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甲五级第七!

    施元夕的话, 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听着是一回事,在寻常人的耳中, 听着就只关乎于本次策论。

    静思台内嘈杂了起来,有叶滨的事情在前, 在场的人都尤为关注他们的评分。

    “看来, 这个甲等, 今日她是非拿不可了。”坐在了汪监丞身侧的学正轻声道。

    “巧言令色, 强词夺理。”汪监丞冷笑:“说是群体策论,可最后产生的联系, 倒是她临场说出来的。”

    齐学正听着他的意思,是不愿意给出这个甲等, 他低下头,在施元夕的策论上做批注,一边道:“今日便是不叫她起来,最后也需要查验策论议题,只要结合了议题来看, 他们的策论就没有跑题。”

    “何况, 策论对答是历来都有的传统。”齐学正批注结束, 抬头看他:“汪监丞以为呢?”

    “评分当由你们学正共同给出。”汪监丞冷脸道。

    无论几大世家私底下厮打成了什么模样,面子上却还是要维持的。她都已经提出三元归一的议题了, 今日的评分,谁又能在这上边给她使绊子?

    何况她的群体策论合理合规,旁人就算是想挑错, 如今也是半点都挑不出来了。

    齐学正将定好的评分, 交由徐京何。

    徐京何轻扫了眼,抬头, 目光落在了静立的人身上,缓声道:“甲五级施元夕,本次群体策论评分为甲。”

    尘埃落定。

    施元夕终究是取得了参与大考的资格,同组的路星奕、王恒之两个人,也因为她的群体议题,而同步通过了策论考核。

    而国子监各处前来看热闹的学子们,听到了她通过考核后,便更加兴奋了。

    这代表着,施元夕将会参与到了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大考中。

    和此前种种考试不同,大考才是国子监内最为权威的考试。

    也最能检测学子的真实水平,在学子们的心中地位最高。正因如此,太多人实在是好奇,本次施元夕大考会取得一个什么样的名次了。

    今日策论考核结束后,距离大考日,便只有七日了。

    整个国子监内的格局,也将因为本次大考而发生巨大的转变。

    不过本次的策论考核,也足够精彩。

    施元夕他们考核结束后,竟是又抓出了两个作弊的学子。

    这中间有一位,用的是代笔。

    被叫起来时,对文章的内容一问三不知,全然一副失忆了的模样。

    直接被当场拿下,同样清退出了国子监。

    还有一位,则是荫监生。

    本以为对这位荫监生的处置会较为宽和,毕竟在国子监中,荫监生都有一定的优待,也算是不成文的规定了。

    毕竟早年间,尤其是前朝末期,国子监直接成为了皇帝用来给官员子嗣晋升的工具。

    却没能想到,这个荫监生在被查实后,同样被清出了国子监中。

    和前两人相比,这个荫监生得到的处罚,才是最令人惊讶的。

    众说纷纭中,施元夕抬眸,看向了上首面不改色的徐京何。

    她听身侧的王恒之普及了下那个被清退的学子的背景,只从王恒之的话里来简单分析,这学子家是朝中勋贵,似乎并没有特别明显地倒向了哪一方。

    这种老牌勋贵世家一般最是难缠,徐京何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

    似他这么老谋深算的人,总不能是为了爱与正义。

    施元夕盯着他出神,没料到他骤然抬眸,那双悠远深邃的眸,直接对上了她的。

    猝不及防对上了视线,施元夕微顿,随后冲着徐京何,露出了一个明朗大方的笑容。

    徐京何:……

    惯会装相。

    他淡扫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施元夕轻挑眉,年纪轻轻的装什么深沉。

    这三人被清退后,整体流程就快了许多。

    甲五级最后获得最高评分的,就是李谓那一组。

    李谓本人的评分,达到了甲良水准。

    这般水平,在整个甲五级中,也属于是不错的了。

    甲等院也确实不负盛名,自甲四级开始,策论写得越发精妙。

    其中,当以甲三级的周淮扬最为引人注目。

    他的策论一出,上首的邱学正直接笑得跟朵花似的,压根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盛赞道:“这般文采,堪比状元郎啊!”

    连旁边很少有表情的齐学正,也是满脸的赞赏。

    这是迄今为止,施元夕听到过的最高评价了。

    目前甲等院中,甲五级人数最多,往上逐渐减少,周淮扬在的甲三级,不足二十人。

    但在他们顶上的甲二级,却还是有三个人的。

    这三人递交策论时,都没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反倒是周淮扬得了。

    至于甲一,徐京何结业后,便暂时无人考入。

    到此,策论审核便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国子监都处在了一种紧绷的备考状态中。

    大考前三日,国子监终是给了沐休假,施元夕没在国子监多做停留,直接回到了施府。

    施元夕刚进门,张妈妈就迎了上来,神色复杂地道:“大夫人派人送来了些东西。”

    她微顿,抬步进了房间中,发现屋里摆满了东西。

    有精致的衣裙,雪白无任何一点杂色的狐皮披风,甚至还有一整套的东珠头面。

    上面缀着的东珠,粒粒饱满莹润,是极难得的珍品。

    除此外,还有一箱子的书,施元夕随手翻了一下,发现都是难得的孤本。

    “姑娘,这些东西……”张妈妈欲言又止,施元夕是二房的孩子,二房向来拮据,施元夕在及笄前,都没几件像样的首饰。

    施府对她最为大方的一次,就是她和谢郁维订婚时,萧氏从公中划了五千两银子,说是给施元夕添妆,后来婚事没成,那五千两银子自然也就没落到施元夕手中。

    ……萧氏何时对施元夕这般大方了?

    别的不说,光就那套东珠头面,恐怕都要近千两银子吧。

    “放着吧。”施元夕倒是不意外。

    她都用裴济西的名号办成了好几件事了,萧氏若无一点反应,才叫奇怪。

    那些东西就这么摆在了房间内,施元夕甚至没让人将其收起来。

    她就在这花团锦簇里用了晚饭,守着一屋的东西,在榻上看起了书。

    至晚间时分,施元夕手里的书已看了大半时,才听底下的人道:“大夫人来了。”

    萧氏一进门,看到这般场面,神色微顿了下。

    她让底下伺候的人都退到了屋外,坐在了施元夕的身侧,轻笑道:“这都是些难得的珍品。”

    见施元夕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她笑意更甚:“世子亦是耗费了些功夫才得来的,元夕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世子说了,你若有不喜欢的,尽管说出来。”萧氏意有所指地握住了她的手:“总归,一切当以你为先才是。”

    萧氏因着此前的事,此番直接将施府和裴济西的打算,摆在了明面上。

    “世子待你也是极用心了。”萧氏眼眸微闪:“之前一直叫我们瞒着你,说是你心底还有气,需得要慢慢来。”

    “这般情分难得,你可要好好珍惜才是。”

    施元夕在她说话后,便再次将视线放到了手里的书上,她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道:“珍惜什么?给裴济西做妾的机会吗?”

    萧氏脸上的表情冷了几分:“以如今你的处境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镇北侯近些时日已有些糊涂了,世子与江静婉的婚事,大约会继续往后拖延。你若能先一步入府,再诞下子嗣,日后江静婉便是进了门,也再无法越过你去。”

    施元夕的注意力,放在了萧氏的前半句上。

    镇北侯病重,一旦离世,朝局必然会发生变化。

    “国子监那等地方,也不是你能久留之地。如今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待你点头同意,镇北侯府会以极高的规格,迎你入门。”

    施元夕抬眸望向她:“什么规格?高门贵妾的规格?”

    “国子监大考在即,我没时间考虑这些事。”

    萧氏冷下了面容,她果然揣着些别的心思,此前却不断用裴济西来做幌子。

    “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可由不得你。”

    施元夕听了这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因着最近施雨烟帮了她不少的忙,所以施元夕没有直接开口去问萧氏。

    这桩婚事这么好,她怎么不让她的亲生女儿去?

    她不知晓的是,萧氏心头也怄着呢。

    裴济西要徐徐图之,还要施元夕心甘情愿。

    前边一个还能理解,镇北侯府如今也是多事之秋。

    后一个……便实在是为难萧氏了。

    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她施元夕心比天高?

    正想着,却听见施元夕不疾不徐地道:“是吗?那非得要做妾的话,大伯母也该让元夕自己来挑才是。”

    她满脸认真地看着萧氏道:“我选姜浩。”

    萧氏那张脸瞬间就黑了。

    施元夕太知道萧氏的命脉在什么地方了,尤其是这段时间,姜浩和施婼的关系才刚刚缓和了一些。施元夕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就是在往萧氏的心尖尖上踩。

    她神色格外难看:“……你既是要时间,便给你时间,可你得要记住,你终究是施府的人!”

    东西她已经替裴济西送到,话也已经带到,实在不想跟施元夕再说多余的话,再受些不必要的气了,径直起身离开。

    “对了。”施元夕却在此时叫住她,她指着地上的东西,问萧氏:“这些东西,我能给当了吗?”

    萧氏险些被她气疯。

    这么些贵重的物品,已经快等同于外边一般官宦人家的聘礼了,她竟是要把东西直接拿去当了!

    “来人,将所有的东西搬走,锁进库房中!”镇北侯府送来的东西,都有礼单,萧氏不可能给她扣下,但她必须得要拦住施元夕,不让她拿这些东西当掉。

    大房的人风风火火地来,又气急败坏地走了。

    那些东西怎么抬来的,就被怎么抬走了,都一夜都没能待。

    萧氏气急之下,却也没将施元夕的话转达给裴济西。

    就怕裴济西一怒之下要取消婚事。

    施元夕算定了她只能吃哑巴亏,何况她也根本不在乎裴济西的想法。

    她已经为自己铺好了前路,裴济西不可能在大考前强娶她过门,等大考结束后,一切便由不得他了。

    她心情未受到丝毫的影响,卷了被子,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日的时间过得飞快。

    国子监的第一次大考,如期而至。

    清晨一早,施元夕便亲自清点了所要携带的东西,让乐书仔细保管着,换上了学子服,往国子监方向去。

    至国子监门口,便见得门外已经划出了一片空地,所有的考生分成了好几列,皆在门口接受了仔细检查后,方才可进入里边。

    和施元夕刚开始的入学考试相差不大。

    只是大考管理更加严格些,还有官兵驻守。

    “如有发现作弊者,将当场驱逐出国子监。”

    门口拥堵,施元夕在较远的位置就下了马车,顺着人潮往前走。

    中途还碰到了王恒之、李谓等人。

    施元夕轻颔首,与他们走到了一起。

    “朝中指派了监考官?”王恒之惊讶道:“一次大考而已,又不是科举,怎么这般大的阵势?”

    李谓低声道:“……说是因舞弊之风盛行才会如此,比起这个,你知道今日指派过来的两个监考官是谁吗?”

    “谁啊?”

    李谓看了眼,身侧都是他们一个讲堂的人,便也没有遮掩,直接道:“镇北侯世子,还有……魏青行。”

    这话一出,所有人俱是一怔。

    裴济西是武将,几乎不参与文官政斗,派他做监考官,还能说得过去。

    另一位……可是魏青染的亲哥,魏阁老的长子!

    听到了魏青行的名字后,在场许多人皆是变了脸色。

    魏青行来做这个监考官,很明显是来者不善。

    “提醒一下,诸位入场前,最好还是先检查下随身携带的物件,莫要出现任何纰漏。”李谓郑重道。

    他对魏青行此人的行事方式,还是有些了解的。

    所有人,包括施元夕在内,在进入检查的队列前,都再次检查了遍随身物件。

    至检查队列前,施元夕跟王恒之说了几句话,便和他们分开了。

    她需得要走女学子的那一列,由女夫子来进行检查。

    等进入队列后,施元夕才注意到,门口站着好些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裴济西。

    裴济西穿着官袍,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只看面容的话,和魏青染有几分相似。

    此人,应当就是魏青染的兄长魏青行了。

    魏青行身着玄色绣金纹的衣袍,眉眼冷冽,正和徐京何说话。

    女学子的队列较快一些,没过多久,就轮到了施元夕。

    当她出现在了队列前方时,上首的三人,几乎是同时看向了她。

    徐京何神色平静,裴济西眼眸深沉,至于那魏青行……

    施元夕微顿,抬手走向了检查的女夫子。

    女夫子将她随身携带的东西递交给了旁边的学录进行检查,自己则是将她带入了搭建起来的隔间中仔细检查。

    施元夕进入隔间前,抬眸看了眼那个学录。

    隔间较高,几乎将  她的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却不影响她的视线。

    入院检查繁复,他们携带的东西,就算是一张纸就要查清楚。

    对方已经在翻动她带来的东西,所有的一切瞧着都正常。

    偏就在此时,旁边的队列中,突然出现了变故。

    甲三级的一名学子身上,查出了小抄。

    当下,几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边吸引了去。

    施元夕却没动,她的目光仍旧落在那个查验她物品的学录身上。

    她在隔间内,虽能看着对方的动作,视线却一度受阻。

    尤其是在产生纠纷后,有人支着脑袋往那边看,一度遮住了她的视野。

    等到她侧头避开了遮挡后,就看到那学正竟是从她携带的毛笔中,抽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

    那学录高声道:“禀司业,学子施元夕夹带小抄入内!”

    此声一出,边上的热闹顿消,无数的目光俱是落在了施元夕的身上。

    离着施元夕不远的王恒之,当即皱下了眉头,夹带小抄,施元夕?

    这怎么可能?

    施元夕从隔间内走出来,神色微沉。

    从魏青行无端出现在了门口,她便有了不妙的预感。

    自魏青染退学后,魏家便一直都没有占到什么好处。

    前些时日还被清退了一批依附魏家的学子,魏家如何能够甘心?

    国子监改新规,又重惩舞弊,都是徐京何在牵头。

    今日这一出,显然也是冲着徐京何来的。

    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亦或者说,魏青行要对付徐京何,带上她,只是顺便而已。

    谁让她是逼走魏青染的那根导火索。

    “果然,此前我便说过,她一个女子,如何能够随便考入了甲等院中。”汪监丞冷笑:“许多有功名在身的学子,还都不如她能耐了?”

    周围的几个学正和官员对视了眼,皆是神色复杂。

    “既是证据确凿,便依照舞弊论处,直接逐出国子监内。”徐京何还没开口,魏青行便已经率先做出了处理。

    满场哗然。

    “施元夕此前的名次,莫非真的是舞弊得来的?”

    “若是这样的话,只怕入学考试还有猫腻,还有便是她入学后的两次策论考试,又是谁在帮她?”

    “……我觉得未必如此,此前查代考舞弊案这般严格,她若有问题,怎么不一并揪出来?”

    “那纸条可是从她的随身物品里搜出来的,这还能是旁人栽赃她不成?”

    众说纷纭中,羁押学子的官兵已经走到了施元夕的身侧。

    施元夕神色沉着,缓声道:“学生并没有舞弊,此乃蓄意构陷,还请徐司业明察。”

    魏青行讥笑:“每个被逮住的学生,都是如你这般辩解的,东西从你身上搜出来,你说不是就不是?”

    “一连查出来了两个夹带小抄的,未免也有些过于巧合。”裴济西扫了他一眼:“魏大人便是要定罪,也该查清真相才是。”

    “事实就摆在了面前,你还要如何查清?”

    那边,从施元夕身上搜出来的小抄,已经送到了徐京何的跟前。

    徐京何接过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轻声道:“去将施元夕的策论找过来。”

    这是要对比笔迹。

    此前查抄舞弊也是这个流程,所有的东西都要确认几遍。

    学正听了,立即应承了下来,快速进了国子监内。

    魏青行只冷眼看着他们折腾,半点没有担忧。

    施元夕离得近,能清楚的看到他们面上的神色。

    见到魏青行这般表现后,她心中便明了了。

    此前她仿造魏青染的笔迹,让魏青染被清退出国子监,这次他们便也用仿造的笔迹,要治她弄假舞弊之罪。

    用她的办法来对付她,还准备得如此周全。

    徐京何还没发话,身侧的官兵并没有立即将她扣下。

    她便上前一步道:“敢问徐司业,小抄上写的是何内容?”

    “你自己写的小抄,如今反倒来问徐司业内容?”有个学正皱眉道。

    徐京何道:“《业大河诗篇》。”

    这是前朝诗篇,通篇有上千字,文章晦涩难懂,拗口不已,且生僻字极多,很难背诵。

    在所有的默写篇章里,都算得上是难的。

    底下的国子监学子,听到了小抄的内容后,皆觉得合理。

    沐休假前,甲五级也曾讲过这篇文章,当时讲堂上还哀嚎一片。

    眼下无数目光注视着,施元夕却格外镇定,她微顿了下,开口便道:“谓以大河悠悠,洭天横流,锵……业已成诗,故而成此文章。”

    冬日冷阳下,她穿着较为单薄,在铺天盖地的指摘下,面不改色地将这拗口难背的《业大河诗篇》一字不漏地背诵了下来。

    满场俱静。

    裴济西的目光,穿过了在场所有人,落在了她的身上。

    三年不见,她聪慧更胜当年。

    “一字不差。”在她开口背诵后,邱学正就在旁边翻书核对,此刻直接开口道:“司业,此事确实奇怪,她都能完整地背诵下来,何必要写一封小抄,冒如此大的风险来舞弊?”

    底下的学子也觉得邱学正所言有理。

    李谓更是低声道:“这种多事之秋,能明确背诵出来全篇,是怎么都不可能去舞弊的。”

    此前那些舞弊的人的下场,他们不都看得清清楚楚吗?

    魏青行的神色,在施元夕完整背诵以后,已算不上好看了。

    他定定地看着施元夕,眼神阴翳:“不是她所写,难道还是旁人放进去的不成?谁给她放的?”

    这等话,谁敢认。

    汪监丞也道:“她能背诵,不代表她便不会做小抄,所有的学子都清楚,考试时,若格外紧张,脑子便会不由自主地变得空白。她做这个小抄,只是为了防止意外罢了。”

    邱学正皱眉,非要这么说,倒也是合理的。

    只是他教施元夕也有段时间了,知晓这孩子自来遇事沉着冷静,不是那种慌乱下会发挥失常的人。

    但这是他的感觉,并不能够作为证据。

    施元夕却道:“这张纸条,确实是他人故意放在了我的东西里面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许多人的身上,随后一一掠过,最后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在场的人皆看向了她。

    施元夕抬眸道:“是吧,钱学录?”

    被她点到名的人,正是刚才负责给她搜查物件的学录。

    她的东西除了乐书外,就没有再经过任何人的手,乐书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就只有这位负责检查的学录最为可疑了。

    整个国子监门口,当即炸开了锅。

    学录栽赃学子?

    这若是真的,那真是能载入国子监史册的大事了!

    作为国子监师长,本次的监考人员,竟然蓄意栽赃构陷。

    这般行事,不光荒谬,还会令国子监学子人人自危。试问,谁能想得到身边一直信赖的师长,就是主导一切的幕后黑手呢?

    钱学录微怔,反应过来后盛怒:“你狡辩不成,便将脏水往师长身上泼!你这等行为,如何敢自称国子监学子!简直是荒谬绝伦!”

    见他矢口否认,施元夕也不着急。

    恰逢去里边取策论的学正赶了回来,邱学正拿到了策论后,立即辨认了起来。

    他只看了眼,便沉下了面容。

    纸条上的字迹写得实在是太小,这般挤压下,很难看出原本字迹的走势和笔法,辨认尤其困难。

    ……也不是不能辨认,就是需要的时间很长。

    邱学正抬头看了眼天,已经这个时辰了,如若完整辨认下来,施元夕必将错过今日的大考。

    他正为难之际,就听施元夕道:“只怕那个从我这里搜出来的小抄上,和我本人的笔迹相差无几吧?”

    邱学正怔住,这还没有开始辨认,她自己怎么就认了下来?

    他正想要开口否认,却被身侧的徐京何伸手阻拦了下,徐京何眼眸幽沉,轻声道:“听她说。”

    邱学正迟疑了下,便没再开口。

    他不说话,落在旁人的眼里,便是默认了。

    施元夕紧接着道:“可是钱学录有所不知,在进入队列前,我恰好跟同窗王恒之碰上了,为了图个好彩头,我们二人当时还交换了携带的提篮,随后便各自进了检查队列。”

    无数目光落到了王恒之身上,或者说,是他携带的提篮上。

    王恒之怔住,也低头去看。

    ……他提篮上盖着一块绣着折枝花的红色丝绸,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根据国子监考场规则,进入检查队列后,便在检查人员的监视下了,是不允许妄动的。”

    她声音沉了下去:“你的意思是,王恒之的提篮里,装着我写的小抄?”

    满场死寂。

    这会经施元夕提醒,许多人也想了起来,他们二人在检查前,确实凑在了一起说话。

    但是否交换了提篮,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印象。

    有印象的人,比如李谓,这会反应了过来,看着施元夕的眼神都尤其复杂。

    她竟是检查前刚换的提篮!

    那学录缩在了袖子里的手,疯狂地颤抖。

    他清楚地记得,施元夕入场前,提篮上确实系着一块绣着折枝花样的红绸!

    后来检查时,他看见那块红绸不见了,还有些疑惑。

    因为要把纸条往施元夕的提篮里放,他整个人都很紧绷,到施元夕时,也没敢随便乱看。

    所以才根本不知道,那提篮已经转移到了王恒之的手上!

    “我的提篮从下了马车,到检查队列前,除了那一次更换外,便只有你经手,你刻意找人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便是为了方便你把小抄塞到了我的东西里,是还是不是?”

    施元夕看他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一张脸惨白非常,她便再上前一步:“身为国子监师长,却栽赃构陷学子,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还是说……那甲三级的同窗,也是你动的手?”

    她最后一句话落下,那个钱学录神色巨变,啪地一下朝卢祭酒跪下来了:“祭、祭酒,下官没有!下官只是一时想茬了,所以才……”

    他彻底慌了神,又急于辩解甲三级的事与他无关,所以没注意,他的话说出口后,许多人的神色都变了下。

    魏青行暴怒,想骂那钱学录是个蠢材,却又不好开口,只能咬牙切齿地看向了王恒之,问他:“你真与她换了提篮?”

    王恒之:“……没有。”

    那边见到钱学录认罪的施元夕,抬眸轻笑:“考前物件这么重要的东西,如何能轻易交换。”

    “禀学正,刚才的话,是学生随意编造的。”

    一时间,整个国子监的学子们都沉默了。

    ……刚才她那番话说得,基本上好多人都相信了。

    谁知道,她竟然在这种紧张的场面下编瞎话!

    施元夕还补充了句:“检查前我确实跟王恒之说过话,我只是把我提篮上系着的红绸给了他。”

    王恒之在心中腹诽:还跟他说这玩意能带来好运,助他一举夺魁。

    ……

    钱学录终是反应过来,他双目失神,双腿一软,砰地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将钱学录拿下,押送大理寺。”徐京何在一片噪杂里抬眸:“施元夕并无作弊嫌疑,大考入场检查继续。”

    一锤定音。

    施元夕抬步,自面色铁青的魏青行身边擦肩而过。

    魏青行此刻已经顾不得她了,那钱学录如此胆小蠢笨,他怕对方被抓捕入内后,会将事情全部供了出来。

    大考一共进行了七日。

    第一日的热闹直接波及到了朝上,且影响到了魏青行本人。

    此后的几天,施元夕再没有见到在国子监内见到魏青行,顺利完成了大考。

    大考结束后,她才从其他人的嘴里听说,钱学录死了。

    那天她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有想到,那个甲三级的学子,也和她一样,是遭人陷害的。

    她入场后,徐京何也查清了这件事,同时牵扯出了国子监另一个博士。

    魏青行的脸色当时就不好了。

    没等入院检查结束,便直接离开了国子监。

    此后没两天,钱学录便在大理寺内暴毙身亡。

    至于另外一个博士,他从头到尾都坚持说是自己想要这么做的,与他人无关。

    “钱学录竟就这么死了?”王恒之还有些恍然。

    施元夕没说话。

    这才是魏家真正的手段。

    他们不想要开口的人,便只能永远地闭上了嘴。

    朝上的风波暂时和她没有关系,对她而言,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本次大考的名次。

    受新规影响,这次的大考试题难度偏高。

    刚考完,就有学子精神崩溃了。

    又有着这么多的事情发生,导致满京城里都尤其关心这次的大考名次。

    也包括了萧氏。

    大考放榜当日,许多学子汇聚到了离国子监不远的远安茶室中。

    这茶室装修清雅,周遭挂着许多的名人字画。

    加上离国子监近,寻常便有学子经常在这边举办茶会。

    这次李谓相邀,施元夕也来了茶室中,等候名次发放。

    才刚落座,就看见王恒之冲她挤眉弄眼的。

    “你眼睛进沙子了?”

    王恒之:……

    他低声同施元夕道:“那边,坐的是镇北侯世子。”

    他指了下大堂左边二楼上的茶室。

    “这边,是魏青染。”他看向施元夕:“怎么样?”

    施元夕心平气和地喝着茶,能怎么样,两条死路罢了。

    他们人多,大部分学子又比较着急,就直接坐在了大堂里,没有去雅间中,倒也省得施元夕麻烦了。

    施元夕坐在大堂内,并不关注两边雅间,却不知道,那两边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更有趣的是,裴济西在左边的茶室里,江静婉却是和魏青染同坐在了右边茶室中。

    刚一坐定,魏青染便道:“今日世子也在此处,我还奇怪,怎么江小姐并没有陪同其左右呢。”

    江静婉看了她一眼,道:“不知魏小姐今日请我过来,所为何事?”

    倒是和传闻中那柔弱又可怜的形象不太符合。

    魏青染轻挑眉:“江小姐不好奇吗?此番施元夕若是落榜,就要被降至女院中了,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子,便是强留在女院里,也只能待上一年。”

    “这一年以内,她必定会想方设法地进入镇北侯府……江小姐日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镇北侯病重的事,如今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裴济西是个孝子,父亲重病,无心于婚事。

    一旦镇北侯没了,他还要守三年孝。

    三年。

    施元夕若是早一点进入侯府,只怕都已经生下庶长子了。

    江静婉骤然抬眸:“此事乃是镇北侯府的家事,又与魏小姐有何关系?”

    她近些时日,因为这件事情心头难受,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也清楚裴济西此时选择暂缓成婚,就是在给施元夕谋划。

    可即便如此,江静婉心里也清楚,比起施元夕进不进门这件事,裴济西更不喜欢魏家。

    她与魏青染有牵扯,便是在往死路上走。

    她轻抿了口茶,咽下了满口苦涩,淡声道:“魏小姐还是多为自己的婚事考量吧。”

    魏青染当即沉下了面孔,她停顿片刻,忽而笑了:“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想和你商议。”

    “女院中有我的人,只要你劝住了裴济西,我可以让施元夕此生都进不去镇北侯府的门。”魏青染抬头看她。

    实际上魏青染压根就看不上江静婉,一个武将家的女儿罢了,寻常和她同席的机会都没有。

    但镇北侯马上就要死了,偌大的镇北军,都将落在了裴济西手里。

    魏青染忌讳的,只是裴济西而已。

    而裴济西身边,也就只有江静婉这么一个女人,所以只能从她下手。

    却不想,江静婉听到了这个话后,径直起身:“这等事情,我没有兴趣,魏小姐还是另寻他人吧。”

    江静婉其实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她知道,裴济西对她也不是全然无情。

    否则的话,这么多年不会一直对她这般体贴入微。

    她手边无人,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难保裴济西不会知道。

    一旦知道,他对她那点微薄的情意,只怕也就保不住了。

    她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便也清楚什么她不能去碰。

    至于施元夕……江静婉心头也有不安,但她总觉得,以施元夕的野心来说,她应当不会甘愿做裴济西豢养的金丝雀。

    江静婉刚这么想着,还没能离开这边,就听着底下突然喧闹了起来。

    她身后的魏青染也是一顿,当即皱眉问道:“下边在吵什么?”

    外边的丫鬟忙不迭进到屋内,看了眼魏青染的脸色,却不敢开口说话了。

    “说话啊,哑巴了吗?”

    魏青染这句话刚说出口,便听到了底下传来了一道无比高昂的声音:

    “国子监甲五级学子施元夕,本次大考排名,位列甲五级——第七位。”

    施元夕坐在了一众惊骇的学子里,轻起身。

    无数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个许多人都以为,会落榜,会被降至女院的人,竟然直接杀出了重围。

    直接进了甲五级的最高排名组。

    且还不是最后一位的第十名。

    而是,第七位。

    第23章  请祭酒准许

    这可是整个甲五级的排名!

    前七位, 意味着她甚至还超过了此前与她一并入学的绝大部分学子!

    茶室内无数惊讶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

    “第、第七?”王恒之实属没有想到。

    其实上次的群体策论时,他已经隐隐发现了施元夕学识了得,可还是低估了她。

    “甲五级前十位中, 只有施元夕一人,没有功名在身。”边上的学子重新扫了一遍名单后道。

    和施元夕同一个讲堂的李谓, 也取得了极好的名次, 本次乃是甲五级第九位。

    但李谓早年间就已经参与过科举, 只是后续没再继续考而已。

    再看名单上的人, 好些个都是入学考试时就表现优异的。

    整个甲五级,包含被降级下来的人一起, 仅有施元夕和李谓突出了重围!

    这让这些学子如何不惊讶?

    不只是他们,上边的雅间中, 也陷入了死一样的安静中。

    魏青染神色难看,问道:“没看错?确定是她?”

    丫鬟艰难地点下了头。

    魏青染那张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施元夕入瓮,结果对方不仅没有遭遇到降级, 甚至还考入了前十位!

    这如何可能!?

    江静婉从雅间中离开时, 还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响。

    右边的雅间内, 裴济西也收到了相同的消息。

    他静了许久,目光落在了楼下那道纤瘦的身影上。

    身侧的人低声道:“……国子监内因施元夕的名次争执不休, 今日放榜前,仍旧有人提出异议。”

    这件事情上,有异议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甲五级前十位中, 有八位是举人出身, 排名第一位的那人,裴济西很早前就听过对方的名号。

    对方可是乡试中的头名, 也就是解元。

    施元夕一个闺阁女子,在饱读诗书十余年的男人中杀出重围。

    这事只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二十六位,晋升至七位。”裴济西微顿:“跨度确实过大。”

    身侧的人正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底下的施元夕就被国子监的人叫走了。

    施元夕在周围学子诧异的目光中起身,和对方一起离开了茶室,往国子监的方向去。

    国子监内有一栋雄伟的建筑,立于静思台的后方,是官员的议事处。

    大考榜单已经公布,可屋内的争论仍旧没有停歇。

    “……她入国子监也不过短短的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内,提升怎么会这般巨大?”

    “放榜之后,已有不少人来打探消息了,都想要知道施元夕这个第七位是否属实。”有人叹气道:“此前汪监丞就提议过将放榜日往后延,却被卢祭酒驳了,如今闹得这般大,她这个名次若是虚的话,国子监在朝上,怕是难以立足了!”

    “答卷你们不都看过了吗?”邱学正不耐地道:“名次是虚的?刘学正,你倒是说说看,这名次怎么个虚法?是那算学虚了,还是那经义虚了?”

    “你当那算学是与你开玩笑呢?什么都不懂,便也能蒙到答案?”

    教算学的学正连连点头,这次算学的试题还比较难,乙等院的还好,从丙等院往后,有不少人答卷都是空着的。

    说别的能弄虚作假也就罢了。

    这可是算学,不会便是不会,从哪儿弄虚作假去?

    “所有的监考官都已经再三查验过,施元夕大考时所坐的位置,周遭都是些乙等院的学子,随便拉出一个来,评分都远不如她。”齐学正沉声道:“考前入场时的那场意外,在场之人心里都清楚,正因那件事情,施元夕入场前的检查尤为仔细。”

    “便是要怀疑她弄虚作假,也得有个由头,身侧都是学识不如她的人,她上哪儿作假去?”

    “她的身上若没有猫腻,怎么那日入场前那么多的学子,偏偏就她查出了不对劲?且此刻回忆起来,那钱学录是自己认罪的,却也只认了那张纸条,有没有其他的,可就难说了。”

    卢祭酒坐在了上首,就这么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他面色沉肃,瞧不出来情绪。

    徐京何坐在了他的左下方,修长的指节轻点着椅背。

    甲等院的大考名次实在是过于重要,这不单单只是一个书院里的排名那么简单,而是直接关系到了仕途。

    首位破格考入甲等院的女学子,首位仅用了三个月,便从末位突进到了前十的学子。

    所要面临的阻碍,且还不知有多少。

    她目前所走的每一步,都在抢占别人的位置。

    利益之下,没有任何人会后退半步。

    眼下几个官员的质疑,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下边还在争吵,徐京何轻抬眼眸,冷声道:“既是这般容忍不下她的名次,当初她入院时,你们就该去朝上死谏的。”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

    “不让她进入国子监,现在便不用费尽心思地否认她的名次。”徐京何抬眸,直接与所有人对视。

    汪监丞冷笑:“照徐司业的意思,便是她不管用什么手段,我等都得要捏着鼻子认下了?”

    卢祭酒皱眉,想要打断他。

    就听边上的人声色冷硬地道:“正是。”

    底下所有官员,俱是变了脸色。

    “你既是认定了她的名次是作弊得来,就得要找出证据。”徐京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找不出来,便只是你无能。”

    无能。

    当着无数官员的面,汪监丞那张脸直接涨成了猪肝色。

    他接触徐京何这个人不久,此前一直觉得他脾性温和好说话。

    却没想到,所谓学富五车、翩翩公子,俱全都是假象。

    在徐京何底下做事之人,无不畏惧他的,这样的人,如何称得上好说话?

    “好了。”见场面难堪,汪监丞几乎站不住脚,卢祭酒便适时出了声。

    “施元夕的各张答卷已反复确认过,评分没有任何问题。”卢祭酒说话,顿了一下:“但考虑到她的情况确实特殊,以何等方式对待,还需进一步斟酌。”

    “今日便到此处吧。”

    榜单是正常公布的,但如若后续有太多的人质疑,那施元夕的这个名次,能不能保得住还难说。

    最好的办法,是再进行一次她个人的重考。

    可流程上来说,她一切都合乎规则,让她重考,既没有理由,也不符合规定。

    国子监大考不是说重考就能重考的,为她一个人开,就更无可能。

    还有她的女子身份……各项种种,都让人头疼不已。

    卢祭酒按了按头,正想让他们离开,就听底下的人道:“施元夕到了。”

    施元夕是他差人叫来的。

    把她叫来,也是想要了解她自己的想法。

    这屋里原本打算起身的人,在听到施元夕人来了后,都不动了。

    卢祭酒思虑片刻,还是让她进来了。

    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施元夕抬步进了这道门。

    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这次她所面临的各类目光,都极具压迫力。

    他们看着她,如同在看一个异类,一个完全不输于这里的人。

    施元夕垂眸,她清楚,权力之门是这些人给她,或者说,给这天下的女子划下的禁地,她一旦踏入其中,就免不了被所有的掌权者针对。

    如若她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披上男装,或许还会好些。

    但自她踏入京城的那一刻,她便未想过任何遮掩。

    这条路,她注定走得会格外艰难。

    和她想的一样,四周紧盯着她的国子监官员中,有一两个此前对她印象还不错。

    但也仅限于此。

    一旦她暴露出来了半点野心,这些人便会变了副面孔,对她多番打压。

    “施元夕。”汪监丞率先发难:“你来说说看,此番大考,你究竟是如何考出来的?”

    施元夕道:“学生还要多谢各位师长。”

    她轻抬头,神色坦荡:“若没有师长们的敦敦教诲,学生也不会进步得如此之快。”

    “撒谎!”刘学正怒声道:“甲五级这么多学子,比你刻苦努力之人比比皆是,你的意思是,他们在授课时,都没有认真听讲了?”

    “施元夕。”卢祭酒打断了他们的话,直接看向了她:“我查阅过你此前的答卷,包括了前不久的群体策论。”

    “你应当清楚,策论是你的弱势项,入国子监时,你的策论便只是甲末,到群体策论时,邱学正给你的评分则是甲中。”

    甲中,用现代的分数来解释的话,就是正好合格。

    “而本次大考,你的策论亦是甲中评分。”卢祭酒抬头看向她:“但你可知,本次策论的难度较大,在你们甲五级中,也仅有三人考至甲良。”

    施元夕微顿,这便是不可控因素了。

    她能把握住自己的评分,却左右不了他人的评分。

    “回祭酒的话。”她神色平缓,不疾不徐地道:“学生在越州时,老师讲授策论较少,能给学生练手的机会也不多。”

    “到国子监后,学生为了能学好策论,每隔三日,便会写一篇策论,交由邱学正批阅。”

    邱学正闻言,当即点头:“此事我可以作证。”

    每三日一篇策论!

    底下的官员,皆是心头一震。

    她所付出的努力,确实也远超常人所想。

    策论写起来费力费时,且还需要大量查阅文书,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毅力的。

    卢祭酒亦是沉默了片刻,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施元夕,半晌才道:“除了策论外,你其他的学科也有极大的提升,尤其是算学和经义、律令等,几乎都是甲优。”

    其中最为夸张的,当属她的算学,入学考试时她算学就是甲优,只错了两道题。

    到今次大考,直接考至全优。

    无任何错处,称之为全优。

    “我知你自来刻苦,可如此大的提升,必然会遭到许多的质疑。”卢祭酒微顿后道:“如若有太多的学子提出质疑,只怕会对此番大考造成极大的影响。”

    “眼下,国子监内仍在商议中,今日叫你过来,便是想问你,是否愿意重考?”

    重考流程复杂,但为了保证大考的权威和公正性,卢祭酒也不得不这样做。

    却没想到的是,施元夕在听到了这番话后,直接抬眸。

    徐京何抬眼,就看见她目光灼灼,神色坚定地道:“多谢卢祭酒好意。”

    周遭的国子监官员皱下了眉头,还以为她是不满意。

    岂料——

    “学生今日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施元夕定声道:“甲五级大考第七位学子施元夕,欲参与本次甲五级的晋升考试,请祭酒准许。”

    第24章  晋升甲四级

    晋升考试!?

    在场的国子监官员, 俱是一惊。

    “你要参与晋升考试?”汪监丞微眯着眼,冷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考试吗,岂能容你胡闹!”

    “如何是胡闹?”施元夕道:“各位师长, 还有外边的诸多学子,不都对学生的大考名次有所质疑吗?”

    “晋升考试的难度远在大考之上, 且因为设有门槛, 参与的学子极少。”

    “学生以为, 比起重考, 晋升考试的评分当更具备说服力。”施元夕面不改色地道。

    现在是她最好的机会,魏家因为栽赃学子舞弊的事情, 正满头包,暂时顾不上国子监内。

    她的大考名次又惹来了这么多的争议。

    今日放榜后, 只怕国子监女弟子考入前十的事情,就要传遍整个京城了。

    不论这些议论是好是坏,都足够吸引眼球。

    她要做的,就是将这一股风吹到最大,吹到顶峰, 为她所用。

    那就再没有比直接参与晋升考试更好的办法了。

    屋内的大部分官员都沉默了。

    邱学正轻声对卢祭酒道:“……施元夕所说的, 倒也有道理, 每年大考前十名本就有着直接进行晋升考试的机会,这是符合规制的。”

    “而且晋升考试每年都要举行, 反倒比重新让她一个人重考更简单些。”

    若重考大考,少不得要重新出具试题。

    国子监的试题都是反复订正过的,重新出题流程复杂, 而且再过些时日, 便要到年关了。

    年关一过,便是春闱。

    往常春闱试题, 也会需要国子监官员参与订正。

    为她一人重考,耗费过多力气,底下的官员也会有怨言。

    卢祭酒闻言,看着施元夕的眼神尤为复杂。

    懂得审时度势,更知道在何等情况下,能够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好处。

    她若生成了一个男子,未来将不可限量。

    “规定是如此不假,可如今并不能确认你的大考名次属实,这般情况下,若是让你直接参与了晋升考试,对其他学子来说,岂不是有失公允?”刘学正沉声道。

    “不错。”汪监丞道:“晋升考试对国子监尤其重要,不是用来给你自证清白的工具。”

    而此前对施元夕名次抱有怀疑的另外几人,这会反倒没有开口了。

    施元夕看在了眼里,索性上前一步道:“是以,为了保障考试的公准性,学生愿在各位师长面前担保。”

    她眼神明亮透彻,如白日里灼目的光:“如  若晋升考试评分与大考差异过大,学生再不会有任何辩解,会自行退出国子监!”

    这话一出,整个议事处都安静了。

    在场的不少人,都曾教授过施元夕,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清楚施元夕这三个月来,付出了一些什么。

    不客气的说,她其实是甲五级中最为努力的学子。

    却在好不容易考到了第七位后,做出了这样果断的决策。

    “你可想好了。”齐学正面容严肃:“甲五级的晋升考试难度,接近于甲四级的大考,甲五级许多表现优异的学子,都遭遇过多次晋升失败。”

    一旦失利,依照她所说的来处置,还不是降至女院,而是直接退学。

    齐学正有惜才之心,也知晓名声对女子的重要性,她若考不过,不仅仅只是退学的问题。

    在国子监内舞弊致使退学,这件事情大概会跟着她一辈子。

    “是。”施元夕毫不犹豫地道。

    “既是如此,那便回去好好准备。”身侧还有争议,上首的徐京何却已直接开了口。

    他目光落在了施元夕的身上:“你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晋升考试的日子是早前就定好了的,也不会因为她突然说要参与,就变革了时间。

    她要考,就只能和其他学子一起。

    一锤定音。

    当日,在施元夕走出了这间屋子后没多久,她要参与到了甲五级晋升考试的事,便如同长了脚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

    和她所想的一样,放榜日后,京中各个地方,包括茶馆、酒楼甚至还有书肆,都出现了她的名字。

    作为首位考入甲等院前十的女学子,所引发的争议是尤其大的。

    对她的评价,也都褒贬不一。

    乐书这些时日在外面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言论,哪怕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她偶尔还是被气得够呛。

    为了不影响施元夕,她没有将那些风言风语告知她。

    但她不说,施元夕心里也清楚。

    因为连她那个一向不管府上内务的大伯父,在放榜的第三日时,也找上了她。

    施致远今年四十七岁,自来与施元夕不甚亲近,他是刚忙完就把施元夕叫了过来,身上的官服都没有脱下,便皱眉问她:

    “你确定没用其他手段?”

    “何种手段?”施元夕直接反问他:“大伯父觉得,现如今的国子监,是我能插得进去手的地方吗?”

    施致远面色难看,她的话直接踩中了他的痛点。

    自徐京何进入国子监后,那地方连他都插手不进去,更何况施元夕。

    但这些都是朝上的事,施元夕应当不知道。

    觉得她的话刺耳,应当也只是他的问题。

    只施致远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府中的女孩教养,都是萧氏来,他从没有插手过。

    他亲自教导的,只有他的两个儿子。

    他与萧氏的大儿子,也就是府中的二公子,年纪比施元夕还要大上一岁,至今都没能考上举人。

    施致远在礼部,这次甲五级的试题难度他也是清楚的,比前边好几次的乡试都要难上几分。

    施元夕一考就是第七位。

    这让他如何不怀疑?

    可如今暂时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施元夕舞弊,他只能绷着脸警告她:“此事你若真是无辜,便也就罢了,可若你用了些什么手段,叫人查了出来。”

    “施府便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清楚了吗?”他没有讲话说死,是因为裴济西的缘故。

    施元夕没有与他争辩,直接离开了前院。

    施致远亲自找过她问话,倒是让府里的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这其中,也包括了萧氏和施元夕的父母。

    施元夕乐得清闲,便整日待在了院中温书学习。

    一直到了晋升考试的当日。

    和大考当日不同,国子监门外人很少。

    大考结束后,便已进入了国子监的沐休假,晋升考试与大部分的学子都没关系,自然人少。

    但也只是门口人少而已。

    关注此事的人,早已超过了大考。

    之前施元夕他们去过的那个茶室里,眼下已经坐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来看热闹的人。

    人太多了,有些消息自然而然地就泄漏了出去。

    比方说……施元夕与国子监官员约定的事。

    “相差过大直接退学?嘶……她倒是好胆色。”

    “晋升考试的难度本就比大考高许多吧,这如何判定也是问题。”

    有人冷笑:“还需要如何判定,她大考时不是除策论外,其余皆是甲优吗?便以此为准呗。”

    王恒之看了说话的学子一眼,皱眉道:“兄台说话未免太过简单。”

    “你所说的评分,都能直接通过晋升考试了吧?”

    晋升考试有明确的达标评分。

    即是所有的学科,都需要达到至少甲末评分。

    考至甲末,便能够由甲五级晋升至甲四级。

    若要从甲四升甲三,需得要先参加甲四的大考,不能出现直接从甲五级晋升至甲三或者更高的情况。

    只能逐级晋升。

    难得的,周淮扬也在,他和路星奕二人同坐,边上有学子问他评判标准,他直言道:

    “难度差距过大,正常来说,应当以乙优为界定。”

    他说的是综合考虑下来的评分,其实认真说的话,应该还要更低一些。

    施元夕入国子监中,满打满算也不足四个月。

    但既是参加晋升考试了,就该按照普通学子的水平来算。

    考虑到偏差的问题,只要晋升考试她能考到了乙优,便能说明她此前的名次及评分并非作假了。

    周淮扬身边的人,大多数经历过晋升考试的学子,绝大部分都赞同他的话。

    路星奕嗑着瓜子,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说她能考过吗?”

    周淮扬眼眸深邃,他不像是其他人那般,分析诸多,而是直接给出了他一个准确的回答:“能。”

    路星奕闻言,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周淮扬居然这么笃定,当即来了兴趣,还欲追问,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敲锣声。

    锣声敲响,代表繁复的入院检查已经结束,所有参考的学子均已入院。

    这次入院前,施元夕光检查,就走了三遍。

    身侧其他的学子也是如此,为了避免争议,国子监耗费了极大的功夫。

    她所在的考场中,监考官都有六位。

    甲五级参考的学子不多,连她算在内,也不过十来个人。

    在这等严密的巡逻下,几乎没有任何舞弊的空间。

    晋升考试,就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下进行了多日。

    外边观望的人,开始逐渐变多。

    到了最后一日时,哪怕官兵不断驱逐,国子监门口仍旧聚集了不少的人。

    这些人是亲眼看着施元夕完好无损地走出国子监中的。

    这代表着她一无作弊,二无替考,整场都是自己亲笔所写。

    考试结束后,放榜需要等候七日。

    这七日,对许多人而言,都格外煎熬。

    施元夕却尤其平静,待在院中吃饭睡觉,一切如常。

    到最后一日,连施雨烟都坐不住了,来她院子里,问她有没有把握。

    施元夕难得没有看书,而是在和乐书玩投壶。

    闻言,她轻笑道:“谁知道呢。”

    啪嗒。

    她将手里的箭矢扔了出去,箭矢划过半空,精准无误地命中投壶。

    乐书无比惊喜地朝她笑。

    施元夕轻勾唇,她只清楚一点,那就是本次的评卷标准,会前所未有的公平。

    再不是因为其他,亦或者是如她入学时那样,是她运气好。

    而是她在考试结束后的第三日时,曾去过一个地方,见了那位她早就想要见的人。

    那位若想要知道她的真实水平的话,势必会让本次评判标准具有绝对的公平。

    晋升考试与仕途关系更大,她不能坐以待毙,等着徐京何大发善心来为给她一个公平。

    公平,需得要建立在了自己的手上。

    果不其然。

    第二日一早,施元夕还在睡着,外边就已经吵嚷了起来。

    她起身,示意乐书去看。

    乐书还没有能出门,施雨烟已经急切地走了进来,她满脸惊异,高声道:

    “施元夕,你考过了!”

    察觉到了这个话有歧义,施雨烟当即补充道:“不是考到了乙优。”

    国子监内的官员给施元夕划的线,也是乙优,这事在考完以后,许多人都知晓了。

    “是考过了甲末!”

    不光如此,且还是全科评分均为甲中,以本次参考的甲五级学子的最高分,直接晋升到了甲四级!

    成为了国子监内,有史以来第一个,入院三个月,便从甲五级甲末晋升至甲四的学子!

    第25章  拉她一把

    施雨烟刚得到这个消息时, 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甲四级!

    这是多少国子监学子梦寐以求的存在,施元夕竟然只用了三个月,便考入了其中。

    不仅是她, 此刻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包括施致远、萧氏等人都收到了来自京中各处的关心。可以说, 这是近十多年来, 施府上最为热闹的一次。

    施雨烟此刻仍旧处在了震惊中。

    她有好多的话想问施元夕, 却又不清楚该从何处说起。

    倒是面前的人, 在听到了她的话后,还能够保持镇定自若, 仿若掀起了这般巨大风浪的人不是她一般,甚至还有心思问施雨烟:

    “可知道这次晋升考试是谁判的卷?”

    施雨烟闻言微怔, 随后摇了摇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国子监内部的事宜,她就不太清楚了。

    施元夕眼眸微动。

    三日前。

    晋升考试已经结束,施元夕也得了沐休假。

    前几日刚落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的, 大部分人都缩在了屋内, 不愿意出门。

    施元夕就是在这个时候向萧氏提出, 她打算去城郊的天云寺一趟。

    萧氏闻言便皱下了眉头:“眼下天气这般冷,你去寺庙中做什么?”

    施元夕道:“自是有人相邀。”

    萧氏当下便是一愣, 下意识问她:“何人这般不知……”

    不知分寸。

    哪知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施元夕打断道:“对方是谁,大伯母不是最应当知晓的吗?”

    萧氏那剩下的半句话, 当即卡在了喉咙里, 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她有些疑心施元夕是不是诓骗她的,想要差人去镇北侯府问, 却又觉得不合时宜。

    转念一想,施元夕这会正因为国子监考学的事骑虎难下,这等情况下,主动给自己寻求出路,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天云寺所在的地方较为偏僻,周围多是些个寺庙之流,量她也惹不出些什么事来。

    仔细思虑后,萧氏便同意了下来。

    施元夕当日清晨,便带着阿拓和乐书两人出了门。

    张妈妈年纪大了,天气太冷,施元夕不想要她跟着一起奔波。

    临出门前,她将写好的信件交给了张妈妈。

    那信件是为了避免萧氏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起疑,她特地写的。

    信件上也没写什么特殊的内容,就只有一句——听闻天云寺雪景甚美。

    她交代张妈妈,这信件等她离开后三个时辰再送出。

    并且不送给裴济西,而是直接送给江静婉。

    但其实她两个都不打算见,所谓有人相邀,只是她出门的托词罢了。

    只是做戏便要做全套,否则就是在给自己埋祸患。

    出了京城,阿拓驾着马车,带着她们直接抵达了京郊。

    此前施元夕交代给他们两个人的事情,终是在两个月前办好了。

    但他们找到的这位铁匠,并不是传统的铁匠,而是个猎户。

    这猎户家的娘子生了病,急需银钱治病,便去京中的铁匠铺内找活干,被他们遇到。

    施元夕听了以后,让阿拓试探了下对方,见对方确实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且对自家娘子情深意重。

    施元夕先前交代他打的几样东西,他也做得很好。

    且对她做这些东西,不多问也不好奇。

    得了准确的结果后,她便不再犹豫,将她闲暇时画下的图纸,交给了猎户,让他尽快打造出来。

    图纸画得明确,猎户做得也快。

    东西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已经打好了,只那时还没有大考,施元夕觉得还不是时候,就没有去取东西。

    一直到今日。

    阿拓将施元夕和乐书顺利送到了天云寺后,骑马去了猎户家中,取到了东西,又折返回来接施元夕。

    为防止意外,施元夕将乐书留在了天云寺内,她和阿拓二人单独离开。

    之所以会选在了天云寺,就是因为这边离她的目的地不远。

    施元夕抬眸,看向了远处笼罩在了云山雾里的高山。

    天云寺附近有着多所寺庙。

    其中有一处寺庙里,住着一位特殊的客人。

    她收回视线,和阿拓一起,一步步地往上爬。

    阿拓从前得她栽培,跟着拳脚师父学了段时间,这些年也没有落下。

    只是天冷路滑,这山路又实在陡峭,连他都不好走,更别说施元夕了。

    一路爬至山腰,施元夕已经格外狼狈。

    若不是有阿拓搀扶着,她都不知道要跌多少跤。

    好在天实在是冷,对方也转到了山腰处的厢房中居住。

    这般天气,寺中根本没想到会有香客登门。

    寺中主持听了后,亲自接见了施元夕。

    彼时,施元夕也在打量着这个模样简朴的小寺庙。

    这地方虽建得高,但远没有底下的寺庙建得精巧。

    苗中供奉着的大佛,漆色都褪了大半。

    寺庙里就零散的几个僧人,远不如山脚下的天云寺来得热闹。

    也正因如此,香火凋零,指引她来正殿的小僧人说,平常就算是不下雪,这边的香客也不多。

    施元夕闻言微顿,恰逢主持过来接见。

    她同主持行了一礼后,开口便道:“国子监学子施元夕,求见周太妃。”

    “还请恩慈大师代为通传。”

    主持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默不作声地看了眼身边的小沙弥,那小沙弥当即反应过来,去后方请示去了。

    这样的天气,身边只带了一个随从,等同于是独自登门。

    来之前,主持大概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只是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

    其实京中许多人,都知道周太妃居住在了青山寺。

    只是对那些人而言,这位其实并不重要。

    即便她是如今皇座上的少帝的亲生母亲。

    施元夕轻垂眼眸,安静地站在了原地等待。

    这些时日,她其实不只是在读书,也通过了各类方式,来了解朝局,或者说……了解这位周太妃。

    乐书从外边打探得来的消息有限,但萧氏却不同。

    她是正经四品官员的夫人,常在官宦女眷中走动,所知道的消息众多。

    但施元夕并没有直接去问萧氏,而是通过了施雨烟。

    她和施雨烟这些时日关系逐渐融洽,许多消息,施雨烟也没有隐瞒她。

    她告知施元夕,淮康帝时,周太妃就不得宠,品级很低。

    后来产下少帝后,也没能封上妃位,先帝驾崩前,周太妃和少帝在宫中压根就不受重视。

    这话乍一听,好像是一对可怜的母子,突然就走了大运,被捧上了皇座。

    可施元夕却觉得,这位周太妃,只怕不像是他们口中的那么简单。

    同样的话,她也在王恒之,甚至是李谓的口中听过。

    他们说,太后是先帝的生母,乃是全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所以在少帝登基后,周太妃主动请命,说是要去寺庙中苦修,给淮康帝和先帝诵经。

    虽没有明说,但实在大部分人的眼中,这就是魏家要求周太妃主动退让。

    将她这个生母发配到了寺庙中去,才好更好地控制住少帝。

    此事确实没错。

    魏家想要掌权,要让太后垂帘听政,少帝的这个生母,就是最大的阻碍。

    问题就在此处。

    既是最大的阻碍,以魏家人的形式做派,为何不直接对周太妃下手?

    除了她,少帝没了生母,岂不是更好掌控?

    这话施元夕没问出口,便是问出了口,能得到的回答,估计也会是什么顾全礼法,魏家还没有只手遮天到这等地步等回答。

    可魏家是这等在乎礼法又心慈手软的人吗?

    若是的话,那栽赃施元夕作弊的钱学录,也就不会死在了大理寺狱中了。

    从他们的口中,施元夕描绘出来了一个素未谋面,却又极富才略的女子。

    出身低,却能在宫中蛰伏多年,顺利产下孩子。

    先帝登基后,可清算了不少手足兄弟。

    周太妃却带着年岁尚幼的少帝,在宫中正常生活,少帝直至暴毙身亡以前,都未对他们下手。

    朝局变幻后,又能主动退出。

    大权是暂时让渡了出去,但也同样让当时如日中天的魏家冷却了下来。

    同时……保住了少帝。

    施元夕眼眸深沉。

    这是一位擅隐忍,耐得住性子,有胆识且又聪慧的上位者。

    她铺垫许多,今日亲自来见周太妃,就是想要知道她是否具备最后一项——与她同步的野心。

    施元夕清楚,在眼下京中如此混乱的情况下。

    她纵有才华,若无人提拔,也是半步难行。

    所以她急切地需要一位伯乐。

    从前她的命运,说是自我选择,其实都寄托在了他人的身上。

    这次,她想要将选择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这也是一场豪赌。

    她手里的筹码,其实可以在谢家,广郡王甚至是徐京何那里,换回她眼下最想要的结果了。

    选择周太妃,也是剑走偏锋。

    且若此番选错了,对她而言,亦是后患无穷。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要试一试。

    她就这么站在了正殿内,静候了许久。

    主持身边的那个小沙弥终于去而复返,他双手合拢,对施元夕恭声道:“施主,太妃有请。”

    施元夕微顿,与他轻颔首,一起走到了后边的厢房中。

    这里的厢房,和她在天云寺看见的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厢房前边种着些松柏。

    在这万物凋零的冬日里,平添了几抹亮眼的绿色。

    厢房外很是安静,有一身材高挑,眼神锐利,梳着圆髻的女子,候在了厢房外。

    见到施元夕后,她神色未有变动,只轻声道:“施小姐,请。”

    身侧的小沙弥退了下去,施元夕和她一起,走到了厢房外。

    临进门前,女子沉声道:“太妃身子不好,还请小姐尽快些,莫要让太妃吹到冷风。”

    施元夕应了。

    她这才推开门,示意施元夕进门。

    这间厢房布置简单,刚一进门,施元夕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

    周太妃确实病了。

    她微顿,抬头往那倚靠在了榻上的人看去。

    对方适时地抬眸,与她的对上。

    施元夕微怔。

    淮康帝驾崩时,已六十来岁,如今朝上掌权的太后稍年轻些,但也只比淮康帝小了五岁。

    眼前的周太妃,看着却不过三十来岁。

    她容貌不说多美,那双眼眸却生得格外好看,许是因为还在病中,人瞧着带了几分倦色,却显得尤为平和近人。

    “咳、咳。”周瑛看了她几眼,轻声道:“便是你想见我?”

    施元夕微顿,随后朗声道:“学子施元夕,见过太妃。”

    周瑛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看人时目光柔和,自带三分笑意,瞧着格外好相处。

    “你便是此次国子监大考中,考入甲等院的那名女学子?”周瑛轻笑:“我听说过你。”

    “近些时日气候不好,你不在国子监内,怎么来了这青山寺中了?”

    她年纪至多比施元夕大个十几岁,说话时像极了家中温和的长辈。

    施元夕轻垂眼眸,抬手朝着周瑛行了一礼,道:“学生不才,想为太妃娘娘分忧。”

    这间简陋的禅室,蓦然安静了下来。

    施元夕哪怕低着头,也能够感受得到对面人的目光。

    周瑛看着她,良久不言。

    她这些年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皆各怀心思。

    可像是眼前人这样,上来便如此直白的,还是头一个。

    周瑛脸上的表情不变,只对她轻笑:“我听闻,你大考名次极高,受到了许多人的质疑。”

    “眼下你最该做的事,不该是澄清误会吗?”

    “还是说……”周瑛口吻仍旧温和:“你是想让本宫出手相帮?”

    “你找错人了。”不等她开口,周瑛便直言道:“皇帝的母后,是太后娘娘。”

    施元夕眼眸微动。

    这位周太妃,说话滴水不漏,她没有将自己装成全然无知的模样,却又不过分越界。

    也是。

    以她目前的处境,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还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谁知会不会是魏家派来试探她的。

    施元夕没有多做解释,反而是道:“学生有一物,想要呈给太妃娘娘看。”

    周瑛看着她,轻点了下头。

    施元夕叫门口的人,唤来了阿拓,从阿拓的手里边,接过了那个沉重的木箱子,重新折返回到了厢房中。

    周瑛看着她抱着这么个大东西回来,心下不解。

    那个在门口告诫施元夕的宫人,此刻默不作声地进来,搀扶着周瑛下了地。

    周瑛问她:“这是何物?”

    施元夕打开了木箱子的锁扣,抬眸与她对视。

    昏暗的厢房内,她的目光明亮,像是这冬日里燃放着的火焰。

    啪嗒。

    当着她们二人的面,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木箱。

    当瞧见了木箱子里的东西后,饶是平日里最为注重修心的周瑛,当下都忍不住敛了神色,一颗心砰砰直跳。

    更别说她身边的陶云了。

    陶云陪伴在了她身边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是第一次,她感觉到周瑛的手掌剧烈收缩,用力握住了她的。

    陶云自己也有几分晕眩。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了施元夕。

    “这是改良火铳。”诡异的沉静中,施元夕终是开了口:“眼下还是个半成品。”

    她指的半成品,指的是这里面并没有填充弹药。

    这是施元夕自回来以后,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她真正的专业。

    她穿越到了现代的时候,那具身体已经十五岁了。

    为了能够尽快融入到了现代社会中,她才选择了较为贴近从前生活的国学作为切入点,作为了她的第一专业。

    而她在考入了中科院后,主要钻研的,却并非从前的第一专业。

    而是尖端科技与——武器。

    无论在哪个时代,想要拥有话语权,都需得要拳头够硬。

    虽说接触的时间还不算特别长,但基本掌握的内容,是差不多够用的。

    这才是施元夕真正的底牌。

    其实早在淮康帝时期,大梁已经出现了火铳。

    只是暂时还没有那么强悍的威力,但已经算是半只脚踏入了热武器行列。

    周瑛作为曾经生活在了后宫的人,自然也是见过火铳的。

    ……不过是在淮康帝的生辰上,底下人打响了火铳,吓得许多人大惊失色。

    可眼前的这个火铳,比她记忆的那个还要可怕。

    双管,而且很长,就这么安静地躺在了木箱子里,那黑漆漆的两个洞口,便能看得人心头直发怵。

    这是施元夕根据大梁现存的科技改造的双管突击步枪。

    其实还只是个雏形,如果要真正投入使用的话,还是不太行的。

    但就算如此,冲击力也足够了。

    尤其是在见过火铳的人面前,威慑力会更强。

    周瑛目光惊疑不定,好半晌才平复了下来,她抬头,神色复杂地看向了施元夕。

    “此物的价值,不可估量。”周瑛微顿,她面上的温和陡然褪去,声色都变得冷凉了起来:“你完全可以凭借此物,拿到一切你所想要的东西。”

    “为何?”

    为何把东西送到了看起来全然弱势的她面前?

    施元夕却是一笑。

    她抬头,与周瑛对上:“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周太妃可愿意相信,此物出自于我的手?”

    周瑛沉默了下来,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施元夕的意思。

    “我无权无势,身后更是空无一人。”施元夕坦言道:“便是浅有些个才学,也不断被人质疑挤压。”

    “此物一出,或许能令我扶摇直上,但更多的,是可能会直接要了我的命。”

    如若她不能够掌权,那就算是有着再强的武器,也不过是一颗他人手中的棋子。

    和从前的境遇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从她女子的身份,变成了她掌握的东西。

    她仍旧只能盘旋在了各家争斗里,苟延残喘。

    大梁已经出现了火铳,基本的武器构造原理,是明确的。

    这东西到底是一个死物,一旦流落到了他人的手中,想要完整复刻出来,便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除非她能在这个时代弄出核武,否则的话,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是绝无可能的。

    这个双管突击步枪,都不知需要改造多少次,才能正式投入使用。

    施元夕这次让这东西现身,也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豪赌。

    一旦赌输了,她或许连今天这个门都走不出去。

    当然,她来之前也做过了很多的调查,清楚周瑛目前的处境,也给自己留了后路,更清楚告知了这只是个半成品。

    没有了她,这个东西想要真正投入使用,也还需要很长时间。

    周瑛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抬眸,静静地看着施元夕。

    比起这件东西,眼前的这个人所带给她的震撼,其实要更大一些。

    她突然反应过来,她在施元夕眼眸看到的,那灼热的火焰是什么。

    是野心。

    周瑛并非今日才认识她。

    或者说,从她考入了甲等院后,周瑛便一直有关注这个人,更知道她在国子监内的许多事。

    从大考第七,到今日来青山寺,她算好了一切。

    而她今日这样毫不避讳地找上门来,只怕也是格外清楚周瑛眼下的处境的。

    她和传言中有着极大的不同,聪明而极富野心。

    她今日来这边,其目的主要是在试探,周瑛有没有那个野心。

    若她真的只是一个胆小卑微的周太妃,那么这个时候,也该退怯了。

    到了这个地步,有很多话,便不必再问出口了。

    施元夕如果是太后,或者是其他人所派来的人,压根不需要将此物拿出来。

    她们其实都清楚,这是她的底牌。

    周瑛看着她,再没有任何的迟疑,直言道:“你应当清楚,我现在自身难保。”

    周瑛在后宫多年,她也做过无数的抉择,但没有哪一次,能有这一次果决和快速。

    施元夕的身上,有着滚烫而灼热的勃勃生机,这是她在许多人身上看不到的。所以,她也愿意拉她一把。

    “选择站在我的身旁,日后便再无退路了,你今日的举动,未尝不是飞蛾扑火。”周瑛缓步行至她的面前。

    施元夕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浅淡的药香味:“若是这般,你也不会有丝毫的后悔吗?”

    施元夕道:“此路、此处,便是学生心之所向。”

    周瑛轻笑,在昏暗的禅室内,握住了她的手,她手心有点凉,力气却不小,她眼里浮动着万千情绪,缓声道:“如此,那便有劳元夕了。”

    第26章  我已有了心上人

    天色渐晚, 施元夕不打算在青云寺内久留。

    临走前,周瑛抬眼看她:“我听说,你参加了国子监内的晋升考试。”

    “是。”

    正好到了周瑛的吃药时间, 陶云先给她送上来了小半碗粥,施元夕看了眼, 这粥竟是糙米熬制的。

    周瑛是少帝的生母, 却只能被迫住在了这偏远的寺庙中, 连吃食都如此简陋。

    这等清苦的日子, 周瑛却早已经习惯了。

    宫里那位一向见不得她舒坦,但凡只要是心头不高兴, 便要使手段来折腾她。

    “可有什么需要?”周瑛搅着碗里的粥,轻声道。

    她手底下并非无人可用。

    早在先帝还在世时, 她为了避祸,就给自己安排过退路。

    先帝驾崩后,也曾经有人主动找上门。

    只是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抱着些其他的心思。

    无外乎是看着她们孤儿寡母的,便于控制。

    这般行为, 本质上也与魏家没有什么区别。

    周瑛不想刚跨过了一个坑, 又一头扎进了另外一个, 便索性都拒绝了。

    但这不代表她就真的是势单力薄了。

    施元夕轻声道:“太妃韬光养晦多年,如今还不是主动暴露身份的时候。”

    周瑛微顿, 与她对视。

    “但学生此番前来,确实是有事相求。”施元夕平静地道:“以我的身份,想要在国子监内出人头地, 阻碍实在过大。”

    “学生想要求的, 只是一份公平。”

    除此外,还需要让周瑛看到她的价值。

    这个半成品武器, 只是她所表现出来的一方面。

    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对她的考核。

    周瑛眼中浮动着淡淡的光彩,看着她道:“我也很好奇,国子监第一位参与晋升考试的女学子,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事实证明,施元夕半点都没有让她失望。

    晋升考试公布当日,周瑛也同样收到了消息。

    难得的,天气放晴,冰雪消融。

    周瑛也出了厢房,在门口照料着那几棵松树。

    陶云惊喜道:“京城传来消息,施小姐以全科甲中的评分,直接晋升到了甲四级。”

    周瑛手上一顿,她额上沾了些薄汗,闻言却半点不意外,只抬头看了眼天:“这京中的天,又要风雨飘摇了。”

    同一时间,施元夕考入甲四级的事,在整个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甲四级,距离可以直接入仕的甲三级,仅有一步之遥。

    寻常若有国子监的学子考入其中,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可如今考进去的,可是一个女子。

    且,还是得了朝中大学士亲自认可的女学子!

    没错,本次参与晋升考试判卷的人,不只有国子监内的官员,还有翰林大学士郑奇明。

    因国子监内舞弊之事屡禁不止,这次还出现了一个女学子大考第七的事,又有各方面的朝堂争斗在其中,朝中派遣官员至国子监参与判卷,倒也正常。

    “施元夕引发的争论太大,翰林院中也为此事争论不休。”徐府宅院内,暗卫沉声道:“只是一开始定下来的人选,并非是郑大人。”

    “是院中两位翰林都有意下场判卷,两方各不相让,僵持太久,最后才换成了郑大人。”

    徐京何坐在了书案背后,黑色的长桌案上,摆着数份答卷。

    上面的字迹纤细清秀,全  都是出自一个人的手。

    他垂眸,看着这些答卷,淡声道:“郑奇明是三朝元老,又德高望重,朝中臣子多半都格外敬重他,他出面调停,谢家也好,魏家也罢,都得要给他几分颜面。”

    只是郑奇明这些年年纪渐大,已经不大过问朝中的事。

    ……也有避其锋芒的意思。

    若按照以往惯例,少帝登基,郑奇明这等老臣,便是最为合适的辅臣。

    如今魏家把持着朝政,翰林院能经手的事物太少。

    郑奇明等人手里都没了实权。

    但身份仍在,似国子监这样的事情,他出面是最为合适的。

    “这位施小姐,确实是有几分运气在身上。”暗卫感慨道。

    如若不然,她一个女子,即便是印证了她真的有真才实学,想要进入甲四级,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毕竟,从评分到了公布,这中间所有的流程,都掌握在了别人的手中。

    徐京何半张面容隐匿在了黑暗中,看不清楚神色,暗卫只能听到他冷凉的嗓音:“运气?”

    这天下不会有人一直都被时运眷顾。

    “可有消息传来?”

    暗卫忙道:“已收到了消息,说施元夕这些时日都没怎么离开过施府,仅外出过三次,一次是与府中四小姐出门做客,一次是去了趟天云寺,最后一次,则是在放榜前一日,去了趟茶室。”

    徐京何多年布局,眼线遍布全京城,想要掌握施元夕基本的动向,不难。

    三处地方乍一听,似乎都没什么特别的。

    而且从顺序来说,最该注意的,也当是最后一次的茶室会面。

    可在暗卫的话说出口后,徐京何第一个捕捉到的,却是天云寺。

    天云寺远在京郊,驾马车出城,也需要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时间,对于普通香客而言,也算不上什么。

    问题就在于。

    徐京何抬手,轻叩了下桌面。

    他看着满篇的字迹,静默不语。

    施元夕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虔诚的信佛之人。

    没记错的话,那个地方,似乎离青云寺很近。

    青云寺。

    周太妃苦修的寺庙。

    那边,晋升考试结束,国子监内部将会有一场谢师宴。

    李谓来信询问施元夕是否参加,施元夕应了下来。

    谢师宴不只是晋升成功的学子会参加,大梁崇尚尊师重道,大部分的学子都会赴宴。

    施元夕考入了甲四级,已经成为了满京城的焦点,此时露面,必然会引来极大的关注。

    但她还是要去。

    她心中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与周瑛商议。

    倒也不必着急,等再过些时日就是年关。

    京中庙会众多,想要见周瑛,多得是机会。

    谢师宴这样的场合,更方便她打探消息。

    到了谢师宴当日,施元夕难得褪下了那身学子服,换了身崭新的衣裙。

    这套衣裙是将近年关,她母亲严氏叫人给她置办的。

    衣料是上好的蜀锦,里面填了厚实的棉花,袄子和裙子上都是浅淡如云雾般的紫色,用白色的线和珍珠绣着大片的山茶花。

    符合严氏一惯的审美,端庄又好看。

    乐书还往她的头上戴了同色的两朵丝绒绢花,配了套珍珠头面。

    施元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挑了下眉。

    等她上了马车,抵达了谢师宴所在的盛江楼后,就知道严氏怎么突然这么上心了。

    裴济西作为本次国子监大考的主考官,也在今日的宴上。

    且他今日并没有带江静婉赴宴。

    施元夕一经出现,便惹来了无数人的关注。

    她是同施雨烟一起来的,但施雨烟被安排在了另外一个厅中,在门口时便与她分开了。

    施元夕便成了独自赴宴。

    好在甲五级与她一个讲堂的人都在,她刚进来,李谓便已经抬手朝她示意。

    施元夕缓步朝他们所在的位置走去,直接无视了主桌上裴济西的灼灼目光。

    她照例坐在了王恒之身边,却发觉今日路星奕也在,人就坐在了她的右手边。

    这人倒是有意思,上课的时候不在,吃席的时候倒是在。

    施元夕直接落座,主桌上的不少人便只能收回了视线。

    汪监丞看了眼裴济西的表情,忽而出声道:“此番之事,还得要恭喜世子。”

    宴上很少有人知晓,裴济西会来这个谢师宴,主要为的就是施元夕。

    裴济西也从未提起过他的打算。

    可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其是那日,不少国子监的学子齐聚在了茶室内,等着大考放榜。

    放榜结果超乎所有人的预料,雅间里的魏青染不知何故发了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茶室。

    此后便许多人都知晓了裴济西和施府上的打算。

    汪监丞此刻说恭喜裴济西,指的是施元夕考入甲四级的事。

    他此前不清楚施元夕一个女子,这般拼命是为何。

    听说此事后,便下意识地觉得,施元夕是为了用这些名次,来冲刷她此前的名声。

    如此一来,也好嫁入镇北侯府中。

    所以他一开口,就将施元夕辛苦得来的名次,直接安在了裴济西的头上。

    裴济西抬眸,神色冷淡地道:“汪监丞从何来的恭喜?”

    汪监丞当即僵住,他冷汗都冒了出来,此刻喝了酒半蒙的脑子也反应过来了。

    裴济西最讨厌他人妄议他的家事,再有就是,镇北侯如今病重垂危,他上来却说了句恭喜。

    这番话,已经算得上是冒犯了。

    却不知,裴济西今日本就心情不佳。

    他知道了那日施元夕派人给江静婉送了信,是江静婉主动告知他的,江静婉说话时,神色哀婉: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那年你与她解除婚约,同我定亲,皆是身不由己。”

    “如今一切都已安宁了下来,我也不愿再夹杂在你和她之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这个婚,便由我来退。”

    她说着,还掉下了泪,许是不想要在他的面前过于狼狈。

    江静婉将头撇了过去,低声道:“退婚由我来提出,问题也都出在了我的身上,你也算对镇北军有了交代,也不必再辜负她。”

    裴济西将面前酒盏里的冷酒,一口饮尽。

    他待江静婉,确实没什么男女之情。

    只是她兄长追随他多年,几度出身入死,如今人已残废,他心中本就有愧。

    如今再把婚事退了,不免对他们兄妹太过残忍。

    他迟迟没有筹办婚事,就是因为心中到底还是对施元夕难以忘怀。

    在施元夕入京前,他也曾生了迎娶江静婉的心,甚至已经差人在准备了。

    可见到施元夕后,还是不免动摇。

    他与江静婉的婚约立下多年,早就已经不只是一桩婚事那么简单,他在军中的声望,他如何对待江家,都会被所有军中将士看在了眼里。

    他也知道这个事情对江静婉不公平,可他会给她该有的尊重,未来给她侯夫人的身份,甚至他还会给她一个孩子。

    让她以后也能在镇北侯府立住脚跟。

    多年相处,裴济西其实也清楚,江静婉这是在以退为进。

    她希望他主动去挽留她,早日将婚事落实。

    可换来的,却是裴济西的静默不语。

    江静婉离开时,面上都是遮掩不住的失望之色。

    盛江楼里灯火通明,琉璃灯照亮了整个湖面。

    这边依山傍水,建筑奇特,便是夜里也有不一样的风景。

    他抬眼望去,就看见施元夕坐在了一群与她同龄的学子间,一双眼眸顾盼生辉。

    坐在了她身侧的王恒之,面上带了几抹薄红。

    他们相谈甚欢,她甚至连个眼风都没有分给他。

    裴济西的心头无端烧起了一团火。

    啪嗒。

    他放下了酒盏,抬手唤来了身边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厮领命离开后,裴济西率先起身,离开了厅中。

    徐京何坐在了主位上,将他的一番表现看在了眼里。

    他垂眸,轻抿了一口茶,抬头就见施元夕被一个丫鬟请了出去。

    徐京何面色如常,只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那边,施元夕被丫鬟引到了水榭中。

    今日有贵客上门,盛江楼各处都放有炭盆,水榭中也算不得冷。

    但这边到底不比厅中,冷冽的风一吹,吹得人身上生冷。

    施元夕穿着袄子,倒是还好。

    裴济西只穿着一件单衣,就这么站在了她的跟前。

    施元夕神色平静,问:“世子有什么事非得要在这边说?”

    裴济西回头,眼眸深沉,直直地看着她:“你前些时日,派人给静婉送了信?”

    施元夕微顿,她抬头看他,毫不避讳地道:“是。”

    “因何见她?”

    “自然是有事要说。”施元夕今日来这边后,就一直在想郑奇明的事。

    只怕京里许多人都想不到,三朝元老竟然会是周瑛的人。

    自然也不会怀疑到了她的身上。

    但徐京何不同。

    施元夕刚刚在宴上才知道,此前被徐京何赶出了国子监的那个荫监生。

    本是勋贵出身,其父乃是从前淮康帝时期,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永昌伯。虽说如今日渐式微,但在勋贵中还是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就在前几日,永昌伯府直接被抄了家。

    罪名还很重,说是贪墨被御史得知后,买通了人手,刺杀了那位御史。

    此事是由刑部和大理寺一起督办的,在此之前,甚至连王恒之、李谓等人的父亲都全然不知晓。

    可徐京何却能提前处置了他的儿子,施元夕从不认为有什么太巧合的事。

    尤其她仔细询问了查案时间,发觉这位永昌伯一直都非常谨慎。

    真正露出马脚,就是在他儿子被驱逐出国子监后。

    施元夕猜测,徐京何应当是故意为之,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朝不保夕,狗急跳墙下,直接人赃并获。

    她的猜测大差不差,具体的审讯内容,李谓他们也不清楚,但提到过是永昌伯自己泄露了证据。

    ……如果她的猜测都属实的话,那她此前的所有行为,必然瞒不过徐京何的眼睛。

    这人手伸得太长了,她虽说已经足够谨慎,但施府中目前不由她来做主,她去天云寺的事是明确的,以对方的狡诈程度,只怕不难猜出她去了青云寺。

    如此的话,她的目的暴露了倒只是小事,隐匿在后方的周太妃,可不能这么快出现在了人前。

    她还在想着,该用什么方式去给徐京何解释。

    裴济西就找了上来。

    她其实没什么话跟裴济西说,但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徐京何眼线这般多,她便演一出好戏来给他看。

    施元夕有些冷,双手抱胸,跌在一起取暖,一边看着裴济西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裴济西微顿,问她:“你想和她说些什么?”

    施元夕看着他,颇觉好笑地道:“世子觉得呢?你觉得我们能说什么?”

    裴济西脸色难看。

    他沉声道:“她前几日来找我,说是想与我解除婚约。”

    出乎意料的,面前的人没有什么表情。

    裴济西皱眉:“我和她之间的婚事,早已不是男女之事那么简单,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桩婚事都必须得要继续。”

    施元夕挑眉:“这件事情是你与她之间的事,世子何必向我解释。”

    “你与她成婚也好,退婚也罢,全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裴济西所有的话,当即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她,静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他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变得肃杀冷漠:“元夕,甲等院不是你一个女子能够待的地方,朝中无数人在盯着这里,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便会越危险。”

    “我知道你对之前的事情还有恨,但眼下你在京中的处境不好。”他目光沉沉,似深不见底的幽潭:“你留在施府里,施家必然会给你寻一门亲事。”

    “我这里,至少比施家给你挑选的人家要强。”

    他本想要慢慢来,但今日她的话,让他改变了想法。

    她如今已经身处在了朝堂混乱的局势中,难以脱身,而他的手里,至少还有镇北军。

    他可以庇护她,也可以给她想要的生活。

    只要她能容忍江静婉的存在。

    那边,徐京何正好收到了底下人传来的消息。

    他派人查了青云寺近些时日的动向。

    消息传了过来,说是周太妃近日见了位重要的客人。

    徐京何当下便离了席,往水榭这边走了过来,暗卫跟在了他身后,低声道:“……是太后娘娘。”

    话音刚落,就看见徐京何骤然停下了脚步。

    暗卫微怔,当下抬头看去。

    这一眼,就看见了施元夕和裴济西二人站在了不远处的水榭中。

    二人对峙间,他们将裴济西的那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暗卫倒吸了一口凉气,忙不迭去看徐京何的表情。

    却见徐京何神色平静,只示意他退下。

    暗卫快步消失在了身后,徐京何也没有直接离开。

    他驻足在了原地,令得那躲到了房檐上去的暗卫,也同步停了下来。

    水榭内瞬间安静了下来,琉璃灯映照在了水面上,照出了施元夕单薄的背影。

    她就这么背对着徐京何,当着裴济西的面,冷声道:“所以,裴世子是觉得,现在你是唯一能够救我的人,我当以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来对待你?”

    “我是不是还该对你许诺的妾位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许?”

    裴济西冷沉着面与她对视:“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但是元夕,眼下你别无选择。”

    “我对你,还留有从前的情分,比起你盲婚哑嫁,要好上许多。”

    施元夕听着,只觉得好笑。

    她面无表情地道:“那真是可惜了。”

    “你我婚事解除之后,我便对你没有半分留念了。”

    裴济西心头发紧,神色巨变。

    他盯着施元夕那张脸,想看她有没有半分逞强,或者是愤恨之色。

    可看见的,只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冷笑。

    还有那双在他面前泛冷的眼眸。

    “你还是对从前的事情耿耿于怀,还是……”裴济西到底是失了分寸。

    有那么瞬间,他甚至想要告知眼前的人,他可以解除婚约。

    可他这番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因为面前的施元夕已经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我早已有了心上人。”

    “与你不同,此人乃是真正风度翩翩的君子。”

    “我在京里,在施家的退路,从来就不是你。”施元夕似笑非笑地道:“听明白了吗?”

    第27章  功名在身

    一夕之间, 整个水榭都变得格外安静。

    裴济西的呼吸都变得混浊了起来,他面色也尤其显著地阴沉了下去。

    只一双眼眸紧紧地盯着施元夕,冷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施元夕看着他的反应, 颇觉有趣:“世人可真是奇怪,自己能随意地对待旁人, 给个妾位便要人感恩戴德, 等到了自己的身上, 反而觉得不适了起来。”

    “我说我另有心上人, 裴世子都这般接受不了,若我要把我的心上人跟你一起娶进了府中……”周围鸦雀无声, 连那隐在了屋檐后边没敢出声的暗卫,也被施元夕的话惊到了。

    “那世子岂不是要不堪其辱, 直接一头撞死在了府中啊?”

    “施元夕——”裴济西盛怒下,眼含警告。

    然而就是这一眼,叫他发现了不远处站着的徐京何。

    在看到了徐京何的瞬间,裴济西的情绪当即冷却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肆无忌惮的施元夕,又联系到了她话里的心上人, 他目光在他们两人间来回打转, 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大石头。

    施元夕见他变了神色, 回身来看。

    看到了徐京何时,她亦是一顿。

    这也真是巧了, 这番话,她本来是打算让徐京何的耳目传到了他的耳中去的,没想到却被他自己给撞上了。

    被‘心上人’撞破了这等事, 施元夕脸上也瞧不出什么变化来, 甚至还平心静气地道:“见过徐司业。”

    徐京何一双眼眸忽明忽暗,瞧不出来半分情绪。

    施元夕抬眸, 用那直勾勾的一双眸盯着他瞧。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直接言明那位心上人是谁,可到了徐京何的面前后,是半点不遮掩自己的野心,似乎将所有的情绪都摆在了明面上。

    ……甚至当着从前定过婚的未婚夫也是如此。

    这般大胆,叫顶上的暗卫都看呆了。

    “谢师宴仍在继续,徐司业怎么出来了?”三人中,最难以忍受的人,竟然成了裴济西。

    他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抬步上前,遮挡住了徐京何大半的视线:“我和元夕还有些话要说,还请徐司业先行回避。”

    徐京何终是抬眼看了他下,淡声道:“说什么?劝国子监甲四级的学子为妾?”

    裴济西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徐京何却不再看他,只对他身后的人道:“还不走,是打算留着与人为妾?”

    施元夕闻言,笑眯眯地从水榭里走了出来,冲着徐京何作揖,一本正经地道:“学生谢司业教诲。”

    徐京何抬眸扫了她一眼,拾步往厅内走。

    施元夕直接无视了身后的人,走至徐京何身侧,刚走没两步,就听徐京何道:“郑大人今日也来了谢师宴。”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

    旁边的施元夕心里却门儿清,她那番话翩翩君子心上人的话,这个人不知信了几分,如今还在拿话试探她。

    她面上坦荡,闻言便道:“郑大人德高望重,此番又是晋升考试的主考官,认真算起来,也是学生的半个恩师了,学生理应去拜见才是。”

    徐京何顿住脚步,拿眼看她。

    就见她双眸明亮透彻,神色坦然,对她曾打听过主考官的事,半点不避讳。

    见他停住脚步,她还神色自若地问他:“司业可是有话想要问元夕。”

    他们二人只说了不过两三句话,她的称呼便从学生到了元夕。

    分明人站得很远,话语间倒满是亲昵。

    徐京何冷眼看她。

    信口胡诌,张嘴就来。

    满京城里,都不知能有多少她的心上人。

    他当下再没有多言,拂袖往厅内走去。

    施元夕眼看着他走进去了,便停住了脚步,等了片刻后,才神色如常地迈进了待客厅的大门。

    徐京何再次端起了茶盏,看着她进来,目光落在了边上的郑奇明身上。

    郑奇明这些年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朝中之人很少有能够请到他的。

    但他跟国子监的邱学正是多年的好友,今日谢师宴邱学正也在,郑奇明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了。

    施元夕刚进来没多久,就被邱学正叫了过去。

    邱学正喝了点酒,那张圆胖的脸上通红,人瞧着倒还算得上清醒,开口道:“这位是翰林大学士郑大人。”

    施元夕顺势向郑奇明见礼。

    郑奇明今年已年近七十,身材偏瘦,头发已花白,却衣冠整洁,精神极佳。

    静坐时,背脊挺得很直,眉眼间带着些许冷沉,瞧着不近人情。

    他虽是这次最后判定施元夕晋升甲四的人,可对施元夕的态度并不热络。

    只轻扫了几眼,点了点头,便略过了去。

    身侧的邱学正清楚他的性子,郑奇明年轻时便是个暴脾气,如今人老了,脾性更加古怪,整个国子监内,别说是施元夕了,怕是连周淮扬等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邱学正便也没有勉强。

    他今日高兴,又接连喝了几杯,便再也支撑不住,伏在了面前的圆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郑奇明见状皱眉,也不愿意继续在这边多待,便让人搀扶住了邱学正,离开了厅中。

    徐京何就在一旁看着,从头到尾,郑奇明和施元夕都没有什么正面交流。

    他神色不变,只曲起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叩了两下。

    那边,郑奇明出了盛江楼后,看着邱学正被搀扶上了马车,嘱咐邱府下人好生照看后,便上了旁边的一顶青色小轿中。

    郑奇明的宅邸离这边不远,来时坐的就是这顶轿子。

    他刚踏入其中,就听见前边的人说:“郑大人。”

    郑奇明轻应了声。

    给他抬轿的年轻人,名叫阿拓,是施元夕手底下的人。

    今日随同所有的下人一起,侯在了盛江楼外。

    宴席开始后没多久,阿拓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消息是他父亲传来的,今日给施元夕驾马车的人,正是阿拓的父亲清叔。

    施元夕入席后,让乐书去拿了三次东西,都是些孤本和她所写的策论之流,拿来和国子监的学子正常交流。

    但实际上,却是让乐书把消息传给了清叔。

    让清叔带给了阿拓。

    此刻,阿拓一边抬着轿子,一边回忆着施元夕传递来的消息,轻声道:“主子想问您,可知道永昌伯都贪墨了些什么?”

    郑奇明微蹙眉:“大理寺只对外说是贪墨,具体罪状还暂未公开,呈交给陛下的折子上应当有写明。”

    只是他如今在翰林院中,已被架空了大 半,想要接触到了这等机密奏折,只怕不是件易事。

    阿拓压低了嗓音,继续道:“……主子让小的告知您,永昌伯一案,只怕还有后续。您若是有机会的话,可否查探一下永昌伯此前与京中各处的关系。”

    郑奇明闻言,沉吟片刻。

    魏家没有彻底当权时,他手中还是有些权力的,身在翰林院中,经手的都是朝中奏折或者是皇帝的亲笔,自然知晓的事情更多些。

    但他对这个永昌伯确实没太多的印象,想了许久后,方才开口道:“永昌伯与朝中各勋贵走得近一些,和目前朝中主要的几方势力,倒是没什么牵扯。”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微妙地停顿了片刻,随后沉声道:“……前几年里,他有段时间天天往皇上的跟前递折子,反复提及了户部侍郎空缺的事。”

    郑奇明提及此事,手中都渗出了汗来:“当时提及此事的人诸多,随后先帝便钦点了一人为侍郎,此人……便是魏青行。”

    魏青行。

    所以永昌伯背后的人,竟然也是魏家。

    郑奇明之所以对这封折子有印象,是因为当天的折子呈上去后,先帝发了极大的火。

    他被叫入宫中时,永昌伯的折子便和许多官员的折子一起,扔到了他的脚边。

    他把折子逐一捡起来时,看到了永昌伯所写的折子。

    ……对方的字迹,实在是不堪入目。

    阿拓记住了他的话,便没再多言,稳稳地将他送回了郑府中。

    那边,谢师宴已经到了后半程,离开了许久的裴济西,才折返回到了席间。

    他入席后,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了。

    只那双眼眸黑压压的,偶尔落在了施元夕身上的眼神,带着些冷。

    裴济西并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施元夕既是这般不甘愿,那他成全了她便是。

    虽是这般想着,可他心头却并不好受。

    后半程上,他再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只沉默着喝了许多酒。

    谢师宴散了以后,他回到了镇北侯府上,当夜便下令,让府中的人着手准备婚事。

    次日一早,江静婉还在家中,收到了消息后,她满脸惊喜:“当真?”

    “千真万确。”她身边的丫鬟喜不自胜地道:“您快些出来看看,聘礼都已经送到了院子中。”

    江静婉去了前院,果真看到了满满当当系着红色丝绸的聘礼。

    她和裴济西的婚事筹备了许多年,这些东西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所等的,不过就是裴济西的一句话罢了。

    江静婉悬在了半空中的一颗心,到底是安定了下来。

    可还没有高兴多久,就听到了侯府来的人报了一连串的礼单,最后却道:“聘礼已经备齐,只待侯府准备好,便可择日成婚了。”

    择日成婚。

    江静婉脸上的表情顿时冷却了下来。

    这意思是,他仍旧没有准备好要娶她。

    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对她前些日子说的话的一个回应罢了。

    江静婉放在了袖子底下的手,当下握得很紧。

    她父母早亡,自小就跟着哥哥长大。

    兄长跟在了他的身边有多少年,她就爱慕了他多久。

    只是没想到,会被他人捷足先登。

    后来总算是如她所愿了,却没想到他心里始终都没有她。

    他大概太过清楚她对他的爱了,所以才会这般剜她的心。

    江静婉看着这堆东西,嗤笑不已,静了许久以后。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面前的人:“昨日世子去了什么地方?”

    派来送聘礼的人,是裴济西的心腹,闻言眼眸闪烁。

    这般表现,他不说,江静婉也能猜到裴济西见了谁。

    她收紧了手,指甲掐进了肉里,却半点都没觉着疼。

    看来,这个妾室,是不管她用尽了什么办法,都无法摆脱掉了。

    既然是这样,那她不妨大方一些,亲自帮他将施元夕纳入府中。

    江静婉这些年在裴济西的身边,倒也不是白待的,她到底是从小厮的口中,问出了裴济西昨日的失态。

    裴济西和施元夕那番对话,小厮不敢说,只说了裴济西见过施元夕后,便情绪不佳的事。

    江静婉大概猜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内容,当即起身,叫来了身边的丫鬟,给施府的大夫人萧氏,送去了一封信。

    萧氏收到了江静婉送来的信后,怒不可遏,当下便将这封信件送到了正好在沐休的施致远面前。

    施致远当下盛怒,命下人将二房施元夕的父母叫了过来,又让人去叫施元夕。

    施元夕昨夜回来得晚,难得睡了个懒觉,刚醒没多久,早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就被叫了过去。

    她带着乐书,姗姗来迟。

    刚一进门,就看见了施家的人都聚集在了此处,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中间,也包括了她回府以后就没好好看见过的父亲。

    上首的施致远,在看到了她之后,便直接发难,怒声道:“我问你,你昨日去谢师宴中做了些什么?”

    施元夕微顿,淡声道:“大伯父指的是哪一件?”

    “施元夕!你这什么态度!?”萧氏忍耐不住,高声怒斥道。

    “我何种态度?倒是大伯父和大伯母,一句解释都没有,上来就直接发难。”施元夕扫了眼她默不作声的父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施家的下人呢。”

    “你简直是不知所谓!”施致远指着她的鼻子怒骂:“你与镇北侯府定下的婚事,乃是我得了你父母的首肯,才同世子定下的。你这孽障,仗着自己能作几篇文章,便觉得自己的翅膀硬了,竟是自己跑到了世子面前退婚。”

    “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大伯父?可还有半点规矩?”

    原来是为着这个事来的。

    施元夕轻扯了下唇。

    这般场面,在施家其实也算得上是常态了。

    几年以前她没被送到了越州时,就是这样的。

    懦弱无能的父母,各怀心思的亲戚。

    所有的人就这么站在了她的面前,让她认命,乖乖地去嫁给他们给她安排好的人,不能有半句怨言。

    回来以后,因裴济西的婚事挡在了前面,倒是叫她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没想到今日又再度卷土重来。

    她的父母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了一旁低头不语。

    甚至严氏还在萧氏的眼神示意下,低声劝她:“元夕啊,你怎么会这么糊涂,镇北侯府是什么样的门楣,你不清楚吗?”

    “你将世子开罪了,日后要如何在京中立足?”

    萧氏冷笑:“自然是凭借着她那几篇微不足道的文章了。”

    “施元夕,你当初让我送你进国子监,我是万万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打算的。”

    “你该不会以为,你在国子监内作得几篇文章,侥幸考入了甲四级中,便与旁人不同了吧?”

    “你终究只是一个女子,就算是学问再好,日后也是要听从家中的话,嫁作他人妇的!真以为入了国子监中,你便从此以后都与旁人都不一样了?”

    “痴人说梦!”

    施雨烟听到了消息走进来时,听到的就是她母亲的这番话。

    她脚步微顿,神色不断变化。

    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施元夕所得到的遭遇就截然不同。

    昨日的谢师宴她也在,所以她能清楚地听到身边的学子对施元夕的赞叹。

    对,就是赞叹。

    当年施元夕声名狼藉,人人避之不及。

    而今她重回京城,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考入了甲四级。

    这在很多人的眼中,其实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谁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一心想要嫁入高门的施元夕,今日能够做到了这般。

    尤其是昨日在席间,她也看到了施元夕所写的文章。

    那并不是她母亲口中的几篇不值一提的文章,而是一片旷野。

    施雨烟不懂策论,可她却对优美的文章有着自己的鉴赏能力。

    在这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些许的迷茫。

    她受母亲和姐姐的影响,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喜欢施元夕,到眼下仍是,她虽与施元夕走得近了一些,但不能够说是毫无芥蒂。

    可今日却忽然察觉,她的母亲,她的姐姐,她身边的这些人,也未必都是对的。

    从过去到现在,施元夕只是想要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人努力生活,想要过好日子,如何就成了不安分,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孽障呢?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凭什么她的父母亲,就可以罔顾施元夕自己的意愿,将她许配给了一个从前背叛过她的人?

    施雨烟怔愣时,面前站着的人,开了口。

    施元夕没有像是许多年前的那样,她生气,她愤怒,她扯着嗓子在跟她们争辩。

    而是用一种平和,冷淡的态度,看着面前的所有人。

    她道:“我昨天做了许多事,见了很多人。”

    昨天谢师宴上,最主要的甚至都不是她让阿拓与郑奇明接上了线,甚至还得出了永昌伯也与魏家勾结的事情。

    而是另外一件今日会举朝震惊的事。

    这件事情说来更加有趣,明面上,是谢郁维主导,背地里则是有多方势力参杂。

    这各种争斗中,也出现了她的名字,但绝大部分的人的意思,是要将她排除在外。

    此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连带着国子监上层的官员,也都不清楚。

    而昨日郑奇明特地前来参加谢师宴,便  是为了让阿拓告知她,周瑛命底下的人,在这份名单上,添了她的名字。

    作为交换,她会将手里边的双管突击步枪,尽快完善并且进行二轮试验。

    她说过,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身后无人,无权无势,甚至没有父母亲人庇护的施元夕了。

    而萧氏听着她这句话,只是冷笑。

    “我还在邱学正的引荐下,见了当朝大学士郑大人。”施元夕说及此处,竟是还轻笑了下:“在着其中,最为不值一提的,就是见了裴济西的事。”

    “眼下,你们却拿着这件事情来质问我。”她摇摇头,深觉可笑:“大伯母说得对,我如今也不过是作得几篇文章罢了,在你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所以你们也还是从前的那样,要拿我这个人,去换你们全家的富贵,去换我大伯父的前程。”

    施致远听到了这句话,就好像是被人踩着了尾巴,当下暴怒:“你还敢胡说八道?来人,请家法来!”

    “我今日便要将你这忤逆不孝的孽障打死!”

    施元夕见状,却是连神态都未变化一下,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今日便站在这里,看大伯父能不能将我打死。”

    场面僵硬到了极点,甚至还要动用到了家法。

    施雨烟回过了神来,想要上前去劝阻施致远。

    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身侧的施元夕便已经直接开了口:“朝中沐休,大伯父今日应当没有早朝吧?”

    萧氏皱眉看她,不明白她在这个时候提及早朝做什么。

    就看施元夕面上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亦或者说是……讥讽,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就这样直视着她们,直视着这屋内的所有人。

    施元夕淡声道:“朝中下令,日后凡国子监内学子,大考名次在前十位者,等同于举人出身。”

    整个正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甲三级以上者,前十位视同进士出身,授举人、进士功名。”

    施元夕骤然收起了面上所有的表情:“甲四级施元夕,因是本朝第一位考入甲等院前十名的学子,此策同论。”

    “皇上开恩,特赐所有国子监新进举人进士,除夕夜入宫赴宴。”

    她微妙地停顿了片刻,随后看向了上首的施致远:“如此,大伯父还要将我打死吗?”

    第28章  杀无赦

    整个屋内骤然安静了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闻言, 皆是不敢相信地看向她。

    萧氏直接愣住,她转过头看向了施致远,一时间没太明白施元夕的意思。

    举人?

    她的意思是说, 她成为了大梁的第一位女举人?

    殊不知,这件事情对施致远的冲击力更大。

    施致远本身就在礼部任职, 整个大梁的科举事宜都是由礼部来进行, 如今竟是有人直接越过了礼部, 通过了国子监的学子功名!?

    他当下脸色变幻莫测, 功名这两个字,是许多人毕生追求。

    举人这个身份, 听起来是简单,可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清楚。

    有了举人功名在身上,某种程度上来说,便可以直接入仕了。

    大梁爱才,凡有功名者,公堂上皆可不跪, 不受拘押, 更不可以随意受刑。

    而这些东西, 对应在了施元夕的身上,他非但今日打不得她, 往后也轻易不能。

    虽说他们还有亲缘关系在身上,可他终究不是施元夕的亲生父母。

    一时间,施致远的脸色顿时变得尤其难看。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 施元夕在他眼中如同玩笑一般的考学, 竟然真的让她获利至此。

    举人!

    施家的几个女孩,一直都是萧氏在教导。

    儿子却不是。

    是施致远手把手, 亲自教养。

    他的大儿子甚至比施元夕还要大上一岁,却至今都没有功名在身。

    施元夕却随随便便就有了功名!

    他身侧的萧氏此时仍旧不敢相信,她紧紧盯着施元夕,想要开口说施元夕是在胡说八道,可到了嘴边,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就算是对朝上的局势半点不知,也知道举人是何等身份,更清楚编造这样的谎话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越是如此,她就越发觉得难以置信。

    此时距离她将施元夕接回到了京城中,也就不过六个多月的时间。

    短短的六个月内,她便能够从一个污名满身,婚事难寻,要依靠萧氏的脸色来过活的普通女子,变成了大梁第一个女举人。

    想起此前,她还想要把施元夕许配给了她娘家侄子。

    她在施元夕面前百般夸赞她那侄子如何了得,如今施元夕摇身一变,竟是和她的侄儿一样,同样成为了举人。

    当下,萧氏只觉得太阳穴涨得生疼,眼前的东西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这若不是梦的话,为什么会出现这么荒唐的局面?

    更为惊讶的,还有施元夕的父亲。

    他当年就曾中过举人,可惜家中老夫人不喜欢他,再三阻碍下,他到底是没有能够走上仕途。

    这是他此生最为遗憾的事。

    所以成婚以后,他一直期盼着严氏能够给他生个儿子。

    施元夕出生时,他面上不显,其实心底是尤其失望的。

    等到后面施元夕又犯下了那般大错,他就更加不想管她了。

    只一心一意想着生个儿子,好替他实现夙愿。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心心念念的儿子还没有能够长成,那个他不是很在乎的长女,却先考到了功名!

    施元夕简单的一番话,就将整个施家都搅得天翻地覆。

    施致远面上绷不住,终是抬脚离开了这边。

    对他来说,受到了刺激的又何止施元夕的这么一件事,还有整个朝堂局势的变化。

    他走了之后,萧氏还强绷着颜面,想要开口训斥施元夕。

    哪知道还没有等她端起了那个长辈的架子,朝中除夕赐宴本次新进举人和进士的消息,便直接送到了府中。

    第一次,施元夕为首,施家阖府陪同,眼睁睁地看着她接了口谕。

    这般情景下,萧氏就算是有再多的话,也只能生生咽了下去。

    当天晚上,施府的大厨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却有好多人看着满桌珍馐毫无胃口。

    只有施元夕吃得满足。

    在明确拥有官身前,她是没办法独自开府居住的。

    除非她父亲和严氏愿意和大房分家。

    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眼下局势混乱,留着萧氏和施致远,或许还有些用处。

    而她只要在府中一日,便不会让他们安宁。

    他们从前最爱说的,便是她不够安分。

    那就该让他们好好感受她的不安分才是。

    除夕当日。

    施府的人一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施元夕那边,萧氏本打算不管,可除夕宴这样的场合,容不得半点差错。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还是让底下的下人去请了施元夕。

    施元夕成了大梁第一位女举人的事情,这几日已经在整个京城传开了。

    外边的人态度姑且不论,施府的下人,包括从前看不上施元夕的大房下人们,此番是再也不敢给施元夕身边的人脸色瞧了。

    来请施元夕的分明是个妈妈,到了乐书的跟前却也格外客气。

    乐书让她等着,转身去请施元夕。

    等施元夕出现后,那妈妈看清楚了她的穿着,怔愣在了原地。

    因着此前的事,萧氏并没有让底下的人给施元夕置办新装,施元夕的母亲严氏倒是过问了几句,但施元夕态度淡淡的,只说不用,她便没有坚持。

    临出门前,萧氏似乎才想起这件事,还说让她过来看看,万不能让施元夕失了这个礼数。

    没成想,施元夕竟是穿了这样一身……

    不光是这个妈妈没想到,萧氏亦然。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与同样盛装打扮的施雨烟站在了施府门口,神色还隐有几分不耐,催促道:“派个人再去看看,再不走可就晚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身边的妈妈领着一行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为首之人,可不就是施元夕。

    萧氏先是一顿,随后看清楚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后,神色微变。

    旁边的施雨烟见状,顺势往那边看了过去。

    这一眼,她便看到了施元夕身上崭新的国子监学子服。

    没错,那制式还有上面绣着的花纹,都是她格外熟悉的。

    可整体的模样,却跟她寻常穿的截然不同。

    国子监的女学子服,都是白衫蓝裙,而面前施元夕所穿的,则是白衫红裙。

    上等织金软缎上,绣着大片的云纹。

    白袄上衣的胸口处,用金色的绣线绣出了国子监的标志。

    区别于国子监内的学子服,独此一份,是前几日国子监命人送来的。

    本次参与除夕赐宴的学子,都会身着同样的学子服。

    施元夕这身独特的打扮,直接让萧氏沉默了下来,施雨烟就坐在了施元夕的身侧,目光不住地在她的身上流连。

    仅一套衣服罢了,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去关注的。

    可这套衣服背后所代表着的荣耀,还有区别于今日赴宴的所有女子的身份,都让施雨烟忍不住为之侧目。

    施雨烟甚至在想,人人都道施元夕是不自量力。

    可她分明走出了一条独属于她的路。

    这条路难走,可未来施雨烟将要走的那一条路,就容易了吗?

    马车抵达了皇宫门外。

    施元夕驻足,抬眸看了眼远处巍峨雄伟的建筑群。

    算上没穿越前的十几年,这也是她第一次来皇宫中。

    除夕赐宴群臣及家眷,是大梁历来的传统。

    可从前她父亲没有官职,是没有资格来宫中赴宴的。

    从前施婼讥讽她时,只说让她早些嫁了,日后若丈夫有些建树,跟在丈夫身边,也能来见见世面。

    而今,她却不是以任何人妻子的身份出现在这边。

    她拥有了自己的姓名。

    施元夕同萧氏、施雨烟一起入的宫,却在入宫后不久就分开了。

    国子监生此次和百官同宴。

    她将要第一次见到如今坐在了皇位上的小皇帝。

    施元夕眼眸微动,跟着面前的小太监一路进到了太极殿。

    此刻的太极殿中,已经是人声鼎沸。

    各路官员齐聚。

    施元夕进来时,不少人都抬眸看了她一眼。

    但因为此前已经知晓了甲四级有个女学子的事,许多官员面上也没有太过惊讶。

    ……只除了上首的几人和施致远。

    施元夕被领到了国子监生的位子上,抬眼一看,前后左右全都是一群跟她一样穿着尤为喜庆的国子监生。

    而他们的上首端坐着的,便是国子监的重要官员,徐京何也在。

    此刻正端着茶盏,神色平静地与边上的人说话。

    站在了他身侧的人……却是许久不见的谢郁维。

    谢郁维眼眸深深,目光穿过了在场的许多人,落在了她的身上。

    停顿片刻后,才对身侧的人道:“……那便有劳徐司业了。”

    这才抬步离开。

    施元夕端坐在了席间,这次来参与除夕宴的国子监学子,俱都是各级中名列前茅的人。

    这些人里,她也就只认识一个李谓。

    她的位子在李谓旁边,右手边坐着的,则是周淮扬。

    施元夕对他仅有的印象,都来自于路星奕。

    周淮扬和路星奕是多年好友,这事她也是听王恒之说的。

    他和路星奕不一样,瞧着端方有礼,是个谦谦君子,却不太好亲近。

    施元夕坐过来后,也只是朝她轻颔首了下。

    “如何,可还能适应?”边上的李谓小声问她。

    施元夕轻笑:“不太适应,穿得跟善财童子似的。”

    李谓当下没忍住,低笑出声。

    来之前王恒之还嘱咐他,多顾着施元夕些,如今看来,哪用得上他来看顾。

    在场的学子里,也没几个能像她这般气定神闲。

    边上的周淮扬却是将他们两个人的话听得尤其清楚。

    他喝茶的手一顿,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了施元夕的身上。

    其实他和施元夕还是有些个交集的。

    他是施元夕前任未婚夫谢郁维的表弟。

    周淮扬才刚这么想着,就听到了外边传来了一道无比响亮的声音:

    “皇上驾到——”

    在场之人闻言,皆是起身行礼。

    施元夕站在了人群里,看着面前源源不断地走进来了大批人。

    在这些人中,有个穿着黄袍的小身影,尤其明显。

    ……少帝祁思焕,如今还不到五岁。

    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却已经被捧上了这样的高座。

    “平身,赐座。”少帝入座后,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吐出了这么四个字。

    因龙椅上面坐着的是个奶娃娃,在场的许多学子其实心中都尤为好奇。

    施元夕在各种拐着弯儿往上首看的目光里,算不得突兀。

    她抬头,见得小皇帝坐在了宽大的龙椅上,正笑眯眯地吃着糕点。

    皇室血脉,都生得一副好模样,上座的小皇帝也是如此。

    只是……

    那代表着九五至尊的位置上,除了他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对方一身大梁官袍,正一脸慈爱地跟小皇帝说着话。

    这模样,倒像是家中的长辈对待底下不懂事的孩童一样。

    “瞧着这样,今日竟是魏阁老陪着皇上来的。”

    “魏阁老自来得皇上的宠信,这般场合下,自然是他随同左右。”

    施元夕垂眸,默不作声地听着身后人的议论。

    宠信。

    倒是好一个宠信。

    宠信到了叫他陪同在了身边,让他受百官之礼的地步。

    魏阁老在上首站了片刻,终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待他入座后,这场除夕宴才算得上真正开始。

    施元夕也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了魏家的权势滔天。

    今日是皇帝设宴群臣,百官举杯,第一杯却先敬魏阁老。

    称他为百官之首,称他劳苦功高,称他不负先帝所托。

    这番话,那魏阁老也坦然受着了。

    魏昌宏已年过半百,却保养得宜,只从面上来看,比郑奇明等人要年轻非常多。

    他身材高大,五官硬朗,瞧着和许多人印象里的文官所不符。

    另生得一双喜怒难辨的眼眸,因久居上位,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冷厉。

    容貌上和魏青染有几分相似,却又比魏青染冷厉深沉许多。

    他在周围官员的奉承中面不改色,那双冷厉的眸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施元夕他们这群人的身上。

    魏昌宏这一眼,便让周遭所有的学子正襟危坐,神色紧绷。

    他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了施元夕,最后停驻在了周淮扬的身上。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魏昌宏抬手,指了下周淮扬。

    “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周淮扬微顿,随后镇定起身,在骤然安静下来了的大殿中,开口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周淮扬。”

    魏昌宏神色不变,道:“我听闻,你们是如今国子监中最为出色的学子。”

    “正好,今日难得,本官有个问题问你。”

    施元夕看着周淮扬抬起来的手当即绷紧了,他缓声道:“请魏阁老赐教。”

    “你在国子监中,应当也学了不少的东西。”魏昌宏眼中情绪不明,冷声道:“我问你,这朝中事务该如何处理?”

    这话一出,大半个太极殿都安静了下来。

    魏昌宏在满殿的冷寂中,缓声道:“若有人越过了圣上,直接推行了新政,当如何处置?”

    静。

    如果说刚才只是稍安静了些,那么在这句话后,便是无人再敢出声了。

    施元夕垂眸,余光却注意到了不远处端坐着的汪监丞,在短短的几息内,头上就已经浸出了冷汗,他神色难看非常,半点不敢与魏昌宏对视。

    而上首的小皇帝,则是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无比安静地看着底下的人。

    这等场合,又是除夕夜,魏昌宏却随便点了个人,问出了个这般尖锐的问题。

    施元夕微顿。

    不,不是随便点的。

    周淮扬是谢郁维的表弟,这件事情就算她不知道,这整个大殿内的百官也是清楚的。

    周淮扬虽然在国子监内表现优异,但还没有被魏昌宏放在了眼中。

    他所针对的,便不是周淮扬,而是周淮扬背后的谢郁维。

    施元夕轻挑眉,难道说给国子监前十位学子授予功名的事,谢郁维并没有和魏昌宏商议过,而是自己做了决策?

    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就有意思了。

    “朝中大事,学生不敢妄议。”周淮扬显然也明白了魏昌宏的意思,是在借着他,借着国子监学子的这个身份,当众给谢郁维难堪。

    谢郁维坐在了魏昌宏下首,离得不远,此刻见得这般场面,面色算不得好看,但也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为周淮扬说话。

    “国子监的学子,日后是要进入朝中的,怎么连这点气魄都没有?”魏昌宏冷笑:“还是说,你是有什么顾及?”

    “皇上面前,何人能让你这般顾及?”

    这话说得实在是诛心。

    在场之人,谁敢说自己比皇帝还要重要?怕是过不了这个除夕,就得要被拉出去砍了。

    而更让人看不懂的,还有谢、魏两家。

    明面上魏昌宏还是谢郁维未来的岳丈,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这种方式向他发难。

    虽说京中大部分的人已经猜测到,这两家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但这般不留颜面,也还是第一次。

    谢郁维终是起身,他看了眼周淮扬,转向了魏昌宏,沉声道:“今日除夕夜,他不过是国子监内的一个学子罢了,魏阁老又何必这般为难于他。”

    魏昌宏与他对视,良久后道:“此前呈给皇上的折子中,不是说国子监人才辈出吗?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

    他忽而转头,目光落在了施元夕身上:“他既是答不出来,便由你来答。”

    当即,整个大殿内的气氛都变得尤其微妙。

    这里许多臣子并不认识施元夕,却也有不少人知道,施元夕曾与谢郁维定过婚。

    只是她到底跟周淮扬不同,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人物。

    魏昌宏不过是借此机会,在敲打谢郁维罢了。

    “听闻你是国子监内,唯一破格考入甲四级的女学子。”魏昌宏冷声道:“如何?”

    谢郁维面色幽沉。

    他和魏家的婚约名存实亡,魏青染近些时日找他,皆是被他回绝了。

    眼看着两边的关系将要破裂。

    魏昌宏此刻对施元夕发难,本质上也是对他推脱成婚的事不满。

    谢郁维正欲开口,却没想到,那边听到了问话的施元夕,径直起身:“回大人的话。”

    施元夕抬眸,在满殿各色目光中,朗声道:“若有人当真敢这般行事,那……便该就地斩杀了才是。”

    “违背皇令,目无尊卑,肆意妄为者。”施元夕微躬身,一字一顿地道:“杀无赦。”

    第29章  做不成太师

    杀无赦。

    这三个字, 在安静的太极殿内尤为刺耳,让好多此前对此事不甚在意的官员,均变了脸色。

    施致远那已经凑到了嘴边的酒盏, 险些从手中摔落。

    礼部尚书就站在了他的身边,见状忍不住看向了他。

    这等话, 别说施元夕只是个女学子了, 就是放眼整个太极殿内, 怕也是没多少人会这么说出口!

    她说的是谁?要杀谁?

    谁又敢杀?

    这场中多的是装傻充愣的人, 尤其是如今牵涉到了谢、魏两家的争斗,正常官员皆是避之不及, 倒是让施元夕一个新进的女学子,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场中官员如何不惊?

    “荒谬!”有人张口想要说她大言不惭, 又觉得这话过轻了些,这何止是胆子不小,简直就是疯了。

    不说她这个处置方法如何,光就是她话里的内容,便足以让好些个官员心头狂跳了。

    那个话, 知道的是在回答魏昌宏, 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是意有所指!

    “……这国子监内,如今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有官员反应过来, 低声道:“让个女学子考入了甲四级就算了,今日竟还让她在太极殿内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没说出口的下一句是,也不怕魏昌宏突然发难, 直接就让她血溅当场吗!?

    施元夕敢这么说, 自然是不怕魏昌宏发难的。

    这话是魏昌宏自己问的,她根据内容作出的回答, 不能说是有错。

    二则。

    她这几日才得了举人的功名,按律令来说,如今能这么随便就将她在朝上处死的,只有皇帝。

    当然,如果魏家如今已经如日中天,挟天子以令诸侯,那要杀她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观目前的局面,朝中谢、魏两家平分秋色,他谢郁维都可以越过了魏昌宏直接通过了国子监新规,魏家又如何能说完全掌权,无人质疑呢?

    还有更深的一层,就是她是国子监学子,估计眼下整个朝堂内,魏昌宏最插不进去手的,就是国子监。

    要杀国子监的学子,还得要对上国子监的上层徐京何。

    此人也并非善类。

    多方势力的角逐下,注定魏昌宏就是杀不了她。

    她今日这番回答,只是他临时起意的一个考题,也只能是一个考题罢了。

    如施元夕所想。

    魏昌宏身侧的人,都端着十万分的小心,唯恐魏昌宏会发作,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魏昌宏的目光,却从施元夕的身上,挪到了徐京何身上。

    他压根没把施元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学子放在了眼里,更不觉得她能有这个胆量直接对上了朝中重臣,那就只能是他人授意。

    他目光阴沉,直勾勾地看向了徐京何。

    谢郁维亦是脸色难看。

    但他介怀的,却不是施元夕话里的内容,而是她的态度。

    和三年前相比,她整个人似乎都变了很多。

    殿中气氛无比诡异,徐京何却恍若不知,甚至还在品着手中的茶。

    他对魏昌宏的视线视若无睹,作为国子监的师长,也没有开口去问责施元夕。

    微妙的是,国子监来了不少的官员。

    徐京何不开口,其他人便也做了哑巴。

    那汪监丞倒是想说些什么,可他的顶头上司全都沉默,他又如何能够表态?他进入国子监许久了,连点重要的消息都摸不到,魏昌宏早就已经对他不耐了。

    再加上徐京何这个人的手段,他也算是领教到了。

    如何哪里还敢开口。

    不表态,本就是默许。

    魏昌宏终是冷笑出声,他问:“就地斩杀?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国子监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施元夕却轻瞭了下眼皮,道:“回大人的话,教导学生的不是国子监,而是先帝。”

    满场俱静。

    施元夕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一字一句地说道:“此番言论,出自先帝亲笔所写的《为大梁记》,此记写于淮康二十四年,得淮康帝盛赞。”

    淮康二十四年。

    坐在旁侧的郑奇明先是一怔,随后反应了过来。

    这是先帝还是恒王的时候所写的文章,旁人可能没有印象,但翰林院的老臣皆是清楚的。

    这篇文章本就是为了党争而写,抨击了当时的太子,令得淮康帝震怒,此后没过数月,先太子就被废了。

    可这等文章,在先帝驾崩后,只怕连翰林院内知晓的人都没有几个。

    施元夕却看过,不仅看过,她还记得格外清楚。

    如何不清楚?

    当初她和谢郁维在一起时,谢郁维当着她的面,几次称赞过先帝这篇文章。

    她记忆尤深,当时为了能与谢郁维有更多的话可说,她还特地记下了所有内容,在纸上誊抄了好些遍。

    此时和当时的心境截然不同,可有些东西印在了脑海里,是难以忘记的。

    而恰好是这等细枝末节,才让她在这样的场合下,可以无往不利。

    比在场任何人都要好用的,就是先帝的大旗。

    施元夕就这么站着,看向了魏昌宏那边,看着他的一张脸上表情来回变换,煞是好看。

    那可是先帝啊,魏家一切立足的根本,他 就算是如今再如何掌权,怎么能够反驳先帝的话呢?殿上的是个不懂事的孩童,死去的先帝也是吗?

    “先帝当真写过这篇文章?”魏昌宏身侧的官员低声问。

    “……写过,如今还收录在了翰林院中,因当时特殊原因,许多人都曾看过这篇文章。”流传到了外边也正常,但不正常的,是有人居然会把它背下来。

    郑奇明闻言,淡声道:“入国子监三个月考出来的甲四级,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他此前只跟施元夕略略见过一面,对她这个人其实并不了解。

    但她是周太妃选定的人,郑奇明便没有什么异议。

    如今看来,周太妃确实目光毒辣。

    施元夕其人,未来不可限量。

    魏昌宏的目光冷却了下来,这场宴席进行过半,他终是正眼看了施元夕一下。

    边上的人见状,忙不迭将话头揭过了去。

    让魏昌宏认可施元夕这番话是绝无可能的,但也不能反驳了先帝的话。

    魏家的立身根本在先帝,否决了先帝,就等同于否决自家。

    气氛再次热络了起来,殿内的重点转移,再无人关注施元夕。

    施元夕无视许多打量的目光,径直坐下。

    今日之事,魏昌宏是何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以后,满朝文武都记住了施元夕这个人。

    她神色无比平静,只坐下后,瞥见了徐京何修长的指节,在椅子上轻叩了几下。

    施元夕面不改色地吃着面前的几盘凉菜。

    垂下的眼眸里,却漾着些许别的情绪。

    看来今日的除夕宴,还有大戏要唱。

    果不其然。

    宴席过半,外边传来了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道:“太后娘娘驾到——”

    施元夕和身边的人一起,起身垂首作恭敬状。

    抬眼就看到了太后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入了着太极殿中。

    太后比魏昌宏要虚长几岁,面上瞧着,却是比魏昌宏还要年轻。

    穿着一身玄色风袍,头戴厚重的凤冠,端的是仪态万千。

    她与魏昌宏不同,不需要坐在了底下,而是正大光明地坐在了小皇帝身侧。

    她留着长长的指甲的手,抚弄了下小皇帝的侧颜,离得太远,施元夕看不清楚小皇帝脸上的表情。

    只能瞧见太后转头,对群臣淡笑道:“不必多礼。”

    眼神锐利,笑意不达眼底,却气势逼人。

    “哀家听闻,今日这边尤其的热闹。”太后漫不经心地拈起一颗葡萄,送到了小皇帝的嘴边。

    她指甲纤长,并不适合做这样精细的活,那葡萄也是随意从盘子里挑选的,连皮都没有去掉。

    小皇帝却没有半点的犹豫,直接吞下了她送来的果子。

    离得近了些,面前小孩子呼出的热气,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收回了手,就从边上的宫女手中接过了一块绫帕,将自己的整只手都擦拭了一遍。

    从头到尾,瞧着都是高贵优雅,而无半点慈爱。

    小皇帝本身也不是她亲生,无法像是对先帝一般疼爱,却也实属正常。

    只是如今她是小皇帝的母后,是垂帘听政的太后,除夕夜见着群臣,也该是对小皇帝好些。

    施元夕坐在了下首,却听得身边的人皆是称赞道:“太后仁慈。”

    她轻挑眉,面色不变。

    周太妃能够那么轻易地直接离开宫中,将年幼的小皇帝交给了魏太后,便是因为他们都清楚,魏家如今还需要少帝。

    对他们来说,现在是谁做皇帝,都不如祁思焕来得好。

    为了能够更好地操控朝堂,魏家也不会对小皇帝下手。

    但过得好与不好,便只有小皇帝知道了。

    周太妃不是个糊涂人,在离宫之前,必然给小皇帝身边留下了人,只怕也认真教导过小皇帝,在这位盛气凌人的魏太后面前,该做什么样的表现。

    只是少帝究竟年幼,这般懵懂无知的年纪,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乖乖听话了。

    再有多的,就不是一个不足五岁的孩童所能办得到的了。

    “哀家听闻,今夜太极殿内尤为热闹,群臣汇聚一堂,共贺新春。”殿上的太后抬头,看向了底下的群臣。

    “如今一看,果然热闹。”魏太后微顿,随后缓声道:“恰好,借着如此佳节,哀家也有要事宣布。”

    来了。

    施元夕微顿,谢郁维越权后,魏家的回击也来了。

    他们拿到了举人和进士出身,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临近年关,谢郁维本意就是想要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没想到魏家的反应也很快。

    甚至没有等到年后,竟是直接在除夕夜就做出了回应。

    瞧着四周安静下来,太后轻抬起那双养尊处优的手。

    底下的小太监得了示意,快步离开,再折返时,手上便多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起草圣旨,需得要经过翰林院的手。

    但如今翰林院大权都被魏家所笼络,所以当着一份圣旨出现时,连郑奇明都不知道里边的内容是什么。

    不光是他,底下的许多官员,亦是满脸的不明所以。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年幼,而国事繁重,虽有太后及群臣相辅佐,但仍难免繁杂……为国事顺畅,今特加封原内阁首辅魏昌宏为超一品太师,为朕辅佐监国,替朕分忧,钦此。”

    整个太极殿内鸦雀无声。

    底下的群臣面面相觑,眼中皆是惊色。

    ……距离上一次魏昌宏被加封为内阁首辅,才过去了寥寥数月。

    竟是又一次加封!

    且这次的头衔更重。

    超一品太师。

    不论其他,光说这个身份,放眼整个朝中,便已经是无人可以匹敌。

    更别说这道圣旨里,还明确说明了代为监国。

    这是等同于将小皇帝手里为数不多的权力,又一次让渡给了魏家。

    ……虽说小皇帝也确实年幼,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可在这道圣旨后,他对整个朝堂而言,就更像是一个不重要的吉祥物了。

    到得这个地步,魏家的野心,便几乎可以昭告全天下。

    魏阁老,哦不,现在应该称呼其为魏太师。

    在圣旨宣读完毕后,率先起身,眼角还带着几滴泪,朝着殿上高声道:“臣!定不负圣上所托!”

    抬手,接过了那小太监手中的圣旨。

    在场的官员,心底皆是一片哗然。

    其中表现最为明显的,当属谢郁维那一派的官员。

    那广郡王还坐在  了谢郁维的身侧,眼下的这个场面,却没有他能够插上话的地方。

    广郡王下意识抬头去看谢郁维,却见谢郁维面色发沉。

    超一品的太师,其实是个加封无实权的官位,可大梁建朝多年,太师这一官职早已被革除。

    如今重新出现,所代表的寓意也是格外重的。

    尤其,是同在朝上,百官对此一无所知,魏家就直接敲定了圣旨。

    这是在给群臣施压,更是在把整个局势推向了魏家的那边。

    京官里摇摆之人尚且众多,更何况整个大梁。

    这道太师的旨令一经颁布,谢家只怕还没有正式和魏家撕破颜面,就已经处在了劣势了。

    谢郁维面色发沉,神色尤为难看。

    他给国子监的学子铺垫出身,其实是为了之后的科举,可以直接与魏家叫板。

    魏昌宏就抢在科举前,给了自己一个太师的身份。

    内阁首辅,外加太师之名,这全天下的读书人,岂不都成了他的门生了?

    施元夕坐在了下首,闻言神色不变。

    她端起了面前的茶盏,从缝隙间,观察那徐京何的表情。

    从国子监舞弊,到永昌伯落马,他筹备得也够多的了。

    正想着,就见那个从开宴以来,都面色平常,仿佛对身边所有的事情都漠不关心的人,缓缓起身。

    太极殿内格外安静,徐京何一起身,便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

    他今日没穿官袍,而是穿了身月白色的衣袍,衣袍上绣着几支翠绿青竹,是很淡雅的着装,却极衬他。

    徐京何立于殿下,长身玉立,瞧着芝兰玉树般的翩翩公子,开口却道:“启禀圣上,臣以为,此事不妥。”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部分官员皆是心口猛地一跳。

    魏昌宏那脸上的泪痕还没有能够彻底擦干,甚至脸上那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都未能彻底收回,就听到了这么一声。

    他骤然回头,冷厉的目光落在了几步开外的徐京何身上。

    “徐司业,你这是何意?”魏昌宏还没开口,魏家那边的官员率先出了声:“圣上金口玉言,圣旨已下,你却在此时站出来反对,圣旨也是你所能违抗的?”

    魏青行更是在他和施元夕的身上扫视了一眼,讥笑道:“按照你们国子监学子的说法,此刻应该怎么处置你才好?哦……就地斩杀是吧?”

    徐京何道:“圣上看重魏阁老,欲册封其为太师,本是好事。但有一事,臣须得向皇上言明。”

    他并未看那魏青行,开口却道:“魏家长子魏青行,联合永昌伯及……吏部侍郎史岑,贪墨银两,卖官鬻爵,今已证据确凿。”

    “永昌伯前日于大理寺中自缢身亡,却留下了一本账册。”徐京何微顿,手中轻翻,出现了一本陈旧的账册。

    国子监舞弊,其实只不过是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的一小部分。

    徐京何在此之前,都只挖了国子监舞弊案,仿佛就此驻足在了国子监那一亩二分地中,再没有多余的涉及。

    实际上却是以此来吸引魏青行等人的目光。

    让现任大理寺少卿借此机会,直接将永昌伯抓了个人赃并获。

    只是徐京何入京的时间太短,连带着如今算起来,也不过才两年时间。

    朝中重要部门,尤其是大理寺这样的地方,并不都是他的人。

    永昌伯进大理寺后,即便多加看管,仍是死在了狱中。

    他人都已经死了,哪里还有什么账本留下。

    徐京何手里的这个东西,是伪造的。

    他受施元夕的启发,直接做了份假的。

    也不怕魏昌宏查,他等的就是他们来查。

    重要人证已经死亡,此事其实已经无法触及到了魏家的根本。

    但只要有这个账册在,无论真假,魏家都难以洗脱这个罪名。

    今日,他魏昌宏就做不成这个太师!

    第30章  打碎头颅

    殿内气氛压抑。

    魏青行轰地起身, 指着徐京何暴怒道:“什么账册!?什么卖官鬻爵!?”

    他脸色难看,目光阴鸷:“这些事情别说是做了,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你一个国子监的司业, 手倒是伸得很长,我倒是想要问问, 那永昌伯贪墨受贿的证据, 如何会落到了你的手里!?你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

    “刑部呢?大理寺呢?全都死了吗?”

    满殿死寂。

    魏青行平日里行事就异常猖獗, 从不将任何人放在了眼中。

    如今竟是直接跳了出来, 与徐京何对峙。

    上首的魏昌宏脸色亦是难看非常,但他到底不像是魏青行那般年轻冲动。

    而是沉声道:“昨日大理寺已经来人上报, 永昌伯在狱中畏罪自杀,尸首都已经处理了。你眼下却说手中有他贪墨的证据。”

    魏昌宏静静地看着他, 眼眸深沉:“这到底是你从永昌伯手里得到的证据,还是……你杜撰编造出来的?”

    “不错,大理寺都没有查出来的东西,反倒是到了你的手里,徐司业, 这不太对吧?不知道的人, 还以为你如今是大理寺的官员呢。”魏家那派的官员起身, 矛头直指大理寺卿。

    “何大人,你说呢?”

    被点到名的大理寺卿站起身来, 抬眸扫了徐京何一眼,随后缓声道:“还请皇上明察,此物并非是从大理寺中流出的, 徐大人从何处得来……微臣亦是不知。”

    他身后的少卿轻垂眸, 眼神冷冽。

    罪行是真,只是账册是假。

    至于为什么是徐京何呈交……

    若是他这样的普通官员递交, 这东西还能够出现在了堂前吗?以魏家的手段,只怕是连递交证物的他,都活不过明天。

    魏青行冷笑:“拿着一个不明来源的账本,张口就说是重要案件的证物,徐京何,这是谁人给你的胆子!?”

    魏家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今日魏昌宏直接受到加封。

    结果徐京何却跑出来横插一脚,这他们如何能够忍得了?

    自然是群起攻之,恨不得开口就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徐京何编造的了。

    满殿嘈杂中。

    徐京何轻抬眸,他直接越过了那猖獗的魏青行,还有一众魏家派系的官员,与魏昌宏对视。

    “子不教,父之过。”徐京何面无表情,面对无数的质疑,甚至没有半句的解释:“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魏大人还不忘自己的太师之位,实在令徐某钦佩。”

    “嘶!”施元夕坐在了底下,能够非常明显地听到周遭的官员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都没能想到,徐京何在面对了这么多质疑的情况下,不为自己争辩也就算了,竟是还敢直接挑衅那魏昌宏。

    这般行径,不说是官员了,连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忍不住在心底捏了一把汗。

    对方可是魏昌宏,掌控着大半个大梁的魏昌宏啊!

    “这小徐大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一些,这可是魏家啊!”

    把控朝堂,甚至到了随意颁发圣旨,无法无天的魏家!

    “嘘,小点声……徐家也不是好招惹的,你以为徐家就只是坐拥江南半壁江山吗?江南,可有着整个大梁最为优质的水军。”

    “放眼朝中,除了他徐京何外,大概也就谢大人能够有这样的底气了。”

    江南徐氏,从前只是有钱有权,如今可不同。

    人人皆知,徐京何在江南海域有一支极强劲的水军,军队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

    这支军队明面上是编入了朝廷军中的,可实际上,在整个大梁朝廷中,他们只听从徐氏的号令,除了徐氏以外,再无任何人可以轻易调动他们。

    否则的话,徐京何如何能够在入京这么短的时间以内,这般迅速掌权?

    当然,徐氏到底是远在千里之外,对于魏家来说,他们把控着顺天府和京城最主要的京畿营,所能左右的东西,会更多。

    施元夕端起茶盏,神色微顿。

    朝上的局势暂且不论,军中形式也尤其复杂,她人在国子监内,能接触到的消息还是有限。

    关于军中的事,她当真是半点都不知晓。

    “徐京何!”在一众官员惊愕的眼神里,魏青行突然暴起。

    他怒极之下,直接举起了面前用来装水果的金盏,将里边的东西全部倾倒,拿起了那金盏,就要往徐京何那边砸去。

    “小魏大人!”魏青行此举,着实将身侧的官员吓得够呛。

    那官员顾不得再与徐京何对峙,只慌忙拦住了魏青行,甚至不惜以身体阻挡,硬生生地挨了魏青行一下。

    啪!

    那金盏猛地砸在了官员身上,直接将他的头顶,砸得是鲜血直流。

    “许大人!”当下,整个太极殿都乱成了一团。

    好好的除夕夜,竟是直接就见了血。

    无数朝臣皆是变了神色。

    魏昌宏微顿,第一时间怒声道:“逆子!”

    当着所有朝臣的面,魏昌宏几步跨到了魏青行面前,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

    啪!!!

    这一掌打得尤其用力,让魏青行的半边脸迅速地肿胀了起来。

    他伸手捂住了自己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的脸,低垂着头,看着徐京何的眼神里满是狠戾阴沉之色,却再不敢开口了。

    因着魏青行这般举动,整个太极殿内的风向急速转变。

    方才很多没有开口的大臣,直接向前一步,要求皇帝惩治魏青行。

    这番变故让上首的太后亦是变了神色,她收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心下格外担忧,可却不能直接在面上表现出来。

    魏青行行为太过放肆,等同于直接坐实了徐京何的话。

    尤其是在这等场面下,绝大部分朝臣,都容忍不得他的行为。

    当下,谢家一派的官员,并着徐京何的人,借由着这件事情,大肆抨击起了魏青行。

    “今日乃是除夕之夜!魏大人就算是心中再如何不满,也不能在这等日子,在皇上的跟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徐大人与魏大人同是在朝为官,魏大人此举,可有将我大梁的律法放在了眼里?!可有将圣上放在了眼中!”

    “还请皇上下令,严惩魏青行!”

    太极殿中热闹不已,徐京何站在了人声鼎沸里,整个殿内光亮最足的地方,一双眼眸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那魏青行。

    魏青行平常也尤其放肆,但在魏昌宏和魏太后的耳提面命下,他通常都是对一些无辜的百姓下手,用以发泄他内心的暴戾和蛮横。

    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么失态,还是第一次。

    这等事情,自然不是什么巧合。

    早在今日宴席开始前,徐京何就已经设计好了一切。

    主导一切的人是魏家,他却偏拿魏青行来说,就是因为在魏青行的身上更好做文章。

    魏青行本就性格暴戾,徐京何就特地让人在今日开宴前,也就是魏青行入宫以前,调换了他身上的香囊。

    香囊的味道和魏青行原本所用的差不多,只添加了一味药。

    多了这个药后,他会变得更加狂躁且不受控制。

    其目的,就是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发疯。

    让他将平常那副癫狂的模样摆在了明面上,让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发疯。

    刚才那个金盏,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徐京何的身上。

    他们私底下暗斗成了什么样都行,一旦落在了明面上,尤其是伤害到了徐京何一丝半点,就是在跟整个江南徐氏宣战。

    所以魏家那边的官员,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挡住了魏青行。

    魏青行可以发疯,魏家不行。

    魏昌宏也不行。

    徐京何垂眸,抬手翻动起了手中的账册,淡声道:“同永昌伯、魏青行等人来往的人员名单,需要我一一念给魏大人听吗?”

    魏昌宏神色难看至极。

    他清楚知道徐京何手里的账册绝不可能是真的,可在场的官员不清楚。

    今日他若真的在殿上念了,那就成为了一份死亡名册。

    所有被念到了名字的人,不论愿意与否,不论参与与否,都将要背上一层子虚乌有的罪名。

    而且,会被念到了名字的人,只会是魏家的人。

    魏昌宏抬头,看了徐京何几瞬后,终是道:“来人,将魏青行打入大理寺天牢,容后问审!”

    “今日之事,还有这个账本,本官定会给徐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魏昌宏沉声道。

    “那就有劳魏大人了。”徐京何点到为止,缓步上前,将账册交到了他的手中。

    等魏昌宏接过了账册后,他复又道:“只是今日之后,下官是当叫您魏阁老,还是……魏太师?”

    魏昌宏面色冷沉,朗声道:“徐大人都说了,子不教父之过,在查清楚这件事前,如何能随意领了皇上的旨意!”

    徐京何抬眸与他对视:“魏阁老不愧是朝中表率,下官佩服。”

    施元夕坐在了底下,听到了他这句话后,忍不住挑眉。

    这位徐大人阴阳怪气的水平,才是朝中之最。

    “可惜了。”王瑞平坐在了较远的位置,低头自语了句。

    他声音很低,便是坐在了他身侧的施致远都没有听到。

    王瑞平低头夹了口菜。

    徐京何准备的这些东西,原本威力应该更大才是。

    可因为魏昌宏野心不断膨胀,如今谋划了数月的东西,也只能将他继续按在了内阁中。

    魏家出了这么一遭事,太极殿内还见了血,这个除夕夜到了最后结束时,许多人都有些不是滋味。

    施元夕却没受到半点影响。

    她在宫中吃了个半饱,回到了施府后,又和张妈妈、乐书及阿拓等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还让人买了烟花在院子里放,她手里的银钱不多,却也给每个人都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大家聚在了一起,过了一个不错的年。

    除夕之后,朝上如何热闹暂且不知,京中倒是热闹了起来。

    大年初七开始,京中庙会不断。

    施元夕在家里待了几日后,也挑了一日出门,打算去逛逛庙会。

    逛庙会是假,她是打算借着这个由头,去往青山寺中,见一下周瑛。

    是以清晨一早,施元夕就带着乐书和阿拓两个人出了门。

    只是今年庙会实在是太过热闹了些,马车才行至庙会门口,就已经走不动了。

    天气正好,施元夕便不打算在马车内多等,带着乐书下了马车。

    等阿拓将马车停在了临近的一家驿馆内后,再一起往庙会中走去。

    走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的人更多。

    施元夕被人潮推动着往前,进入了庙会不过两刻钟,即便是在她尤其小心的情况下,还是和乐书阿拓走散了。

    人潮不受控制,她几乎是被推搡着往前挪动。

    不知什么时候,前边突然传来了哭声和呐喊声。

    声音一起,人群更加躁动。

    施元夕神色微变。

    刚才他们在门口时,人还没有这么多。

    瞧着一切都比较正常,她才进来的。

    没想到一进来就出现了变故。

    她意识到之后,其实是想要退出去的,可前后左右皆是被堵死了,她连挪动一步都变得尤其困难。

    此刻人群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如若不抓紧时间想办法退出去的话,只怕她今日会被活活困死在了这里。

    施元夕头脑冷静,第一时间对身边的人说:“各位不要惊慌,庙会外有官兵驻守,这边出了事,他们会第一时间赶来维持秩序。”

    在她身侧的人,此刻亦是心急如焚,听到了她的话以后,倒是极快地反应过来。

    施元夕在混乱中,听到有人道:“这周围的路四通八达,有不少的巷子,咱们现在合力躲入了巷子中,便能避过此祸!”

    当下,有数人应承了他的话。

    施元夕处在了这群人里,没能做出反应,就被巨力裹挟在了一起,和身边的人一并,脱离人群,轰地一下摔入了旁边的巷子中。

    她的右手猛地撞击在了墙壁上,手肘处剧痛,衣袖直接被鲜血浸湿。

    而就在她倒入了这条深巷后,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惊骇的叫声:“啊、啊!杀人了!”

    这声音一起,裹挟在人群里的人越发恐慌,几乎是一瞬间,就发生了暴乱。

    施元夕脸色发沉,看着前一刻还鲜活的面孔,当场被人踩踏窒息而亡,脸涨成了恐怖的青紫色。

    还活着的人,则是拼了命地想要往她所在的深巷里挤。

    可还没有等到这些人挤进来,方才带着施元夕一起,倒向了这深巷里的几个人,突然从身后抽出了大刀。

    “啊!!!”与施元夕一起脱困,此前一直站在了她身后的女子,惊叫出了声。

    她浑身发抖,那声尖叫在嗓子里才过了一道,就被那闪着银光的大刀,一刀砍断了脖颈。

    啪!

    漫天都漾起了血花。

    施元夕站得离她较远,她右手受了伤,行动不便,看见那些人挥刀时,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女子就已经大睁着眼睛,暴毙在了她的眼前。

    这是施元夕第一次目睹有人死在了面前。

    在强烈的冲击下,她神色巨变,情绪的剧烈起伏,加上了身上失血较多,令得她在起身时,眼前都有些模糊。

    然而那些暴徒,就在这短短的几息内,迅速朝着她的方向靠近。

    这些人身手极佳,下手狠戾,一刀就能致命。

    这等情况下,外面躁动的人群,几乎都是些普通人,哪里还敢往这边挤。

    为首的男人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低啐道:“官兵来了,速战速决。”

    他说罢,当下提着大刀暴起,往施元夕的身上重重地砍了下去。

    施元夕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受伤的右手,强迫大脑冷静下来。

    她的身体因为她穿越离开太久,变得格外虚弱。

    回来的这半年里,她一直都在努力调理,每日也会适当地做一些运动,帮助身体恢复。

    到得如今,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她的体能也好了不少。

    可就算是如此,也是绝对比不过练家子的。

    所以她如今只要是出门,身侧都跟着阿拓。

    今日却正好,人群直接把她和乐书、阿拓两个人强制性分开。

    而且面前的这群人,在听到官兵入场的消息后,第一反应都不是遁逃,而是要杀了她。

    施元夕面色难看。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她也上了别人的死亡名单。

    这些暴徒杀死无辜的百姓,是为了吓住周围的人无法上前,好直接对她动手。

    好在她被裹挟着往外倒时,刻意放松了身体,摔出来以后,又极快速地往巷子里边多走了几步,让她和这些人的距离远了一些。

    在对方扑过来的一瞬间,她想也没想,转身拔腿就跑。

    她右手无力地垂在了身侧,耳畔还能够听到刀划破长空发出的剧烈响声。

    她今日出门前,徐京何派出的暗卫就始终跟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可进入庙会后,人实在是太多,暗卫只得躲到了边上的房顶上藏匿。

    人潮暴乱时,暗卫第一时间放出了信号,吸引了周遭驻守的官兵的注意,随后往施元夕的方向靠近。

    可他的距离实在是过远了些,短时间内无法直接跃至施元夕的身侧。

    而那把锃亮的大刀,已经逼至施元夕的脑后,朝着她的脑袋用力地重砍了下去!

    当下,暗卫顾不得其他,只从自己的腰间甩出了一把暗器,往那暴徒持刀的手上打了下去。

    咚!

    暗器击中了那把大刀,可因为距离的问题,力道被削减得过多,对方又是个身手极其了得的练家子,导致大刀只偏移了半寸,仍旧朝着施元夕的肩膀砍了下去。

    这一刀,施元夕不死也得半残。

    暗卫变了神色,想要继续阻止,可他此刻打出的暗器,也无法在对方落刀之前,救下施元夕。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大刀往那道纤弱的背影直直地劈砍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这暗卫都已经放弃了,却骤然听到了一声巨响。

    砰——

    施元夕疯了似的往前跑动着,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终是用那只流血不止的右手,解下了被她用力地绑在了左手手肘处的火铳。

    她右手发颤,压根没办法开枪,便直接换成了左手。

    回身,持枪,直接扣下了板机。

    火铳巨大的后坐力镇得她的虎口发麻,轰隆爆窜起的火光,直接穿透了面前持刀暴徒的身体。

    可因为她第一次左手持枪,苗头不准,这一枪,打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对方吃痛的瞬间,大刀险险擦过了施元夕的身体,掉落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东西?”跟此人一起的另外几个暴徒,在那暴起的火光中,神色巨变。

    火铳如今应用并不广泛,许多人都不认识,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了同伴剧烈的嚎叫声。

    就在此时,施元夕再次扣动了扳机:“送你去死的东西。”

    砰!砰!砰!

    她再次扣下了板机,连开三枪,在面前人惊愕的视线中,直接打爆了对方的头颅。

    三枪只命中了一枪,但这东西杀伤力实在太过恐怖,余下的两人对视了两眼,皆是心头发怵,当下转身毫不犹豫地想往人群里跑。

    然而刚一回头,路星奕已经带着重重官兵疏散了人群,冲了过来。

    那转身逃跑的两个人,被路星奕的人直接扣住,路星奕一抬眼,就看见这两个人要咬下口中的毒药,他当下反应过来,直接卸掉了其中一个人的下巴。

    喀、嚓。

    下巴脱臼的声音,直听得人毛骨悚然。

    路星奕出手极快,剩下的另外一人,已经中毒身亡。

    他脸色难看,抬头看向了巷子那边。

    那边还有一人,就是此前第一个挥刀往施元夕身上砍的那名暴徒。

    对方的肩膀被直接洞穿,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此刻只剩下了一口气,在地上蜿蜒爬行。

    这般情况下,这人基本已经活不成了,路星奕收回目光,只想要宽慰施元夕几句。

    抬眼,就见施元夕再次扣下了板机。

    她站在了那深不见底的幽巷中,左手持着那黑漆漆的大杀伤性武器,直接对准了对方的脑袋。

    这人,也是杀了那名无辜百姓的刽子手。

    施元夕在轰地一声巨响当中,直接开枪,一枪打碎了对方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