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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逐星明心 逐星:老大我要追随你生生世……

    暮成雪踏剑冲进太清宗山门, 直奔红梅落雪,最终急刹在小筑门前,跳下飞剑。

    然后默然地看着小筑中对坐的师父师爹——师爹的左手正握在他师父的右手食指上。

    “……”暮成雪站在门口, 轻叩门扉, 低声唤道,“师父。”

    正在打坐的萧湘缓缓睁眼, 转头看向门口的暮成雪, 淡声问:“何事?”

    “师父和师爹……在做什么?”暮成雪面无表情地问道。

    “在让逐星接纳行神的神识。”萧湘也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暮成雪瞳仁剧震,无表情的脸也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不是剑修的可能不知道,一个剑修的本命剑是不会轻易借给旁人使用的,更别说让自己的本命剑接纳旁人, 那对剑修来说和跟别人同穿一条裤衩来说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于是在得知自己端庄威严的亲师尊要跟别人同穿一条裤衩时,暮成雪脸上的表情开裂了, 门外其他竖着耳朵偷听的剑修徒子也都震惊了, 更有人掏出了传音海螺,将这个才知道的劲爆消息透露给同是剑修的顾人还。

    正抱着摧雪剑御剑狂奔向太清宗的顾人还在急速御剑造成的狂风中对海螺吼道:“等着!我马上就把行神道君的裤衩送过去!!”

    那名与顾人还交好的太清宗徒子:“……啊?”

    什么行神道君的裤衩?

    旁边偷听的一个徒子道:“什么?行神道君没穿裤衩?”

    “谁?谁没穿裤衩?”

    “行神道君……”

    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被顾人还败坏了的裘弈察觉到周遭的生灵越来越多,从修炼状态中脱离出来,睁眼看向小筑门口, 一眼就看见满脸不可置信的暮成雪。

    他似有所觉, 顺着暮成雪的视线缓缓看向自己握着萧湘食指的那只手, 略一犹豫, 松了开来。

    方才通过身体接触的方式, 他的神识去萧湘的识海中和逐星对话了。

    他要夺回摧雪,就必须有一把可以使用的高品级好剑, 可以他的命格,那些无主的剑都不喜欢他,不肯为他所用, 他除了萧湘之外,也没有其他关系好到能借本命剑的高阶剑修朋友。

    还是萧湘主动来向他说,到时夺回摧雪可以使用逐星。魔主不好对付,所用之剑在那种对手面前断裂再正常不过,逐星又恰好是不怕断裂的剑,正好适合裘弈暂用。

    感受到一直握着自己食指的力道松开,萧湘将视线从弟子身上收回,看向面前的裘弈,关切道:“如何?”

    “逐星是把好剑。”裘弈抬眸,语气平平,但感激之意都在眼中。

    他道:“多谢你。”

    “无碍,道君不必如此。”萧湘将背后的逐星剑召到身前来,示意裘弈来拿剑,“道君去和它试试吧。”

    “好。”

    裘弈的手正要握上逐星剑,一道银光从门外射入屋内,将逐星迅速击开。

    被击飞的逐星剑稳住剑身,正要发火,看到将它打飞的东西是谁时心情却由阴转晴,在萧湘的识海中十分开心地唤了一声:“摧雪!”

    摧雪冷笑,将用力过猛以至于插进地里的自己拔出来,剑尖指向不远处的逐星:我不过离开一月,又不是死了,这就要跟我抢剑主?

    逐星呆滞:……诶?

    裘弈用指节用力敲了一下摧雪剑身,“你错怪它了,它想同吾配合,到时候一起去救你。”

    摧雪心直口快道:哈?就凭它?不过一把凡剑,在魔主手下都撑不过一招,还想去救我,也太看得起自己……

    裘弈眸色沉了沉,警告道:“摧雪,慎言。”

    萧湘听不到摧雪与裘弈的交流,只看见自家逐星郁气沉沉地回到了他背后,缩回剑鞘中。

    “逐星?”萧湘在识海中唤道。

    逐星闷闷道:我在。

    萧湘默了默,以往逐星就算打了败仗,也不会如此低落。他联系到方才摧雪飞来击开逐星的那一幕,料想到什么,问道:“可是摧雪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逐星将方才摧雪讥讽自己的话原模原样地复述给萧湘。开了灵智的剑能听到彼此的“话”,除非刻意将自己想说的单独传给剑主,不然周遭其他的剑灵都能听到一把剑说了什么。

    刚刚摧雪说的话,都没避开它。

    末了,逐星郁闷道:我要是仙剑就好了……对不起啊老大,拖你后腿了。

    闻言,萧湘将背后的逐星剑连带着剑鞘握住,放在自己盘起的腿上,一手轻抚剑柄。

    “在魔主手下撑不过一招,不是因为你是凡剑,而是因为本座的修为相较起魔主来说,还是太低了。”

    萧湘在识海中同逐星说道:“若本座是真仙,锻造出你,你便生来就是仙剑。你不是仙剑,是因为身为锻造者和剑主的本座是个凡人,分明是本座连累你,何来你拖本座后腿一说?”

    逐星怔然。

    “待本座升仙,你也是仙剑。”萧湘安抚地拍拍逐星的剑鞘,“无需自卑,阎冥铁与栖灵铁所锻之剑,古往今来,只你一剑。寻常有着剑灵的剑一旦折断,剑灵便会消亡,你却不同,浴火便可重生。这一点,神剑也不及你。”

    萧湘话落,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识海正在扩大,体内灵力沸腾,将丹田烘热。

    这是——进阶之兆!

    “……逐星?”这是本命剑突然开悟引起的剑主升阶。萧湘按住自己腿上正在震颤的逐星剑,连忙对在场众徒子说道,“快离开红梅落雪!快!!”

    众徒子没见识过高阶修士升阶,但此时察觉到脚下山岳震动,也知大事不妙,纷纷御剑御器,做鸟兽群散。

    进了别的宗门地界不能随意御剑急行,刚进太清宗山门,感应到剑主的摧雪就从顾人还怀里飞了。

    “行神道君……你的剑……我……”上气不接下气跑上红梅落雪的顾人还还没把气喘匀,就被迎面奔来的暮成雪拦腰抄起,带着飞出去八千尺远。

    他还以为自己的半修仙半修魔的秘密暴露了,震惊道:“太清宗赶客这么赶啊?”

    “什么赶客?你在说什么胡话!”暮成雪带着这二傻子直奔太清殿,甫一踏入殿中,太清宗境内就下起鹅毛大雪来。

    高阶修士升阶时,多半会伴随一些天地异象。大雪片刻便在太清宗境内的万事万物上覆了一层厚白,红梅落雪万华绽动,寒香与暴涨的灵力一同盈满这一方天地。

    一片寒香中,裘弈手持摧雪跳上小筑屋檐,为萧湘护法。

    他面无表情地对手里的摧雪说道:“哈,就凭吾,不过一一个凡人,在魔主手下都撑不过一招,还想去救自己的本命剑,也太看得起自己。”

    摧雪:……

    摧雪:我错了。

    裘弈看看萧湘这升阶的动静,不像是进阶大圆满,而像是要直接升一个大境界,于是又面无表情地对摧雪道:“区区化神期修士的本命剑,傲什么傲,四斤八。”

    摧雪剑不带剑鞘,净重四斤八两,有时裘弈会故意叫它四斤八。

    摧雪小声蛐蛐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吾可从未讥讽过凡剑。”

    摧雪:我是说傲气。

    “……”这裘弈没法反驳。

    萧湘升阶这么大动静,宗内其他高修修士自然也察觉到了。

    段衍一月前已经从萧湘那得知太清宗众人在阴司那里命数未定,有逆天改命之机,此时又见萧湘升阶,大喜道:“天不亡我太清!天不亡我太清啊哈哈哈哈哈——”

    大雪在太清宗内连着落了七日,几乎要将这个宗门给掩埋了,这才在第八日辰时停歇。

    太清宗目前唯一的洞虚期修士走出小筑,回头看向屋檐上站着的白衣人。

    裘弈抖掉自己头顶肩头的积雪,从房上跳下,落在萧湘跟前,问道:“可要试试境界如何?”

    萧湘御剑凌空,颔首道:“东万山见。”

    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好快。”裘弈召出鞘中摧雪,踏剑升空,催促道,“快追。”

    摧雪慢悠悠道:我四斤八,追不动。

    裘弈:“那日后就做自律的剑,减重。”

    摧雪:……你说的是人话吗?

    一人一剑飞出百里,裘弈突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摧雪,你是怎么回来的?”

    摧雪也才记起来这茬,但它不知为何,没将实情告知裘弈,只是让裘弈自己去问顾人还。

    在太清殿里待了七日的顾人还问旁边蒲团上的暮成雪:“我们能出去找你师父了吗?我有要事禀告啊……”

    暮成雪起身,顺道拉起坐没坐相的顾人还:“走,我去向师父贺喜升阶。”

    两人去红梅落雪没找到幽明道长,也没找到行神道君,便问宗内的其他徒子。有知情者称,两位大前辈一早便往西边去了,不知究竟去了哪里。

    “看嘛,我就说,他俩指不定处成真的了,又是共享本命剑,又是日日黏在一起、同进同出的。”顾人还话落,见暮成雪低着头,于是歪头去瞧暮成雪的神情,“怎么不说话,内向了?”

    暮成雪有点恍惚,还在回想自家师父师爹共用本命剑的事,他喃喃道:“我师父是不是被谁给夺舍了?”

    顾人还奇怪道:“你说什么胡话?喂喂?咱去找找你师父师爹?”

    暮成雪继续神情恍惚地喃喃道:“我师父在用剑一道,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同旁人共用自己本命剑,毕竟不能保证旁人的人品……可他怎么?”

    师宝男。顾人还在心中给这位朋友贴了个标签,面上理所当然地说道:“行神道君怎么能算作旁人?这可是要同你师父共度余生的人啊。”

    第32章 竟有心魔 补药立flag啊!……

    “逐星逐星……哎呦宝宝……”顾人还心疼地摸摸重铸后的逐星剑。修仙界中, 会自锻剑的剑修几乎没有,他的问心剑也是自锻剑。

    锻剑生灵,便是萧湘教给他的。

    “你说, 你在北地群山遇到魔主, 然后她让你将摧雪剑带回来,还给行神道君?”

    东万山的论剑平台上, 两个大剑修和两个小剑修缩在隔音结界中。暮成雪不解地问道:“那魔主一开始为何要抢行神道君的剑?”

    顾人还一脸自己也是第一次见魔主的样子, 打哈哈道:“可能是因为好玩吧,毕竟他们魔族就是喜怒无常。”

    另三人了然地点点头。

    确实,魔族的性格无常,不能用人类的思维去考量。

    见另三人没有起疑, 顾人还略一思索,真话假话掺着道出自己来找两名剑修的意图:“我还从魔主那里听说, 魔域镇魔塔里原本关着四个魔尊, 但是前些天跑了一个,魔主在魔域找不到他,打算过段时间来人间找找。”

    闻言,裘弈和萧湘俱是一愣。

    魔主……来人间?

    那等级别的魔族来人间, 此界生灵的生灭岂不都在她的一念间!

    萧湘沉吟片刻, 传音同裘弈说道:“那日魔主对我们未起杀意, 也并未越河追逐我们。当时湘猜测魔主不能越河来人间, 可依人还所言, 若是有必要,魔主有法子来人间。”

    一些预兆早已出现, 萧湘忽然想到现于人间的纳运符文,想到旧玄清宗那个堕魔的屠宗弟子下落不明,想到司马良辰预言的修仙界大劫, 又将前三者与魔域镇魔塔逃走的魔尊联系。

    修仙界大劫……会不会就是即将要来人间的魔主造成的?

    他问顾人还:“魔主有没有同你说过那个魔尊的名讳?”

    顾人还脸上的神色严肃起来,他转头一脚将竖着耳朵正大光明偷听的暮成雪踹出隔音结界,对两位知情的前辈说道:“魔尊不殆——顾灼华。”

    ——果然。

    顾人还说完这些,就携着暮成雪走了,留下两个大剑修在东万山的论剑平台上沉思。

    “那名潜逃的魔尊,或许与紫微宗测算的‘太清尽亡’有所联系。湘欲去玄清宗,向恩容询问那顾灼华的来历与八字。”萧湘向裘弈问道,“道君有何打算?”

    “除魔。”裘弈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摧雪剑的剑鞘,对萧湘说道,“吾要先去一趟魔域的镇魔塔,见一见魔主,不能让她来人间。”

    萧湘以为裘弈又要打架,道:“以道君与湘之力,还不足以与魔主抗衡。”

    “吾虽视魔如死仇,却从未有过伤害魔主之心——况且也打不过。”裘弈的声音本就浅淡,被山风吹得稀碎,若不是修士耳力过人,萧湘都快听不清身边人的话语。

    “古时,魔域与人间接壤,魔族将人间侵扰得灾祸遍野。清尘仙子以神力耗尽、神源枯竭为代价,将魔域与凡间断联,这才使凡间得以安生,万物繁荣。”

    “但修仙界与魔域的联系未断,修士依旧受魔族侵扰。千年前,是魔主将魔域封闭,才有修仙界如今的清宁现状。只是魔主终究不是正神,没有清尘那等无极神力,不能直接将魔域与修仙界断开,还是会有些魔族趁魔主状态不稳时流窜至修仙界作乱,吾便去将其斩杀。”

    一向心直口快,便敢道出他人所不敢说之事。裘弈直视着萧湘的眼睛,于当今修仙界可谓大逆不道地说道:“吾认为,若不论功法族类分正邪,魔主当属正道。”

    萧湘怔然,不过不是为裘弈最后这句惊世骇俗的话,而是为裘弈居然知道这些事而惊讶。

    “道君……是怎知魔主封闭了魔域?”萧湘求问道。

    他从未在任何修仙界的典籍中读到过相关信息。

    裘弈答道:“吾曾经三入魔域探查过。魔域与修仙界接壤处有魔气结界,魔修魔族可进不可出,其他生灵可出不可进。能有那等威能封锁魔域,且众魔不敢有异议,只有魔主做得到。”

    萧湘又问:“其他生灵可出不可进,那道君是如何进入魔域的?”

    裘弈沉默。

    萧湘看着裘弈。

    两人安静了许久后,裘弈开口道:“心魔。”

    萧湘的双眼微微睁大。

    裘弈声无波澜地解释道:“在结界前,修士将自身的心魔激出,有入魔之兆,便可突破结界,进入魔域。”

    “……”萧湘无话。

    许是通身白色多,又被本命剑督促得爱干净,裘弈看起来一尘不染,极具仙姿,平日行事果断,修行上也无甚阻碍,完全不像是能有心魔的人。

    可既然能够激出心魔且有入魔之兆,那心魔严重程度不可谓不深。萧湘身边的好友中,王侯便因邪刀的缘故有极重的心魔,刀出鞘便会激发自身心魔,不仅精神异变,于自身寿命也有损,曾有数次险些抑制不住心魔以至于堕入魔道。

    心魔严重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些特征来,譬如修士精神不济、喜怒无常,或者眉宇含戾、似鬼似魔。

    可裘弈瞧着什么毛病都没有,若不是今日坦白,萧湘实在难以看出裘弈还有心魔这等修行障碍。

    许是气氛太过沉寂,萧湘不再接话,裘弈也不知该如何开启新的话题。不知出于什么思虑,他决定让萧湘看看自己的心魔。

    未拿摧雪的那只手抬起,手心朝下,再轻轻放在自己身侧。

    没有魔气肆虐,没有邪气四溢,如同裘弈进阶时的寂静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一个矮小的、黑色的虚影出现在裘弈的掌下,静静地立在裘弈腿边。

    萧湘的视线从裘弈身上转移到那个“心魔”身上。

    是小孩子?

    裘弈轻轻地抚摸了一会儿心魔的头顶,那心魔在一阵山风吹来时溃散了,消失无踪。

    “这似乎是吾要寻的人。”裘弈垂在身侧的手又抱回胸前,神色未变,语气冷淡,“只是吾不记得他了。”

    “一同去罢。”又过片刻,萧湘御剑,同裘弈说道,“去魔域寻魔主,问问为何一定要将魔尊镇在镇魔塔中,而不是就地诛杀。集修仙界所有高修者之力都不一定能够战胜魔主,助魔主捉拿魔尊也好,斩杀魔尊也罢,无论如何,不能叫魔主来人间。”

    “‘太清尽亡’,恐与此事有所关联。”

    ……

    两名剑修在东洲修仙界极北之地降落,裘弈激出心魔,踏入魔域结界,而萧湘则在外等候。

    甫一踏入魔域,裘弈便看见魔主立在前方五步之远的地方,无言地瞧着他。

    “见过魔主。”裘弈向丰不改一抱拳。

    “本尊伤你们,是因为,不能让你们成神。”丰不改立在腥风中,披散的墨发因风而向一侧飘荡,“未有杀心。”

    “后者,吾知道。”裘弈没打算跟魔主拐弯抹角,直接切入正题,“从镇魔塔逃出的那个魔尊是旧玄清宗的顾灼华,魔主可知道他的八字?为何不直接将其诛杀,而是捉拿?”

    丰不改显然也没那个心思拐弯抹角,她抬手,用食指在空中写下八个血字,并且直言道:“本尊需用他与镇魔塔中的三个魔尊之力,将魔域与修仙界断开,从此两界无涉,再无纷扰。”

    裘弈问道:“吾助魔主捉拿魔尊,魔主可否不去人间?”

    魔主点头道:“可。事成之后,本尊会让你想起——”

    她一指裘弈眉心的那一点魔气,“这个心魔从何而来。”

    裘弈从魔域中出来,与萧湘再去玄清宗,托顾犹在向不还仙君神像求问顾灼华之事。

    得知两人受魔主委托时,顾犹在满脸惊讶,立即点问神香问过不还仙君,将听到的消息复述给两位剑仙。

    顾灼华乃不还仙君坐下亲传三弟子,本是个无灵根的凡人,当时还是修士的仙君怜惜他身世凄苦,便将自己的雷灵根转移到了顾灼华体内,并教授顾灼华法修一道的诀窍,使得此人能够踏入仙途。谁知这逆徒后来不仅和修仙界众修士合谋剖了自家师父的仙骨用来支撑几近倾塌的修仙界,还在百年后回来屠了宗门。

    至于究竟为何要做这等事,不还仙君到如今也没弄明白。修仙界尝到了仙骨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在这一点上也没有人去指责顾灼华做的不对。

    两人向不还仙君神像拜别,待出了玄清宗范围,萧湘先用顾灼华的八字算了一卦,卦象迷蒙不清,看不透此魔如今身在何处。

    恰逢此时群芳宴开宴,修仙界各大仙门的徒子纷纷奔赴青云宗。萧湘作为太清宗的代表人物,于情于理需得到场;而裘弈如今需要逐渐承担起一些宗门外交事务,也得代表上清宗去参加群芳宴。

    两人无奈,这寻找魔尊非一日之功,便先暂放手头事,御剑前往青云宗。

    除两人之外,各大宗门的长老级人物也都来了一位,全都落座长老观战席。众宗门里说得上名号的新秀徒子也都到场,顾人还、暮成雪、雷震宇、柳浩扬等几个小剑修隔着老远便向萧湘和裘弈打招呼。

    萧湘挥动拂尘向小辈们示意,裘弈则微微颔首,态度冷淡至极,若是回应别宗小徒子的打招呼也就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自己宗门的徒子们也不熟。

    据上清宗徒子们所说:确实如此,行神长老就是跟他们不熟。

    余友良依旧是太清宗徒子中负责带队的那个剑修,他的年龄较同辈要高出许多,入门也早,十分自觉地承担起了照顾同门的责任。

    徒子们与长老道别、上场比斗时,萧湘对提剑要走的余友良叮嘱道:“宗训中最重要的一条,可记得?”

    余友良回首笑道:“‘该怕死时需怕死,切莫逞能陨道身’——放心吧长老,我都记得呢!”

    萧湘向余友良挥挥拂尘,示意回头见。

    余友良也向自家长老挥挥手,转头奔赴群芳宴海选的擂台。

    可转身那一刻,竟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冥冥之中自有预感,余友良莫名心悸起来,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幽明长老。

    幽明长老的拂尘已经搁回了臂弯中,正目送他们远去。

    “……”余友良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黑色身影。

    幽明长老,对太清宗的徒子们来说,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不仅是在修道方面,就连日常起居方面,也照顾他们良多。

    初入门时,余友良不过六七岁,还是爱赖床的年纪,因晚起而错过辰时斋饭,揣着块烧饼急奔往道场,好险赶上了宗主宣讲的早课。

    他的位置在第一排,听课时饥肠辘辘,宗主话多,罗里吧嗦半天说不完话,他想要吃饼,又恐宗主见了责怪他,险些在辰课上饿晕过去。

    彼时,立于前排的幽明长老察觉了他的意图,便微微移步,将他遮掩在自己宽大的广袖之后,余友良这才得以吃饭。虽掩耳盗铃,但有长老作掩护,即使掌门有所发觉,也不会责难于他。

    余友良本以为太清宗是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宗门,对礼数要求严格,需事事小心。之后才知道,太清宗的宗训首先要求的是行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可当大奸大恶之辈,其次便是要护住自己的性命,毕竟修仙路途艰险,所有修士都是经过百千万亿世轮回的磋磨,才有了这一世得以修仙、逆天改命的机会。

    而这些,是之后负责给他们讲授早课的幽明道君告诉他们的。

    余友良挠了挠头。

    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回想起往事?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所敬仰的长老,转身奔赴群芳宴的海选战擂台。

    ——要争个名次,给太清宗在场的长老长长脸!

    第33章 至友至良 补药哇补药哇

    群芳宴分为几个阶段, 具体几个阶段,萧湘和裘弈也没去跟主办方弄清楚,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看自家小辈如何同旁人比试。

    修仙界的筑基期修士数以万计, 有信心来参加群芳宴的也有三千多人,群芳宴第一场比试便是海选, 设置下几百擂台, 先让三千多名修士各自混战,待时辰一到,还站在擂台上的那个人便是“擂主”,可以参与接下来的其他比试。

    太清宗包括余友良在内的几个筑基期徒子都成为了擂主, 上清宗也有些从海选中脱颖而出的法修。看小辈们比试,长辈们的视线总是会停留在更加夺目的那几人身上, 看出那几人的短板, 事后告知对方,提出改进意见,助对方在修行路途上走的更加顺利。

    但这方面就太难为裘弈了,本次来群芳宴的上清宗徒子全都是法修, 而他看不出那些法修施法都有什么门道, 更提不出什么改进意见, 只是呆呆地看着, 视线老往其他宗门的剑修徒子身上飘。

    萧湘不愧是教导徒子的专业人士, 早早便拿出了一堆音像石来,将自家太清宗晋级徒子的战斗影像都记录下来, 顺道将上清宗那几名晋级徒子也都记录下来。

    “若道君不懂其中门道,可将音像石交给那些徒子,让徒子们拿着过程, 自行去问各自直系的师长有何需要改进之处。”萧湘将录好的音像石都放进裘弈腰间的乾坤袋里,叮嘱道,“收好,一块音像石记录的那个人,石面上都写有人名。”

    “哦、哦……”裘弈摸摸又存了一堆音像石的乾坤袋,他还是不太习惯用这个,心思也不如萧湘细腻。

    先前看萧湘在青云宗境内采购音像石,他还奇怪对方为什么要拿那么多灵石去购买这些只能使用一次、用来记录影像的阵法刻石,原来是为宗内徒子们准备的。

    他要向萧湘学习的地方,还有好多啊。

    裘弈只是不习惯携带灵石——因为一般用不到——并不是八百年来还没有一点积蓄,上清宗有自己的灵石矿,他身为上清宗的长老,每年都会有灵石分到他的名下,由李拂衣师姐给他扔进落樱顶的那棵古樱树里的空间法阵中。

    上次回落樱顶,他便将法阵中存了几百年的灵石全都装进了萧湘给自己的这个乾坤袋中,此刻正好将灵石取了一部分出来,用以回报萧湘给他的音像石。

    萧湘推辞道:“道君不必如此,湘记录这些给道君,是作为师者的分内之事,不是为求什么回报。”

    “拿着罢。”裘弈将大把上品灵石往萧湘盘坐的腿上一放,“总觉得吾亏欠你许多。”

    这一幕落到了群芳宴中众多小辈的眼里,又成了一个版本的谣传:

    “你刚刚看见了吗?太清宗的幽明道长是管钱的那个!”

    “看见了看见了!行神道君给了幽明道长好多灵石啊,刚刚幽明道长还帮发呆的行神道君用音像石记录上清宗徒子的比斗影像!”

    “我老早就说他们有可能吧,你们还不信呢!!”

    “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行神道君与幽明道长结为道侣是道可道杜撰出来博人眼球的谣言呢——两位前辈到底是什么看对眼的啊?”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们隐婚多年,那日是行神道君被合欢宗修士逼至绝境,幽明道长为解道侣之困境,才出来坦白这段恋情的。”

    各宗门中喜好八卦的徒子一致看向在场的幽明道长亲传弟子——暮成雪。

    暮成雪刚刚在脑海中不断复盘自己方才在擂台上的几个行剑失误,未曾听到众人的议论。此时感受到大伙儿的视线,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回去,问道:“都看我做什么?你们这些晋级了的,不准备下一场比试?”

    有人凑上前去,贼眉鼠眼地低声问道:“凝宁,你师父和师爹……是怎么看对眼的啊?”

    暮成雪更加莫名其妙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家师父怎么跟师爹看对眼了的,闻言翻了个晴天大白眼,一指旁边下了擂台还在甩剑的雷震宇,不耐烦道:“闲的没事就去跟雷震宇比剑,别来问我些有的没的!”

    “切~小气……”

    海选赛首战告捷的宗门,其长老在观战席位上得意洋洋,但随着青云宗执事徒子宣布了接下来一轮的比试规则后,有几家的长老笑不出来了。

    最不嘻嘻的当属亲自来观战的寻天府府主王侯,他扭头看向主位上的何所应,一脸震惊地问道:“为什么群芳宴要比琴棋书画啊?我们不是修士吗?”

    合欢宗的音修长老摇扇笑道:“王府主这是说的什么话,修士又不是未开化的野兽,怎么能没有些涵养身心的爱好。况且如今修仙界的音修儒修不在少数,我们都以助人为修,爱好和平,在这种只比拼个人武力的赛事上又讨不到好处,太不公平。”

    青云宗宗主何所应附和道:“这位长老所言极是,况且‘群芳宴’此名雅致,若没有些当得起此雅称的环节,最终胜出的新秀又为何要被称为‘花魁’?”

    王侯不忿道:“切,自家办的便自家在理。等轮到寻天府操办群芳宴,不会胸口碎大石的小辈全部刷下去!”

    一众长老在设下了隔音结界的观战席上争吵不休,裘弈第一次代表宗门来参加这等大事,看见众人骂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扯着自己的蒲团往角落里缩了缩。

    “道君勿怕,他们时常这样。”萧湘惯常冷凝的神色竟有些许松动,眼里含了点笑意。

    裘弈传音问萧湘:“太清宗主持群芳宴时,有没有设过这种突然而然的比试环节?”

    “有。”萧湘面不改色地说道,“段衍让小辈们比试诵经,有背错、不顺之处的,都被刷下去了。”

    裘弈问:“道长就这么让段宗主胡来?”

    萧湘无奈道:“让背诵的,都是修仙界众修士耳熟能详的经文,若是连这种经文都不会,湘真不知那徒子的宗门是如何教导他的。”

    裘弈追问:“什么经文?”

    萧湘答道:“《奈何歌》,这在修仙界都算作童谣。”

    裘弈沉默。

    “……”萧湘见裘弈忽然垂眸不言,便已经有些预料,“道君……未曾听说?”

    裘弈望天。

    萧湘轻叹。

    群芳宴第一天的海选赛告一段落,无论胜负,小辈们都需要休息,便各自散了,在青云宗山外的客栈中歇息,或是随便寻一处山野凑合。

    各宗长老的骂架也告一段落,有些大修士聚堆聊起门中徒子如何如何难以管束,而萧湘和裘弈都在各自的蒲团上打坐修炼,为之后捉拿魔尊做准备。

    萧湘自视丹田,洞虚期修士的丹田中多出了一个望不到尽头的黑洞,既不向内吸纳,也不向外吞吐,仅仅是存在于丹田中,里头有许多他不懂是何物的丝弦。

    也不知有何意义,可能只是证明自己修为更进一步吧。

    不知修炼了多久,萧湘丹田黑洞中的某根弦忽然颤动了一下,随后剧烈抖动,最终绷紧断裂。

    “啪”的一声在耳边响过,他猛然睁眼,迅速起身,心悸难平地看向西北方向。

    裘弈察觉到身侧人周身灵息的变化,也睁眼起身,看向萧湘。

    “怎的了?”他问。

    “……”萧湘不答,御剑朝着预感的方向飞去。

    裘弈召出摧雪跟上。

    玄清宗宗主顾犹在发觉萧湘和裘弈肃然离席,连忙御剑追去,青云宗宗主何所应见“三清”宗的代表人都离席,也追去查看。

    其他几个与萧湘交好的别宗长老也纷纷起身,到最后,那些想要看热闹的也都跟去,整个观战席上走的不剩人了。

    萧湘御剑急奔至青云宗群山外的一处山脚下,在看见草地上的那几具尸体时瞳孔骤缩,脚步也踉跄了一下。

    跟在后面的裘弈下意识扶了一下萧湘,随后也瞧见了地上的那几具尸体,其中有一具尸体上穿着的太清宗道袍裘弈识得,此次来群芳宴的太清宗徒子中,只有太清宗葛倾杯坐下的弟子余友良穿着这种明黄色的道袍。

    除却余友良外,其他几名徒子身上穿着太清宗统一的黑白徒子服,裘弈觉得这种款式配色的道袍衬得徒子们像小鹤,平日里,这些小鹤就喜欢叽叽喳喳地围绕在萧湘身边——后来也有些围绕在他身边。

    而此时,这些小鹤们都横尸在地,了无生息。看死状,余友良最为凄惨,受伤程度也比其他徒子要深,像是被虐杀至死,而其他几个徒子则是被一击毙命——像是余友良在死前为其他人争取了很久的逃跑时间。

    但无一例外地,所有人死前奔逃的朝向都是比赛场地的长老观众席。

    跟着过来的其他宗门长老见状,纷纷脸色一变,身为青云宗宗主的何所应更是面色一僵——在他的管辖地发生这种事,受伤的还是太清宗的徒子,这让他如何与太清宗交代!?

    萧湘立在几具尸体边,面无表情地垂头看着地上已经不具人形的余友良:“……”

    高修者的威压恐怖,为了照顾此次来群芳宴比试的小辈,所有修为在元婴期及以上的大修士都得收灵敛息,神识与预感的范围自然也被缩到很小很小,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处山脚下曾发生过这么一桩恶事。

    裘弈愣愣地看着地上那几个前些时候还笑着同他道别的太清宗小辈,缓缓捏紧了手中的摧雪剑。

    片刻后小心地看向垂着头的萧湘,他看不清萧湘脸上的神情,也不敢再像先前一样蹲身去看。

    “该怕死时需怕死,切莫逞能陨道身。”

    萧湘淡凉而落寞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

    “友良啊……”

    第34章 无言安慰 顾人还:哎呀…………

    “幽明。”

    “……嗯?”

    “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解释, 你……”

    萧湘漠然道:“邪魔作乱,何宗主为何要给湘解释?”

    何所应心中讶然道:冰灵根修至极境的修士就是淡定啊。

    这地上躺的但凡是别宗的徒子,那个宗门在场的长老都得开始闹了。幽明道长不仅不闹, 还迅速用神识探查了方圆百里内是否有邪魔的踪迹。

    这几名太清宗徒子的死状凄惨, 尸体伤口上残留着魔气,都不需要特别探查就能得出结论:做出此事的不是个阴邪至极的魔修, 就是个真魔。

    只是萧湘的神识并未在事发周围发觉其他异状,

    合欢宗的长老用场景再现的法术将此处发生的事通过幻术再现了一下,让众长老来看。

    只见幻术中,一个面容模糊的修士想要杀害几个在山脚下静修的太清宗徒子,路过的余友良听见了同门的呼救声, 前来帮忙,一招过后知道自己不敌此人, 带着同门想要去群芳宴会场向大能们求助, 只是没能跑过去,徒子包括余友良的魂灵全被那邪修用一根乌木法杖取走。

    那面容扭曲之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邪修,身披黑袍,看出手程度, 修为大概在化神期左右, 还给自己的面容罩了一层在场人前所未见的法术, 众宗门的长老都看不清的他具体长相, 对方遍身能说得上是特点的地方, 只有手里拿着根乌木法杖。

    萧湘记住了那根法杖,问在场的各宗长老:“可有人识得这法杖?”

    化神期的邪修, 在修仙界若是寂寂无名,那实在是不应当。在场的众人阅历丰富,应当有人见过这乌木法杖由谁使用过。

    可众人纷纷摇头, 竟无一人得见,那邪修与法杖仿佛凭空冒出。

    “这邪修出手的路数,也无人识得?”萧湘又问。

    一众长老宗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皆摇头叹息,沉默不言。

    萧湘看向众人中对于魔修相关事宜最清楚的裘弈。

    裘弈神色顿了顿,也摇摇头,“吾未曾见过魔修中有这等路数之人。若不是懂得隐藏己身、大忌招摇,便是魔族修炼成人,来修仙界取人神魂,助己修炼。”

    话落,裘弈自己愣了一愣,萧湘也愣了一愣,两人对视一眼,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名字——顾灼华。

    取人神魂来协助自己修炼的法子是邪道,损人利己;用纳运符文抢夺凡人气运的法子也算得上邪道,还是损人利己。

    且因裘弈常年奔走在各处除魔,魔域中魔主又将万魔尽数关押在魔域,近百年来的修仙界几乎没有什么能够掀起风浪来的魔修和真魔,甚至有些魔宗的观念改变,有意与“正道”仙宗交好,本次魔宗祭灵教还有弟子来群芳宴参宴。

    萧湘本就怀疑“太清尽亡”的谶言可能与魔域出逃的魔尊有关,如今更加怀疑了。

    他用术法将徒子们的尸体收入乾坤袋中。

    “道君。”

    “吾在。”

    萧湘踏剑,低声向裘弈说道:“湘回宗安置徒子尸身,可否请道君看顾一下剩余的太清宗徒子?”

    裘弈也低声道:“何必客气,吾在,你放心去。”

    “……”萧湘向裘弈颔首,御剑离去。

    青云宗与太清宗相距不远,一个时辰后萧湘便回来了,正巧赶上群芳宴第二轮比试。

    戕害太清宗徒子的罪魁祸首还没找到,各宗长辈都提醒自家小辈出行留意,不可自己去无人的地方,以免发生不测,没有同小辈们讲太清宗徒子遇袭一事,怕引起大恐慌,让本就因此难做的青云宗更加难做。

    而青云宗也因此加强了徒子巡视,连山谷空林也不放过,生怕哪片草丛里藏了个魔修。

    “啊,师父!”

    萧湘甫一在长老观众席落地,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暮成雪的声音,遂向声音来处望去。

    “师父可有看见余师兄?”暮成雪小跑过来,低声问自家师父,“群芳宴第二场,琴棋书画各选一考,余师兄要考书,我将他需要的墨买好了,如今即将开考,却不见他。”

    “……”萧湘垂眸,和其他宗门的长老一样,选择将此事暂且隐瞒下来,免得叫还在参赛的徒子们分心。

    他低声说道,“友良有要事,先回宗了。”

    暮成雪奇怪道:“第二场比试不参加就视为弃赛,余师兄他写字很好,还说要往前争争名次,是有什么要事,竟然连群芳宴都不参加了……”

    弟子越说一分,萧湘心中就越冷一分。

    冰灵根确实容易修炼到冷情冷性,修士的心绪被冰霜冻起,难起涟漪。

    初得知徒子们在他附近丢了性命时,萧湘只觉得难过,除此之外起不了其他的反应,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修仙八百余载,萧湘见过的死人数不胜数,宗门里也时常有许多折损在修行之路上的小辈和同辈尸体被送回来,看惯后早已不会再大惊小怪,会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哀伤,继续修行或助他人修行。

    只是这次格外难过。

    或许是因为那个“太清尽亡”的预言正在一步步应验,而他明知乾坤未定,却无法操纵乾坤;又或是境界升高后对命数与羁绊的联系更加敏感,那些徒子的死不由旁人相告,而由他自己感应出来。

    赛事开始前,有许多太清宗徒子来向他问他们的余师兄,问其他几个身亡的徒子,长老可有看见。

    “他们有事,先回宗了……”

    “先回宗了……”

    得到答案的徒子们转身去会场,走之前向他们的幽明道长挥手道别。

    道长只是望着他们,没有再挥动拂尘。

    一双黑沉的眸子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庞,只一眼,便能记清谁是谁——高阶修士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大。

    “……”萧湘垂眸,内视丹田,看向黑洞中断掉的那根丝弦。

    这是……何物?

    “——道长。”一道清凉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萧湘抬眸,有些迟钝地向裘弈看去。

    裘弈沉默地和他对视着。

    行神道君觉得自己的协议道侣此刻需要一些话语上的安慰,可他不知要如何安慰,只是下意识唤了一声对方。

    许多人的视线已经在他身上驻足许久,似乎是想要看看身为道侣的他要如何安慰才失了门中徒子的道侣。裘弈知道现在不是个演绎道侣的好时候,可也不该是个什么都不做的时候。

    就算没有协议道侣这层身份,他与萧湘,也算是关系亲密的好友了。

    好友之间,若要安抚对方,需如何做呢?

    ——裘弈完全不知道。

    毕竟这是裘弈八百年来第一次有这等关系的好友,他平日里也并不在意旁人是如何与亲友相处的。

    他眼中显现出点窘迫和局促来,似乎是为自己什么都不懂而感到有些羞愧。

    场中提笔正欲作画的顾人还听到行神道君的声音在自己的识海中荡开——是传音入密!

    他一个激动,差点把自己面前铺好的画纸给撕了。行神道君平日里冷言寡语的摆着张面瘫脸,极少同他们讲话,突然找他,这是为了何事?

    “灵钧。”

    顾人还摊开记录本,回应脑海中的声音:“我在我在,道君有何吩咐?”

    行神道君迟疑地问道:“平日里,你是……如何安慰好友的?”

    安慰好友?顾人还在识海中说道:“这得看是哪个朋友、因为哪件事伤心难过了。”

    话音方落,他敏锐地嗅到一个可能性,于是试探地问道:“幽明道长……现在很难过?”

    行神道君沉默,却与默认无异。

    顾人还又得寸进尺地问道:“能问问道君……幽明道长是因何而难过吗?”

    “……”长老观众席上,裘弈和萧湘依旧在对视。这幽明长老也是好耐心,居然还在等着行神道君的下文。

    “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去世了。”裘弈谨慎地总结道。

    “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啊,那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陪伴和静一静。”顾人还回想着自己以往是怎么安慰这等境况中的人,一一说道,“你可以牵着他的手,用力一点,向他表示你还在,让他安心;或者抱抱他,让他靠在你的肩头休息,跟他说如果特别难受的话可以对着自己哭出来,无论对方哭诉什么自己都会接下,要顺着对方的话去安慰。”

    “如果是道君与幽明道长这等亲密的关系,道君也可以试着轻吻道长,再做上述我说的那些行动。”

    裘弈默然片刻,问道:“这些,都要做么?”

    这若是放在平常,顾人还肯定得撺掇着行神道君把上述方法都试一遍,他就爱看清冷剑修崩人设的戏码。但今日道君都走投无路地来询问他了,那幽明道长应当是真的因为重要之人的亡故而感到特别难受,不是他能闹着玩的时候。

    他仰头,望向长老观众席上正在相对无言的裘弈和萧湘,轻叹一声。

    “道君就牵着道长的手吧。”顾人还收起自己的记事本,蘸墨作画,“陪在道长身边就好,若是不会说安慰的话,便只用动作安抚。”

    “好。”

    行神道君传音的余音在脑海中消失。

    顾人还在画纸上用丹青勾勒出一个美人的身形,抬眼再看长老观战席,想瞧瞧行神道君是如何安慰幽明道长的。

    两位冰灵根剑修前辈并肩坐着,已经不再对视了,只是——

    顾人还紫眸微动,看向两人放在行神道君膝头上的、相牵的手。

    “……”顾人还无声地勾唇笑起来。

    哎呀……

    第35章 荒野魔泣 真魔:help

    在修仙界中, 有许多无宗无派也无其他生灵栖息的荒地,有些荒地被魔修作为领地使用,有些荒地上因为煞气瘴气太多, 依旧荒凉着, 无人踏入。

    位于东洲修仙界西北方向的一块荒地,此处瘴气横生, 此处原本是一副山清水秀之貌, 只不过百年前有邪魔在此作乱,被正道之人斩杀后血肉落地,坏了此处的环境,使这里的土地含毒纳污, 种不出绿植来。

    这里数十年不曾有活物踏入,今日却有些热闹。一个真魔和一个魔修缠斗至此, 看样子像是对打到了魔气枯竭的程度, 已经抛却了能够体面对打的一切方式,正在剧毒的土地上翻滚,用拳头互殴。

    拳头落下所带出的魔血迸溅在土地上,将此处的环境又污染了一份。

    那真魔看身形似乎是个“男人”, 妖貌近邪, 一道赤红魔纹竖立在额中央, 通身穿着能看出正常时的体面, 但此时遍身的衣饰已经在满地乱滚中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真魔面色癫狂, 一边落拳,一边似哭似笑地念叨着乱七八糟的话。

    “竟敢、偷窃……本尊的东西!”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不是挺能跑的吗?继续跑啊!狗杂种!!”

    “拿着它害人了是不是?是不是?本尊怎么看这法杖上面多了几百条人命啊?啊?你杀了谁?”

    真魔原本跨坐在魔修身上, 此时突然坐直,将被打到奄奄一息的魔修一把提起来,但对方的下半身还被他压着, 因为这一扯,对方的上半身从腰开始皮肉筋骨尽数断裂,竟硬生生让他提断了肉身。

    那魔修就这么咽气了,黑袍的兜帽滑落,一张看不清具体面目的脸暴露在瘴气中。

    真魔就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张看不清面目的脸上,他怒而狠声问:“杀了谁?你用它杀了谁?!你说啊!你说啊!!!”

    “你不说……他们又要怪我了……哈哈……他们又要指责我了……”

    真魔突然扔了魔修那半截身体,神经质地坐在地上,抱腿将自己缩成一团,一双赤瞳满是畏惧地瞧着周遭的瘴气,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在指责他的人,且不止一个。

    “不是我……不是我……”

    真魔抱着自己的脑袋疯狂摇头,声音从颤抖到尖利,歇斯底里。

    “不是我!不是我!!你们都看不见它吗?你们都看不见吗?黑稠的,在每个人的心里啊……”

    他的视线突然落到一旁插在地里的法杖上,连忙四肢着地爬过去,将法杖抱在怀里。

    “师父……师父……”

    “徒儿好痛啊……我好痛啊……”

    “师妹她要杀我……她要……要将我献祭……师父您快拦着她啊!她要杀我啊!!”

    “师兄也要杀我……师兄也要杀我…………”

    “我想要师弟……我想要房师弟……”

    “我呜呜呜呜师父……师父救我……救救我…………”

    真魔握着法杖,疯疯癫癫地倒在地上,一会哭一会笑,说些胡乱的话。万千魔影在他濒临崩溃时在背后显现出滔天虚影,又在他神智回笼时消散无踪。

    他死命地将一些从自己身上散溢出去的黑色雾团收回体内,经脉在皮肤下呈现出黑色脉络,遍布全身。

    “救我啊……”

    凄怆至极的哀叫声在荒野上飘散,许久后,数百阴魂从此处得以释放,尽归阴曹。

    ……

    萧湘抱着一丝侥幸再入鬼市,去找殷鬼使看命薄。

    不过今日殷鬼使不在,只有上次那名姓席的鬼将在这里。

    “我帮你看也行,不过……”席彻衍有些犹豫。

    萧湘拿出一个装着灵石的乾坤袋。

    “不是,我不是要灵石的意思!”席彻衍将那袋灵石推回给萧湘,劝说道,“命薄按理说不能给活人看,因为这是死人才能知道的东西,活人看了会出乱子不说,看的那个凡人也会因此折寿。仙长您修仙是为了长命百岁,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人损耗寿元?”

    “相干。”萧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那是我宗徒子。”

    “真是一点没变……”席彻衍偏头嘟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生死簿。

    他翻了翻萧湘提名的那几个太清宗徒子,跟萧湘说道:“这几人在前日魂归地府,我们已经按照他们的生前所行分别安排走了,只是投胎还要等一段时间。”

    “魂归地府了?”

    萧湘闻言有些惊讶,裘弈的神色也稍微松动,两人忙问:“他们的魂体可有受损?”

    席彻衍摇头:“他们倒是没有,不过其他同时段回来的死魂都缺斤少两,补魂局那边正在赶工……”

    “可知是从何处回来的?”萧湘追问。

    席彻衍摊手,“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们是被何人所杀?”裘弈再追问。

    席彻衍无奈道:“生死簿只记载有魂之生灵,杀他们的东西不是个有魂魄的,生死簿上没写。”

    萧湘:“被杀死的鬼魂会记得这个无魂生灵吗?”

    席彻衍:“那你们来迟一步,那批魂全都喝完忘情汤了。”

    见面前俩活人都沉默了,席彻衍试探地问道:“要见见你们的徒子吗?”

    裘弈看向萧湘,萧湘摇摇头。

    “既已身陨,此世的羁绊便断了,何苦再沾上念想,囹圄己身。”

    从鬼市出来后,萧湘又算一卦,依旧算不出那顾灼华身在何处。

    “……”

    “……”

    “回一趟太清宗罢。”裘弈提议道,“如今群芳宴宴罢,先前同众徒子说好的酒会……”

    极北之地的狂风割人,萧湘为两人下了一道避风的结界,应声道:“……好。”

    太清宗那些从群芳宴回去的徒子已经知道邪修杀害了余友良等一干同门的事,皆郁郁许久。

    太清宗众徒子少有在外殒命者。

    与敢赴绝险、满修仙界闯荡、到处去寻找机缘的其他宗门徒子不同,太清宗徒子更注重修身修心,平日里修行的方法就是诵经、清修,有心的话,再出去游历一番,为路遇的凡人驱邪祈福、消灾减祸。

    其中能算得上危险的,也就是在斩妖除魔时可能会遇上搞不定的妖魔,传急信回宗求援,幸运的话便能撑到救援,不幸的话便丧命当场,但少有后种情况。

    余友良等一干人的死亡,除却他们的直系师长和知交好友伤心外,最难过的便是萧湘。

    因为事发当时,有能力救人的萧湘就在不远处,可他没有及时发现。

    萧湘和裘弈带着梅花酒去余友良等遇难徒子坟前时,见余友良的坟前坐着个人。

    暮成雪盘腿坐在墓碑前,一手按剑,一手托腮,呆呆地望着石碑上刻着的姓名。

    两名大剑修见状,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等着。

    “我们……许久未见了。”

    暮成雪拍拍墓碑,低声道:“师兄,我在群芳宴上夺了个好名次,只是若论在剑术一道的精进程度,还是不及其他宗门的新秀。”

    “大家都很看好雷震宇和顾人还,希望他俩能对上……但后面一对一抽签时两人一直没碰上,顾人还和西洲来的一个佛修对上,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双双力竭,晕死在比武台上。”

    “本届的花魁……自然是雷震宇啊……”

    “……”

    “……你没亲眼看见,我来跟你说一下。”暮成雪又摸摸墓碑,“奇怪,每次面对师兄,都不知要说些什么好。师父还在远处等着看你,我先走了。”

    他起身,冲远处等候的师父师爹挥挥手,御剑离开。

    裘弈站在原地没动,萧湘上前将梅花酒放在墓前,稍微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和裘弈一起回红梅落雪。

    “湘有一事一直不解。”

    红梅小筑中,两名剑修对坐,开始整理已知信息。

    “从屠杀旧玄清全宗人这件事上看,那顾灼华应当是穷凶极恶之徒,可他从那之后就没再作恶,去了凡间也并未掀起什么震惊三界的大灾祸,只是留下了一片纳运符文,于凡人有损,却也利凡人。”

    萧湘不理解道:“灭宗……符文……对他来说都有何利可图?奇怪。”

    裘弈猜测:“魔性无常,或许只是随心而动。”

    “魔性虽无常,可顾灼华曾经是人。由人堕魔,人性与魔性皆存,既然能为凡人留下纳运符文,他就没有疯魔。”萧湘也猜测道,“或许是知道魔主在寻他,因此在三界销声匿迹千年。但可能是因为魔主的威慑,所以在这千年来不敢作恶么?”

    裘弈断然道:“绝无可能。”

    萧湘问:“何以见得?”

    裘弈反问道:“魔族作乱,无论其事大小,魔主见了便要严惩作乱者。若有魔主威慑,群魔便不敢作乱,何须吾奔走在修仙界各处除魔?”

    萧湘:“也是。”

    两人沉默。

    一片各自思索的沉寂过后,裘弈无意间说道:“若是能再寻到纳运符文,我们不动,让恩容或孤鸿来看,或许能了解顾灼华的意图。可惜……”

    闻言,萧湘眸色微顿,一个可能在他心中呼啸而过。

    “行神。”

    “嗯?”

    “魔主要献祭魔尊用以割裂修仙界与魔域,魔尊若不从,有两个办法可以避免此祸,一是永远躲着,让魔主找不到;二是暗暗提升,有朝一日扳倒魔主。”萧湘问道,“依道君之见,这两者对于一个魔尊来说,哪种可能性更大?”

    裘弈答道:“后者。”

    两人再次沉默,随后纷纷拿上本命剑,出门下界。

    纳运符文在凡间绝对不只有一处存在!

    第36章 他图啥啊 三个大剑修:啊?

    修仙者能够踏上仙途, 气运与天赋缺一不可,而在这两者之中,“气运”是最重要的, 可以说是直接决定了一个修士的一生。

    举两个例子, 同是天赋绝佳的冰灵根修士,萧湘的气运又好又足, 所以能够遇到一个好的师门, 天材地宝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落到他的手上,助他一路平安顺遂地成长到化神期;而裘弈的气运很少很少,遇到了好的师门,却在师门中遭人暗害几百年之久, 别说天材地宝了,单说本命武器, 除了摧雪之外, 根本就无灵剑敢择他为主。

    在气运差劲的先天条件下,裘弈若没有靠勤奋补足缺陷,而是想通过改变气运来让自己成就大道,有两种办法:

    一是少作恶多行善, 靠给众天神捐赠香火来让众神垂怜, 给他些好处, 再通过一些辅助改命的法器增加自己的气运, 不过这个办法费时费钱费力, 有时还容易吃力讨不到好,比如那些供奉的天神对于垂怜你没有兴趣。

    第二个办法就简单多了, 直接抢别人的气运,又快又好,就是有损阴德, 还会沾上因果。想要成仙成神的人,都不会走这条路。

    但魔又不成仙成神,魔只求自己强大,能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萧湘和裘弈猜测,在东洲的凡间,不止有一处有着纳运符文的酒楼。顾灼华利用符文所吸纳的部分气运给这些酒楼招揽客人,客人越多,符文就能吸纳越多的气运为他所用。

    至于顾灼华为什么隐忍千年不在修仙界或人间作乱,因为人间他要利用,而修仙界已经不是千年前的修仙界,如今的各大宗门拧成一股绳,若是这等邪魔作乱,要对付顾灼华的不再只有玄清宗,而是整个修仙界。

    顾灼华,一个最开始都没有灵根的普通修士,想要胜过有着克制血肉之躯那等种族天赋的魔主,需要沉淀的可不只千年,不会去作乱,以至于让整个修仙界给他添堵。

    正在家里睡大觉的曹盈被人晃醒,一睁眼,一张数月不见的皓白仙人面就搁在眼前。他风流惯了,还以为在梦里,噘嘴就想往那张脸上亲。

    一柄拂尘往他嘴上抽了一下,彻底把他给抽醒了。

    他愣愣地看着窗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心想道能够进自己房间的陌生人绝对不是凡人,于是颤抖地问:“我这就见无常了?”

    萧湘:?

    裘弈:?

    萧湘又挥拂尘,曹盈以为是要打他,连忙缩头,却感觉一股清凉的气息从七窍涌入体内,脑子瞬间就清醒了。

    抬头再看窗前的两人,他认出来这俩是谁了。

    “你们……是怎么进我家的?”

    裘弈直言道:“用仙术进来的。”

    说罢,还给曹盈演示了一下何为穿墙而过。

    曹盈应当是曾经见过修士一类的奇能异士,对此只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便问人来寻他作甚,他并未摔碎过木牌,护身符也好好地待在衣服的夹层里。

    说起这护身符,可着实有些玄乎。上次这一黑一白两位仙人离开后,他爹带着他去皇城参加太后寿宴,寿宴上有个亲王造反,皇帝和亲王的两拨兵在宴会上砍杀,许多臣子都因此受创,更有因此丧命的,可反贼朝他挥刀,临到脑门前,总会偏差许多,让他能有躲开的机会,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阻碍着那些刀剑劈向他一样。

    事后他才发现自己将护身符也带去了宫中,从锦囊中将护身符取出来一看,那黄符纸上凭空出现许多像是被刀划破的口子,数一数,与他险些被砍的那几次数量一致。从那后,曹盈这才重视起了这护身符,无论破烂成那样还有没有用,带在身上总是好的。

    “那……两位仙长为何会出现在我房中?”曹盈问完后心中想道:总不可能是来给他送新护身符的。

    谁知这个想法刚落,那黑袍仙长就从袖中取出来一张新的符纸,递到他面前,说道:“原先那张符纸已经帮你挡下一大劫数,失去了效用,换一张罢。”

    曹盈愣愣地将符纸接过来,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将他吹得一个激灵,忙问:“仙长赐符给我挡劫,不会沾上凡尘因果吗?”

    “会。”萧湘淡淡地说道,“但相遇便是有缘,况且救人的事,沾上的因果总不该会是坏果。”

    话落顿了顿,萧湘又叮嘱曹盈:“你不可作恶,你的子孙也是,不然湘今日救你,可能会成坏果。”

    曹盈追问:“我如果作恶了,仙长会如何?”

    萧湘答道:“会很生气。”

    裘弈补充道:“并且遭报应。”

    萧湘面无表情地看向裘弈,裘弈没接收到视线,依旧看着曹盈说道:“你若是因他的救助而去作恶,吾会先来杀了你,以免他沾上坏果。”

    还坐床上的曹盈连忙扯被子围住自己,仿佛能以此保护一下自己似的,大惊道:“可杀人容易遭报应啊!”

    裘弈将摧雪剑拔出三分,冷声道:“吾剑下亡魂千万,不惧再添你这一桩。”

    这下曹盈老实了,乖乖保证道:“放心吧两位仙长,我没胆子作恶,而且铁定要断子绝孙了,甭怕留后患。”

    裘弈闻言,下意识看向曹盈的裆部,脑子里还回想起师姐曾经说过的合欢宗接根之术,也不知道能不能给凡人做。

    曹盈见状,又一扯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看什么看什么!不是这里出问题,我是断袖啊!”

    这下萧湘的拂尘抽在了裘弈的眼睛上,不过轻轻的,只是略作提示。

    “非礼勿视。”

    “嗯。”

    闲话说够了,就该轮到正事了。萧湘道:“湘有一事相求,不知曹公子可能相助?”

    曹盈把外面的小厮丫鬟都叫进来倒茶,请两位仙长坐下,“仙长先说说是什么事吧,您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力所能及,我一定帮忙。”

    萧湘问:“曹公子可还记得先前全福楼中雕刻着符文的房柱?”

    曹盈大大咧咧道:“记得啊,我后来去别的地方玩,那里的大酒楼也都有这种房柱。”

    萧湘双眼一亮,正要追问那酒楼在哪,就听曹盈邀功似的说道:“不过仙长您放心吧,那些房柱上的符文,我都让人刮干净烧没了,保准没一点剩下的!”

    “……”

    萧湘才要放下的心……碎了。

    “仙长?仙长?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道心有些破碎。”萧湘神色麻木。

    “啥道心?”曹盈不解地问道。

    萧湘不答,垂眸扶额。

    真是世事难料啊……

    “换吾来问。”裘弈用剑鞘点点曹盈的肩头,示意对方别去烦道心破碎的萧湘了,“东洲凡间如今有多少个凡人国度?各国又有城池多少?你消除掉的刻有符文的房柱都存在于什么地方的酒楼?细细回想,不要说漏。”

    曹盈回想着说道:“这可说来话长了……”

    如今东洲凡间,除却西域外,共有五个国家。最西边的国家叫做“麓”,最东边的叫做“黎”,中间三个国家从上到下分别为“豫”、“平”、“辛”。萧湘和裘弈此时就在黎国境内的一叶城。

    曹盈已经销毁的那些纳运符文房柱的所在地,萧湘和裘弈还要再去检查一趟,以免有所纰漏。

    要将整个东洲国家中所有客流大的酒楼探查一番可不是件易事,两人先将曹盈去过的那些地方看了一遍,发现曹盈将符文隐患销毁的够彻底,那些酒楼里一切留有花纹、可能藏着符文的地方都让曹盈给刮没了。

    不搜不知道,一搜,才发现纳运符文不止是在一些茶楼酒肆中,更在那些大富大贵之人的家中、官宦世家的家中,甚至是帝王的居所里。黎国中一切能够吸取到众多气运的地方,都能看见纳运符文的纹样。

    ——甚至是在黎国皇帝的龙袍上,都有纳运符文。

    “……”

    “……”

    大半夜擅闯皇帝寝殿的萧湘和裘弈,看着架子上暗绣符文的龙袍,双双陷入沉默。

    第二日一早,黎国皇宫内传出一道满朝皆惊的消息——昨夜龙袍全数失窃,没有找到嫌犯,也无人目击到任何窃贼。

    两个嫌犯窃贼回到修仙界后直奔玄清宗,将顺过来的龙袍都给顾犹在看。

    “这纳运符文所纳之气运,都涌向一个所在。”顾犹在将看过的龙袍尽数销毁,问两个剑修,“还有没有?”

    三人又拽上在千机卧云中养老的邓君回,一齐下界去看。

    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四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已经打烊的酒楼中,围着一根房柱细看上面繁复的纹样。

    许久之后,邓君回从房柱上收回视线,对另外三个符文门外汉说道:“这纳运符文分为两部分,一小部分是吸纳这家店中掌柜和伙计的气运,来使这家店的生意红火,另一大部分是吸收来客的气运,送至修仙界。”

    “……送至修仙界?这是何意?”裘弈不解地问道。

    “就是……”邓君回话音顿了顿,长叹一声。

    原来,这世间能有仙缘者,其实没有修仙界如今那么多人,特别是几次浩劫后,众修士都能察觉出,天道不欲让修仙界存在于世,不然何以让修仙界的擎天龟足无故断裂?

    但如今的修仙界依旧繁荣,依旧能有那么多洞天福地和修仙资源,依旧能有那么多人可以修仙,是因为有人从凡间夺去了凡人的气运,让修仙界的众人得以修仙。

    也就是说,顾灼华用纳运符文夺取的凡间气运,不用于他自身,而是供给修仙界。

    第37章 万业加身 我心匪石不可转

    三个得知此事真相的大剑修:“啊?”

    顾犹在茫然道:“他图啥啊?”

    裘弈也茫然道:“为何要助修士修炼?我们算是他的敌人。”

    萧湘若有所思。

    “幽明有话要说?”邓君回看向欲言又止的萧湘。

    “关于仙君骨一事, 修仙界最广为流传的是顾灼华剖其师仙骨支撑修仙界,但并未提及此事是否为不还仙君自愿剖骨。”萧湘则看向现任玄清宗宗主顾犹在,询问道, “是顾灼华执意要取骨, 还是仙君自愿献身,顾宗主可知道?”

    “顾灼华擅自取骨。”顾犹在直言道, “彼时家父双眼皆盲, 五感俱衰,肉身负累,却因留恋尘世而迟迟不肯升仙,顾灼华得家父之灵根, 法力强盛,又受家父真传, 于法术一道可谓无敌, 或受虚名所影响,强取仙骨后便不再回宗。只是当年之事,我未曾亲眼见过,也是听家父所言, 事情大概如此。”

    萧湘又问:“传闻又道, 剖骨后仙君未死, 在玄清宗尽灭时已五感尽失, 被座下首徒仪宣救走, 后才身死登仙。可确有其事?”

    “是。”

    “那仙君最后为谁所杀?”

    “……仪宣。”

    “仪宣如今身在何处?”

    “无人得知。”

    “仪宣与顾灼华关系如何?”

    “势同水火。”

    “顾灼华在剖去仙君仙骨时可有入魔?”

    “并未,但回来灭宗时他已入魔。”

    在修仙界, “魔修”和“魔族”是两种存在,“魔修”为人族中修魔的修士,通过后天因素走上邪道, 在彻底堕入魔道、成为真魔之前还是个人;而“魔族”是生而为魔,天生便在魔道里,无魂无魄,一旦死亡便是真死,毫无进入轮回的可能。

    人类想要堕入魔道,须有心魔根深难除,还要有着极强大的执念或恶念,两者缺一不可。毕竟“魔”之一物,便是人的恶念集成体。

    萧湘看向一旁光知道竖着俩耳朵听的裘弈,问道:“道君先前说过,由人身堕入魔道需有极强的执念。依道君所看,这顾灼华执念为何?”

    被问的人突然换成了自己,裘弈一时茫然,已读乱回道:“仪宣。”

    另三人:“啊?”

    “不。”反应过来的裘弈改口道,“是修仙界。”

    萧湘劝道:“认真些,在讲正事。”

    “按照这些已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的执念应当是修仙界。”裘弈正色道,“强取仙君骨、夺凡人气运给修仙界……前者还能说成是为了自己能够修仙,但做后者时,他已入魔了,早就没有理由再做此事。”

    “黎国存世已经一百一十五年,这黎国中的纳运符文,是他在近百年来刻下的。”

    纳运符文所取的气运是供给修仙界,受益者是修仙界的全体修士,而不单单是那个不知道在哪的顾灼华。

    那么现在有一个抉择就摆在四人的面前。

    是销毁纳运符文,让修仙界承担没有凡间气运支撑后所到来的一切后果;还是装作不知此事,继续享用着凡人的气运修行;又或是将此事告知修仙界各大宗门,让众修士定夺。

    但四人都清楚,若是告诉修仙界各大宗门,众修士必定是选择将此事隐瞒下来,继续修他们的仙。毕竟凡间虽被吸去气运,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没出什么震惊三界的大乱子,小乱还是时常有的。但若是这符文依旧待在凡间,以后不知会出什么大问题。

    “……”萧湘转头,看了看客栈外的天,淡声道,“司马良辰所测算出的‘修仙界大劫’,现在看来,恐怕与湘有关。”

    另三人看向他,示意他说明白点。

    萧湘一一回视三人,最后视线停在裘弈的双眼上,“湘会选择,将这些符文尽数摧毁,且将顾灼华捉拿,带去魔域给魔主。”

    话落后,他在裘弈的眼中看见了类似赞同的情绪。

    “那看来,与吾也有关。”裘弈微微移步,和萧湘并肩,“吾也会这么做。”

    “我也会这么做。”顾犹在头痛地扶额叹息,“此事若是让后世之人知道了,又要骂玄清宗尽出妖人昏招。”

    “我听宗主的。”邓君回看向三人,“要同其他宗门的掌事人说么?”

    “别。”顾犹在摆摆手,“若是同他们说,销毁符文的阻力要多出许多来。此事你知,我知,他俩知,莫要再让第五人知道。”

    四人假设了一下,邓君回模仿修仙界宗门中部分大修士的性格,说若是修仙界因此倾颓,都怪将纳运符文撤走的萧湘裘弈顾犹在。

    顾犹在的对答:“我家的东西,我想毁就毁。你们若是靠着这等邪术才能修仙,与邪魔何异?”

    萧湘的对答:“修士占用凡人气运本就不该,我们只是将不属于凡间的事物销毁,你们有什么正当理由来责怪?”

    裘弈的对答:“就撤了,怎么,打死吾?”

    另三人看向裘弈:“……”

    裘弈默了默,改口道:“吾好,你们坏。”

    “那便说定了。”顾犹在道,“为防万一,还请两位莫要将此事详细告诉各自宗门的宗主,我稍后会向修仙界众宗门传讯,请他们多加防范随时可能到来的异变。”

    萧湘和裘弈点头应道:“好。”

    四人便在此处分别,回各自的宗门交代后事。

    萧湘御剑飞出好远,发觉裘弈还跟在自己身后。

    他并未回首,只是传音问道:“道君不回上清宗交代一番么?”

    太清宗在东洲的东北方位,上清宗则在东洲的西南方位,两宗的方位可算不上是“顺路”。

    “销毁纳运符文,或许并不会直接导致修仙界大劫。”裘弈御剑追上萧湘,始终保持着能和萧湘并肩的速度,“夺凡人气运一事有损阴德,若是从顾灼华销声匿迹开始,纳运符文便落到了人间,那修仙界的诸位,已经夺了凡人气运千年之久,造孽无边。”

    “若不停止此种行径,日后功德尽损的修仙界,不知要闹出何等混乱来。即便全灭,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更何况如今众人还都被粉饰的太平蒙在鼓里。”

    “若是我们瞒着所有人将纳运符文销毁,修仙界也就是回到了他本该回到的状态。可若是将此事告知他人……”

    裘弈的声音在高空的风中缥缈起来:“人心连魔都能造出,吾怎么敢信……”

    怎么敢信,得知实情的修仙界众人,不会选择损人利己的修炼方式?

    当年不还仙君被强取仙骨,纵使再不情再不愿,后世也从未有人为不还仙君叫过疼、喊过痛。只要是有利于大众的“好事”,那些“好事”背后的龌龊会被人以各种形式忽视和掩盖。

    “原来当时,道君并非是在神游天外。”萧湘转头,看向身侧白发飞扬的裘弈。

    两人如今差着一个境界,裘弈想要追上他的飞剑,有些困难,而他为此特意放慢了些速度。

    裘弈犹豫道:“吾是怕……”

    萧湘直言道出对方的疑虑:“道君是怕,湘会将‘太清尽亡’的谶言同这些即将被销毁的纳运符文联系起来,然后为了防止谶言成真,改变主意,将此事告知宗门?”

    裘弈不言,却与默认无异了。

    “人心连魔都能造出,也无怪乎道君不信人心了。”萧湘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只是湘,从未有过心魔。”

    “……”裘弈渐渐放慢了追逐萧湘的速度。

    “道长,保重。”

    萧湘不答,闷头飞出去好一段距离,才回首去看,身后已无裘弈的皓白身影。

    “……”

    黑袍广袖在夜风中猎猎,萧湘抬头,看向头顶的皓月星辰。

    “我心匪石……”许久后,他从群星中收回视线,继续飞往太清宗。

    ……不可转也。

    ……

    天神界,无念神殿中。

    这无念神殿也是怪哉,本应是不还仙君的居所,却供奉着已经陨落的清尘仙子的尊像,不仅如此,自在光蔼育祥传道天尊(简称“育道天尊”,太清宗祖师)住这里,缁衣尊道金光覆护通明天尊(简称“缁明天尊”)也住这里,广修万炁役诡横绝玄明天尊(简称“广明天尊”)还住这里,甚至某个令三界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万邪一祖”丰不改——此时也在这里。

    正在殿中打坐、闭目养神的一名白发天神缓缓睁眼,面色和蔼地轻声道:“哎呀。”

    旁边另一名白发紫眸的天神听到动静,从丰不改的腿上支起头来,懒洋洋地瞧着那出声的天神,问道:“你那好徒弟又跟你说什么了?天天哎呀哎呀的。”

    “玄冥同我说,要将太清宗众人之前所造的孽果背在身上,为此身死道消也不惜,求我成全。”育道天尊不解道,“修仙界是不是出乱子了?他之前问我,若是修仙界大劫将至,他们应该怎么办,如今又突然说要为太清替罪……宗门里也没有大奸大恶之辈呀。”

    “修仙界就是麻烦,隔三差五出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还仙君在丰不改腿上换了个姿势枕着,不耐烦道,“前些日子我那好大儿还让我不要带走老二,我明明很早就跟他解释过了,我当年不是想杀人还,也不知道他一直抓着这点不放作甚,隔个几年便要问。”

    丰不改拍拍不还仙君的额头,说道:“犹在胆小,你,少吓他。”

    “我没有~”细看来,顾人还和顾犹在跟不还仙君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貌。那不还仙君跟万邪一祖撒完娇,又伏在爱魔的膝头睡去。

    育道天尊略作犹豫,应允了爱徒的请求。

    跪在太清殿中的萧湘正要从蒲团上起身,忽然感到有万业加身,将他狠狠地压回到了地上。

    ——成了。

    无论此后如何,此前太清宗为修行而耗损的凡人气运,都由他来偿还。

    如此,“太清尽亡”的谶言,或许就不会成真了。他就算将纳运符文全部销毁,也不会导致这么个预言结果。

    萧湘艰难地将自己从地上支撑起来,太清宗所有人的业障对他来说太沉重,才起来不过片刻,便又被压的跪趴回了地上。

    “谢过……祖师。”

    第38章 失忆真相 一段往事

    萧湘离开太清宗时, 宗中正巧到了徒子们上早课的时候。路遇的徒妹徒弟们都一一向他打招呼,更有的缓步与他同行一段路,求问经书中的不解之处。

    “今早要考问, 这才想着来问本座。”萧湘用拂尘轻敲那名捧书徒子的脑袋, 语气无奈。

    那徒子不好意思地说道:“长老您最近少回宗嘛……我本想去问葛长老的,路上正好遇到您, 便问您了。好久不见, 您一切可好?”

    萧湘淡声道:“都好。你呢?”

    “我也都好——啊,师妹在前面,我去寻师妹了,长老回见!”

    萧湘向那名离去的徒子挥挥拂尘, 感觉衣袍被人拉扯了一下,垂头, 见一只小手抓着自己的衣袖。

    “长老才回来, 又要走啦?”腿边八九岁模样的小徒子抓着他的衣袖询问道。

    “嗯……此番外出,要离开许多时日。若在剑术修行上有不解之处,可直接去向宗主请教。”

    “好——”

    萧湘垂手轻抚小徒子的发顶。

    高阶修士身上都有高修者自带的威压,大能们灵根特质导致的周身环境异常也比比皆是。在修仙界, 高修者对低修者保持距离, 许多时候是一种保护。

    可萧湘作为师长, 若是常将自己与徒子们隔开, 小孩不懂, 便以为这位长老不能接近,从而出现上清宗内的那种师徒情况, 徒子们对他会只剩下敬畏,而不主动向他学习该如何修行。

    故此,每当察觉到有低修者靠近自己, 萧湘都会有意识地收敛周身寒气,或是给接近自己的小徒子套上隔寒结界。

    长老吐息间携霜带雪,声音醇厚,无论是夸赞还是批评,都使徒子们乐意附耳来听。

    “既入太清宗,此后需潜心侍奉祖师,谨记宗训,以和合万族、除蒙祛昧为己任,不可行凶作恶,不可违背初心。”

    “切记,切记……”

    高大的黑衣身影渐渐远去,对方施加在自己周身的隔寒结界也逐渐消散,小徒子深吸一口山中的草木气,不期然嗅到一段寒香,顿觉周身轻松,去上早课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香香长老……身上好香啊……”

    ……

    裘弈回宗,在落樱顶上静坐一夜,第二日一早,发觉有许多灵息潜伏在落樱顶各处。

    是上清宗的众徒子。

    “……”裘弈全当看不见,持剑越山,去寻罗万劫。

    “师姐。”他跨入清尘观,朗声唤道。

    “欸——”罗万劫应着声从蒲团上回头,在裘弈周身左看右看一番,问道,“幽明呢?”

    裘弈答道:“他回太清宗了。”

    罗万劫讶然道:“那你回来做什么?”

    “……”

    裘弈沉默片刻,再开口道:“师姐,吾要去做一件事。”

    罗万劫将头转回去,闭目道:“去做呗。”

    裘弈出门,不是去寻道侣,便是去除魔,她都习惯了。

    “师姐需多多提防之后可能会有的修仙界异变。”

    “嗯嗯,玄清宗宗主给我传符信了,让我万事小心,应当是司马良辰又算到了什么。”

    “那吾走了。”

    “等等。”罗万劫睁眼,转头叫住裘弈,笑道,“李拂衣新收了个小徒妹,是个冰灵根的好苗子,也想学剑,你得空回来,指点她两招。”

    “……好。”

    “去吧。在外行事需谨慎。”

    “是。”

    裘弈走出清尘观,发觉那些先前在落樱顶的灵息转移到了观外,只是都不躲了,正大光明在不远处地看着他。

    裘弈:?

    他正要问有何事,就见那群凑在一起的徒子从人堆里推出来一个面色淡淡的小姑娘。那姑娘见自己已经被推出来了,也没躲回到人堆里,抱着把小木剑快步走到裘弈身前,向裘弈鞠了一躬,淡声说道:“徒子裴绝泛,请长老授剑。”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冷冷的小女孩,裘弈突然幻视了一下玄清宗的顾争鸣。

    摧雪自行出鞘,飞悬在他身后。裘弈手持剑鞘作剑,垂眸肃立。

    “择剑需讲求机缘。不过吾可授你剑法三则,且看好了。”

    裴绝泛手做剑诀,横剑以待,“是。”

    飞霜斗雪,极寒的灵力在清尘观前涨溢,洋洋洒洒铺展到山下去。裘弈谨记萧湘所说,面对幼年者,需将自身灵力的温度提高。

    裴绝泛的领悟力超凡,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将那三则剑招教了又教,像是想要多拖一会儿时间,不愿意出宗去见某个人似的。

    在裴绝泛体力不支前,裘弈停剑,召摧雪归鞘。两人收剑互礼,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见行神道君没有拒绝向小师妹教授剑法,其他徒子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眼看行神道君就要踏出山门,一个徒子忙高声问:“行神长老!您此番去,何时回宗?”

    裘弈脚步一顿,回首看向那名问话的徒子。

    “归期不定。”

    话落,跨出了上清宗的护宗大阵,迎面便见一个黑色身影在远处等候。两颗寂然心相视片刻,裘弈上前解释道:“教授前来求问剑法的徒子,耽搁了些时候。”

    “无碍。”萧湘御剑,不经意问道,“是道君的徒子?”

    裘弈见萧湘并未因先前那番话而心有不满,提了一晚上的心逐渐放松下来,“吾未收徒,是李师姐门下的,吾代为教授剑法。”

    “道君也算学有所成了。”

    “是道长教得好。”

    三个剑仙交代好门派里的事,一齐下凡,在凡间各个有着纳运符文的地方东拆西毁,将能够找到的纳运符文全都拆除销毁。

    东洲凡间的许多酒楼或富人家中,一夜之间,那些有着繁复花纹的房柱全都被利器削去了雕花,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竟能悄无声息地削得那么干净。

    找遍东洲每个可能含有纳运符文的地方,即使是三个高阶剑修,也耗费了许多年,彻查人间所有房屋、纸张、衣饰、山石,再将那些有异常的存在销毁。还曾路遇一些突发状况,比如遇到了误入凡间到处作恶的魔族和魔修,他们或追凶千里,或出手将其诛灭,数个春秋就在剑光中消逝。

    将人间最后一片刻有纳运符文的山岩摧毁后,许是冥冥之中行了正道之事,三名剑修的修为都大有精进,裘弈的修为也已至洞虚期。

    凡间事毕,回修仙界前,顾宗主请两位剑仙吃糖水。

    顾犹在笑道:“人还上回下凡来吃过,回去便让我有机会也尝尝,两位也来一碗?”

    另两个剑修没吃过糖水。裘弈听见有个“糖”字,便恭敬不如从命地跟着走了,萧湘便也跟上。

    三人坐在路边的糖水摊上,正要互相传音,邻桌突然落座了四个人形女妖,热热闹闹地让小贩上糖水。

    人间有许多以人身行世的妖类,但大多与人无害,三个剑修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去将有近人神智的妖除掉,便装作没看出那四名女妖的真身。

    其中一名青眸蛇妖用手肘撞撞身侧的金发女妖,用对于修士的听觉来说并不算小的音量说道:“看邻桌,三个人族修士。”

    那金发女妖笑着转眼看来,视线在三个剑修的脸上分别顿了顿,愣住了。

    青眸蛇妖问:“二策,怎么了?”

    “好像……在哪见过他们。”金发女妖收回视线,很快被端上来的糖水吸引走了注意力。

    青眸蛇妖听说同伴觉得那三人面熟,也留意将三人瞧了瞧,视线在裘弈身上停留一瞬,面色讶然,随即眼中盈满笑意。

    三个剑修面面相觑。

    顾犹在问:“你们的熟妖?”

    另二人摇头,“不识。”

    裘弈舀起一勺糖水,还没等放入口中,那邻桌的金发女妖突然拍案而起,大声道:“我想起来了!”

    三名剑修下意识向那女妖看去,那女妖一点都不见外,端着糖水坐来他们桌上,对顾犹在道:“顾微尘!让我逮到你小子下凡了,庞害怎么没跟你一起下来?”

    萧湘和裘弈一齐看向顾犹在。

    顾犹在连忙摆手澄清道:“我不是顾微尘!那是家父!”

    那金发女妖愣了一下,稀奇地瞧瞧顾犹在的脸,“居然跟你爹长这么像啊……”

    她又转头看向萧湘和裘弈,笑道:“你俩的神魂我看着有点眼熟,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这个妖怪,能直接看到修士的神魂?

    裘弈看了看这女妖身上难掩的血煞,不动声色地握上了摧雪,只是未等出鞘,便被萧湘推着剑柄摁回鞘中。

    裘弈向萧湘传音道:“这女妖杀过许多人。”

    萧湘也传音道:“听这妖类的言辞,似乎与不还仙君熟识。”

    况且有些恶人也该杀,这女妖没有伤沿街百姓,便是分得清是非的妖。

    “萧湘。”萧湘向那金发女妖说道,“本座身边这位是裘弈。”

    金发女妖:“都是真名?”

    两人点点头。

    “不认识。”女妖想了想,端起糖水碗又回自己那桌了,“你们慢慢吃。”

    王遗策端着糖水坐回柳叶身边,见柳叶还扭着身子在瞧那白发修士,好奇地问:“你认识他?”

    “嗯……”那三人吃完糖水离开,柳叶将视线从裘弈身上收回,向发问的同伴说道,“他和他母亲来拜过我。”

    “多少年前的事?”

    “八百年前?我记不大清时候了。”柳叶身若无骨地靠在桌边,回忆道,“你也知道,玖国未灭时,我在玖国境内护佑妇女孩童的平安,他母亲带他来神龛前拜过我。那女人求我保佑她孩子能在那个世道活下来。”

    王遗策道:“那人的身量看着也像玖人……那你答应了么?”

    柳叶道:“自然是答应了啊,不过当年去慢一步,让那孩子手上沾了人命。”

    八百多年前,盘栖在山洞内的柳叶忽然听到有个男孩在心中喊着救命,便急急向那冥冥之中声音的传来之处奔去。

    只是她赶到那男孩身边时,男孩周身的气息已经不似凡人,对方浑身浴血地握着把短刀,脚边倒着几具尸体,一双黑眸冷冷地向半人半蛇的她看来。

    “好孩子。”柳叶自草丛间缓缓游向那个玖人男孩,妖瞳带着蛊惑安抚之意,“来我这儿,别怕,之前的事情,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蛊惑尚未完成,一道火符突然飞来,险些将她的鳞尾烧伤。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邋遢老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笑着向她警告道:“女妖,离我徒弟远点儿。”

    柳叶冷笑,指着地上那几具尸体,“你徒弟?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出来杀人?!”

    那老道将男孩拉到自己身后,对那女妖道:“从今后就是我徒弟了。人妖殊途,你少管凡人的闲事为好,免得渡劫时被天雷轰成烤蛇。”

    “那老道身上有不浅的修为,我没同他硬来。况且他说得对,人妖殊途,那孩子跟着他比跟着我要好。”柳叶温声和如今的同伴说道,“如今看来,这孩子过的还不错,有了一段仙缘,和一段……姻缘。”

    第39章 失势魔尊 澄清一下,魔尊不是都这个实……

    顾灼华怔怔地看着最后一根擎天龟足在自己面前倾塌。

    他失神落魄, 向后踉跄两步,连忙用法杖撑住自己,堪堪站在原地。

    “怎么会……怎么会!”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龟足的残骸, 刚要伸手去碰, 那些残骸便化作了粉尘,被大鹏展翅刮起的一道大风吹散。

    “别走……别走……你们为什么塌了?不能让仙君骨单撑修仙界……啊啊啊啊啊啊!!!”

    他突然发疯, 猛地往落地的大鹏鸟鸟爪上踹了一脚。

    大鹏鸟屈指, 将这个石子大点的小魔人弹走。一千年了,这个魔总是要来擎天龟足这里查看龟足是否完整,它一展翅,便要挨这人的踢。

    虽然不痛, 但有点痒。

    想到龟足倾塌,这个小魔以后可能不来发疯了, 大鹏又觉得有点舍不得。龟足周遭少有这么鲜活的生灵, 它还不会化为人形,不能去人间凑热闹,不然它一翅膀下去,人间遍地的人类就要满天乱飞了。

    它还会因此被天道惩罚。

    大鹏在地上找了一会儿, 发现被它弹走的小魔正抱着一根乌木倒在地上, 双目无神地流着泪。

    “死了?”大鹏用指甲戳了戳顾灼华的肩头, 发觉这个魔的肩头较上次来要更单薄。

    “我要撑不住了……”顾灼华慢慢将自己缩成一团, 神神叨叨地说着些大鹏听不懂的话, “为什么龟足都塌了?为什么?我明明已经用人间的气运……对,人间, 人间怎么了?是气运不足了吗?”

    他猛地翻身而起,施法下界,去凡间感应自己刻下的纳运符文——自然是一处都感应不到。

    顾灼华呆呆地站在一叶城内某个被削平了面的酒楼房柱前, 随手扯过身边路过的跑堂,怒问道:“这里的雕花呢?!”

    那跑堂让此人邪气四溢的面相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回答道:“几年前让曹家的那位小公子给削了……不仅这家,别家房柱上的雕花也让他派人给削没了,还不让店家再刻新的……”

    顾灼华回想了一遍,没想到修仙界有什么姓曹的符文大修士,又问:“那个姓曹的人……现在在哪里?”

    正在家中呼呼大睡的曹盈只感觉一道阴风突然吹入家中,随即脖颈一紧,他骇得一睁眼,见一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男人坐在他床边,正单手掐着他脖子。

    曹盈战战兢兢地垂眼,见男人抓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上满是黑色脉络,心中便有了预料——此人非人。

    他颤声问道:“好、好汉,您这是……?”

    顾灼华危险地眯起眼,凑近了看着曹盈,发现此人是个凡人。

    “谁让你把酒楼里的房柱雕花削干净的?”顾灼华手中力道渐渐加重,“快说,不然……”

    酒楼?雕花?电光火石间,曹盈想到几年前自己遇到的两个人、干的一件事,立即将手摸向枕头底下。

    顾灼华以为此人要摸出刀来跟他搏命,便在对方抽出东西的瞬间施法将东西击碎。

    “劝你别搞这些小手段……”顾灼华话音未落,便被一道携霜带寒的剑气割破了脖颈,鲜血喷涌出来,泼了曹盈一脸。

    曹盈十分冷静地抹掉脸上的血液,卷着被子滚到床下去躲着。

    顾灼华捂着自己喷血的脖颈,施法将血止住,抬眼欲看清是谁人出剑,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一柄白色长剑袭至面门,眼看就要将他的头颅洞穿。

    摧雪剑刺在无形的屏障上,发出嗡鸣一声,裘弈持剑后撤,警惕地审视着顾灼华施法化出的防护屏障。

    “果真来了。”萧湘落地,逐星许久未因战出鞘,正在他周身兴奋地飞着圈,似乎是在期待接下来的一场大战。

    “你们是……!”顾灼华话音未落,两把剑就一齐击破了他的法术屏障,直奔他命门而来,似乎不想多言。

    他连忙用法杖挡住逐星,又旋身躲过袭来的裘弈。修仙界中,大多数法修的近身战战力为零,一旦被敌人近身就全是破绽。不过片刻的功夫,身上就落雨一般地开始洒血。

    萧湘和裘弈瞧见那柄法杖,眸色俱是一沉,攻势愈急,招招直取顾灼华的要害,但到底是差着几百年的修为,每次都能让顾灼华险之又险地避开。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房梁已经被裘弈一剑斩断,屋外的凡人们听到动静,惊呼着开门去看发生了何事。

    顾灼华一道法诀打至半开的门上,将房屋的正门封死,不让凡人进来,转身化作一团黑雾,飞往修仙界。

    两名剑仙飞身追上。

    萧湘传音问裘弈:“方才看你出剑滞懈,是何缘故?”

    裘弈道:“吾看不清他。”

    “看不清?”萧湘不解。

    裘弈眨了眨双眼,灵根本源又泄露出来,在他的眉目间结起霜雪。

    “他身上……好脏。”裘弈干脆闭上双眼,只用神识追踪顾灼华。

    脏?萧湘回想到裘弈先前说街边遇到的金发女妖杀了很多人,裘弈与那女妖素未谋面,怎知那女妖杀生众多?

    闭上眼睛后,只用神识探物,裘弈出剑比先前准确许多。两名剑修紧追在顾灼华身后,连飞带打地跑了半个修仙界。

    贺奉天正在山头上教小徒妹刀法,一道疾风刮来,险些将他的小徒妹刮倒。

    那风一看就是修士飞过带起来的,贺奉天张嘴正要骂,又有两道疾风从旁边刮过,灌了他满嘴的风,把他好呛。

    云镌璃急忙来拍他的背,关切道:“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咳咳咳!别、别拍了……为师快让你拍死了……”

    刚刚飞过的两道灵息有点熟悉。贺奉天心道。

    正在放鹤门某棵树上卧着喝酒的燕卓然只觉一阵腥风扑面,随后手里的酒坛就没了。

    裘弈接住顾灼华朝后扔来的酒坛,萧湘用灵力将撒出来的酒水全部拢回坛中,前者在路过燕卓然时,将酒坛塞进燕卓然怀里。

    燕卓然抱着酒坛茫然一瞬,起身指着那飞远的三道风大喊:“喂!你仨御剑随便进别宗门的地界!!找揍吗?!!!”

    裘弈的神识察觉到萧湘在飞掠过程中身形有些钝重,不似以往灵活,便传音问道:“道长方才伤到了?”

    萧湘莫名道:“未曾。”

    “那为何……”裘弈连忙侧身,同时将萧湘推离自己,一道奔雷从两人离开的空隙里劈过,摧云断树,声势极大。

    萧湘将鬓边的散发捋至耳后,逐星直追顾灼华,而他却弃剑下坠,向裘弈传音道:“险些忘了,此魔身怀不还仙君的雷灵根,当心。”

    “道长?”裘弈惊讶地回看了一眼坠入海中的萧湘,但并未回头去将人接住。

    在萧湘彻底没入海中的那一刻,整个海面瞬间冻结,本想遁入海水中避难的顾灼华在数丈厚的冰面上撞了个头晕眼花,还不等他掠空再起,冰面上忽然凸起一根冰锥,将他当胸捅了个对穿。

    “顾灼华的状态不对。”轻易得手的萧湘向追下来的裘弈传音道,“应对不及,也并未向我们扔过杀招。”

    完全不像是一个千年大魔该有的样子。

    裘弈将视线准备好的缚魔丝勒在顾灼华的关节处,逐星和摧雪则代替冰锥捅进了顾灼华的胸腔之中,将这个真魔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近距离接触的两把剑面面相觑。

    逐星:嘻嘻。

    摧雪:不嘻嘻。

    “或许是先前被什么东西伤了,实力大减。”裘弈单手将捆成粽子的顾灼华拎起,回首看向冰下的黑影,“好了。”

    海面又在瞬间解冻,裘弈踏水,拉了一把浮出水面的萧湘。

    两人踏上飞剑,带着顾灼华往魔域飞去。走之前,萧湘还将落在海中的乌木法杖施法碾成了粉末。

    “你……你们……”在去往魔域的路上,顾灼华有些恍惚地问两人,“……是谁派来杀我的?”

    萧湘让逐星往顾灼华的胸中捅深点,冷声道:“本座很想杀,但你有更重要的作用。”

    裘弈面无表情道:“吾也想杀。”

    只是私情和大业相比,还是大业更重要一些。当务之急是将顾灼华送去给魔主,再赌一把魔主的魔品,让对方用四个魔尊为祭,将魔域与修仙界彻底分离。

    两人之前也有过猜测,所谓的“修仙界大劫”,可能是魔域与修仙界还连着,魔主在未来出了点什么事情,没能将魔域的众魔压制住,众魔出逃,在修仙界作乱,酿成所谓的“大劫”。

    卦象只说乾坤未定,大的真相,修仙界无人能看,众人只能对这个所谓的“大劫”施以各自的猜测,再排除一番隐患。有的宗门去检查自家宗门对于某些邪魔邪力的封印,看看那些封印是否还牢固;有些宗门集结起来去整顿魔修宗门,看看有无魔修暗藏私兵或是在密谋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你们想拿我做什么?你们不能杀我……你们不能杀我……你们根本就不在乎……”

    被缚魔丝捆住的顾灼华原本还是低声嘟囔着些语不成调的话,裘弈和萧湘皆当做没听见,毕竟能堕入魔道的人类大多精神失常,遇到些挫折就容易犯疯病——这种的裘弈看的可多了。

    可随着他们距魔域越来越近,顾灼华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剧烈的挣扎和歇斯底里的吼叫,不知何时已经双目充血,皮肤上浮现出大片黑色的脉络,一些能被肉眼所见的黑色雾气从顾灼华的皮肤中渗透而出。

    裘弈那张百年无波的冷脸罕见地有了些神情,他皱起眉头,厌恶地将顾灼华拿得离自己远了些。

    “你们不是将我捧高,让我不择一切手段保护修仙界吗?我保护了啊,我连师父的仙君骨都挖了,为什么要骂我?为什么要怪我?都是你们逼我的,我不能死,我死了修仙界就完了!就完了!!”

    临到魔域,顾灼华在缚魔丝中挣扎狂叫的越发厉害,但比起先前语无伦次的乱吼,如今他说的话,两名剑修能听懂了。

    “你们在乎过吗?一群蛀虫!就知道耗用!你们在乎过修仙界的不堪重负吗?!一有问题就来找我……一遇到难处就来求我……我……我能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不要把我扔去魔域!师妹会杀了我的!!求你们了,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裘弈拖着顾灼华踏入魔域的动作一顿,被这刺耳的尖叫声吵得脑仁疼,反手给了顾灼华一拳,打得顾灼华口腔涌血,声音被尽数堵在喉中,再发不出一声。

    “等等。”萧湘用拂尘拦住裘弈走入魔域结界的动作,询问道,“湘有事问他,可否请道君稍后再带他进去?”

    “可以,不过魔性狡诈,他怕是会趁机逃跑。”裘弈一只脚站在魔域,一只脚站在修仙界,只等萧湘问完,便将顾灼华迅速甩进魔域,扔给魔主处置。

    魔域中,看着结界处有半个裘弈的魔主:“……”

    这是在……作甚?

    第40章 万中无一 这么抱着我你男朋友不会生气……

    在东洲修仙界, “卜问”和“卜算”时常被混为一谈,但专攻此道的修士都清楚,这是两种探听天命的方法。

    “卜问”是直接向信奉的、还未陨落的天神询问未来最可能被实现的那个答案, 答案在你知晓且尝试改变之后会有变动, 与当初卜问的结果不同。修行此道的前提条件是诚心信奉天神,若是答案没有涉及太大的天机, 天神便会直接告诉你;若是涉及太多, 恐对你有损害,天神便不会给你解答。

    “卜算”则是自行测算未来,所能测算到的结果有许多种,若是修行无误, 往往最先测算到的那个结果就是可能性最大的未来,其他的结果也有可能被实现。这种方法没有天神协助衡量危险程度, 修士一旦深入, 容易受到天罚,轻则道行有损,重则身死道消。

    天以万险成一仙,血肉之躯经不住那么多磨难, 人类有预知灾祸的办法, 至于这么消灾减祸, 都得看各自的造化了。

    萧湘微微俯身, 问跌坐在地上的顾灼华:“你方才说, 你若身死,修仙界便‘完了’, 是何意?”

    “是……是因为……”萧湘的声音放的很轻,带着一定的安抚意味,顾灼华狂乱的神色渐渐收敛, 怔怔地说道,“会出现第二个玄清宗……第三个玄清宗……第四个……”

    玄清宗?萧湘顺势问道:“你当年为何要屠灭玄清宗?”

    “我没有屠宗……我没有杀他们!!他们是因为黑色的……这个……”顾灼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身前。

    萧湘看不见那里有什么东西,但裘弈看见了。

    那是一团从顾灼华身上泄溢出来的黑雾。

    虽说正道修士应当除魔卫道,但往往祸不临己身时,大多数修士都懒得去跟各种妖魔鬼怪搏命,能赢还好,一旦输了,传出去不仅容易被旁人嘲笑,于自己的名声有损,还可能因为这“输”而丧命。

    裘弈显然是修仙界中的一个异类,魔宗没惹他,他都得跨越大半个东洲去屠魔。因为他的“先天灵觉”强,能看见一些常人难以看见的存在,比如灾祸欲来的前兆,比如人身上恶念所形成的“魔”。

    当一个魔宗中的所有人都心生大恶念,聚在一起谋划作恶时,他们身上的恶念就会产生一种黑色烟雾,汇集于他们所在之处的高空之上——这也是为什么裘弈一找魔宗据点一个准的缘故。

    裘弈不知道那些黑雾究竟是什么,他在凡人和修士身上也能看见这些黑雾。因为人有恶念时,这黑雾便会产生、猖獗,仿佛活物,他便将其称为“魔”。

    一直沉默不言的裘弈突然问道:“这些黑色的雾团是何物?”

    黑色雾团?萧湘左右看看,没看到类似的存在,便意识到这种东西他看不见。

    “‘邪祟’。”顾灼华突然揪住了自己散落的长发,面色痛苦,又哭又笑道,“那只除祟犬说这是邪祟!是人心生出来的……它们不流去魔域,便在人间形成了‘祟’。为什么……为什么是玄清宗……”

    他猛然转头,看向拖着自己的裘弈,怔怔问道:“你能看见?你能看见它们?”

    裘弈没应。

    顾灼华的手与缚魔丝抗衡着向裘弈伸出,那些丝线深深勒入他的皮肉,割出密密麻麻的血痕,可他跟感觉不到痛似的,执着地抓住裘弈的衣摆,手上的鲜血无法浸入那件衣物法器,顺着衣料滴落在土地中,将泥土污染。

    “你能看见!你能看见它们!!”顾灼华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着裘弈,神色癫狂,“你知道什么杀了它们吗?我、我存不住了……我快不行了,我不知道怎么杀了它们……我到处问,他们都说我疯了……他们看不见,他们怎么看不见啊啊啊啊啊!!”

    “……”裘弈皱眉。

    萧湘一手做剑诀,竖在唇前,向顾灼华道:“噤声。”

    话落后,顾灼华忽然就哑了,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神智絮乱,难以沟通。”萧湘放下手,看向裘弈,问道,“‘黑色雾团’是何物?”

    裘弈将自己从魔域结界中拔出,收回心魔,向萧湘解释道:“人心生恶念,无论大小,便会产生黑色雾气,大多呈现团状。过去吾以为那是魔,可此物与魔又不完全相同,寻常修士无法可视。此物若是在一人身上聚集过多,便会操纵人作恶;若是在一处地域聚集过多,便会使此地出现灾殃。”

    萧湘思索道:“据方才顾灼华所言,此物被一只‘除祟犬’称为‘邪祟’,是当年导致玄清宗灭门的真凶。”

    裘弈问道:“你信真魔所言?”

    萧湘道:“他曾经是人。不过湘不会全信,还要再问。”

    他在顾灼华面前席地而坐,伸手为顾灼华擦去了脸颊上的血迹。

    “萧湘。”裘弈略显审视地看着跪坐在地的萧湘,淡声道,“你很特别。人心产生杀念时,往往会随之产生恶念,但,你先前说想杀顾灼华,包括曾经在人间杀凡人时,心生杀念,却并未生祟。”

    “……”萧湘面色无变,问道,“道君的意思是……?”

    裘弈松开手里拖着的顾灼华,移步半跪在顾灼华身边,面向萧湘,接着说道:“人生恶念,若无外力干涉,祟就会滞留在人身上,越积越多。吾往昔屠魔时,走过四海八荒,见百相众生,皆身负祟气。唯有你——”

    他抬手,食指指尖轻触萧湘额中的鹤红,缓声道:“身外无尘,万中无一。”

    “吾很好奇,你是起不了恶念,还是对万物无厌?”

    萧湘看不见祟气,只是说道:“湘是真想杀顾灼华,他虐杀我宗徒子。”

    裘弈收回手,好奇地问:“你不想虐杀他,以此为徒子们报仇么?”

    萧湘摇摇头。

    就在裘弈要以为萧湘是什么大善人时,萧湘接着说道:“魔以苦痛为食,师兄曾对湘说过:别让它们爽到了。”

    裘弈:“……”

    原来是这样。

    他又问:“那你为何愿意倾听顾灼华说的疯话?”

    “只是疯了,话不一定是胡话。”

    萧湘一边跟裘弈说着话,一边为顾灼华将散乱的墨发束起,耐心地仿佛在照顾幼童;而顾灼华也乖乖不动,任由萧湘为他束发,那场面丝毫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仇。

    “况且他说的‘邪祟’,不就是道君眼中的真实么?”萧湘面无表情地用发带在顾灼华的脑袋后面绑了个蝴蝶结。

    裘弈觉得萧湘言之有理,便没有再问,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

    将一头乱发束起后,顾灼华惨白的面容尽数展现在旁人眼中,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

    当初在再现幻术中,那个杀害太清宗徒子的邪修面容模糊不清,看不出究竟是谁,若论身形,也比如今他们面前的顾灼华要小上一圈。不过修仙界暂时改变身形的法术有许多,究竟是不是顾灼华杀的人,萧湘还不敢下定论。

    如今令萧湘格外奇怪的一点是,顾灼华给他的感觉不像一个千岁魔尊,更像是一个脆弱的小魔修。按照当初幻术中所展现的邪修的实力,若他与裘弈对上的是杀害徒子的那名邪修,可不会这么轻易地便将其压制住。

    “顾灼华。”萧湘解开方才对顾灼华施加的禁言术,他再开口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冷,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责备的情绪,“湘有许多事想要问你,你若有委屈,便细细道来,莫要说些疯话,不然无人愿听。”

    顾灼华闻言,怔怔地抬头看他,一双赤眸中有些许不可置信。

    片刻后,他夸张地咧开嘴角,笑起来。

    “我说什么都是疯话……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都不听……你们都不愿听……”

    眼看着顾灼华又要狂叫起来,裘弈不耐地又是一拳打在顾灼华的脑袋上,手动给顾灼华噤了声。

    这一拳太令人始料未及,萧湘下意识将顾灼华偏向自己的脑袋护住,不赞同地看向裘弈,“道君。”

    裘弈活动手腕,骨节咔咔作响。他没理会萧湘,冷声对顾灼华道:“吾对魔的耐心不及这位黑衣道长,你若不想同他好好交流,便来同吾的拳头交流。”

    顾灼华满眼畏惧地往萧湘怀里缩了缩,裘弈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知为何愈发不耐,伸手想将顾灼华从萧湘怀里拽出来,却被萧湘用拂尘拦住。

    “……”裘弈作罢,收回手,扭头不再看这一人一魔。

    “湘信你,让湘听听你的话,如何?”萧湘摸摸顾灼华靠在自己怀中的脑袋,默默收了收自己的腿,免得插在顾灼华胸前的两把剑割到他。

    此时萧湘的脸上还是没有神情,语调也没情绪起伏,不然真要像个慈父了。

    顾灼华抬眸看他,眼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数次嚅嗫,却终究未发一言。

    萧湘见状,又耐心道:“你若不知从何说起,便湘问一句,你答一句,不想回答便摇头,如何?”

    顾灼华瞪着眼睛看萧湘,没反应过来似的,依旧未发一言。

    看向别处的裘弈将自己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好……好。”听到骨骼作响的声音,顾灼华一脸担惊受怕地揪住萧湘的衣袖,颤声说道,“你要信我……你问了,要信我……”

    “从来无人问过我……从来无人信过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你不能不信……”

    “你不能不信……”

    “嗯。”萧湘又安抚地摸了摸顾灼华的脑袋,“第一个问题。太清宗徒子,可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