌,实在看不出半分门道:“什么玩意?”
对方似乎也没了再戏弄他的心情,直截了当地回答:“菱锌矿。”
淡粉色的晶体在暮光中闪过一抹玄妙的光彩,李明夷的眼神也随之掠过一抹兴奋的光芒。
在矿产界,它或许只是一块美丽的石头;但在医学界,它还有个更加赫赫有名的称呼——
“也可以叫它炉甘石。”
第96章 自然赠送给人类的特殊抑菌药
“炉甘石?”
浑身冒着热汗的青年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 歪着脑袋看了半天,眼神甚是怀疑:“这玩意就能治疗湿疮?”
“只是原材料而已。”在他身侧坐着的李明夷正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刚刚被带出的些许菱锌矿碎,果不其然地再次开口, “继续挖吧。”
青年皱额望了望天,认命地放低了声量:“现在天色已晚,按军规……”
李明夷侧目瞟他一眼:“我记得朔方军军规只有两条。”
“你!”果然不是盏省油的灯。
士兵愤愤伸出一指, 险些就要戳上对方面门, 却如何也不甘丢了将军脸面,硬是生生将反驳之词咽了回去。
他一把握住刀柄:“你等着。”
哐哐、砰砰。
陌刀一下下凿下,不时有渣滓从身前飞来。李明夷左右.倾身躲过, 不忘从里面捡起几个抛来的矿石,仔细收拣起来。
几块扑着灰尘的粉色晶体很快出现在眼前, 完整的矿石, 形状更加接近于其自然形成的棱形结构。
炉甘石, 也即菱锌矿,实际为一种锌矿,常出现在铅锌矿带中。
这种看似美丽而无奇的矿石,却是自然赠送给人类的特殊抑菌药。
“先用这些试试吧。”
估摸有几斤的菱锌矿到手,李明夷瞅瞅逐渐黑沉下来的天幕,终于说出了青年等待已久的那句话。
回到军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有赵良行的腰牌通关, 轮守的士兵倒也没有为难,待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军营, 才不免古怪地回头多瞧了几眼。
自己的兄弟自然是眼熟的,只是灰头土脸的, 活像土里才挖出的人。
跟在他后面那位,虽是镣铐加身, 整个人干净整洁多了,只有鞋袜稍微沾了点泥。
……到底谁是俘虏啊?
在隐约嘀咕的视线中回到军医处,却见本该熄灯的营帐里隐约亮着灯火,门口一左一右还杵着两道身影。
凑近些,才看清是赵良行、谢照两人,一个支着脖颈张望,一个抱着腰刀举目,显而都不甚放心。
见李明夷全须全尾地回来,赵良行才放松了背脊,含笑向风尘仆仆的两人道了句辛苦。
倒是谢照转眸扫视一眼,见那士兵冷着的一张脸上尽是狼狈,唇角不觉挂上一丝笑意。
李明夷和两人颔首招呼一声,接着向身旁已经伸着懒腰的士兵吩咐:“你先将这些炉甘石分为二两一份,每份最好半拃长短,各放在炉火上头煅烧两个时辰,直至烧红,再研磨成粉,至少研上一刻。”
青年打着呵欠的嘴还来不及闭上,滚圆的眼睛先难以置信地瞪了过来。
这都几更天了?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尚未来得及用言语表达出不满,对方已经施施然开口:“军机……”
话还没说完,只听锁链哗地一响,李明夷手里那袋菱锌矿已经叫青年抢了过去。
那张汗泥俱下的面庞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容:“军机不待。”
不必再念了!
他用眼神凶巴巴地补了一句,转身钻进营帐里。紧接着,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怒气冲冲的翻动声。
赵良行心疼叫他拿来撒气的药炉,匆匆和李明夷交代了安置的地点,便赶紧跟进去亲自看着。
“你还真有办法。”谢照往门框上一靠,往里转了转眼珠,不乏打趣地笑道,“我果真是多余留这半日了。”
对方只道:“还未多谢小谢郎为我奔走。”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多少带点含沙射影的意味,可这人说出口的绝对是真心之言。谢照站直了背脊,想了想才开口:“他们并非针对你一人,朔方军军风本就剽悍——有时规矩太多,反而会束手束脚。”
这点李明夷倒不否认:“太守规矩,狼就养成狗了。”
见他一身干净,显而也没吃到亏,谢照放下腰刀,会意一笑:“你还不知道吧?以往大家都喊他们西北蛮子,这股野人做派,便是郭公也头疼了许久。”
可若真抹平利爪、摘去獠牙,又将以何驱狼逐寇?
看郭二郎在军营中的威望,便知郭子仪本人在将士们心中地位多高。这是数场指挥得力的血战换来的拥护,当然不会轻易复刻在一个有叛国之嫌的军医身上。
谢照想宽慰他的道理,李明夷并非不能通达。既然是以本事说话,郭二郎的为难倒也算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不置可否地颔首:“不管蛮子还是野人,能打仗的才是好兵。”
对方回答得如此阔达,谢照不觉哑然。
他抬眸看向身前连营的军帐,目光在背后隐约亮起的炉火中明晦交加:“本不该把你卷进来的,只是此次收复长安事关机要,郭公万事筹谋,只恐一疏。”
此次收复长安,既是郭子仪首次独挑大梁,也是朝廷最后一次证明自身的机会,任何人都输不起这一仗。
李明夷同意地点头:“这一战必须赢。”
谢照的视线慢慢回转,落在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庞上。
一年未见,可想彼此都经历几多变故,可悲难未曾磨砺其锋芒,倒更令他心性坚韧刚强。
他动了动唇,终是轻轻出声:“郎君以前可不是好管闲事之人。”
非要说的话,对方也只对疾病与病患抱以兴趣和感情,身外之事似乎都不能打动他分毫。此番虽然和郭二郎起了冲突,可以谢照的了解,这已经算这人相当配合的姿态了。
徐徐夜风鼓动在两人之间,无形之中将久别的陌生与距离填满。李明夷抬眸看着这位也将远行的老朋友,认真说道:“对我来说,不是闲事。”
国不将国,何以为家?
这个简单的道理,已经有无数人用血肉向他证明。
谢照眉宇间也不乏动容:“是啊。”
感叹之语还未说出口,便听对方直接以冷静的口吻打断:“我的器械很可能还在洛阳行宫。”
谢照喉咙滚了滚,一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夜色茫茫,李明夷不作伪的思忖却都写在脸上。
想要以合法的手段取回自己的所有物,最简便也最正当的途径就是从军,以军功换取收缴的物品。按唐军的战术不难推断——收复长安之后,便是洛阳。
所谓声名,他本不在意,更不需要。
还是实实在在的回报更值得他付出心力。
谢照怔在原地,竟是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这句直言不讳的话,不由摇头而笑。
他也省去准备好的一番口舌,将刀挂在腰上:“我要走了。”
李明夷猜度:“你去凤翔?”
谢照错开他投来的视线,未答这话,径直往前迈步。直至擦身而过,才举起手臂和他晃了晃:“下次再见,希望还是活着的李郎。”
李明夷顺着吹鼓的大风往后看去,扑朔声中,那道缁衣带刀的背影很快被重重军帐吞没。
必当再见,他用目光无声地回应道。
*
营帐之中,眨眼两个时辰。
“都是按你要求做的,现在满意了吧?”
顶着一对大黑眼圈的青年,捧着新鲜出炉的几碗炉甘石粉,浑然已经被磨光了脾气,只想赶紧交差。
李明夷接过他辛苦半夜的成品,用手指蘸取碗里被炙烤后研磨成粉的细细晶粒,放在灯下仔细检查。
本还有些发青发白的矿石已经完全被炙烤为粉红色,又被研磨成细如尘埃的粉尘。对方抱怨虽多,做事倒还算利落踏实。
虽然远不能和现代工艺下的纯净度相比,但经过细微的化学变化,这些小小的矿石已经脱胎换骨,成为另一种更加具有医疗价值的物质。
“这是炉甘石?”
已经有些老态的赵良行也尽职尽责地陪了一宿,直至此刻才提出自己的疑问:“古书有云,炉甘石收敛肌肤,可用于疮症,只是不知郎君为何要炙烤再用?”
一听军医长口中这话,青年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即竖起眉毛:“你玩我呢?”
灯下之人眉目舒展,倒是不为触怒,反问:“阁下何出此言?”
青年噔一声撂下陌刀,忿忿席地坐下,知道这人厉害之处,不敢把话说得太死,只嘀咕着抱怨:“赵公说古书有记载,想必真是药石。既是药石,何不往药市里采买?”
折腾一番,岂不是刻意作弄?
听他咕咕哝哝,李明夷倒心平气和:“朔方军此番调动多少兵马?”
青年正想答话,喉咙忽然一梗,疲倦的声音也陡然凌厉:“你打探这个做什么?”
还挺警惕。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换了个问法:“阁下一天吃几个胡饼?”
这个问题倒不涉及机要。
士兵被他一连串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绕得有些头晕,半晌才谨慎地回答:“早晚各两个。”
“那一军所耗呢?”
青年张了张嘴,忽而不说话了。
“若是往药市买,所费不菲不说,也未必能调动得到如此多的数量。”赵良行颇欣慰地向新来的下属点点头,眼神更添一抹欣赏。
行军为医,所要考量的便不仅仅是治病救人,如何以最小的成本、最简单的方式来治疗最多的士兵,则是他们偏重考虑的。
早在潼关时,这李郎和两名陈留军医便提出以食疗治蛔疾,足见其对行医的理解之深,远不在一纸医书上。此番让士卒从行取药,也绝不是为了为难,而是考虑到将士众多,需要自给自足以最大程度地降低医药成本。
看来郭公慧眼识珠,给他寻了位好助手。
不过,他也仍有疑惑:“为何要将炉甘石炙烤?”
李明夷敛眸思忖一瞬,以对方最能理解的方式回答:“除了收敛肌肤,炙烤炉甘石可以祛除病邪,比炉甘石更加有效。”
赵良行若有所思。
对于他的迟疑,李明夷并不意外。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已经发现了炉甘石的妙用,但还未真正理解其本质。
天然的炉甘石,主要成分为碳酸锌,虽然也具有一定的物理收敛作用,然而抗菌效果几乎为零。经历高温煅烧后,这种天然物质才会蜕变为皮肤科中大名鼎鼎的抗菌药物。
它叫氧化锌。
看似简单的处理,便能大大提升药物的治疗效果,而这平平无奇的一步,花费了丹药师数百年的努力。
李明夷将这些经过炮制的粉色粉末倒入药盅里,加入干净的水,用力研磨起来。
本不溶于水的矿质被大力搅拌,很快形成浊液。
赵良行瞩目过去,见他将上层的浑浊液体倒出,再次用药杵将剩在臼底的一层粗粒细细地磨开,再注入清水。
如此反复几次,只剩一些坚硬的杂质不可研碎,被直接丢弃。
混在水液中的炙烤炉甘石粉虽然并未溶解,却也悬浮在其中,均匀地分布着。
赵良行经验丰富,一眼便看明白了:“郎君是想化粉为液,好敷在肌肤上?”
李明夷也没有卖关子:“湿疮除了内服药,还要外涂。”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撸起青年的袖子,将其湿疹分布的皮肤暴露出来。
这回被出手冒犯的士兵可不敢再高声言语,只能垂着一双黑圆的眼珠看着对方将刚刚制备好的药物涂抹上来。
他下意识闭了闭眼。
想象之中的刺痛并没有几分,倒是凉滑的感觉让灼烧的痛痒压下不少。青年眨动两下眼眸,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好像还挺舒服。
李明夷满意地松开手。
常年处于干燥的大西北,并不意味着士兵们就不会患上湿疹。行军中的汗水渗透、密集的人群和水源地扎营的模式,都是导致湿疹产生的不良因素。
可不会有任何将军因为湿疹而停止行军的步伐。
面对这种军旅中时常出现且十分棘手的皮肤病,想要根除病因便显得不切实际,而赵良行此前使用的内服汤药虽然对症,却不能快速起效。
这种简易的炉甘石洗剂,可以很大程度上收敛皮肤,抑菌止痒。对于以丘疹为主的急性期病人,能够起到快速减缓症状的作用。
背书并不难,而如何灵活地选择对于病人最有价值的治疗方案,才是一个临床医生的基本功所在。
见青年脸色逐渐放松,赵良行也亲自拿自己的皮肤试了试,立刻明白了其妙处,不由颔首而笑:“看来郭小将军也要认输了。”
一听这话,青年愕然像被点醒一般,马上将手一抽,放回自己怀里。
他轻咳两声,正色道:“这药……是挺舒服的。不过能不能见效,还不一定呢!”
李明夷不徐不疾地收回手,视线集中在刚刚研制出的炉甘石洗剂上,眼神微微而动。
除了立时见效的收敛作用,这种药物真正的优越处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来。
“阁下很快就会知道的。”
第97章 愿赌服输,你赢了
折腾了一宿, 年长的赵良行很快便有些熬不住了,青年虽倔着不开口,却也接二连三打起呵欠。李明夷索性让两人先行休息, 自己则准备领着刚刚到岗,正一脸目瞪口呆的几个年轻军医继续制备药剂。
年轻的士兵支着眼皮,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用无光的眼珠打量他一眼:“……你不困吗?”
李明夷正儿八经:“军机不待。”
这回青年倒没有立时炸毛。
他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种不假玩笑的严肃。
郭二郎此前口口声声军机, 倒也不完全是唬人的。
河东已接近敌腹,武功方面还不知推进得是否顺利,刚刚扎营不久的朔方军正等待着友军的消息, 准备随时配合战机,顺河而下攻占潼关。
忐忑、担忧、兴奋, 交织的紧张氛围让军营的空气都变得焦灼起来, 是一举成功还是滚回西北老家, 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这一战。
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放下悬着的心脏,在营帐里睡起大觉?
“算了,你不睡我睡。”
已经精疲力尽的青年无甚力气再和他斗嘴,长长抻个懒腰,抱着陌刀慢悠悠走出帐门。
交接的军医们进进出出,他忽然顿住脚步,扭着脖颈向后看去。
营帐掀开的缝隙中, 一道锐利的背影正伫立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枷锁戴在其手腕上, 却丝毫不损那端然挺直的姿态。
“军爷看什么?”见他直愣愣杵在原地,路过的年轻军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小心翼翼地问上一句。
“怪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转眸:“看不出来, 你们军医处还真是卧虎藏龙。”
刚刚到任的军医不知所谓地眨眨眼,却见他把刀柄往肩上一抗,大阔步往外走去。
另一头,将炙烤炉甘石悬混剂的制备方案交代给一众下级军医后,李明夷也没有闲着,转手开始准备其他的医疗材料。
作为军医,除了防备最常见的军旅疾病,还需准备大量对付外伤的耗材。现在留在李明夷手里的器械就只有一把手术刀,好在唐朝的外科技术发展极快,大名鼎鼎的柳叶刀在这个时代已经有模有样,配合消毒后的金针和羊肠缝线,足够一些简单的缝合操作顺利进行。
以备万一,他忙里抽空,还制备了些许甜油、活性炭和大蒜素等可能用得上的药物。
只可惜那位神通广大的道长不在,否则他的绝活制氧术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处。
紧锣密鼓地筹备了整日,一眨眼又是天黑。
轮值的人手都换了两拨,见李明夷还没有打算休息的意思,也只略略修整过一会的赵良行不得不摆出撵人的架势:“自己为医,还不知道轻重?快去歇着,万事有老夫在此。”
被上级一点,李明夷才意识到已经连续工作超过二十四小时,也便没有推脱,放下手中刚刚裁剪出的一截敷料,起身准备去小睡一会。
正准备和赵良行交接手头事宜,便听见一道气势汹汹的脚步向军医处靠拢。
两人下意识往门口转头,见帐门被陌刀大剌剌一挑,竟是昨日那位年轻士兵,不打招呼地径直朝他们走来。
修整了一日,人也显得挺拔精神,擦洗过的兵甲凛然掠着冷光。青年来得阔步威风,到了两人面前,被四只眼睛齐刷刷盯着,却只梗着脖子咳了几声,愣是没吐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赵良行和善地笑道:“军爷有话,但说无妨。”
“咳。”对方尴尬地搔了搔耳朵,半晌才吞吐出一句,“你们那个什么炉甘石……”
赵良行顿时会意,向身旁之人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看来炙烤炉甘石药汁的确有用。”
李明夷则没有客套的打算,向前伸出一双手腕:“手。”
青年不情不愿地,还是自觉将袖子撸了起来,把外涂过药物的一条臂膀伸了过去。
李明夷却没功夫和他别扭,顺手拈起裁剩的边角料,仔细将已经干结在对方皮肤表面的炙烤炉甘石擦去。
露出的湿疹皮肤上,原本密密分布的红色小疹已经消退大半,显出些许浅棕的正常肤色。此前被抓出的一杠杠的深红痕迹,经过药物的作用,现在也几乎全部消弭。
赵良行看得出奇:“此药见效竟如此神速。”
不仅起到收敛舒缓之效,甚至连侵染的外邪也一并去除,只是短短一日之间,这种顽疾便被强效地遏制住了。
青年侧身对着两人,只把眼珠转向自己的胳膊,目光也透出几分稀奇。
碍于此前的龃龉,他很快收回视线,掩饰地抽了抽鼻梁:“那就再给我来点。”
李明夷放开手,抬眸瞧着这张写满局促的面庞:“名字。”
对方明显怔了怔:“什么名字?”
“你的名字。”李明夷擦了擦手,理所当然道,“军医处进出药物需有记档,还有阁下打砸的药炉,踩坏的椅子……”
见他不仅不见好就收,俨然还要翻起旧账,青年将陌刀啪一声重重撂在桌案上,拔高音量以振声势:“你不须认得我,认识这把刀就行了!”
李明夷当真将视线一瞥。
“认识,挖矿的刀。”
“……”青年嘴角克制不住地抽动一下。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他一把抓起刀柄,作势就要拔刀:“你别以为我会求着你。”
见两人又要起争端,赵良行赶紧拦在中间,拿双手扳着青年手里的刀,焦急地劝道:“军爷要药,老夫取给你便是,怎么动起刀枪了!”
一边哄着这头,他一边也给李明夷使一个劝和的眼色——事情过了就罢了,何必非跟一个蛮子计较?
站在他身前名义上的下属,却同样没有听劝的意思,反而昂首正面对方:“把刀锋亮给自己人的,只有懦夫而已。”
“谁和你是自己人?”
青年挺着胸膛,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手上的力气却莫名松了几分。
趁着他手上松懈,赵良行赶紧把那把危险的陌刀抢下,远远地丢在一边。
见两人这幅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架势,他不得不拿出军医长的威严。
“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战事当头,岂能将力气用在私人恩怨上!待收复了长安,老夫亲自向郭公陈情,让你们两人吵个痛快。”
赵良行资历颇高,却从不摆长官架子,鲜少有冷脸待人的时候。见平素温和的军医长都铁青了脸色,青年骂咧一句,抱着手将身子转开。
“行了。”赵良行左右各瞥了一眼,亲自拿定主意,“既然李郎的药对湿疮疗效甚好,等会军医处便往全军各处送去,军爷回去等着便是。”
李明夷倒没有异议。
制备炙烤炉甘石原本就是为了解决军中的湿疹难题,赵良行愿意推而广之,正好省了他再正式提起。
青年一把捞过大刀,忍着不悦起身,不忘强调:“我是看在你老人家面子上。”
赵良行敷衍着点头:“同营随军,原该彼此体谅才是。”
好说歹说,终于将那暴脾气的士兵连人带刀送出了门。赵良行擦一把额上的冷汗,长长嘘了一口气:“总算消停了。”
正打算抽调人手分派药物,却见本该去休息的李明夷重新坐回桌案前,正在分拣做好的药水。
和这人相处过两番,赵良行对他这幅狷介性情多少有所了解,却也委实有些不解:“郎君也算领教过他们的脾气,何必跟他较真?”
这群蛮兵野将,真想让他们循规蹈矩,恐怕就连郭公也不敢保证能一一约束到。
“赵公指的是刚才的事?”
李明夷在忙碌中抬眸。
“我和郭小将军有赌约在先。”他唇角徐徐展开,眼神却极为认真,“既要承人歉意,至少该知道对方的名字。”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答,赵良行愕然张了张唇,险些忘记还有这回事在。
看其泰然之状,恐怕早在郭二郎发难前,就已经定好了治疗的方向。这个赌局,实则早有结果。
想起那年轻气盛的小将军,赵良行不由抚须而笑。
看来,即便是郭公的儿郎,也马上要有栽跟头的时候了。
*
炙烤炉甘石调制的药水一分发下去,不出间日,便收获一片惊叹之声。
被湿疹烦扰的士兵们,已经被这小毛病折磨得夙夜难眠,对军医处的处置本也不甚相信。然而当他们将信将疑地涂抹上这种泥水似的药物后,不仅皮肤的痛痒很快被压制下去,就连疹面也迅速地缩小。难忍的不爽随之消弭,他们也终于可以睡上一个好觉。
对此,坐在军医长位置上的赵良行自然是乐得所见的。
当日郭旰所言倒也并非夸大其词,湿疮虽不致命,却实在磨人,若放之任之,多少会影响军中士气。
“等此战告捷,老夫会向郭公呈明此事,多谢你为军医处劳心费力。”
赵良行语气颇见欣慰,目光却有些惋惜地落在对方戴着枷锁的手腕上。
“你放心,朔方军赏罚分明,届时功过折算,你便不必再戴这劳什子了。”
被他大为夸赞的李明夷却未露激动之色,反而诚恳道:“应该是我感谢赵公。”
赵良行倒不意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谢字,更不明白:“这话怎么说?”
李明夷直言:“我查看过军医处的记录,您之前所用的汤药中有苦参、茯苓、土茯苓等药物,如无先前的用药,单单外用炉甘石不可能这么快速地起效。”
苦参碱类具有抗炎功效,土茯苓中的有效成分可以抑制细胞的免疫反应,而茯苓则具有清除自由基的效果。
这些药物无疑对湿疹的治疗起到铺垫作用,如无赵良行的前期用药,李明夷自己也会考虑加上相同的方案。
尽管解病的思路不同,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军医给出的答案却和他的部分选择竟然惊人地相似。
赵良行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朗声笑道:“不愧是李郎,老夫方中精要,竟叫你一眼看出。”
他亦不乏感慨:“只是汤药性温,起效缓慢,他们却个个是急性子,哪里等得住。”
两人正交谈着,忽而听得营帐外一前一后两道风风火火的脚步声靠近。赵良行抬眸向外觑了一眼,随即搭下眼帘,也将脸上的笑容一并隐去。
“说曹操曹操到,急性子来了。”
李明夷转身向后望去。
大风阵阵吹刮着帐门,一柄长枪从掀飞的门帘中挑入。身披银甲的年轻将军面无表情站在风中,英挺的眉宇不甚愉悦地皱着。
在他背后侧身站着的,可不就是几次三番和他起过冲突的青年士兵?
见两人瞩目过来,郭旰将手中长枪一竖,倒是很有气量地坦然相对。
“愿赌服输,你赢了。”
第98章 前线急报
三日之期刚到, 郭二郎便主动押人登门,认输倒是干脆利落,气势却半点不落。
见军医处众人齐刷刷投来静默的目光, 郭旰挑起半边眉梢,眼眸往后一转,轻飘飘道:“去道歉。”
将军亲口发话, 士卒自然不敢当面顶撞。
青年规矩站在郭小将军背后, 悻悻垂着脑袋,忍气吞声地说了句:“是我冒犯,先生见谅。”
语气硬邦邦的, 显而还记着此前几番折腾之仇。
连同赵良行在内,站在营帐里头的诸名军医却无不露出讶异的表情。
将军领着士兵和他们这些医夫子赔罪,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出负荆请罪演得煞有介事, 李明夷起身面对神情迥异的二人, 却是断然道:“道歉的话就不必了。”
身旁的赵良行正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却听他紧接着补了一句:“口头之言是最廉价的东西。”
早知他不是善与之辈,果不其然听到这番言词,青年面无表情地撇开视线,抱着手臂佯装聋哑。
郭旰倒不意外般,目光直白地落在那锋利的面孔上,口吻不带分毫情感的渲染:“当日之事本将已经查明, 的确是他先出言不逊,为正军纪, 已罚他军饷三月。本将未能约束下属,也已自请罚俸半年。”
这个道歉听起来倒有诚意多了。
小将军气势堂堂而来, 开口便自罚三杯,显而没打算给他发难的机会。
李明夷不置可否:“公事自由将军处置。”
论公惩处, 这扣罚也算严厉,然而一码归一码,该赔的罪可不能概而论之。
听出他言外之意,郭旰拧了拧掌中的枪杆,挑着眉往前瞧了一眼:“那你还想如何?”
他身量高而直,视线一扫,便如逼视一般。
李明夷坦然迎上那带着威压的目光,全无低人一等的自觉,不客气地开口:“我正有一事,需要将军帮个小忙。”
“你别太无赖!”侧身回避的年轻士兵,听他一再得寸进尺,忍不住插了一嘴,“将军军务繁忙,可没功夫和你玩过家家的戏码。”
怒目瞪去的同时,还不忘威胁地攥紧手里的大刀。
他自认已扣了银饷,又折了脸面,这医夫再要拿乔,可就是不知好歹了。
对方却全然无视他的警告,慢条斯理继续说道:“此事对将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不需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办妥。当然,如将军实在无暇,我也不能勉强。”
青年还想驳斥,却叫郭旰微微扬手打断。
这话看似留有余地,却分明指他拿军衔压派下级。若真借口回绝,便是跌了身段又送上话柄。
小小军医,还会几招兵法。
目光一掠,那点便小伎俩洞悉无余。已备好见招拆招的小将军将长枪一揽,爽快应道:“我说得出,自然做得到。”
不待对方开口,他随即将话锋一转:“有言在先,军务为先。你所求之事,不得有违军规,更不得贻误战机。”
李明夷颔首:“这个自然。”
在四周不解而好奇的目光中,他径直开口:“先借将军营下花名册一阅。”
郭旰向后一瞥:“去。”
得令的士兵撂下一记凶巴巴的眼神,提着刀往后小跑而去,不过片刻便折了回来,手里还带着一本皱巴巴的名册。
他将名册递出,待对方要拿时,却扬高举了起来,嘴角歪起:“你说的‘一阅’,只许看,不许碰。”
李明夷放下双手,倒是难得摆出配合的姿态:“那就请阁下翻出自己的名字。”
没成想他还记着这出。
一丝狐疑掠过脑海,青年算不出他又在打什么主意,随手把刀撂在桌案上,哗哗两下翻出自己姓名所在那页,高高举在对方眼前。
“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看好了!”
“凌策。”那平直的唇角慢慢念出他的名字,随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在青年愈发警戒的眼神中,李明夷不徐不疾,继续提起刚才的话:“军医处人手短缺,将军如诚心赔罪,还请借来帮忙。”
刚才还浑然不在意的年轻士兵,表情霎时凝结成冰,几乎咔嚓裂开,脱口喊道:“你也太歹毒了吧!”
现在正是战局最紧张的时刻,他们早就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反击燕兵。让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撤下前锋,简直比挨刀子难受几分。
郭旰亦拧了拧眉:“他可是……”
“他是募士,可平调至此。将军扣了他三月军饷,我也只借三月。”对方还真一本正经讲起道理,“一小小湿疮便可延误军机,后勤之重,不逊前营。将军眼观全军,想必不会偏袒自己营中之人。”
军机,又是军机。
本拿来压人的二字,现在就像紧箍咒一样扣上脑袋,对方一催动就令他头疼。
青年额角突突跳动,一句你们也配险些脱口而出。
可当着一堂军医的面,真要说出这话,讨打不说,无疑是给对方送上新的话柄。
他咬牙切齿,生生挤出一句:“将军不必为难,我来便是!”
在场的一众军医,听到这时无不愕然,正不知是该高兴终于有人替他们出上一头,还是该担忧请来尊大佛,眼睁睁看着李明夷走上前去,把桌上的陌刀塞进青年手里。
“炉甘石已经用完,有劳。”
几道憋不住的笑声从他背后传来。
不能杀人,不能。
名叫凌策的青年,胸膛抖筛似的起伏片刻,咬着牙关豁然转身。
“将军……”直至擦身至郭旰跟前,才露出一分委屈的神色。
“去吧。”郭旰无甚表情地往里一瞥,“不管在哪里,别给我丢人。”
凌策重重嗯了一声。
等青年走远,旁观许久的赵良行才走上前去,在两个性子刚强的晚辈中间打个圆场:“李郎实非刻意为难,军医处的确短缺人手,大家也实在分身无术。不过万事以军务为重,将军若有需要,可随时调回。”
郭旰微微颔首,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军医长倒十分有礼:“那小子性子急躁,是该磨磨。此前若有得罪,还望赵公海涵。”
说到此处,他才朝李明夷处瞥了一眼,正色道:“军中上下本是一体,你也不许苛待他。”
郭小将军能容下此事,心胸诚然不窄,也是刚好可借外人的手磋磨自己的士兵,可说到底还是护犊子的。
李明夷也只回以一瞟:“他现在已经是军医处的人,将军有意见?”
可真会记仇。
郭旰没绷住老练的表情,眉梢分明地跳动一下:“啧。”
话不投机,索性不提。他没好气地打量着对方,从腰间取出一串物什丢过去。
李明夷伸手稳稳接住,垂眸一瞧。
竟是串钥匙。
郭旰显而也不打算和他深谈,直接解释道:“这是李将军托我转交给你的。”
他口中的李将军,也就是送李明夷来此、字诸明的那位中年将领,郭子仪的手下要员李韶光。
赵良行顿时明白:“看来郭公也很关心后营事宜,不必老夫亲自陈情了。”
说着,他从李明夷手中取过钥匙,亲自帮他打开锁链。
戴了几天的枷铐一去,手腕顿时轻松不少。李明夷松了松有些僵硬的腕子,若有所思地抬眸。
郭旰唇角微展,笑容意味深长:“本将说过,朔方军赏罚分明。”
背后的一众军医,这几日早领教过这位新人的医术,又蹭着他的光在那蛮子面前扬眉吐气一回,未解这话深意,只见李明夷终于立功去罪,纷纷上前祝贺。
被几个年轻军医勾肩搭背簇拥着,李明夷再听不懂对方所言,就是傻子了。
谢照所言不假,郭公百密无疏。
这出考验,既是要试出他的真本事,也是给他一个服众的机会。
郭子仪自身亦是历经数十年波折,数度浮沉,才被启于危难,自然深晓该如何扭转人言所向。
沉重的枷锁掂在手中,他将之随手放下:“多谢将军。”
正说话间,忽然见一道飞驰的骏马横掠军营,朝着军医处笔直奔来。马蹄溅得泥水飞扬,行经的士兵纷纷回避,不敢有所阻拦。
天边不知何时已压满阴云。
大风骤然刮起,满地刚冒头的春草被吹折了腰,砂砾飞滚的地面上被雨水打上一个个黑点。
李明夷正疑惑所来何人,马蹄已噔噔踏至眼前。马上的士兵吁一声高高勒住缰绳,一个利落的翻身直接半跪下来:“前线急报!”
军中严禁策马,所报必是十万火急。
郭旰立刻收了笑容,不顾泥污,阔然往前踏出一步:“何事?”
信兵的面庞被雨水打得惶然冰凉,左右瞥了一眼,气喘吁吁道:“属下奉命请将军去郭公仗中议事。”
李明夷与赵良行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皆只看到不解。
“将军去吧。”赵良行马上接话,“军医处有老夫在。”
郭旰也顾不得这点小打小闹的收场,掷下一句辛苦,径直提起长枪,翻身上了那匹大马。
雨帘很快密织。
霎时间数道闪电连着从天顶劈下,云层怒吼般发出雷鸣,整个营帐被吹得摇摇欲飞。
赵良行站在扑朔的大风中,抬眸望一眼骤然起变的天空,镇静的面孔下隐然压着担忧:“郭公急召,看来事非一般。”
遇雨匆忙而回的凌策,没见到自家将军,只远远瞧见那道飞驰而去的背影,不由呆在门口。
“别愣着了,准备医药。”身后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这回,他没有再扬声反驳。
战报还未传下,严峻的天气俨然已经在提醒他们,接下来将免不了一场恶战。
第99章 以身诱敌
混着雨点的大风撕扯着营帐, 伫立在全军中央的大帐,此刻却陷入一种死灰般的沉寂。
“燕军大将安守忠已经出兵破了武功。”
坐在案首的郭子仪,手中握着刚刚抵达河东的战报, 以简短一句话宣读出这个惊天的消息。
双面夹击的战线刚刚布好,一锤已被击碎。
守备长安的燕军大将安守忠,竟没有在龟缩或迎战中二选一, 而是大胆选择先发制人, 一举撕破武功防线。
熟知燕兵敢打能跑的战术风格,曾经交手数次的唐军将领并非全然没有预计到他们的动向。只是谁也没料到,握着不逊于朔方军兵力的大将军王思礼, 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遭遇惨败,被逼得步步回防, 几乎已退至新都凤翔。
敌手如此雷厉风行, 显然也是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现在西面胜负已分, 河东一方的朔方军无疑也必须立刻做出战术调整。
一盏油灯安静燃在元帅的桌案上,静默无声的火苗,偶尔被渗进帐中的寒风一扯,将众人的面容照得明暗不定。
“我早就说王思礼是个废物!”
空阔的雨声中,一道带着唾沫星子的怒吼将沉默打破。仆固怀恩头一个开口大骂:“当初太原太守被反贼杀害,他手里捏着几万兵马,居然不敢动作。若换了老夫挂帅, 早出兵把安禄山砍死在路上了!”
“现在说这话也迟了。”
坐在他身侧的将领王祚,以沉着的语气打断他激昂的叱骂, 转而面向正垂眸不语的郭子仪。
他忧虑的则不止眼前的失利:“安守忠还在继续向凤翔进兵,看来他们不止想保住长安啊。”
若说弃城出兵算是以攻为守, 打退驻扎在武功的王思礼部后,还要继续往凤翔推进兵线, 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现在伪燕政权已群狼无主,那个名义上的小皇帝和背后的汉人根本不足服众,谁先擒下李唐的旧主,谁就有资格争一争这天下的新主人。
留下一座长安空城,则是全然没有将另一锤的朔方军放在眼里。
俨然被那燕将挑衅到鼻子上,仆固怀恩怒不可遏地一拍桌案:“他既敢把兵马带出长安,那咱们就直接杀回去!”
这个激切的提议,片刻却未换来一声响应。
李韶光轻轻扣动指节,沉声提醒:“现在要紧的是解凤翔之围。”
长安是旧都,战略意义非同一般;可凤翔乃此刻天子所在,真让安守忠得手,便是满盘棋散,再无复起的可能。
仆固怀恩砰地往椅背上一仰,气恼不过,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言之有理,索性闭上嘴巴。
听完几位经验丰富的战将对局势的剖析,郭子仪才将目光转向坐在最外侧的银甲小将:“二郎,你认为呢?”
一席战功赫赫的元老在前,郭旰自知那点资历不足一提,被自己的父亲点到,才松下拧起的眉头,说出自己的看法:“凤翔乃新都,决计不能败落。现在回防已经不及,而今之计,只有一招。”
在各位前辈的注视下,他慢慢吐出四字:“围魏救赵。”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神情皆微妙地变化了一瞬。
围魏救赵,这是兵法的老招数,在场诸位无人不通晓。
只是此刻能围向何处,才救得了凤翔之困?
不待郭子仪再次询问,郭旰已起身出列,半跪在营帐中央。
他挥开甲衣,双手禀拳,语气肃然坚定:“属下愿向元帅请命,领三万兵马,拿下潼关。”
仍取潼关,这就是他的答案。
你安守忠还敢往西攻打凤翔,我就敢往东取你洛阳!
赌上各自的都城,看看谁的马更快,谁的刀更利。
外头雷声一震,急电划开雨夜。
年轻的小将一身银甲,冷光掠过眉宇,晦暗如许的夜雨,亦不掩其一身锐利。
王祚不由抚掌称赞:“果真虎父无犬子。”
其余诸人,也徐徐露出思索中的神情。
郭旰提出的战术,看似冒失而危险,却不失为救急良方。
面对安守忠这样不顾命的打法,唯有扼住其咽喉,才能让他松了爪牙。
“三万?”正当沉默慢慢化开时,旁边却横来一句冷嗤。
诸人下意识循声看去,见刚刚还生着闷气的仆固怀恩径直起身,目光自背后那张年轻气盛的面孔上一扫而过,随即昂首转向案前的元帅:“我只要两万兵马,日夜便可取下潼关,还请郭公允准。”
说话间,他从腰间取出一枚羽箭,粗粝的手掌横握在上。
只听啪的清脆一声,那箭身在他手中一折为二,颤颤露出白生生的茬。
“如有违誓,譬如此箭!”
本被战报打击得消沉低压的众人,见他气势十足地立下军状,不觉受其振奋,也纷纷站起身来。
一道道慨然笔直的身影立在眼前,沉寂的空气中隐然沸着热血。
——不过是一场败仗。
此刻能站在这里的,谁不是在重重危难里拼杀出来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不就是这么一群西北蛮子吗!
郭子仪亦亲自起身,视线从这些熟悉的面孔上一一划过,郑重落在那深邃、坚毅的眼眸上。
他终于肃然开口。
“老夫许你两万兵马,即刻出兵,拿下潼关。”
雨声哗地响彻天地,后勤营中的众人,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很快听到急切响起的军鼓。
武功失利的惊骇战报传达下来的同时,朔方军下一步的部署也同时发出。
郭子仪任仆固怀恩为主将,李韶光为兵马使,王祚等将领随军,以两万兵马先行,即刻顺河而下,抢攻潼关。
出乎李明夷意料的是,郭旰的名字竟然也夹在一众老将中,参与此次危险的行军。
战局突变,原本的双锤战术已经失效,现在出兵潼关的目的无疑只有一个。
以身诱敌。
不惜一切代价,保全岌岌可危的国都凤翔。
军事经验丰富的郭子仪不可能不知道此行的凶险。
“李郎。”赵良行的呼唤将他的思绪召回现实。
接到军令的军医处,也很快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河东作为朔方军大营,仍留下一半兵马防守,由郭子仪亲自坐镇。身为军医长的赵良行很快将人手分为两拨,各自跟从攻守队伍。
他将目光落在眼前的年轻医官身上:“你擅长外科,此次出军潼关,可愿随军?”
赵良行问得客气,却并无太多商量的余地。
和昔日潼关一战不同,如今李明夷的身份已不是普通百姓。郭子仪百忙之中抽调人手将他插来河东,当然不是为了处理湿疹这种小毛小病。
对方不经犹豫,一口应允:“我也正想和赵公请命。”
赵良行欣慰地颔首:“郭公果然没有看错人。”
人员定下,他却没有露出轻松之态,反而有些欲言又止。
狂风嘶号,大雨滂沱,帐门外不停有匆忙的身影掠过。
赵良行踯躅了片刻,终是压低了声音道:“此路艰辛,若真有不测,还请郎君务必保住小将军性命。”
李明夷忖度着上级有些突兀的吩咐,随即了然。
人无完人,孰能无私?
身为元帅,郭子仪不能表现出任何偏颇,甚至主动将亲生儿子安插在最危险的前线;可作为父亲,他也无法免去凡俗之心。
“我尽力。”李明夷唯有给出这个回答,“对任何人都是。”
“赵——公——!”
两人刚浅浅交谈几句,便听见一声掩不住的兴奋的呼喊远远传来。刚刚被调任到军医处的青年,一得悉出兵潼关的消息,马上扛着陌刀奔跑过来。
见两人齐齐看着自己,年轻的士兵压低脖颈,谄媚地仰着脸:“军机紧要,您就放我跟回小将军吧?”
说完,又朝旁边深深行了一揖,万般卑微道:“此前是我误会郎君,李郎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
这回的道歉听着可真诚多了。
李明夷正有趣地打量那比川剧变得还快的讨好脸色,却听一旁的赵良行严肃了语气斥道:“人员调动岂可儿戏?现在可不是玩闹的时候。”
青年急道:“正是因为现在……”
“现在没有将军调任,一兵一卒都得安守其位。”
赵良行罕见地露出严厉神情,郑重其事道:“老夫不管你心服还是面服,既然入了军营,便得牢牢记住军规。将军将你调来军医处,你就须听老夫调度,若不服气,即刻滚出大营。”
令出必行,就是朔方军军规。
雷鸣与电闪交接,站在雨幕前的瘦削身影,在这一刻无比挺直。
被劈头盖脸痛斥一番的青年,面对这位处变不惊的军医长,肃然有了一分敬佩,眼神也诚恳许多:“我听您老调遣。”
赵良行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严肃了神色,视线掠过一周相处不久的年轻下属。
“我命你随军出发,保护军医众人,不得有任何闪失。”
凌策亦随之转动目光,一张张记住那些曾为他不屑的面孔。
直至对上那张冷峻锋利的面庞,他唇角抿起,眼神却掠过一抹坚毅的光。
“属下必不辱使命。”
*
至德二载二月二十二日,朔方军副帅仆固怀恩率领两万兵马南下黄河,连夜奔袭潼关。
这在历史上轻轻带过的一笔,却是一场动员了数万人的战役,也是李明夷第一次真正置身于战场之中。
呼嚎掩过雷鸣,热血覆去黄沙。
层云在大风中翻滚,阵雨冲刷着满地的尸首。混着血与雨的泥水流入腾腾远去的大河,礁石上激起的白浪都被染上一层鲜红的颜色。
即便身处后勤的安全位置,弥漫而来的血腥味道也无时无刻不钻入鼻孔,原本寒浸浸的河风都被烧得滚烫,不时有小支的燕兵试图从后袭尾,又被早已埋伏在两侧的李韶光部全数歼灭。
躲着漏过的枪林箭雨,军医们也没有闲谈的时候,在全力保住所带的医疗材料的同时,还得不时抽空抢治倒下的战友。
治疗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无法讲究原则,唯一的要义就是以最高效的手段进行紧急止血。压迫止血太消耗人力,在李明夷一针针缝合血管时,旁边的同僚们已经开始用烧红的烙铁残酷地封上伤口。
比前营还惨烈的叫声接二连三响起。
旁边举着陌刀的凌策,正坚定地执行着赵良行分派给他的任务,瞥见他明显皱起的眉,竟还不忘嘲讽一句:“没见过这阵仗吧?”
对方头也不抬地,对随机选中的幸运小兵快速进行急诊缝合:“你们打仗的时候话都这么多?”
青年拔起地上的箭支,奋力往外一掷,举着血淋淋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见漏下的老鼠栽倒,才气喘吁吁地回一句:“你该庆幸还能说话。”
前线打得焦灼,后营也越发拥挤。
李明夷无暇搭理这话,以最快的速度换下一个病人:“忍住。”
值得庆幸的是,如仆固怀恩承诺的那样,这场战役仅在一个夜晚便结束了。
破晓时分,硝烟终于沉下。
跟着大部队迈入阔别已久的潼关,李明夷松开僵硬的手指,疲惫地抬眸。
血雾慢慢从眼前散去,天际逐渐在日出中亮起。
朔风猎猎,吹去密布的血腥气味。
历时八个月,唐军的军旗再次飘扬在潼关之上。
第100章 效率最高的给药途径
攻克潼关的捷报递去河东大营的同时, 仆固怀恩即令全军在渭河畔原地扎营,等待远在几百里开外的安守忠部给出反应。
此次军事行动的首要目标是敲山震虎,解除凤翔被围困的危机, 并不急于求险。刚刚结束一场血战的士兵们也需要休养生息,随时准备应对敌手给出的对策。
潼关易守难攻,最好的突破口河东仍握在朔方军手中, 只要稳守不出, 不惧洛阳燕兵军团的突袭,反而可以起到威慑之势。
见招拆招,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就看安守忠愿不愿从凤翔松口了。
从生死关头挺过的士兵们开始短暂的休憩,现在轮到后勤营忙碌起来。军医处的营帐才扎下没一刻, 伤员就接二连三被抬了过来, 满地的草席见缝插针铺下, 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嘶……轻点!”
一根木管,连着盛有饱满药液的动物膀胱,将装在里面的药物输送到更细的竹管中。竹管的另一头在油碗里头蘸了蘸,从掀开的兵甲下毫不留情地捅进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
听到这声带着恼怒的咆哮,李明夷忙里抽空往旁边瞥了一眼。
一位稍有些年纪的老军医正按着伤员的屁股,手持着那套简单的器具,一脸熟稔麻木地进行灌药。
从肛.门将药物送入, 利用直肠黏膜的直接吸收作用,快速将药物送入血液循环中。这种古早的灌药手段, 早在汉朝就被中医们利用在治疗中。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这种简单粗暴的操作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符合人体解剖的。
唐朝的军医们未必能理解给药途径的本质原理, 但充足的经验向他们证明,这种倒反天罡的给药方式吸收效率远胜过口服。
只是苦了刚刚下前线的战士, 才刚挨了敌人的刀枪,又叫医生扒光底裤灌药,滋味一言难尽不说,还要忍受战友们好奇围观的视线。
被灌了一屁股药水的士兵,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似的,牙关咬着不肯吭声,眼神却分明在骂人祖宗八辈。
已经习惯了被问候户口的老军医三两下结束手里的活计,拍拍这新兵蛋子的猴屁股:“在此等上一刻即可。”
回答他的是一声咬牙切齿的多谢。
军医们见惯了这群蛮子无法无天的架势,难得瞧见一回他们的服帖模样,少不得路过多笑话两下。
苦中虽有乐子,手头的活半晌也不见少,刚刚入营的年轻军医不由感叹:“要是能有更快送药的法子便好了。”
效率最高的给药途径,毫无疑问是静脉。
这句随口抱怨的话引起李明夷的思索。
静脉注射的基本条件有两个,一是适合注射入血的溶液,而中药制剂显然不符合这个标准。其次便是有一定硬度、能承受消毒的空心针,军医们所用的竹管也远达不到要求。
现成的金属注射器倒是有,只不过还在他的器械箱里面,现在不知落在谁的手上。
如果能复刻出类似的针管,说不定有机会进行静脉注药实验。
“军医,军医!”
正思索间,门口又抬进一具血淋淋的担架,李明夷抛下遐思:“来了。”
几十号军医连轴转到天黑,才有空暇吃上一口冷掉的饭菜。
二月将末,黄河即将迎来春汛,雨后的天空不见轻松,仍铺着厚重的云层。夹着沙粒的河风被潮气润湿,灌进人的口鼻中,类似树木霉朽的味道实在让人胃口不振。
暂代赵良行掌事的副军医长周春年放下碗筷,抬眸看着低压下的天空,神情也跟着凝重:“看这天气,只怕过阵子又有大雨,咱们需得筹备着些。”
对于农民而言珍贵的雨水,却时常会夹带难以应对的病菌,尤其在常常死人的战乱时代,被埋下的尸体叫雨水一灌,就是病原体纯天然的培养基。
几个年轻军医喏喏称是,嗓子叫火燎过似的,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
周春年左右看了一眼,体恤道:“你们吃了饭就去歇下,夜里不必再守着了。”
行军打仗不是一两天的事,副军医长都开了口,刚值完白班的众人不再强撑,纷纷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休息的大帐。
脑袋一沾草席,沉黑的睡眠便将整个人吞没。横七竖八乱躺着数人的营帐,很快只剩下熟睡的呼吸声。
这一觉睡得堪比死去活来。
黎明时分,训练的号角还没吹响,安静的大帐中忽然模糊传来一阵窸窣。
李明夷睁开黏得难舍难分的眼皮,一眼便瞥见一团裹着被子的身影在旁边蠕动。
眨了眨仔细看去,竟是凌策把被子裹过脑袋躲着,背着人悄悄在做什么。
他的草席上还摆着罐黑水,手里拿着根寸长的笔头,正专心致志在一张草纸上比划着。
大概还没决定怎么落笔,那平直的眉也皱成个川字。
“在写什么?”
正咬着笔杆纠结不已的青年,骤然听见旁边插来的声音,心脏吓得咯噔一跳。
“大清早的,你吓唬人呢?”看清头顶这张熟悉的面孔,凌策发白的脸色才慢慢恢复血色,索性也不躲不藏,顶着被子坐正起来。
他光明正大地把手掌一摊:“家书呗。”
捏在他指头中的草纸已经折出几道深深的痕迹,上头歪歪扭扭写了点什么,又给胡乱涂黑过。那半支笔倒做工精良,可惜只剩半截,看起来写字都很勉强。
李明夷垂眸一看,大概猜出对方的烦恼。
“会写字吗?”
“看不起谁呢?”青年声音蓦地拔高一分,顾忌着其他睡觉的人,马上又压了下来,“我学会好多字了。”
怕对方不信似的,他把那半支笔高高举起,眼睛瞪得大而认真:“这可是将军送我的。将军说了,打仗也得识字。就比如三国时那个吕蒙也不识字,后来读了书才做成将军的。要是想当大将军,就得学写字。”
说到此处,他往上抛了抛笔,视线跟着懒洋洋上下,得意翘起的唇角却耷拉下来。
“可惜这笔折了半截。”那能挂油壶的嘴角咕咕哝哝,“还不是为了护着你们。”
本就半生不熟的字,现在没有趁手的笔,更是见不得人了。
和开罪过的军医们开口提一个借字,又怕遭他们耻笑。
青年烦恼地抓抓脑袋,没好气地瞪过去:“你要敢告诉别人……”
对方却全然无视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半支笔:“怎么不换一支?”
“你说得轻巧。”凌策把笔杆握住,白他一眼。
没钱呐。
毛笔可不是便宜物件,要出军营采买还得向上级通报,要为这么点小事翻出阵仗,他也丢不起这个人。
“只是写一封信的话,未必需要用毛笔。”李明夷端起他面前那罐黑水,举在他眼前,“只要能连续淌出墨水就行了。”
凌策歪着脑袋打量过去,眼神思忖着:“照你这么说,得是中间空着的细管。”
不待对方提醒,他眼睛忽而一亮:“我知道了!”
说着,他便一跃起身,把手里的东西往被子里一掖,风风火火往外头奔去。
凌策这一跑,整个大帐的人都被哐哐的脚步声震醒。眼看着天光逐渐亮起,抱怨也是无用,军医们索性起床,开始新一天的劳碌。
直到午时,也没等到凌策回来。
他本是郭旰麾下的士卒,平时大剌惯了,周春年也不大管他,只令白班的军医们先稍作休息。
这两天的治疗消耗了大量生理盐水,见水桶见底,李明夷趁空去河边看看。
让他失望的是,渭河的水质实在称得上糟糕。
所谓泾渭分明,其中之一指的便是军营畔这条渭河。眼前还未注入黄河的滔滔大河,泥沙滚滚翻涌,回旋的大浪都带了几分浑浊。尽管没有现代工业的污染,这种水源也绝不是医疗用水的第一选择。
顺着河道往东走了一截,几乎就要脱离军营的范畴,视线中慢慢开始出现零星的房屋。估摸着附近就有可用的水源,李明夷循着马和教学的找水秘方,很快找到一条清澈的溪流。
溪水来源于地下河或山泉,水质明显干净许多。李明夷正打算取一些回去试试,抬头却瞥见一道银色的身影站立在下游的转角处。
看来已经有人比他先一步找到这个洁净的水源。
那人旁边还牵着匹皮毛色亮滑的玄青大马,想是饮马至此。对方似乎也注意到靠拢的脚步声,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李明夷提着水桶过去。
那招摇的一身银甲,果然是郭小将军。
刚历经一番血战,那锋利逼人的眉眼也挂上几处彩,轮廓更见瘦削。浅浅的伤口添在这张脸上,倒丝毫不减其英气,更显出沙场驰骋的气魄。
这潇洒模样,放在现代,高低也能惹小姑娘尖叫一声。可惜身旁的大马不给面子,长长的马尾烦躁地甩开,鼻孔往天上喷着气,显然正和自己主人不对付。
看清来人的面孔,郭旰当即不客气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马。”
说着,便把缰绳往前牵了牵。
这匹马李明夷倒有几分印象,当初九门乡下见过,毛皮黑亮,体格壮硕,一眼便知血统高贵。那线条优雅的脖颈被缰绳牵着,亦无低头的姿态,就连瞥人的眼睛都是高高往下的,很得其主人的心高气傲。
的确是匹骏马。
然而就算不是兽医,也能看出它现在状态有些不对劲。
那身玄青的皮毛仍是油光水滑,却明显松陷了几分;朝他龇出的两排牙龈和嘴皮黏糊粘着,显得有些干燥。
尽管物种大相径庭,哺乳动物都有类似的脱水体征。
李明夷也只是看看:“军中难道没有兽医?”
“兽医说它缺饮水,可我带它跑了三条河,这家伙还是不肯喝一口。”郭旰抬手摸了摸大马的鬃毛,转眸看见那张不为所动的面孔,当即明白对方的意思,忍气吞声地改了口,“还请先生指教一二。”
这话听起来倒顺耳多了。
李明夷也不再和他卖关子:“潼关的岩质和西北不同,将军不妨在水中放些盐来试试。”
“盐水?”郭旰正思忖着这话,耳尖忽然一动,手掌下意识捏紧枪柄。
“你们别追了——!”
下一刻,一道惊慌失措的喊叫便闯进耳中。
李明夷循声看去。
只见消失了半日的凌策正举着大刀从田野中狂奔而来,身后竟还跟了一群扑扑扇翅的白色大鹅。
青年越是窜逃,背后的鹅群越是气势勃勃地乘胜追击,不住往前伸出尖喙狂啄。
“祖宗,鹅祖宗,别叨了!”
正捂着屁股被鹅群追逐的凌策,远远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俨然找到了救星,眼里几乎迸出泪花——
“将军,李郎,快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