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穆如清风 “郎君湿寒入骨,乃是沉疴宿……

    窗棂纸薄, 光透垂帘。

    香几上,缀有松花翠的莲花炉中点着一块辟寒香饼,缥缈白烟徐徐升至室顶, 直至消逝不见。

    季书瑜着一袭烟紫罗裳,独

    身靠坐于外间一把圈椅上, 纤手持着本簿子仔细翻看着。

    但闻外间一阵珠帘碰撞轻晃, 传来一阵细碎声。庆心挑开珠帘, 领着个身穿蓝色布衫的男子入到室中。

    那人年逾四十,正是不惑之年, 脸庞宽广而饱满,长相老成, 一双眼睛极细, 透露出些精明之感。两侧鬓发略有些花白, 但却没有丝毫颓唐之气,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和稳重之感。

    见到上座之人,他二话不说,忙躬身行了个大礼, 神情格外恭敬。

    “老奴给小夫人请安。”

    兰泽闻人氏四世三公, 家风清正廉洁。府邸中所用仆从也俱是身世清白的家奴,或多或少也都识些字。吴辉作为一府总管, 更是正经学过五经的, 绝非是胸无点墨的普通下人。

    观他身上衣物得体整洁, 眉宇间透着一股沉稳之气, 待行过礼后, 双手便拘谨的垂落于身侧,一副恪守礼节、谨慎细致的模样,叫人全然挑不出错来。

    季书瑜抬目, 不着痕迹的将人打量了一番,目光又于他腰间那条串有青石的挂坠停留了几息,面上笑容亲和,颔首道:“吴老来了,快请坐。”

    庆心上前领他了座,又回身取了一只青瓷盏,挽袖为他倒了一盏茶水,置于一侧案上。

    吴辉自进屋便莫名有些拘谨之感,受此礼遇,忙不迭又是一阵道谢。

    未待季书瑜主动发话,他便斟酌着开口承诺道:“大夫人已向老奴传了令,您请尽管放心,只消将此事交予老奴处理便是。挑选杂役之事奴定然会慎之又慎,仔细筛选,无须您为此劳心费神,亲自奔波。”

    季书瑜不语,指尖于扶手上轻点,垂眸思索片刻,方才淡言道:“吴老乃是府中老人,亦是大夫人的得力副手,此事交予你处理,我自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的。”

    判断失误,吴管事语气略有迟疑,“那夫人此次唤奴来,是为了何事?”

    “吴老于闻人府中做了十几载的管事,资历已然颇为深厚。妾身眼下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劳烦您相助,因而请您过来喝盏茶,随意闲话几句。”

    管事连忙起身,垂首行礼道:“夫人往后如有何吩咐,尽管叫人传个话便是,奴不过区区一介下人,怎敢当您如此礼遇。您请说。”

    美人乌眸微垂,长睫下投落一片浓密的阴影,樱唇轻勾,笑道:“我于南陵出嫁时从宫中带来了诸多仆从,其中有个中官名为卫逸,乃是我昔日殿中的一名管事。他性子沉静,办事向来妥当,最是得用,因而此次特意点了他入府……我有意将人放在您身边调教,跟着学习些东西,不论打骂皆由您随意招呼便是,也不知吴老可有这闲暇指教?”

    语气虽是柔和温婉,可是话里话外却未留有任何容他反驳的余地。

    吴管事浸淫府中阴司多年,不过几息间便咂摸出了她的话外音。

    说是指教,倒不若说是资源共享更为贴切。

    贵人此番举措怕是想拉人分他的权来了。

    他面上未显露任何异色,俯身恭敬应道:“既是夫人身边的中官,老奴自然是倾囊相授,定会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指点。”

    答应的很是爽快。

    闻言,季书瑜含笑点头,道:“吴老通情达理,妾身便先向您谢过了。”

    说罢,她又侧首望向庆心,语气柔和,“待明日午时二府的人来了,便传令于卫逸,让其去向吴老敬杯茶,千万莫要失了应有的礼节。”

    庆心连忙应声。

    吴管事神情略有凝重,顿了片刻,才问道:“不知夫人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眼下暂且没有其他事了,有劳您走这一趟,庆心,且替我送送吴老。”

    “怎敢劳烦女使相送,老奴自行回去便是了。”

    话未说完,庆心已是再次应声。

    只见她上前几步,衣袖微垂,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藏于袖中的荷包递了过去。接着又先他几步,掀了珠帘引他往外头去。

    感受到手中沉甸甸的重物,吴管事额间陡然冒出几滴汗珠。

    “这,这……那夫人万安,老奴便先告退了。”

    但见上座之人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又十分识趣的止住了未尽的话语,躬身向上座再次行了个大礼,步伐略有不稳的出门去了。

    珠帘轻晃,发出一阵细碎响动。

    季书瑜稳坐于圈椅上,浅啜一口杯中茶水。

    待庆心将人送出院门后折返回来,她收敛了思绪,放下手中杯盏,问道:“二府那边可是打点好了?这个‘卫逸’,靠得住吗?”

    庆心点点头,圆滚滚的猫眼往窗棂处投去一瞥,压低了音量,解释道:“那人虽说比咱们晚了一批出阁,可胜在身手敏捷,武艺高强,乃是阁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此次掉包计策施行的很成功,从头到尾皆未引起任何人发觉,你且安心。”

    闻言,季书瑜思索片刻,颔首道:“好,明日你再多指点他几句,叫人知晓哪些是游离于外院的暗桩,待他往后与吴管事同去选人时,务必要多分配几个人到二院中埋伏……我怕闻人珏防备心太重,不容易上套。”

    “嗯,我知晓。”庆心爽快应下。

    “另外,”季书瑜言语微顿,又道,“你再让人去查查这管事的底细,方才我仔细瞧了一番他腰间系的那串青石坠子。珠子花纹繁复,质地不似凡品,倒像是北苍才有的珍稀物件,那东西颇有些来头,可不是区区一介管事能拥有的东西。”

    看来府中阴司也是不少,吴辉于府中当了几十载的管事,也并非是光明磊落,全无秘密可捕之人。

    庆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没多问,领了命再度出门去了。

    *

    待到晚间天色昏暗,婢女于院外点起盏盏烛灯,闻人策方才下衙还于府中。

    太医已于院外等候多时,直等闻人策更过衣后,方才领了药箱进到屋子外间,为他诊脉。

    室内一片寂静,季书瑜陪坐于一侧,静静地看他动作。

    两指搭于脉搏上轻轻滑过,时而轻按,时而放松,太医眉眼沉静,神情严肃,像是在解读一部深奥的医书。

    “这脉象沉迟,似是凉气凝滞,寒邪侵入……敢问郎君可是于不久前误落了寒池,且未及时更衣,因而着了寒?”

    闻人策面上神情未有丝毫波澜,笑意从容地答道:“吾于孟秋前便告假于府中养病,并未出过府门,更未落过水。”

    太医的神情愈发凝重,一双眉头微微皱起,随着指尖的跳动,双眸中闪烁着深沉的光芒,显露出一种严肃之感。

    过了许久,他终于收回了手,站起身,回禀道。

    “若是没有落水受寒,那郎君湿寒入骨,乃是沉疴宿疾,若要根治确实有些棘手。请容许卑职回去仔细查阅一番医经典籍,再来回话。今日卑职便先开个理气散寒的方子,且为您调理着贵体。”

    闻人策颔首,笑道“有劳。”

    第32章 知白守黑 这妇人早就为‘情’疯魔了。……

    这头气氛正是融洽, 暂且不表,且看另一边,闻人珏因着近日公务繁忙, 为诸多事务缠身,忙碌到戌时方才下衙回府。

    他刚步下长廊, 人还尚未踏进到西院之中, 便听闻远处院落中传来一阵瓷器碎裂之声, 清脆又刺耳。

    男子的怒吼声若割破静谧夜空的刀锋,响彻于整条长廊, 之后又有女子低低抽泣,呜咽声细弱如哀笛。

    闻人珏神情疲惫, 闻声抬手轻抚眉心, 抬眸朝远处淡淡地瞥去一眼, 脚步未顿地继续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一个穿着二等丫鬟服饰的女子立于院门外,神情焦灼,像是早早便在等候着什么人。

    此时正巧眼尖地瞅见了那道穿着锦袍的身影,见他神色淡然转身似要离去, 连忙上前几步, 提声呼唤道:“郎君留步!”

    “郎君,您请留步, 夫人有请。”

    婢女赶上前来, 气喘

    吁吁地朝他躬身行礼。

    闻言, 闻人珏这才彻底顿住了脚步, 面上神情说不上有多好, 就连素来带笑的嘴角也微微下撇,透露出肉眼可见的厌烦情绪。

    “她素来不喜吾掺和他们二人之间的事,吾倒是不知, 她今晚会有什么话要同吾说。”他长身鹤立,垂眸俯视着那名婢女,语气不善,“你可知晓昔日假传主令之人,都是何种下场么?”

    月光森凉,将那婢女的脸庞照得格外清晰。

    她此刻面色惨白,眼角泪痕尚且未干,头上发髻凌乱,双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力开口。

    闻言,她颇有些狼狈的低下头来,声若蚊蝇地道:“杖刑……亦或发卖。”

    “不错。”

    闻人珏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又要离去。

    婢女咬了咬银牙,像是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扑通一声跪于地面,抬手抓握住了他的袍角。

    “郎君!”

    染有些许血迹的面上倏然落下两行泪来,女子语气带有哭腔,吐字不甚清晰地同他解释道:“可二爷今天喝了好几盅酒,动起手来一点儿也不晓得收敛着力道,您今晚若是不过去,夫人恐怕真的会没命的……这事,这事若是被传到外头去,对您的名声、与闻人府的名声到底是……”

    闻人珏眼底泛起阴郁之色,神光晦暗寒凉,喉间蓦然发出几声哂笑。

    当真是讽刺,世人以兰泽闻人氏夫妻和睦、子女恭孝传为一桩美谈,殊不知,这美谈佳话背后却尽是肮脏不堪的底色。

    闻人世家尽产疯子,金玉外表之下全都收敛着一副狰狞嘴脸。

    他们也只有夹着尾巴做人,不叫本性暴露于世人眼中,方能被外人所接受,安然享有眼下的一切权与名。

    那笑声中透露出的沁骨寒意,叫跪着的婢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强忍着拔腿逃离的欲望,怯怯地松开了抓着他袍角的手。

    闻人珏静默片刻,终是在她希冀的目光中转了脚下方向,不急不缓地抬步朝那处院子走去。

    愈靠近主屋,耳边那尖细的哭声便愈是清晰,吵得人心烦躁。

    直待皂靴踏入房中,一个巨物迎面便向他脚边砸来。

    黑影在空中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伴随着轻微的呼啸声,似预警着即将到来的巨大冲击。

    闻人珏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一般,从容自若地往后退开了一步,恰好叫那瓷瓶在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坠地。

    刹那间,瓷瓶破裂所发出的响声几乎能震破人耳膜,价值百金的宝瓶四分五裂,瓷片犹如爆竹炸开,于地面四溅,闪烁着冷冽光芒。

    瓶裂水迸,闻人珏被溅了一身水珠,眉宇间却未有一丝波澜。

    唇边的那抹笑意仍旧完美无缺,像极了一尊形容俊美,却毫无生气的玉雕观音像。

    “谁许你进来的!出去!”见未砸中他,闻人二爷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颈间青筋暴起,如若一只咆哮的野兽大张着双臂嘶吼。

    他静静地目视前方,打量着自己那满脸怒容的父亲。全然不为他的话语所激怒,语气仍是淡淡的。

    “吾不是吩咐过,莫要叫二爷沾一滴酒的么,他神志不清,你们这些下人难道也被猪油糊了脑子,跟着神志不清了么?还不快将人带下去,灌几碗醒酒汤。”

    “逆子!你胆敢……”

    身后的众侍从皆立于原地面面相觑,只有合一闻令上前,对闻人二爷的喊叫置若罔闻,将帕子往他嘴上一捂,制着四肢将人强行拽到屋外去了。

    房门被带上,屋室之中又复寂静下来。

    室中的烛台早已被人扑灭,闻人珏亲自点了一盏灯,手捧着烛跋于漆黑室中行走。

    皂靴平稳的踏过瓷片,发出细碎轻响,如若鼠啮之音。

    循着那饮泣声,他于屏风后头中寻到了二夫人。

    烛火下,妇人神容惊惶,双眼红肿,眼角湿润,满是淤青的双手环抱于胸前隐隐发颤。这般狼狈之态,叫人全然无法联想起她往日光鲜亮丽的贵妇人模样。

    见到眼下此景,闻人珏说不清心下是何种感受,沉默了半晌,终是于她跟前缓缓蹲下身来,低声唤道:“母亲……”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伴着呼啸声向他面上招呼过来。

    动作利落,毫不留情。

    像是一把利剑,直透人心窝,叫他的灵魂都疼的有些麻木。

    赵氏对周身的低气压浑然不觉,抬起一双纤长凤目,恨恨地斜晲他了一眼,厉声道:“逆子,你怎可这样待你的父亲!你这是不孝!”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彻于空荡室内,久久不去。外头等候的下人们皆缄口结舌,纷纷屏住了呼吸,噤若寒蝉。

    闻人珏被打的偏过头去,发冠歪斜,几缕墨发从中垂落,挡住眼前视线,也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每每如此,次次如此。

    他于幼时记事起便立誓要保护好自己的母亲,可得来的永远只会是她的责怪,她的怨怼。

    她怒斥他的不孝,却全然不肯将罪责归于那个真正伤她的人身上。

    身上尚且留着伤痕,眼下又这般急切的要为那人脱罪辩驳。

    呵呵,这身份尊贵的妇人早就为‘情’疯魔了。

    是他尚且愚昧的心存期望,仍对她留有恻隐之心,天真的以为世间至少还有生母会爱他。

    妇人声嘶力竭地咒骂着,挥拳往他身上砸去。

    闻人珏抬掌轻松掐住了她的手腕,哑声笑道:“双亲不睦多年,父亲每回醉酒便要对您动手施暴,次次是我出面阻拦,方才叫您安然无恙的活到了如今……儿子不孝也这么多年了,不曾想,您竟是到现在也还未认清事实么?”

    “逆子,你……你走!”

    赵氏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戴着镯子的手扶于胸口,一下一下地顺着气。

    闻人珏对她投来的厌恶目光视而不见,修长手指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动作优雅地擦拭着脸庞,指尖力度之大像是在擦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他随手将那抹方帕弃于地面,起身往外头走去,一边垂眼低笑道:“也是,你们已于人前装恩爱和睦也有多年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想来都已是习惯了。无论我怎么劝,您都不肯与他和离……那便受着吧,咱们二房且一直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吧。”

    “待二爷酒醒,便送他回屋歇息。”

    他抛下这句话,迈开长腿,跨过门槛出门去了。

    对于后头的咒骂声,再是充耳不闻。

    侍从们跪倒一片,神情恭敬的目送他离开。

    *

    晚间凉风急吹,却实难扑灭心头暗火。

    经历了方才这一遭,闻人珏心下烦郁,面色阴沉地抬步朝自己住处而去。

    归途中正巧路经一座小园,放眼望去,但见其中竹木丛萃,又有风亭水榭。月光洒在湖面上,银波闪烁,宛如一条银河铺展在水榭周围。

    他未做多想,凭着自己的心意往那清池边走去。

    吹着凉风,四周皆是寂不闻声,惟有一侧的游廊中有两道脚步声格外清晰。

    有人立于廊下低声交谈,话里话外频频提到了季氏。

    ……季氏。

    他薄唇启张,回想起那张昳丽花容,神情不由得有些许微妙,顿住了步子,负手立于石阶下静听了片刻。

    因他未曾刻意隐去身形,待那二人走近时,方才发现了他的存在,忙噤了声匆匆向他行礼。

    “免礼。”闻人珏长身鹤立,面上神情淡漠。

    “你们二人,方才在聊些什么?”

    他眼中隐约透露出一股煞气,叫人不敢轻易直视。

    静默片刻,一人咽了口唾沫,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回公子的话,奴才们方才在聊,吴管事……”

    “吴管事?”闻人珏薄唇微启,神情莫测,“可据吾方才亲耳听闻的内容,你们二人聊得乃是长嫂,又与这吴管事有何干系?”

    二人面色苍白,知晓方才随意说的

    闲话当真叫主子全给听去了,如若不老实交代,恐有灾祸临头,因此俱是面色紧张地垂下头,只得声若蚊蝇的向他复述了一遍。

    “哦?你是说,吴辉将要收长嫂身边的中官为徒,欲扶持他为闻人府的下一任大管事?”

    “此话,此话奴也是听别人口中说来的……”

    他长睫垂落,乌眸中神情难辨。“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既是胡乱听来的,之后切莫再乱传。即使此事是真的,那中官到底也是宫里出来的,净过身的人倒确实比那吴辉更适合出入前后院,无甚么不合适。”

    他话里有话,俩人却是不敢仔细琢磨,忙不迭跪下,求饶道:“奴才们知晓了,往后再也不敢碎嘴了。”

    “且饶你们这一回,下去吧。”

    “是。”

    待人走远,隐于暗处的合一上前几步,低声道:“主子,东院那边传来消息,道是明日午时会送几个仆役入院中侍奉。您看,是该拒了,还是留在外头,做些洒扫庭院的活计应付着?”

    闻人珏指节于桌面轻轻敲击,凤翎睫羽间投落下一层浅淡的阴影,仿若迎着烈焰绚烂而开的荼蘼,诱人又危险。

    “将人留下,吾倒要看看,那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可千万别让他失望才是,

    南陵来的淑女。

    第33章 岸芷汀兰 妇若不弃,白首不离。……

    笼绣香烟歇, 屏山烛焰残。

    室中寂静,日光斜斜地洒入窗棂之中,余暗香浮动。

    官吏五日得一休沐, 因枕边之人今日无需早起上衙,是以季书瑜也难得晏起了一回, 直至辰时二刻方才进行梳洗。

    更换好衣物, 她正坐于外间用膳, 视线中一名青衣侍女进到屋内,朝她施了一礼, 言道:“卫中官求见。”

    卫逸?

    握着筷箸的手几不可见地一顿,季书瑜将视线投向盥洗室的方向, 于心中粗略估算了一番时辰, 方才颔首道:“传他进来。”

    “喏。”侍女领命返身而去。

    片刻之后, 那片珠帘被人轻轻搅动,圆润珠玉碰撞,发出一片细碎响声。

    一名身形修长,面容清隽的青年步履轻盈地走至桌前, 于她跟前掀袍跪拜。

    他行了大礼, 由着上座之人对他进行打量,一边恭敬垂首。

    “卫逸给主子请安, 公主万福金安。”

    青年五官生的端正, 眉眼俊逸, 一双眼窝深邃, 显得眸子格外有神。形象倒是与印象中的那位卫中官大差不差, 只是他眉宇间透着一股子难以遮掩的英气,更少了几分阴柔。

    易容术到底无法做到天衣无缝,不过这八分像拿来唬人也已是足够了。

    她于心中暗暗夸赞一句, 见他迟迟不曾抬头,也未曾在意。唤了人起身,又问道:“你来府中已有两日,眼下对府中规矩有几分熟悉了?”

    卫逸低声回禀,道:“不敢辜负主子对仆的期望,承吴大管事亲自指教,事无巨细地将府中规矩皆拆开同仆仔细说明,不过两日已是叫仆受益匪浅,对府上有了大致的了解。往后您有何吩咐,尽管随意使唤仆便是。”

    “倒是不错,吴管事看重于你,你以后行事更需小心谨慎,莫要出了差错,戒骄戒躁,切莫叫他多为你劳心费力的打点才是。”季书瑜压低了声音,又问,“那事又办的如何了?”

    卫逸神色平静,同样是压低了声线,答道:“师姐放心,一切都很顺利,先前被阻绝在外头的人已经成功混进各个院中。只不过,二房的公子像是有所察觉,未曾让人进到屋中服侍。”

    “他心思缜密,疑心又颇重,若是真叫甚么不知底细的人顺利近到身侧,那才真是令人惊异了。眼下如此也好,暗桩于外边埋伏着到底更为安全些。”

    季书瑜眉眼淡然,说完这番话似又想起了什么,言道:“让那些暗桩都小心行事,切莫露出破绽打草惊蛇。月末我将随大夫人前往祁春祈福,定然是顾不着这边的,到时候也只能由你多关照着些了。”

    卫逸应下,微抬起一双眼眸,目光若蜻蜓点水般于她面上掠过,之后又复低下头去。

    “师姐放心,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另外,您先前让我查探吴管事的事已略有些眉目,不过还需要一段时日验证一番,取证之后我再来回禀。”

    “动作这么快……”季书瑜不由得再度抬首看他一眼,神情有些惊愕,言道,“那你看着来吧。”

    二人说了一番话,彼此倒也逐渐熟稔起来,气氛颇为松快。

    这厢正低声细语,但闻外头传来隐隐的足音,接着是珠帘被人挑开,发出的一阵细碎轻响。

    回首望去,闻人策身着一袭月牙白袍步入室中,及腰长的潮湿墨发贴于脊背滑落,于衣襟上晕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湿痕。

    他步入室中,一双若覆清冷霜雪的眼眸向二人这处望来,神情微有一瞬的凝滞,之后面上又带上了笑意,语气疑惑地唤道:“夫人?”

    他因衙中事务繁忙,尚且无空暇顾及府上之事,对于近日府中的暗流涌动全然不晓,更别提会认得卫逸了。

    知晓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季书瑜起身迎他,纤手挽着夫郎的胳膊向美人榻边走去,一边同他解释道:“此人乃是妾身昔日宫中的一名管事,名唤卫逸。”

    卫逸颇有眼力劲儿地朝他俯身下拜,面上神情恭敬,言道:“仆卫逸,见过策公子。”

    “起罢。”

    闻人策淡淡应声,一双乌眸直视前方,再不多予他一个眼神。迈开长腿,顺着臂上那份牵引的力道,同女子一道往窗侧走去。

    探听着耳畔的动静,片刻后,跪于地上的卫逸微抬眼眸,以余光打量着这对新婚夫妻。

    修长高挑的男人两腿屈膝而坐,因着身下美人榻实在有些窄小,身形不由得稍显拘束。

    然观其面上神情从容自若,好似浑然不在意女子将他置于何处,态度颇为闲适地瞧着她为他擦拭湿发。

    可美人手下动作虽说已是足够细致轻柔,然而因着往日侍奉他人的经验到底是太少,每段墨发都要擦拭许多遍方才收手,且来不及顾及余下披散着的湿发,只得眼睁睁地瞧着那些不断地往下坠落的水珠,一点点将他的衣物濡湿,映出一片斑驳痕迹。

    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叫他皱起眉头,说出一句抱怨之语。好似他生来便有一副温柔心肠,脾性极佳,对于身边之人都怀有着巨大的包容之心。

    是单对她如此,还是不论何人,他都会这般温和的以礼相待么。

    将眼前画面悉数收入眼中,卫逸垂下睫羽,对他方才若漫不经心抛出的疑问做出回应,答道:“奴一直随侍于公主左右,如今正好三载了。”

    “三载,那是夫人方才回到宫中,你便跟着了?”

    闻人策声线清润,如若晨曦之风轻拂水面,语气亦是谦和从容,却是叫人不自觉从心底生出敬畏之心,丝毫不敢冒犯。

    “是。”卫逸应声。

    闻人策轻笑两声,捧起手边的一册书卷观阅,不再言语。直待季书瑜停了手上动作,方才起身绕过屏风,入到里间更衣。

    季书瑜放下了布巾,目光望向远处拐角后的屏风,回首向卫逸投去一眼,轻咳两声,言道:“日后跟着吴管事好好办差事,你且先退下吧。”

    “仆遵命。”

    借着她回过头望向里间之时,卫逸最后再抬眸瞧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转身出门去了。

    珠帘摇晃,发出叮叮脆响。与檐下占风铎所发出的声响交织重合,奏成一支悦耳的乐曲。

    闻人策坐于书案边,提笔挽袖书写着什么。

    季书瑜则卧在窗侧的美人榻上,以手支颐,欣赏着院中花树。一边感受着外头吹来的香风,惬意地眯起双眼。

    东宣的水土宜人,便是于花也是格外滋养的。如今已至深秋,

    然而院中绿意依旧盎然,风间充斥着馥郁花香,芬芳四溢。

    一月前,院中本还没有栽种这么多些花的。只因美人入府后随口提了一句院中景致单一,侧窗下光秃秃一片少了些许生气,院子的主人便命人于窗下设立栏循,用来栽种各色花株。

    京畿有言,‘群花品中,以牡丹为第一’。

    而南陵京畿的贵人们最喜牡丹,似乎已成了世人皆知的秘密。因着季书瑜独特的身份,府中管事想当然的便以为她也同样喜爱那些名贵的重瓣牡丹,不惜花费百金为她挑遍了姚红魏紫,又千里迢迢的快马送来。

    不曾想,最后将花种上了,女主人对赏玩牡丹花的兴趣倒是不大,独独最中意那株禾高大、花开的极高的玉兰树,甚至亲自择了数十颗不同颜色的良苗于院前栽种,每日悉心养护。

    为此,又有不少人感到疑惑。

    玉兰生的那样高,主子既是喜爱兰气,何不种植玲珑小巧的墨兰更来的方便?

    她却言道,玉兰色白微碧,香味似兰,但比兰花更为坚韧,二者各有各的美,她皆喜爱,只是玉兰始终更得她心意些。

    闻人策听闻了此事,也不甚在意,于翌日辰时亲自择了几棵海棠同栽于院中,笑言二者合一乃是“玉堂富贵”的寓意,直夸她玲珑心思,最明白他心意。

    可他早已歇了争权的心思,不是么?

    那‘玉堂富贵’不过也只是为了阻他人口舌的幌子罢了。

    季书瑜半侧过首望向那书桌旁的清隽面容,心下思绪杂乱。

    玉郎无尘无垢,琉璃剔透,实乃良人矣。

    他以真心相待,只是她的“情”却自始至终皆是不纯。

    双人共行,而其一别有居心,如此又如何可能走得长远呢。

    又不知,眼下这般闲适宁静的日子到底能维持多久……

    感受到她投来的视线,那人停了手中狼毫,修长手指搭于桌面,微抬眼睫朝她看来,笑问:“可是觉着此间景色无趣了?”

    言语亲热熟稔,二人好似已是一对举案齐眉了多年的夫妻。

    季书瑜望着他那双瞳色极浅的眼眸,忽而凭空生出些许窥探他心意的欲望。

    “夫郎觉得,夫妻之间该是如何?”

    他神情自若,好似并不为她突如其来的疑问感到突兀冒犯,唇边笑容得体,启唇便道来:“二者一体,荣辱与共,夫妻应是心意相通,互不欺瞒才是。”

    “互不欺瞒……”季书瑜唇边笑容清浅,不自觉地低垂下眼眸,神情若有所思。

    互不欺瞒,说来简单,可世间又有多少夫妻当真能做到如此?

    那她对他有欺瞒吗?

    “夫人会对吾有所欺瞒吗。”

    他笑意温柔,若覆清冷霜雪的眼眸于日光下显出一种澄澈专注之感,叫人不敢辜负。

    她的确欺瞒他太多太多,身份是如此,情意亦是如此。

    甚至,她亦在下意识地欺瞒着自己。

    季书瑜沉默片刻,莫名被他看得有些惶惶,唇角下意识地带出一抹笑以掩饰眼底的复杂之色,轻声言道:“郎若不弃,妾身自与夫郎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他注视着她,唇边含笑,却说不清眼底到底是种什么情绪。

    气氛安静,周遭的风都好似于刹那间凝滞,见他迟迟不语,季书瑜又无端感到些许心悸。

    “好。”

    长睫垂落,眼中闪过一瞬而过的讽意。

    “那吾也同夫人一般,妇若不弃,此生永结同心,定白首不离。”

    第34章 流绪微梦 “有一人心,吾看不透。”……

    二人正用着午食, 前院又有下人前来通传,道是东宣王府的小公子前来拜访,正于书房中等候。

    闻言, 闻人策停了手中筷箸,动身往外头去了。

    书房位于西院中最偏僻一角, 周遭竹林围绕, 清幽静谧, 簇簇绿叶在日光的照射下,更显青翠欲滴。

    日渐倾斜, 将室内两道修长身影映照于垂帘之上。

    二人围着棋盘相对而坐,身姿笔挺。

    “闻人兄今日状态不佳, 可是近日要事太多, 乃至操劳过度了?”

    青年声音清冷, 宛若覆盖一层清冷霜雪。修长指间执着一枚黑子,落子动作利落干脆,棋风泼辣,奋勇前进, 颇有‘气吞山河如虎’之势。

    闻人策从棋篓中取出一颗白玉棋子, 指尖在棋盘上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不急不缓地落下, 神情淡然。

    久久未听闻他辩驳, 那人不由得诧异地仰首, “还果真如此。”

    室中宁静, 只余棋子落于棋盘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二人俱是不语, 神情从容地于棋盘上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气氛闲适,全然不显几个交锋间的激烈厮杀。

    闻人策挽袖落下一子, 长睫低垂,忽而出声道:“你那头如今可还好?”

    青年微微颔首,声音清冽,“无人对我的身份起疑,一切都很顺利。近日我又于其中探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正准备传信于兄长,顺道同他报个平安。”

    “无人起疑?何以见得。”

    “王爷年岁逐增,弱体抱恙,对于府中之事即便想要管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身边侍候的奴仆早早便被调换成了我们的人,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了。而他那个儿子又难成大器,如今我于府中看似势微,实则除了王妃再无人可威胁到我的地位。”

    说话间他又落下一子,棋盘上局势瞬变,黑子于白子的‘征吃’下顺利逃脱。

    “闻人兄若再不专心些,今日怕是要输给小弟了。”青年语气淡然,眉眼间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难以抑制的胜负之欲。

    到底是少年,喜怒哀乐总会不经意于眼角眉梢处显露。

    闻人策抬眸望了他一眼,脑海中莫名回想起方才妻子所展露的笑颜,面上神情更为莫测,垂眼执棋,不语地往棋盘上落下一子,瞬间将一块眼看着即将没气的白棋给盘活了。

    青年动作微顿,眼底的笑意一收,轻咳两声,言道:“看来闻人兄心中果真有烦心事……不知是否可以说来与小弟听听,让我为您解忧?”

    他思忖片刻,半真半假道:“有一人心,吾看不透,因此心有所虑。”

    青年微微挑眉,“当真是稀奇,小弟原以为这世间再没有比闻人兄和兄长更难捉摸的人了,不想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世间竟又添了个连你都会觉得棘手的人……”

    他言笑几句,又敛眉静思,方才答道,“小弟对于揣度人心却是没有什么确切的头绪,想来是无法为闻人兄解答了。不过自几载前离开西屿来到兰州历练,我也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过交道,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收获不少,说不定能与闻人兄有所帮助。”

    闻人策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六欲七情。六欲,生、死、耳、目、口、鼻也。按理来说,于些见识浅的寻常人物,所欲左不过就是温饱;若是难弄些,用珍馐佳肴、华彩珍物亦可收服;若再是贪惏无餍之人,名利权势也俱可一试……”

    “如若,钱财权利皆不能使她满足呢。”

    闻得此言,青年话音微顿,仔细思忖了一番,脑海中忽而回想起几日前曾于王府中偶然得以一见的花容月貌。联想到她的身份,蓦然就对于闻人策近日才产生的‘心结’有了些许头绪。

    忍不住轻挑眉梢,捺住唇边弧度,轻咳两声答道:“钱财权利皆不贪图么,若世间真是有如此不为身外之物所动之人,那她所贪图的,定然是比这些东西更有意义之物。”

    “比如?”

    “比如对事物的执著、贪爱而生起的一种无明思绪……如情爱之欲。”

    闻人策眉眼蓦然就变得有些疏淡。

    青年强迫自己转开目光,垂下眼皮敛住眼底的笑意,解释道:“心不静,则乱象生,万事执偏。若闻人兄眼下所面临的困境当真是如此,小弟劝您还是早早另择他选,舍离死路才是。毕竟,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人了。”

    竹叶婆娑,微风拂过,携带

    来阵阵竹香。

    闻人策若有所思地回首望向窗棂,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修长有力的手指于棋子上轻轻敲击,发出一阵轻响声。

    是,他心有所虑,意有所牵,是以不能成寐。

    那女子贪惏无餍,付出之物且与所欲求得的东西却是毫不对等。

    她使出浑身解数欲图勾人沉溺于温柔乡中,可那双清凌凌的眼中却连欢好之时也瞧不见半分真情,何来真心可言。

    她来府中到底为何缘故,又是谁派来的?

    这一月,他亦数次尝试许诺她各种珍物权柄,企图哄她能主动坦言身份,却不想最终亦是无济于事。那人当真心性坚定如此,仍旧一心一意地往院中引入其他势力的暗哨。

    她难道真以为他全然不晓府中近日所发生的事么?

    想起方才那位名唤卫逸的男子,他神情更是有些莫测。

    是了,他早该知道的。

    她自于鹿鸣山寨中便表现出了对所效忠势力绝对的忠诚之心。

    他真不该给她留有能够近身的机会的。

    青年坐于桌边饮茶,淡声言道:“看来,闻人兄好似有些难以抉择,是无法舍弃那人么?”

    闻人策抬首,眼中神情意味不明。

    二人对视片刻,楚江生率先垂落眼睫,刻意不去回想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张明媚笑颜。

    摒除了杂乱思绪,面上露出些许笑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人注定只是过客,既然无缘,那不若早些斩断,以免节外生枝。”

    他轻叹一声,又落下一子,抬手示意。

    “此事暂且不提,下棋。”

    二人沉默着于棋盘上交手,室中静谧。

    棋盘上,黑子逐渐显露出无法阻挡的颓势,最终被连续的几个枷吃手段制服,到此,棋局终于结束。

    将手中执的黑子收回棋篓中,楚江生起身拱手,叹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虚枷一手,不为吃子,果真是好棋。闻人兄棋艺愈发精益,愚弟望尘不及。今日叨扰许久,该是告辞了。”

    室中恢复至原先的静谧,窗棂外是随风摇曳的清瘦竹影。

    西风吹过,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宛如一曲悠扬的古乐,在书屋上空飘荡,为这片宁静的空间增添了几分幽雅之意。

    玉郎独坐于席上自弈,眉目间一片沉静。

    *

    而这厢,自打休沐日之后,季书瑜连续几日都未再见到闻人策一面。

    前来取物的侍从道是公子染了风寒,怕将病气过给夫人,因而这几日便于书房之中休憩,暂且分居几日。

    她亲眼目送了小厮出门去,心下困惑,也有些无法分辨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那人向来温和澄澈如明月,无论如何都不会同她置气的,许是真的病的狠了?

    可直觉又告诉她,闻人策就是在刻意疏远她。

    是那日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又于何处做的不对,因而叫他不豫了吗?

    她多次前往书房求见,又次次都被隔离于屋外。

    怯怯地不知自己犯了何错,还特意去东院向王氏打探了一番,可最后也只得来了一个云里雾里的回答。

    “人性子就是再好,到底也不是用泥巴捏的,俗话言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呢,夫妻之间有些隔阂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到我这来问话不若多往策儿的书房跑几趟来的有意义。”

    她揣着王氏的这番话回到院中,独身卧于偌大的床榻上,难以入眠。

    王氏这话糙理不糙,世间夫妻常有隔阂,可若是不及时消去,恐怕隔阂终将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任务方才进行到一半,她万不能叫夫婿同她离心,不论他是真的病了,还是刻意疏离她,自己都得进到书房中瞧他一眼才是。

    是以未待明日,季书瑜便起身前往膳房之中,提前截下了炉上熬制的汤药,将其盛起装于食盒中,再度朝闻人策的书房去了。

    院中小径蜿蜒曲折,直通向幽静的书房和庭院。而两旁竹树成荫,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竹枝随着清风摇曳,为月光投射下长长的影子,如若清潭之中藻荇交横,空灵若幻。

    见到来人,小厮面上显出几分诧异之色,上前正想要接下季书瑜手中的食盒,却是被轻松躲开。

    他尴尬地垂首,言道:“公子如今染病,为了夫人的身体着想,奴决计不能随意放您进去啊。”

    “先前他言道,夫妻乃是一体,心意相通,荣辱与共。如今夫郎染了风寒,我既是他的妻,如何能够不去探望?”

    目光落于之后院落中的那扇窗棂上,有人影晃动,似隔着窗纸遥遥望向这边。

    季书瑜唇边笑意微凉,“今日若是不让我进去,左不过我明个儿辰时还会再来的,劳你代我传话。”

    小厮行了一礼,回身往书屋去了。

    片刻后,他又匆匆而返,言道:“夫人请随我来。”

    她紧了紧手中握着竹篮的手,抬步随他往前方走去。

    屋中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汤药气味,一人着一身单薄寝衣,正倚于窗棂的床榻之上处理公务。

    他面色苍白,神情平静无波。乌眸低垂,长翎睫羽下投落一层极浅的阴影,正垂首看着手中的文书。

    居室中的烛光暖光此刻尽数投落于他周身,如玉山上行,就连鼻尖下颚也被日光勾勒出美玉的莹光。

    见到她到来,他唇角下意识地勾出一抹清浅的笑意,直起身笑道:“近日叫夫人担忧了。”

    见他果真身体抱恙,季书瑜心头却如释重负,下意识地舒出口长气。可轻叹过后,原本拟好的言辞也悉数哽于喉中。

    她挽袖从食盒中取出了汤药,动作轻柔地服侍他服用,心头思绪万千亦只化作一句话语,淡淡揭过。

    “汤药快凉了,妾身伺候夫郎喝药吧。”

    直待他将碗中汤药饮尽,她方才抬起眼睫,转身收拾起食盒来。

    闻人策则于灯下望她,瞳色极浅的眸子被那些细碎的光亮照得宛若一潭晴日秋水,温柔又深邃,好似平静的波涛之下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勾人心魄。

    佳人肌如瑞雪,脸似朝霞,身形较往日更为纤瘦了些。

    “夫人瘦了。”他轻声言道,语气中的情绪难以捉摸。

    季书瑜闻言回过神来,顺着他手臂的力道,乖顺地伏于那结实宽阔的胸膛之上,可到底也不敢真将全身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只抬手虚虚环抱着男子的腰身。

    她轻嗅着那股水香气,柔声道:“这几日听闻夫郎身体抱恙,没亲眼见到您,妾身心头慌乱,乃至寝食难安……您说过的,夫妻乃是一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舍您而去的。往后夫郎可否不要再像近日这般避着妾身不见,刻意同妾身疏远?”

    “嗯。”闻人策眼睫微垂,低首于她发顶落下一吻,淡淡地应声。

    季书瑜低声道:“明日,妾身要随娘前往祁春的庙宇,据说那里的寺庙颇为灵验,妾身欲为郎君求个平安符,请诸天神佛保佑您身体康健……这几日妾身不在您身边,您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好生养病,莫要多思多虑才是。”

    “好。”

    第35章 颓云駃雨 “能代兄随行,实乃珏之幸也……

    王氏出自清崖王氏, 乃是闻人大爷将近不惑之年方才娶过门的续弦。

    自嫁入闻人府后五年也未有所出,面上虽是从容,只一副膝下有闻人策孝顺此生便足矣的模样, 实际心底焦急非常。暗地里访遍了名医,试过千百种得子的方法, 也未能得偿所愿。

    直至意外从一方士口中得知, 灵岩寺求子最为灵验, 不少高官夫人皆是因此得以有孕。王氏方才抱着一试的心态,千里迢迢赶往祁春祈福, 以百金求了枚送子福玉藏于玉枕中,夜夜枕其睡眠。

    不曾想三月后果真得以有孕, 终是诞下了自己的亲子闻人章。

    因而, 秋日上灵岩寺祈福赏枫从此便也成了大夫人王氏的惯例。

    两地

    相距几百里地, 来回路途遥远,马车需行上四日方才能抵达目的地。可这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妇人,受此奔波之劳竟也全然不觉得有何辛苦。

    刻有兰花印记的名贵马车缓缓驶出城门,一路向偏靠于北苍边境的祁春而去。

    马车行驶了一日, 季书瑜与王氏同坐于一辆马车之上, 为其念诵经文解闷。直至晚间队伍进行第一次的休整,她下了马车, 方才发觉此行随护的竟是闻人珏本人。

    看到那高坐于马背上向她投来一瞥的紫衣郎君, 挽着妇人髻的美人微怔, 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余光往一侧的车窗扫去一眼, 本是想当做没看见那人, 只是顾及王氏亦在场,方才侧首笑着同他点了点头,言道:“妾身听闻衙中事务堆积如山, 日无暇晷,珏公子身为郡丞,如何就亲自来走这一趟了……”

    闻人珏抬掌把着缰绳,待勒住了身下马匹,目光又于她面上轻扫而过,声音若金玉相击,也同样带着些许笑意淡声回道:“嫂嫂言重了,能代兄陪同大夫人与长嫂前往宝山祈愿,乃是珏之荣幸。长途遥远,嫂嫂之后若有何需要只管差人来说一声便是,莫要同珏客气才是。”

    季书瑜面上维持着笑意,耐着性子同他简单客套了几句。

    自上次鹿鸣山之事后,二人便再没有过单独的谈话,于人前也都作一副客气疏离的模样。

    人道她是内向面薄,全然不知季书瑜心底到底有多怵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玉面阎罗,只恨不得离他再远些,以免为自己染上什么麻烦。

    “那便有劳珏公子了,妾身眼下还有些事亟需处理,便不多言耽误您了。”说罢,季书瑜抬步往队伍后方的马车走去,再不多分出一个眼神给他。

    瞧美人走远,闻人珏眼底神色意味不明,侧首同王氏问了个安,又打马往队伍前方去了。

    府兵休整完毕,又继续向着前方行进。

    平安无事地行驶了两日,直待队伍靠近至北苍边境,踏入山隘山间的官道。却见天际犹如被撕裂成两半的画卷,原本明朗的蓝天被厚重乌云堆砌,层层叠叠低垂至山腰处,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之感,似酝酿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倾盆暴雨。

    空气中的湿度瞬间攀升,仿佛每一寸土地都被浸泡在湿润的水汽之中,连带着植被也似是恹恹地,环境沉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微风开始变得狂躁,宛若一匹脱缰的烈马猛烈地冲撞着车帘,试图闯入车内。

    王氏抬手掀起紫竹帘,蹙眉细观了一番天色,与马车外头的侍女言道:“天恐要落雨,快去同珏儿传话,让他多派些人手到前头找地方暂行避雨。”

    “喏。”

    侍女应声点头,小跑着往队伍前头去了。

    借着这空隙,季书瑜放下手中经卷,也跟着往窗外投去一眼,但见天际果然一片乌云堆积,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是若酉时般阴沉。

    过了一刻钟,未待侍女前来回来,外头便骤然响起落雨声来。

    雨滴起初还零零散散,转眼便又连成银线,织成一幅细密的水世界,纷纷扬扬地落于大地,滋润万千植被。队伍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纷纷拿出了遮蔽物披于身上,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侍女亦是被雨打了个猝不及防,匆匆返回,言道:“大夫人安心,珏公子早便派人去前头探过路了,队伍正准备前往避雨处去。”

    闻言王氏方才安下心来,再度合上了眼,斜靠于绣花软枕上小憩,听着身侧之人柔声为她念诵经文。

    风雨声被车帘隔绝于外头,一丝白烟于莲花香炉中缓缓升起,不偏不倚地直升至车顶,隐没于空中。少女声线泠泠如玉音,车内的安逸闲适与外头的狂风骤雨一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耳边喧嚣声依稀,几刻钟后,马车徐徐停落。季书瑜轻轻抬眼,纤指又翻过一纸书页,竖起耳朵仔细探听着外头的动静。

    有府兵冒雨前来,恐风雨侵入车内,扰了贵人的安宁,因而不敢贸然掀起车帘。

    便立于马车窗之下,在漫天喧哗风雨声中,提声言道:“请夫人下马车进室间避雨。”

    室间?

    如今队伍才过了山隘,附近人烟应是稀少,闻人珏竟当真能于这么短短几刻钟便找到屋舍供他们躲雨?

    季书瑜若有所思地垂眸,收了思绪,一边放下经书为王氏整理起衣着,扶着她起身准备往马车外去。

    掀起车帘,外头的风雨呼啸而来,将美人的乌黑发丝与衣摆吹起,季书瑜抬手接过了侍女递来的伞,稳稳地为王氏打着。

    抬目往一旁望去,但见马车一侧果真立着一间极为高大宽敞的屋舍,那外头的两扇木门大敞,叫人轻易便将屋中景象一览无余。

    其内桌椅板凳颇多,墙角四周又堆放着各种酒坛,瞧着像是寻常客栈的布置。而闻人珏长身鹤立于其中,身上衣着亦是湿透,正低首同一名红衣女子说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倒惹得那妇人红唇微扬,以扇掩唇发出一串动听的妖媚笑声。

    “怎敢当玉郎的这声谢……”

    女人只是寻常长相,但胜在身段极为丰满,着一袭收腰艳丽纱裙,将细腰勾勒的盈盈可握。她聘聘袅袅立于堂下,随意嬉笑娇嗔几句,轻易便揽尽了所有人的视线。

    听见闻人珏唤她‘东家’,季书瑜忍不住轻挑眉梢,心中暗自升起几分警惕之感。

    有妖娆妇人于荒郊野岭独自开着一间客栈,这怎么想都很诡异。

    入到屋舍中,一阵奇香扑面而来。她不动声色地屏息,下意识地回避这甜腻的有些不合场合的馨香。

    打量了一圈周遭的事物,但见堂正中同样坐着几个避雨的男人。皆是脱去了衣衫,露出上身精壮结实的肌肉,就着桌上的菜肴大快朵颐,自始至终也未曾抬眼往这处看来,好似对一行人全然不关心。

    直待季书瑜将目光挪开,那几双阴凉的眼眸便又不断地往他们这头扫来,只以为美人是被瞧的羞赧了,并不将她垂首后一瞬的神情变化放于心上,目光暗沉黏腻犹如毒蛇,宛若等候猎物自投罗的‘蛛丝猎网’。

    王氏亦是抬首打量着室内的环境,凤眼微眯,面上露出些许不悦,同闻人珏言道:“珏儿。”

    往常去往灵岩寺,路途行程皆由闻人策一手规划,队伍从来都是于提前备好的空置府邸中歇脚,并不于外头休憩歇脚,是以这金尊玉贵的王氏也是头一遭进到客舍之中。

    知晓她不满,闻人珏语气含笑地同她解释道:“外头急雨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停了,附近只此一间客舍可供避雨,只能请大夫人屈尊降贵于此地停留片刻,待晚些时候雨稍小些,队伍便再度启程。”

    他眉目俊逸,身上衣着亦是被完全打湿了,袍底正不断垂坠着细密的水珠,竟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红衣女子闻言笑容微顿,神情有些不大好看,以扇于半空轻点,言道:“这雨要落到明日子时才会停呐,不如贵客们就留下来歇歇脚吧。这楼上屋舍俱是干净的,二位夫人不如随小女子上楼瞧瞧,可成?”

    闻人珏一言不发,让二人上去先行休息片刻,对于留宿之事闭口不提,只言晚些时辰再看。

    二人言辞客气,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尴尬,瞧着倒不像是相熟的。

    季书瑜目光扫过二人,着重停留于男子微带潮红的面颊一息,方才转身抬步跟随着王氏走上木梯,往楼上去了。

    但见屋舍之中果然整洁,大夫人面上难看的神情总算和缓了些许,领着侍女进到屋子进行简单的安置。

    廊间只余季书瑜一人,她立于木梯边上,听着下方闻人珏下达了府兵驻守于屋外的命令,如此方才稍稍安下心来,侧首往周遭的道路仔细瞧了一番,抬步往屋中走去。

    独身坐于屋中长凳上闭目养神,也不去动用桌上的茶水糕点,直待庆心进到屋中,方

    才低声言语,同她仔细交代了些事。

    第36章 雪泥鸿爪 “去请他进到马车中来吧。”……

    等到酉时三刻, 窗外雨声方才逐渐小了下来。天色呈现出一片雾蒙蒙的灰青,犹如水墨画卷上由青墨洇染的色泽,朦胧若幻。

    蛙声中, 安静的廊外传来一道隐隐的足音,一名青衣侍女叩响了房门, 道是队伍准备启程了, 请两位夫人下到大堂去会合。

    季书瑜随同王氏一道下到楼下, 目光若不经意地向周遭扫视一圈,但见那些壮汉仍然未曾离去, 尚且围着张方桌喝酒。

    桌角边叠放着几坛空了的酒坛,足有六七坛, 几人却饮酒如饮水, 面色如常, 言语口齿清晰,不见甚么醉意。

    “贵客当真要走?待晚间这雨怕是还会再下,不如就下榻于此,待明日天晴了再走才是。我看几位贵人的手下亦是风尘仆仆, 像是连行了几日的远路, 应也是精疲力尽了,这儿酒肉充足, 就留下来休整一晚吧?”

    红衣妇人绕出柜台, 面带笑容走上前来, 一边笑语挽留几人。王氏许是也觉出些许疲惫来, 被她劝说的有些意动, 神情略有犹豫,一时倒也打不定主意。

    “那不如……”

    闻言,红衣女子面上一喜, 正想要添把柴火继续劝说。却见闻人珏迈过门槛,淡声开口反驳了她的提议。

    “多谢东家好意,但是我们也快行到地方了,今日便不久留了。”

    他如今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袍,面容虽显疲态,言语中透露出的去意却是决绝。

    女子语塞,依依不舍地将几人送至屋外,目送着两位贵人上到马车之中。

    她靠在那扇大开的木门边上,一双丹凤眼微眯,目光黏腻于队伍之首那张俊美的面容之上,唇边忽而绽放出一个笑来,抬手轻挥手中的莲花绣帕,俏声言道:“既是如此,那只能祝郎君一路顺风了。”

    她这话虽是好听,言语间却透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闻人珏回首瞥她一眼,抬手下令,提声道:“启程。”

    马车缓缓驶动,坐于车中的季书瑜垂下手臂,将拉开的一角竹帘重新放下,收回视线凝眸沉思。

    王氏闭眼休憩,默了半晌,忽而出声道:“队伍连行了几日,珏儿身体恐有些不大爽利,估摸是方才被雨淋的缘故……去请他进到马车中,再传医师过来替他把脉看看吧。”

    马车只她们二人,这话是对谁说的自然不言而喻。

    看样子,王氏亦是瞧出了闻人珏此刻的不对劲。

    季书瑜思忖片刻,颔首应声,起身往马车外头同侍女传话。

    片刻后,那着长袍的公子调转了马头,从容徐缓地往后方马车这边过来了。

    他把持着缰绳,控制住身下马匹的速度与马车并行。一边直视着前方道路,一边漫不经心地同马车内的人低声交谈。

    竹帘半敛,随着马车的挪动微微摇晃,露出靠近窗边的一张美人面来。

    余光瞧到一抹水绿色的身影,闻人珏侧首,眯眼打量着她,一边含笑同那妇人回话,言道:“伯母无需担心珏,方才于客栈中已命人来把过脉了,不过是近日有些劳累,待到庙中歇息一晚便无事了。”

    那美人乌发挽作妇人髻,露出的一截雪项纤细白皙,脊背笔直若清秀玉竹,一双长翎睫羽垂落,正专心致志地为王氏沏茶。

    双手若蝶舞般灵活,煮茶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漂亮。却是对窗外之人如视无物,全然不曾向外头投来一瞥。

    “你如今身子不适,方才何不留下来歇息一晚再走?哎……你这孩子,总角之年时嘴巴尚且如抹了蜜一般甜,见谁都亲。如何长大了反倒与策儿一般,成了个锯嘴葫芦,就连身子不适都不肯与伯母说?”

    王氏坐起身来,蹙眉嗔怪道。

    闻言,闻人珏唇边笑意浅淡些许,回道:“伯母的好意,珏明白,左不过灵岩寺便在前头,再行一夜路便能抵达,您无需为珏担忧。”

    不过随意言语几句,闻人珏再次拒了王氏的热情邀请,挥鞭打马又往队伍前头去了。

    耳畔马蹄声哒哒而去,季书瑜沏完茶水,将瓷盏放于桌案之上晾着。终是不动声色地抬目往窗外望去,视线之中只余一角紫色衣袍于风中飘扬,之后便再是瞧不见了。

    闻人珏全然不顾队伍中府兵们的怨声,执意夜行赶路,其中缘故能是为何?

    敏锐狡猾如他,应也是发觉这客栈颇有些蹊跷,却因眼下状态不佳,无暇应对,方才这般急着脱身罢了。

    ……

    只是,误惹了蛇穴,他们往后当真还能轻易将其甩脱么。

    *

    马车于次日午时方才驶入香山,一行人呼吸雨后清润潮湿的空气,一扫心间积攒多日的郁气,惊叹地赏这漫天飞舞的红叶。

    灵岩寺坐落于苍翠的山腰之间,以十里红枫为著名之景。每逢眼下时节,秋风乍起,枫叶似燃烧的火焰染红了整片山林。远远望去,只觉那一片片红云若于天际翻滚,映照着整片天地,美的宛若一幅浓彩涂抹的画卷。

    四周古树参天,枝叶繁茂,巍峨宝殿于晨雾中若隐若现,透露出一种神秘而庄严的气息。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悠扬梵钟声,穿过山间的每一处角落,仿佛诉说着古老的旧事,气氛极为宁静祥和。

    阳光透过叶簇的缝隙洒在石阶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照亮了雕刻着精美的莲花图案,每一片图画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禅意。

    几名僧人立于其上,身上袈裟上皆落着几片红叶,看模样已是等候多时。

    府兵取了信物与他们瞧过,僧人双手合十,朝着高坐于马背上的闻人珏行了个礼,回身引着队伍进到寺中。

    众府兵们被领着前往后方的院落中安置,车内的两位女眷则需先行拜会庙中住持,下了马车朝着那座巍峨宝殿的方向而去。

    闻人珏思忖片刻,亦跟随在侧,陪同二人前往。

    殿门大敞,淡淡的檀香味充斥于鼻间。微暖的阳光直射而入,照亮了殿内供奉的巨大佛像,其面容慈悲,肃穆庄严,唇角微扬若噙浅笑迎接着每一位到访的信徒香客。

    穿着袈裟的僧人们于殿中摆弄着各类法器,下方有诸多香客或站或坐,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低声祈祷,面上皆流露出如出一辙的虔诚与敬畏的神情来。

    殿内每处角落都充满了宁静庄严之感,踏入其中,便觉尘世喧嚣悉数抛却于脑后,聆听耳畔那道梵音,轻易便能感受到那份来自内心深处的平静。

    三人于佛堂中等候了约莫一刻钟,庙中住持方才踏过门槛,向他们徐步而来。

    但观他容貌清瘦,轮廓瘦削分明,眉宇间透露出一股慈悲与庄严。双眼深邃而明亮,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经过岁月的打磨更显得沉稳而坚韧。

    “原是闻人夫人,当真是许久未见了。祝几位贵客六时吉祥,福慧增长。”

    住持双手合十于胸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深不可测的气质,就像一座静谧的山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心无挂碍,自在安详,与世无争却又散发着强大气场,令人不敢有丝毫的冒犯与不敬。

    见他出现,王氏面上流露出的些许不耐方才尽数褪去,朝他含笑言道:“上次到访乃是年前的秋日,确实有许久不见了。今朝我携新妇前来诵经祈福,欲小住几日,之后叨扰了住持,还请您多担待才是。”

    住持闻言颔首,目光于后头的年轻男女面上扫过,同几人抬掌示意,道:“几位贵客千里迢迢从兰州赶来,诚心可照,天意如愿。招待三位乃是老衲分内之事,还请往这边来。”

    言罢,几人跟着住持绕过佛像,朝着挨于一侧的偏殿而去。

    那通往偏殿的道路颇有些隐蔽,需绕过多重障碍物方才能够抵达至终点。通过一片长而黑暗的空间,眼前忽而一片光亮,季书瑜眯起眼,适应了一番这强光,方才抬首打量起周遭

    的环境来。

    但见小殿中同样立着一尊佛像,只是其上头以一块红绸盖住,并不能看见底下的模样。堂间亦无其他香客,底下香炉干净无灰,异常整洁。

    解读出了几人眼中的疑惑,住持解释道:“夫人来过寺中数次,捐了不少香火钱,曾解了庙中燃眉之急。因而庙中专为贵客开辟了一间小殿,此处较正殿更为清静,夫人日后便可常来此处礼佛。”

    闻人珏斜倚于壁上,闻言一双桃花眼微眯,眼底透露出一丝暗色。但因着脑中传来的阵阵刺痛,心情不佳,一时懒得开口同人刨根问底。

    是以,几人也错过了眼下这最好的寻求解答的时刻。

    王氏闻言亦是愣怔,言道:“这如何使得……”

    她想要再问,住持却如有所料般,继续言道:“投桃报李罢了,还望夫人不要拒绝才是。”

    王氏思索片刻,想着几人往后还要于庙中久留,方才迟疑着应下了。

    “那便多谢了。”

    第37章 命理难说 签文之中说的男人又是谁?……

    宝殿之后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空旷土地, 毗卢阁立于其中,周遭植有诸多高大柏树环绕,眼前一片翠色欲滴, 宛若天上清潭。

    西风吹来,树上系着的红绳迎风招展, 与寺中的红枫之景遥相呼应, 异常漂亮。

    王氏留于前边的佛堂中听住持讲解经卷, 季书瑜与闻人珏则被住持的大弟子领往院中游逛。

    有几对年轻夫妇于其间走动,将手中的祈福红绳系于柏树枝干上, 面容俱是带着笑意。

    僧人双手合十,向路过的香客们颔首示意。回首望向身后二人, 说道:“这些树名为‘百事如意’, 乃是香客们常来光顾的地方, 二位施主可需笔墨,试试否?”

    这名僧人法号尘卿,容貌只是寻常,然一双长目微敛, 目光清冽, 果真如其名一般脱俗出尘。待人又温和有礼,谈吐得体, 进退有度, 气度倒也不下于那位住持。

    “嫂嫂需要么?”闻人珏随手抓握住一条于空中飞舞的红绸, 侧首望向季书瑜。

    闻言, 她摇了摇头, 拒了尘卿的好意,言道:“暂时不必了。”

    她不信任何神佛,祈福之举于她而言并无什么意义, 如今王氏不在身侧,她亦懒得费这番功夫写下违心之话来应付闲杂人的耳目。

    何况言多必失,心中之语如何能随意吐出口,与外人道也。

    “嗯。”闻人珏随意地应声,倒也不觉得有何失礼,笑道,“那吾也不用,劳师父领我们往下一处地方去吧,早便听闻灵岩寺的占卜极为灵验,吾倒是很想试上一试。”

    尘卿面无异色,颔首领着二人绕过树木往前方的毗卢阁而去。

    “请二位贵客于此处烧香点烛,我去取卜筒过来。”

    两人依言留于堂中等候,不消多时,便见尘卿持着足有一臂之长的签筒来到堂中央。

    “贵客请面向神佛摇签。”

    闻人珏回首望向身侧之人,俊面含笑,言道:“长嫂先请吧。”

    说罢,又让尘卿将签筒递给了季书瑜,往后退了一步。

    花梨木制成的八角签筒呈红褐之色,壁上纹理交错,打漆彩绘,光泽油润,触感较为粗糙,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气。

    其中盛有一百支写了诗谶的竹签,里头甲子签三十支,为吉签;乙丑签四十支,为中上签;乙未签二十支,为中下签;丙子签十支,为凶签。

    中上等偏吉的签占多数,约六成,凶签只有一成。

    她于佛台前站定,轻呼出一口长气,伸出两条藕臂,按着尘卿的指引将那只签筒捧于额前摇晃,往外轻轻甩动。

    许是手下力度过大,亦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待第一支竹签被摇出时竟又带落了另一根签子,两支竹签一前一后地落于地面,发出两道清脆的声响。

    气氛有一瞬的静默,几人神情都有些微妙。

    季书瑜放下签筒,弯身将两枚竹签于地面上拾起,垂眸而视。

    离她最近的签子为下签,长木条上以朱墨写着‘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翻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几个大字。

    果不其然,她的运势向来很糟糕。

    纤指翻动,但见另一支竹签却是上签,上头写着‘千年古镜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自此门庭重改换,天赐洪福与长生’几个字。

    天赐洪福。

    她以指腹轻抚这几个红字,长睫微颤,忍不住于心底发出一声嗤笑。

    她自小无父母教养,记事起便跟随师傅于暗阁中学习些旁人瞧不上的奇技淫巧,为了使命以色侍人,连自身性命亦为他人手中筹码任人拿捏。

    这样的她,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来路尚且坎坷若此,往后又会是何等的艰难?

    她不敢想,更不屑信这天赐的洪福。

    美人不过是贵人掌中豢养的鸟雀,若此看来,倒也算是与另一支签文应合的上了。

    只是一支为上签,一支为下签,两签相悖,也不知这僧人会作何解释。

    尘卿低首望向季书瑜,向她伸出掌心,温声言道:“施主请将卜签交与贫道。”

    季书瑜依言将两个签子递了过去。

    立于一旁的闻人珏微挑剑眉,含笑望向尘卿。

    “双签……当真有趣,师父可否解释一番,到底哪一支才作数的?”

    被二人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尘卿凝眸沉吟。

    “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

    闻人珏唇边带笑,问:“这般说来,那其中有一签是不作数的?”

    “非也,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往后是坎坷还是坦途,端看女施主遵从本心后做出的选择是如何了。”

    闻人珏若有所悟,抚掌笑道:“一语双关,果真妙哉。”

    言罢,尘卿又抬眸望向身前女子,“冒昧一提,施主的签文有些特殊,是否要寻他处单独听贫道解卦?”

    季书瑜微愣,观他神容肃穆慈悲,并无冒犯之意,摇了摇头,答道:“无甚关系,师父便在此处解卦就成,有劳了。”

    “好。”

    尘卿将签文轻声念诵,为二人解释道:“‘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翻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此卦乃是鹄投笼之象,凡事多虚少实也。东西南北浑障碍者,低头来去,悉在笼中,今之命也,施主近来时运不济,切勿同人交争。”

    她命运确实乖蹇,此卦解得倒也不错。

    季书瑜沉思片刻,对此解释一时竟也接受良好,默了半晌,方才问道:“那第二卦又作何解?”

    千年古镜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

    这节签文令人心头隐生不安,她虽并不信什么神佛,只是今日亲手从百支竹签中得来了这么一段别有深意的签词之事当真是有些邪门,她一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来。

    什么镜,如何圆。此话究竟是何意?

    梅薛温如今尸骨无存,那签文之中说的男人又到底是谁?

    闻人珏亦是露出些许异色,双手环抱于胸前,好整以暇地等着尘卿解卦。

    尘卿若有所思地抬眸瞧了一眼季书瑜,方才答道:“第二卦为古镜重圆之象,乃是先凶后吉、阴阳道合之签。淘沙成金,骑龙踏虎,虽是劳心,于中有补。施主为善积德,只消等待转吉之机。之后谋望从心,婚姻孕男,资财积聚更吉田亩之收。凡事渐获进益,只是欲速则不达,决不可存有欺人之心。”

    他这话太模糊,像是因避讳着什么而藏一半说一半,季书瑜听得一知半解,怔然了片刻,一时也不知该作何神情才好。

    沉默间,闻人珏忽而开口,面上难得去了笑意,言道:“灵岩寺的籤占果真灵验,有些意思,吾也来试上一

    试。”

    “施主请。”

    他长臂一伸,于季书瑜手中接过了那只竹筒,随意一晃便从中精准地甩出了支长签。

    竹签噼啪落地,发出轻响。

    或许是甚少被人抽中,亦或是才新添进去的竹签,那签子较方才的几支更为崭新。上头以朱墨写着两行长字,清晰好认。

    “蛟螭未变守江河,不可升腾更望高。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虽为下签,这签词倒也有些意思。”闻人珏以两根指节夹住长签,翎羽垂落,掩住眼底翻涌的暗色。

    尘卿目光亦于其上轻扫而过,淡声言道:“此卦乃蛟螭未变之象,君尔应知目下宜守旧也。凡事忍耐待时,守静则吉,妄为则凶;得忍且忍,得耐且耐。贵人非等闲之辈,龙跃于渊曲可伸,不过水浅遭虾戏,一朝飞腾上青云。”

    闻人珏闻言面上却无甚么笑意,不知心底在想着何事,低声道:“是么,多谢师父为吾解惑。”

    籤占完毕,一行人退出毗卢阁,再度往宝殿而去。

    偏殿中燃着残烛,一身高五尺的灰衣小僧正于其中洒扫。听闻季书瑜问起王氏,他挠了挠头,回道:“二位贵客来晚了,闻人夫人因舟车劳顿,方才忽觉贵体不适,已经回客堂歇息去了。”

    “身子不适?”季书瑜闻言微顿,面露急色,回首望向身边两人,“师父与郎君且先继续游逛,妾身去客堂中看看,失陪了。”

    见她匆匆离去,闻人珏思忖片刻,索性也开口同尘卿简单言语了一句,亦动身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每年前往庙中祈福的香客颇多,其中亦是不乏身份尊贵之人。因而客堂也建立于远离寺门的清幽之境,并将男客女客划分于东西两边的客院。

    待季书瑜回到客堂之中,便见一名青衣侍女正立于桌前,拿着把小扇朝案上的药碗轻轻扇动。

    见她徐步走近,侍女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俯身行了个礼。

    她抬眸望向里间,但见里头已经放下了床帐,并无什么动静,不由得压低了音量问道:“娘还未用午食,如何这么早便歇下了?这汤药又是做什么用的?”

    那侍女低着头,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小夫人的话,主子估摸是昨日被凉风吹伤了,方才一直觉着身上发冷,因而唤了医师开了帖暖身的汤药煎煮。”

    季书瑜点了点头,望着那盏尚且冒有热气的汤药,忽而间想到了什么,犹豫半晌,道:“这边有我侍奉着,劳你往珏郎君屋中走一趟,前去送碗汤药。今日我观他神情不对,应也是受凉了。”

    “喏。”侍女应下,转身就要退出房门。

    季书瑜又叫住了她,补充道:“待人问起,便说这是大夫人的意思,不用提我。”

    那侍女面露疑惑,倒也聪明的没有多问,迈过门槛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

    此举并非是她好心,只是如今队伍需以闻人珏为首,他一手掌管着所有府兵,可不能轻易倒下。

    一行人于外头住宿,还是有些未雨绸缪的必要性的。

    也望那侍女机灵些,莫叫人轻易察觉了不对,她尚且不想为自己惹上些麻烦,徒费口舌同那玉面阎罗解释什么。

    第38章 虚室生白 那人眉眼间的神情,像极了他……

    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

    香山多阴雨,终日为朦胧青雾所笼罩,烟气叆叇下, 甚少能望见明媚晴空。

    连绵烟雨滋润着青山草木,也将那枝头红枫打落, 铺满一地湿红。那些鲜红的叶儿被风吹动, 叶片舒展, 宛如流淌的红池,波涛起伏间有种说不出的灵动。

    山地湿漉而泥泞, 无数的水洼宛如明珠般镶嵌于其中。许是因着阴雨日出行不便,山门外近日再无新客前来礼佛, 客堂间行走来往的亦俱是早已熟悉了的那几张面孔。

    王氏正与季书瑜于窗边对坐, 二人一道赏着漫天枫雨, 一边随意闲话着家常。

    中间小案上有数只银碟呈十字排开,放眼望去一片红绿相映,每道菜肴的色泽皆是十分鲜亮。

    灵岩寺不仅求子灵验,其所独有的素斋样式于大江南北亦是独树一帜。例如以素料仿制荤食的“素烧鸡”、“翡翠蟹粉”、“银菜鳝丝”、“红梅虾仁”等等, 这些菜肴不仅样式新颖, 且在色香味型上皆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边上另有素糕为辅,如玫瑰牡丹、苹果细酥、蜜枣油丝等等, 入口干脆爽口, 尝来叫人齿颊生香, 回味无穷。

    而素斋中又以精工细作的罗汉斋最是闻名于外。菜肴中由笋尖、竹荪、腐竹、银杏、草菇、花菇等十八道素料为原料进行烹饪, 寓意为十八阿罗汉, 饱受香客们的赞誉。

    将一块鲜美的脆笋吞咽下肚,王氏惬意地轻叹出口长气,出声感叹此地果真是座宝山。不说秋景如诗如画, 田地间生长出的菜蔬亦是聆听佛音而长成,因此或多或少都沾染些许灵气。

    她连续食用了几日的素斋,觉得耳清目明不少,身子骨亦是舒坦许多,就连阴雨天时惯会折磨她的头风也甚少再发作了。

    “这些素斋可都是宝贝,你也多用些,待回了兰州可是再难寻到这样的好物了。”王氏夹了颗蜜枣放入季书瑜碗中,轻叹道,“灵岩寺当真是块宝地,眼下这般舒坦的日子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便好了。”

    季书瑜闻言抬首,温声回她道:“娘既是喜欢此地的清净,何不若多留一个月,横竖有儿媳一直陪着您,必然不会叫您感到寂寞孤单。”

    王氏持着筷箸的手微顿,目光不着声色地落于她小腹上,面容隐约淡了些许笑意,叹了口气,言道:“知晓你孝顺,娘方才不过随意言语几句而已,你听听便是了,不必当真。说来你们夫妻二人也才成婚两月有余,本应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次带你同来祁春祈福,我眼下倒真开始有些怀疑,走着一趟到底是否有益于你们夫妻二人间的相处……罢了,你切记往后不可为任何缘由而怠慢了他,策儿是你的夫婿,是要同你携手度过一辈子的人。你须万事以他为重,时刻挂念他,爱护他。”

    她话中有话,其中深意隐隐指向出远门前夫妻间莫名有些僵持的状态。

    耐心地听完她这一番话,季书瑜面上带出一抹笑容,垂首温顺地应下,言道:“儿媳都明白的,请娘放心。”

    王氏抬眸瞧她一眼,点点头,不再肯多言。

    待用完了早食,两人方才动身,准备往宝殿而去。

    *

    宝炉连天燃碧烟,檀香流火馥横波。

    偏殿中,各个墙角处皆零星摆放着几根火烛,光线昏暗,令人难以清晰视物。唯余佛台前燃着成片小烛,光亮极盛。

    香炉中燃着的是僧人们依着古籍名方调制成的檀香,其气味温厚绵重,于清心宁神、排除杂念很有益处,尤其得王氏喜爱。因而每每于听住持布道前,她都会特意点上几支,又靠近青铜香炉而坐。

    佛台之下,季书瑜发无钗饰,着一身朴素的鹅黄束腰裙跪坐于软垫上,面容沉静地净手煴香。

    一刻钟后,殿外方才传来稳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的珠串滑动的动静,逐渐向殿正中靠近。

    “住持来了。”

    季书瑜正好整理完了经卷,闻声回首望去,不想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往日那张肃穆的老者面容。

    她神情微顿,忙改了口,道:“原来是小师父。”

    来人正是尘卿。

    他面含浅笑,双手合十朝二人施了一礼,又见她面有讶色,方才从容地解释道:“师傅受人所托需下山布道十日,因而今日便由贫道来为二位施主讲经。”

    “那便有劳师父了。”季书瑜起身回了个礼,面上笑容得体,却于心中忍不住犯起嘀咕。

    按理说,两位僧人年纪差异这般大,足音应是十分好辨的,可为何方才她却是毫无发觉来人竟不是主持?

    难不成是因为许久不曾锻炼武艺,导致五感下降,耳力亦不复往昔那般灵敏了么?

    尘卿于一侧的软垫落座,待仔细问过二人之前听讲的进度,方才挽袖从书堆中取出一卷《

    华严经》展开,平摊于小案上。

    “那今日便接着讲华严经吧。”

    修长的指节翻动经卷,发出几许窸窣轻响,青年乌眸低垂,温声轻诵着经文。

    那两片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启张,隐约得见其内的皓齿与红舌,白皙肌肤于明亮烛光下更是显得细腻如瓷,整个人宛如一尊玉雕的观音,唇红齿白,异常漂亮。

    先前看来分明只是寻常容貌,如今于灯下细观,倒是显露出一种别致的清隽俊美来。

    古话有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季书瑜自然也知晓‘灯下美人’乃是因光线朦胧而产生的一种错觉,因而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更不为自己这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感到异常。轻舒出口长气后端正了坐姿,抛却那些繁杂思绪,专心致志地听尘卿诵经。

    “经云,言常随佛学者,如此娑婆世界,毗卢遮那如来。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不惜身命,何况王位,城邑聚落,宫殿园林,一切所有,及余种种难行苦行,乃至树下成大菩提。”

    青年不染俗世浮杂,淡雅如水,清净如风。声若明澈山泉般清透,涓涓流入于听者心间,令人心旷神怡。

    话音顿住,尘卿长睫微抬,忽而提问二人,言道:“尘世之孝有三,一乃承欢侍彩,二乃登科入仕,三乃修德励行而成圣贤。可出世间之孝却只有一种,并为前三孝皆不能够比拟之大善。两位施主可知,此孝为何?”

    二人凝眸沉思,迟疑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不出所料,皆是被他温声给否决了。

    王氏好奇地问道:“师父,那究竟是何孝?”

    尘卿并未多卖关子,双手合十,为二人解答,道:“人子于父母,服劳奉养以安之,孝也。立身行道以显之,大孝也。劝以念佛法门,俾得生净土,大孝之大孝也。所以,应是劝双亲修学净土法门,使之将来能往生净土,莲胎托质,亲觐弥陀,永脱轮回苦趣,得享无量光寿之乐,凡为人子要报答亲恩,能在这件事上尽心既为大孝。”

    王氏将此番话语细细思索,心中有些意动,面上却略有迟疑,“可家严与家慈皆已年迈,要做到这些,却是有些难……”

    青年身着袈裟端坐于佛台之下,面上神情无悲无喜,为台前烛光暖光投落于周身,宛若悲天悯人的神祇。

    “施主莫忧,其实还有他解。大德菩萨曾刺血为墨,以缮写血经作为回馈,祈愿诸天神佛加持天下父母都能得以福寿安康,吉祥如意;同时也将此回向于一切受痛苦、病苦折磨的众生,祈愿众生永无病安隐,身心安乐,早悟兰因,以证菩提。因而佛中信徒心若虔诚,亦可刺血为墨书写血经,以报父母、佛陀与众生之恩惠。”

    殿外传来梵钟的回响声,应和着偏殿内青年僧人柔和的话音,如若一支意蕴悠长的无词之乐于人心间回荡,迟而不去,令人神往。

    “菩萨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为重法故。”王氏面上露出些许痴迷之态来,忍不住连声叹道,“妙哉,这当真是大善,不知师父可否领我一试?”

    尘卿顿住了话音,双目若为晴日秋水所照,隐隐泛有潋滟之光。

    闻言含笑望向她,颔首答道:“那是自然,夫人佛缘深厚,于经中感悟菩提心,欲抄写血经祈福,这般灵善,实为难得,真令贫道心生敬意。”

    言罢,他目光微转,又对上了季书瑜的视线。

    唇边含笑,言道:“这位施主心若玲珑,瞧着亦是颇有慧根之人。不若也一同试试以血书写佛经,为天下众生祈福,可好。”

    虽是问句,可话语间却是隐约透露出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来。

    尘卿长睫轻抬,一双浅瞳于跃动的烛光中透露出淡淡的金色,双目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女子的面容。

    那眉眼间浮现出的专注神情,含笑同她说话时的温柔模样,全都像极了一个人。

    是谁呢……

    鼻间充斥着馥郁的檀香气味,本是用以清思宁神、排除杂念之物,可季书瑜的思绪却于此刻莫名浑浊起来。

    望着那双宛若含情的笑眼,不知怎地,她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稀里糊涂应下了尘卿的‘邀请’。

    “……妾身愿意一试。”

    尘卿闻言温柔地对着她弯眸一笑,令两人于此地等候片刻,起身往殿后去取取血用物去了。

    殿门半开,于缝隙间袭来的一缕凉风寒冷阴森,待季书瑜回过神来,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应下的到底是件什么事。

    第39章 祸福无偏 只是取个血而已,无需这般担……

    天命为她择的, 非是寻常之道。

    不同于寻常人的前半生,也造就了美人内里拥有着与柔弱外表反差极大的惊人坚韧。

    当陷于困境中不得解脱时,比起那有眼不能看、有口不能言, 却生来便要受尽万人敬仰叩拜的神像,她更乐意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而非甚么诸天神佛或达官显贵。

    她只信自己本身拥有的力量。血为人之精气, 若是于往常, 季书瑜定然是不会这般轻易应下这等伤及身体,且依自己看来十分陌生的事物。

    可如何方才头脑一热, 就这般松口答应下来了呢。

    如今她既是于王氏跟前亲口应下此事,之后却是再难推脱了。心中再是不乐意, 也只能咬牙将其进行到底。

    季书瑜正觉懊恼, 但见尘卿已是持着浅口瓷瓶与青玉匕首进到殿中来了。

    他面上笑容和煦如风, 身着一袭绣金线袈裟,于烛光中行走时周身映射出如明珠生晕般的璨光,似镀了层金光般耀眼夺目,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敬仰。

    尘卿躬身将东西放于小案上, 方才开口补充道:“书写血经期间, 二位施主需谨记戒荤,以免使血液变得腥臊, 沾上浊气。另外, 取血时应取用心脏部分以上的血液来抄写佛经, 以示对佛陀的恭敬, 取血不宜太多, 足够一日的用量便可。”

    “还有这些规矩啊,小师父果真是见识渊博。”王氏叹道。

    季书瑜掂了掂那支青玉短匕,重量正好合手。将其于自己身上各个部位比划了一番, 犹豫半晌也未能找到一个适合取血的地方,不由得面露难色,侧首同尘卿问道:“不知,师父往日取用的又都是何处的血呢。”

    既然不能是心脏以下的血液,她能想到的也只有双臂了。这倒确实是个不错的位置,只是二人皆穿着大袖,要进行取血却是不大方便。

    尘卿一双若浅金色的长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微启红唇,含笑解答道:“寻常香客俱是选用臂血来进行书写,而贫道用的么……则是舌血。”

    “舌……”

    望着那隐含着怜悯之意,却微凉若兽目的浅金色眼瞳,季书瑜莫名觉得后背有些发凉。目光挪至尘卿轻抿的薄唇之上,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想起方才窥见那猩红长舌,心头亦若被蛇信轻舐而过,留下久久不散的阴寒。

    察觉到她的异样,尘卿一双乌眸垂落望着佛台,若为女子那毫不遮掩的视线取悦,带着些隐秘的兴味,出声言道:“女施主害怕么?”

    ……她若是说怕,能逃过眼下此劫吗?

    可望着那熟悉的笑貌,与他宛若含情的潋滟眼波对上,她又不自觉地卸下些许防备心来,犹豫着点头,诚实道:“倒真是有些。”

    他闻言思忖片刻,神情轻松:“既是如此,那不若由贫道来为施主取血罢。正巧贫道对于取血之事较为擅长,想来应是不会叫施主感到太过疼痛。”

    季书瑜面露怔然之色,想要拒绝的话方才到了嘴边,正要将言语脱口而出之时,却见尘卿又侧过首去,向王氏问道:“这位施主觉得如何?”

    男子

    主动提出为女子近身取血之举,若于寻常场景实有冒犯之嫌,只是此刻青年穿着袈裟鹤立于明亮佛台之下,面容肃穆慈悲,好似那颗心也被映照的宛若明镜剔透澄澈,令人难以生起任何猜忌之心。

    王氏心中便是这般想的,她抬目瞧了瞧二人,觉着自个儿媳生的玉软花柔,也不像是能下得了狠手的。

    因而颔首言道:“那便照师父所说的来吧,我倒是不打紧,只是我这新妇怕疼,有劳师父下手小心些,多谢了。”

    尘卿双手合十,回道:“那是自然,举手之劳。”

    见王氏已开了口,季书瑜反驳的话也只得哽于咽喉之中,独自默默吞下。

    如今室中有王氏在场,而尘卿身为出家人又早看破了红尘,到底是与寻常男人不一样的。

    她于心中不断地说服自己。眼下只是取个血而已,无需这般担心男女大防。

    待殿门彻底闭拢,她方才动作缓慢地将衣袖稍微捋高,团于肘窝上方打了个活结,向青年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接着又侧过首去,略不自然地言道:“请师父取血吧。”

    尘卿长睫垂落,目光长久地注视着眼前那雪白如琼玉堆就的藕臂,眼神微暗若有鬼蜮幽动,含笑言道:

    “施主既然怕疼,便请闭眼吧。”

    季书瑜依言照做了。

    一片黑暗中,五感被俱数放大。那把寒凉的锋刃贴在她光洁的皮肤上滑动,如若蛇游般传来丝丝侵骨的寒意,令人隐隐感到不适。

    匕首极为锋利,利器初刺入皮肤时传来的痛感稍有些刺激,但因尘卿下手的动作快而精准,这痛感便也只维持了一瞬,尚且处于她可接受的范围内。

    用以取血的器皿被撤下,一块干净的棉布贴于她的肌肤上,动作轻柔地按压住伤口。

    尘卿终于发话了,嗓音却莫名有些低哑,不似先前那般朗润。

    “贫道已经取完血了,接下来便为夫人止血。”

    过程中二人未有丝毫的触碰,见青年这般恪守礼节,季书瑜轻呼出口长气,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是多余,身体微微向后倾斜些许,逐渐放松下紧绷的心弦。

    “多谢师父了。”

    尘卿单手将瓷瓶递去,意味不明地言语了一句,“施主的血较之朱砂更为鲜活,想必用其书写出来的字定然也是十分美观……”

    季书瑜接过器皿低头一瞧,里头盛着的血液于灯光下显示出乌红的色泽,全然不似朱砂那般新鲜漂亮。

    “是吗。”

    ……她怎么不这么觉得。

    那耳边的声音仍是轻浅含笑,提示她道:“血易凝成血筋,书写时会使笔端被缚住,难以落墨。请夫人以桌上的长针将其搅拌开,去其筋以备用,如此则血不糊笔。”

    “好。”

    季书瑜应声,垂首取了案上的长针,依言将器皿中的血液轻轻搅拌开来。

    室中檀香浓郁,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息完美的融为一体,令人难以捕捉到丝毫危险的前兆。

    二位妇人此刻皆全神贯注地做着手中的事,因而无一人发觉,于视野死角处,青年僧人的身体因兴奋而颤抖如筛糠,伸出猩红大舌如蛇信般贪婪地舐过锋刃,狼吞虎咽饮下其上残留的血液。

    ……

    风雨不歇,甚至较前几日更为猛烈。

    雨水顺着庙宇的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若为这座山庙弹奏一曲意蕴悠长的古乐。

    王氏因担心受凉致使旧疾复发,便选择留于房中休养,是以今日只有季书瑜一人前往偏殿礼佛听讲。

    堂中寂静,唯于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山风呼啸而过,带动树影微微摇晃。

    堂间四周摆放着整齐的经卷和法器,微风拂过,轻轻吹动经卷的封页,发出沙沙声响,似也在低声诵读着偈语与经文。

    季书瑜跪坐于佛像边的蒲团之上,以双手轻轻揉动额角的穴位,一双秀眉紧蹙,暗自疑惑近日的状态实在是有些奇怪,人竟是肉眼可见的惫懒起来。

    自她昨日书写完血经回到院中歇下,也不知晓究竟是因何原因,夜间接连几次被梦魇惊醒。待坐于桌边饮下一盏茶,彻底静下心神,睡意也已是消散了个干净。

    静下心来细细思忖,她方才发觉自打自个儿入到寺庙以来,却是连一封书信也未曾向暗阁通报过,竟是头一回将暗阁十日一报的规矩彻底忘于脑后了。

    她急忙备下纸墨,匆匆几笔完成了书信,直待亲眼瞧着信鸽飞往山林深处方才稍稍安稳下心来。

    结合起昨日未曾辨认出尘卿与住持足音的不同之事,季书瑜心中已有几分能够笃定,此中必有些许古怪。这绝对不是她一时的错觉,自己的五感与记忆力确确实实较之以往减退了不少。

    可王氏近日状态却是肉眼可见的转好了,这样说来,问题倒也难说到底是不是出自灵岩寺。

    那是为何?是她近日太过操劳了,或是水土不服,导致状态不佳呢……

    脑海中思绪混乱,隐隐又起了头疼的迹象,正于心烦意乱间,她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于廊间传来,如若飘羽轻扫过耳畔。

    “施主,今日来的早。”

    那声音如若清泉流淌,流过烦渴心田,轻易便收敛住了她漫天飘散的思绪。只是远远听着,便无端叫人心生愉悦。

    季书瑜揉了揉眉心,回首望着来人,应声道:“师父来了。”

    二人仿佛认识了许久一般熟稔,彼此之间寒暄几句,气氛逐渐轻松和缓下来,令她心中的紧绷之感轻易便去了几分。

    佛堂内庄严而寂静,檀香袅袅,柔和的光束透过雕花窗棂,洒于佛像上覆盖的绸布之上,如若为其披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尘卿长身立于香炉边上,取过几柱檀香点燃。之后方才缓步来到佛台底下,同季书瑜相对而坐。

    修长的手指将经卷翻页置于桌面,从容自若地轻读慢诵起华严经来。

    《华严经》乃释迦牟尼成道后,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大菩萨所宣说之自内证法门,经中记录佛陀之因行果德,并开显重重无尽、事事无碍之妙旨,因而也多是些深奥的经文,读来格外晦涩难懂。

    堂下如今只他二人,没了王氏在场,直对着面前那张清隽秀逸的青年容貌,季书瑜心中不免又感到几分拘谨起来。可听着耳畔平淡无波的诵经声,不过一刻钟,又不免有片刻的出神。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待将这节经文完整底讲解过一遍,尘卿长睫轻抬,却见对面女子面上仍是怔怔地,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他未露出丝毫愠色,唇边含笑,抬指轻轻敲击桌面,轻声唤她。

    “女施主。”

    见她回过神来,面露赧色地同他道歉,尘卿摇了摇头,朗声将那些话语转化成更为简洁易懂的短句,仔细解释与她听。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五蕴,意为积聚或和合,指的是构成众生身心现象的五种要素,即色、受、想、行、识。人之身心现象都由心所创造,世间万物无论有形无形,也都由心所呈现。因而人需培养正念,珍视和善用这颗能创造万物的心,去探索世间。”

    佛堂之内,炉中香烟袅袅升起,缭绕在佛像身侧。檀香既有木的醇厚,又有花的芬芳,如同经卷中的偈语真言,包容而又深邃;又似是佛祖口中的慈悲,飘渺而神圣,能让人在喧嚣的尘世中,找到一丝宁静与安详。

    微风拂过佛台,烛火摇曳忽闪。

    穿着袈裟的男人犀颅玉颊,鼻如悬胆,清隽的容貌逐渐与另一人重合,举手投足间皆含有闻人策的影子。

    又是这种感觉。

    季书瑜心下微惊,闭上双眼。在袖子遮挡住的暗处,以长甲刺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逐脑海中的混乱思绪。

    “《金刚经》言:‘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世间众人皆以自己所期待、追求的东西,为至美,因而惯常会为自己设立目标,去追寻心中的欲望。其

    实那些都不过是在五蕴的作用下,产生的欲念罢了,也就是因执著而产生的一种假象。这只会使得人愈发执迷,唯有真正放淡各种执念,无所欲求,心中的快乐方才会长久。”

    尘卿抬眼瞧向身前之人,见她神情怪异,眼中透露出一丝异色,含笑试探性地出声,问道:“施主,可是有何疑惑需要贫道解答么?”

    第40章 奇闻志异 初见之时,他尚且不是如眼下……

    强自静下心神, 季书瑜抬首回望他,牵强地带起一抹笑,应答道:“师父讲解的十分细致。一切事物因缘和合而生, 又因缘消散而灭,没有一成不变永恒存在的事物, 人需明心见性的探索这世间, 不知, 我这般理解的可对?”

    长甲刺入皮肉之中的钝痛感传来,她定睛注视着眼前的面容, 不敢有丝毫的分神。

    眼前之人的伪装高明若此,令人瞧不出一点儿破绽, 眼角眉梢等细节处的肌肉牵动逼真若此, 不像是寻常的易容之术。

    可她无比确信, 初见之时,尘卿尚且不是如眼下这幅长相的。

    那时的他虽说也能因着不凡的气质称得上一声清隽出尘,可将五官挨个拎出来挑剔,也只能评得一个中人之姿。全然不似现在这般, 红唇齿白, 肌理细腻的找不到一处毛孔,活似志异中画皮披身的男妖……

    坐于对侧的尘卿未能及时察觉她的异样, 挽袖于一旁的卷堆中取出一只卷轴展开, 言道:

    “施主果然颇有慧根, 此话说的不错。观夫人昨日抄写的乃是心经, 其中讲述的‘五蕴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本质也是一样的,都是引导人们看破种种欲望和感觉的虚幻性,从而破除众生对欲望的痴迷和执着。”

    “妾身受教了。”季书瑜垂首应答, 长睫微敛,掩住眼底神色。

    可若是他用的并非为易容之术,那么,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是屋中有其他能致幻的异物在发挥作用?

    她细细思忖着,若惫懒般抬手抵住额角,不着痕迹地往殿正中的香炉投去一瞥。

    ……会是它么。

    她的话太少,反应也平静若此,无甚波澜。

    尘卿面色微沉,一时也不能确定她眼下状态到底如何,修长的手指翻动书卷,略显浮躁地以指骨轻轻敲击桌面,一边温声同她言道:“既然施主已读懂了此节,那贫道便接着讲述下一段经文了。”

    “师父。”

    季书瑜突然出声打断,面对尘卿投来的异样目光,芙蓉面上扬起一抹歉意的笑容,压低了声线,解释道:“妾身忽而觉得有些目眩口渴,久跪于此,腿脚颇有些不便……可否劳烦师父为妾身倒一杯茶来?”

    尘卿将目光往下微移几寸,稍顿片刻,方才笑着颔首,言道:“那是自然,请施主稍待片刻。”

    见他起身往佛台一侧的长案走去,季书瑜收敛了面上笑意,屏息凝神,专注地捕捉着视线中男人的一举一动。

    因着先前从未这般仔细地观察过此人,如今这番细观,倒确实叫她收获不浅,竟真是从几个不经意地细节中隐隐瞧出些许端倪来。

    这僧人有古怪。

    “施主,茶来了。”

    瓷盏被置于她面前的小案上,其中茶汤清澈,杯身浅而窄小。

    季书瑜出声谢过了他,之后伸手接过了那只茶盏。

    待尘卿于对侧蒲团上落座,她方才抬臂以长袖掩住面容,作出一副饮茶的模样。而宽袖之下,却是卡着对面之人的视线死角处,将杯中清液悉数倒落于腰间的香囊中,一滴不落。

    来历不明之物,她是从来不敢轻易受用的。

    那囊袋是以深色棉布掺和着绫罗织成,即使吸饱水后也难以瞧出异样。

    她检查过后,放下手臂,拿出方帕轻拭唇角,再次向他道谢。

    “多谢师父。”

    尘卿趺坐于蒲团之上,侧首似不经意地往她手中杯盏投来一眼,微微颔首,继续低声念诵起经文。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此句应是这般解读:世人于追求所愿中看到、听到的内容,皆是出自本心幻化而成,而佛之本意,却是要人在幻化当中,莫为任何事物而执著。倘若一人不想办法破除心中的执念,便会永远生存于这种自心所化的幻境之中,难以解脱……”

    季书瑜自然也瞧见了他投来的眼神,一双乌眸微垂,若有所思。

    那不会是她的错觉。

    自己嫁入闻人府中已有两月,同闻人策朝夕相处,或多或少将他的一些习惯牢记于心间。

    而面前这僧人此刻双肩低平,神情放松,面上所展现出的细微变化并不似作伪。眉目间的神态却是与闻人策有着六七分的神似,令她无法轻易忽视。

    又如他思考时,也惯爱将身子微微倾斜一侧,以左手的两个指节轻轻敲击桌面。

    这些细小的动作都同闻人策如出一辙。

    只是于此刻,这些相似之处倒不尽像是他有意为之。

    反而更像是因着过往曾有过长期刻苦地训练,因而形成了肌肉记忆,以至于之后再想要解下面具重新做回自己,却是始终无法恢复至最初那般真实的状态了。

    暗阁中便专门设有模仿目标人物的‘影子’之职。

    可据她所知,于外界能做到模仿正主相似到这般田地的人物,也只有来自西屿的那群无拘无束的‘藏锋客’了。

    如今所能获得的线索太少,季书瑜脑海中隐隐划过几个猜测,可到底也不能确定这人的底细究竟是否如她所想。

    那此人的动机又是什么?

    尘卿跪坐于蒲团之上,微微向前倾身,将手中的卷轴往她前方递去些许,一边以手指着经文为她示意,言道:“无论是人认为的佛也好,法也好,其实都不过是来自心底的执念。世间众人真正应该寻求的,乃是破除心中执念,而非去求甚么佛,甚么法。就如,《金刚经》中所说的‘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也是这个道理,不是么?”

    他神情含笑直视着她,明明位于佛台之下,且身上还披着袈裟,此般脱口之言却是异常的放肆大胆。

    像是,埋伏已久的猎手即将扒下身上的伪装,准备收网了一般。

    他衣袍上的檀香之气极为浓郁,二人之间的距离忽而拉近,季书瑜一时不察竟也被迫吸入了不少。

    她攥紧了拳,心中隐隐有不安划过。

    “夫人记住了么?”

    青年乌眸静静地望她,言语间蓦然改变了对女子的称呼。

    这声‘夫人’于红唇白齿间缠绵辗转而出,被念的极为旖旎暧昧。她甚至不需细听,便能发觉这音色竟是与闻人策往日唤她时有着十成十的相似。

    他褪去了初见时的温润亲和,以一种诱人以身饲魔的蛊惑姿态于美人耳畔轻唤,一字一句地如是说道:“若是记住了,便请夫人跟着吾念……‘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季书瑜乌眸半敛,默了半晌,直待他耐心地重复了第二遍,方才若无所觉般跟着他轻声念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若为她的乖巧温顺所取悦,尘卿眼中翻涌着难以压抑的暗色,含笑沉吟着抬起一只掌心,以一种难以抑制喜悦的情绪轻颤着落于她发顶,面上神情诡谲。

    “但其实,贫僧私心却不认为方才那般解读是对的……单凭容貌长的像如来,或仅凭说的是如来说过的法,也就是并不全面圆满的考证,只因个别条件相同时便确定那便是如来,只会导致世间众人错认如来。”

    他指尖下移,抚上美人削尖的下巴,见她沉默着不曾抗拒,轻轻使力使她仰面同自己对视,一边审视着其眼底的神色,一边缓慢地开口问道:“夫人真的听明白了?”

    季书瑜面露怔然之色,明明是一副不解他话语中深意的模样,却仍是因着他此刻不容置喙的语气而犹疑着颔首妥协。

    见她点了头,尘卿复柔和下面上的神情,以中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颏,若抚摸猫儿般低声夸赞她。

    “当真是只油光水滑、乖巧伶俐的漂亮小宠,要说那人目中一点儿也瞧不见你,我却是不信……嘬嘬,好猫儿,若是你能一直如眼下这般乖巧温顺的依着我,我便允你,必不叫那毒妇轻易将你这张漂亮脸皮扒了去,可好?”

    他唇边笑意森然,伸出长指于她眉心轻点,不断地往下滑落,一手握住了她的那截纤细雪颈,掌心缓缓收紧,

    “毕竟,赝品就是赝品呐,即使衣衫上熏了同样的香,所作出的神情再像,到底也不是正主啊……”

    见她仍旧毫无反抗之意,他目光微缓,方才稍稍松了力道。大掌贴着后颈轻轻摩挲,隐隐有要再往下探索的势头。

    正是此刻,廊外忽然传来几声扣门的响声,令人无法忽视。

    窗棂上映射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他高声言道:“属下合一,不知小夫人眼下可在屋中?”

    闻言,尘卿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眉间泛起一层郁色,带着些许的不悦抬眸往窗棂处瞧去。

    “何人在此处喧闹?”

    有小僧闻声匆匆赶来,出声阻拦道:“尘卿师兄正在殿内为贵客授课,请这位施主前往正殿礼佛。”

    “起开,你可知晓我家主子的身份么,若是耽误了事,你欲如何向我们公子交代?”合一却不理睬他,见屋内无人应答,提声继续唤道。

    “小夫人请开门,我家公子有事寻您!”

    佛台下,尘卿思忖片刻,微微垂首同季书瑜附耳几句,轻声吩咐。

    “别敲了,施主您别敲了,若是惊动了一侧的香客,那可如何是好……”

    待下完了指令,尘卿方才不紧不慢地整理齐衣摆,从蒲团上起身朝向门房边而去。

    半开了房门,他长身立于外头二人跟前,面上仍是一派宽和的笑意。

    以清朗温和的音色同不速之客解释道:“贫道正在讲解经文,方才询问了女施主的意思,她并不想叫他人打扰。倘若您有事,还请过两刻钟之后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