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暴动 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要让你也经历……
“跟我读, 一声,a——”
乔嘉禾被小孩子们团团围了一圈,每个人都把眼睛瞪得圆圆的, 探头看她手上的平板电脑,学着她的样子说:
“a——”
声音太像一群小绵羊,小乔老师没忍住,笑出了声。祈在幼教方向也算经验丰富, 就算是应付这么多小孩子也得心应手;瞽则狼狈了许多,怀里的琵琶被肆意摆弄,瞽强按怒意,却又放不下架子跟凡人发火, 只好抱着琵琶默默离开洞穴,缩到了角落里。
钩皇祀坍塌后, 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和老弱病残都被安置在了反抗军所在的洞穴,宁绥一行人时常会过去帮忙照顾伤员。电子设备在这里成了能跟药品相提并论的重要物资, 自出生后从未踏出山门半步的人们借由一方小小的屏幕,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喂, 这游戏机很贵的,别玩坏了!”
宝贝游戏机被抢走, 邓若淳脸上一百个不情愿。
云弥有时也会蹲坐在乔嘉禾身边, 陪她一起看书看剧,像一只羞怯怕人的小鹿。
“你看, 这是火箭。月亮, 我们头顶上的月亮,现在已经可以坐着火箭上去了。”乔嘉禾手舞足蹈地向她解释。
云弥听得半懂不懂,腼腆一笑:“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出去看看。”
“一定有机会的。”乔嘉禾攥住她的手, 坚定地说,“等我们把这里的魔头解决了,就能解放蠡罗山里的所有人,外面的人会妥善安置你们,大家都能过上平等富裕的日子。”
“不,没有那么容易的。”云弥摇摇头。宁绥刚帮一名伤员包扎好伤口,坐在她们身边说:
“除山中魔易,除心中魔难。”
两个姑娘都听不太懂他文绉绉的用词,宁绥接着解释说:
“我们话说得再漂亮,到底都是空话,山民们也没见过外面的风景。现在的日子再苦再难,至少还有一条命在;要是起来反抗,而且失败,那就连命都没有了。”
连日来的频繁地动持续警醒他们,溯光也在暗中行动。
“钩皇祀坍塌,祭品失踪,无相尼现身的事情也在村寨里传开,几家大户都在催促云权提前镇蠡节祭典。”昆赞给山洞里的篝火添了把柴,“我们打算在祭典当天突袭,生擒云权,也方便你们后面行动。”
夷微思虑得更多:“那天我会回到阵眼,以防不测。”
即便已经提前听闻祭典的大致流程,他们一想到这些天来见过的诸多惨象,心里还是阵阵发怵。宁绥帮夷微把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眼里满是担忧道:
“有任何情况,及时传音给我!”
夷微捧着他的脸:“嗯,你也是。尾翎还在身上吧?”
宁绥小心翼翼地把尾翎捧在掌心。
“护阵时需全神贯注,可能无法及时感应你的传音……我会尽力回应你的。”
邓若淳和乔嘉禾都抱着佩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刚好能看见他俩难舍难分的样子。邓若淳脸上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想早日飞升就不要学你师父,还是跟师伯一起修无情道吧。”
乔嘉禾大惑不解:“师伯,你真的打算修无情道啊?咱们北帝派不是向来父传子子传孙么,等你干不动的那一天,谁来接你的位子?”
“当然是你来接咯。”邓若淳理所应当道,“你可是下一代的大师姐。”
镇蠡节对于蠡罗山民而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唯一可以停止劳作的日子,以表示对侍奉神明的虔诚。古怪的是,今日的祭典云权始终没有现身,只派遣了几名巫祝带领他们围观祭典。反抗军轻易地混在人群中,观察着周边形势。
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在山林间回荡,山民们身着五彩斑斓的服饰,拿不出珠玉宝石,便用花草鸟羽扦插在身上装饰自己。用作采牲的幼童盛装打扮,被桎梏在轿子上,前后左右各有一名巫祝抬轿。孩子们显然还未意识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手里抓着饴糖,吃得津津有味。
他们的目的地是山崖下的一处溶洞,按照云权的自述,他正是在那里感知到了钩皇的召唤。
“最困顿的时候在山中得到了神明的指引,然后走上了权力巅峰,这故事怎么跟我们邓紫阳天师那么像?”邓若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可如果云权迟迟不现身,他们的计划也难以继续。宁绥打着手势,直接向身旁的巫祝打听:“族长,在哪儿?”
“不好,身体,休息。”巫祝笨拙地向他解释。
宁绥转转眼睛,一下瞄住潜藏在人群中的昆赞,二人对上了眼神,宁绥朝着云权所居竹楼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昆赞心领神会,领着其余人迅速遁走。
巫祝没有发现异样,照常引领他们前行。抛开祭典的性质,人潮随号角声一同载歌载舞的景象很难不令人动容。一位年长的祭司手执长杖,闭目凝神诵读祭文。
号角声原本婉转悠扬,虽然音色朴素,但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直到一声尖锐的杂音打破原有的和谐。众人皆是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再放开手时,周围却一切如常。
乔嘉禾问:“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尖利得足以刺穿耳膜的杂音,这一次他们都长了教训,提前堵住了耳朵。整段乐声都变得粗糙嘲哳,在高低音之间反复跳跃,仿佛是一段凄厉的哭嚎。随游行队伍一同前进的人群忽地停住了脚步,而后齐齐转身朝向他们。
几人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宁绥被盯得心里发毛,嘀嘀咕咕地问:
“他们不会突然开始唱生日快乐歌吧?”
诡异的对峙仍在持续,他们意识到了不对,拉着彼此打算脱身,静默的人群却突然哄闹起来。从队伍最前端传出了野兽一般的吼叫,他们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在欢庆的人们开始不住地抽搐,筋骨和肌肉都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原先异变出的少量羽毛与鳞片也开始暴涨,两手渐渐变作了兽爪一般,面上表情也浮现出嗜血狰狞的疯狂。
“不好!”祈反应最快,“快跑!”
飞扇挥出劲风,裹挟着琵琶乐音,短暂地击溃了魔化的山民。宁绥和邓若淳同时拔剑出鞘,引雷光落在山民身上,只是拖住他们的攻势,并不收割性命。
人群中没有发生异变的山民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宁绥一行人极力将妖魔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且战且退。云弥比他们更惊骇,口中不断喃喃道:
“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曾经配制解药,为山民解瘴气和蛊毒,虽然无法根治,但情况已经大有好转,如今怎么会……”
“到现在了,说什么也没用了。”邓若淳一剑挑开向他们扑来的魔化山民,“嘉禾,带着少祭司躲起来,趁机去找昆赞会合!”
而在不远处,被吊在塔尖上的奴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鸣,他们循声望向天边,乌压压的影子如暴雨前的黑云一般滚滚而来。宁绥扶正眼镜,眯着眼睛细看,黑云中翻腾的存在让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龙?
*
如一道虹光划过天际,夷微身形频动,匆忙赶赴阵眼。虽然神识与肉身相距不远,随时可以增援,但十二刀兵阵一旦被破,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重新补好,他不敢冒险。
身后似乎有一道影子,与他一同走走停停。夷微屏气凝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身后掷出焚枝长枪,那影子堪堪避过焚枝锋芒,跳跃至参天巨木的树梢,反手挽弓,箭阵如冰雨一般落下。
夷微翻身轻巧落地,面露厉色:“是你。”
溯光依然保持着挽弓的姿势:“看来并不出乎你的意料。”
事态紧急,夷微无意与他纠缠,威胁道:“此处距离阵眼不足百丈,我绝大部分神力都聚于肉身,一旦神识归体,你绝无可能是我的对手。”
“明尊伟力我自然见识过,昆仑山上交手之后,也未敢再与明尊争锋。”溯光微微一笑。
沉默良久,夷微召回焚枝,抿唇问:“……为什么?”
溯光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溯光的笑意变得讥讽:“重明,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你是打心眼里怜悯这些人,还是真的蠢得可怕。要是西王母的宠爱冲昏了你的头脑,七十二道天雷还没让你醒悟吗?这就是一个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世界,即便强如你我,在更强大的存在面前也脆弱如蝼蚁。你现在找我要一个理由,我也想问问昔日的共工大神,触断不周山的时候想没想过山上的无数生灵?”
他的神情几近癫狂,咆哮道:
“我与你不同,我降生于世时只是一条虺蛇,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千年修成应龙。我用尽全力靠战功挤进神山昆仑,却只能匍匐在你们脚下,一生未能踏进瑶池,我什么都想争,到头来却什么都没争到手。剿灭九凤一役,我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谁料半路杀出了归诩和你?”
“果然是你杀了归诩。”
“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要让你也经历看着所爱之人惨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归诩,还有那个凡人道士……重明,你想要保护的人都已殒命,你又何苦再做无用功?”
夷微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他慌忙神识传音联络宁绥,却毫无回音。溯光望向祭典的方向,蝗灾一般的黑影压在那里,他轻蔑地笑笑:“已经来不及了。”
夷微强装镇定,不耐道:“你的骗术太拙劣了。”
“明尊,先别急着反驳。”溯光笑意未减,“你看,这是什么?”
他摊开手掌,掌心的物件让夷微如遭雷殛。
那是夷微的尾翎。
第62章 神堕 你会怎么做呢?我很好奇,你会亲……
乔嘉禾将云弥护在身后, 挥动帝钟长剑,剑身散出的煞气使得魔化山民不敢上前,只能虎视眈眈地远远观察。
她们一边潜行, 一边寻找可以躲藏的隐蔽之处。奇怪的是,越靠近云权所在的竹楼,四周游荡的魔化山民越少,仿佛是有什么恐怖的存在隐匿其中, 一旦踏足便会尸骨无存。
那群魔化的山民似乎是靠气息寻人,已死之人的衣物也许可以帮助她们掩盖身上的生气。乔嘉禾留了个心眼,也顾不上干不干净,直接扯下被咬断喉咙的山民的外衣罩在自己和云弥身上。两人找了块大石头, 一起躲在石头斜面与地面的空隙中。
“这是反抗军的信物,我在那个死者身上摸到的。”乔嘉禾从口袋中掏出一串兽牙, “昆赞大哥他们现在很危险,可能已经……”
云弥闻言, 一时乱了阵脚。她接过兽牙,擦拭一番后放入怀中, 眼眶微红:
“……我说过要带他们走出去的。”
“刚到这里时,我们就发现山民们似乎发生了异变, 但只当是蛊虫的副作用, 为了不惊动云权便没有展开调查。”乔嘉禾把她揽进怀里安抚,“少祭司, 还有很多山民在努力求生, 我们不会放弃,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
云弥压着抽泣声,用力点点头。
可乔嘉禾的目光聚焦在远处的低空, 神情变得越发凝重,手上抓紧了帝钟的剑柄:
“那是什么?”
天际的尽头,原本深邃的蓝紫色渐渐被一抹暗色侵蚀,一缕缕黑烟似的云雾从地平面上蜿蜒升起,迅速汇聚、翻腾,空气里开始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那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龙群。
倘若龙群经过这里,她们必然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退。乔嘉禾拉起云弥,钻出石缝,再一次出发寻找藏身之所。
龙群行进的速度却远远快于她们的脚步,所到之处无不摧枯拉朽地倾塌毁灭。铺天盖地的黑影迅速逼近,乔嘉禾将云弥扑倒在地,背上却一沉,她全身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
是利爪撕裂皮肉、折断骨骼的响声,点点鲜血滴落在土壤中,又慢慢连缀成血流。乔嘉禾悚然一惊,扭头惊呼:
“昆赞大哥!”
她手脚并用从昆赞身下钻出,跪坐着查看他的伤势。昆赞的背部皮肤已经被龙群带来的风刃尽数撕下,森森白骨从血肉中突了出来。他似乎也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伤情,一手支撑着地面,另一手探向后背,却只摸到了满手的血。他的长刀被丢在一旁,刀刃上满是豁口。
“不用管我,你们快走,再拖就走不掉了。”钻心的疼痛让昆赞整个人抖如筛糠,他用尽力气挤出话,“反抗军驻扎的山洞地下……是专门为配合明尊的计划开辟出的避难所,你们想办法带大家到那里去。云权比其他人异变得更严重,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两个姑娘眼中噙着热泪,向他点一点头,相互搀扶着转身欲行,脚下竟开始剧烈摇晃,她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入目的是一张狞笑着的,野兽般肿胀发青的脸。
“……父……亲?”
云权原本矮小的身材膨胀得同三层楼一样高,腰粗可比巨木,他前进的每一步,地面都会跟着摇晃。乔嘉禾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在了抬头的一刻,她吞了口唾沫,将帝钟剑举在身前,与云权对峙。
云弥在她小臂上轻轻掐了一下,她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云弥跪倒在云权面前,张开双臂死死抱着云权的腿:
“父亲,父亲,是我啊……”
她在为乔嘉禾制造偷袭的时机。
尽管乔嘉禾自己也没有把握能成功发动天蓬大法,但眼下情形她必须冒险一试。她凝神动炁,将全部意念集中于手中之剑:
“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敕令!”
空气中先是出现了细密的电流,继而一道闪雷当头落下,正击中云权面门。然而,魔化的云权只是挥了挥手,一缕青烟从他指缝中漏出,突袭便被化解了。
也许是出于最后的一丝人性,他没有对云弥下手,而是直接抬起腿走向乔嘉禾。云弥将全身紧贴在地面,咬牙拖住父亲,向着乔嘉禾大喊:
“嘉禾,走啊!”
云权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他如狼一般长啸,抬起巨爪劈了下来。只听一声怒吼,预料中的剧痛竟然没有发生。
昆赞举着他的长刀,又一次挡在了她们前面。
可他微薄的力量在妖魔面前与蝼蚁无二,云权一掌便再次将他拍飞。他如风中枯叶一般滚落,脱臼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却仍不知疼痛一样地爬起来,用血躯筑成一道决不后退的高墙。
“带他们走出去!”
他拼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向身后嘶吼:
“少祭司!一定带他们走出去!走出去!”
乔嘉禾拉起云弥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奔跑。眼泪随着耳旁呼啸的风夺眶而出,她想起初来乍到时,一身腱子肉的健壮青年自豪地向他们介绍自己:
“昆赞,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勇士的意思。”
*
不知道这些龙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们如鬼魅一般现身,宁绥自觉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可龙群依然源源不断地向他们袭来。
按理来说,即便十二刀兵阵出现了缺口,也不可能会让这么多的妖龙闯进山来,也就是说,这些龙从一开始就潜伏在山里了。
又或许,所谓的献祭神明,根本就是在暗中用人的血肉喂养这些龙!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将众人的视线引到阵眼所在的山头。更多的妖龙聚集一处,用身躯不停冲撞山体,似乎是想强行破阵。而山体的摇摆震颤,比起地动,更像是活物的挣扎。宁绥远远望着远处那疯狂摇摆的山头,层层黑色的怨念纷纷渗出地面,浓雾一般笼罩着,却又不断地被十二刀兵阵残存的神力拉回地下,双方陷入了僵持。
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大脑,宁绥的神经猛地一抖,脸色瞬间煞白。
整座蠡罗山都是先前牺牲者的遗体堆砌而成的,不就相当于一副可被占据的肉身吗?
溯光要让九凤怨念控制这座山,一起重现世间!
“糟了!”宁绥一剑刺穿一条龙的身体,“我们中计了!”
“这里交给我们!”
祈的扇子被抛了出去,向前扫荡一圈后再次回到他手上。宁绥心领神会,冲进他杀出的空隙中,邓若淳见状连忙跟上:
“我跟你一起去!”
深山的地动愈加狂暴,树木的枝叶相互碰撞,枝干相继断裂。巨石滚滚而下冲向山谷,尘土和碎石被扬起,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灰黄色云雾。溪流和瀑布变得湍急,甚至逆流而上。
一块山石横冲直撞地落下山崖,邓若淳眼疾手快,将宁绥拉回自己身边:“你疯了?!”
宁绥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向深山中跑去:“不……我要去找他。”
所有的神识传音都没有回应。宁绥无力地跪倒,那支尾翎又一次变得滚烫,滑落到他掌心,绒毛边缘泛着危险的红光。
诸天神佛……不论哪一方都好,给一点指引,只要一点就好。
“别白费功夫啦,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
戏谑的笑语在头顶响起。宁绥立刻收起迷惘,警戒地向上看去,墨玉坐在树梢,修长的蛇尾盘在一起。
“大鸟还没死呢,你们怎么就哭上丧了?”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不大概可能允许怨念爆发出来,大概已经把九凤的怨念全都吞到肚子里去了。真是奇怪,他明明相信了你的死讯,却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你。”墨玉朝阵眼远远一指,“砰!砰!砰!用不了多久,那座山峰就会彻底倒塌,要不要猜猜看,出来的会是谁?”
宁绥拧眉问:“你们跟他说我死了?他怎么可能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我们也知道他不太可能相信,所以拿出了四千年前从归诩身上抢来的重明尾翎。我们也是研究了很久才明白,这东西原来是求救用的。溯光废了许多脑筋才想出了干扰这东西感应的术法呢。”
操控山民异变吸引他们注意,再派出豢养的妖龙袭击阵眼,好一招暗度陈仓。
“卑鄙!”宁绥咬牙切齿道。
“是有一点,不过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所以才提前对大鸟攻心。九凤生前就极擅控制意志,但凡大鸟有一星半点的动摇,九凤的怨念就会趁机占据他的肉身。而你,小道士——”
她俯下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宁绥:
“你会怎么做呢?我很好奇,你会亲手杀了他吗?”
不待心绪大乱的宁绥思考,她便自行回答道:“不,好像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一来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二来不论谁输谁赢,我们都不亏。那一团怨念对我们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可言了,至少斗良弼身上的实验很成功,不是吗?”
她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样,捂着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说:“噢,不小心说多了,后面的事还是你自己去探索比较好。毕竟溯光不让我动你,他的癖好比较奇怪,喜欢看相爱之人自相残杀——对了,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们。”
她吹了声口哨,一条黑色妖龙飞至低空,松开了爪子,一个扭曲的黑影应声而落。
是昆赞的上半身,他的头颅被硬生生地折断,只剩颈部的皮肉还与躯体相连,两只眼睛目眦尽裂,不甘地望向他们这边。
宁绥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我决不可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
昭暝与剑主心意相通,自行出鞘,剑鸣响彻长空。墨玉挑了挑眉,亮出黑色的弧弓:
“既然如此不自量力,那我就陪你们玩玩吧。”
第63章 残杀 如果这辈子不能同生,他想,共死……
好冷。
暗金色重甲之下, 夷微控制不住地打着寒战,冷汗涔涔地渗出皮肤。他终于重回肉身,这副躯壳却仿佛已经不受他的驱策, 四肢百骸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几千年来,他以自己的心脉供养着整座蠡罗山,源源不断向外输送着神力。何况,他布下大阵之时, 七十二道天雷的旧伤都尚未痊愈,无异于竭泽而渔。
即便是勇武无双的上古战神,也总会有枯竭的一天。
残存在每一寸土地中的怨念都在向外冲撞,如泥淖般慢慢漫上身躯, 仿佛有无数只手抓住了脚踝,要将他拉入冰冷而粘稠的无尽虚空。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殚精竭虑,明明已经煞费苦心, 却还是没能改变结局?
为什么……还是没能留住他?
他会害怕吗?他会后悔吗?他死前会想些什么呢?会怨我没有守在他身边吗?
夷微甚至不敢去想宁绥可能的死状,每分一次心, 怨念的侵蚀就多一分。他仍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乞求上天告诉他, 这些只是溯光哄骗他的伎俩, 只要他结束了一切,走出阵眼, 他的阿绥就会雀跃着扑进他怀里, 鲜活得一如往常。
只是,脑海里那个总是衣冠楚楚的影子逐渐与另一个人融合,他回想起那人死去时被撕咬、分食,最后只剩骸骨的惨状, 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紧。
在昆仑山上时,母亲常说天地间是一个轮回,人与神都逃不过在轮回中兜兜转转的命运。
不,不要……阿绥怕疼,而且好脸面,如果当真无法挽留,能不能让他不那么痛苦,不那么狼狈地离开?
至少不要像归诩一样。
怨念犹如带刺的荆棘,攀附在他身上,尖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还在不断收紧,可心比身体更痛。他知道溯光虽然暂时被他击退,但一定还在附近徘徊,等待破阵的时机。他们彼此都很明白,阵外的进犯只是虚招,对局的根本在于攻心。
“重明……”
豹尾虎齿、司天之厉的女神飘飘然降临,长袍的绶带拂过他的头顶,昏暗逼仄的洞室恍然已成一座庄严道场。
“母亲?”夷微眼中噙泪,跪伏在创世的大神面前,“帮帮我,母亲,孩儿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重明……你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割舍。可天地不仁,万物终有盛衰,你既为神明,凌驾于众生,如若不适时做出取舍,自然有违天道。”
是因为无谓的仁慈吗?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计代价地强行剿杀,牺牲一小部分人的性命,换来绝大部分人的安定,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了?
脑海中有另外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听我说,夷微。我,甚至是你,都有可能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没有人能只从结果出发,功利地决定其他人的生与死,神也一样。不论何种艰难的境遇下,尊严与悲欢都会被看见、被尊重,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夷微的神情变得迷惘:“可是母亲,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不是一草一木,百般磋磨都一言不发。他们也会痛,也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只凭一句‘天道取舍’,就能随意抹杀他们的存在和挣扎吗?”
阿绥用命也要为那些人搏出的自由和幸福,难道在诸神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这不公平。
“我的孩子,悲悯众生不意味着要与众生同行,你终究和他们不一样。”西王母弯下腰来,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颛顼帝之所以绝地天通,正是盛怒于人之僭越,他们诞于神的好生之德,却妄图与神分庭抗礼。”
母亲的声音变得飘渺无涯,仿佛是在向他下达最后通牒:
“没有节制的仁慈只会养出狼子野心,你和那个凡人的命运早已向你昭示此理。你被他们欺骗利用了一次又一次,难道还不能认清人贪得无厌的本质吗?”
*
墨玉手中弧弓变作双锏,三人连番缠斗了数个回合。宁绥一改原先无功无过的保守打法,每一剑都直抵要害。
如果追求速胜,弓箭是必定要比刀剑快的。以宁绥和邓若淳两个凡人的身法,很难躲过一簇簇的飞箭。
宁绥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墨玉的挑衅就是为了拖住他们。如果他猜得没错,溯光应该就在阵眼的附近。如果夷微听信了他们的鬼话,被自己的“死讯”所影响,那就真的完了。
他能够料到夷微的处境:阵外进攻不断,心防又破,为防钩皇破印出世只能用肉身困住祂。最坏的情况是,他们要面对的很可能不仅仅是一团怨念,而是被怨念控制,大开杀戒的怒目明尊。
要知道,至今他们都未曾见识过夷微真正的实力。
宁绥心中愤恨顿生,一手成剑指,将真炁聚于昭暝剑锋之上。邓若淳在侧吸引墨玉,他便趁此机会闪至墨玉身后,将昭暝推入她胸膛——
一记蓝色光芒凭空飞来,破解了昭暝的攻势。宁绥一惊,剑意却未消,仍将墨玉击出数米开外。她抚着胸口瘫坐在地,又连滚带爬地躲到溯光背后。
“小子,还差得远。”
看得出来,方才溯光与夷微也经历了一场恶战,他身上沾染着斑斑血迹,新长出来的角又一次被掰断了。也许是急于护阵,夷微并没有来得及对他下杀手。
“哥,我们快走。”宁绥拉起邓若淳,“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去找夷微还来得及。”
“把你身体里的九凤神识抽离出来,我们自然会放你走。”有了兄长的庇护,墨玉的言语变得愈发狂妄,“不,是可能会放你走。”
“你休想!”宁绥怒斥。
“大白天的,醒一醒,别做梦了。你们连吾主的窥世之眼都研究不明白,还想抢祂的神识?”
祈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峙,两位傩使安顿好了山民后放心不下,便来寻找他们。他将九凤的玉眼抛给宁绥:“去吧,也许用得上。”
但宁绥只是带着邓若淳撤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空地便停住了脚步。他知道,以他们的速度,很可能赶不到阵眼,夷微的意志力便已经承受不住怨念的侵蚀了。他又一次祭出昭暝剑,轻声说:
“得先告诉他,我还活着。”
邓若淳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直接引天雷落入阵眼,一来以这种方式安抚夷微,二来也能与怨念相抵消。
“可是我们只有两把剑,虽然也能做到,但是很难,威力也一定不比三剑齐出。”
宁绥心意已决:“嘉禾是个聪明孩子,她会明白的。”
二人以剑指画下五雷符,金光四散开去,融入无边山野。宁绥犹嫌不足,手掌划过昭暝锋刃,道道血流顺着剑身淌下。
他要用自己的血喂养这柄剑。
邓若淳不忍阻挠。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弟弟的心性,认准的事哪怕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也绝不会轻言放弃。两人发动北帝授剑法,剑指青冥:
“天帝敕命,总召雷神。
上通无极,下摄幽冥。
阴阳交合,运动魁罡。
赫奕威杀,霹雳震惊……急急如律令!”
重云如墨,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天边,数道闪电将天空分割,雷声好似擂鼓般轰鸣激荡。他们同样为之震撼,宁绥只觉不可思议,忘记了手上还有血,不小心抹在了脸上:
“哥,我们成功了!”
寻常的雷大多为银色,而除魔涤秽的天雷则为金色。他们亲眼看着无数道灿金色的雷光被引向阵眼的法坛,磅礴的力量劈穿了山石。
宁绥忽然觉得揪心,一直到怨念被彻底消弭,夷微遍体鳞伤的肉身需要再扛住多少道天雷呢?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哪怕不确定夷微是否能听到,他依然在心中柔声安抚:“……忍一下,只要忍一下就好。”
而在避难的洞穴中,乔嘉禾听到了天边的滚滚雷声,慌忙跑出洞口查看,她旋即意识到:
“该行动了。”
破碎的砂土山石席卷着钩皇祀的废墟落入崖下的江中。宁绥不顾一切地奔向阵眼,洞口下的死寂却渐渐消磨着他的期待。他站定身子观望一番,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前进一步。
“求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好吗?”
洞穴之下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宁绥又一次向内望去,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但又无比陌生。仅存的一点希望支撑他不要退却,却在与那双猩红的眼眸对视时变得万念俱灰。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该怎么去形容这一面?宁绥打心里觉得,夷微周身似乎夹着刀锋,只是稍稍靠近,都会被那如山如海般浩瀚的神威绞碎。钩皇怨念的黑气缭绕在夷微身侧,更添了几分凶煞。
人能够撼动山岳吗?人能够逆流河海吗?
如果不能,他们又如何与眼前的夷微匹敌?
生理本能使得宁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逃得越远越好。甲胄映照出自己骇然的面孔,夷微面上无悲无喜,是全然的淡漠,却在与愣怔的宁绥擦身而过时蹙了蹙眉头。
他嗅到了宁绥的血腥味。
像是一星火苗掉落进满山林木,夷微最后的理智都被这一抹象征着死亡的血腥味剥夺。他手执焚枝长枪,枪尖对准了紧随其后的邓若淳。
邓若淳语无伦次:“他他他——”
宁绥迎着焚枝的锋芒而上,将夷微揽进怀里,阻止他再行进一步。
“夷微,是我。”他声音颤抖,却并不是出于畏惧,“是阿绥啊,你看看我。”
“阿绥……”夷微的眼神短暂地恢复清澈,身上黑气猛然收缩。他痛苦地抱着头,竭力不让自己被怨念彻底同化,“阿绥……带着所有人快走,我会毁掉……整个大阵……”
“他们已经躲进了安全的地方,这里只有我们,别赶我走好不好?”
“我不可能让你死在这里。”夷微全身都在颤抖,他把头埋在宁绥的颈窝,似在贪恋最后的一丝温柔,“杀了我,然后忘了我。”
“我们一定有办法的,你坚持住。”宁绥哽咽着转过头,在泪光中向邓若淳使了个眼神。
就是现在。
邓若淳稳住心神,再度发动雷法。可雷符还未画成,夷微体内的怨念便已知晓危险,又一次掌控了这具躯体。黑气在夷微眼中一闪,隔空向邓若淳袭去。
所幸邓若淳反应迅速,挥剑挡下这一击。
如果说,他们与溯光和墨玉还能搏斗几个回合,面对夷微,则是完全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甫一近身,便被夷微挥手掀飞,而这还是在夷微完全赤手空拳的情形下。倒在地上的焚枝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是不愿遵从主人的命令。但一柄武器终究拗不过神明的意志,回到了展开羽翼,飞身入空的夷微手中。
此时,宁绥感到胸口一阵炙热,他忽然想起那枚被放置在胸前口袋中的玉眼。玉眼光芒大盛,托举着他升上空中。他不敢再耽搁,驱策着昭暝与其缠斗,被击退便一次又一次地近前,一红一白两道光芒在空中交缠。
可夷微体内的怨念似乎失去了耐心,把力量加持给焚枝,再将焚枝向群山地脉掷去。宁绥抵挡不及,只好闪身至焚枝枪尖的正前方,用身躯阻拦焚枝毁掉地脉。
先于恐惧到来的,是撕裂一般的剧痛。宁绥缓缓低头,鲜血很快洇透了他的衣服,失重感随后涌上大脑。
就在长□□穿宁绥胸口的一霎那,一道黄色长影当空飞来。
那是帝钟剑。
三剑凌空,挟着万钧雷霆一齐穿透夷微的胸膛,他身上的红光和黑气都被天雷吞噬,巨大的冲击将他打落在崖底。一直到硝烟散去,崖底都没再传来任何声响。
宁绥合上眼睛,任凭身体下坠。他眉心的凤尾印记忽明忽灭,不住地闪烁白色光芒。
如果这辈子不能同生,他想,共死也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第64章 劫后 他说,他叫归诩,意为归于山林,……
即使生而为初凤后裔, 一双羽翼挽不住坠落的身体时,本能的恐惧也会漫上心头。
后背毫无缓冲地砸在地面上,重明只觉全身筋骨寸断。天雷的灼痛深入骨髓, 他记起来,墉城门的守将溯光在雷刑后趁机帮他解开了枷锁,他才得以私逃下界。
“我……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重明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追上人间的来使多说了几句闲话, 凭什么就要被锁在诛仙台上,硬生生扛下七十二道天雷。要知道,自他两千年前诞生以来,他从没听过九重天上还有谁罹受过如此之重的刑罚。
通体的羽毛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拍打着自己光秃秃的肉翅,勉强站起来走了几步, 便又一次栽倒,失去了意识。
重明是被一个奇怪的男子带回家的。侥幸的是, 男子似乎并不汲汲于口腹之欲,没有将这只外焦里嫩, 闻上去就喷香喷香的野生禽类扔进锅里炖煮,而是用质地柔软的绢布将他包裹起来, 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几天几夜。
苏醒后的重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男子疲惫却温润的脸庞。他身着一身灰褐色粗布麻衣, 长发被松松地挽起。虽然看上去文文弱弱,但男子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臂线条, 以及他随身携带的长剑无不昭示着, 此人也略通武道。
他说,他叫归诩,意为归于山林,诩及万物。
“归……诩……”重明神志尚未回转, “这是哪儿?”
“人间,天婺山,我隐居的地方。”归诩起身打开窗户,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
“我……”重明想向他解释自己的来历。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必多言。”归诩笑意清浅,“再休息一下吧,你还化不了人形。我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
重明自然是躺不住的,他生性与生母相似,喜爱四处游历走动。他发现,归诩并不是独自一人在山中修行,而是收留了众多因世中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都叫他“归诩君”,以师徒之礼相待。
只是,归诩的那些弟子总是会嘲笑重明是只没毛的秃鸟,这让重明大为恼火。他总是拍着翅膀追咬他们,那些人却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冠,然后蹲在上面挑衅也似地冲他“嘬嘬嘬”几声:
“怎么?飞不上来?”
常胜战神怒目明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心里发了狠,哪怕今天豁出命去,重明也要跟他们拼出个你死我活。他后退几步,刚打算助跑冲刺,一双温暖的手就揽着他的鸟肚子,把他抱了起来。
是归诩。重明以为他是来调停矛盾的,忙又气恼又委屈地把事情原委告诉他。不料,归诩听了只是微微一笑,飞身而起,把他放在树枝上:
“接下来怎么做,就不需要我来教你了吧?”
不一会儿,树叶簌簌落下,夹杂着弟子们的连连哀叫。他们结结实实挨了重明几爪,捂着满脸的血印跑开了。
大仇得报的重明得意地站在归诩的肩膀上,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回了房。
就算他只是一只没毛的秃鸟。
归诩白天时常会出门下田和农夫们一同劳作,一直到太阳下山才会回来。简单吃过晚饭,他就着昏黄的烛火,帮重明擦拭他那杆在泥坑里滚了几个来回,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长枪焚枝。
焚枝是一个世代聚居在南方云梦泽,名叫九凤的同族献给重明的。他虽然不大乐意搭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但还要上赶着攀亲戚的趋炎附势者,但焚枝属实是一杆好枪,枪刃锋锐,轻重适宜,外观也讨喜,称得上“枪中美人”,他也就留在了身边。
九凤的使者着一袭白衣,面上都扣着一副面具,唯有一人例外,着了一袭绯衣。重明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他们,问:“覆面拜见昆仑神将,不合礼数吧?”
“回明尊。”绯衣的使者微微躬身,话音柔和却不谄媚,“在云梦泽,此面谓之‘傩’,是云梦一地娱神的习俗。我们九个着盛装前来拜谒,正是为了向明尊送上云梦黎民的崇敬与信仰。”
说着,他呈上一个长匣,打开匣子精巧的锁,展示置于其中的长枪。见重明金瞳一亮,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枪身的凤纹,使者便知此事已成,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沾染神界灵力已久,此枪渐渐有了灵性,脾气秉性跟重明如出一辙。五千斤重的枪,若是落在它看不上的人手中,即使对方是诸天大能,也动不得分毫;若是落在合它眼缘的人手上,便会依对方的身形体量变化,小孩子也能舞得虎虎生风。
现在,它就乖顺地趴在归诩的膝头,任凭他摆弄。
静夜中,重明把头和长颈搭在归诩的小臂上,仰头看着他。
“你的新羽快要长出来了。”归诩说,“有点扎手。”
“有吗?”重明又在他手腕处蹭了蹭,“确实,痒痒的。”
重明忽然想起来,他的一身战甲就是羽毛所化,如果没有羽毛,那跟□□有什么区别?
他顿时一个激灵,钻进被褥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归诩哑然失笑,将焚枝轻轻立在床头,吹灭了烛火。
为了报答归诩的恩情,重明渐渐能行动后,从山中捡来一根枝条,用自己的鸟喙雕琢着,打造成一根简陋的发簪,送给了归诩。
然而,据重明观察,归诩并不如他自述的那般不问世事。时常有飞雁急报送入天婺山中,或是专人快马疾驰拜谒归诩,那些来找他的人均是身着华服,一看便知是人世的官员。归诩大多时候会与他们促膝长谈,指点一二;倘若无暇,归诩便会将见地篆刻在骨片上,交给对方。那些官员往往会带来大量财宝赠予归诩,但无一例外都被归诩婉拒。
“他们来找你做什么?”
“山下战燹不断,妖魔横行,如今的人主陶唐氏有心救万民于水火,所以广求天下贤能。”
“这个陶唐氏,怎么一个问题到处问啊?”重明冷哼一声,“他先前就派人问过母亲,母亲不肯告诉他,还是我心善,点拨了他一番。”
“人间种种,终究是人自己的事,自然不可盲从神意。”归诩话音略冷。
可惜重明看不懂眼色,接着问:“既然他如此看重你,你何不出山助他安定天下呢?说不定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当当,岂不美哉?”
“我与他们也非同道中人。”归诩摇摇头,“我天性不喜喧闹争夺,朝堂沉浮非我所欲,有山中虫鸟低鸣相伴足矣。”
“你这人真奇怪。多少人一生思虑营营都求之不得,现在把功名利禄捧到你眼前,你反倒弃之如敝屣。”重明心直口快。
归诩坦然道:“我只是我,自有我的路要走,无需效法他人。”
“嗯,对。”重明无望地仰倒,“所以,咱们什么时候能改善一下伙食,也不能每天都是野菜白粥啊,你不馋肉吗?”
一向只进琼膏的神鸟,面对一众修行之人的粗茶淡饭,除了叹息再无话可说。偏偏那些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只把自己吃剩下的泔水丢给重明,连汤带水地洒在重明长了一半的彩羽上,惊得他急忙拍打翅膀,一下窜上了房檐。
“呀,你会飞了?”
房檐下是他们嘻嘻哈哈的嬉笑声。重明看着自己沾上污秽的羽毛,嫌恶地抖一抖,实在欲哭无泪。
“好想回家啊,母亲。”他金色的瞳孔泛起泪光,“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你接我回家好不好?”
可总这么饿着也不行,进食于他而言虽不必要,却是伤势恢复的最快途径。归诩习惯辟谷,只服药食,重明品来则味同嚼蜡。终于,再也忍受不了的重明趁着午后所有人都出门劳作的时机,偷偷溜出归诩的居所,打算自行打猎,给自己添点荤腥。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即便短暂地尝到了被豢养的甜头,重新回到广阔天地中,也还是会记起翱翔云顶的无拘无束。重明的羽毛还没长齐,在林间滑翔扑腾得却是极为欢快。
直到一支插着白羽的箭矢插在他爪边。
重明慌忙一个趔趄闪到一旁,身后是一列端坐马上,手执弓与矛的华服之人。他们赞赏而贪婪的目光锁定在重明身上,口中道:
“好俊俏的雉鸡!”
愣怔了半晌,重明的金瞳转了两圈,才渐渐反应过来:
他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鸡?
如果放在以前,重明必定会一记穿云开山爪挠烂他们的脸,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愤怒,澄清自己的身份了——那些人手里拎着野味,摆明了是来打猎的。又是一支箭矢飞来,他识时务地撒腿就跑,越是心急,翅膀便越是派不上用场。
出门的时候焚枝也没带在身上。重明拖着长尾,行动更加不便,且尾巴还会在地上拖出痕迹,指明了自己的逃跑路线。他想扯着嗓子呼救,但很快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荒山野岭的,比起获救,更大的可能是这群人发觉眼前的雉鸡还会说话,更不可能放过他了。
“没死在战场上,也没死在诛仙台上,居然要死在一群凡人的锅里。”他暗暗骂道。
身后众人见他连滚带爬地逃窜,愈发兴奋起来,为首之人高呼着:
“你们谁抓住这雉鸡,我重重有赏!”
这一句话彻底引燃了那群随从的兴致,更多的箭矢急雨一般落下,有几支甚至擦着他的身体掠过,撕裂了他刚长好的伤口。就在重明几乎要放弃抵抗时,一道白光凭空飞来,击退了后方的箭雨。
重明眼含热泪地扑进归诩的怀里,又毫不客气地站在他肩上睥睨着那群人。
归诩收剑回鞘,两手抱胸:
“在别人的地盘上追猎别人的好友,诸位未免太冒犯了吧?”
第65章 入世 他马上就要真正地失去些什么了。……
重明声情并茂地向归诩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以为归诩会惧于一众贵族的人威势, 选择和稀泥。不料,归诩认认真真听完了重明的控诉,严肃问:
“是这样吗, 诸位公卿?”
“他说的……的确属实。”汗流浃背的贵胄们用手帕揩了揩额头,“毕竟……”
毕竟谁能想到有人会跟一只鸡做朋友呢?
而且,这只鸡还会告状。
归诩起身取来绢帛,帮重明包扎因逃跑撕裂的伤口:“重明并非你们眼中的雉鸡, 他是我的友人,是自愿入世的高风亮节之士。还请诸位向重明赔礼道歉,不然,后面的事情就免谈了。”
贵族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纷纷面露难色。
见他们冥顽不化, 重明眼皮一耷,故意抽抽搭搭地看着归诩。
归诩一抖麻袍, 作势要赶客:“诸位,请吧。”
“不不不, 不可啊归诩君。”贵族们慌了神。他们本就是带着陶唐氏的使命而来,若是为了这点小事误了朝政, 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们道歉就是了, 还请归诩君不要放在心上。”贵族们向着归诩作揖,又转向重明:
“这位……鸟兄。”
归诩打断说:“称‘怒目明尊’。”
“啊, 怒目明尊。”贵族们不情不愿地改口, “这一次是我们放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打要骂都随您的意,可千万别让归诩君把我们赶走——想见他一面太难了。”
“简单。”归诩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把野味留下,就当是赔礼了。”
就这样,重明吃到了落入凡尘以来的第一顿带荤腥的餐饭,虽然也付出了一丁点代价。
“只此一次。”归诩说,“不过,欲壑无休无止,破了一次例,难保不会有下次。”
日子一天天过去,意识到自己能化人形的一刹,重明首先欣喜若狂地敲开了归诩的房门。做了太久的走地鸡,他驱策两条腿走动时,还是一摇一摆的。
“看到了,然后呢?”归诩并无太多惊讶。
“这是我的人形。”重明扯着披风,在他面前兜了一圈,“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沉吟半晌,归诩走入屋内,从自己的衣匣中取出一件麻制衣袍,丢给重明:
“换上吧,我不喜门下弟子衣着招摇。”
重明一向偏爱色彩鲜艳的衣袍,于是大为光火:“……不是,谁要当你弟子了?”
闻言,已经走远的归诩又折了回来,拆去了重明用来绑发的红色发带,同样换成了灰色的麻质。
重明瞪大了眼睛:“你!”
多了一个人,就又多了一个能务农的劳力。重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身神力有一天居然还能用于种地。
“我可是战神,你让我来干这个?”
叉腰站在田边,重明望着那一畦一畦的秧苗,茫然地询问归诩。田野阡陌间,青年男女挽起袖子和裤腿,欢快地吟唱着歌谣: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看好别人是怎么插秧的,别做错了。”归诩直接无视了他的抗议。
“可是……可是,”重明还是不甘心,“谁会让一只鸟来学种地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不是为救世而来的吗?”归诩挑眉,“这是凡人赖以生存的活计,若是连最简单的劳作都受不住,你又谈何拯救?”
重明一时语塞。
但重明的心并没有局限于这一片山野。他也时常向前来拜谒归诩的官员贵族打听如今山下的光景,得到的回答令他忧心忡忡:
人世仍有妖魔横行,且战乱频发,帝也为选拔继任者而沉郁不快。
倒也不出所料。
以昆仑山的守备和西王母的智慧,沦为天界众矢之的的自己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么缘由只有一个——母亲本来就是要秘密遣他下界。
他不相信以母亲的仁慈,会任由众神对人世的苦难袖手旁观。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与人接触。先前领兵征战四方邪祟时,他便常常途经人族的城池,那时他便觉得,这种脆弱的生灵能在天地中创下一方自己的造物,实在不可思议。而在浩瀚的神力将他们的城池尽数摧毁时,他们又会迅速地集结起来,前往下一个适宜聚居的地方。
妖魔横行本来就有天界绝地天通的缘故,若是让人族因此饱受苦难,在他眼里,多少还是可惜又可悲。
他必须去见一见那个总是在为子民苦苦求索的人主。
然而,最先出来反对他计划的不是别人,正是归诩。
“没有用的。”归诩掬起一捧泉水送入口中,“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你也一样,重明。”
重明默然无言。归诩继续说:
“你以为他们当真愿意敬你为国士?他们不过是要一个能笼络天下人心的幌子罢了。你是降世的祥瑞,一旦进宫,必然会沦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到时想脱身都难了。”
“可若是只因道不相同便避世不出,岂不是更要助长了小人威风,与逃兵何异?”重明不平地反驳。
归诩长叹一声:“南方的三苗驩兜一族屡屡北上,东夷看似臣服华夏却另有二心,此二者早已是顽疾,之所以迟迟未能驱除,正是因为朝野人心浮荡不齐,各有所图。”
“归诩,我知道你清高不入俗流,可你不想想自己,难道还不想想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吗?天婺山这一方寸又能庇护多少人?说好听点,你是远离尘俗不问世事;说得不好听了,你就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归诩凝望着他的眼睛:“重明,人各有命,你我救不了所有人。”
真是怙顽不悛。重明心意已决,站起身来:“把战甲还给我,我要入宫觐见。”
他的发带被归诩一把火烧成了灰,战甲同为神兵不惧凡火炼化,便被归诩藏匿了起来。
归诩背对着他,跪坐在溪流边的大石上,声音发闷:“不给。”
“不给?”重明心气也倔,赌气说,“那我就裸着进宫。”
赤条条地落入凡间,又赤条条地离开。思及与归诩相处的点滴,他终究舍不下萍水相逢的缘分,留下了一支最为艳丽的尾翎,托归诩的弟子转交。
“交给归诩,告诉他,一旦遇险,手握尾翎,心里存想我的样子,我就能赶回他身边。”
他故意绕了一个大圈,从归诩的居室前下山。站在房门前,他有意无意地高声提醒里面的人:
“我走了。”
屋内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我真是自作多情。”
讨了个没趣,重明摆了摆手,拎起焚枝便转身离开。
他没发觉的是,身后的暗室中,归诩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下,向来无悲无喜的脸上多了些黯然。
于是,某一年的春天,一目双睛,彩羽稀落,其鸣如凤的神鸟随着祗支国向中原进贡的车马入宫,被进献给在位已有七十余年的帝尧。
即便过了数千年,重明依然记得那垂垂老矣的人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此鸟毛羽解落,肉翮而飞,当真能捕逐野兽吗?”
不须待使者开口,重明自然有法子证明自己。他先是长鸣数声,随后振起两翼,腾翔而起,于殿内盘绕一圈,又飞出殿外,直入云霄,且飞且鸣。顿时,都城之中的枭鸱恶兽无不遁走。
倾城的百姓都纷纷出动,遥望着云间的奇景。
真可谓,仙人问道遗尘去,瑞鸟衔枝入世来。
陶唐氏的宫殿远不比瑶池恢弘精美,上高不过三尺,顶上覆盖着采椽和茅草。重明体型偏大,活动腾挪都略显逼仄。此外,陶唐氏有一位名叫皋陶的司法士师,总是牵着他那头独角的羊在殿内来回走动,谓之神兽“獬豸”,说是能辨忠奸,可罚善恶。重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只羊一见到他就会梗着脖子,扬起头上的尖角朝他撞过来。
一鸟一羊在宫殿内追跑搏斗,把一众大臣都撞得人仰马翻,重明本就稀疏的羽毛掉得满大殿都是。
他想起了自己司天之厉的母神,她可不会如此轻率地裁夺他人的罪行,不由得摇摇头。
诚然,归诩的预言切中肯綮,但也并不完全准确。重明的降临被视作天下清明的吉兆,却也仅止于吉兆。陶唐氏极少允许重明干涉朝政,并以“灵鸟不可久居樊笼”的名义,准许重明自由出入宫门,几近于放归自然。而那些王公大臣也各怀心思,纷纷拉拢重明与自己为伍。
“不了。”重明拒绝得很干脆,“我是灵鸟,不愿参与这些争权夺利的勾当,有失身份。”
而在陶唐氏逝世后,重明几乎完全沦为了朝堂的边缘人物。苦闷自然是苦闷的,他常常会去都城中的民宅散心,却又不敢打扰其中其乐融融的百姓,只好站在窗棂上窥视屋内。灶火旁玩耍的幼童发觉了窗外的影子,指着他大喊:
“娘!是重明鸟!”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重明鸟是祥瑞,怎么可能飞到我们这里来?”
孩子母亲的巴掌还没落下来,重明便急匆匆地振翅欲飞,吸引了她的目光。
“孩儿他爹!是重明鸟!”
寻常百姓家中拿不出琼膏如此贵重之物,他们端来了米浆招待重明。邻近的几户人家都争先恐后地向他奉上自家的佳饮,重明被灌得肚子发胀,忙退开几步,讪讪地说:
“我现在只是一只鸟,没什么好为你们做的。空闲时我会常来看望你们,顺便帮你们解决附近的魑魅妖魔,就当报答各位乡亲的好意了。”
自从重明离开天婺山后,归诩一次都没有同他联络,重明也抹不开面子再灰溜溜地回去。
他莫不是还在气头上?
等得久了,困惑焦急就变成了终日的惶惶不安。正当重明踌躇着要不要折返天婺山看看时,归诩的门徒携着他的长剑,昏倒在宫门前。
满身血迹明晃晃地扎进重明的眼中,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恐慌”的心绪,那是漫天雷光都未曾带来的无措,直白地告诉他:
他马上就要真正地失去些什么了。
第66章 炼狱 他是归诩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系了……
崇阳岭, 山高接青霄,涧深见地府。
重明孤身踏入这片尸山血海,每迈一步, 脚下都会传来血泊肉泥被搅动的声响,还有沉重的粘滞感攀附在足底。扯断的肚肠人筋挂在枯树的枝条上,骷髅骸骨堆作山林。尸骸之中亦有幸存之人,大多皮肤溃烂、肢体残缺, 早已是丢了魂失了魄,两眼空洞地瘫坐着,只剩一口气含在口中。
据归诩的弟子所说,事件的肇始是一个被称作“蠡”的大魔忽而现世。此魔非比寻常, 极擅蛊惑人心,一旦被其怨念侵蚀, 受害之人会长出满身的脓疱,日渐疯癫, 最后只有一死。有无数世外高人前往镇压,但都死相惨烈。无奈之下, 百姓们只好拜上天婺山,请求归诩出山镇魔。
“归诩君他, 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我们也不知道他眼下是死是活……”想起现场的惨状,弟子仍是心有余悸, “他还有风疾在身, 怕只怕,凶多吉少了。”
“把嘴闭上!”重明已是心乱如麻,“我下山前再三叮嘱你们保护好归诩,你们——”
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 也心知现在不是问责的时机。来不及向陶唐氏禀报,也来不及同都城的百姓们道别,他拎上焚枝,星夜出关,赶赴那个叫做崇阳岭的地方。
“为什么不向我求援?他就这么恨我吗?”一路上,重明都在胡思乱想。直至真正见识到了此处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他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如若只是大魔作乱屠戮,尚不足以到“脊背发凉”的程度。更令人震悚的是,这些人要么死于怨念侵蚀,化成了血水;要么是心智被迷,自相残杀,肠穿肚烂而死。
也就是说,大魔只是单纯的存在,尚未做出任何行动,便已经让为数如此之多的百姓死于非命。
“归诩,归诩?”四周充斥的腥臭味干扰着重明的感知,他用手扒开一具具尸体搜寻,声音逐渐发颤,“……你在哪儿啊?”
回应他的只有四野回旋的凄风。
“你说话啊!我错了,我不该一意孤行离开你,求求你,不要吓我……”
可归诩就像是在天地之间消散了,连半点言语、遗骸都没留下。重明无力地跪倒在尸堆里,战甲上遍布血污。
如果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踪影,是不是说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即使希望极其渺茫。
然而,他短暂升起的希望,又一次被彻底打碎了。远处有几只满身脓疱的怪物聚集起来,撕咬着一具身形瘦削的男尸。重明疯了一般地扑上去,掌中燃起的焰光击退了怪物,余下的一只还想再从男尸大腿上撕下一块肉果腹,被重明扼住喉咙,转瞬便燎成了灰烬。
他有些不敢面对,明明直觉告诉他就是心底的答案,他还是固执地相信,只要他看不见,归诩就一定还没死。
可他瞥见了男尸的发簪。那根簪子他无比熟悉,是他尚不能化形时,用鸟喙雕琢打磨出来送给归诩的粗糙的谢礼。
有如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重明一下子跪坐在尸首前,两手不知所措地搭在归诩的遗骸上。只看面容,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尸首身份,五官都被方才狰狞的怪物撕碎了,眼眶处只剩了两个空洞。躯干上相对柔软的部位都被啃食殆尽,露出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脑浆与血液渗入到尸首下的泥土中,也染红了旁侧的草木。
“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泪如雨下,手忙脚乱地想替归诩堵住不停流血的伤口,却于事无补。
过往千年的时光里,除去诞下他后便逝去的生母青鸾,他从未真正经历过失去与离别。随漫长的寿数一同而来的是对弱小者的漠视与倨傲,当珍视之人如草芥一般弹指间消逝,他才发觉,即便是神,面对逃不过的命运,同样无能为力。
“不要睡,归诩,不要睡……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归诩的身躯慢慢变冷变硬,血也渐渐流干了。抱在怀里是那么轻,那么单薄,好像一放手,他就会被呼号的悲风吹拂走,再也抓不住。
“为什么?”重明压不住喉咙中的抽泣声,最终变成了绝望的悲啸,“为什么啊?!”
后来,下雨了。
好似要洗去这里发生过的惨绝人寰的一切,大雨一连下了很多天。记不清是几天几夜,重明在大雨中坐了许久,像是一座屹然不动的石像。他用自己的身躯替归诩挡住瓢泼大雨,用手一点一点地抹去遗骸沾染的污秽。
雨停之后,他将那具血肉模糊的遗骸打横抱起,循着怨念的痕迹,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
他要去哪里呢?他还可以去哪里呢?
他是归诩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系了。
*
灾难中罹难者的残躯都被他们的亲眷简单收敛,那些幸存者自发地集结起来,捧着逝去之人的残骸,跟随在重明身后,正像是一队浩浩荡荡的哀兵。
重明与蠡的恶战持续了很久很久,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剿灭蠡以绝后患,想斩杀祂也并不困难,可他很快便意识到,蠡同寻常的大魔都不一样,祂只是一团怨念,被打散了随风一荡,又融汇成新的身躯了。
根本杀不死。
即便是昆仑战神,也并非完全不知疲倦。他记得自己从昆仑神阙带下来的十二把神兵中,有五把都砍豁了口,战甲上满是被腐蚀的坑洼。
“求求你们了,我是罪者,那救救他们好不好?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啊。”最绝望的一刻,重明仰头向着始终没有救兵或是音信的天穹,平生第一次想要下跪乞求。
可天地不言,只把血洗的战场交给他和他身后一众背负着仇恨决不后退的凡人百姓。重明将长枪焚枝插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中,用以支撑力有不逮的身体,一个念头钻入脑海。
他要用自己的身躯作为主阵阵眼,十二把神兵作为辅阵阵枢,布阵镇压大魔。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连重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大阵一旦铸成,阵眼便不可妄动,也就是说,他要在阵眼中一动不动地与蠡相持,直到蠡被彻底抹除,或者自己被蠡吞噬。
这个时间会是多久?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他不知道。他顺着这个念头一直思量下去,站在原处遥望那无望的未来,心里无来由地涌上一股恐慌来。
他漫长的命途就要白白葬送在日复一日的苦守之中了吗?他生而美丽、宽阔的羽翼就要因此再也无法纵入长空了吗?他还没有跟母亲好好地道过别,还想再见见昔日昆仑军的同袍,还想……再多游历游历这个人间。
值得吗?
可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心底还在犹疑,可重明的行动早已走在了思绪的前面。他将蠡引至荒郊,用焚枝将蠡死死钉在地下,十二柄神兵纷纷出动,如群峰一般分列一周。
可大阵并非重明自身之力便能完全铸成,还需借助山川之力。他将困境告知那些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人们,他们先是面面相觑,短暂的沉默后,他们振臂道:
“怒目明尊,给我们一点时间。”
移转山峦,逆流河川,他们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地貌。十二座高峰拔地而起,另有四条大河连缀其间。这些蝼蚁般渺小的生灵真是神奇,他们背着背篓,扛着石杵,父母一辈埋下基石,子女一辈垒成土丘,再把未竟的事业交给下一代,下下一代。
阵眼的石窟里,重明攥紧焚枝,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风吹不动,雨打不倒,好似一座被深埋的墓碑,祭奠归诩,祭奠牺牲的人们,也祭奠过去的自己。
时间久了,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家园。重明同样告知过他们后果,由于蠡的怨念会不断地侵蚀周遭,他们必须世代居留在这里,不得离开半步。
对于习惯了农耕的人们来说,土地在哪儿,他们就在哪儿。哪怕没有十二刀兵阵的禁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还是终生都不会背井离乡。
即便身处阵眼无法动弹,重明依靠神识,还是可以感知到洞窟外的景象。他本以为那些人们会停留在过去的伤痛中走不出来,就像他一样,却未曾想,他们倒很会苦中作乐。孩童们会在峰底追闹嬉戏,直至长大成人;年轻的男女时常会来朝他所在的方向,在神明的见证下定情;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拄着拐杖,坐在角落里,同他细说自己平淡却完满的人生。
他有时也会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在昆仑山,大家惧他、厌他,却好像从来没人如此需要他。
而终年劳作的人们会在固定的日子里,换上自己最为华美的衣裳,陆陆续续来到阵眼洞窟外的山峰,围坐成一圈,点上篝火欢笑歌舞,谓之“镇蠡节”。重明就那样含笑望着他们,苦闷似乎也因此消减了许多。
族内的祭司将一盏米浆祭洒在阵眼前,满怀希冀地将人们的心愿传达给他。
“怒目明尊,我们的家园,也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了。”
的确,在这里扎根这么久,他们还没给脚下的土地取个有意义的名字。重明自认是个武将,算不上有文采,但既然大家开口了,他也不好推辞。
他垂眼思索了许久,久到祭司和百姓们都差点以为是言语有失惹怒了他,他才展眉道:
“就叫……蠡罗山吧。”
第67章 夜奔 该醒来了,宁绥。
重明也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 只记得长久的混沌后,迷蒙的识海中渐渐涌入一丝光线。
起初,那光线只是隐约的闪烁, 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明亮和坚定,如同一束箭矢,穿透了重重迷雾, 直射入识海的最深处。随着光线的增强,周围的黑暗开始退却,细碎的声音和模糊的景象逐渐在他的感知中成形。
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 每一次尝试极其艰难。终于,最后一次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的挣扎后, 他的眼帘缓缓开启,一缕温柔的光线穿透眼帘的缝隙, 刺痛而又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
还是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阵眼。
重明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 但躯壳里钻心的剧痛不住地告诫他,在四千年前的天雷后, 他又一次受了波及心脉的重伤。
想到这儿, 他警觉地查看一番周围的环境,却没发现什么危险的异常, 只瞥见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打扮都相当奇怪的年轻人, 脸上还挂着两个奇怪的黑色圆框。年轻人满身都是伤,斜靠在阵眼的角落里,鼻腔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杂乱的枯藤覆盖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一直在无意识地抓挠着空气, 还真是很难发现他。
还没死,但也命不久矣了。
重明暂时不想追究他是怎么闯进阵眼的,比起审问和惩戒,可能救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才是当务之急。重明神识一动,一点红色的流光离开肉身,灌注进年轻人的躯壳中。不多时,那年轻人全身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此人第一眼就瞄住了半跪在阵眼里的重明,眼中从迷茫渐渐变为惊愕:
“你、你是……”
“无相尼”,这个词忽地浮现在重明的脑海,像一条鱼线,牵引出了更多的记忆。在他陷入昏迷,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些年月里,他的子民们都用这个词来称呼他,意思是“无形的鬼怪”。
重明固然痛心,可身负重伤,他连向外传递消息都做不到。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开口时却没有吐出这个贬称,而是小心翼翼道:
“你不会就是云弥说的‘怒目明尊’吧?”
“……是我。”重明微微颔首,又不解问,“不过,云弥是何人?”
“云弥是山中的少祭司,她的父亲云权是族长。”年轻人急忙向他介绍,“我意外发现他们用活人献祭,被他们追杀,是云弥告诉我逃进达兰神殿寻求庇护。”
“活人献祭”这件事,重明这些年微弱的神识还是有所感知的,虽有意阻拦,但收效甚微。他和这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着,竟然渐渐熟稔起来。年轻人倒也不惧怕他,踌躇了一会儿,请求道:
“怒目明尊……你、你能带我出去吗?逃出蠡罗山,我想回家……”
“你不是蠡罗山人?”重明大为惊异,“你怎么闯进来的?”
年轻人将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重明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虽然遍体鳞伤,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言谈间的风度和底蕴却远超山民,如果要找个与之相似的人,大概也只有已经逝去的归诩了。
这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来了兴趣,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我叫韩士诚,是望海市人,是来这里支教的。”
“望海市?”这个地名之于重明实在陌生,但他也很清楚,四千年的时光里,山外一定改天换地了。这个名叫韩士诚的年轻人当然不能在此久留,可是自己肉身压阵,不可妄动。
年轻人眼中惊恐更盛:“我不敢一个人出去,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就死定了。”
其实,重明也想出去查看一番,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在作祟。他抬眼凝视着韩士诚,良久才沉声道:
“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韩士诚配合地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更为耀目的光焰从肉身中升腾而起,又猛地汇入韩士诚体内,那是重明的神识。
“我可以带你离开大山,但我需要借你的躯壳一用。”
爬出阵眼时已是深夜,重明从十二刀兵阵中带走了自己最常用的武器焚枝,按照自己的记忆驱策韩士诚的躯壳摸索下山。这副身躯和自己的神识伤得都不轻,他走得跌跌撞撞,一直到天明才终于来到了蠡罗山外沿。
他借着占据韩士诚躯壳的时机,稍稍读取了些许这个年轻人的记忆,顿时发觉人世的变化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同时也获悉,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里,蠡的怨念已经散播到了外界,就是那个叫做望海市的地方,
他顾不得韩士诚的身体能否承受,星夜兼程地赶去望海市,只用双脚奔走,一刻都不敢停歇。一是因为事态紧急,二是他也有些恐惧被幕后黑手发觉踪迹,敌在暗我在明,他还不能暴露。一路上也偶然遭遇些野兽妖鬼,识趣的会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不识趣的则变作了焚枝的磨枪石。
如风中残烛一般虚弱的灵和肉已经受不住如此之大的损耗,重明踉踉跄跄地来到一处房屋前,此处灵力相对丰盈,能助他快些恢复。
屋内的人身着一袭灰蓝色布袍,正倚在一个藤椅上,用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听着曲: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韩士诚的记忆告诉他,这种装扮的人叫做道士,那个小盒叫收音机。他走到门前,踯躅着,不知要不要敲门求助。那小曲继续唱道: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
正当重明放下手,回身欲走时,屋内的道士从窗口发觉了他,眉头一皱,蛮横地驱逐道:
“你是什么人啊!快走快走!别逼我赶你!”
倘若道士装作没看见他,抑或是讲清此处不可留宿,重明都会识相地自行离开。可偏偏他这一句话激怒了重明一向傲气的性子,重明抬腿便踹开了道观的门,径自闯了进去。
观内大殿灯火昏暗,正中是三尊神像,重明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也没认出谁是谁。这时,那道士纠集了四五个与他同样打扮的人,或是举着扫帚,或是擎着菜刀,如临大敌地对着他:
“你别过来!”
重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带着笑意踱至他们面前:“你们供的神明怎么不来救人?要不,把他们都推倒,我来做你们的神明吧。”
他扬手带起一片火海,瞬间吞没了那三尊神像。道士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跌坐在地,像是认命等死了。
强留在这里,他们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总不能都杀了吧?
诡异的僵持中,只有收音机还在歌唱:“俺的身轻不惮路途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教你海沸山摇。”
唱到此处,人声和鼓乐都是一顿。重明为这词曲停住脚步,转身稍待片刻,没有听到下一句,有些不耐地抬手砸烂了那台收音机。
收音机旁有一本纸张泛黄的书,重明信手拿来,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明白。他拧起眉头,把书扔给老道士,命令道:
“看不懂,读给我听。”
老道士战战兢兢地把那书捧在怀里,随便翻开一页,颤着声诵念道: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视之不见名曰夷,搏之不得名曰微……”
重明原本冷淡的神情,终于如春雪般渐渐融化。他的唇角泛上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自语说:
“有趣,倒与我颇有相像之处。既然叫我偶然翻到此处,即是有缘,从今往后,我便自号‘夷微’了。”
*
归诩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衣袂翩翩的仙人向他垂手,他足尖点地,便飘飖而起,携着仙人之手飞入高空,遨游天际。挟飞仙抱明月的快意中,仙人开口道:
“此为琅环上界,蓬山洞天。倘愿随我一道步入,你须彻底舍弃人间诸般悲欢,以成至纯至洁之身。”
归诩闻言,迟疑问:“何谓‘舍弃’?”
“再不过问苍生祸福,再不插手人世变迁,如此,方为天外飞仙。”
他怔了怔。仙人再度把手递给他,眼中含笑,等待他做出决断。
然而,他目光一凛,推回了仙人的手:
“归诩甘愿为人。”
话说出口的一刹,琼楼烟海骤然消散。归诩猛地惊醒,身边哪里是什么瑶天妙境,全然是一座尸横遍野的乱葬岗。五感和记忆逐一回归肉身,归诩才渐渐记起了来龙去脉。
他受百姓所托前来镇压大魔“蠡”,却因心志不稳,被其侵入识海。他竭尽全身经脉之力,终于将长剑掷入大魔要害,一名生着长角的妖龙却从后偷袭,冰蓝色的箭矢穿透了归诩的胸膛。
危急之时,那枚被他妥善放在怀中的重明尾翎替他挡下一击,却也因此被妖龙察觉。看清尾翎全貌后,妖龙神色大骇,显然极为惧怕尾翎的主人。
难不成……他与重明有过往来?
但眼下已不允许归诩再细想了。冰矢仿佛有生命一般,箭头生出层层冰霜,沿着伤口的裂隙向内蔓延。归诩心口一阵抽痛,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
“你到底是谁?为何暗中偷袭?”
“是你太碍眼了。”妖龙恨恨道。他的目光始终聚在重明尾翎上,这提点了归诩。两人似乎都猜到了彼此的意图,同时行动。但归诩已经无力反抗,妖龙直接夺去了尾翎,犹恐归诩还有一线生机,他又补了一击后便逃之夭夭。
归诩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眼前的大魔“蠡”,现出本来的面目,竟是一只通体如雪的九首神鸟。
“我……云梦泽……九凤……”神鸟神情恍惚,口中喃喃道。归诩听出她有话要说,强忍着穿心的剧痛,两肘撑地,拖着身子移到她面前。
“戕害百姓,并非我本意。”被归诩长剑剑气重伤,九凤气数将尽,九条长颈都垂落下来,仅余最后的一点力气,虚弱地向归诩道来一切:
“自颛顼登天帝之位后,众星移位,江河倒流,天上人间怨声鼎沸。我随水神共工向天帝颛顼发难,为的是替治下被掳掠打压的百姓讨一个公道,但终究不敌天帝。共工战败之后触不周山而死,我一路逃亡至此,却因麾下使者倒戈,被天界诸神察觉。为了以儆效尤,他们遣昆仑山守将应龙溯光将我炼成妖魔,警示其他有反意者,同时亦可借我之力打压控制日渐兴盛的人族,两败俱伤之下,他们便可独掌三界大权。”
“你……是被生生炼化为妖魔的?”归诩骇然问。
九凤合上眼睛:“是。我知道溯光为什么会顺从他们。应龙一脉发源自不周山,共工一怒不仅使溯光同族几乎覆灭,也使他失去了母族的庇护和声誉。为了向天界证明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为自己谋一个新的出路,他才背弃了向来不问天界争端的昆仑之主西王母,投靠了颛顼,而我就是他的投名状。”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褪鳞祛羽,形销骨摧……我兼有羽虫与鳞虫的血脉,他们拔除了我的羽毛与鳞片,几乎等同于活活扒掉了一层皮,还在我面前虐杀我的子民,迫使我一念之间生出魔心,又用邪祟污染我的神识,以致怨念泛滥人间。”
九凤挺直长颈,将被折磨留下的伤痕展示给归诩,又长叹一声道:
“我残存的意志支撑不了太久,他们也必定不会放过我。归诩,这是我最后一缕纯净的神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言罢,九凤张开鸟喙,口中吐出一道白光,注入归诩体内。
“你为凡人,神魂孱弱,重伤至此,很快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于世间。我用自己的神识护送你进入轮回,总有一日,你会替我昭彰真相,向世人揭露天神独断专行的狂妄。”
“归诩,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神识的力量抚平了胸膛疼痛,九凤的恳求渐渐消弭在寂空之中,回归万般虚无,却有另外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该醒来了,宁绥。”
第68章 依偎 “更不想灰头土脸地跟你私定终身……
宁绥猛地坐起, 眼角还有残余的泪痕。
这是……哪儿?
我不是死了吗?还死了两次。
双目虽然还像笼着一层薄雾一样模糊,但隐约也能看出这里整洁简约的布置。花岗岩的墙壁和地板,白灰的天花板, 上面还挂着白炽灯,竟像是一座医院。
“啊!你,你你你你!”
一声尖叫刺破耳膜,屋子里, 一向伶牙俐齿的邓若淳结结巴巴地,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邓若淳大脑急速运转,慌忙跑出屋外大喊:“你们快来啊!小绥醒了!”
“阿绥!”
“师父!”
“小家伙!”
门外登时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祈一马当先, 跨栏一样地飞扑到他床前。夷微和乔嘉禾一起从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门挤进来,却看见宁绥翻身趴在床上, 胸口的伤疼得他死命捶打着床板。
“啊啊啊啊啊好疼!疼死我了!”
有痛感,说明自己还活着, 真是不可思议,被焚枝扎个透心凉还能幸存的人又多了一个。宁绥向后偷觑, 四个人一起跪倒在他床边,身体一抽一抽的, 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瞽虽然没什么情绪波动, 但出于关心,还是抱着他的琵琶, 远远地站在一边。
他哑着嗓子:“干什么啊?我这不是没死嘛。不许哭, 晦气。”
他越是这么说,三个人的眼泪就越是止不住地掉。夷微试探地钩住他的手指,又与他十指相扣,一股暖流从衔接处传至宁绥全身。
“还疼吗?”
“有一点, 但忍得住。”宁绥盯着他苍白的嘴唇,“你怎么样?”
没问倒还好,一被温声细语地关心,夷微又红了眼眶。邓若淳无奈道:“他也刚醒没多久,是自己从悬崖底下走回来的。我了个曜灵元阳大帝紫微帝君,你想象一下,一个肚子上插着三把剑的大高个血淋淋地站在门口,也不说话,差点把卫生院的大夫吓晕过去。”
“卫生院?”
乔嘉禾生怕被师父忽视,插嘴解释说:“对,这里是山下小镇的卫生院,山民们也都被安置在镇里。我们跟政府工作人员大致讲了情况,他们很快就处理好了。”
“太好了,终于回到现代社会了。”宁绥把垫在胸口下的手抽出来,摸摸她的头发,“报警了吗?”
“刑警可能管不了,这得上武警了。”邓若淳泪中带笑,“医生说,醒了就没事了。吓得我几天几夜没睡,你要是死在这里,老头高低得把我皮扒下来。”
“哎哟,邓若淳,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成这样。我买了意外险的,受益人是你和师父,就算我死了,几百万也够你们过完下半辈子。”宁绥故意开玩笑调节一片哀伤的气氛。
“什么话啊!哥一步一步把你从山上背下来,你以为我是为了钱吗?几百万能买我弟弟的命吗?”
邓若淳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玩笑,瓮声瓮气地怒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祈完全感同身受,抬手拍拍他的后背,两个人竟抱成一团失声痛哭。
“停一停,停一停,你们两个是法官和罪犯的关系。”宁绥打断他们。
“你胸口那么大一个洞,我都能看见里面断掉的肋骨。你说,你长这么大,我跟老头哪个动过你一根手指头?都是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下子受这么重的伤,你让哥怎么冷静?”邓若淳狠狠剜了夷微一眼,又把夷微往旁边挤了挤。
夷微自知理亏,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
“没事,小绥,肯定是祖师爷保着你呢。有祖师爷在,咱们北帝派的孩子谁都不用怕。”
“不是祖师爷,是九凤。”宁绥摇摇头,“是她的神识,不仅保住了差点魂飞魄散的归诩,也几次三番救下了我。”
此话一出,祈哭丧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吾主啊——”
“你再哭一声,我就把她的神识抽出来放生,让你永远找不到。”宁绥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威胁也似地说。
夷微小心翼翼地问:“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只记起来归诩死前的那一点。至于他的本名,是哪里人,都经历过什么,我全都不知道。”宁绥叹了口气,“九凤说,她并非自愿堕魔,是被溯光炼化至此的。而溯光也是受人指使,把九凤当作表明忠心的投名状,打压不愿屈居众神之下的人族。”
“竖子!无耻!我要去找他拼命!”
暴跳如雷的祈很快被制服,瞽把着他的两个脚踝,被狠踹了几脚;邓若淳揽着他的腋下,也挨了几个巴掌。两人像抬沙袋一样,不由分说地把他抬了出去。乔嘉禾长舒了一口气,问:
“师父,你饿不饿?我去外面给你买点吃的?”
宁绥本来打算说“不饿”,但咕噜咕噜叫个不停的肚子暴露了真实情况。乔嘉禾哑然失笑:“好,那你等我。”
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夷微朝她点了点头:“我在这里,放心吧。”
等其他人都走了,屋外再没有半点声响,宁绥才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伤口。
左胸处有很明显的一处凹陷,虽然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还是能看见透出来的血迹。他伸出指头戳了戳凹下去的地方,原本该是肋骨的地方只剩了一层皮肉,还能摸到缝合线,疼得他龇牙咧嘴。
“啧,不要乱动。”夷微按住他那不安分的手,又起身去帮他倒了杯水,扶他坐起来。
宁绥双手捧着水杯,几口就喝了个精光。他眉眼和嘴角都垂了下来:“还是很疼,怎么办?”
“疼就不要碰它。”夷微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也知道他是在装可怜撒娇,语气柔和了许多,“你想要我做什么?”
宁绥狡黠地笑笑:“把灯关了吧,陪我躺一会儿。”
他又向旁边挪挪,拍了两下枕头:“你的伤也没好,需要静养。”
像是在面对一个易碎的瓷器花瓶,夷微的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自觉放在哪里都不合适,生怕又一次伤到宁绥脆弱的身躯。终于找好了安放的位置,他还不忘问一句:
“我的手放在这里可以吗?会疼吗?”
“哎呀,我逗你玩呢,你怎么当真了。”宁绥主动拉着他的手搂住自己的腰。他隔着衣服布料摸索着夷微的腰腹,除了以往的旧伤,又多了几道新鲜的疤痕。
“那你呢?还疼不疼?”
“只要你好好的,我怎样都无所谓。”
“我昏了多久?”
“在我醒来之前昏了七天,我醒之后昏了三天,现在是第十一天的傍晚。”
“怪不得呢。”宁绥用指节敲着额头,似在思索,“我很想你。”
先是都误会彼此已经殒命,后来又差一点就同归于尽的两个人,现在却能依偎在一起互诉衷肠。区区十天而已,却好像隔了一生那么长。
这句话轻飘飘的,他却说得相当认真。夷微闻言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我也是。”
宁绥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你的战甲呢?”
“被烧成灰了。”夷微亮出单边翅膀,皮肤表层光秃秃的,只剩伶仃的几支羽毛,“我又成秃鸟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忽然想起一个段子。”宁绥转转眼睛,故作高深地说,“你这里有一个口子,我这里也有一个口子,那我们就是……”
夷微会心一笑,伸手刮刮宁绥的鼻尖:“还有心情讲段子,看来是好多了。”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
“对不起。”
宁绥抬起头来,捏捏他的脸颊:“怎么啦?”
“我是个懦夫,白天只敢在门外守着,晚上大家都睡了,我才敢进来照顾你。”夷微珍重地轻蹭他的额头,“我一直记得,你睡觉的时候很安静,很少翻身。看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真的很害怕你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空了半晌,才继续说:“何况,还是死在了我自己手上。”
“我又不是家里养的花,哪有那么容易死。大家没有真的责怪你,师兄只是太担心我,再加上性子急了些,所以说话难听了点。”
像安抚小动物一样,宁绥抚摸着他的长发,说:“其实他们都已经把你当家人看了——虽然也有我的因素在里面吧。”
“我知道,我知道。就算他们真的打我骂我,也是我应得的。”
他忽然郑重地攥住宁绥的手:“云弥他们打算再举行一次镇蠡节感谢你们,托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回想起之前的见闻,宁绥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我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祭品吗?”
“不会……以前的镇蠡节没有活人祭祀,只是做些好吃的,围在篝火前唱歌跳舞,跟过年一样热闹。”
宁绥却抓住了重点:“只是过年吗?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对。”
黑暗里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神情,但夷微的脸莫名地有些发烫,宁绥便追问道:“你在脸红什么?”
夷微难为情地坦白:“其实,还是年轻人互表情意,在神前立誓共度余生的节日。”
原来如此,是来找自己要名分了。宁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夷微眼睛一亮,却不料宁绥只是装傻问:“怎么,想拉我去当红娘?是云弥有心仪的对象了吗?”
夷微悬着的心刚落下又提了起来,他半羞半恼地说:“你明明都知道我什么意思,又逗我玩,一点都不好玩——你愿不愿意嘛。”
“当然可以,不过要等我再恢复一段时间,我可不想灰头土脸地过节。”
他贴近夷微的耳朵,说:“更不想灰头土脸地跟你私定终身。”
第69章 良宵 夷微解下抹额,将宁绥的两手捆绑……
“师父, 你们准备好了没?”
乔嘉禾拎着自己的裙摆,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前,侧耳听着房内的动静。蠡罗山气候多变, 再加上瘴气,山民们大多体寒,传统的衣着也偏厚重。云弥连夜为她赶制了一件合身得体的长裙,又打造了一顶银冠, 缀着许多小铃铛,戴在头上会随着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
“好看。”云弥拉着她的手,“嘉禾,真的很好看。”
屋内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后, 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宁绥扯着腰封, 探出头来:“云弥有跟你说这两条绳子要怎么系吗?”
乔嘉禾讶然地向屋内努了努下巴,意思是夷微难道不会吗?
“他也不会, 没人教过他怎么穿。”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乔嘉禾拉开门, 帮两人都束好了腰。宁绥和夷微对视一眼,谁都不好意思吭声。
另一间屋子里, 没人管的邓若淳快刀斩乱麻, 穿不上的就吊在外面,系不好的就塞进里面, 愣是把传统服饰穿出了国际时装周的格格不入感。
“挺好的。”宁绥笑眯眯地评价, “有一种蒙古铁骑南下的美。”
至此,继因带师弟偷吃神前供果获封“净坛使者”,因身为北帝派太子爷获封“邓小天师”之后,邓若淳又多了个称号——可汗。
按照习俗, 蠡罗山的人们赴会前需要在脸上画上鲜艳的油彩。女孩子们互帮互助,力求帮彼此画得越漂亮越好;而男子组在屡战屡败之后便逐渐狂野,最开始还是用笔在脸上乱画,到后来直接把手拍在油彩上,再对其他人的脸一通蹂躏,一边打闹还一边唱: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他们一直是这个样子吗?”云弥问。
“我跟他们也不太熟来着。”乔嘉禾试图划分界限,她叫住缠斗得难舍难分的几个人,“你们几个就打算这样去篝火晚会?”
云弥提醒说:“以往过节的时候,只有扮无相尼的巫祝才会画满全脸。”
“还用扮吗?”夷微乐呵呵地指指自己,自嘲说,“不就在这里吗?”
其他四个则在短暂的停火后,又一次陷入了连番鏖战。宁绥骑在邓若淳身上,邓若淳用腿锁着祈的腰,瞽用尽全力想从他们中间爬出来,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卷入战局。
对此,乔嘉禾表示:“是时候给师公打个电话了。”
玩闹归玩闹,宁绥是绝不可能允许自己顶着一张大花脸去见人的,更何况今天意义特殊。他洗净了脸上的油彩,脸颊被搓得红彤彤的。
“我帮你,坐到我面前来。”
夷微帮他擦干脸,拿起画笔,目光在他五官中间逡巡,似在思索如何下笔。
“你画得好看一点。”宁绥乖乖仰起脸,任凭他摆布。
“还是太远了。”夷微拍拍自己的大腿,“坐上来。”
“会不会太近了?”宁绥跨坐在他腿上,两手有意无意地勾住他的脖颈,“你还有心思画画吗?”
“目前还能坐怀不乱,我速战速决。”
他捏着宁绥的下巴,轻轻说:“闭上眼。”
一切准备就绪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凉风习习,满天星辰垂于平野。宁绥坐在噼啪作响的篝火堆旁,望着追逐嬉戏的孩子们出神。
虽然只是一个寄托着美好心愿的仪式,但宁绥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叩问着自己:“这辈子就决定是他了吗?”
真是稀奇。他以前不是没想过找一个能携手一生的人,成一个自己的小家。但在感情上,他远比自己想象得挑剔,加之在律政的名利场上见到的更多是勾心斗角、锱铢必较,人来人往,他似乎已经麻木了。
“两情相悦只是童话吧,现实里连契合都难找,一个人也挺好的。”
几乎每一个在人心叵测的世界里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都会这么说。
然而,像是灿烂的流星坠入深不见底的暗海,命运偏偏就在此时天降一个意外,打碎了他稳定却枯燥的生活,将他从按部就班中拉出来。他开始打开心防,开始离经叛道。仔细想一想,他好像把过往近三十年没做过的荒唐事都做了一遍,毕竟曾经的宁绥可不敢借酒劲按着别人亲。
他们好像总共才认识不到几个月。
“他是你的破局之人,你也是他的。”他想起师父的话,不由得觉得,可能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
夷微则被山民团团围住,敬在上座,讪讪地接受着子民们的叩拜,聆听他们的祈愿。他被迫效仿蠡罗山壁画中守护山神的样子,长发披在两肩,额头系着红色抹额,一手执长枪,一手执稻穗,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因为找不到适宜做翅膀的材料,他们去镇上的超市,买了一个粉红色的儿童发光翅膀背饰给他。
夷微面露难色:“怎么跟闹着玩一样?”
看得出来,他不太适合扮演怒目明尊。
偶尔有路过的游客好奇地凑上前来,都被邓若淳拦下。当然,他并不是出于敬畏神明的心理,只是因为发现了新的商机:
“这鸟不卖,拍照五块。”
夷微思索片刻:“四六分成,你四我六。”
但哪一行的钱都不好赚,靠美色也是。经历了被小孩子拳打脚踢,被中年妇女搂着亲脸,被年轻情侣左右夹击之后,昆仑山男明星的精神接近崩溃。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夷微搬了一个喜羊羊的雕塑放在座位上,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人堆里挤出来,躲到了宁绥身边。
宁绥正在专心致志地啃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连骨头缝里的肉渣都没放过。
“他们送给我的,嘿嘿。”
“都吃到脸上了,傻瓜。”夷微抽出一张卫生纸,沾了点水,仔细地帮他擦脸,“玩得开心吗?”
“开心,就是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还是放不下。”
夷微猜透了他的心思,叹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对溯光他们赶尽杀绝。虽然堕魔的九凤已经被彻底剿灭,但难保他们不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卷土重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宁绥开解他,也开解自己,“至少我们保住了这么多人的命,已经很厉害了。”
远处,乐队正在“调试设备”,邓若淳带来了他演奏道乐的长笛,和瞽的琵琶搭配磨合。
宁绥忽然笑了:“有一件事,你们很多人都不知道。”
“什么事?”
“我会拉二胡,跟师父学的。”
的确出乎意料。夷微张大了嘴巴,翘起一条腿,模仿拉二胡的样子:“你是说这个二胡?从来没听你拉过。”
“二胡的声音太凄凉,居民楼的隔音又一般,很可能会被邻居误会家里死人了。”他怅然地望着载歌载舞的人群,“二胡放在家里吃灰,我又不会跳舞,融入不进去。”
“我带你。”
夷微站起来,学着跳交际舞的样子,俯身鞠躬行礼,邀请他与自己共舞。
犹豫了一会儿,宁绥却皱起了眉:“你后背上那个翅膀是怎么回事?还会发光?”
夷微火速拆掉了翅膀背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火光映照下,语言不通、经历各异的人们围成一圈,手拉手肩并肩,随着欢快热烈的乐声纷纷舞动。
对于这个隐匿了数千年的古老文明而言,踏入新的生活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但最起码,他们迈出了第一步。而对于山外的人们来说,如今的生活正是由无数个第一步造就的。
人这个族群,永远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你决定要留在这里吗?外面还有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我……想带你出去看看——师父他们也一定很乐意接受你加入我们的。”
乔嘉禾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云弥,但不论说什么,总感觉词不达意。
“其实,从韩士诚第一次闯进山中,跟我们讲述山外的风景,我就一直想出去看看。现在真的走出来了,我才明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云弥的微笑里总有些遗憾:“每一位山民都被妥善安置好了,就在距离小镇不远的村子,镇上还特地安排了工作人员负责照看我们,承诺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也会解决。我想,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离开大家。”
乔嘉禾无言垂眸,听她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认识你们,蠡罗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不敢想。而我,可能也已经死在达兰神殿的地宫里了。如果可以,嘉禾,不要忘记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
“你又要带我去哪里?”
宁绥闭着眼睛,听任夷微带他远离人群,遁入一处隐蔽的草丛。夷微走开到一边,不知鼓捣着什么,不时有白光从他的方向冒出来。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宁绥茫然地看向他,但很快被他捧在手上的物件吸引了目光。
居然是一把通体流光溢彩的宝剑。
宁绥看得眼睛都直了:“给、给我的?”
夷微向他点点头,把宝剑珍重地递给他:“它叫白虹剑,十二刀兵阵阵枢之一,是母亲赐给我的神兵。在焚枝之前,我征战四方最常用的就是它。”
“你要是想要,剩下十柄神兵都可以送给你,我留下焚枝就可以了。”夷微难为情地低下头,牵着他的手,“当作……聘礼。”
“聘礼?!”
“我知道你们的聘礼大多都是钱、车、房,但、但你也知道,我现在确实拿不出来。你要是不喜欢这些刀枪棍棒,每一把兵器上都镶着昆仑山上的玉石,卖掉也值很多钱了,而且还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我估算了一下,每一把都能换望海市区十套房,你后半辈子再也不需要办案子养家了。”
他怎么连这些都想到了啊,宁绥有些哭笑不得。
“这可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要是直接卖掉,你难道不会难过吗?”
“既然送给你了,怎么处置就是你的选择。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愿望,希望你可以满足我。”
“以结婚为目的赠与的彩礼,是附条件的赠与,你学得倒是很明白哦。”宁绥笑着摇摇头,拔剑出鞘,“我办案子除了养家糊口,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很喜欢我的职业,它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要是真有一天不干这行了,我可能还会觉得有点空虚。”
果然是神兵,品色就是远远超于凡铁。宁绥满意地舞了个剑花,说:“剑我收下了,我很喜欢,等我穷到吃不起饭的时候再考虑卖掉它吧。至于其他的……”
夷微像一个等待考试成绩的小孩,忐忑不安地盯着他看。宁绥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感觉自己好像河神娶亲里的祭品。”
“河神娶亲?”
玩味的笑意带着温热吐息撩过耳畔,宁绥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夷微解下抹额,将宁绥的两手捆绑起来,又取出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这才像祭品该有的样子。”
第70章 横财 “你对象好像有新男朋友了。”祈……
“你们是跟他走还是跟我走?”
机场的安检口, 宁绥和邓若淳站在两边,像一对谁都不想要孩子抚养权的父母。祈和瞽被夹在他们两个中间,不知何去何从。
“喂, 不要在这里挡路,一边去。”机场安保人员把他们赶到一边。祈趁机一把拉住宁绥的胳膊,颤声说:
“……服刑什么时候都能去,但妈还是有点舍不下你。”
“主要是我家也没地方招待你们, 总不能让你俩天天打地铺吧?”宁绥两手一摊。
刑诉法设立回避制度不是没有原因的。从宁绥的自由心证出发,他难免对祈和瞽有一些偏袒,但这对那些枉死的斗氏族人并不公正,所以他不太乐意参与如何处置二人的决策, 很多时候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
如果北帝派除了行刑法官还有辩护律师,就北帝黑律那千疮百孔的法律漏洞, 内部早就物理上打成一片了。
“其实……住兵马罐里面也可以,我们跟那群兵马都混熟了。”祈百般央求, “而且,九凤的神识总待在你的身体里, 很容易出问题,有我在可以随时控制事态, 也可以想想解决办法。”
瞽则两手抱胸, 义正词严:“我不乐意。”
大乐师喜提一记肘击。
宁绥为难地看向夷微,对方耸了耸肩, 又把问题抛了回来:“我没意见, 都听你的。”
邓若淳则蹙眉问:“我们家老头都没办法根治,你能有什么办法?”
听得此言,祈立马来了精神:“吾主有个孩子,是九凤一族的现任族长, 云梦泽消失之后,她们全族都栖息在银瓶凼,我们可以去找她想想办法。”
宁绥没开口,意味不明地凝视着他们两个,良久才问:“你有门路?”
“啧,好歹也是前朝老臣,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吧?再说了,平常你出门去工作了,我们不还可以出门帮你探探溯光的下落吗?”
“行。”宁绥打定主意,“哥,这两个人我带走了。”
不擅长用言语表达情感的宁绥在临别前给邓若淳转了一大笔钱,嘱咐他回山之后务必带老天师去看看医生,做个全身体检。
“放心吧,思宸也在呢。”邓若淳揉揉他的脑袋,“你那边的事可没完全解决,自己千万注意,有任何问题立刻联系哥,听见没有?”
他又转向夷微,冷着脸说:“还有你——当着小绥的面,我就不说你了。”
“是,是,哥放心吧。”夷微赔着笑脸。宁绥双手叉腰:“你们俩背着我说小话?”
邓若淳微微一笑,拉着行李箱挥手:“走了,常回家看看!”
虽然对于宁绥而言,望海市也是他乡,但落地望海滨海国际机场时,他还是由衷地产生了回家的亲切感。打了一辆网约车飞奔回家,他一头栽倒在床上,自言自语说:
“喜欢我的床,蠡罗山那个破木板子睡得我腰间盘都突出了。”
把行李一件一件从识海里取出来后,夷微坐在行李箱上,大模大样地指挥祈和瞽把物件都放回原本的位置:
“对,放在那里就好——只有一间侧卧,你们两个挤一挤吧。”
然后,他回到主卧,扑在宁绥身上:“你明天就去上班吗?再休息两天吧。”
“之前的案子都结了,等接到新案子再去吧。”宁绥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年底了,法院检察院都急着尽快结案,很少会收新案子的。”
“那你可以在家陪我咯?”
“在家陪你?不行,你先去办个身份证,然后把驾照考了。这样我就不用再自掏腰包招新的实习律师了。”
夷微瞠目结舌:“你连我都不放过啊?”
很遗憾,事情发展并不如宁绥设想得那般顺利。他刚把自己回到望海市的消息告诉主任,马上就接到了对方的视频通话。
“有一个离婚分财产的案子,二审上诉找到咱们了,是女方。所里律师手上案子太多了,都腾不出时间,你接下来吧。”
“可我是刑辩律师啊。”宁绥面露难色,“民事案子我基本上没办过,更没走过民事二审程序。”
“司法考试又不是只考刑法,办案子主要看你的法律思维和人脉,你脑子灵光,不需要教。”主任悄悄向他打了个手势,“……这个数。”
“三万?也不是特别多嘛,民事案件还要看判决结果,要是打输了,连三万都没有。”
“啧,你小子,只有三万还用我特意提醒你吗?”
“……三十万?”宁绥开始有些动摇了。九成以上的律师一年下来收入都没有三十万,要是这一单做成了,他明年一年都可以躺在家里吃香喝辣。
主任又一次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的眼界就那么一点吗?再猜。”
“多、多少?”宁绥结结巴巴地,“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数吧?”
三百万的委托费用,那么诉讼标的起码在六千万左右,按照建信律师事务所的规定,律师和律所分成比例为7:3,宁绥能拿到差不多二百万。即便是税后,收入也相当可观。
这笔钱是一个什么概念?它能带给宁绥的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极大满足,还有未来地位的提升以及人际圈子的扩张。案件当事人的背后是一张巨大的利益关系网,如果自己把这位当事人服务得周到妥帖,争取来了满意的结果,她身边的那些人都会成为自己潜在的客户。
但宁绥超过常人的优点就在这里——他不会被一时的诱惑冲昏头脑,而是迅速冷静下来,谨慎地提问:“等等,这么大额的案子,我一个人办得来?”
“放心,你办得来,案件本身不复杂。让当事人自己到律所跟你谈吧,你小子,这么好的事落在你头上,回头可得好好谢谢我。”
挂断电话,宁绥把自己最名贵的定制西装拿出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冲下楼,送到了干洗店,动作一气呵成,全然看不出是个重伤初愈的伤员。
“你对象好像有新男朋友了。”祈幽幽道。
“说什么呢你?!”夷微一拳捶了过去。
会见当天,宁绥早早地就起了床,先是花了一个多小时打扮自己,又把夷微拉起来,按到镜子前。
“现在还不到六点啊。”夷微迷迷糊糊地,“就算是大客户,也不需要起这么早吧?”
“我在思考你是把头发扎起来,还是烫成大波浪卷。”宁绥手托着下巴。
夷微两眼一黑:“实习律师还有这种业务吗?”
休学之后,乔嘉禾也自愿来到律所帮忙。宁绥打趣说会给她开实习证明,乔嘉禾摇摇头,一面整理案卷,一面苦笑说:
“不用啦师父,现在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同学们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不找点事情做,很可能就会彻底颓废下去。”
“我非要多嘴干什么?”宁绥忽然很想给自己一耳光。
当事人是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女性,她身上金钱养出的贵气仿佛自带结界,将其他人都拒之千里。宁绥虽然有意献殷勤,但总觉得跟对方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又不愿意表现得太过谄媚,言行举止难免局促。
但夷微却并不发怵,依然不卑不亢地与对方谈笑风生。宁绥暗暗感慨,毕竟是创世女神千娇万宠养出来,一把随身兵器就能买下望海市区十套房的贵公子,自带嫁妆下嫁到自己家做家庭煮夫,多少有些委屈了。
乔嘉禾迈着小碎步帮当事人沏好茶,呈到面前,退回宁绥身边,看他记笔录。
“事情是这样的。”当事人开门见山,“我和我的丈夫打算走诉讼程序离婚,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知道的。具体是什么原因呢?”
“我丈夫名下有五套市中心的房子,市值都在八百万左右,除此之外还有些产业和流动资金。大概是三四年前的时候,我发现他背着我……”
当事人两眼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宁绥小心翼翼地问:“出轨了?”
“不,他是去□□了,还不止嫖了一个。我发现之后要跟他离婚,他说什么也不肯,于是我们俩就签了个协议,他把自己名下的半套房写到我名下,下次再犯就再给我半套。”
宁绥的直觉给了他一点不祥的预感:“你现在名下有多少房?”
“不算我自己本来有的,现在有四套,还有半套他没给我。”
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宁绥出于好心,提醒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就不跟他离婚了,万一再过一两年另一套也到手了呢?反正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情啊爱啊的,不都是搭伙过日子嘛,你要是嫌他脏,大不了不碰他就是了——对了,婚内财产协议签了没有?房子过户登记了吗?证据都保存了吗?”
以离婚为条件的离婚协议中约定的财产分割,只有在夫妻双方离婚后才能生效;相比较而言,婚内财产协议一旦双方签字确认,即刻生效,而不动产交付则以登记为准。
“都有的”
“太好了,我就喜欢接待这种钱多事少的客户。”宁绥不小心把心声说了出来,他自己都怔了一下,立刻转换话题,“不,我是说,这么明确的案件事实,您一审为什么会败诉呢?”
“我丈夫起诉说是我和家人胁迫他签下这份协议的,请求法院判令合同无效,结果法官真的按他说的判了,不过理由是合同内容违反公序良俗,要求我把所有的房子车子和存款都还回去。您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又没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让他签,哪来的胁迫?什么狗屁律师?”宁绥听了也愤愤地,“至于违反公序良俗……法官应该也是找不出其他理由,才挑了这样一个条款。”
案件基本情况都了然于胸,宁绥略一思索,说:“这样吧,您先把一审的材料和判决书给我看看,我看了之后再制定下一步的计划,您看可以吗?”
案件暂且告一段落,当事人却对夷微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哎,小伙子。我看你外貌、身材、气质都蛮出挑的,有没有兴趣改行做模特?”
“模特?”夷微稍稍瞪大眼睛,指着自己,“我?”
宁绥提前了解过,当事人是时尚圈的。她上下打量着夷微,还给他拍了几张照:“你各方面的条件方便透露一下吗?例如身高、体重一类的。”
“他身高一米八六,体重一百四十八斤,长相您也看见了,这是素颜,没整过容。”宁绥代为介绍。
当事人似乎颇为满意,翘起一条腿,抱臂说:“开个价吧,你觉得多少薪资适合?”
“按月算的话……两千?够每天买菜的钱就行,我花销不大。宁律师一个月给我开三千零花钱,我买完菜还能攒一半多。”夷微对自己的收入水平相当知足。
“这种事情就不需要说给外人听了吧?”宁绥双手掩面。
那当事人听了顿觉哭笑不得:“模特这行都是老天爷赏饭吃,有了名气就能躺着赚钱,跟明星没什么两样,你还想着买菜做饭?”
“那怎么了?”夷微理直气壮,“他工作那么忙,总不能下班之后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啊。”
手机在此时嗡嗡振动,宁绥打开查看,竟然是刑侦大队队长林勇超。他向案件当事人微微颔首致意,离开办公室接起了电话。
“喂,是宁律师吗?”林队长莫名其妙地表现出了极为谦卑的态度,“我们这边有个案子,可能得求助您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