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选召女官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 不光顾安仲哑口无言,谢家一派的官员亦是无力反驳。

    谁都知道如今朝上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冯炜然送上来真金白银,那就是大功一件。

    若想要那路巡抚盖过他一头, 便几乎没有 可能了。

    周瑛垂眸, 面上带着抹轻笑, 缓声道:“传令下去, 擢升平江巡抚冯炜然为正二品户部尚书,即刻入京赴任。”

    谢郁维目光幽沉, 他此前就不赞成推路巡抚上位,可江太妃坚持, 非要做这件事,如今不仅事情没做成,还在周瑛临朝第一日,就给对方送上一名大将。

    他面色沉郁,表情算不得好看。

    叫江太妃看清楚也好。

    太后临朝, 可不只是有个名义那么简单, 这代表着周瑛拥有决断权, 在这种两方给出的人选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周瑛必定偏向自己那一方。

    他静了片刻, 忽而抬头,迈步走出队列。

    谢郁维道:“禀皇上,臣有事要奏。”

    周瑛微顿道:“说罢。”

    “眼下朝中空缺众多, 京中缺人, 尚且能从地方提拔,可地方缺人, 却是实实在在地会影响到底下的百姓。”

    “再过不久便是年节,待得开春,各地事宜增多,地方官员只怕会更加忙不过来。”

    谢郁维说及此处轻抬头,神色平缓地道:“臣以为,填补朝中空缺重要,各地地方官的查缺补漏亦是重点。”

    施元夕轻挑眉,抬眼看向他。

    她好像明白谢郁维是什么想法了。

    这个念头刚浮现,就听得谢郁维道:“魏家倒台后,清理出大批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的官员,这中间,甚至还有新科进士。”

    施元夕离开国子监前,被其中一个国子监官员刁难,就是因为他家中的孙辈进入朝堂,得了魏家提点。

    在朝中,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也正因如此,才会空出那么多的官位来。

    谢郁维沉声道:“这等情况下,当做出特殊处理才是。”

    “还请皇上恩准,来年重开春闱,为朝中、地方选拔人才!”

    他这话一出,殿上当即热闹了起来。

    周瑛轻眯着眼睛,这等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逢着朝上变动,官员缺少,加设科举选拔官员,是极为正常的。

    但这事是谢郁维提出来的,便代表着他心中已经有了考量。

    周瑛仅思虑片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在朝上,谢家想要直接与他们争权较难,谢郁维这才另辟蹊径,打算从地方官入手。

    朝堂虽然重要,可这朝堂也是由底下无数的地方官构建而成。

    施元夕此前就说过,以谢郁维的性格他会先行后退再谋划,只是他这一退,倒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退得远。

    再开科举,对死气沉沉的朝堂来说是好事,对周瑛而言更是如此。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而科举选拔出来的人,又被称之为天子门生,这是最好根植自身势力的办法。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谢郁维才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请命。

    就是知晓她轻易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

    周瑛只沉吟片刻,便开口道:“准奏!”

    底下的谢家官员闻言,亦是长松了一口气。

    今日虽说丢了个重要的位置,但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抬头看那施元夕,却见她面上一派气定神闲,似乎对谢家所走的这一步无动于衷。

    春闱是大事,施元夕怎可能无动于衷。

    只是谢郁维这个提议,比她预想中的来得要早。

    按照施元夕此前的想法,她其实是想要加设女子科举的。

    但科举这个东西,需要一定的知识储量。

    在教育体系没有得到完善前,哪怕是开了,以当前教育权皆被垄断的情况来看,能通过科举的人,只怕几乎没有。

    国子监那样的地方,女院中招收的女学子已经算是身份地位最尊贵的了,可她们仍旧接触不到治国策。

    想要打破身份壁垒,那么第一步,就是要打破教育壁垒。

    这事在眼下的朝堂不好实施,具体推行下去,按照培养时间来算,少说也要十来年。

    那这次的科举,便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的了。

    不过整体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

    朝堂需要新鲜血液,科举是提拔寒门之士最好的方式。

    还有就是,施元夕这边的李谓、王恒之等人,已在这段时间内,考至国子监甲三级。

    李谓甚至已经进入刑部历事,王恒之慢了一些,他本身功课念得不算好,能走到这一步,便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才换回来的结果。

    春闱重开,代表着国子监内必定会进行春闱重考,那像李谓、王恒之等人,便能提前一步进入朝中。

    新科进士对未来朝局影响是很大的,他们几人虽不是出身寒门,但却是真正和施元夕一条心的人。

    如果能提前入朝,倒也是件好事了。

    此事就此议定,消息一经传出,京中更是一片欢欣鼓舞。

    对备考的举人们来说,春闱三年才一次,考不上便得要再等三年,人这一生又能有着好几个三年?

    明年能够重开春闱,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好事。

    ……所有人里,大概只有王恒之最为难过。

    他好不容易费了极大的劲才考入甲三级,原以为这个年节自己终于能休息几日,谁知道突然重开春闱。

    县主府中,李谓提起这事便忍不住笑:“昨日我去府上见他,只见他形容憔悴,人都消瘦了好大一圈,身边的小厮还说,他听到将要春闱的事,在屋内狂喊三声天塌了。”

    施元夕闻言,亦是笑出声。

    说来王恒之这成绩能这么突飞猛进,也是拜她所赐。

    她有从前穿越现代养成的好习惯,平常看书时喜欢在书上勾画重点。

    此前她为了能短时间内突击考上甲一,还给自己装订了厚厚的一册练习册。

    那些东西在她考上后,被她打包送给王恒之。

    乐书亲自去送的,回来后在家里笑了三天,说王恒之听到有礼物开心不已,当着王大人的面就把东西拆了。

    结果可想而知,他瞧见里边的东西,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别说了,现在整个国子监的人都在传,用元夕的练习册,便能直接考上甲三。”

    书房内的几人顿时笑作一团。

    宴席散去后,李谓特地晚其他人几步,留在施元夕的书房内。

    施元夕被他们几个吵得头疼,正用手轻按着太阳穴,见得他去而复返,淡声问道:

    “怎么入了刑部?”

    李谓闻言微顿,将一盒精巧的点心摆到她的面前,道:“临近年节,潮州送来的特色。”

    他身姿挺拔,沉声道:“原本父亲的意思,是打算让我入户部。”

    李侍郎在吏部,大梁朝堂虽没有明文规定,但为了避免争论,一般都是选择直接避开。

    ……又不是魏家。

    李谓才学出众,去往六部中的哪一处,都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只是他性情好,从前在国子监也是八面玲珑,消息众多。

    施元夕本以为,他会越过六部,直接进入翰林院。

    没想到他却主动选择了刑部。

    刑部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主掌刑罚审讯,与眼前这个明媚的少年瞧着不甚相符。

    不过,她那位师兄看着也不像是掌管刑讯的人。

    之前李家那番变革,还是对李谓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施元夕轻颔首道:“你想好了就行。”

    李谓抬步离开,从书房离开前,见她随手拿了糕点在吃,唇角带了抹浅笑。

    春闱一事敲定后,江太妃那方安分了不少。

    到年节以前,除了每隔几日传回京中的战场消息外,没再发生什么大事。

    年前施元夕得了几日假,施府再三派人来请,最后还用了施雨烟及她父母亲的名义,施元夕便应了下来。

    傍晚时分,她处理完公务,乘着府上的马车抵达施府。

    刚下马车,就看见她那大伯,竟然主动等在府外,一路领着她入府。

    乐书跟在施元夕身边,咂舌不已。

    不说四五年前,这事就是放在一年以前,施元夕刚在国子监崭露头角时,他们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

    短短一年间,天翻地覆。

    这施府内掌握最多权柄的人,已经变成施元夕。

    同是正四品官职,天子近臣的含金量,就不是寻常官员可以比拟的。

    更别说此前施致远头脑发热,险些误入歧途,上了那裴济西的贼船。

    他心中也清楚,往后这施府如何,都得要看施元夕的脸色。

    好不容易将施元夕请回府中,又哪里敢像从前那样怠慢于她。

    施元夕对于她这位大伯父和大伯母没什么想法,说恨谈不上,若说冰释前嫌,就更无可能。

    她来,只是因为血缘上割不断,再有,便是看在鄞州萧氏的面上了。

    今日没有早朝,施元夕穿着寻常便服,和施致远一路缓行,所到之处见到的下人、管事,皆是恭顺地对她行礼问安。

    进入正厅后,厅内原本坐着的人,尽数站起身来。

    施元夕轻抬眸,发觉那施婼和姜浩二人也在席间。

    姜浩已没了当初她刚入京时,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他此刻神色尴尬不已,有些无所适从。

    至于施婼……

    这位打从小时候起,便处处喜欢与施元夕争斗的大堂姐,面色复杂,沉默片刻后,主动开口道:“贵客上门,还请上座。”

    若按往常,她这番话必定夹枪带棒,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可施元夕今非昔比,真算起来,她官职比施婼的公公和爹都要高,尤其是姜家。

    姜家与那前任吏部侍郎姜帆沾了点关系,姜帆落马后,姜浩父亲也不免受到牵连。

    还是幸得施致远在朝中奔走转圜,才保住了官位。

    姜大人都如此,姜浩在礼部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这么多年,施元夕入京不到两年便成了天子近臣,姜浩如今却仍旧是个不入流的小官。

    今日设席,施致远原本还邀请了姜家。

    姜浩父亲想要起伏,靠他不行,如今施、姜二府能帮上忙的,只有施元夕。

    施元夕连户部尚书这样的位置都能左右,更何况其他?

    可那姜浩父母想起从前嫌弃施元夕出身,私底下与萧氏达成一致,换亲迎娶施婼的事,便觉得脸上臊得慌。

    哪里还有脸凑到施元夕的跟前来。

    只能回绝施致远,让施婼和姜浩二人回来,看看能否拉近与施元夕的关系。

    施婼心中清楚没有可能,但到得这一步,她也轻易不敢得罪施元夕了。

    施元夕解下披风,在席间落座。

    她方一坐下,身侧便有人奉上了茶水。

    施元夕没有第一时间喝茶,而是淡声问道:“四妹妹呢?”

    邀请她来的人是施雨烟,这席间却没看到对方身影。

    施致远微顿,当即挥挥手,示意底下的人去请。

    施雨烟来得较慢,施元夕看着满桌珍馐,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她不落筷,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动作。

    萧氏神色变了又变,到底是主动开口道:“元夕今年可要回府中过年?”

    “再过两日,你父母亲也该抵达京城了。”萧氏轻笑道:“难得一家团聚……”

    施元夕父亲在洗清行贿的罪名后,便辞了魏家当初强加给他的官职,闲赋在家。

    她离开惠州后,周瑛怕魏家会对她的家人下手,便从宫中递话给萧氏,赏下一笔银子,让她父母亲离京,暂且回到她母亲娘家衡州避祸。

    如今魏家倒台,逢着年节,施元夕父母才想着回家过年。

    他们身边有周瑛安排的影卫,施元夕并不担心,但她跟父母也好,施家其他人也罢,都不甚亲近。

    闻言也只道:“今岁特殊,太后将会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

    不仅她没办法来施府过年,施致远等人也得赴宴。

    萧氏见状,只得作罢。

    她此刻挖空心思想讨好施元夕,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些合适的话来说。

    幸好施雨烟总算是来了。

    得施致远示意,施雨烟头一次坐到主位边上,也就是施元夕的身侧落座。

    施元夕看见她眼圈红红的,不由得轻挑眉  。

    施致远见状,倒也没有刻意遮掩,索性直接道:“今日恰逢你在,这事伯父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雨烟再过些时日,便十九岁了,已到出嫁的年纪,原本府中已经给她定下一门亲事,没想到后边出了那么多事……”

    余下的话施致远不好说,萧氏只得接腔道:“是那家人不识好歹,非要觉得府上跟卖国贼扯上关系,退掉了婚事。”

    这事施元夕也有所耳闻。

    不光如此,她还听说,近些时日上门提亲的人众多,施致远和萧氏始终拿不定主意,便一直都没定下来。

    “如今朝局复杂,儿女姻亲也不免牵扯其中。”

    施致远的意思,竟是让施元夕给施雨烟择婿。

    施元夕轻挑眉,她没这种爱好,何况施家的事情,她也不想管得太多。

    不过。

    她转过头,看向施雨烟,问道:“你的意思呢?”

    施雨烟眼眸轻晃,若问她,她自然是不愿意嫁的。

    尤其,是看到施元夕做出的成就以后。

    她不是嫉妒,她也是第一次见得女子进入朝阁,且还对朝局影响这般深远。

    最主要的是。

    施雨烟抬眸看向周围。

    施元夕所掌握的,不仅是朝堂局势,还有自由。

    这些东西,都叫她心驰神往,也从心底生出些许勇气来。

    她也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施元夕只看她几眼,便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却没多说些什么,只淡声道:“除夕过后,宫中会选召一批女官。”

    施雨烟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施元夕轻勾唇,这就是她暂且想出来的应对之策。

    并不是应对谢郁维提出的春闱之事,而是在教育体系完整以前,提供给女性的就职机会。

    正好,魏家倒台后,宫中少了许多宫人。

    宫人的选拔上是很残酷的,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

    周瑛也不想用这等寻常的方式填补宫人,施元夕思虑过后,便提议选拔女官。

    不限于官宦女子,而是全天下有才学的女子都能参选。

    入得宫中,伴周瑛左右,也不是从前那种地位低下的宫人,而是赐予女官出身,正经的职位。

    朝堂之上,她如今还无法轻易动摇。

    但宫廷内围是周瑛的天下,她们有绝对的权力做出变化。

    饭不能一口吃到饱,得一步步来,而这,就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第112章  非她莫属

    饭后, 施元夕起身离开,临走前,只让施雨烟好好考虑。

    消息她已经带到, 施雨烟也符合选召标准,至于要怎么选择, 这就得要看施雨烟自己的了, 施元夕并没有过多干涉。

    到她离开前, 姜浩也没能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施致远和萧氏二人更没脸提及姜大人起复一事,施元夕便只当不知, 以公务繁忙为由,离开了施府。

    她走后, 厅内的人皆是神情复杂。

    情绪最乱的,当属萧氏。

    可她也知道,就从前他们干的那些事,今日施元夕还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跟他们吃饭,便已经很不错了。

    再多的, 也不敢奢望了。

    那天后没过几日, 宫中将要选召女官的事, 便被周瑛一道懿旨公布开来。

    这消息一出,整个京城都变得尤为热闹。

    选召女官不说是如今, 就是当初那个开创女子进入国子监的皇后在时,也没出现过这样的盛景。

    也因此,这事不论是在民间, 还是在朝上, 都争议颇大。

    大梁建朝上百年,发展到如今, 有些观念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

    施元夕能,是因她的能耐已经超越男女界限,又出现在特殊时期,方才能令人信服。

    好在这个女官主要是为宫中的周太后效力,并非直接如同施元夕那般走入朝堂。

    朝中的官员不论怎么想,也轻易插手不到宫中。

    小皇帝尚未长成,后宫唯有周太后一人,前朝的人就算想插手,也没办法越过周瑛去。

    这事上,如同施元夕所言那般,周瑛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选召时间定下后,周瑛特地问施元夕,可有什么人推荐。

    底下参选的名单已经陆续递了上来,毕竟是首开先例,参与的女子不多。

    即便如此,也达到了周瑛想要的结果。

    她将名单递给施元夕,施元夕粗略地扫了几眼,递上来的名单中,当属出身国子监的官宦女子最多。

    她轻垂眼眸,合上奏折,轻声道:“臣确有一人,想向太后引荐。”

    周瑛闻言看她,本以为她会提及施雨烟的名字。

    这倒并非是因为她们二人关系,而是施雨烟在国子监女院中,成绩斐然,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施元夕心中清楚,以施雨烟之能,只要参选,便几乎没有落选的可能性,周瑛给她的这个机会难得,施雨烟不需要这样的锦上添花。

    但对于有的人来说,这可能便是她这一生最好的机会。

    她没有犹豫,缓声道:“此人便是从前魏太后宫中,负责浆洗衣物的宫女晚红。”

    晚红。

    旁边的岑嬷嬷眼眸微动,目光不由得落在施元夕的身上。

    时过境迁,只怕许多人都已经忘记那个曾经被赖全德虐待到体无完肤,凭着一口气在魏太后面前揭破的小宫女。

    那事以后,魏氏一直怀疑晚红与宫外之人有牵连,不想随便处置她,便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却又嫌弃她之前那些遭遇,不愿让她出现在面前,便随意将晚红打发到底下的浆洗处去了。

    赖全德死后,晚红也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能保住性命,对她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所以哪怕做的活辛苦了些,她也不觉得难熬。

    这些时日来,宫中动乱不止,她也知道宫内发生了大事。

    从前在魏氏身边得脸的人,全都被拿下。

    她因为没涉及其中,待的还是不重要的浆洗处,所以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晚红清楚,这些变故都跟施元夕有关。

    她心中暗暗为施元夕感到高兴,其余的倒也没做他想。

    以至于当消息递到她跟前来时,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怔住了。

    岑嬷嬷抬眼,看着她冬日里皲裂通红的双手,心生怜惜,亲自上前将她搀扶起来,轻声道:“快起来吧。”

    “你呀,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岑嬷嬷安抚道:“还好,施大人还记着你。”

    这一番话,却将晚红说得双目通红。

    遭逢赖全德虐待后,她在宫中没少受到冷遇,她清楚,那些人虽然明面上不说,可私底下都在议论她。

    说她不仅身子脏,还是个狼心狗肺的。

    甚至连从前的魏太后都是这般看她的。

    她曾以为,她这一生已经彻底被赖全德毁了,往后余生,只能隐匿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苟活。

    可却没想到,在她身处泥泞时,那个人再度拉她走出泥潭。

    她眼前模糊时,记起那天傍晚,施元夕对她说的话。

    她说:“哭什么,过了这一茬,日后便是天高地阔了。”

    当日她以为,这句话只是施大人随口宽慰她的,却没想到会直接应验在今日。

    得知晚红直接得到提拔,将会成为第一位女官的消息后,施元夕便直接离开了宫中。

    晚红聪慧机敏,以后到周瑛身边,必定会有一番造化。

    更重要的是,晚红出身不高,从前还是宫中奴婢。

    这等身份,都不属于士农工商行列,而是生活在大梁最底层的百姓。

    奴籍,是他们一生的烙印。

    破格提拔,有利于打断世家垄断,这是统治者喜闻乐见的事。

    也是施元夕的私心。

    挣扎底层的女子,生活得会更艰难些,她们的家中,甚至没有能让她们读书识字的条件。

    做出这样的决策,便是在给底层女子开辟一条新的路。

    ……便是日后她们家中生活艰难,吃不起饭时,父母也不会一味地想着将她们嫁出去换钱,而是可以有一条更宽广的路作为选择。

    施元夕清楚,打破三教九流,人有贵贱之分的事,她或许终其一生都做不到。

    但若有能力,多给底下的人开通一条晋升的路,也是好的。

    她离开宫门时,外边彩霞漫天,映照着她纤瘦却又挺拔的身影。

    消息传到各处,所有人的反应不一。

    徐京何在听到这件事后,直接放下手中的笔。

    他静了片刻不说话,边上的何昱华抬头有看他,这一眼,就触及到他面上诡异的笑……

    是真诡异。

    这说的是宫中破例提拔第一位女官的事,他这么一副与有荣焉的荡漾表情是怎么回事?

    与其相反的,便是江太妃府上了。

    江太妃面色发沉,讥笑道:“倒是没想到,她竟是有着这等笼络人心的手段。”

    指的是周太后。

    底下的人闻言皆低下了头。

    江太妃冷眼看向下首的谢郁维,道:“事到如今,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她不断坐大?”

    谢郁维闻言,起身道:“涉及太后身边得用之人,我等无法插手其中。”

    江太妃要是人在宫中,或许还能插上话,可她已经离宫多年,如今也没有回宫的借口。

    边上的广郡王沉声道:“谢大人是没办法,还是不想做?”

    书房内骤然安静了三分。

    谢郁维轻抬眸,看向这位王爷。

    广郡王面带冷笑:“既是插手不到宫中,便该趁着此次的机会,将人手埋进去才是,这等浅显的道理,谢大人怎会不懂。”

    “依本王看,怕是谢大人早已经动了其他的心思,才会多次推诿,不愿做事!”

    其实他和养母心中都清楚,谢郁维早已没了投向小皇帝的可能。

    可谢郁维行事,确实喜欢留有余手。

    这种做法,往小了说是他谨慎,往大了说……便是他始终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当初是他说动江太妃掏空所有家底来争,如今事情进展到关键时刻,他却开始踌躇不前,岂有这样的道理?

    他想做权臣,在江太妃手底下可以做,那在周瑛手下也同样能做。

    左不过是周瑛那边他不好直接垄断大权,所以才不愿割舍他们这边。

    江太妃和广郡王的意思很明确,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

    但他必须抛却其他想法,与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

    否则的话,这艘大船一旦有沉没的风险,那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他谢郁维在内,谁都别想在沉船之前跑掉!

    书房内气氛僵硬,谢郁维心下微沉,他也清楚广郡王这番话的用意。

    沉默片刻后,他到底出声道:“请王爷和太妃明鉴,下官绝无这等想法。”

    “只是宫中不比从前,天子亲卫能耐了得,又有施元夕从旁协助,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动手并不容易。”

    他抬头,看见江太妃仍旧冷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微顿片刻,到底是道:“宫中之事,下官必定会在选召结束前做出安排。”

    这便是应下了。

    江太妃脸上的冷凝之色褪去些许,缓声道:“那便有劳谢大人了。”

    谢郁维面上不显,只淡声道:“这是下官应做的。”

    话虽如此,他也并未一味退让,而是补充道:“除这件事以外,在边疆战事彻底结束前,还请太妃和王爷切勿轻举妄动。”

    这是建议,也是警告。

    江太妃知道他对户部尚书一事仍有不满,此刻神色游移了下,到底是道:“自是应该如此行事。”

    议事结束后,谢郁维和周淮扬一起离开江太妃府上。

    上了马车后,周淮扬看了眼谢郁维的表情,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江太妃和广郡王都并非良主。”

    他实在不明白,谢郁维究竟是怎么想的。

    扶持这样的人上位,去替换如今行事英明的周瑛?

    这不是在往死路走吗?

    谢郁维坐在旁边,正闭目养神。

    就在周淮扬以为他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话时,方才听到他不疾不徐地道:“主上不仁,便会作茧自缚。”

    他要的不是个多英明神武的皇帝,而是个能够被他拿捏着软肋,登上宝座后轻易能被架空的空架子。

    其实江太妃和广郡王所想的没错。

    如若现在还能有办法置周瑛于死地,他会毫不犹豫地抛却江太妃母子,转头扶持小皇帝去做个真正的傀儡。

    只可惜……

    周瑛刚被接回来,魏氏临朝时,他便通过魏氏的手做过些布置。

    魏氏不当用,到死都没能将周瑛弄死。

    到得如今,他的人已经很难触碰到周瑛。

    今日就算广郡王不说那番话,他也照样会安排人手进入宫中。

    摆出这副模样,不过是为了取信于江太妃母子。

    避免他们不断揣测,误了他的事。

    周淮扬眼眸闪烁,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住了口,只转过头,沉默地看向车外。

    年前出现这么一桩事,整个京里都热热闹闹的。

    到得除夕当日,僵持许久的边疆传来捷报。

    王溪和路星奕二人所率领的火铳队,初战告捷,直接将北越三万兵马打退。

    逢着年节这样的好时候,京城内外皆惊喜非常。

    周瑛下令,犒赏三军,让所有人都过了个舒服的春节。

    年后沐休结束,距离春闱的日子更近了。

    早朝第一日,朝上的臣子便就春闱主考官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谢家一派的官员主张,春闱一事关系重大,主考官应当用朝中老臣。

    想要将内阁的一位尹阁老出任主考官。

    王瑞平等人却觉得此事不妥。

    主要是这位尹阁老出身世家,门生遍布,这次春闱,虽说他的学生没有直接参与,可却有许多考生与他的学生关系密切。

    这等情况下,让他出任主考官,春闱便只会成为一家之言。

    选拔上来的哪是什么新科进士,怕全都是些谢氏党羽。

    为此,他与多位臣子联合举荐,想要让郑奇明作为本次春闱的主考官。

    施元夕立在朝上,轻垂眼眸,听着两边争执不休,神色淡淡。

    照她来看,倒不如继续让徐京何当。

    别的不说,徐京何这人行事公允,手段了得,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还身份中立,暂时没什么偏向,若被推出来,谢郁维那边是不认也得要认。

    但科举有着不成文的规定,上次春闱徐京何才做了主考官,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是他。

    大家都默契地绕开他去,只剩下两方打得不可开交。

    正当她觉得颇为遗憾时,那位她惦记一上午的徐大人,在这纷乱的朝堂上走了出来。

    他自带冷场氛围,一经出现就让两边争得不可开交的臣子停了下来。

    施元夕似有察觉,抬头就对上对方那双清幽的眸。

    当着她的面,徐京何开口就道:“启禀皇上,臣以为,春闱主考官人选,非施元夕施大人莫属。”

    施元夕:?

    第113章  拿自己来换

    满殿争执不休的朝臣, 齐刷刷看向他。

    王瑞平更是愣了下,真说起来,这个主考官施元夕还真能当。

    论学识, 她是国子监甲一级出身。

    论政绩,惠州之事还办得不够漂亮?

    唯一欠缺的, 便只有资历了。

    要知道, 徐京何当上春闱主考官时, 已入朝两年多, 且还在国子监打磨过,这都算是破格提拔。

    施元夕进入朝堂可才大半年的时间啊。

    升迁速度堪称满朝之最!

    真让她做了这个春闱主考官, 这朝上的年轻官员,还有谁能盖过她去?

    和王瑞平所想一致, 徐京何这个提议,遭到众多官员反对。

    表现最为激烈的,就是谢家一派的官员。

    “皇上,此事不妥,施元夕入朝不过大半年, 春闱乃国之要事, 让她担任主考官, 如何能够服众?”

    “尹阁老在朝中近三十余年,如今竟是要被一个小辈压在头顶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施元夕虽是国子监甲一级出身,可自身学识好,不等于能管理好科考, 兹事体大, 还请皇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徐京何这一番话,直接让满朝官员的注意力都落到施元夕身上。

    群臣激昂, 奋力反对。

    施元夕看在眼里,并不意外。

    不说大梁了,现代职场中,也得要论资排辈。

    她能这么快走到如今的位置上,是因为她用武器强制性破开了天花板。

    春闱主考官这种积累官声最快,最能建立威望的场子,按理来说,是怎么都轮不到她这种小年轻的。

    可提出的人偏偏是徐京何。

    原本两方对立,施元夕这边若真的把她推出去,在隐形的规则面前,是不具备优势的。

    所以他们一开始的主要策略,都是围绕着身份、资历都够的郑奇明来说。

    没想到徐京何横插一脚。

    一旦第三方势力介入,情况会在瞬间发生改变。

    简单来说,就是得到朝中占据主要位置的大批朝臣支持。

    施元夕资历仍是不够,可朝廷威望和信任度却是足够的。

    李侍郎等人怔愣片刻,反应过来,立即改口,将人选更换为施元夕。

    这个时候只要他们扭转口风,那支持施元夕的声音便会盖过大多数朝臣。

    “禀皇上,施大人在国子监时,便曾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考入甲一级,似这般能耐之人,朝堂上都是极少数。臣以为,只有这样学识了得的官员,才能担任春闱主考官。”

    “正是,施大人离开惠州时,百姓夹道相送,对其赞不绝口,在民间和各学子、举人中,声名极佳,虽资历尚轻,可入朝后经手的每件事都处理得极好,若为资历二字束缚,不免可惜。”

    “本次春闱,意在清除朝堂积弊,扫清旧党残余,这等条件下,主考官的位置,自然是清理魏党的功臣最为合适。”

    当下,朝上声势浩大,众多官员为其请命。

    谢家用来驳斥的只有一项,施元夕入仕以来所做的事情,却是多项叠加,一口气难以说完。

    又有刑部、大理寺及江南所属官员为其声援,倒是显得那竭力反对的谢家势单力薄。

    朝堂局面失控,谢郁维回身,目光幽沉地落在徐京何身上。

    前不久,也就是他从江太妃府上离开那天,他曾亲自登门,打算与徐京何谈合作。

    为表诚意,他还给出了寻常人很难拒绝的条件。

    谢家可以将徐京何推到刑部尚书的位置上,未来内阁也会有徐家的一席之地。

    江南徐氏的官员,可直接升任京中。

    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让徐氏从江南世族,回归朝堂,重新掌权成为京城盘根错节的又一大世家。

    在谢郁维的眼中,即便江南富饶,留守在当地,仍旧无法直接掌握大权。

    他抛出的这个条件,放到任何地方世家眼中,都是个极大的诱惑。

    从前的徐民安和现在的徐京何,不都是为了这件事而进入朝堂的吗?江南再好,也受限于朝堂。

    徐家想要成就大业,就绕不开这件事去。

    将徐氏提拔入京这件事,存在隐患,若不是眼下正处在关键时刻,谢郁维是不想要放权的。

    所以他怎么都没想到,徐京何会直接回绝他。

    徐京何未曾多做解释,只说:“谢家是想要用瓜分兄长建起的权势,来提拔徐氏?”

    谢家弄权,谢郁维更是野心勃勃,他并不知晓,当初徐氏便是从京城权势的漩涡中心,主动退出去的。

    徐民安入朝阁,是他的志向所在。

    江南徐氏门生遍布天下,是因为他家中的长辈们,皆以治世育人为己任。

    徐京何是家中例外,而他主掌江南水军,招揽能人猛将,铸成江南徐氏的威名。

    根本目的,说是未雨绸缪也好,说是震慑朝堂也罢,总归,都是想要掌握主动权,不让徐氏成为朝堂攻讦和斗争下,无辜被牺牲的清流世家。

    若他没做这些事,当初被吞没的,就不只是兄长一人,而是整个徐氏。

    谢郁维又怎么会觉得,徐京何出身于这样的徐氏,会和他一起,踩在他兄长的尸骨上,联手掀动乱世?

    那天徐京何的态度,已经让谢郁维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

    到得今日,徐京何更是直接直接站在施元夕那边。

    谢郁维面上不显,心头却已暗觉不妙,他立在朝上,沉默许久后,终是道:

    “春闱关乎社稷,魏党一事更是告诫朝堂,断不可将大权交予一人手中。”

    他轻垂眼眸,沉声道:“为避免大权独揽,臣以为,此次春闱当择出两位主考官。”

    施元夕有朝中大部分官员及顶上的周瑛鼎力支持,僵持下去,纵使谢家紧咬不放,这个主考官的位置只怕还是会落到施元夕头上。

    谢郁维索性退一步。

    施元夕要做这个主考官可以,但必须分权。

    王瑞平微眯了下眼睛,问道:“那谢大人觉得,另一位春闱主考官当由谁来担任较为合适?”

    谢郁维还没开口,边上的施元夕直接道:“自然是尹阁老了。”

    朝上争执吵闹声顿时消解大半,谢家官员更是皱眉看向她。

    “禀皇上,臣资历浅薄,应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官员带领才对。”施元夕朗声道。

    她看出谢郁维打算亲自出面,与她共掌春闱,直接先一步道出他们此前一直推举的尹阁老,让那谢郁维的成算落空。

    周瑛会意,轻声道:“准奏!”

    “传皇上旨令,命侍读学士施元夕和内阁尹析二人,为本次春闱的主考官!”

    “臣遵旨。”

    旨意落下,谢家那边神色都不太好看,施元夕主动要去尹阁老一起,谁知道她想做些什么?

    这些官员匆匆离开宫中,赶往谢府议事。

    谢郁维走在最后,目光落到前边并肩前行的二人身上。

    施元夕笑道:“多谢师兄提点。”

    徐京何轻扫她一眼,问:“怎么谢?”

    又不是她撩拨人心,见势不对转身就跑的时候了?

    “那,我请师兄喝酒?”施元夕挑眉。

    徐京何应下,两人一并离宫。

    施元夕的意思,是让人在盛江楼摆一桌,好好招待她这位徐师兄。

    徐京何却淡淡地道:“县主府上往来宾客众多,倒是不欢迎我这个师兄。”

    当初二人交锋,施元夕险些在府上对他开枪。

    他倒是半点不介怀,还主动要求去她府上。

    施元夕没意见,直接领着人回到府中。

    今日只有徐京何一人,她便让人将饭菜摆在书房的偏厅内,与徐京何对坐,轻笑道:“师兄今日所为,可是让朝上的许多人都惊掉了下巴。”

    许多人,特指谢郁维。

    徐京何轻垂眼眸,神色不明,道:“年节前,谢郁维曾亲自登门造访。”

    他抬眼,看向施元夕:“若师妹处在谢郁维的立场上,应当如何?”

    施元夕正给他倒茶,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

    她轻抬眼,目光与他的对视,清幽澄澈的眸轻晃。

    徐京何只看了几眼,便觉得喉头发紧。

    今日徐京何传递出来的信号,比起此前许多次都要明显,施元夕索性不再掩饰,直接道:

    “我非谢郁维,不清楚他心之所向,但若是我……”她眼眸明亮温和,带着些细碎的笑意:“权势之上,仍有大权。”

    “揽权无道者,便是口中说尽好话,所行之事仍是将百姓置于水火之中。”

    她眼中静谧一片,不见半分挣扎,唯有平和:“师兄不是清楚吗?凡野心勃勃,斩尽一切因素坐上大位之人,日后为了拢权,必定会朝身边的人下手。”

    人的心境是会随着立场和处境产生变化的,先帝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当初多次上门,请徐民安做自己谋士的时候,大概也没想过,在他成就大业时,最先被除掉的就是徐民安。

    徐民安死后,他或许有愧疚,可随之而来的就是血脉关系最近,最亲厚的魏家,为争夺权力,不惜谋逆犯上。

    她说的是谢郁维,但徐京何明白,这也代表了她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徐京何因为徐民安的事,对皇室之事并不热衷。

    他入朝阁,与魏家针锋相对时,倒是曾想过替换龙椅上的人。

    所以施元夕出现时,他才会浮现那样的想法。

    可历经诸多事宜,徐京何亦是明白了施元夕心中所想。

    她是何等明亮透彻之人,如何会将自己囿于权势斗争的染缸中,丢失本心。

    徐京何不清楚施元夕离开京城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他隐隐察觉,她心中所揣着的山川日月,远非今日的大梁王朝可以比拟。

    施元夕见他静默不语,挑眉问道:“那师兄呢?谢郁维既是主动上门,想来定是开出了很好的条件。”

    “师兄怎么如此轻易地回绝了?”

    徐京何若不回绝,今日在朝上提的就是谢郁维的名字了。

    徐京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师妹差人在京中肃清谣言,还特地将话传到我的耳中,如今倒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施元夕清楚,他对皇室态度冷然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先帝。

    魏家倒台后,小皇帝身世又被人提及。

    这事是江太妃叫人流传出去的,其目的不光是想要诋毁皇帝出身,还想要借着这件事笼络徐京何。

    打舆论战这种事,施元夕有经验,她当即派人整顿流言,又用些不经意的方式澄清了小皇帝的出身。

    徐京何是跟先帝有怨,小皇帝是先帝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血缘上算不得多亲近,他只要不是那等嗜血残忍之人,便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

    他不喜的,其实是坐拥祁氏江山的人的做派。

    施元夕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面上却是满脸无辜,道:“我倒也没想到,似是师兄这样心智成熟,足智多谋之人,竟是会被些个谣言影响立场。”

    这话落下,就见面前的人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们两人的位置离得不算近,徐京何瞧着也还是那副冷淡模样,看向她的目光里,却带着些灼热的温度。

    他眸中隐含着细碎的笑意,声色清明地道:“我是因何转变的立场,你当真不知道?”

    她生得一颗玲珑心,恐怕早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对她的心思。

    偏不点破,且任由着他情意发酵。

    说她没良心都是好的,她所为,当真是把那利用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看得清楚明白,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沉沦其中。

    ……全天底下,谁能有她施元夕这么会算计?

    施元夕轻咳两声,眼睛乱瞟,撇开眼就是不与他对视,她掩饰地道:“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师兄尝尝,这是我府中厨子的拿手菜。”

    她拿起公筷,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肉。

    刚放下筷子打算收回手,便被他握住了那只手。

    他面色冷淡至极,握着她的那只手却滚烫炙热。

    施元夕心头一跳,抬眸看他,却没有直接将手抽出来。

    握着的这只手滑腻白皙,徐京何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眼底染上些深沉的情绪。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定定地看着她,声色低哑地道:“施元夕,我还没彻底倒向你这一方。”

    施元夕轻挑眉,她知道。

    未料到面前的人直接道:“你若想要,便拿自己来换。”

    “换一个死心塌地,与你共同进退,完成你的抱负与理想的绝对同盟。”

    “你要吗?”

    第114章  藏私

    施元夕与他对视。

    徐京何眸中似波涛汹涌的海, 浪潮翻涌,情绪起伏。

    他松开了她的手,只用这双眼眸望着她, 似乎要望到她的心里去。

    施元夕轻垂眸,死心塌地、共同进退, 听着倒是极具诱惑力。

    可她已经不是昔年那个施元夕, 也不会将前程、未来和理想轻易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她承认她心头是有几分恶劣, 才会时不时逗弄下徐京何。

    不过……

    徐京何见她眼波流转, 面上带着些浅淡的笑意,似漫不经心, 又好似颇觉有趣。

    他分明知晓眼前的这个人诡计多端,向来不肯吃半点亏, 可胸腔那颗心脏,仍是不争气地砰砰乱跳。

    他面上的表情寡淡严肃,仿佛在谈论着什么国之要事。

    可在他的手掌抽离前,施元夕分明感受到了他掌心的灼热温度。

    她轻勾唇,道:“师兄是不是从来都没跟人谈过交易?”

    或者说, 没跟女人谈过。

    她微眯眼眸, 忽而凑近他几分。

    看着他因她突然的靠近, 而紧绷的下颌,施元夕挑眉:“如今迫切渴望和想要的人, 不是你吗?”

    徐京何沉默,却没有回避她的视线。

    如她所言,率先沉不住气的人是他, 迫切渴求的人也是他。

    “是我。”徐京何掀眸, 素来冷淡自矜的人,难得没有半分掩饰。

    “可我从不是那个狩猎者。”他与她对视:“从国子监开始, 师妹便一步步诱我深陷。”

    他面上带了几分无奈,几分自嘲,他说:“若非如此,在魏家下令封锁京城时,师妹分明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为什么唯独将宝押在了我的身上?”

    当时情况有多危险,他们都知道。

    中间出现半点纰漏,施元夕都没可能活到现在。

    施元夕从他口中,隐隐听出些控诉的意味。

    施元夕轻咳,坚决不承认,只道:“师兄这话可就不对了,你又不是鱼,怎么连这么直的饵都要咬?”

    “况且我别有用心一事,师兄不是初识时就知道了吗?”

    她自觉有理,边说边点头:“主动将消息传递给师兄,那是因为我相信师兄的品性。”

    她眼眸亮亮的,像是承载着天上倒映的星河。

    “像师兄这般嫉恶如仇,分得清楚大是大非之人,自是比什么谢郁维之流可信多了。”

    徐京何脸色发沉,她气他的本事倒是一流,还拿他跟她那前未婚夫作比较,将他当成什么人了?

    见面前的人退开半步,他目光晦涩,缓声道:“徐氏门生,皆以天下为己任。”

    施元夕抬头看他,他声色轻缓,神色平静却又笃定地道:“与你索要回报,只是我的私心。”

    他是江南徐氏的家主,就算他无比渴求眼前之人,也不会拿徐氏满门上下来做赌注或者是交易的筹码。

    徐京何只是气不过她反复逗弄他,自己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理智再如何失控,也知晓这是他和她的  事。

    她若是个不好的,他再如何想要,也会先和徐氏满门划清界限,再陪同她沉沦。

    而眼下的她,却是个如明月皎皎,却又能看得到民生疾苦,心有沟壑之人。

    如今的江南徐氏,由徐京何掌舵,他与父辈所想不同。

    只要身处在大梁,便永远都无法置身事外。这把火,总有烧到江南的那天。

    朝上这般局势,徐氏势必得要做出个选择。

    那这个选择,便只会是她。

    “江南徐氏愿与施大人一起。”徐京何目光深邃如海,静看着她:“平天下。”

    至于她……既是招惹了他,便没有轻易放手的道理。

    徐京何离开后,施元夕难得没有一头扎进书房内,处理那一摞摞堆积的公务,她在窗边静坐,看着皎洁的月光倾洒到了屋内。

    不谈眼下局势,长久来看,若要改制,靠她一个人,是很难做到的。

    这不是心头火热下,随意颁布几个政令就能做到的事。

    而是在与旧制、旧观念和朝中绝大部分的人做争斗。

    更主要的是,在这个时代能够与她共鸣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

    可那天在马车上,徐京何不仅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洞悉到她的部分想法,且还能在仔细思虑后,毫无保留地投向她这一方。

    不论他此举,意在攻心,还是真有所考量。

    施元夕都不是完全没有触动。

    只是……

    施元夕不知想起了些什么,摇头轻笑。

    这人可不像是谢郁维那般,徐京何看着冷淡不近人情,实则行事果决没有半分游移。

    真要沾染,可轻易容不得她放手的。

    施元夕并非刻意玩弄人心之人,只是她从万般艰难里爬出来,太过明白个中道理。

    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便要抓住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因素。

    她确实很早就看出徐京何对她有所不同,说放之任之也好,说是她的趣味也罢……徐京何本就生得一副好容貌,许多想法也与她一致。

    之前朝中几方周旋时,她便能用他这点细小的情绪,让局势完全有利于她。

    她也并非是在随意妄为,能这般行事,必然是对徐京何有几分好感的。

    她做的事,皆发乎本心,从心而论。

    原本想的简单,若戳破那层窗户纸,那便谈一场恋爱。

    有益身心,且还能助她事业发展,何乐而不为?

    如今看来,她若想几年后抽身离开,徐京何怕是不会答应。

    啧。

    施元夕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男人啊,真是麻烦。

    徐京何有心谋夺,倒也没有急于要她如何。

    施元夕那边倒是忙碌了起来。

    春闱将至,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那位尹阁老又是个极为有趣的。

    施元夕主动提出让他出任主考官,他与谢家一派的官员,便觉得其中有诈。

    她必定在其中埋雷,引导尹阁老犯下大错。

    施元夕清楚他们想法,她也不解释,甚至还主动往他们的想法上靠。

    他们在礼部议事,谈及本次春闱的考题时,施元夕扫了眼那从入门以后,便闭口不言的尹阁老,开口便道:

    “下官年轻不懂事,考题选择这般重要的事,还是应当由尹阁老来做主才是。”

    她转过头看向尹阁老,谦逊地道:“阁老以为如何?”

    尹阁老神色不好看,斜眼睨她。

    千方百计坐上这个主考官的位置,谢家自然是想要借此机会笼络人心,提拔自己人的。

    但要办成这件事,多的是办法。

    实在没必要牵扯到重要的事情中去,礼部的王瑞平与施元夕来往密切,施元夕这会主动让权,心底说不定打的什么主意。

    他冷哼了声,道:“施大人不必这般故作谦逊,朝上官员都知道,你能耐了得。”

    “你既是心头已有了成算,便不必再问老夫。”

    王瑞平皱眉,他这是要将这件事情全部推给施元夕?

    他正欲开口,就听施元夕半点犹豫都没有,开口就应道:“尹阁老都这么说了,那便请恕下官失礼了。”

    “诸位,请吧。”她径直起身,轻笑道:“皇上对春闱之事很感兴趣,科举选题一事,还请各位随我移步宫中商议。”

    王瑞平险些没笑出声。

    那尹阁老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故作姿态地推辞一番,按常理来说,施元夕作为晚辈,怎么也该凑上去,哄着他参与其中。

    偏施元夕不按常理出牌,他敢开口她就敢应,还直接将尹阁老排除在外,带着人入宫商讨。

    这行事,简直是……

    王瑞平一回头,看到尹阁老那老匹夫脸都绿了半截,心情大好,转身追着施元夕一行人便离开了礼部。

    别说,对待这种倚老卖老的人,颇有奇效。

    施元夕办事效率还高,带着礼部的人在宫中待了两日,便直接将春闱考题落定。

    那尹阁老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快,他这边架子还没有端足,那边施元夕已经拍板定下,且她还真就直接绕开他,让人将试题封存起来了。

    这等事情,说她狂妄都是轻的。

    当日晚间,周瑛在宫中收到好几封弹劾施元夕的折子。

    这还没完,第二日一早,施元夕就吃到她早朝以来的第一个正经弹劾。

    御史台的朱御史满脸正气,上来就斥她不尊上官,肆意妄为,行事随意多般罪状。

    “……皇上有所不知,今岁春闱主考官的圣旨颁布后,民间对考官人选尤为不满。”

    朱御史满脸沉肃,一板一眼地道:“如今汇聚在京中的学子、举人等,私下议论,都说施大人资历太浅,入朝尚不足一年,担不起考官重责。”

    “施大人不顾及民间想法,反倒直接越过 尹阁老定下春闱考题,无异于坐实举子们的话。”

    “这般轻狂肆意,行事欠缺稳妥,实在是太难服众!”

    施元夕抬了下眼皮,她听明白了,尹阁老这是主动放权后又后悔了,想重新参与到选题一事中来。

    “施元夕。”朝上的周瑛抬眸看向她,眼中带着笑意:“此事你作何解释?”

    施元夕缓步上前,开口便道:“启禀太后,考题一事,并非是臣独断。”

    朱御史怒声道:“尹阁老都被你给气病了,今日也是勉强支撑着病体早朝,你竟还敢狡辩。”

    施元夕瞥了眼那位面色苍白,神色难看的尹阁老,疑惑道:“当日在礼部,臣主动将决策之权交予尹阁老,是尹阁老自己不要,还说臣能耐了得,让臣自行处理。”

    “礼部所有官员都可以为臣作证,如今怎么又成了臣专横独断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尹阁老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抬手指向施元夕,一张脸上青白交加,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番模样,还真像是施元夕给了他许多气受。

    他不堪受辱,道:“启禀皇上,臣知晓太后看重施大人,这才将大权交予她,想给她一个立功的机会。”

    “万没有想到,她竟会这般曲解臣的用意,独揽大权,在臣全然不知晓的情况下,直接定下考题。”

    尹阁老扯着嗓子道:“年轻官员急着立功,臣能理解,可她这般浮躁不知礼数,如何能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尹阁老的意思是,下官若将消息禀报给你,事事以你为先,便能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了?”施元夕微眯:“尹阁老嘴里的天下人,该不会特指的是阁老的门生吧?”

    “咳、咳!”这殿上的朝臣一个没忍住,险些笑出声。

    “施大人!”朱御史脸色难看:“皇上面前,岂容你这般放肆!”

    “你行事无章,还对官职远高于你的尹阁老这般无礼,竟还没有半点悔过之意,实在猖狂。”

    “朱大人。”他欲问罪施元夕,却被王瑞平打断道:“施大人是有些行事不周,但当日尹阁老回绝选题一事,却是我等亲眼所见。”

    “大人也说年轻官员不懂变通,尹阁老都已经开口拒绝,施大人又怎会再拿此事去叨扰阁老,若真这么做了,不还是要被御史台参一个难担重责的罪名?”

    没错,他们想要找施元夕的麻烦,多的是说法。

    两边对立,就注定不会让施元夕讨到好处。

    她把尹阁老捧到天上去,对方还是会继续攻讦她。

    与其这样,她索性直接拿走谢家最在乎的决策权。

    大家都别好过。

    谢郁维抬眼,看向中书省的一名官员。

    那官员会意,抬步出列道:“春闱关系重大,施大人有所不知,专行独断之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只是大人与尹阁老间的矛盾。”

    “可若被有心人放大……”官员微顿,目光闪烁:“那便是大人利用职权,结党营私。”

    “意图在科举考试中,提拔自己人。”

    朝野安静下来。

    施元夕抬眸,看向那名官员。

    谢郁维自己想做的事情,倒是会安到她的头上去。

    考题虽呈递给小皇帝看过,但决策权还是在施元夕手里。

    最后密封起来的考题,仍是由她做主选定的。

    王瑞平和身边的施致远对视了眼,谢家这是打算借着这件事,泼施元夕一身脏水,逼她主动卸下主考官的职权。

    “不错。”朱御史当即道:“本次春闱与往常不同,钦定的是两名主考官,便得要共同做出决策,你擅做主张,只能是有所图谋!”

    “还请皇上下令,革除施元夕春闱主考官身份,重新选定考题。”

    “不必这么麻烦。”气氛僵持中,郑奇明直接开口道:“禀皇上,翰林院可证明施大人的清白。”

    “此番考题,由翰林院拟定,为避免意外,共拟定三份试题。”

    中书省官员皱眉道:“可这三份试题施大人全都看过,最后密封的试题也是由她亲手选出。”

    “这难道不更加说明她怀有私心?”

    郑奇明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施大人看过后,认为三份试题都可用于春闱,便请皇上将三份试题一起密封,交叉打乱后,随机选出一份,作为本次春闱的考题。”

    “吴大人的意思,是在说施大人藏私,还是在说……”

    那官员惊起一身冷汗,当即跪在了殿上。

    第115章  以权谋私

    专行独断几个字, 是万不能用在皇帝身上的。

    真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殿上几人,尤其是那尹阁老和朱御史二人, 神色都算不得好看。

    宫中选入大批女官,谢家也借此机会安插了自己人进去。

    可施元夕等人议事时, 身侧从不留人, 殿外还有天子亲卫驻守, 靠近不得。

    这就导致他们探听得到的消息有限, 只知道施元夕选定了试题,却不清楚是用什么样的方式选出来的。

    选定试题时, 留在殿中的官员同谢家几乎没有往来。

    春闱未开始前,这些事都是需要保密的, 没有人会拿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来开玩笑。

    如今场面,只能说是施元夕棋高一着。

    她提前预料到谢家会因此事发难,特地做出这样的安排。

    小皇帝亲自盲选出来的试题,朝上谁能置喙?

    谢郁维目光微动,谢家的目的, 其实并非是针对施元夕。

    她是周瑛的心腹, 声名在外, 有周瑛坐镇朝堂,他们手里若没有确切证据, 轻易是动不了她的。

    谢家想要的,是插手春闱试题。

    同为主考官,尹阁老已被彻底架空, 如今是连春闱的考题都不知道, 这等情况,对谢家尤其不利。

    “春闱试题一事, 诸位可还有异议?”殿上的周瑛声色淡淡地开了口。

    隔着一道帘子,她的目光落在了谢郁维的身上。

    底下的朝臣纷纷低头。

    谢郁维目光发沉,闭口不言。

    事已至此,只能另寻他法。

    尹阁老这个主考官的身份还在,谢家想要提拔自己人,也还有机会。

    春闱试题落定。

    二月初,为期七日的春闱开考。

    考试院门口人声鼎沸,参加春闱的举子们排成长龙,在门口接受检查后,入院考试。

    施元夕一身大梁官袍,面容平淡,率领着礼部官员站在门外。

    来往的考生,都忍不住往她的方向投去目光。

    大梁第一位女官,更是掌握着他们命运的主考官。

    按照以往惯例,他们若此番得中,日后在朝中,便算是施元夕的门生。

    基于此,他们自然会对施元夕有所好奇了。

    可惜,她行事周全,滴水不漏。

    考前未见过任何一个考生,有人堵在县主府门外,却始终都没见到她的身影。

    历来春闱,主考官的偏好尤其重要。

    所谓投其所好,便在于此。

    然而这些考生打听了一圈,都没能探听到施元夕的喜好。

    和她入仕时间比较短,第一次担任主考官有关系。

    但最主要的,还是她手段了得。

    眼看着所有考生皆已入院,考试院的大门关闭,身侧的王瑞平低声道:“……那些考生打听不到大人的消息,不少人都转投向了尹阁老一方。”

    “春闱后,尹阁老怕是要多出几位门生了。”

    施元夕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面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淡声道:“那得要好好恭祝尹阁老一番了。”

    这场春闱,施元夕要求严格,几乎没出现什么纰漏。

    七日后,考生离场,礼部按照惯例将所有的答卷进行糊名誊写,再将誊写过后的答卷上交给几位主要的考官阅卷。

    施元夕身为主考官,自然也在阅卷的行列中。

    阅卷前,所有的答卷都经过仔细筛查,确认上边没有任何的记号和错漏。

    连续审核过三遍,试卷上是没有问题的。

    经过试题一事,谢家行事谨慎许多。

    阅卷过程中,两边皆相安无事。

    可在场的人都清楚,谢郁维提议的重开春闱,就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

    果然。

    考卷批阅过后,施元夕查阅了尹阁老那边的答卷。

    答题风格高度统一。

    基于古代科考的局限性,只谈文章的话,确实很难去界定这是舞弊,还是所谓的‘投其所好’。

    而榜上有名的考生,所写的内容也确实紧扣主题,皆是合格的文章。

    这些考生的排名相对较低,绝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名开外。

    进入殿试的前十名,则都是由所有阅卷的考官一同评判出来的。

    王瑞平看了,都不由得惊叹,谢郁维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不冒头不掐尖,就没有被反复针对的可能。

    放榜前,他特地查阅名单,发现前十名里也有一人与谢家关系不浅。

    有趣的是,此人有着真才实干,所写文章反倒不像底下那些考生那般极具特点。

    这代表谢郁维不光了解判卷的全部过程,且还了解施元夕。

    正常有才干之人,只需要正常参考,便能进入殿试。

    名次出来后,施元夕也没有打压此人。

    他们的政斗是一回事,科举考试的公平性又是另外一回事。

    对施元夕来说,维持考试公平,才是最主要的事情。

    只是轻易将谢家提拔的考生送入朝中,底下官员不免担忧。

    怕施元夕为了公平,亲手将大权送入谢郁维的手里。

    对此,施元夕没有特地解释。

    实际上,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谢郁维这一步棋,算不得高明。

    虽说这是当前局势下,谢家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可这些科举入仕的新科进士,从入朝到能堪当大用,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晋升之路是个例,不能代表绝大多数。

    当然,从长远来说,这个选择并没有任何问题。

    朝堂的未来到底还是属于年轻官员。

    可达成这个事情的大前提,是要他们两方焦灼多年,这些新科进士,才有冒头的机会。

    否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纸空谈罢了。

    问题就在于,这么长的时间,他谢郁维能等,那蠢蠢欲动的江太妃和广郡王也能等?

    施元夕和周瑛又能任由着他结党营私,不断提拔自己人?

    阻拦因素太多,想要一步登天,几乎没有可能。

    且在她看来,谢郁维也不是一个这么有耐性的人。

    既是如此,谢郁维便必定留有后招。

    “施大人的意思,此事的重点,在于吏部?”李侍郎面色微变,沉声说道。

    施元夕轻颔首:“朝中官员众多,又有太后坐镇,除中书省外,谢家轻易插不进手。”

    中书省这个位置,新科进士也很难进入其中。

    “但……地方官员却并非如此。”施元夕眼眸闪烁。

    惠州之事便是个中典型,魏天昊本身能耐不算多么了得,却在京城魏家的提拔下,一路晋升至二品大员。

    后续还成为魏家的摇钱树,给魏昌宏带来极大的价值。

    这还是在魏昌宏尤其看重朝堂,较为忽视地方的情况下,便能做到这个地步。

    若是情况扭转,谢郁维手中,尚不知要出现多少个魏天昊。

    周瑛面色发沉:“地方官员的任命及升任,大部分由吏部掌控。”

    施元夕眼眸闪烁,补充道:“现任吏部尚书蒋谭明,便是谢郁维手里的一把利剑。”

    这就是症结所在。

    之前施元夕跟魏家在朝上周旋时,谢郁维唯一牵扯进来的那次,就是蒋谭明从中调和。

    那次以后,施元夕便猜到了蒋谭明是谢郁维的人。

    蒋谭明在吏部多年,只能说是无功无过。

    但这人行事谨慎小心,明面上从未有过明确表态和偏向。

    如果不是当初谢郁维急于拿到防弹甲胄的图纸,施元夕也没那么快猜到蒋谭明的立场。

    魏家倒台后,施元夕从陈海的口中得知,蒋谭明还是当年先帝亲自提拔起来的人。

    她猜测,估计连魏昌宏都不知道,这人已经在暗地里投向了谢郁维那边。

    她轻叩了下扶手,神色严肃地道:“重开春闱是假,借用春闱一事,让吏部动起来才是真。”

    “谢郁维是要将谢家及江太妃手里能用的人,分散到各个地方。”

    从地方建起庞大势力,与朝中的周瑛一脉分庭抗礼。

    天高皇帝远。

    朝堂官员再多,也比不得各处的地方官,且脱离京城后,不在天子亲卫的监查下,行事会方便许多。

    地方官考评,升迁还都握在他们手中。

    ……吏部中虽有李侍郎从旁牵制,可蒋谭明才是一部之首。

    官职品阶之下,李侍郎轻易是越不过他去的。

    认真说来,谢郁维手里握着的工部、兵部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蒋谭明。

    这也是历来六部排序,都以吏部为先的根本原因。

    吏部,便是真正的六部之首。

    “荒唐!”郑奇明怒拍了下桌案,面上带着怒意。

    和往常不同的是,今日这殿内还多出了一人。

    便是那个刚被调任到京城担任户部尚书的冯炜然。

    冯炜然坐在施元夕身侧,闻言神色微顿。

    施元夕离开惠州前,大局未定,他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造化。

    如今得周瑛提拔,同属六部官员,这也是他第一次参与议事。

    冯炜然性格内敛,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旁边的施元夕却道:“冯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殿内的官员皆抬眸看向他。

    冯炜然回过神来,眼眸闪烁,面上的表情却格外笃定,他沉声道:“此事上,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次日,早朝时分。

    春闱刚过,朝上暂无要事。

    只是在群臣议事前,边疆送来战报。

    打从周瑛扶持王溪,成立火铳营后,连着数日,传来的都是些好消息。

    今日更甚。

    战报是王溪亲手所写,说他们前几日夜间深入敌营,活捉了敌方将领。

    北越接连战败,重要将领被俘,已出现败象。

    这场战事持续一年,边疆苦不堪言,如今对方终是出现了兵败之象,消息一出,朝野振奋。

    当下,整个朝堂都热闹了起来。

    施元夕站在朝上,耳边不断充斥着路星奕这个名字。

    她神色轻缓,面色平和,目光却扫向了周围。

    朝上许多官员都清楚,如今这短暂的安宁,都是因边疆局势未定。

    各方势力暂且退居在安全线内所导致。

    一旦边疆得胜,大军班师回朝。

    朝中必定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周瑛垂帘听政后,尹骸担任御前侍卫统领,同步调遣着底下的影卫探测各方动向。

    谢家那边最明显的一个方向,便是对路巡抚及边疆的路星奕频频示好。

    甚至连现在的边疆主帅严广海,都排在了路星奕之后。

    谢家笼络边疆战将的心思溢于言表。

    她刚收回目光,就见冯炜然缓步行至殿上。

    周遭逐渐安静下来,他朗声道:“启禀皇上,臣有一事要奏。”

    “说罢。”

    冯炜然轻抬头,神色冷静地道:“此事并非眼下朝中要事,而是和地方官员有关。”

    地方官员。

    顾安仲脸色微变,谢郁维亦是在第一时间抬眸,看向了那冯炜然。

    “按我朝律令,地方知州一位,皆由朝中直接任命。”冯炜然微顿,随后才道:“平江四州,有三州都是如此。”

    “唯有沧州不同。”

    吏部官员的队列中,李侍郎微不可觉地抬眸,扫向了前边的蒋谭明。

    蒋谭明面色如常,就好像冯炜然所说之事,与他全然无关一般。

    他保持着镇静,唯有那隐隐颤动的瞳眸,暴露了他的情绪。

    冯炜然缓声道:“沧州知州,原本只是京郊的一个县官,这些年来,一路从县官升迁到了知州的位置上。”

    “此人能力只是寻常,却年年考评为优。”冯炜然说及此处,微顿后道:“魏天昊调任为平江都指挥使后,此人更是暗中与魏天昊有所往来。”

    “行事虽不似惠州白瑞民那般肆意妄为,却还是为魏天昊大开方便之门。”

    “揽财无数。”

    冯炜然掌控沧州,是从魏天昊身边的人下手,而这个沧州知州,他一直都没有彻底将对方拿下,就是因为知晓对方的来头。

    众目睽睽之下,冯炜然沉声道:“这位一路升迁,官运亨通又得天独厚的沧州知州,便是现任吏部尚书蒋谭明蒋大人的亲外甥。”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冯炜然眼中带着些许的冷色,他冷笑道:“在施大人赴惠州前,这位齐大人便一病不起。”

    “施大人抵达前半月,此人便已经被调离沧州,去往越州。”

    沧州和越州压根就不是一个方向。

    这个举动,只能说是有人知晓大祸临头,急忙将他调任,以躲避灾祸。

    “臣以为,此事与吏部尚书蒋谭明不无关系。”

    “身在这般重要的位置,却滥用职权,以权谋私!”

    冯炜然面无表情地道:“此乃重罪。”

    第116章  也都这么为官的?

    蒋谭明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 想要查出他究竟做过些什么事,并不容易。

    尤其是牵涉到各地的地方官。

    大梁地大物博,官员众多, 光这几年蒋谭明经手过的,就是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更别说还要加上这些年来调动、变革、升迁的。

    真要一个个挨着查, 还不知要查到何时。

    好在提拔冯炜然这一步走对了, 冯炜然在平江蛰伏的这几年, 早已经将整个平江官场吃透。

    他道出的内容, 顺带解释清楚了施元夕的疑惑。

    在此之前,施元夕曾想过, 吏部这么重要的位置,以魏昌宏的性格来说, 就算是这蒋谭明真想明哲保身,他也绝对不会答应。

    何况蒋谭明还不只是明哲保身这么简单,如今看来,这人背地里的小动作也不少。

    可他还真就在这各方拉锯,波诡云谲的朝堂上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施元夕直觉这件事有猫腻。

    却没想到这蒋谭明为了能取信于魏昌宏, 竟是将主动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他的跟前。

    没错, 冯炜然口中的沧州知州, 也就是蒋谭明的外甥齐易,是蒋谭明故意安排去沧州的。

    他作为吏部尚书, 自然清楚平江内部是什么情况。

    把齐易调到沧州,实际上就是在向魏昌宏投诚。

    齐易是他的亲外甥,在沧州所行之事都代表了蒋谭明本人的意思。

    而这般表现, 落到了魏昌宏眼中, 就是蒋谭明已经偏向魏家那方。

    蒋谭明在朝中不动声色,对魏家来说也是件好事。

    ……这个吏部尚书最鸡贼的地方, 就是以这一手操作,同时成为两边的暗线。

    当然,如今看来,这只是他保住自身地位的一种手段,实际上他的立场还是与谢家一致。

    若非如此,施元夕在彻查魏党上下时,蒋谭明便已经落马了。

    说皇家没有骨肉亲情,这些个权臣不也如此?

    蒋谭明那个外甥,在外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只怕到得如今都不清楚,他被自己的亲舅舅当成靶子来使了。

    他先一步调走齐易,也并非是为了保护对方安全。

    而是知晓施元夕这一去,惠州必定大乱,沧州离得近,这把火不知道会不会烧到齐易身上。

    保住齐易,本质上是为保护蒋谭明自己的乌纱帽。

    如果现在还是谢魏两家当权,那他这步暗棋是怎么都不会出现差错的。

    偏局势瞬息万变,朝上当家做主的人换了一波,魏家被打成了逆党。

    他所做的事情,就不再是投诚或者把柄那么简单了。

    而是实实在在的罪状。

    蒋谭明神色骤变,他放在袖中的手瞬间紧握。

    到底还是他心软了。

    早在魏党落马时,就该直接将齐易处理掉的。

    齐易若是死了,这些事情就算是被人知晓,那也是死无对证,蒋谭明仍有办法从中脱身。

    人活着,便只会成为他的污点。

    对蒋谭明来说,这不算残忍,只是必须要做出的选择罢了。

    可齐家那边却仿佛提前洞悉他的想法,率先派人将齐易保护起来,他那嫁到齐家多年的妹妹主动上门,控诉他冷血无情。

    蒋谭明能走到今日,妹夫一家出了不少的力气。

    齐家更是告诫他,他若还想要这般行事,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

    齐易要是死了,他这个官大概也就做到尽头了。

    逼不得已的情况下,蒋谭明只能收手。

    魏党落马后,朝中被清理得很干净,齐易之事一直都没被人提及,蒋谭明心底还松了口气。

    直到冯炜然出现。

    他被施元夕一派推上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后,蒋谭明连夜派人前往沧州。

    想要将所有的证据掩埋。

    派出去的人手到如今都还没能回来,冯炜然便已经在朝上揭发了他。

    朝堂之上,谢郁维目光晦暗,神情难辨。

    蒋谭明在朝上的位置太过重要,就算他们有着再多的想法,此刻也必须得要保住蒋谭明。

    吏部尚书的位置一旦落空,他们所有的计划都将付之东流。

    顾安仲回过神来,面容沉肃地道:“冯大人所言,可有半点根据?”

    “朝中魏党已被肃清,刑部和大理寺审理案件许久,都未曾提及过沧州知州一事,怎么到了冯大人口中,便成了罪大恶极?”

    同属谢家阵营的吴阁老亦是冷沉着面孔道:“魏天昊在平江只手遮天,连带着你这个从前的平江巡抚都束手无策,齐易一个沧州知州,他又能如何?”

    “禀皇上,依臣所见,平江的所有官员都有失察之责,冯大人单单拿沧州知州来说,分明就是蓄意构陷!”

    齐易和蒋谭明的血缘关系太近,齐易的几次升迁调任也都有些不同寻常。

    谢家的官员便只能强行给齐易抹平罪名,称其无辜,冯炜然冤枉好人。

    没想到的是,冯炜然静默片刻,开口竟是道:“齐易所犯之事,人证物证俱全。”

    他敢拿到朝上来说,便是有所准备。

    魏天昊落马前,人人都以为他这个巡抚没有用处,实际上他蛰伏多年,卧薪尝胆。

    手里掌握着所有尸位素餐,与魏天昊勾结之人的证据。

    原本没有这道调令,他也打算整合证据后,将其递上朝堂。

    如今他亲自来了,又怎么会给他们留下空子可钻?

    冯炜然抬头,冷声道:“沧州监牢内,还关押着魏天昊身边的一名佥事。”

    “对方给出的供词里,便有提及齐易。”

    “除此外,齐易调任离开沧州前,走得太过匆忙,府中还留下了不少文书及信件。”

    说是齐易留下的,其实不然。

    齐易调离前夕,冯炜然已经拿下了魏天昊身边的人,借由他们的手,从齐易府上拿走了众多文书及信件。

    到齐易前往越州赴任前,都以为那些东西是被魏天昊取走的。

    他那道调令下得太急,来取东西的又是魏天昊身边的副将。

    这齐易也不是个行事多么周全的人,匆忙之下,根本顾及不到这些。

    “下官的话不能信,那这官府文书、密信和供词,可能成为证据?”冯炜然抬眸看向四方,方才还振振有词反驳他的人,如今尽数闭上了嘴。

    谢郁维面色不好看。

    调任冯炜然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远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平江太远,且之前一直都是魏家把持着,谢家在那边留有眼线,却只能打探到一些浮于表面的事。

    ……认真说来,官场内部的消息,还几乎都来自于齐易。

    蒋谭明为求自保,把齐易先一步调走。

    导致冯炜然那之后做出的事情,他们都全然不知。

    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魏天昊身边那个佥事。

    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是背叛了魏天昊,还是被冯炜然策反,甚至死亡与否,他们都不知道。

    以至于冯炜然突然发难,谢家根本就接不住他的招。

    朝中气氛僵硬,蒋谭明神色变幻,他在一片肃静中,迈步走了出来。

    他掀袍跪下,沉声道:“臣一时失察,竟让这贼子犯下大错,还请皇上责罚!”

    蒋谭明轻抬头,模样恭敬,声音高亢:“齐易犯下的是死罪,此事上,臣绝不敢为其辩驳。”

    “可他能一路调至沧州,皆是因其政绩斐然,绝非是臣刻意偏袒!”

    “他在沧州如此肆意妄为,必定是借助了臣的名头在行事。”

    “啪!”他朝上殿上叩头,道:“无论如何,此事也因臣而起,臣本不想为自己辩解。”

    “可吏部之事,关系朝堂和众多官员,关系到我大梁民生,臣一人之死尚不足惜,却不能让整个吏部都同臣一起,背负污名!”

    “齐易所为,  臣并不知悉,调遣越州一事,也是原越州知州因病隐退,吏部为安抚越州百姓,例行调令!”

    “绝非是臣刻意隐瞒。”他伏在地上,高声道:“还请皇上明鉴。”

    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凌然。

    施元夕微眯着眼,这位蒋大人,开口就先大义灭亲,将罪责全部推到齐易身上。

    这种态度……他怕不是想杀自己的亲外甥很久了吧?

    施元夕道:“蒋大人的意思,是齐易所为都与你无关,你只是运气不好,当了他的舅舅,才会被他无辜牵连了?”

    蒋谭明身型一顿,却仍旧是道:“臣治家不严,对其缺乏管教,不能说是无罪。”

    他的弦外之意,朝上的官员都听得清楚。

    是有罪,但要求他一个做舅舅的,管教好自己的外甥,未免也太过苛责。

    虽说官场上被亲族牵连入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可不论是前朝,还是大梁,殿上的皇帝都很少会下旨诛大臣的九族。

    一是这种刑罚太过严苛,会令得朝中臣子齿寒,影响朝局。

    二则是建朝至今已有百年,官员们互相通亲,全族波及范围太广,稍不注意,便会引发动乱。

    皇帝在乎贤名,轻易不会株连。

    齐易跟蒋谭明关系是近,但也没到连累蒋谭明致死的地步。

    尹阁老微顿,抬头看向殿上,开口道:“禀皇上,蒋大人在朝中兢兢业业多年,吏部中所有官员都知他行事严明,为官清廉。”

    “先帝在世时,更是对蒋大人委以重任,一路提拔至六部之首。”

    “多年来,蒋大人为朝廷付诸众多,是功臣也是能臣。”尹阁老一般年纪了,说着说着也是跪在了朝上,低声道:

    “此番之事,蒋大人亦是为齐易所牵连,还请皇上念在多年的情分上,宽恕蒋大人。”

    他一开口,谢家那边的官员皆是反应过来,上前道:“请皇上开恩!”

    周瑛轻垂眼眸,面上看不出来情绪。

    这副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做出多荒谬的事情,才让底下的朝臣同气连枝,跪在殿上朝她请命。

    大梁重视官员,早朝尚且可以不跪,如今却因为有人犯错,跪了一大片。

    她冷眼看着下方,闭口不语。

    周瑛没有任何的表态,底下的官员揣摩着她的心思。

    这出来请命的人,若只是一个两个的话,周瑛还能一并发落了去,可如今这么多的朝臣出列……

    他们料定周瑛不会如何,索性低下头去。

    殿上安静下来,气氛僵持。

    施元夕将谢家这些官员的表现看在眼里,她面上噙着一抹冷笑,道:

    “依各位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往后地方也好,朝堂也罢,只要有官员的任命不合理,犯下大错,吏部只需要说一声全然不知,就能将所有的事情都揭过去!?”

    “还是说,只要是在这朝中待得够久的老臣,不管其犯下什么错处,都能被赦免和原谅?”

    “按照这么来说,那这内阁首辅之位,就该由朝中年纪最大的臣子来担任才是,且因为其资历极深,往后就算是杀人放火,也决不能随意将其如何!”

    顾安仲变了神色,厉声反驳道:“施大人分明是在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我等只是觉得蒋大人实在无辜,所以才会为其请命……”

    施元夕冷下脸色,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无辜?”

    “他享受着高官厚禄,拿着掌控半朝官员的权力,受着你们这些人对他的追捧,却利用手中职权,一步步将自己的外甥养成了个奸佞。”

    “落在你们口中,就变成了无辜,既是如此,那我倒是要问问顾大人,蒋大人养尊处优这么多年,磕了两个头就这么无辜了。”

    “那沧州那些被官员鱼肉的百姓是不是更加无辜?被苛捐杂税逼得卖儿卖女的人无不无辜?京郊澧县上京告官枉死的三人无不无辜?”

    她抬步上前,直接走至蒋谭明的身侧,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啪地一下将其扔到蒋谭明的面前。

    查蒋谭明这个人不容易,可查齐易不难。

    尤其是李侍郎就在吏部,能找出此人的所有升迁记录。

    施元夕从中抽取信息,昨日就已差遣影卫赴齐易从前任职的澧县调查。

    官员好不好,不应该问府衙里的人,而是应当问问当地的百姓!

    “几年以前,齐易在澧县之时,便曾为了尽快处理案件,做出政绩,将无辜百姓屈打成招,让其在牢中白白冤死。”

    “那冤死的百姓家中有三人来京告官,却莫名死在途中。”

    掩盖这件事的,不是蒋谭明,而是齐家。

    蒋谭明可能至今都不知晓这件事,但他不清楚齐易犯下的事,却绝对知道齐易是个什么人。

    就这样的人,他还一步步将齐易捧到知州的位置上。

    “兢兢业业?处事严明?”施元夕嗤笑道:“蒋大人就是这么勤政爱民的?”

    “还是说……”她抬眸扫向所有跪着的官员:“诸位平日里也都是这么为官的?”

    第117章  在所不辞

    朝上一片死寂, 蒋谭明仓惶抬头,捡起了施元夕扔在他脚边的东西,越看越是心惊。

    方才还算镇静的面容, 此刻惨白非常。

    他握着奏折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齐家扶持他上位后,给出的条件便是让他提拔齐易, 这些年来, 他给齐易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经由他手里的事情, 绝大部分都处理得很干净, 他笃定施元夕找不到证据,才敢在朝上大呼冤枉。

    哪知那齐家人擅做主张, 强行为齐易遮掩,还牵涉到了坑杀良民。

    蒋谭明行事谨慎, 这等事落在他的手里,要么不处理,要做就要将事情堵死,不给对方任何反扑的机会。

    可齐家人不是,齐家上下包括他那个妹夫都是些端着世家架子的草包!

    他们以为, 他丢了官, 朝上就能放过齐家吗?

    蒋谭明绝望之下, 闭上双目,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顾安仲见状, 心头发沉。

    这般局面,蒋谭明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他深吸了口气,想要上前去继续为蒋谭明辩驳。

    这些事到底不是蒋谭明亲手所为, 他们咬死不认, 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还没开口,就被谢郁维制止。

    隔着几位官员, 顾安仲看到谢郁维对他轻摇头。

    大势已去。

    吏部中存有的证据,皆能证明齐易是蒋谭明一手提拔,即便证明蒋谭明全然不知情,那他也有失察渎职之罪。

    齐易在澧县为官,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在这中间他多次升任,尚不知犯下多少错事。

    光这些事情,就已经不是失察渎职几个字能说得清楚的了。

    蒋谭明到得此时还要抵死不认,那便是罪加一等。

    朝上的周瑛真被惹怒,今日所有为蒋谭明求情的官员,都会被打成他的党羽。

    这便给了周瑛彻查谢家官员的理由,那才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们赌不起这个结果。

    原本那些为自己说话的谢家官员,在这份证据后,俱是沉默了下来。

    蒋谭明深吸了口气,他当下也明白了谢郁维心中所想。

    他伏在地上,声音发颤地道:“臣,犯下大错。

    “请皇上责罚。”

    证据没扔到他的面前时,他还振振有词,抵死不认。

    如今这个模样,也不是知错了,而是知道自己再不认,就要跟着齐易一起死了。

    周瑛冷眼看着他,道:“将涉及齐易一案的所有相关人等,打入天牢,吏部尚书蒋谭明卸除官职,交由刑部侍郎徐京何亲自审问。”

    “务必要将其利用职权犯下的所有罪状查清。”

    谢郁维神色瞬间绷紧,他骤然回头,看向徐京何。

    审理蒋谭明的事情,为什么会交给徐京何?

    这话说得莫名,主管刑罚的两个衙门,除了刑部就是大理寺。

    两个衙门职权相当,案子落在哪边,全看周瑛的想法。

    可在场的朝臣都清楚,徐京何在此之前,并没有偏向谢、周任何一方。

    如今周瑛费了些力气,将谢家这边最主要的官员拿下,却没有让施元夕审理此案,而是把人交给了徐京何!

    官员队列中,徐京何缓步走出,沉声道:“臣遵旨。”

    那瞬间,谢郁维这些年刻意练出来的养气功夫,险些维持不住,神色惊变,直接失了他权臣的仪态。

    这不是审理个案子那么简单的事,观两方一唱一和的态度,极有可能在私下达成一致。

    谢郁维几乎立即想到那天,他亲眼看到徐京何和施元夕并肩前行离开。

    可这前后尚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徐京何竟然已经彻底倒戈?

    他心头又惊又怒,面色罕见地阴沉下来。

    就在此时,施元夕再次上前一步,她神色从容平静,开口便道:“皇上,吏部作为六部之首,对于朝中及各地方,都尤为重要。”

    “此前吏部中就已空缺了一位侍郎,加上今日之事,吏部所有事务,都将会落在李侍郎一人身上。”

    原吏部侍郎姜帆死亡后,空缺的侍郎之位,几方皆虎视眈眈。

    争夺不休的情况下,这位置便一直空悬了下来。

    这会再把蒋谭明拿下,人是真的不够用了。

    顾安仲沉下面孔,绕了一大圈,施元夕的根本目的,是想要将那李侍郎推到尚书的位置上去!

    侍郎只是正四品,尚书之位却是正二品大员。

    那李侍郎若没有立下大功,哪怕是同属吏部,也绝不可能一步登天坐到尚书的位置上边去。

    他当下便道:“吏部尚书之位关系重大,草率定夺,恐会引起朝堂震动,臣以为,此事当谨慎思虑后再行定论。”

    说是谨慎思虑,其实也是谢家这边一时间没什么人可用。

    吏部尚书之位非同一般,虽说同属正二品,但认真说起来,其实算是另外五部尚书的上峰。

    历朝以来,能升任吏部尚书之人,都需得要在其他几部磨砺轮转一圈,方才能有这个资格。

    蒋谭明因罪入狱,六部内他们手里握着的,便只有兵部和工部。

    兵部轻易不能将位置让出去,工部作为六部中地位最低的衙门,那工部尚书又没什么政绩在身上……若那惠州的水利工程是他解决的,尚且还有可能。

    可因为魏家一事,整个大梁都清楚,那份功绩属于裘朗。

    这等情况下,就算是他们想要推他上去,只怕都难以服众。

    施元夕却道:“顾大人所言有理,为了避免再次出现齐易这样危害一方的官员,吏部尚书之位确实得要慎重考量。”

    她肯定了顾安仲的话以后,巧妙地停顿片刻,随后道:“只是朝中事忙,是要谨慎,却也不能耽搁太久。”

    “刚好,如今朝上便有一位大人,尤其适合这个位置。”

    顾安仲眉头紧皱,等着施元夕说出李侍郎的名字后张嘴反驳。

    却没想到,她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选。

    无数目光注视下,施元夕目光清澈透亮,轻声道:“臣以为,礼部尚书王瑞平王大人,便是清除贪官污吏,坐镇吏部的不二人选!”

    王瑞平!?

    满场皆惊。

    那个行事油滑,六部内唯一保持中立的老滑头?

    不,还不只是如此。

    王瑞平他自己保持中立,还让整个礼部都游移在朝堂争斗之外。

    要知道,礼部在朝中还是占据着重要位置的。

    可这些年来,在他的治理下,几乎没出现过什么大的岔子。

    礼部的两位侍郎,包括施致远在内,也没有被强迫着站位。

    从这些事情上来说,王瑞平确实是有着两把刷子。

    且他资历足够,这位王大人,不仅现在是礼部尚书,先帝在位时他也是礼部尚书,淮康帝在位期间……他是一步步从底下升任上来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竟也能称得上三朝元老了。

    更别说他经手科举次数众多,这朝上大半的中立官员都算是他的门生,颇得他的真传。

    真要把吏部尚书的位置给他,他也是能接得住的。

    只是从周瑛垂帘听政后,王瑞平在朝上的表现一切如常,还跟魏家掌权时期一样。

    除了礼部以外的事情,他就装傻,偶尔看不下去,会站出来说上几句。

    绝大部分保持沉默。

    那礼部上下也秉承着他的作风,几乎不怎么冒头。

    王瑞平本人对这种状态也很是满意,他甚至都已经规划好了,要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做到致仕。

    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个施元夕,三两句话就把他推到所有人的面前去!

    王瑞平收在身侧的手绷得很紧。

    难怪呢,他说施元夕前些时日好端端的,突然主动上门是为什么。

    这事才过去几天,她那天来的时候,王恒之人甚至都不在府中。

    也没主动递上帖子,让人装了些礼物,就这么登门了。

    那她人都来了,王瑞平也不可能把天子近臣给轰出去啊。

    他陪在一边,发觉施元夕什么意图都没有,就好像是真的临时起意,上门来看望他的。

    她在府中跟他东拉西扯一番,放下礼物就走了。

    前后加起来,也就在府上待了一个时辰左右吧。

    ……这还是她打开一匣子点心,挨个给他介绍做法的原因。

    否则的话,他们拢共说了也就没几句话。

    她更是没有提及这吏部尚书一事。

    王瑞平不知道蒋谭明的把柄是昨日才得知的,还以为施元夕老早就给他下套。

    可不就是下套吗?

    其实周瑛登位后,如王瑞平这样的中立官员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们是支持周瑛一派的。

    可王瑞平这人性格使然,他跟谢郁维是两个极端,他就不愿意冒头,只想做好自己的礼部尚书就行。

    朝上的纷争他也不想参与。

    施元夕来这么一出,还给他送了些礼物。

    那些礼物多是些吃的点心,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施元夕要送,他总不可能不要。

    但此刻落在旁人眼中,那就是他早就已经跟施元夕联手,那蒋谭明被拉下马,说不准还有他的手笔在其中。

    王瑞平:……

    这可真是浑身张嘴都说不清。

    他的猜测也没错。

    虽说去王家那天,还不知道蒋谭明这些事,但施元夕确实有这个想法。

    她和周瑛议事时,都提及过王瑞平。

    朝中局势几经变化,只有礼部岿然不动,王瑞平这个人必然是有能耐的。

    偏他不喜争斗,甘愿藏拙,要在朝上做个隐士。

    朝堂就不是一个能让重要官员置身事外的地方。

    施元夕便想该用什么办法拉他入局,她原本的想法,是打算和王瑞平摊开说说的。

    王恒之听闻后,却是想也不想地摇头道:“行不通的。”

    “老头子固执己见,甘愿一辈子当缩头乌龟,你还能跟一只王八讲道理?”

    施元夕:……

    然后王恒之就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

    没错,这个坑老子的馊主意,是王恒之给的。

    人说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也是如此。

    王恒之清楚,他爹这个人谨慎一辈子,没人逼他一把,他就不可能真的去争。

    早在魏家掌权时,他就不赞成王瑞平的做法,但因魏家行事实在歹毒,他也不想看着王瑞平血溅朝堂。

    如今却是不同。

    周瑛登位后,肃清朝堂积弊,减轻徭役,促进科举公平……所有的事他都看在眼里。

    他并非是因与施元夕的情谊选择推自己爹入局,这样对他爹太不负责。

    他是当真觉得,王瑞平在周瑛治理下的朝堂上,能有一番建树。

    只是他们本来打算的,是慢慢来,让施元夕再往王家跑动几回,直到让全京城都知晓周瑛器重王瑞平。

    再行谋划。

    没想到蒋谭明先行出局,事赶事的情况下,施元夕不打算给谢家留空子钻,直接将王瑞平推了出去。

    听到王瑞平的名字后,谢家官员的脸色变幻莫测,那顾安仲几次想要开口反对,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论身份资历?王瑞平远胜其他几位。

    论政绩?春闱刚过,这次春闱没出现任何纰漏,王瑞平此前更是抓过不少舞弊作假之人。

    用其他事来攻讦?

    这朝上谁人不知,王瑞平最是油滑,魏昌宏都没抓住他的把柄,何况他们。

    朝上安静,官员们面面相觑,皆不知以何等理由反驳。

    谢郁维抬眸,沉声道:“王大人乃国之栋梁,更是礼部多年以来如此稳定的关键。”

    “将王大人调离,礼部恐会生出乱子,另有……”

    他隔着几个官员,与施元夕对视:“虽说朝上事务关系重大,当由圣上旨意为准,可能否出任吏部尚书,应当由王大人自行决定才是。”

    “施大人说呢?”

    施元夕轻挑眉,他倒是很了解王瑞平 。

    她抬眼扫向王瑞平,问:“吏部关系重大,牵涉到大半个大梁的官员,春闱已过,朝中只是需要用人之时,这等情况下,王大人还要有所推脱吗?”

    见王瑞平面容沉肃,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她眼眸微顿,复又道:“还是说,大人另有好的人选?”

    她没在朝上说服王瑞平,而是直接将问题抛在他的脸上。

    既然他不做,那这空缺的位置要给谁?是谢家一派的兵部、工部的两个尚书,还是才调任上来的冯炜然?

    如她所言,朝堂不是可以置身事外的地方,放任下去,就会滋生出第二个蒋谭明。

    施元夕是基于信任,才推举王瑞平。

    王瑞平若连自己都信不过,还想要信谁?

    王瑞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在心中反复权衡拉扯,垂眸时,不经意扫到了腰间挂着的一个玉佩。

    这是王恒之送他的生辰礼,此前施元夕所行之事,究竟是得了谁的授意,他心中也是一清二楚。

    脑中复杂的情绪逐渐褪去,王瑞平静默片刻,忽而上前,沉声道:“得皇上信赖,臣——”

    “在所不辞!”

    第118章  大获全胜

    有周瑛提拔, 施元夕举荐,王瑞平自身能耐够硬。

    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他。

    这其中, 也包括了此前谢家一心想要举荐的路巡抚。

    那位路巡抚就算是真的被提拔到了朝中,也不可能越过王瑞平, 一步登天。

    王瑞平自己松了口, 谢家一脉的官员就算是一百个不情愿, 也是无可奈何。

    早朝结束后, 两道圣旨同时颁布,有人欢喜有人忧。

    施元夕笑眯眯地走到王瑞平身边, 拱手道:“恭喜王大人。”

    真迈出去这一步后,王瑞平心头也是高兴的, 只是见了她,就想到家里那个逆子。

    施元夕憋着笑,虽说这官儿是升了,可就王恒之给她出的那些馊主意,回去后怕是免不得一顿好打。

    他们说笑着离开, 后方的谢郁维慢了几步, 与后边交代事情的徐京何对上了视线。

    谢郁维抬手, 道:“有些话想同徐大人说。”

    对他来说,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里, 最为重要的,其实还是徐京何的立场。

    徐京何面色冷淡,缓步走到他身侧。

    初春时节里, 天气逐渐转暖。

    京城干净整洁的街道上, 绿树抽出了新芽。

    谢郁维眸色深沉,没有转弯抹角, 他直接道:“徐大人可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徐京何抬眼看他道:“谢大人是聪明人,应该不必我多说。”

    早朝时他的表现,就已经能够说明问题。

    谢郁维目光发紧,沉声道:“徐大人是因为她,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知道徐京何还对徐民安的死耿耿于怀,可当初魏昌宏设计陷害徐民安时,谢郁维并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

    当然,他也没有出手相帮就是了。

    后续先帝将徐民安手中的权柄分散到谢、魏两家手中,也是为着大局考虑。

    认真说来,谢家所做的事情,又怎么比得上卸磨杀驴的先帝,和主导这件事的魏家?

    徐京何能接受先帝选定的继承人,也就是现在朝上的小皇帝和周瑛,又为什么不能接受谢家?

    他思来想去,这个症结便只能出在施元夕身上了。

    早前谢郁维就曾猜测,徐京何对施元夕动了心思。

    徐京何这人轻易不会泄露情绪,想要窥探到他的心思并不容易,谢郁维会有所发觉,也是因为他自己就存了想法。

    不同的是,徐京何做出了一个和他当初截然不同的选择。

    谢郁维一时觉得荒谬,又有些不可置信。

    他以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权势才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情爱再重要,也需得要为他的谋划和大权让步。

    他之前一直不想跟徐京何撕破脸,就是觉得他跟徐京何是一路人。

    没想到的是,他这句话说出口后,面前的人第一次在他面前褪去了那副寡淡的面容。

    徐京何目光幽沉,神色冷冽,冷声道:“谢大人未免也太过高看自己。”

    “也太过小瞧她。”

    “她所要做的事,便是没有我,也一定能做成。”徐京何面色冷沉,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讽:“谢大人擅筹谋,与那魏家周旋多年,却始终没能将魏家剿灭。”

    “你做不到的事,她只用短短一年时间便做到了。”徐京何冷眼看他:“时过境迁,谢大人的想法却仿佛还留在几年以前。”

    “你当真以为,谢家和江太妃远胜过她和她辅佐之人?”徐京何嗤笑了声:“是自视甚高,还是急于拢权,谢大人心底不清楚吗?”

    徐京何心里清楚,他今日在这边候着他,还说出这么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无非是想着他与施元夕那边牵绊还不深。

    谢郁维自己避讳因情爱而影响到自身想法,便觉得徐京何也是如此。

    他将权势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自然觉得,徐京何会被这番话惹怒。

    徐京何确实不高兴,但这种不悦,是针对他这等贬低施元夕的话的,而并非来源于所谓的色令智昏。

    他甚至还洞悉了面前人的想法。

    蒋谭明被收押到刑部中,经由徐京何的手以后,尚不知会抖出些什么东西来。

    谢郁维仍不死心,想要通过他,让蒋谭明闭嘴。

    如今的刑部远非魏家掌朝时,施元夕清理朝堂时,顺带清理出去了不少刑部官员。

    这里边有没有谢家的人手尚不可知,如今的刑部,却是谢郁维绝对插不进去手的。

    徐京何敛下神色,面上又恢复了那寡淡疏离的模样,他没再同谢郁维多言,只抬步转身离开。

    他走以后,谢郁维的半张面容隐匿在阴影下,越发叫人分辨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那天以后,谢郁维几次三番派遣人,想要进入刑部天牢内探视蒋谭明的情况,却都被徐京何挡了回来。

    这般情况没持续几日,刑部那边便在朝上出具了一份蒋谭明的审讯供词。

    蒋谭明这些年为谢家办事,两边牵扯太深,他又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轻易招供出来些什么。

    他心中知晓,他这个罪状,只要谢郁维还能留在朝上,哪天谢家突然起势了,他便能从天牢中离开。

    真把东西都交代了,这颗脑袋也就别想要了。

    基于此,问出来的东西比较有限。

    但徐京何手段了得,他没打算让蒋谭明招供所有内容,而是有针对性地进行了审讯。

    这些时日内审讯得最多的,就是江西官员的任命。

    江西,这个地方对于朝上其他官员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对于谢家来说,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江西曾是广郡王的封地,现任的兵部尚书,也就是谢郁维手底下的另一名重要官员,从前就是江西巡抚出身。

    徐京何要的,就是江西的官员任命情况。

    蒋谭明不肯松口,吏部记录成册的东西却不会说谎。

    徐京何接连盘查了蒋谭明手底下的几个吏部官员,再核对册子上的东西,很快便发现了不对。

    江西所有的官员任命,尤其是近三四年内的,都出自蒋谭明之手。

    “从各州的知州,到底下的同知等人,甚至包括当地的都指挥使及各处将领,皆是由蒋谭明调任其中。”

    “这中间,更牵涉到两名官员身死之事。”

    “事出蹊跷,虽不能完全确认为蒋谭明所为,可涉及滥杀官员一事,臣不敢妄下定论。”徐京何眼眸幽沉,缓声道:

    “蒋谭明似有顾忌,不愿开口,要深查此事,刑部还需另一位官员配合。”

    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他神色平静地道:“便是前江西巡抚,如今的兵部尚书——顾安仲顾大人。”

    同属六部,兵部的地位还高于刑部,且徐京何目前只是刑部侍郎,官职品阶都比顾安仲要低。

    正常顺序来说,他是没办法越级传召顾安仲入刑部问话的。

    可他不行,上首的周瑛却是可以的。

    朝上谢家的官员听到他的话以后,神色激动,接连站出来反对。

    蒋谭明才刚刚入狱,徐京何就要把顾安仲也给抓进去,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徐大人所说的内容,大多都是些推测、猜想之流,并无确切证据,且那蒋谭明作为吏部尚书,不说江西,就算是放眼整个大梁,绝大部分的地方官任命都与他有关。”

    “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就随便传唤兵部尚书?你将朝堂威信置于何地?”

    施元夕微顿,她淡声道:“诸位大人未免也太过激动了些。”

    “徐大人的意思,只是传召顾大人入刑部,协助审理案件,可不是要给顾大人定罪。”

    那谢家一派的官员闻言,脸都黑了半截。

    施元夕说得倒是好听,协助审理,这人进入刑部后,事情可就不受他们控制了。

    到时候他们又牵扯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强行来给顾安仲定罪,那谢家岂不是一下填进去两个大臣?

    这些人反应激烈,轻易不肯做出让步。

    那位吴阁老更是道:“堂堂兵部尚书,无罪入狱,大梁建朝百年以来都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此先例一开,日后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要遭殃,轻则危害朝中官员性命,重则动摇社稷,还请皇上三思。”

    朝上乱哄哄的一片,冯炜然迈步上前,开口道:“所有地方税务中,除去平江外,最为含糊不清的,便是江西。”

    他一开口,朝上争闹不休的朝臣们顿时安静了三分。

    “如阁老所言,此事应当慎重,可若不尽快将此事澄清,日后顾大人又如何在朝中立足?”

    “战事未平息前,兵部关系重大,放任此事发酵下去,只怕会让将士们寒心。”

    顾安仲抬眸看他,从前竟不知道,这平江境内竟是藏着这么一位人物。

    他在朝上极少说话,每次开口却都能切中要害。

    没错,这个不痛不痒的怀疑,对顾安仲来说不致命,可他如果拒绝,后续官场的名声,以及他在兵部的威慑力,都会降低不少。

    别忘了,他虽担着这个兵部尚书的名头,可实际上掌握的东西非常有限。

    最主要的武器制造方式,都落在施元夕的手中,他接触不到,如今战场连连传来捷报,也没有理由让施元夕把双管突击火铳的制作方式交出来。

    他底下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兵部侍郎罗明正。

    这事处理不好,下一步说不准他就会落得蒋谭明那样的下场,被底下的人取而代之。

    顾安仲行事稳妥,这些年也较为清廉。

    且江西内部官员的任命上,确实跟他没什么关系,影响这个东西的,主要是朝上的谢家以及广郡王那边。

    他问心无愧,便也不怕徐京何所谓的例行询问。

    顾安仲抬头,与谢郁维对视。

    谢郁维其实并不赞同此事。

    他抬头看了眼施元夕的方向,从蒋谭明落马,到牵连到顾安仲,这几件事里,好像施元夕在其中都没做太多事情,大部分都是由旁人牵头。

    但他总觉得,她似乎另有目的。

    顾安仲所在的位置特殊,除去制造武器外,兵部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职责,便是调控军队。

    但这些时日各处军队都较为安生,谢郁维埋在军中的眼线,也没有发觉什么不对。

    不能完全排除周瑛一方是打算趁机将顾安仲也拉下马的可能。

    为今之计,似乎也只能让顾安仲入刑部问话了。

    顾安仲见他不语,心下了然,当即便道:“禀圣上,臣愿入刑部,协助徐大人审理此案。”

    他没有被定罪,如今也不过是牵涉其中,哪怕是去问话,也不是以罪臣的身份去的。

    这般情况下,徐京何也不能将他关在刑部太久,最多几日,便需要将他送出刑部中。

    周瑛一方这么行事,在顾安仲的眼中,就是太过急切地想要拉他下马。

    他们从他身上查不到自己想要的内容,朝上的话语权,便会落到谢家的手里。

    说不准,还能将徐京何这块难啃的骨头拿下。

    光是无端怀疑,擅用职权这两项,就能治徐京何一个失职之罪了。

    哪怕不能将人拉下马,也可以借此机会,安插人手入刑部之中。

    顾安仲所想的没错,刑部包括施元夕等人的手里,也确实没掌握什么确切的证据。

    江西从前可是广郡王的封地,那地方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江太妃的心腹,施元夕想要短时间内查出点什么东西,根本就没有可能。

    蒋谭明又不肯招供,时间久了,还真的会出现顾安仲预想的那种局面。

    只是顾安仲也好,谢郁维也罢,大概都没有想到,施元夕做出这样安排的根本原因,压根就不在于顾安仲这个人。

    而是在于兵部。

    顾安仲入兵部后,虽也有提拔谢家的官员入内,但这些官员入兵部时间较短,掌握的东西有限。

    兵部的行事动向,主要还是依据顾安仲的想法来进行定夺。

    顾安仲不在兵部,这个职权,便会暂时落到罗明正的手中。

    而施元夕要做的,就是用蒋谭明这条线,牵制住顾安仲,以这种方式,来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只是这件事情还没有完全落定,彻底推行下去。

    在顾安仲入狱后的第三日午时,朝中所有的人,包括周瑛那边的天子亲卫,谢家的密探,还有施元夕手底下的人,和江  南徐氏的人,先后收到了一条重磅消息。

    在经历一年零数个月的鏖战后,路星奕率领大军深入敌营,击杀敌方将士无数。

    北越接连败走,终于在几日前,北越皇族亲自出面,以败军身份宣布退兵。

    大梁,战胜了!

    第119章  让她来接

    北越退兵求和, 降书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这场战事,焦灼许久,北越更是伤亡惨重, 根据王溪在奏折里所写的内容可知,降书送上前, 边疆大军已经杀入北越城中。

    北越边防线一连丢失三座重要城池, 送上来的降书上, 更是提出众多赔偿条款, 只求大梁退兵。

    对大梁来说,兴兵一年多, 耗费许多银两,此番得胜, 北越被伤及根本,赔钱赔地,近十年内只怕都兴不起风浪来了。

    北越乃苦寒之地,地势险要,百姓贫苦交加。

    短期内还需要举全国之力掏出银钱赔偿大梁, 北越境内的情况便只好不到哪里去。

    此时应下降书, 暂且退兵是最好的选择。

    若想要将其彻底攻破, 短时间内尚且还做不到,且收益会比拿到求和的赔偿金要低上许多。

    与其耗费心思拿下这块难啃, 还不没几两肉的骨头,不如直接换取利益。

    这件事情上,朝上的官员难得态度一致。

    降书上盖下了大梁的传国玉玺, 消息传至边疆, 举国欢庆,大军即将凯旋。

    同朝上那点争斗比起来, 这才是影响民生的大事。

    消息一出,各方势力亦是顾不得此前争执的事情,纷纷将目光投注到边疆军凯旋一事上来。

    朝上接连失利,江太妃的神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大军得胜的消息传来以前,那边疆的严广海特地往京中送了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直接越过谢郁维,落到江太妃的手里。

    严广海心里也清楚,战事结束后,他作为唯一留在朝上的魏党,必定会受到施元夕一派的针对。

    所以在北越连连败退时,他便已经在给自己想退路了。

    他是魏昌宏手下的左膀右臂,其立场与周瑛、施元夕等人天然对立,这等情况下,就算是他想要投靠朝中,周瑛也未必能容下他。

    这么看来,他几乎就是没有什么选择的。

    原本以为边疆战事会持续很久,没想到施元夕从京城内送来的武器过于残暴,远胜于第一次送到他手里的改制火铳。

    如今逗留在边疆的计划不成,他作为边疆主帅,势必是要回到京城复命的。

    他有兵马在手中,如今又成为了退敌功臣,明面上来说,周瑛也不能对他做些什么。

    可对方到底占据着朝堂的主要位置,一旦对上,他心中也清楚,光靠他身上的这几份军功,是很难站住脚的。

    江太妃这几日正处在暴怒边缘,连番斥责谢家官员无用。

    严广海在这个时候投诚,倒是叫她情绪好了几分。

    她有心要与严广海联手,没想到将这事说出口,便遭到了谢家官员的反对。

    “此事不可。”谢郁维放下手中的茶盏,面色发冷地道:“太妃可知,这几日内,刑部接连查出江西官员犯下的罪状,顾大人已经被羁押在刑部九日。”

    “周太后利用此事扣押顾大人,背后必然有诈。”谢郁维从不觉得严广海是个好的合作对象。

    边疆军中,他一直想要笼络的都是路星奕,这点江太妃也清楚。

    她脸上的表情直接冷却下来,讥声道:“本宫知道,你看不上严将军,只想要笼络那位边疆新贵。”

    “可那位颇受谢家照顾的小将,却连谢家送出去的礼物都没收。”

    “他这般作态,日后真的能指望他毫无保留地站到本宫这一方?”

    边上的周淮扬轻垂眼皮,遮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从周瑛登位到得如今,眼看着这太后的位置她坐得越发稳固,江太妃便越发沉不住气了。

    她对谢家失利一事颇有成见,这些时日也没少拿这件事来指责谢郁维。

    凡事皆讲究个时机,他们心中都清楚,朝上局势本就在周瑛一派掀翻魏家后逆转了,谢郁维要做的事实在艰难。

    江太妃还不断催促着他们前进。

    朝局远非从前,主动权始终都被控制在施元夕一方。

    再这般急功近利,他们的境遇会更差。

    谢郁维抬眸,往常议事时,他对江太妃和广郡王尊敬有加,轻易不会说出什么重话,今日难得不留情面地道:

    “严广海是残留的魏党,他若回京,朝上必定会想尽办法将其铲除。”

    “太妃此刻非要与对方联手,只怕非但没办法将周太后压下去一截,反倒会受其牵连!”

    江太妃怒极反笑:“那谢大人的意思呢?不与严广海联合,便像是你如今这样,眼睁睁看着对方坐大吗?”

    谢郁维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想要发怒,话到嘴边时,到底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看着江太妃的目光冷冽非常,他道:

    “太妃若一定要与其联合,也需得要等他回到朝中,观局势落定后再行动手。”

    他一双眼眸黑沉非常,冷声道:“言尽于此,太妃若还是要一意孤行,日后要做什么事,也不必再与谢家商讨,另请高明便是!”

    谢郁维说罢,直接转身拂袖离去。

    这是他扶持广郡王以来,两边第一次闹得这般难看。

    旁人不清楚原因,周淮扬却是知道的。

    江南徐氏已经做出抉择,如今局势落在他的眼中,其实已经没有了赢面。

    实际上,从魏家倒塌后,周淮扬便已经不看好江太妃一方。

    只是从前赢面还能说成是六四分,那在徐京何倒戈后,便只剩下三分。

    若再加上些别的因素……周淮扬心头一凛,谢家的胜算更是寥寥无几。

    他私底下已经多次劝阻谢郁维回头,心中却也清楚。

    哪怕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就算是谢郁维今日当真与江太妃决裂,谢家和江太妃一脉已经捆绑过深。

    谢郁维的权势建立在家族兴衰上,便不可能从整个家族中将自己单独择出去。

    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无法回头。

    他跟着谢郁维的脚步,一路行至门口,看着谢郁维上了马车,却没像之前那样,继续跟着上去劝阻对方。

    周淮扬静默片刻,终是轻声对身边的人道:“回吧。”

    上了马车后,驾车的车夫听到里边的人声色冷沉地道:“往后江太妃府中议事,派人来请,不必将消息递到府中,直接回绝。”

    边上的小厮心头一跳,只低声应下,不敢深问。

    宫中那边。

    边疆军班师回朝,对周瑛他们来说,也是一件格外棘手的事情。

    严广海与魏家牵涉太深,又犯下太多事情。这人行事张狂,从前便在阵前斩杀过不听话的将领,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若不尽早将此人拿下,日后待他在京城扎根的时间久了,朝中局势便会逐渐受其影响。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想刚走了一个魏昌宏,又迎来一个严广海。

    可大军回朝,他明面上是有功勋在身的,这事便绕不过去。

    冯炜然眼眸幽沉,他抬头看了眼尹骸,道:“依据我朝律令,边疆驻军回京,所带兵马不能超过两万。”

    “有施大人的武器在手,天子亲卫能否在严广海入京前,令其暴毙身亡?”

    周遭一静,他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听懂了。

    想法没错,棘手的主要是严广海这个人,那便将其先行解决掉。

    他一死,很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尹骸闻言,沉吟许久后,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根据王将军传来的消息,严广海身边还有多位副将,都是他的左右手,北越军队溃败后,他便与大军同吃同住,未再折返回自己的营帐中。”

    罗明正讥笑:“他这般奢靡无度的人,竟是愿意舍下荣华富贵和普通将士同住,当真是可笑。”

    只怕还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博得贤名,顺便减低被暗中刺杀的可能性。

    “这是掂量着朝中之人不知道边疆局面。”李侍郎冷声道:“他贪图享乐,对阵北越军队时极少露面,胜仗都是王溪和路星奕打的,如今要论功行赏了,倒是开始维护起自己的名声来了。”

    这些事,也就只有同处在边疆的将士们清楚。

    寻常百姓和官员哪里知晓这么多的门道,只清楚主帅是他严广海。

    “暗杀也行不通,莫非就这么放任着他为所欲为不成?”旁边的官员不解地道。

    没想到,他这番话说出口后,一直静坐不言的施元夕忽而开口道:“正是。”

    殿内的所有人皆是循声望向她。

    施元夕抬眸,看向上首的周瑛,平静地道:“臣观王溪将军信中所写,严广海此人好大喜功,性情狂悖。”

    她眯了眯眼,面上带了些莫名的意味:“影卫传来的密报称,大军回京以前,严广海便已经与江太妃搭上了线。”

    “既是如此,太后不若顺其心意,将此人捧高。”她眼眸闪烁,缓声道:“不管对方提出什么要求,朝中都该应下。”

    欲令其亡,必先使其疯狂。①

    他既是这般唯我独尊的性子,又自觉找到了靠山,他们何不借势而下。

    先将其捧上高坛,再谈其他。

    她这番话后,在场官员回过味来,心头皆是一震。

    也是,他们之前一直与谢家兜圈子,也是因为边疆还未彻底安定下来。

    这段时间内,施元夕手里也掌握了不少严广海所犯之事的证据。

    缺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处理对方的理由。

    严广海若懂得避其锋芒的道理,此时便该学那谢郁维一般,隐忍退让。

    可他已经远离朝堂多年,江太妃那边便是真的与他合作,也只是想要借着他的势头力挫周瑛。

    朝中局势究竟如何,他估计也不甚清楚。

    光从局面上来看,说不准还以为谢家和周瑛平分天下呢。

    周瑛眼眸微闪,抬头与她对视,二人目光在空中对上,皆是明白对方的意思,她沉吟片刻,便道:“既是如此,便传哀家懿旨。”

    “边疆将士及一众将领战场立下大功,即日起,所有上过战场的将士,都将得到朝中封赏。”

    “晋王溪、路星奕二人为正二品龙武将军,边擒、史逾等人为正三品定远将军……大将军严广海驻守边疆多年,立下汗马功劳,特封其为正一品昭武将军。”

    “另赐其威北侯爵,往后世代子孙,皆可世承其爵位!”

    这道消息一出,朝野皆惊。

    此番战事,路星奕立下汗马功劳,其品阶更是暴涨,一路从四五品的武官,晋升到了正二品。

    这等晋升速度,已经属于超群。

    但因对方立下的功劳太甚,且在战场上,很多东西都是自己一刀一枪豁出性命拼来的。

    朝中各方势力都有拉拢他的意思,他晋升迅猛,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只很多人没想到的是,都知道那王溪才是周瑛一手提拔的将才,北越降书也是他亲自奉上来的,王溪所得的封赏,竟然还不如那魏家残党严广海。

    当下,京中谣言四起,都说周瑛忌惮严广海在军中声望,才会给对方这么高的荣耀。

    大梁爵位来之不易,如今的勋贵,许多都是建朝时期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家,这严广海上来便加封了个侯爵。

    如何不令人震惊?

    消息传至军中,严广海心头那块巨石,顿时松落了不少。

    看来他提前与江太妃搭上线,还是格外有用的。

    否则的话,周瑛怎么会随便松口给出这样的封赏。

    这封赏一出,直接将那两个蠢蠢欲动之人压在了他的底下。

    严广海心头满意,还命人封了个大红包,给那前来传信的宫人。

    宫人毕恭毕敬地收了,面上掂量着十万分的小心,轻声道:“太后说了,将军若有任何要求,只管提出来。”

    “您是功臣,朝上必不会叫您受了委屈。”

    严广海身边的副将见状,本想低声同严广海耳语几句。

    就见严广海似笑非笑地道:“得太后看重,是臣之幸。”

    “若说旁的什么要求,倒也没有,唯独一项……”

    “臣对朝中那位女官尤其好奇,不知此番边疆军入京,可否让施大人出京迎接?”

    他这是要让施元夕亲自出面相迎!

    他如今官职已位列武官中最高,让施元夕一个四品官来迎,倒也算不得什么大错。

    可问题就在于,满朝都知道施元夕是周瑛的心腹。

    虽目前只是个四品官,却有着半个帝师的头衔,乃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他要施元夕出面迎接,所彰显的,便是他在朝中的身份。

    天子近臣又如何,还不是要如宫中宫人一样,毕恭毕敬地来迎他?

    瞧着是在为难施元夕,实际上却是在给朝中周瑛一派的官员一个下马威。

    同时,也是在给京中树起新的风向。

    消息传入京中,人人惊骇不已。

    偏施元夕听了后,非但不生气,还立即向宫中请命,主动率领群臣去往京郊三十里开外接人。

    这等举动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他们如今啊,是真的招惹不起这严广海。

    大军抵达当日,京郊三十里开外,路星奕驾着战马,坐在马背上,抬起头,便看到了远处立着的一群人。

    为首之人,一身大梁官袍,长身玉立。

    正是当日一杯清茶敬英雄的施元夕。

    第120章  还将军清白

    “来了!来了!咱们大梁的功臣们回来了!”有人惊呼道。

    施元夕轻抬头, 第一眼便与那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对上了目光。

    路星奕一走就是一年多,昔日骑在国子监墙头, 被施元夕逮个正着的纨绔少年,在边疆滔天的黄沙和连绵不绝的战事里, 打磨成了一把锐利的剑。

    他身着一身戎装, 身后披着块猩红色的披风, 剑眉星目, 策马奔来。

    “哒、哒、哒!”战马踩在地面上,声音铿锵有力。

    路星奕策马疾行, 在迎接的队伍前勒住缰绳,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 一回头,对上的就是施元夕那双黑润明亮的眼眸。

    路星奕微顿,就见施元夕轻笑道:“好久不见。”

    他豁出性命,终是在战场上拼出了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如今年纪轻轻, 便已被提拔为正二品武官, 与他那自来看不上他的亲爹同品同阶。

    和一年多前那个不学无术的他不同, 到得如今,不论是路家还是朝堂, 所有人对上他时,都换上了另一副面孔。

    唯独当初那个推他一步,助他完成自己抱负的人, 还是这副模样。

    不变的不只是容颜, 还有她的态度。

    与当初在猎场时,她站在黄昏落日前, 抬头问他,有这等能耐,为何不去报效朝廷时一模一样。

    路星奕心头滚烫。

    战场厮杀一年,他人黑了不少,身量也拔高许多,唯独不变的,就是那双熠熠生辉的眸。

    他看着眼前的人,道:“施元夕,我活着回来了。”

    这句话,是他给一年多前的施元夕的回答。

    却叫旁边的人听得云里雾里的,身侧和施元夕一并过来接人的谢家官员,心头更是咯噔一声。

    路星奕何时与施元夕这般熟稔了?

    没等他想明白,落后路星奕些许距离的边疆大军已经行至跟前。

    为首的几位将领,神色倨傲,策马至跟前看到这么多官员后,连翻身下马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端坐在马背上,扫视着底下的人。

    领头的人留着八字胡,容貌只是寻常,眉宇间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他勒马停下后,目光便直接越过所有朝臣,落在施元夕的身上。

    施致远站在旁边,轻声提醒道:“这位便是严大将军。”

    施元夕轻挑眉,大梁朝堂目前只有她一个女官,对方明显已经认出了她,却只坐在马上用一双眼睛审视着她。

    端着十足的架子。

    她抬眸,注意到路星奕在严广海一行人赶到后,面上的所有表情皆是褪了个干净,神色冷肃,颇有几分玉面战将的味道。

    “这位便是施大人吧。”后方有一位将领翻身下马,缓步走至跟前。

    来人气质内敛,语气温和,年纪不算大,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

    施元夕微顿,轻声道:“下官见过严大将军、王将军。”

    先行开口和她说话的人,分明是王溪,她这个礼,却是冲着严广海去的。

    严广海扯了扯唇,面上表情略微好看些许。

    他轻抬下巴,便算是给回礼,驾着马儿在原地来回踏步,神色里带着几分不耐,道:“大军先在边疆抗敌,又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施大人见谅。”

    说着见谅,态度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甚至没打算听施元夕的客套话,直接道:“将士们疲累非常,都想着赶紧歇一歇,也好换身衣服回去见亲人。”

    “不知施大人可做好了安排?”

    路星奕面色越发冷沉,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他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吩咐口吻和施元夕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朝中的正四品官员,是他严府的管事。

    施元夕面上却没太多情绪,口吻甚至还能称得上平和,开口便道:“京中一切皆已准备妥当,还请大军移步。”

    她话音落下,严广海直接策马离开。

    战马扬起的尘土漫天飞扬,让反应不及的官员们吃了一头的土。

    施致远抬手挡了下,惊声道:“这严广海……”

    行事居然如此狂悖嚣张。

    这群臣至京郊三十里外迎接大军,是他要求的,见面以后,他却只说了两句话,转身就走。

    把他们当成什么?

    施元夕却是清楚严广海这般行事的理由。

    他时隔许久回京,京中局势大变,如今正是急着立威的时候。

    让她出来迎接大军是假,拿着这件事情借题发挥才是真。

    和施元夕所想的一致。

    当日大军入京,百姓夹道相迎,严广海摆足架势。

    入京后,却没有第一时间跟王溪、路星奕二人一并入宫觐见,对外推说身体不适。

    晚间时分,京中就有流言传出,说她今日迎接大军时有所怠慢,惹来严广海不快。

    说她自持身份,轻视功臣。

    甚至还有谣言说,她是在大军抵达京郊许久,才姗姗来迟。

    晾了一众功臣许久。

    边疆大军确实晚了近小半个时辰才抵达京城,可参与迎接事项的官员们都清楚,来迟的人是他严广海,而不是施元夕。

    然而如今人人都说严将军是大英雄。

    他有不悦,必然只会是旁人的错。

    严广海一直拖到第二日早间,才入宫面见皇帝。

    这一入宫,又得了大批赏赐。

    如此丰厚的赏赐,颇带有些安抚意味。

    只是这么一来,就更加落实施元夕怠慢一事。

    百姓那边如何议论尚不得知,朝中,尤其是御史台,对此事已很是不满。

    边疆大军回京第三日,施元夕就吃到了她为官后的第二份弹劾。

    大战得胜,边疆军成为朝堂新贵,参施元夕的官员心头没了忐忑,上来就说施元夕轻狂怠慢。

    有趣的是,和第一次据理相争不同,这次朝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官员为施元夕说话,还都是施元夕一方的人。

    殿上的周瑛态度也有些莫名,听完弹劾后,甚至都没有听施元夕的辩解,开口便直接罚了施元夕三个月的俸禄。

    这处置落在很多人眼中,只能算是不痛不痒。

    可那怠慢二字本就荒谬绝伦,周瑛此举虽是小惩大诫,可若论起根本,就是其为着安抚边疆军,不惜折损自己人的颜面。

    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成了边疆军势不可挡,连施元夕都只能避其锋芒了。

    早朝结束后,谢家官员疾步走到谢郁维身边,沉声道:“……殿上这么行事,恐有蹊跷,大人,眼下当如何是好才是?”

    谢郁维面色冷沉:“严广海回京后,身边一直带着两三千亲兵。”

    大战结束,将士们凯旋,本该要休息调整一段时间才是。

    严广海身边的亲卫却没能得到这等待遇,反倒一直跟随其左右。

    只不清楚,他这是未雨绸缪,还是给自己留下的退路。

    谢家官员沉声道:“京里的那些风言风语……”

    他面色顿了下:“都是江太妃让人放出去的。”

    谢郁维闻言,只冷笑了声,他眼中的不耐再没有半分掩饰,沉声道:“派人,将太妃手底下那几个不听话的东西拿住。”

    “务必在今夜宫中宴席结束前,把人押送过来。”

    说话的官员心头一抖,当即应声道:“是。”

    谢郁维抬眸扫了下身后的宫殿。

    今夜宫中设宴款待群臣,皇帝要犒赏三军,京中和朝上都在传,严广海此番怕是要越过京里那些老牌勋贵,一跃成为朝中第一武将了。

    从他第一日回京,这些事情就不断地发酵。

    不出所料的话,今夜将会被直接推至顶峰。

    谢郁维派出去的探子,至今都还未传来消息,暂不清楚施元夕心中到底是什么打算。

    但有件事情却是一直摆在明面上的。

    和施元夕在朝上对严广海处处退让不同,顾安仲至今还没能从刑部释放。

    今日朝上谢家一派的官员费了很大的劲,借着大军凯旋的喜事,逼迫刑部放人。

    徐京何一直都没有松口,却在严广海出口相帮后不久,应下了此事。

    落在群臣眼里,便是顾安仲这次摆脱祸事,都是沾了他严广海的光。

    严广海在朝上风光无两,谢郁维心头却越发察觉危险靠近。

    周瑛一脉答应释放顾安仲,代表着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做成了。

    兵部这个位置特殊,他思虑后,觉得此事只怕和镇北军有关。

    可裴济西父子落马后,镇北军清理了大批人手,魏昌宏倒台后,又肃清了一次。

    如今还能留在镇北军内的眼线,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没办法打探到重要消息。

    他这几日里加派了两波人手,监测镇北军各方的动静,却都没能获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般情况下,今夜这个宴席,只怕会更加危险。

    其他人或许没有谢郁维考虑得这么周全,但也隐隐察觉到朝上的态度不对。

    严广海身边的副将有心劝他谨慎一些,却被他不咸不淡地堵了回来。

    “回京的边疆军多达两万多人。”严广海讥笑:“整个大梁都知道我是击退北越的功臣,就算是殿上的人,如今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没说的是,他敢这么猖狂行事,也是从江太妃那边得了准话。

    江太妃手底下的人,还有谢家的官员,都会站在他的这边。

    谢家在京中经营多年,底蕴颇深。

    他有兵权和朝臣的支持在手中,自然不需要惧怕些什么。

    那副将见他胸有成竹,便只能止住话头。

    晚间,宫中设宴。

    严广海带领着身边的心腹,及边疆军内的数十位将领一并入宫赴宴。

    入宫时,还与天子亲卫发生了争论。

    原因无他,严广海今日特地换上了自己在边疆时所穿的战甲,腰间还戴着佩刀。

    宫规森严,自来没有大臣入宫穿戴甲胄携带兵刃入内的道理。

    两方各不相让,严广海眼看着便要发作时,施元夕及时赶来,让天子亲卫放行。

    尹骸面容难看地道:“圣上跟前,岂容他人造次?”

    施元夕却是道:“严将军与他人不同……这是皇上的意思。”

    严广海回京后,她接连受挫,脸上的表情冷冽。

    “啧,到底是将军了得。”边上有人道:“竟是又让施大人亲自出来迎接。”

    跟在严广海身侧的几人目光揶揄,对视几眼,笑出了声。

    施元夕没将他们这些肆无忌惮的打量,和那不断在耳边盘旋的调笑声放在眼里。

    她落后几步,走在这群将领的后方。

    这边场面落到他人眼中,便是她从前再如何得势,如今到了严广海面前,也只能隐忍度日。

    黑夜里,施元夕顿住脚步,严广海及其心腹猖獗的笑声,不断在上方盘旋。

    她目送着那群人入了太极殿,站在春日料峭的冷风中,轻勾唇角。

    回身就对上了尹骸的目光。

    尹骸一扫方才的怒意,对她轻点了下头。

    万事俱备。

    施元夕眸中光亮更甚,她对今晚这场大戏,是越发期待了。

    这场宫宴办得很大,毕竟是大军凯旋的庆功宴,与寻常宫宴的规格不同。

    施元夕入殿后,一眼就看到了严广海坐在殿下首位,以往魏昌宏坐的位置。

    宫宴上有着些不成文的规矩,朝中越是得势的官员,所坐的位置便离那殿上皇帝的龙椅越近。

    和严广海比起来,她的位置不算靠前。

    施元夕垂眸,不动声色地在位置上坐下。

    宴席开始。

    丝竹管弦之乐不绝于耳,殿上有几名官员,几杯黄汤下肚,便开始大肆吹捧那严广海。

    听得严广海是满面红光,心头尤为满意。

    气氛正热烈时,底下静坐着的路星奕却突然扔掉手中的酒盏,欲站起身来。

    他刚有动作,就被身侧的王溪叫了回去。

    朝臣都是些人精,将他们的表现看在眼里,却也并未多想。

    同是功臣,殿上的人却只看重那严广海一人,真正打了胜仗的将领,心头自然会有所不满。

    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

    王溪叫住了路星奕,自己却站起了身来。

    殿上的乐声戛然而止,无数目光落在王溪身上。

    平日里内敛谨慎的将领,此刻难得眼眶发红。

    他行至殿前,直接掀袍跪下,开口便道:“臣王溪有事要奏。”

    这等场合下说事,未免败坏兴致。

    严广海脸色冷沉下来,端坐在位子上凝视着他。

    却见那王溪面容平静,开口就道:“边疆前任主将吕成坊,一生戎马,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却无端遭人构陷,枉死边疆。”

    “臣恳请皇上为吕将军做主——”

    “杀军中逆贼,还吕将军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