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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无归(二)

    “枪?”

    萧月恒合起折扇,边看向枪声来处边问。

    听见萧月恒问,洛筝才想起来他不认得这些,赶紧解释:“不是长枪那种兵器,而是一种能发射子弹的杀伤性武器,要是被枪打到就完了!”

    萧月恒了然一颔首,接着他问:“所以你在怕什么?”

    洛筝一懵:“不可怕吗?”

    萧月恒不置可否,又问:“你觉得梦中邪祟,跟这东西相比,哪个更可怕些?”

    “……”

    洛筝心想,这两者似乎没什么好比的,因为都可怕。

    然后,他突然福至心灵:“哥,你是说……”

    萧月恒微垂眼眸,捏捏梦貘抖了好几下的耳朵,没什么语气道:“都是梦里的东西,有区别吗?”

    “你开个结界,有什么能伤到你?”

    说完他又倏地一顿,而后似有若无地瞥了洛筝一眼。

    要命的是,洛筝居然看懂了萧月恒这一眼想表达什么……

    有的。

    就洛筝这屁点修为,多的是能伤到他的东西。

    洛筝是真想哭了。

    但下一秒他想的又是:一定要好好修习!要成为特别厉害的除梦师!

    在接二连三的枪声里,莫星寒还是被吵醒了。

    他明显没有睡饱,一睁眼就满眼冒火星。

    萧月恒察觉到动静,轻轻勾了勾他的耳朵:“醒了?”

    莫星寒声音干巴巴的:“前面在干嘛?毁灭世界吗?”

    听出他话里满满的起床气,萧月恒似笑非笑:“不清楚,你去探探路?”

    莫星寒本来就不高兴,脾气说来就来:“探什么路?我直接给你送过去。”

    萧月恒啧了声,还想跟他说什么,神色却倏然一凛。

    窝在他臂弯间的莫星寒几乎在同一时刻发觉不对,眼底的困顿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洛筝上一秒还在担心他们两个吵架,下一秒就见萧月恒身前亮起浅金色的光。

    然后他听见刷一声轻响,萧月恒推开了手中的折扇。

    “怎么——”

    洛筝一句疑问刚刚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失声。

    只见茂密丛林中,那片嘈杂枪声的方向冷不丁射出四五颗铜色子弹,竟然径直冲着他们而来!

    洛筝脑子里明明想的是赶紧躲开,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瞳孔缩紧,眼睁睁看着那几颗子弹转瞬到了跟前——

    “噔!噔噔噔!”

    洛筝眼前金光一闪,然后就是几道近在咫尺的硬物相互撞击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周身多了一个淡金色结界。

    莫星寒变回人形的同时,又飞快结印护住萧月恒和洛筝,然后他身形一闪,直追子弹发射的方向而去。

    萧月恒察觉他的意图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见这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葱茏密林之中。

    萧月恒神色微沉,匆匆对洛筝丢下一句:“跟上。”

    随后,他头也不回去追已经不见踪影的莫星寒。

    与此同时,萧月恒两指并拢在虚空中一划,一缕浅青色光芒就飞速朝着森冷深处掠去。

    萧月恒没耽搁,立刻疾步追上去。

    眼前是树影婆娑,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枪战声。

    萧月恒的脸色直到再次看见莫星寒才有所缓和。

    他几个大步去到莫星寒身边,沉声道:“不说一声就跑?”

    莫星寒回头刚要跟他说话,闻言先是一怔:“啊……我忘了。”

    主要是他也没有给人报备的习惯啊……

    萧月恒无言半秒,问他:“那么着急做什么?”

    莫星寒下颌一抬示意不远处某棵树,说道:“抓个人。”

    萧月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之前那点担忧顿时散了个干净,甚至有些哑然失笑。

    在那棵大树底下,莫星寒的金色光线正牢牢捆着一个人,那人使劲挣扎着,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整张脸涨得通红。

    “放开我!”

    “有本事你们就跟我单打!”

    “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

    萧月恒往那边走的步子愣是因为最后一句顿了顿,他上下扫了眼瘫坐地上的小姑娘:“好汉?你么?”

    小姑娘瞪着他:“不然呢?!”

    莫星寒也晃了过来,手指轻轻一抬,一把被金色光线缠绕的枪支就被吊了起来。

    “年纪小小,本事倒是挺大。”莫星寒啧啧两声道。

    谁能想到这么点大的小屁孩,刚刚居然能拿得动这支枪。

    小姑娘瞧见自己的枪,当即怒道:“不要动我的枪!!”

    这一声简直称得上石破天惊,连萧月恒跟莫星寒都被吼得一愣。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洛筝更是被这声怒吼吓了一大跳,差点步子一歪崴到脚。

    但也是小姑娘这声吼之后,丛林里不绝于耳的枪声倏地尽数湮没,周遭瞬间回归静谧。

    良久,萧月恒才率先有了动作。

    他再次迈开步子,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来。

    然后在小姑娘警惕的眼神中,萧月恒拿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嗓门还挺大。”

    小姑娘:“……”

    莫星寒抱起双臂,偏头看着那小姑娘说:“我相信你是个好汉了。”

    小姑娘:“…………”

    谢谢你哦。

    见小姑娘被堵得哑口无言,萧月恒似有似无地挑了挑眉。

    他抬起扇子指了指被莫星寒吊起来的枪支问:“是你打的我们么?”

    小姑娘抿紧嘴唇,这会儿倒是不肯说话了。

    萧月恒不紧不慢推开折扇,有商有量的:“你回答,我就让那个哥哥放了你,如何?”

    他口中的“哥哥”轻嗤一声:“她说你就信啊?”

    萧月恒抬眼对上莫星寒的目光:“主要是信你。”

    莫星寒:“……”

    这话倒也没什么错。

    单看莫星寒追过来时那个架势,要真是这小姑娘对他们开的枪,莫星寒就不会只是把人捆住这么简单了。

    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在看见小姑娘的第一眼,萧月恒就明白那几颗子弹与她无关。

    果不其然,小姑娘瘪瘪嘴说:“不是我,我都不认识你们。”

    不需要萧月恒多说什么,莫星寒就抬抬手指,将捆在小姑娘身上的金线收拢回来。

    另一边,洛筝总算在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回过神。

    等他又往前走出两步,看清楚那个小姑娘的模样,当即倒吸一口气——

    这不是周童吗?!

    不,不对。

    洛筝迅速冷静下来,再定睛一看。

    这还真不是周童,而是小时候的范玉霞。

    想到这,洛筝又是一口凉气。

    原来这位范玉霞奶奶的性子这么强悍吗?

    又是丛林大战,又是持枪射击的……

    莫星寒蹲到萧月恒身边,跟小范玉霞平视道:“那你刚刚拿着枪,是要打谁?”

    说到这个,范玉霞满眼希翼望着他,答非所问:“你能把枪还给我吗?”

    莫星寒晃了晃食指:“不可以哦。”

    完全是欺负小孩子的语气。

    萧月恒都被他最后那个语气助词逗笑。

    范玉霞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气不过直接站起身:“那是我的!你怎么可以抢别人的东西?”

    莫星寒压根不惭愧:“那怎么办,要不然你抢回去?”

    说完他勾勾指尖,还被金色光线吊在半空中的枪支就来回晃荡了几下。

    范玉霞:“……”

    好气啊!

    萧月恒笑够了,才终于抬手按在莫星寒脑后揉了揉:“别欺负人,还给她吧。”

    莫星寒:“好吧。”

    范玉霞总算拿回自己的枪,立刻紧紧抱在怀里,像是生怕再被莫星寒抢走。

    洛筝看着她这个抱法都觉得头皮发麻,他赶紧大步上前说:“枪是不能这么抱的……”

    思来想去,洛筝还是加上一个眼下比较合适的称呼:“妹妹。”

    范玉霞却反过来问他:“为什么不可以抱着?万一又被抢走怎么办?”

    说到后面这句,她还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莫星寒。

    莫星寒不躲不闪,还冲范玉霞眯着眼睛笑了笑。

    范玉霞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挪开目光,再不敢看他了。

    萧月恒眉眼弯了弯,觉得莫星寒这欺负人的劲儿比他还过分。

    洛筝没留意到他们的互动,他忙着给范玉霞解释:“你这么抱着,要是枪支走火,会打着自己的。”

    范玉霞显然不太懂这个,半信半疑道:“真的?”

    洛筝肯定地点头:“真的。”

    范玉霞:“你们不会趁我放下,又抢走吧?”

    洛筝:“……”

    洛筝头一次擅自做主:“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再拿。”

    同时,他心底也浮现了困惑:范玉霞干嘛这么在意一把枪?

    萧月恒这次是真不打算干涉洛筝一切想法,他径直带着莫星寒起身,示意洛筝继续。

    洛筝跟他对了个眼神,在范玉霞松开怀里的枪支时问道:“之前你拿着枪,是要对付什么人吗?”

    这个问题莫星寒刚刚才问过,但范玉霞没有回答。

    于是洛筝又捡回来问了一遍。

    然而范玉霞目光闪躲,还是不肯明说。

    洛筝倒也没有紧抓不放,又换了个问题:“这里这么危险,你一个人吗?”

    这次范玉霞回答了,虽然只有一个:“嗯。”

    洛筝赶紧顺着往下问:“你一个人来做什么?”

    结果范玉霞再次沉默不语。

    洛筝一再碰壁,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索性破罐破摔:“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哥可就拿你的枪了。”

    范玉霞立刻着急:“怎么可以这样!”

    洛筝跟她大眼瞪小眼,长长叹息一声:“逗你的,我们真想拿,还会还给你吗?”

    范玉霞不说话,默默又把枪抱进怀里。

    洛筝担心枪支真的走火,连忙制止:“不拿不拿,我们真不拿!”

    一旁,莫星寒瞧着跟小姑娘“斗智斗勇”的洛筝,轻轻用手肘碰了碰萧月恒:“你不去帮忙?”

    萧月恒慢悠悠地摇扇子:“不去。”

    莫星寒啧了声:“心狠的家伙。”

    萧月恒问他:“你怎么不去?”

    莫星寒:“我又不懂你们那些东西。”

    难道让他过去教洛筝怎么一口吞掉梦魇吗?

    萧月恒不置可否,继续晃他的折扇。

    虽然之前的枪声听起来吓人,但这个梦魇确实不算危险,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面前这小姑娘了。

    洛筝绞尽脑汁跟范玉霞拉近距离,总算在表示他们可以帮忙之后,让范玉霞暂时放下了戒心。

    于是洛筝又绕回一开始的问题:“你拿着枪是要做什么吗?”

    范玉霞紧紧抓着枪支,目光落到他们身后郁郁葱葱的林海。

    她说:“我要去救人。”

    “那些人进去森林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了。”

    第52章 无归(三)

    范玉霞那两句话落下,在场三个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她。

    救人?

    什么人还需要一个小孩去救?

    萧月恒思忖着,忽地心有所感,抬眸对上身边人的视线。

    莫星寒见他看过来了,双唇翕动:【我见过她。】

    萧月恒停住摇扇的动作,然后又朝莫星寒走近了两步。

    莫星寒靠近他耳边,小声道:“记不记得周童说过,十天前他们拜过梦神?”

    萧月恒应了声:“嗯。”

    他没忘记这茬,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莫星寒继续跟他耳语:“十天前,我确实来过这里,吃的就是范玉霞的梦。”

    当然,他不是真身过来的。

    那个时候莫星寒还跟萧月恒他们待在钟庭的梦魇里呢。

    也就是在钟庭梦里睡觉那个间隙,莫星寒被祈求引到范玉霞这边。

    他当时看到的也是一大片森林,同样也有枪声。

    但那个范玉霞手里根本没有拿枪,她甚至都不是自己走路,而是被人背在身后。

    莫星寒吃梦一般都不会刻意留意梦中情形,所以那会儿他只是匆匆瞥了眼,然后就拿出浮生铃将整个梦境接手,再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会记住范玉霞的样貌,还是因为她当时的状态非常糟糕——小姑娘的衣服完全不如现在这般整洁,而是破破烂烂的,上面还沾满了血污。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某个人背上,额头缠着渗血的纱布,双眼微微睁着,眼神空洞。

    无论怎么看,那个范玉霞都是刚从某种危险境地之中死里逃生的模样。

    在那个梦里,根本不是她去救人,而是别人来救她。

    莫星寒原本以为这是个很凶的噩梦,可他在吃梦过程中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怨念,反而全是柔和温暖。

    他虽然吃不掉那些情绪,却能够真真切切体会到。

    所以莫星寒对这个梦魇挺有印象的,毕竟眼见与所感太割裂了。

    听莫星寒讲完,萧月恒神色却没太大变化。

    他顺着姿势跟莫星寒肩抵肩,语气漫不经心:“原来是这样。”

    莫星寒咂摸一下他的话,讶异道:“难道你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萧月恒还真点了头:“八/九不离十吧。”

    “……”

    尽管莫星寒不是除梦师,但他也在这一刻清楚明白了什么才叫祖师爷。

    但莫星寒不知道的是,萧月恒说的八/九不离十其实是指这个梦的梦官是什么,又在何处。

    至于梦魇生成的缘由,他还是得一点点通过梦境串联才能搞明白。

    萧月恒再次将目光投向蹲在树底下的两个身影,神色若有所思。

    洛筝跟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完全不知道自己思绪一片混乱时,萧月恒已经找到梦官了,而他还在千方百计地套话,试图挖掘更多信息。

    “你要去救什么人?救一个还是很多个?”洛筝问范玉霞。

    范玉霞摇摇头,说:“我要救的人不止一个。”

    洛筝试着去解她摇头的意思:“但你不知道要救谁?”

    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意料之中,范玉霞点了点头。

    洛筝轻叹一声,又问:“那你知道去哪里救吗?我们陪你去。”

    听见这话,范玉霞抬头看他:“你们会陪我去?”

    洛筝毫不犹豫地:“会。”

    当然会了。

    眼前这个可是宿主啊,不跟着怎么知道心愿究竟是什么?

    洛筝默默心想着。

    范玉霞瞥了眼一旁的萧月恒跟莫星寒:“他们也会吗?”

    洛筝还没回答,萧月恒先开了口:“会,但你知道要救的人在哪么?”

    闻言,洛筝才倏地反应过来自己被带偏了。

    他的重点根本不是会不会陪着去,而是该去哪里。

    洛筝暗自懊恼两秒,然后就听见他面前的范玉霞说:“我知道,他们在森林深处。”

    萧月恒:“啊。”

    洛筝立刻竖起耳朵,想着偷偷学习一下怎么套话。

    结果萧月恒下一句是喊他的名字:“洛筝。”

    “……”

    洛筝:“啊?”

    萧月恒远远丢来一个眼神,让他自行领会。

    压根都不需要领会……

    洛筝一下就懂了。

    这是让他接着自己来的意思。

    洛筝瞬间蔫了,继续硬着头皮往下问:“森林深处,是多深?”

    范玉霞:“就是深处。”

    洛筝:“那你认识路吗?”

    范玉霞:“大概认识。”

    洛筝:“大概?”

    范玉霞:“反正往深处走,准没错。”

    “……”

    错大了妹妹!!

    哪有人这么认路的?!

    洛筝抬手扶额,只觉得脑壳痛。

    偏偏范玉霞还一脸认真:“你们跟着我走。”

    说完她又顿了顿,先看看洛筝,又扭头瞧瞧另一边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范玉霞抿起唇,突然摇摇头:“不行,你们不能跟我去。”

    洛筝脑子当即一懵,差点没跟上她转变态度的速度:“为什么?你刚刚才说跟着你走。”

    范玉霞还是摇头:“不行。”

    洛筝困惑不解:“总要有原因吧?”

    范玉霞又分别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说:“你们没有枪。”

    洛筝:“……”

    他觉得这个枪也不是非有不可。

    另一边,萧月恒听见范玉霞不让他们去的由时,轻轻挑了下眉。

    范玉霞那么宝贝手里的枪,就是因为那是她的东西。

    但范玉霞紧张自己的就算了,干嘛还在意他们有没有枪?

    而且没有枪就不能跟她一起进入森林……

    这个意思是,只有带着枪才会安全?

    萧月恒思索片刻,终于开口问了洛筝始终没提及的一个点:“你的枪,是谁给你的?”

    范玉霞扭头看他一眼,抿紧嘴唇不肯回答。

    萧月恒算是发现了,只要问到关键一点的问题,范玉霞就会选择先沉默。

    他倒也不急着要回答,转头又问起别的:“你既不知道要救谁,又为什么要去救?”

    范玉霞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萧月恒没等着她的答案,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森林深处有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带枪?”

    “之前你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有没有尝试过进去森林?”

    “刚刚的枪声不是你,那是谁?”

    “枪声很杂,它们有很多么?”

    “是不是一伙的?”

    “它们是在对你开枪吗?”

    “如果不是,那它们又是在跟谁打?”

    “…………”

    这一连串砸下来,别说范玉霞,洛筝都快晕了。

    萧月恒问完那一刻,洛筝甚至都想不起来他第一个问题问的是什么。

    看着两个满脸迷茫的小孩,萧月恒缓缓合上折扇:“没关系,你可以挑一个先回答。”

    遥遥跟他四目相对的范玉霞:“……”

    萧月恒帮范玉霞拿回枪时,她还觉得这个哥哥是几个人里最好说话的,而现在……

    范玉霞咽了咽唾沫,在萧月恒的视线压迫下,嗫嚅着回答:“森林很危险。”

    还真是挑了一个最容易回答的。

    萧月恒收起半真不假的笑,顺着她的话继续:“什么危险?”

    大概是被他轰炸似的提问方式搞怕了,范玉霞这次飞快应道:“怪物,森林深处有很多怪物。”

    怪物?

    萧月恒眯了眯眼眸,望着范玉霞的目光意味不明。

    “既然森林深处有怪物,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救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

    莫星寒一边伸手跟萧月恒讨要折扇,一边对不远处的范玉霞说道。

    绕来绕去还是这个问题。

    范玉霞垂下眼睫,左手手指扣着右手指节。

    她说:“我必须去救,我不去的话,就没有人去了。”

    有那么半秒,洛筝突然眼前一花,总觉得范玉霞一刹那间好像长大了一点,单指身形外貌的那种。

    可是等他定睛再去看,又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虽然不清楚范玉霞这么执着究竟要救什么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就是她的心愿了。

    而洛筝占梦卜象显示的梦官,就是宿主心心念念所求的事物。

    萧月恒将折扇给了莫星寒,而后问范玉霞:“你见过那些怪物么?”

    范玉霞摇头:“你们也听见了,森林里面有很多枪声。”

    萧月恒:“嗯,怎么?”

    范玉霞:“我不知道是谁在开枪,但只要我想进入森林深处,就一定会有枪声阻止我。”

    闻言,洛筝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刚才你是打算进去森林?”

    范玉霞颔首:“可惜,还是没成功。”

    她已经是第四次被赶出来了。

    而且这次不仅没成,还被这几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人就地逮捕。

    范玉霞垮着脸,愁容满面。

    洛筝就蹲在范玉霞跟前,一抬眼瞧见她的神情,顿觉好笑。

    范玉霞蹲坐在大树下,就那么小小一只,整张小脸都要皱到一起去,看着确实……挺可爱。

    “我们陪你进去,去森林深处。”洛筝抬手轻拍范玉霞肩膀,哄小孩的语气说道。

    他已经完全忘了,眼前这个小女孩实际上是个比他大了好多岁的奶奶。

    范玉霞还是纠结:“可你们都没有枪……”

    “没事啊。”洛筝笑了笑。

    接着,他在范玉霞困惑的目光中,抬手捏出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法决。

    亲眼看见洛筝隔空打落一根粗树枝,范玉霞睁大了双眼:“这是什么?魔法吗?!”

    “……”

    洛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着实搞不懂小女孩的脑回路。

    洛筝清了清嗓子,装得高深莫测:“不是魔法,是仙术。”

    范玉霞歪头,神色不解:“有区别吗?”

    那肯定有啊!

    洛筝心底咆哮,面上继续装模作样:“有,我们更厉害。”

    范玉霞:“……”

    范玉霞:“好吧。”

    一旁,莫星寒在范玉霞问是不是魔法时就已经笑出了声。

    萧月恒也因为两个小孩的对话弯了弯眉眼。

    他看着蹲在范玉霞面前装腔作势的洛筝,恍惚间像是瞧见了自己那几个徒弟。

    怎么回事。

    怎么他教出来的,都多多少少有点爱唬人的毛病……

    第53章 无归(四)

    虽然洛筝向范玉霞展示了“仙术”,但后者还是坚信手里的枪支最安全。

    于是他们前往森林深处时的队形,居然是范玉霞这个小不点走在最前面。

    洛筝紧随其后,再次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那个,我的仙术真的比枪还厉害。”

    “真的吗?那你好棒啊。”

    范玉霞嘴上应着,又抬起小手臂将洛筝往后挡了挡:“你往后面一点。”

    洛筝:“……”

    没办法,洛筝只能一边紧跟在范玉霞身后,一边留心周围的风吹草动。

    萧月恒跟莫星寒走在最后头,跟洛筝他们隔着两三步距离。

    他们闲散悠哉的模样跟两个小孩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四下看着风景,一个拿折扇转着玩儿。

    前方在忧心新一轮枪战何时到来,后方在悠然自得地散步。

    萧月恒视线扫过途经的每一棵树,心思百转。

    忽地,余光中浮现一抹浅青色的光,萧月恒顺着看过去——光源正是莫星寒手中那把转得飞起的青玉折扇。

    萧月恒啼笑皆非:“你怎么总是跟它过不去?”

    听见这话,莫星寒侧头看他:“你说谁?”

    萧月恒下颌一抬,示意他夹在五指间来回翻转的扇子。

    莫星寒恍然,然后疑惑:“我哪有跟它过不去?”

    萧月恒不置可否,就听他又接上一句:“我这不是在跟它玩儿?”

    折扇:“……”

    但凡这扇子会说话,估计已经跟莫星寒吵上个八百回合了。

    萧月恒心下好笑,又暗自庆幸折扇只是个灵物,而并非活物。

    否则他可能会被烦死。

    但萧月恒说归说,又压根没有从莫星寒手中解救自己扇子的意思。

    折扇周身接连闪烁好几次光芒,依然没能逃脱魔爪。

    接着,它蔫了。

    莫星寒都能明显感觉到,手里的扇子好像一瞬间光泽黯淡了不少。

    萧月恒任由他玩,再次侧目望向密林深处。

    他查探过,这些树并没有任何不对,所以范玉霞口中的“怪物”会是什么呢?

    萧月恒抱起双臂,食指在臂弯间轻轻敲着。

    森林深处啊……

    莫星寒玩够了扇子,才发现走在身边的人已经好半天没开过口。

    他的兴趣顿时从折扇转移到折扇主人身上:“你在想什么?”

    萧月恒回过神,不答反问:“不玩了?”

    莫星寒颔首:“它嫌弃我。”

    萧月恒眉眼一弯:“你少欺负它,它还能嫌弃你?”

    “那谁知道?”

    莫星寒刷地打开扇子,意有所指:“万一随主呢?”

    闻言,萧月恒趁他不备,伸手在他后颈处捏了下。

    莫星寒始料未及,当即炸毛,抓住萧月恒手腕就想要用力一掰。

    萧月恒反应比他快,直接反手握住莫星寒,指尖再顺着滑进指缝,然后扣住。

    被触碰那一下的痒意还飘在莫星寒后颈皮上,撩得他浑身难受。

    莫星寒皱着眉,语气极差:“你干嘛?”

    萧月恒垂下眼眸看他:“之前不是说,不怕痒?”

    莫星寒一脸木然:“你故意的吧?”

    萧月恒承认得坦坦荡荡:“嗯,故意的。”

    “……”

    有时候,莫星寒是真的想挠花眼前这张脸。

    偏偏真下手他又舍不得。

    萧月恒被莫星寒冰凉的眼神瞪着,勉强忍住了笑意。

    而后,他慢声说:“不随主的,恰恰相反。”

    言下之意,扇子嫌弃你,但主人不是,是喜欢。

    “……”

    莫星寒烦死萧月恒了。

    又爱捉弄人,又爱撩拨人。

    萧月恒重新将目光投向前面两个小身影,话却还是对身边的人说:“干嘛不人?”

    莫星寒也目视前方,字正腔圆:“不想混蛋。”

    萧月恒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坦然地认下混蛋的名头:“好吧。”

    洛筝能听见身后两人低声聊着些什么,但因为隔着点距离,听不太分明。

    他正琢磨之前萧月恒问过范玉霞的问题,忽然就被一只小手臂挡住前行的脚步。

    洛筝驻足停步,刚想问怎么了,拦住他的范玉霞回头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

    洛筝立刻安静不动,并警惕地扫视过周遭沙沙作响的茂盛绿叶。

    他们两个停下的同时,萧月恒跟莫星寒也站定在原地。

    萧月恒面不改色,一边留意侧后方不断靠近的细微窸窣声,一边无声无息并拢两指,捏出一道法决。

    倏地,一把折扇伸到了他的眼前。

    萧月恒眸光微动,转而看向身边的莫星寒。

    后者晃了晃手中的扇子,意思非常明显:【拿着啊。】

    萧月恒抬手,手指稍稍一转,扇子便稳稳落进掌心。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骤然响起一声:“砰!”

    声音近在咫尺,简直就像是有人朝着他们开了一枪。

    洛筝惊得浑身一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挡在了范玉霞跟前。

    刷一声轻响,萧月恒推开扇面,径直挥出数道风刃。

    林间再次传来接连不断的枪声,这次比之前距离更近。

    萧月恒那几道风刃飞进树林里就不见了踪影,像是被那些层层叠叠的树木一口吞噬。

    范玉霞冷着脸,沉声道:“就是这样,只要我继续往里走,子弹就会打我。”

    萧月恒凝眸望着发出枪声的林海深处,眼底情绪不明。

    在这些枪声响起后,之前那点朝他们靠近的窸窣声紧跟着被淹没。

    萧月恒转头对洛筝说:“会不会自己开结界?”

    洛筝立刻点头:“会的!”

    萧月恒问:“知不知道要做什么?”

    洛筝顿了顿,然后肯定地回答:“冲进去。”

    萧月恒一颔首:“是。”

    莫星寒懒懒伸了个腰:“又要跑啊。”

    范玉霞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眼神有些茫然不解:“你们准备往里冲?”

    萧月恒回首,目光落到她身上:“你不是要去森林深处?”

    范玉霞迟疑半秒,还是点了点头。

    萧月恒却不再多说什么,转而跟莫星寒四目相对:“走了。”

    范玉霞没明白萧月恒的意思,还没来得及问要怎么走,她的手腕就被人圈住。

    “跟紧我。”

    洛筝一手拉着范玉霞,一手划出结界将两人纳入其中。

    然后不等范玉霞反应过来,洛筝就直接带着她跑起来,跟上前方的萧月恒。

    萧月恒跟莫星寒根本没开结界,一青一黑两道身影穿梭在枪声不绝的丛林绿树间,每一个起落都行云流水,身姿轻盈。

    洛筝没他们这个飞来飞去的本事,还要带一个小女孩,追在后头都快累死了。

    偏偏范玉霞还特别没有眼力见,瞧着萧月恒脚尖点在一片叶子上又掠出去十来米,她扭头就问洛筝:“你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飞?”

    洛筝:“……”

    洛筝半点没打草稿:“我恐高。”

    范玉霞眼神顿时有些同情:“那你好惨。”

    洛筝脚下差点一趔趄。

    他勉强稳住身形,刚想回范玉霞的话,脸色倏地一变。

    不等洛筝回过神,一道青色光芒就径直掠到眼前,分毫不差挡住那颗直冲他们而来的铜色子弹。

    萧月恒在起落间抽空对洛筝道:“专心点。”

    洛筝连忙应声:“好的恒哥!”

    正如范玉霞所说,一旦他们深入森林,就会有数不清的子弹朝他们射来。

    洛筝每每看见子弹打到结界上,心口都要狠狠一跳。

    萧月恒一边躲着林间飞出的弹火,一边留心几步开外的莫星寒。

    也许因为清楚是幻境,莫星寒躲得特别随意,有时候子弹都飞到眼前了,他却还是慢慢悠悠的。

    萧月恒不知第几次帮他挡开子弹,终于没忍住追上去把人揽到身侧。

    “这都懒得躲?”他问。

    莫星寒不甚在意:“又不危险。”

    要不是想到萧月恒要用这个梦魇锻炼洛筝,他摇摇浮生铃就能解决了。

    萧月恒从这人失望的神情中猜到他的想法,顿觉无奈:“之前还没吃饱?”

    莫星寒啊了声:“还行吧。”

    主要还是犯懒。

    萧月恒没再多言,带着他绕开一个个逼至眼前的铜色子弹。

    莫星寒跟着他的步伐,忽然出声问:“你应该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吧?”

    萧月恒没什么语气地嗯了一声:“洛筝解释过。”

    莫星寒却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仅仅如此?”

    萧月恒瞥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继续望着前路。

    只是这一眼,莫星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不止。

    莫星寒歪歪头:“既然知道,你还这么认真做什么?”

    萧月恒轻描淡写道:“总要做做样子。”

    不然还怎么让洛筝自己去发现这点不对劲。

    早在一开始听见枪声时,萧月恒就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虚张声势。

    但洛筝根本没察觉,甚至没听出萧月恒递出的暗示。

    这是梦魇,就算是杀伤性武器,也不过是假象罢了。

    然而洛筝还是没能明白这个道,依旧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萧月恒细想了想,也不打算明说,他要洛筝自己去领悟。

    莫星寒知道他的想法,所以醒来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他实在演不来那种紧迫感,不像萧月恒,每次都能掐着时间让那些子弹飞到面前。

    莫星寒之前那几次躲闪不及的架势,完全是他自己懒的。

    但凡洛筝能追上他们的速度,就会发现他两个哥哥不仅应付自如,甚至轻松得有些过分。

    不过洛筝虽然没追上去,却终于在枪林弹雨中觉出了一丝丝不对劲。

    他在奔跑中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些打在结界上的子弹——

    这好像……是虚影?!

    洛筝心下惊骇,耳畔回响起萧月恒一开始就对他说过的那句话:“都是梦里的东西,有区别吗?”

    所以从那个时候,萧月恒就已经知道这些枪声只是幻境而已。

    难怪……

    难怪他跟莫星寒连结界都不开!!

    洛筝正因为这个发现无比震惊,手臂蓦地被人拍了拍。

    他匆匆侧头看了范玉霞一眼:“怎么了?”

    范玉霞目光锁定在几米开外那两个人身上,然后又瞅了眼萧月恒揽在莫星寒腰间的手。

    洛筝等了一会没见范玉霞吭声,正觉得奇怪呢,就听她清了清嗓子说:“那个……”

    “他们,就是那两个人,他们是一对儿?”

    洛筝:“……”

    第54章 无归(五)

    洛筝好不容易从范玉霞那句话中回过神,语气几乎称得上惊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范玉霞反而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她一边喘匀因为奔跑而混乱的气息,一边回答道:“那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吗?”

    洛筝:“……”

    好像被鄙视了……

    洛筝噎了半晌,终于在这一刻想起来,身边这个不是真的小孩。

    他忽然就有些无所适从:“咳,他们,是吧。”

    才说完,洛筝又莫名恼羞成怒:“你问这个干嘛,之前跟你说话又一直不人!”

    范玉霞只有面对萧月恒他们才会哑口无言,对着洛筝她简直是口若悬河:“被审问哪有八卦有意思。”

    洛筝:“……”

    轮到洛筝不想说话了。

    他索性不管范玉霞,继续去观察那些虚假幻影。

    不知道是不是洛筝的错觉,他感觉在自己发现这些子弹是虚影之后,那些枪声好像都减弱了不少。

    事实上,还真不是洛筝多想。

    无论是枪声还是子弹,都不过是幻境假象。

    萧月恒察觉到洛筝他们速度逐渐慢下来,便回过头看了眼。

    恰好洛筝也在看着他跟莫星寒的方向,萧月恒短暂跟他对了个眼神。

    就是这一眼,洛筝直接肯定周遭一切都是假的。

    萧月恒收回视线时,莫星寒悄声问:“洛筝发现了?”

    萧月恒嗯了声:“看起来是。”

    莫星寒欣慰地点点头:“小朋友还是很有潜力的。”

    萧月恒不置可否,话题忽地一转:“还要我抱多久?”

    莫星寒:“……”

    很奇怪的,莫星寒第一反应是装傻充愣:“什么?”

    萧月恒目视前方,慢条斯道:“知道了,继续抱着。”

    “……”

    莫星寒这个人脾气就是古怪,萧月恒不顺着他,他不高兴,萧月恒顺着他,他还是不高兴。

    莫星寒抬起手肘拐了萧月恒一下,不满道:“几个意思?”

    萧月恒学他,故作不解:“什么几个意思?”

    莫星寒被萧月恒揽着,不需要留意脚下,于是他干脆扭头直盯着萧月恒瞧:“你不乐意?”

    萧月恒面不改色:“我敢么?”

    莫星寒:“……”

    莫星寒蓦地收回视线,并且小小声地:“有什么你不敢的。”

    不巧,萧月恒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他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继续学莫星寒,将声音放轻:“是啊,我有什么不敢。”

    都不需要转头看,莫星寒都能听出萧月恒含在话语中的笑意。

    这个人,根本就是在逗他玩。

    莫星寒眼睫颤了颤,忽然就觉得揽在他腰间的手很烫,烫得他心跳都有些失序。

    萧月恒余光瞥见身边人通红的耳廓,终究还是低低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莫星寒更不高兴了。

    那双淡金色眼眸横过来,狠狠瞪着萧月恒。

    萧月恒非但没收敛,还变本加厉,偏头笑得更过分。

    莫星寒磨了磨牙:“你好烦。”

    萧月恒轻咳两声,抿回笑容道:“啊,那怎么办?”

    莫星寒:“松开我,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萧月恒又想笑了:“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莫星寒冷漠:“对,我没良心。”

    “……”

    完了啊。

    萧月恒心想。

    以前跟莫星寒拌嘴,他同样会觉得好玩,却还是经常会被气着。

    但现在,萧月恒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会这么可爱。

    真的完了-

    范玉霞完全没想到,这几个人真能带着自己穿过枪林弹雨,直达她心心念念的森林深处。

    甚至在子弹和枪声停下,洛筝撤去结界时,范玉霞都有些愣怔。

    萧月恒带着莫星寒落回地面,而后望向几十米外,被层层树木遮掩着的一栋木屋。

    这应该就是范玉霞想来的地方了。

    萧月恒想着,视线转而落到还在发愣的范玉霞身上。

    他伸了手,折扇在范玉霞面前一晃而过:“到了。”

    范玉霞猛地回神,仰起小脑袋看着萧月恒。

    萧月恒曲腿蹲下来,平视着她问:“所以,你说的怪物呢?”

    “……”

    范玉霞躲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可能……可能被你们吓跑了。”

    萧月恒重新站起身,推开折扇摇了摇:“是吗,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可怕。”

    范玉霞不接他这句话,只默默抱紧枪支。

    萧月恒也没揪着这点不放,他朝洛筝使了个眼神,然后又退回到莫星寒身边。

    洛筝其实有些拿范玉霞没办法,但萧月恒明摆着不想管,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妹妹,我们是真的想帮你,”洛筝试图跟范玉霞进行第二次沟通,“你总这么防着我们,那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也不清楚啊。”

    范玉霞沉默不语,跟洛筝对视良久。

    终于,她动了动嘴唇:“我想救他们出去。”

    洛筝努力表现得镇静一些:“救谁?”

    范玉霞微微转头,看向远处那栋木屋。

    “那里面的人。”她说。

    洛筝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看,不忘接着问:“里面是什么人?”

    这次范玉霞沉默更久。

    久到洛筝都要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她却开口了。

    范玉霞说:“里面是我的恩人。”

    洛筝微微怔了怔,突然失语。

    听见范玉霞这句话,莫星寒转头看了她一眼。

    他想起十天前,只匆匆看过一眼的,那个范玉霞浑身是血被人背着的画面。

    恩人吗?

    莫星寒低垂着眉眼,回想那个梦魇里的其他细节。

    站在他身边的萧月恒侧着头,视线始终落在那栋木屋上。

    萧月恒摇扇的动作很缓慢,指尖时不时在扇柄处轻轻敲击着。

    他在想,范玉霞的心愿根本不是报恩,也不是救人……

    不过梦官确实在这里。

    洛筝好似刚回过神,他问范玉霞:“我们一路过来根本没碰见怪物,为什么你要说谎?”

    之前萧月恒没抓着这个事不放,换做以往洛筝肯定也不会再纠结什么。

    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范玉霞这么说的原因。

    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带她进来?

    那其他问题范玉霞为什么一直闭口不答?

    范玉霞没想到洛筝还会绕回这个话题,愣了好一阵。

    洛筝却在她静默这段时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范玉霞真的从没进来过这里,她怎么会知道有没有怪物?

    还有一点,范玉霞书柜上分明有军事类的书籍,她会不清楚枪支走火这种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吗?

    而且范玉霞这一路根本不害怕那些枪声,她是真的胆子大,还是本来就不担心会被伤到?

    突兀的出现、遮掩的态度,范玉霞到底是为了让他们带她进来,还是故意引他们进来……

    不对。

    这一切都不对。

    宿主再怎么防备他们,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会对除梦师千防万防、百般算计的,只有——梦官。

    洛筝瞳孔猛地紧缩,骤然后退几大步。

    “你——!”

    “洛筝。”

    萧月恒声音叠着洛筝的话音响起,倏然打断他接下去的话。

    洛筝惊恐万状地回头,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向萧月恒表达。

    萧月恒只是平静地跟他对视,语气轻缓:“洛筝,冷静下来。”

    洛筝喉结狠狠一滚,逼迫自己镇定。

    然后他就感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拽,小姑娘困惑不解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怎么了?”

    洛筝:“……”

    我没怎么,就是有点自闭。

    明明“范玉霞”身上没有半点梦官的迹象,还能跟他们聊那么久,甚至还会八卦萧月恒跟莫星寒……!

    突然反应过来思路有点偏,洛筝紧急给拉了回来。

    他想,眼前这个是梦官的话,那真正的宿主范玉霞去哪里了?!

    洛筝有些许崩溃,又不得不坚强面对。

    而“范玉霞”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洛筝只能干笑两声,尽量语气如常道:“没事,刚刚被口水呛着了。”

    “……”

    “……”

    好烂的借口。

    萧月恒一时无言以对,确定洛筝情绪稳定下来,他略微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洛筝反应还是很快的。

    萧月恒原本以为这个情况,洛筝约莫要很长时间才会发现。

    但这么看来,之后让洛筝独自入梦除梦应当是没太大问题了。

    莫星寒不懂这些,他也对洛筝突如其来的惊骇很是不解。

    萧月恒见他好奇地探着脑袋去看洛筝,于是伸手碰了碰他的面颊,正想开口,却先听那方丛林中的木屋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有人出来了。

    萧月恒话头一顿,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木屋。

    屋里出来的不止一个人,从身形来看,全是虎背熊腰的高大男人,而且每个人臂弯间还都架着一把枪。

    几个男人先是在木屋周围巡视一圈,然后就分为两组守在木屋前后。

    萧月恒收回视线,而后默不作声跟莫星寒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他们身后,“范玉霞”紧紧盯着木屋那头,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守在木屋前门有三个人,一个还在巡逻,另外两个正面对面,嘴巴张合着,不知道在交流些什么。

    萧月恒遥遥观望着,身侧的手忽然被人牵了过去。

    没等萧月恒垂下目光,温热的指尖就在他掌心轻轻划过,一笔一画写起了字——

    【右边,窗。】

    萧月恒眸光一抬,望向莫星寒所指的方向。

    木屋窗子只开着一条缝,隔这么远的距离,不注意看的话,一晃眼就会以为窗子是紧闭着的。

    萧月恒目不转睛地瞧着右窗那条缝,良久,终于看见某个身影一晃而过。

    只这么一刹那,萧月恒就看清楚了。

    他径直回首,确定“范玉霞”还在后方站着,手指也还拽着洛筝的衣角。

    萧月恒半敛着眉眼,神色意味不明。

    刚刚木屋里晃过的身影,也是范玉霞。

    跟站在洛筝身边那个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第55章 无归(六)

    这个梦里,不止一个范玉霞。

    萧月恒反手勾了一下莫星寒指尖,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莫星寒却挠挠萧月恒的手心,又写下一个“幻”字,再在上面左右一划打了个×。

    【这些不是幻境。】

    萧月恒指腹轻轻揉过他的手背,敛着眉眼默不作声。

    他知道这不是幻境。

    他还知道,现在木屋里面那个范玉霞,不是宿主。

    在他们无声交流的间隙,那几个在木屋周围巡查的男人忽地抬起头,视线不约而同投向萧月恒他们所在的位置。

    萧月恒巍然不动,远远对上那边七八双藏着冷箭似的冰冷眸光。

    莫星寒啧了声:“你不是说正梦不危险?”

    怎么看这个架势,好像又要打起来了?

    萧月恒直气壮:“梦魇本身是不危险,没说梦魇里面的东西也不危险。”

    莫星寒:“……”

    这家伙嘴里的话果然都不能信。

    于是萧月恒凭一己之力,又多引来了一道冰凉目光。

    在萧月恒和莫星寒说话时,洛筝三两步挪了过来。

    木屋那边的状况,洛筝当然也看见了,他低声问:“哥,他们是什么意思啊?”

    那几个高大男人就一直盯着他们,不动也不说话。

    萧月恒神色自若:“不清楚,等等看。”

    见他不慌不忙,洛筝也跟着冷静下来。

    然而下一秒,对面那些男人就对他们举起了枪!

    几乎是同一时刻,萧月恒推开扇面,甩手就是用力一挥。

    伴随着四五道子弹声响,青风平地而生。

    萧月恒挥出的那阵风,径直将迎面而来的子弹卷入其中,送上了朗朗晴空。

    “范玉霞”瞧见这一幕,震惊无比:“好厉害……”

    在她出声之后,前方那几个男人才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们远远骂了好几句粗口,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钻回木屋。

    钻回了,木屋。

    已经准备好开打的洛筝:“……”

    莫星寒疑惑不解:“这就吓跑了?”

    就离谱。

    见过怂的,没见过这么怂的。

    萧月恒无言片刻,回头看着“范玉霞”,问道:“你不是说要救人?”

    “范玉霞”神色一顿,然后她抓紧枪支说:“对。”

    见她还敬职敬业假扮着宿主,洛筝不禁心想:这个梦官好像不大聪明啊……

    萧月恒下颌一抬,示意木屋的方向:“走啊。”

    “带你去救人。”

    “范玉霞”听话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倏地停住。

    接着她仰起头,跟不知不觉站成一排的三个人对上视线。

    萧月恒转了转扇子,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走了。”

    “范玉霞”终于觉出不对劲,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扫过他们三个人:“什么时候发现的?”

    洛筝防着她手中的枪支,一直紧紧盯着:“你本来就很奇怪。”

    “范玉霞”眼底一片暗沉,她声音完全不像之前那么活跃,变得没什么起伏:“那你们还跟着进来?”

    萧月恒面色从容:“因为有些好奇。”

    “范玉霞”冷眼看着他:“好奇?”

    萧月恒颔首,垂下眼眸与她四目相对:“好奇你说的怪物是什么。”

    一个正梦,上哪儿来的怪物。

    “范玉霞”似乎是笑了一声:“原来是这里。”

    洛筝嘴快反驳道:“才不止。”

    “范玉霞”眼珠子一转,又落到了洛筝身上。

    洛筝立刻抿起唇,却不肯输了气势,愣是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莫星寒肩膀抵着萧月恒,好奇道:“你们除梦,不是找到梦官就可以吗?”

    说完他对“范玉霞”笑了笑:“喏,这不是找着了?”

    萧月恒不置可否,唇角也勾起一抹笑容。

    “范玉霞”反应很快,抢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直接朝他们开了三枪。

    萧月恒动都没动,指尖浅青色光芒一闪而过,一个结界便凭空而现,将他们三个人完全笼罩其中。

    子弹全部打在结界上,发出几声铮响。

    就是这几秒功夫,“范玉霞”后脚跟一蹬,以极快的速度隐入周遭的密林之中。

    不过瞬间,已然彻底寻不到踪影了。

    洛筝顿时着急:“恒哥!她跑了!”

    萧月恒缓缓抬手撤去结界,不紧不慢道:“跑不掉的。”

    他再次看向远处的木屋,眼底映着斑驳细碎的日光。

    梦官“范玉霞”将他们引到这里,是为了借助幻境吸取他们的灵息。

    而宿主范玉霞,是真的想到这里来。

    这里有她想要见的人,有她想要达成的心愿。

    所以范玉霞,一定还会再来。

    无论是宿主那个,还是梦官那个-

    洛筝一路上憋了好多问题,终于在“范玉霞”跑掉之后,有了向萧月恒询问的时机。

    他赶紧翻出最要紧那个:“恒哥,这个梦是不是除了梦官和邪祟以外,所有东西都不危险?”

    萧月恒摇着扇子:“想清楚了?”

    洛筝狠狠点头:“清楚了。”

    不等萧月恒说什么,洛筝又接上一句:“我还是太容易被梦境影响了,但我会努力改的。”

    见他自己挑错反省,于是萧月恒到嘴边的话也换了一句:“嗯,不急于一时。”

    洛筝应下,紧接着问:“恒哥,你有没有碰见过……梦官就是宿主的情况?”

    听他问这个,萧月恒还真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萧月恒不答反问:“比如呢?”

    洛筝想了想,说:“比如,梦官跟宿主在梦中是同一个人,但不是我师父那种情况,就是……”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表达方式,脸都快皱到一块去了。

    莫星寒一直在观察远处的木屋,听洛筝支支吾吾半天,替他想了个说法:“你是想说,梦官就在范玉霞身体里?”

    “对!”洛筝立刻颔首,“恒哥,有这种情况吗?”

    萧月恒慢慢悠悠地开口:“你不是已经猜到了,怎么还来问我?”

    洛筝当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居然真的是这样?!”

    怪不得,他就说为什么范玉霞会突然长大那么一下!

    但实际上,这个情况在梦外时,萧月恒就已经有所察觉。

    范玉霞额心那缕瘴气,已经摆明了是在告诉他,宿主被梦官附过身。

    也就是洛筝修为还不够,否则他也能看见,不至于入梦之后还被带着跑。

    萧月恒合起扇子,不吝夸奖道:“你的确有做除梦师的天赋,但灵息有损这点,也确实会让你在梦魇里更加如履薄冰。”

    洛筝这样子的灵息入梦,太容易被摄魂,也容易被梦官或邪祟附身。

    除非洛筝能拥有特别坚定的意志,否则在这条路上,他会走得比其他除梦师要艰难许多。

    洛筝却还是不改初心:“那我以后入梦就多带一些法器符纂,次数多了,总会慢慢变强的!”

    萧月恒这次倒也不劝他转行了,只说:“如此来看,估计要不下百次。”

    洛筝:“……”

    百次就百次!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好不容易独立思考一回,洛筝攒的问题是真的不少,他又连着问了好几个疑问,一一得到萧月恒的解答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

    给洛筝上完“课”,萧月恒转头去寻许久没出声的莫星寒。

    莫星寒为了时刻监视远处那个木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树上。

    萧月恒回头找他时,他正坐在一根粗壮枝桠上,一条腿曲起架着胳膊,另一条腿自然垂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萧月恒不费什么力气也掠上树梢,在莫星寒身旁稳稳坐下,力道之轻,连一片叶子都没惊落。

    “看什么?”他问。

    莫星寒分出一点心思跟他说话:“看别人忙活。”

    萧月恒也将目光转向木屋:“什么人?”

    莫星寒眼睛的特别之处,用在这种时候简直恰到好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木屋,回答道:“挺多的,但不是之前那几个傻大个了。”

    萧月恒因为莫星寒话中的“傻大个”三个字弯了弯眼睛:“那现在是谁?”

    莫星寒先是静了两秒,然后说:“不知道,小孩比较多,还有大概七八个成年人。”

    就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木屋门又一次打开。

    但这次出来的人跟之前那几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男人完全不同。

    鱼贯而出的八个人,全都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举手投足间有着训练有素的规整,很明显是一个队伍或隶属于同个组织。

    这些人在木屋门前站定,队伍最前方的几个男人下蹲架起枪,但他们的枪口却不是对准萧月恒三人,而是瞄准了森林另一个方向。

    随后,木屋又走出一男一女,男人身材健硕,臂弯同样架着把重枪,脚下踩着军靴,走路都仿佛带着风。

    与他并肩走出的女人则一身白大褂,扎着利落的丸子头,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气势丝毫不输身边肩宽身长的男人。

    她一走出木屋,便转头对男人说:“都只是皮外伤,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男人低头沉吟两秒,沉声道:“我们掩护,你带着孩子们先走。”

    女人利落应下:“好。”

    远处,萧月恒他们将这段对话清楚听进了耳朵里。

    莫星寒放轻了声音:“还挺像那么回事。”

    对比之前那两个梦魇,范玉霞这个梦似乎要更加真实。

    萧月恒指尖敲了敲扇骨,视线落在那一男一女略微挡住的屋门。

    一个小身影偷偷藏在门后,小心翼翼听着门外两个人的谈话。

    不久之前,这个小孩刚从他们身边溜走——

    那是范玉霞。

    第56章 无归(七)

    远处那群人陆续从屋里出来时,洛筝同样注意到了。

    他静静观望半晌,仰头小声对树上的萧月恒说:“恒哥,好像跟之前不是一帮人。”

    萧月恒始终望着前方,问洛筝:“看出了什么?”

    洛筝重新将目光落回木屋的方向,低声嘀咕:“再看看,我再看看……”

    萧月恒也不催,继续看那些人来回走动。

    那一男一女交流几句之后,便开始分头行动。

    男人大步走到队列前方,将手里有枪的八个人分成两支队伍,并沉声命令:“A组跟我殿后,B组护送孩子们先走。”

    八个人齐声回应:“是!”

    林间,洛筝在这声齐整的“是”中猛然醒神。

    他倏忽抬起头,语气惊讶:“恒哥,我应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洛筝话刚说完,萧月恒跟莫星寒就从树上落回到地面。

    萧月恒站定脚步,扇子在掌心轻轻一敲:“是什么人?”

    洛筝肯定道:“部队、或者警方的人,绝对是!”

    萧月恒没说对或不对,只继续看着前方那些人。

    在男人下达命令之后,屋门便再次打开,先前那个女人带着一群小孩疾步而出,范玉霞就在其中。

    但除了范玉霞以外,其他小孩子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

    洛筝曾经看过某段前辈除梦的记载,里面描述过“无面”这类状况,所以他这会儿瞧见倒是见怪不怪,没太大惊讶。

    人的记忆与想象力都有限,在梦里更是如此。

    梦官可以通过宿主记忆中的画面构建出以假乱真的梦境,却很难复刻幻化出那些与宿主接触过的人。

    好比婉娘梦里那些纸扎人,若非其中有些是生魂附着于上,做出来也只会变成罗刹婆那种邪祟。

    正常来说,梦魇里出现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有清晰的面容。

    除非对于宿主来说印象深刻,否则梦官很难借此幻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容。

    不过很多梦官最喜欢还是变成宿主的模样,就像“范玉霞”那样。

    占梦只能大致猜测梦官的形态,入梦的除梦师要是修为不高,比如洛筝,就会轻而易举上梦官的当。

    但洛筝跟着萧月恒入过几回梦之后,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的。

    再经过这次,他下一回入梦必定会更加谨慎,不会轻易去相信梦里的一切人或物。

    洛筝在这一刻暗自下定了锻炼意志力的决心,而他身边的萧月恒跟莫星寒还在观察远处木屋那群人,两人神色都看不出什么情绪。

    萧月恒静默须臾,忽地推开折扇朝着前方轻轻一挥。

    一缕轻风自扇面横扫而出,落在三米开外的地面上,而后宛如水珠落至水面一般,晕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那片涟漪就这么缓缓荡开,化作一道屏障,将他们三个人笼罩其中。

    洛筝四下瞧了瞧,发现他们四周的花草树木在屏障之外一点点瓦解,或者说正在被黑暗一点点吞并。

    不过须臾,就只剩下木屋周围还是原来的模样。

    “恒哥,有个事情我想跟你确定一下。”

    见萧月恒做了个结界,洛筝这会儿说话也不再压着声。

    萧月恒应了声:“什么?”

    洛筝说:“既然之前那个‘范玉霞’是梦官,是不是代表范玉霞的心愿就在她自己身上?”

    萧月恒言简意赅:“没错。”

    但“范玉霞”已经跑了,想再套话也套不着了。

    洛筝顿时有些惆怅,心想自己之前不应该戳穿她的。

    就得学萧月恒,假装上了她的当,既能不着痕迹拿捏住范玉霞,又能时不时套一两句话,简直两全其美。

    可是跑都跑了,这会儿后悔也是白搭。

    洛筝暗暗叹息一声,还是继续望向木屋前的人。

    萧月恒弄出这个结界,目的就是让洛筝可以更好的观察。

    梦官找到了,宿主也找到了,现在只要洛筝弄明白宿主真正的心愿,自然就可以破梦出去。

    木屋前,范玉霞被女人牵着手,周围人或面色沉重,或不安惊惶,唯有范玉霞,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古井无波。

    但牵着范玉霞的女人还是蹲下去,摸摸她的头说:“别怕,马上就能回家了。”

    范玉霞攥紧女人的衣袖,声音很轻:“我疼。”

    女人握着范玉霞的手,轻轻吹了几口气,又在范玉霞没有泪水的眼角拭了拭:“不疼了,来,抱抱就不疼了。”

    旋即,女人就一把将范玉霞拥进了怀里,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白大褂沾染上小女孩身上的脏污泥土。

    范玉霞抱着女人,脑袋埋进了她的颈窝。

    洛筝看着和女人相拥的范玉霞,想起她沉静的眼神,问萧月恒:“恒哥,这个才是宿主吧。”

    萧月恒似有若无地点了个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洛筝也没追着问别的,他很清楚,这个梦就是要靠他自己一点点来解。

    不远处,为首的男人开口道:“雪曼,你带着这些孩子从西边走,他们四个护着你们出去,到地方会有人接应。”

    范玉霞从女人怀中退出来,被称作雪曼的女人站起来说:“好。”

    话落她又郑重地补充一句:“请你们一定小心。”

    他们没再继续逗留,雪曼张开双臂将孩子们拢到中间,温声交代:“还记得我们在里面说过的话吗?”

    面容模糊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唯有范玉霞出了声:“遇见什么事情都不要慌,要跟紧哥哥姐姐,不能叫喊,不能乱跑。”

    雪曼颔首:“对,哥哥姐姐都在这里,一定会带你们回家的。”

    范玉霞嗯了声,目光始终在雪曼身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雪曼安抚好这些小孩,便回头冲着那个队长身份的男人点了点头。

    接着,他们在木屋之前兵分两路,B组跟雪曼带着小孩往西边,A组则猫着身快步隐入森林。

    范玉霞是这个梦的宿主,所以洛筝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她看。

    也正因此,范玉霞倏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A组远去的背影时的眼神,洛筝才没有错过。

    那个眼神包含了太多情绪,忧郁、敬畏、伤心、眷念……

    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复杂无比,洛筝一时间不太能明白她这个眼神想表达的意思。

    眼看范玉霞扭头跟上雪曼等人,身影也将要没入丛林之中,洛筝当即就想追上去。

    但他刚踏出两步,鼻尖就堪堪碰上萧月恒那个结界。

    洛筝连忙停下,回过头问:“恒哥,不跟上去吗?”

    他这一回头才发现,萧月恒跟莫星寒两个人一步未动。

    萧月恒轻摇折扇,不疾不徐道:“不用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前方的木屋蓦地轰然坍塌,然而滚滚尘烟还没来得及蔓延扩向四周,就倏忽散了个一干二净。

    紧接着,他们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动荡,一棵棵参天大树骤然拔地而起!仅仅片刻,那片被黑暗吞并的森林复又重现。

    洛筝一脸呆滞地看着四周场景变化,然后他滚了滚喉结:“哥,这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

    萧月恒合起扇子,说:“我又不是梦神,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掌控梦境。”

    突然被提到的某人神色一顿:“这怎么听上去,你好像不是在夸我。”

    萧月恒面不改色:“本来也没夸。”

    “……”

    莫星寒嗤了声:“谁稀罕。”

    话说得特别无所谓,结果在这之后,他都将头扭向另一边,看都不看萧月恒。

    萧月恒也不着急哄,继续跟洛筝说:“范玉霞作为宿主跟梦官同为一体,梦境自然会随她的意识而变幻。”

    洛筝沉思几秒,明白过来:“意思是,这个梦魇不完全被梦官掌控着?”

    也就代表,范玉霞有一定的能力可以从梦中苏醒。

    这个梦魇根本困不住她。

    那她为什么还一直沉睡不醒呢?

    见洛筝低头陷入思考,萧月恒到嘴边的话转了转,还是没说出来。

    明知身处梦境,范玉霞为什么还是不醒?

    当然是因为,她自己不想醒。

    范玉霞自愿被那个由心愿所化的梦官捆缚,因为她想完成那个心愿。

    那个在现实中无法做到,只能在梦里实现的心愿。

    他们说话的间隙,葱茏森林里突然跑出十来个身影——是之前那些小孩。

    好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交战,孩子们各有各的伤口,互相搀扶着往前跑。

    在队伍最后,是那个叫做雪曼的白大褂女人,范玉霞被她背在身后。

    此时范玉霞头上裹着纱布,还渗着血,脸上也多出好几个伤口,最严重的是左腿,血流不止,绷带完全被染成鲜红。

    背着她的雪曼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女人原本扎得非常结实的丸子头松散了些许,头发变得乱糟糟的,白大褂也脏了,血迹和泥土红一块黑一块地沾在上面。

    莫星寒眸光微动,目光追着雪曼的身影。

    这个画面,与他当初吃掉的那个梦相差无几。

    只是在那个梦里,范玉霞并不是被雪曼背着的。

    雪曼将孩子们带到一处更加隐蔽的树丛躲好,接着放下背上的范玉霞,着急地问:“脚怎么样?还是没有知觉吗?”

    范玉霞红着眼睛,却到底没有落泪。

    她低声哽咽:“不能动,疼。”

    雪曼眼眶也有些泛红,她努力扬起一个宽慰的笑:“没事的,马上就有人来接我们了,到时候姐姐一定会帮你治好的。”

    范玉霞垂着头,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雪曼见范玉霞乖巧着不哭不闹,神色越发难受。

    她打开自己的斜挎包,拿出新的绷带跟纱布,替范玉霞的伤口重新包扎。

    萧月恒几人就跟她们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但因为有结界屏障,梦魇里的这些人对他们的存在无知无觉。

    洛筝这会儿没有追着萧月恒问这问那,他只顾着仔仔细细旁听范玉霞跟雪曼的每一句对话。

    他有非常强烈的直觉,范玉霞想要实现的心愿,很大概率就跟雪曼相关。

    雪曼给范玉霞包扎好之后,转头又去安抚另外几个孩子。

    范玉霞受了伤,腿脚不便,就蹲坐在草丛之后,眼神追随着雪曼的背影。

    确定每个孩子的情绪稳定下来,雪曼又回到范玉霞身侧。

    所有小孩里面,只有范玉霞伤势最重,雪曼需要时刻照看着。

    她将范玉霞半拥入怀,让范玉霞受伤的脚搭在她的大腿上。

    “累不累?”雪曼小声问。

    范玉霞摇摇头,也小声回答:“不累。”

    雪曼帮她梳顺有些乱的头发,语气温柔:“你很棒,以后一定会成为特别有本事的人。”

    范玉霞微微仰起头,话语天真:“像你这样吗?”

    雪曼因为她的话愣了愣,然后笑了:“我哪里有本事了?”

    范玉霞抿抿嘴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姐姐很厉害,我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雪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跟范玉霞争。

    她只当是哄哄小孩,也点点头说:“好,那你回家之后要努力学习,考进我的学校,报我的专业,然后给我当师妹。”

    范玉霞却没有回答这一句,而是缓缓低下头,靠进雪曼的怀里。

    良久,她才近乎呢喃似的动了动双唇:“我考进去了。”

    第57章 无归(八)

    又过了没多久,负责护送范玉霞他们的B组队员再次出现。

    队员们从萧月恒几人的结界旁边疾步穿过,快如一道道劲风。

    “雪曼姐,你们还好吗?”

    其中一名队员脚步还没停,就急匆匆地问了句。

    雪曼抱着范玉霞站起来,语速很快:“我还好,这几个孩子也没什么事,但她的腿受伤很严重,得抓紧时间治疗。”

    队员一边听她说,一边垂下目光查看范玉霞的脚,神色瞬间凝重下来:“中弹了?”

    雪曼沉着声:“嗯,替另一个孩子挡了……”

    队员一怔,然后他抬手揉了揉范玉霞的头:“胆子真大。”

    范玉霞一动不动,任由他揉乱自己的头发。

    一群人汇合之后也没多休整,很快带着孩子们再次朝西边走。

    雪曼还是背着范玉霞,低声问身边的队员:“有没有见到你们队长?”

    队员沉默两秒,摇了下头:“他们本来就跟我们走的相反方向,那帮匪徒估计也是分成两拨,一部分追着我们来了。”

    雪曼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们都能回去的。”

    队员扯出淡淡的笑:“那是,就算搭上我们自个,也得把你们送出去。”

    雪曼脸色当即变了,疾言厉色道:“说的什么话?”

    队员像是才反应过来说错话,抬手拍拍自己的嘴巴:“呸呸呸,我什么都没说。”

    然后他转头跟雪曼卖乖:“雪曼姐,我说话不过脑子,你别生气,嘿嘿!”

    雪曼拧眉瞥他一眼:“出任务少说这种话,不吉利。”

    “好好,你当我放了个屁!”

    “……”

    趴在雪曼肩上的范玉霞侧着头,静静注视着跟雪曼贫嘴的男人。

    结界内,洛筝瞧着她的眼神,心下蓦地一紧。

    范玉霞这个眼神,跟之前看那个队长离开时一样情绪复杂。

    洛筝禁不住想,范玉霞看着这些人时,她在想些什么?

    倏忽间,梦境又一次轮换转变。

    还是那片森林,但这一回范玉霞他们比刚刚还要狼狈,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渗血的伤。

    护送孩子的B组队员更是只剩下两名,另外两个不知道去了哪里。

    洛筝不敢细想,这种事情但凡往深了想,整个心脏都会揪到一起去。

    萧月恒也发现了人员的减少,不止是队员,似乎……还少了个孩子。

    他很轻地拧了下眉,又清点过一遍人数,确定自己并没有算错。

    与此同时,这群人飞快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雪曼的白大褂已经被她脱了下来,此时一半正披在范玉霞身上,另一半被撕成布条包扎在范玉霞左腿上。

    她们身后不断有人朝着这个方向开枪,好几次子弹都是擦着雪曼身侧飞过去的。

    “千万不能乱跑!一定要跟紧最前面的哥哥!”

    雪曼明明整个人都在发抖,却还强撑着镇定对那些四下奔逃的孩子喊道。

    之前范玉霞是被雪曼背着的,到了这会儿,雪曼反而是将她整个拢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把范玉霞完全护住。

    不知道那些孩子是没有面容的缘故,还是时刻谨记着不能哭叫,反正他们在逃跑过程中,自始至终都只有喉咙发出呜咽般的啜泣。

    直到他们飞奔到萧月恒三人所处位置附近的一处下坡,才终于得到喘气的间隙。

    那两名仅剩的B组队员架好枪,对准来时的方向连开数枪。

    子弹直入林间,破风声令人胆颤。

    紧接着,好几声重物落地的沉重闷响,一路紧追不放的枪声总算减弱下来。

    九个孩子缩成一团,浑身止不住的战栗透露出他们的恐惧。

    大人身陷枪林弹雨都要胆战心惊,更不要说这些十来岁的小孩。

    雪曼似乎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慌乱情绪,抖着双唇小声安慰那些孩子们。

    未多时,架枪的其中一名队员惊道:“队长!”

    几乎是在这声低呼之后,所有人都倏地站起来四下张望。

    然后他们又同时停住目光,看向不远处大步往这边奔跑而来的男人。

    萧月恒也抬起眼眸,望着那个步履匆匆的身影。

    男人一手拿枪,一手稳稳抱着个孩子,健步如飞。

    等他到了近前,雪曼惊喜的眼神又顿时一变。

    “不能停下,你们立刻离开,二队已经在西北角等着了,到那附近他们会接应你们,赶紧走!”

    男人放下孩子,还没喘匀两口气,就迅速将新情况告知。

    说完他立刻转身,抬脚便打算离开。

    然而没等迈出一步,男人就被一左一右两个力道拉住。

    雪曼拽着他手臂的力道很大,指尖都泛着白。

    “唐良,”她颤着声问:“你怎么了?”

    听见这个名字,洛筝脑中一瞬间划过了什么东西。

    但没等他抓住,那点熟悉感又转瞬即逝。

    洛筝隐约觉得好像听过“唐良”这两个字,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唐良沉默不语,只有喉结狠狠一滚。

    另一个拉住他的人,是范玉霞。

    可无论是雪曼还是唐良,都仿佛没发现还有她也抓着人不放。

    半晌,唐良才回过身注视着雪曼,眼神沉沉:“将所有孩子救出去,这是任务,也是命令。”

    雪曼眼眸轻颤,双唇抿了又抿。

    最终她还是一点点松开拽着唐良的手指。

    唐良还是走不掉,因为范玉霞还抓着他。

    临到这时,唐良才像是刚察觉范玉霞的存在。

    他垂下眼眸扫了范玉霞一眼,然后又对雪曼说:“她必须尽快得到治疗,你比我更清楚。”

    是啊。

    范玉霞左腿里的子弹得尽快取出,否则这条腿很大概率要废。

    雪曼作为在场唯一的医生,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点。

    但这里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楚,唐良站了这么一会儿,在他脚下就已经积了一小滩血迹。

    而且,A组其他人员全都不在,只剩下一个唐良。

    B组两个队员默不作声,却齐齐偏开了头。

    “他们还有至少五个人,拥有的武器不止枪支。”

    “我来拖住,你们走。”

    唐良丢下这两句,再次转过身。

    紧接着,他的手臂被范玉霞以极大的劲紧紧抱住。

    范玉霞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唐良脚下一顿,然后他缓缓抚开范玉霞的手,头也不回朝着森林深处而去。

    萧月恒看着唐良离开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继续望向范玉霞。

    范玉霞低垂着脑袋,紧紧盯着那滩血迹许久。

    周遭场景忽然扭曲起来,然后变成一道道虚影飞快往后倒退,被吸纳进黑暗之中。

    而同一时刻,新的画面也在诞生。

    他们脚下的地面有了变化,从树林里的柔软泥土地变成了坚硬的沙石路。

    不远处,范玉霞、雪曼以及那些孩子们挤在一片碎石堆后面,B组那两名队员趴在巨石上,架着枪支朝另一个方向连续开枪。

    雪曼低声安抚着身边的小孩:“不要害怕,我们就要到了……”

    孩子们再怎么样都还小,全部都缩在坡下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枪声不断,他们这边在开枪,对面同样也在瞄准他们。

    范玉霞伤口好像又裂开了,这会儿左腿还在往下流着血,雪曼用白大褂给她缠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液浸透。

    但她缩在角落一声不响,完全没有呼痛。

    洛筝看着范玉霞左腿上缠着的红布条,低声喃喃:“这得多疼啊……”

    萧月恒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静静看着这些有如记忆般的画面一个个展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作为除梦师,这次却只是旁观着,没有插手任何一个环节。

    就连洛筝也没有开口说要帮忙,而是默不作声地观望着。

    他们都在等。

    等那个心愿实现。

    只要让范玉霞了了那个愿,这个梦,也就破了。

    碎石堆旁,雪曼发现了范玉霞伤口再次裂开的情况。

    她神色焦急,从斜挎包中翻出最后那卷绷带。

    拆开被血完全染红的布条,范玉霞左腿的伤口显露出来。

    比之前更严重了。

    弹头没取出,也没能及时上药,伤口周围已经开始发炎溃烂。

    雪曼还是没忍住,眼眶通红掉出好几滴眼泪。

    察觉到这样有些失态,她又连忙抬手拭去。

    “你不要哭。”

    范玉霞抬起双手,捧住雪曼的面颊小声说:“我不疼的。”

    可是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疼呢?

    雪曼勉强控制住情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嗯,我没哭。”

    她熟练地换好新的纱布,在缠绕上绷带的时候偷偷给范玉霞塞了个小东西。

    萧月恒就在她们侧后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洛筝立刻探出脑袋,想看清楚雪曼给范玉霞塞了什么。

    不过洛筝还没来得及往前靠,范玉霞就率先缓缓摊开了掌心。

    在她手心里,躺着一颗包着彩色纸的糖。

    雪曼又抬手盖住范玉霞的手,轻声道:“这是奖励,只给你。”

    从木屋,到森林,到下坡,再到这个碎石堆,无论有没有受伤,范玉霞的表情始终都没有太大的波动。

    但她在看见这颗糖之后,忽然就双唇一抿,眼底瞬间漫起一汪水雾。

    范玉霞压着哽咽,声音发抖,又说了句:“谢谢……”

    明明雪曼就蹲在范玉霞面前,可她好像根本没看见范玉霞的情绪变化,也没听见这声谢谢,只继续扯着笑哑声说:“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骗人的。”

    眼泪掉出眼眶那一刻,范玉霞同样哑着声说。

    她好像要难过死了,泪水犹如决堤一样夺眶而出,彻底无法止住。

    范玉霞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探雪曼的手腕:“别回去,别回去森林,我求求你们……”

    可是无论她怎么哭,雪曼还是挂着那个温和宽慰的笑,对她说:“不要害怕,等队长回来,我们就能回家。”

    范玉霞哭得不能自已,却还是紧紧抓着雪曼的手,话语颠倒:“别去……走、走……回家……回不来的……”

    任由范玉霞怎么挽留,雪曼仍然站起了身,一步步从她身边离开。

    雪曼走到那些队员身边,在一片混乱的对战中,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两个队员神情有一刹那凝固,随后纷纷红了眼眶。

    范玉霞视线被泪水沁得一片模糊,她明明中了枪伤,也还没得到治疗,却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朝着雪曼他们的方向飞快奔去。

    她跑得很快,好像稍微慢一点点,就会追不上这些人。

    可范玉霞真的很努力在往前了,却还是跟雪曼他们隔着好远一段距离。

    萧月恒手指微微蜷握,缓缓敛下眉眼。

    那段在范玉霞看来根本无法追上的距离,他们从结界看去,不过也才五六米。

    但范玉霞就是够不着,无论她把手伸得多长,无论她跑得多费力。

    周遭的画面在一点点淡化,却不再是被黑暗吞并,而是融进柔和又温暖的白光之中。

    雪曼和那两名队员站在光里,回头对范玉霞笑了笑:“记得好好学习,我可等着你喊我师姐呢。”

    范玉霞还是在哭,眼泪淌了满面。

    洛筝还在为范玉霞突然的情绪失控而不解,忽然被人拎了衣领往后一带。

    莫星寒刚把人提溜回来,洛筝刚刚还挨着的结界边缘就缓缓向上消弭。

    洛筝当即一惊:“怎么回事?!”

    他赶紧回头看向萧月恒,却发现后者神色平静,似乎对结界的消散并不意外。

    梦中的枪声逐渐远去,雪曼和队员以及那些孩子们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

    等洛筝再转过视线,几步外的范玉霞已然变了身形跟样貌。

    她终于不再是十岁小孩的外貌,而是他们最开始见到的,周童奶奶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滴滴嗒嘀嗒”的营养液~

    第58章 无归(九)

    范玉霞就站在距离萧月恒三人几步远的距离,她脸上有岁月留下的褶皱,眼眸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黑亮,像黑珍珠。

    范玉霞还在望着雪曼等人消失的方向,满面泪痕已经化为眼尾的微微湿润。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听上去还是难过:“我以为,能再多待一会儿。”

    萧月恒指尖微动,手中的折扇便随着青色光芒浮动而消失。

    他没说别的,只是告知范玉霞:“你的孙女在等你。”

    范玉霞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萧月恒几人。

    “辛苦了。”她说。

    洛筝顿了顿,眼底透露着迷茫:“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范玉霞摇摇头,声音低低的:“不是做了什么,是我给你们造成麻烦了。”

    洛筝被她突如其来的歉意搞得莫名其妙,慌里慌张道:“没没没!”

    但范玉霞却没有再说别的,而是转头继续打量周围未散的景象。

    短暂一阵静默。

    洛筝端详着范玉霞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开口:“范奶奶,您一直不愿意醒,是不是因为雪曼姐?”

    听着洛筝念出“雪曼姐”这三个字,范玉霞明显有一瞬的愣怔。

    而后,她低声喃喃重复:“雪曼姐……”

    有多久没提过这个称呼,范玉霞自己都忘了。

    自从那次逃脱险境之后,她就再也没在任何人口中听过雪曼、唐良这些人的名字。

    雪曼,林雪曼。

    似乎除了范玉霞,已经没人记得那一群舍生忘死的人。

    就连林雪曼的母校,都没提起过有关于林雪曼的任何事情。

    其实范玉霞也明白,当年发生的事情距今都有将近五十多年了,会被遗忘在时间这条长河中很正常。

    可就在上周,林雪曼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其他人口中。

    那个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带了范玉霞研博的导师。

    导师今年九十多岁了,老人家年事已高,很多时候记忆容易混乱。

    所以上周范玉霞去探望导师时,他竟然拉着范玉霞的手,满含控诉地问:“雪曼啊,怎么好久没来看老师了?结业就忘了我不成?”

    范玉霞形容不来她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

    久到导师慢慢停下自言自语和碎碎念,她才恍然回过神。

    也是那一瞬间,久远的记忆被打开了阀门,像巨浪拍上礁石一般,狠狠砸进范玉霞的脑海。

    在范玉霞十岁那年,她刚刚念上五年级。

    范玉霞家境一般,就读的学校是县城里最普通的公立小学。

    那个年代各行各业都还没发展起来,交通更是不便利,范玉霞爸妈又有各自的工作要忙,于是她每天上下学就只能自己走路回家。

    幸好从学校到家里这段路并不是很远,人流量也还算多,来回只需要半小时左右。

    范玉霞懂事早,爸妈实在抽不出空,她就乖乖自己上学下学,从来没出过任何事。

    但意外之所以叫做意外,就是因为它令人始料未及。

    某天范爸爸范妈妈下工回家,迎接他们的不再是女儿的笑脸,而是一间漆黑冰冷的房屋。

    他们的女儿,失踪了。

    五十年前,一个人要是不见了,那就是泥牛入海去无踪。

    那时候既没有监控,警力资源也还不成熟,要在茫茫人海当中寻找一个人简直难如登天,说是大海捞针都不为过。

    可范爸范妈就范玉霞这么一个女儿,他们一边自责一边痛不欲生,哭着跪着祈求,倾注所有来找回自己的孩子。

    终于,警方在各方配合的搜寻下查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们发现,不止范玉霞一个孩子失踪,县城隔壁几个镇上,三天以来陆续有人报案说孩子失踪。

    警方迅速将这几个孩子的情况并案调查,经过将近一周日以继夜地搜索访查,总算让他们找到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

    那些孩子是被同一伙人带走的,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曾在某个废弃钢厂里面逗留过。

    通过各种信息比对,警方基本能确定,这伙人有车有枪,甚至还有火药,并不是一帮普通绑匪。

    而且拐走孩子近半个月,匪徒都没有向任何一个家长打过勒索电话。

    如果不是为财,那这些孩子的处境就会变得越发凶险。

    事态严重,搜查队没耽搁,迅速将所有情况上报。

    很快,一支由九名特种部队兵以及一名医生组成的搜救队接过任务,深入匪徒留下最后踪迹的幽深山林。

    林雪曼,就是那名医生。

    范玉霞知道自己遭到绑架时,她已经被带离那个废弃钢厂了。

    被绑架那天,范玉霞其实比平时要晚回家半个多小时。

    因为轮到她值日,学校又正好停水,洗抹布要跑到教学楼另一个方向,非常浪费时间。

    打扫完跟两名同学走出学校时,太阳都西斜下山了,天色也黯淡下来。

    范玉霞还是像往常那样朝着家的方向走,却在某个巷口拐角处突然眼前一黑!

    旋即,她感觉后脑遭到一下剧烈钝击,再之后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范玉霞晕厥了很久,直到再有意识,她已经被塞上一辆驶向不明目的地的车辆。

    周围一片漆黑,但范玉霞可以明显感觉到,身边还有其他人。

    她能隐约听见一点动静,可是被击打那一下的剧痛还残存在后脑,扯着她的神经一跳一跳的,根本没办法做到冷静思考。

    范玉霞意识昏昏沉沉,清醒不到几分钟又再次陷入昏迷。

    等再睁开眼,她所处的环境就变成了一间昏暗无光的屋子。

    范玉霞被安置在角落边,后脑勺还是痛得不行,但她终于看清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加上范玉霞,一共有十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男女都有,基本还昏迷着,有一两个是清醒的,缩在角落小声啜泣着。

    范玉霞没有动,只用眼睛观察四周所有状况。

    屋子门口站着七八个高大身影,黑衣黑裤,还戴着黑色面罩,唯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时不时扫过挤在一块的这群小孩,泛着冷光。

    他们交流时用的外语,范玉霞一个字也没听懂,不过从遭遇的情况来看,她都很清楚这些人不会是什么好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范玉霞当时控制不住的发抖,冰冷的温度从脚趾攀上头顶。

    那一刻,有好多画面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就像是身体感知到危险,赶在生命最后一刻让她再看看这一生经历过什么。

    可范玉霞才多大啊。

    十岁,她的生命明明才刚刚开始。

    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结束交流,就分散成好几拨,其中有三个直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范玉霞没忍住,又往里缩了缩,肩膀抵到另一个小孩的肩膀。

    然后她就看见过来的三个人,每一个手里都架着一把枪。

    那时候范玉霞对枪支的认知,就是同班那个小胖子同学手里总拿着玩的玩具枪。

    那种玩具枪装的都是塑料圆球,不小心打在人身上特别疼,严重一点还会淤青。

    玩具枪都疼,更妄论真枪实弹。

    范玉霞一直很独立,懂事以来没怕过什么,即使爸妈总是忙到没空照顾她,她也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但看清对方有枪的一瞬间,范玉霞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她怕死。

    她想活下去。

    那些高大身影一靠过来,原本昏暗的角落顿时又蒙上一层黑影。

    有人用很不流利的中文说:“站起来。”

    抱在一起哭的几个小孩率先站了起来,范玉霞盯着他们额角的伤,紧跟着缓缓站起身。

    另外昏迷着的小孩无知无觉,于是开口的高大男人对身边的人一抬手。

    那人会意,直接用枪托在离他最近那个孩子手臂上狠狠一砸!

    小孩子哪里经得住这种力道,当即哀嚎一声苏醒过来,抱着手臂就是一顿痛哭。

    清醒的几个小孩见到这一幕,全都不由自主地尖叫出声。

    范玉霞也吓到了,浑身都在颤抖。

    但她的脑子却意外清醒,在一片混乱当中,范玉霞用尽全身力气去摇醒附近几个小孩。

    等所有孩子都醒过来,那个最先开口的高大男人再次出声:“带走。”

    另外两个男人拿来锁链,把每个小孩的双手锁在一起,而后将他们赶到了外面。

    屋子里那么暗,屋外却天光大亮。

    刚踏出屋子那一刻,范玉霞甚至被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然后她在重新开眼时,蓦地瞧见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闪过一个黑点。

    范玉霞愣了愣,心跳在一瞬间加快,宛如擂鼓。

    她匆匆垂下视线,并死死掐住自己的手指。

    几个男人把所有孩子推上一辆面包车上,紧接着,用手中的枪对准了他们。

    一群小孩瞬间吓得慌了神,哭的哭喊的喊,不停往车厢最深处后退,恨不能躲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

    为首的高大男人走过来,对他们说:“吵什么,嘣了你们脑袋。”

    说罢,他就抽出一把银色小刀,径直在最靠外的小孩腿上一划!

    鲜血当即迸出,伴随而来是那个孩子痛苦的惨叫声。

    男人就这么用带血的匕首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语气冰冷:“谁再吵,直接捅完埋了。”

    范玉霞缩在一群小孩子里面,紧紧咬着下嘴唇,鼻腔口腔都是血腥味。

    他们又被带往另一个地点,在山林的更深处。

    这次是一间木屋,空间并不大,塞满十一个小孩就不剩什么位置。

    那些男人全程没怎么交流,即便是有,也很短暂。

    他们轮流守在屋外,时不时会进来查看。

    从头到尾,这些人没给过一滴水或任何食物。

    范玉霞不清楚自己被带走多久,饥饿感快要把她吞噬了。

    她饿得眼冒金星,强撑着没有昏过去。

    身边几个小孩不比范玉霞好到哪去,有好几个还受着伤,他们不敢交流,只能无声地缩在一起。

    范玉霞在一片寂静中,想起层层叠叠绿叶间那一闪而过的黑点。

    她心想,那会是来救他们的人吗?

    还是看错了?

    都过了这么久,什么动静都没有——

    就在范玉霞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绝望漫上心头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随后是无比杂乱的脚步声跟谩骂声。

    屋内,一群孩子抖成一团,有人小声哭着喊爸爸妈妈,有人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范玉霞原本脑袋就疼,饿过头之后更是不怎么清醒,这会儿听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再也没撑住,头一歪直接昏了过去。

    中间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范玉霞无从知晓,只知道等她再醒过来时,屋子里已经站了另外一群人。

    他们神色凛然,臂弯里也架着枪,枪口却全都朝着地面或屋外的山林。

    范玉霞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林雪曼。

    那时候林雪曼其实没穿白大褂,她就穿着很普通的长袖长裤。

    但范玉霞真的很想亲眼看看,林雪曼穿着白大褂是怎么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杨林”的地雷~

    第59章 无归(十)

    “可您想要实现的心愿,不是看雪曼姐穿白大褂吧?”

    洛筝静静听完,在范玉霞停顿的空隙问道。

    要真是这样的话,林雪曼出现在范玉霞面前时,这个梦就该破了。

    果然,范玉霞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

    她抬起视线,看向逐渐淡化开来的模糊森林。

    范玉霞说:“我所求不多。”

    她想做的事情真的很简单,就是对这些不顾生死来救他们的人,说一声谢谢。

    可能在别人看来,就此坠入梦魇很可笑,但这么简单的两个字,范玉霞却再也无法让林雪曼等人亲耳听见了。

    洛筝想起范玉霞看向那些队员的眼神,喉结动了动:“范奶奶,难道他们都……”

    范玉霞眸光微微颤动,她似乎是轻叹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范玉霞垂下目光,声音微哑:“没回来。”

    “都留在那里了。”

    范玉霞至今都没弄清楚,当年绑走他们十一个孩子的究竟是什么组织,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如今再回想,她也记不清那些绑匪交流用的是哪国语言。

    而且那些绑匪是真的不要命,发现有搜救队前来营救之后,他们迅速展开了反击。

    要不是这个梦,范玉霞自己都快忘记当初逃跑的过程有多艰难。

    绑匪将他们这些小孩带往的并不是什么丛林,而是一座山林。

    B组队员带着他们往西边逃跑的时候,不仅要辨认正确方向,还要提防隐蔽的山崖,甚至在后面那些匪徒追上来时,他们还得顾好每一个孩子。

    范玉霞梦里这些绑匪只是朝着他们开枪而已,当年真正的生死逃脱,非但有急风骤雨般的子弹,还有不计其数的弩箭,以及一颗接一颗投向他们的火药弹。

    一旦避之不及,就是一个死字。

    范玉霞在混乱中替另一个小孩挡下飞弹之后,一直是林雪曼抱着她在跑。

    那时的林雪曼才不过二十多岁,却能在每个危急时刻安抚住所有孩子。

    在其他人看来,林雪曼好像特别镇静。

    但被她拥在怀里的范玉霞很清楚,林雪曼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了。

    林雪曼还一直在抖,她也在害怕。

    中途因为匪徒的追击过于猛烈,他们这些人被迫分散开来,B组两名队员正是在那段时间里失去了性命。

    后来范玉霞听获救的小孩说,那两名队员是为了护住另外三个孩子,用身体挡了从天而降的火药弹。

    而A组四名队员以及唐良,为了让他们可以顺利逃走,毅然决然选择在山林里与匪徒周旋,最终在交战过程中受了太严重的枪伤,全员牺牲。

    最让范玉霞无法接受的,是B组剩下的两名队员以及林雪曼的死。

    在将他们送到接应人员身边之后,林雪曼跟B组两名队员本想带着援兵前去解救其他人,但仅存那两名穷途末路的匪徒,竟然开始了癫狂般的扫射。

    林雪曼和B组队员就是在这种疯狂无比的扫射中接连中弹,最后没能活下来。

    十一个孩子都活着,可是去救他们的十个人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山林当中,无人归还。

    ……

    也许是范玉霞拥有决定醒或不醒的权利,她讲完全部事情时,梦境还弥留在虚幻漂浮的状态。

    萧月恒抬眼看了看模糊不清的山林,语气不明地问:“他们最后,回家了吗?”

    在场几个人都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纷纷一愣,然后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萧月恒。

    莫星寒更是因为萧月恒这句话,心脏突然往下一坠。

    他默默抬手按了按心口,略微拧起眉头。

    范玉霞怔楞半晌,才回答道:“都回家了。”

    闻言,洛筝总算想起自己在哪听过“唐良”这个名字。

    就在三天前,他们还在顾天一哥哥的酒店时,洛筝因为无聊打开过外厅的电视机。

    他当时并没有特别想看的卫视,就一直漫无目的地切台。

    算是偶然之下,洛筝切到过一个法制栏目,讲的正好就是这桩五十多年前的绑架案。

    应该是所有人名字都在上面的,只不过洛筝切过去时,主持人恰好提到的是唐良。

    令洛筝意外的是,范玉霞对电视台这回事一无所知。

    她眼底透露着显而易见的茫然,问洛筝:“哪个栏目?”

    洛筝回想片刻,有些抱歉地摇摇头:“我没记住……”

    他那时候根本没有仔细看,实在没什么印象。

    范玉霞也没强求,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洛筝连忙摆手:“不用谢的!”

    说完,他没忍住偷偷觑了眼身边的萧月恒跟莫星寒。

    不知道是不是洛筝的错觉,这两个人从范玉霞叙述过往开始,就变得格外安静。

    尤其是萧月恒。

    以至于他刚刚突然开口,洛筝还惊了一下。

    洛筝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想太多,又不敢好奇得太明显。

    但洛筝不知道的是,莫星寒早在萧月恒开结界那会就发现了不对劲。

    逗他的时候还挺正常,但在唐良第二次出现之后,萧月恒周身的气场就变得不对了。

    和洛筝不同的是,莫星寒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不太关注这些梦境,又一直待在萧月恒身边,萧月恒稍微垂个眼他都能察觉到。

    莫星寒也没洛筝那么小心翼翼,他直接伸手去牵萧月恒,想问萧月恒是怎么回事。

    只是没等莫星寒碰到萧月恒,周围一切便突然在一瞬间山崩地裂!

    洛筝立刻慌了手脚,一抬头就看见范玉霞额间蹿出一缕黑气,嗖一下隐入朦胧梦境之中。

    下一秒,那片始终模糊不清的山林倏然飞出两支弩箭,径直冲着萧月恒心口而去!

    变故突如其来,洛筝的惊叫甚至还没出口,那两支弩箭就已然到了萧月恒跟前。

    莫星寒瞳孔紧缩,腰间浮生铃几乎是在弩箭飞出的同一时刻迸出刺眼的金光。

    “恒哥——!!”

    洛筝根本都来不及开结界,喊叫声撕心裂肺。

    他心底止不住地骇然:梦魇不是破了吗?!

    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东西出现?!

    千钧一发之际,萧月恒手中的折扇青光一闪,与莫星寒那道金光一同挡住直冲心口而来的两支箭矢。

    成功化解突然而至的危机后,萧月恒缓缓抬起手,捏住那两支刺在光团上的箭,回身对他们说:“没事……”

    萧月恒话音一顿,蓦然对上莫星寒失神的双眸。

    他随手将弩箭一丢,那两支箭眨眼间化作星星点点的细末消散。

    “吓着了?”

    萧月恒指尖在莫星寒脸侧碰了碰,温声问。

    莫星寒像是才被他唤回神,眼睫颤了好几下,微微抬起来看向萧月恒。

    他的目光又深又沉,里面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痛,只稍一眼,都会被这个眼神戳得心口发疼。

    萧月恒以为莫星寒是真被吓着了,于是抬手揉揉他的头发:“没事,这些伤不着我的。”

    话音刚落,莫星寒就猝不及防地攥住他的手腕。

    “萧月恒……”

    莫星寒一字一顿地喊他,三个字没有一个不是颤着说出来的。

    萧月恒觉出些许不对,顺势而下握住莫星寒的手,垂眼跟他对视:“我在这里,怎么了?”

    莫星寒呼吸缭乱,眼底满是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跟萧月恒十指相扣的指尖甚至在细微发着抖。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喊了一声:“萧月恒。”

    下一秒,萧月恒就感觉手腕倏地一紧。

    那条白玉珠串接连震颤好几下,旋即所有珠子同时收缩,紧紧束缚在他的腕间。

    珠串收紧的力道特别大,像是要把萧月恒的手腕勒断。

    紧接着,莫星寒藏在衣襟下的平安扣也散发出刺目的白光。

    这个模样……

    又是劫?

    萧月恒神色微变,立刻抬手捏出一个法诀。

    一旁的洛筝被这一个接一个的突发状况搞得不知所措,抬脚想往萧月恒和莫星寒那边走。

    但洛筝刚刚踏出一步,白光就骤然散出一股巨大的蛮力将他狠狠弹开!

    在珠串中休养数日的元巧似乎也受了影响,惊慌失色道:“师父!我好像要被拎出去了!”

    “……”

    元巧的惊呼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白光愈来愈盛,犹如正午阳光般亮堂,逼得洛筝只能眯起双眼。

    然后他就在缝隙间看见元巧的灵息被强行送出来,落在洛筝身边化为人形。

    元巧脚尖才着地,就急忙冲着那片白光大喊:“师父!你们还好么?!”

    洛筝同样焦急不安,不停喊着萧月恒跟莫星寒。

    但无论他们怎么呼唤,仍旧没得到任何回音。

    白光内。

    四周的光线实在太过刺眼,萧月恒不得不闭上双眼,耳畔寂静无声,他压根听不见洛筝和元巧的呼喊。

    萧月恒停下了施法,眉头紧锁。

    不对。

    之前那场劫来的时候,平安扣发出的光芒根本没这么强烈,珠串也没有收得这般紧……

    萧月恒正思索着,脚下就陡然一空!

    与此同时,他掌心里的指尖也忽地消失无踪。

    萧月恒下意识抬手在身前一探——什么都没有。

    莫星寒不见了。

    仅仅恍神那么一刹,萧月恒便感觉双脚被用力一拽,整个人重重往下坠去。

    接着他像是在沉睡中突然惊醒一般,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重新一点点变得清晰,周遭景象逐渐映入萧月恒的眼帘。

    而后,萧月恒怔住。

    这里不是范玉霞梦中那片森林,也不是破梦之后的范家。

    绿瓦白墙,帷幔轻垂,不远处的案几上正温着一盅热茶,袅袅白雾丝丝缕缕地飘散。屋子里萦绕着似有若无的冷香,南面的木窗支棱着,恰好一阵清风徐徐而过,熟悉的白色花瓣便簌簌落了满院。

    那是萧月恒亲手种下的槐花树。

    而他这会儿倚靠在榻上,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握着那把青玉折扇。

    萧月恒不知道多久没这么茫然过了,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有些恍惚——

    他,在无境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七夕快乐~(-v-)

    第60章 无归(十一)

    良久,萧月恒才从怔愣中回过神。

    他缓缓放下支着额角的手,起身走向南面那扇半开着的木窗。

    院子里,那株槐花树花繁叶茂,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白色花瓣。

    树下的石桌椅正围坐着三个小身影,脑袋凑脑袋,小声嘀咕着什么。

    萧月恒刚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其中有个小脑袋便有所察觉,抬眼看了过来。

    “师父,你醒啦!”

    少年人声音清脆,朝他展露笑颜。

    见此,另外两个小身影也飞快回身看向他,热热闹闹地喊:“师父!”

    萧月恒一言不发,目光从他们三人身上逐一巡过——付闲,元巧,贺宁。

    付闲见他久久不语,歪着头又唤了声:“师父?”

    萧月恒微垂眼眸,抬脚离开窗边,往屋外走去。

    等他迈出屋门,三个小孩已经离开石桌迎了上来。

    “在做什么?”萧月恒不疾不徐地问。

    说罢,他也不等徒弟们回答,径直将目光投向槐树下的石桌。

    桌上摆着一个棋盘,黑白两子都下了不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棋局。

    在萧月恒望向石桌的同时,贺宁乖乖答道:“在下棋,莫莫教的。”

    萧月恒一怔,下意识就问:“他人呢?”

    对啊。

    莫星寒人呢?

    刚刚还在他身边,突然就没了人影。

    细听之下,萧月恒询问的语气有点着急,但几个小徒弟显然没有发觉。

    元巧双手一摊道:“方才还在呢,这会儿不知道又去哪儿了。”

    莫星寒很喜欢四处乱窜,他们大多时候都不会刻意过问去向。

    萧月恒沉吟一会儿,又问:“往哪边去了,知道么?”

    付闲指了指远处的竹林:“那儿吧,莫莫说有些乏,想睡觉。”

    话音刚落,萧月恒就从他们眼前掠过去,留下一句:“接着下棋吧。”

    无境谷这片竹林一直长势喜人,莫星寒不赖在萧月恒那儿时,最喜欢在这边睡大觉。

    萧月恒甚至连他最喜欢躺哪根竹子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在不知不觉间加快步伐,往竹林深处而去。

    然而,萧月恒还没走到熟悉的那块地方,视线里便出现一个左摇右摆的身影。

    梦貘似乎是刚睡醒,仰着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半睁不睁的。

    萧月恒脚步一顿,一眨不眨地望着莫星寒一步步朝他靠近。

    莫星寒睡得迷迷糊糊,压根没发现前路有人挡着,直接一脑门撞了上去。

    他积攒的起床气还没消散,头也没抬怒道:“谁啊!”

    而后,怒气冲冲抬起头的莫星寒就跟萧月恒四目相对。

    发觉来人是他,莫星寒眼底的怒火瞬间散去大半,转而有些困惑:“你闲的?站在这儿作甚?”

    “……”

    萧月恒曲腿蹲下,伸手将梦貘捞进了怀里。

    莫星寒没挣扎,只拿爪子拍拍他的胸膛:“哑巴了?”

    萧月恒还是不发一语,带着莫星寒往回走。

    莫星寒蜷在他怀中,得不到回应也不想自言自语,跟着安静下来。

    他把脑袋埋在萧月恒臂弯里,所以没看见,萧月恒垂眼看向他的目光有多复杂。

    这里不是无境谷。

    也不是梦魇。

    这是莫星寒的梦渊。

    萧月恒怀疑,眼下这个将他们卷进来的梦渊,应该是藏在那枚平安扣里的。

    至于周遭这些景象,很有可能就是莫星寒失去的记忆。

    可萧月恒不明白,莫星寒为什么要将记忆封存在梦渊之中?

    还有,他该如何从这里出去?

    饶是萧月恒,也对梦渊束手无策。

    萧月恒破过的梦不胜枚举,唯独没破过梦神的梦渊。

    因为梦渊都是由莫星寒的修为所造,非但不会对人有任何伤害,反而可以稳固灵息清心养神。

    这样子的梦,无从可破。

    萧月恒只清楚莫星寒的梦渊具有时效,到了那个点,自然就会将他们送出去。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随着这些回溯的记忆往下等。

    ……

    萧月恒带着莫星寒回到屋前,几个徒弟还在石桌边下棋。

    之前没见着人的小徒弟梵九也过来了,四个人各占一角,依旧是脑袋凑脑袋。

    听见有动静,几个脑袋霎时齐刷刷转了过来。

    萧月恒一步没停,径直抬脚进屋。

    他没有束发,走动间好几缕墨发从肩上垂落下来,轻轻扫过莫星寒的耳朵。

    莫星寒抖了抖双耳,抓了几下萧月恒的发丝:“你簪子呢?”

    萧月恒将他放到榻上:“不知。”

    莫星寒顺势一滚,软软趴在上面。

    萧月恒回身去拿茶盅,斟了两杯茶水。

    他将其中一个瓷杯推到莫星寒那边:“喝么?”

    莫星寒仰着目光看他半晌,答非所问:“你有些古怪。”

    萧月恒从善如流:“哪儿怪?”

    言罢,他敛下眉眼抿了一口温茶。

    莫星寒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

    萧月恒缓缓放下茶杯,默不作声。

    现下正在进行的记忆片段,萧月恒并没有太大印象。

    他跟莫星寒一起度过一百多年的岁月,只论收完四个徒弟之后的,都有十几年。

    成千上万个时日,不计其数的相处日常,要让萧月恒立刻从这之中拎出某一天的回忆,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萧月恒思索着,好奇这段记忆对莫星寒而言又有什么特殊?

    看上去只是某个寻常日子,有什么值得他专门回忆?

    萧月恒不明白,索性故作从容,随机应变。

    “算了,谁知道你又什么毛病。”

    莫星寒没找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萧月恒的古怪之处,低头又趴了回去。

    萧月恒指尖在杯口轻轻一划,不接他的话。

    果然,不到片刻,榻上那只梦貘就倏地跳上案几,忿忿道:“你究竟怎么了?”

    萧月恒逗他向来有一手,抬手在他额间红纹碰了碰:“挺好的啊。”

    “……”

    莫星寒明显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磨了磨牙。

    萧月恒与他对视须臾,蓦地不由自主问:“你何时才会化形?”

    问完,萧月恒自己先是一怔——他方才分明什么都没想,也没打算开口。

    所以这不是他问的,而是在这段记忆中,萧月恒确实问过。

    听见萧月恒的话,莫星寒忽然转开了目光。

    他不大高兴道:“要你管。”

    萧月恒煞有介事地颔首:“吃我的住我的,可不就得我管着。”

    莫星寒尾巴一扫,不以为意:“得,意思是我走呗。”

    结果他这脚还没迈出半步,又给人拎了回来。

    “我同意了?”

    萧月恒指节勾了勾莫星寒下颌,语气不明:“惯得你。”

    莫星寒躲开萧月恒的手指,更不高兴了,龇牙咧嘴扬言要咬他。

    萧月恒干脆把指尖送到他嘴边,慢声道:“试试。”

    莫星寒还真就张嘴嗷呜一口。

    萧月恒:“……”

    糊了满手的津液,萧月恒嫌弃地皱起眉:“啧,属狗的?”

    莫星寒干完坏事扭头就跑,美美地窝回榻上伸懒腰。

    萧月恒拿过一旁的巾帕拭手,仿若不经意地问:“我明日出谷,随不随我去?”

    闻言,莫星寒回过头:“去啊。”

    萧月恒颔首,将巾帕放回原位,对上那双金眸:“可我不打算带你。”

    “……”

    这绝对是在报复。

    莫星寒无语:“那你还问?”

    萧月恒弯起眉眼,勾着一抹淡淡的笑:“嗯,为了欺负你。”

    “……”

    有些时候,真不是莫星寒找麻烦,而是萧月恒这个人自找不痛快,活该的。

    槐花树下,几个小孩下了半天的棋,好不容易快要决出一局胜负,忽地就听旁边屋子里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付闲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呢,愣是被吓得一抖,扭过头惊道:“怎么了怎么了?天塌了?!”

    元巧抬手指着屋子里头交相辉映的青金亮光,慢悠悠道:“天塌没塌不清楚,瞧这屋子应当是要塌了。”

    “……”

    几个徒弟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

    这场对决最后以萧月恒拎住莫星寒后颈皮,成功拿捏其命脉而告终-

    夜间。

    萧月恒躺在床榻上,缓慢地睁开双眸。

    他侧身睨了一眼睡在里侧的梦貘,一时无言。

    这一天都快要过完了,萧月恒还是没搞懂莫星寒回忆这个片段是为了什么。

    总不至于是为了回忆跟他打过的每一场架吧……

    有那么一刻,萧月恒怀疑可能还真会是这样。

    但紧接着,他就知道不是了。

    身旁传来一阵窸窣响动,而后一团毛绒绒便靠在了萧月恒的手臂上。

    估计以为他睡了,莫星寒小声嘀咕着:“出谷不带我,萧月恒就是大混蛋。”

    侧耳细听的萧月恒:“……”

    眼看这团毛绒绒骂骂咧咧半天还不停歇,萧月恒终于没忍住,翻身捂住他的嘴。

    “你是什么梦貘,你是记仇精吧?”

    莫星寒被萧月恒吓一跳,抱住他的手臂不满道:“你怎么装睡?”

    萧月恒无言以对:“听这意思,我睡着之前还得知会你一声?”

    莫星寒一噎,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干脆闭眼装死。

    萧月恒松开他,在那双柔软的耳朵上轻轻一揉:“安分点。”

    屋内短暂寂静片刻。

    一片黑暗中,萧月恒怀里再次钻进来一个毛团。

    莫星寒瓮声瓮气地:“我不想化形。”

    记忆中某个画面划过萧月恒脑海,与眼下这幅情形完全重合。

    他再度掀开眼睑,抬手将莫星寒揽在身前,问出曾经问过的那句:“为何?”

    一边说,萧月恒一边顺着莫星寒的鬃毛,像是在安抚。

    莫星寒埋着脑袋,声音闷闷的:“会吓着人。”

    “……”

    再听一遍这个缘由,萧月恒依旧感到语塞。

    虽然莫星寒长相跟性子天差地远,容易令人产生距离感,但着实没到吓人的地步。

    在这段记忆之前,萧月恒已经趁莫星寒醉酒哄他化形过一回。

    可他不打算让莫星寒知晓,于是顺着往下说:“是吗?那倒是给我瞧瞧有多吓人。”

    莫星寒淡淡哼了声:“少见缝插针。”

    萧月恒曲着指节在他额心一敲:“就不给我看?”

    莫星寒没应,沉默下来。

    萧月恒也不出声,在黑暗中静静等着。

    许久,他怀里的毛团才重新有了动静。

    莫星寒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不想吓着你。”

    萧月恒微一挑眉:“我胆子大。”

    但莫星寒却依旧不肯松口。

    萧月恒跟莫星寒对峙片刻,忽然拥着他坐起了身。

    莫星寒一懵:“做什么?”

    萧月恒默不作声,掌心托着梦貘抱起来,然后对上他在一片昏暗里仍然缀着碎光的浅金色眼眸。

    “你怕吓着我,莫非是因为这双眼睛?”

    “……”

    莫星寒跟他四目相对,没有开口。

    萧月恒并不需要他回答,径直倾身靠了过去。

    “不会的。”他在咫尺间温声说。

    而后,萧月恒唇畔轻轻在他眼皮上碰了碰,语气含着笑:“哪里吓人了?”

    “明明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