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山嫁(十二)
洛筝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睁开眼那刻,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不过懵懂的状态只维持了几秒,很快洛筝就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彼时,萧月恒正在跟莫星寒拌嘴。
萧月恒:“也没见你吃别的东西,怎么这么圆?”
莫星寒:“嗯嗯,不像你,长成方的。”
萧月恒:“抱着累手,什么时候变回来?”
莫星寒:“等你睡着的时候。”
萧月恒没忍住,失笑道:“都说不会让你去了。”
莫星寒躺得四仰八叉,气势倒是一点不落下风:“谁信你的鬼话?我爱怎样怎样,你管得着吗?”
萧月恒问:“或者我帮你变回人形?”
莫星寒:“你有本事试试。”
“……”
洛筝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火速上前打断这次友好交谈。
莫星寒最后还是维持了原身。
他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哈欠连连,一副随时都能睡着的模样,还不忘警告萧月恒不准靠近半步。
萧月恒一脸无所谓,根本不在意他那句“再吵醒我就宰了你”的威胁。
瞧这二位祖宗不厌其烦地吵吵闹闹,洛筝简直哭笑不得。
莫星寒又懒懒打了个哈欠,困蒙蒙地问洛筝:“好点没?”
其实看洛筝的状态,不用问都知道恢复得不错。
“我觉得我现在完全可以出去打一架!”洛筝双手握拳,神色认真道。
莫星寒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有实话实说打击小孩的信心。
但萧月恒是个没有心的。
他上下扫了洛筝一眼,同样认真地问:“跟谁打?赵有为吗?”
“……”
萧月恒精准打到洛筝的痛点,后者瞬间闭了嘴。
莫星寒看乐了,但眼皮却控制不住地耷拉下来。
他趴得很不规矩,半个身子都在桌沿外,一个不小心准会摔个狗啃泥。
萧月恒看在眼里,只是没急着伸手去扶。
果然,直到呼吸起伏变得平缓,莫星寒都没想着往里翻个身。
垂在桌侧的尾巴动了动,萧月恒才无声轻叹,伸手将那团睡得迷迷糊糊的毛绒绒拢进怀里。
另一边,洛筝安慰好自己,正想问问萧月恒接下来做什么。
结果他刚仰起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跟萧月恒后方的神像对视个正着。
洛筝嘴比脑子快,困惑脱口而出:“嗯?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萧月恒抬眼看向他:“怎么?”
洛筝几步上前,越过萧月恒去打量方桌上的神像。
好半晌,他才一脸古怪道:“哥,这个雕像之前有拿东西吗?”
萧月恒只思索了两秒,给出答案:“没有。”
洛筝一怔,再开口有些磕磕巴巴:“那、那是有人来过这?”
萧月恒静默片刻,缓缓启唇:“不清楚。”
放在洛筝身上的护身咒被破之后,他跟莫星寒就离开这里赶过去救人了。
至于后面有没有其他东西进来过,无人知晓。
想起回屋时在神像脸上看到的淡淡笑容,萧月恒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上前。
洛筝给他让开位置,小声嘀咕了一句:“总不能是自个变出来的吧?”
“……”
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月恒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神像不论是仪态还是装束,都与他们最初看见的不同。
这会儿,神像手中正握着一把降魔杵,表情也从菩萨低眉变成金刚怒目,丝毫没有先前的悲天悯人。
洛筝越看越觉得这座神像邪门,忍不住往萧月恒身边靠了靠。
萧月恒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先把要紧事办了。”
说完,他侧身面对洛筝:“伸手。”
洛筝懵了半秒,然后听话地伸出左手。
萧月恒:“两只手。”
“?”
洛筝神色迷惘,却还是乖乖将两只手都伸了出来。
下一秒,一个重物蓦地滚进他掌心!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洛筝已经在条件反射之下把那团毛绒绒捞进怀里抱稳。
“……”
洛筝低头看看怀中熟睡的梦貘,又抬眼望向神色自若的萧月恒,茫然不解:“哥,你这是干嘛?”
萧月恒用扇尖点了点梦貘的耳朵,慢悠悠道:“没力气了,你抱着。”
“………”
没……力……气……
您抱了有三分钟吗!!
洛筝内心咆哮,面上却只敢弱弱地哦一声,然后老老实实抱紧梦貘。
把莫星寒交给洛筝,萧月恒就转身往屋外走。
洛筝赶忙跟上,追到他身边问:“恒哥,不管神像吗?”
萧月恒语气随意:“暂且不管。”
反正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屋门被人小心翼翼敲响时,赵有为正在屋内焦头烂额地打转。
听见敲门声,他满身防备立刻竖起:“谁?”
外头安静几秒,男生熟悉的声音低低穿过门缝:“我,洛筝。”
赵有为三两步来到门前,却在开门前一秒犹豫了。
他安静片刻,忽地抛出一句:“洛筝是谁?”
门外的洛筝被他问得一懵,原地开始头脑风暴。
萧月恒扫了眼茫然无措的洛筝,兀自上前又敲了敲门:“赵有为,开门。”
“吱呀——”
萧月恒话音才落,屋门立即从内打开。
洛筝:“?”
他刚想质问赵有为怎么还区别对待,结果还没开口,一只手倏地伸出把他用力拽进屋里!
情况太突然,洛筝手忙脚乱之中差点把梦貘给摔出去,好在身旁的人及时扶了一把,他才借着力道勉强稳住身形。
紧接着,洛筝就察觉怀里的梦貘翻了个身,他立即胆战心惊地低头——
莫星寒依旧闭着双眼,睡得很熟。
洛筝松了口气,转头问赵有为:“你干嘛?吓我一跳。”
赵有为这才发现,洛筝手里还抱着一个棕色毛绒物体。
他之前没看见过这东西,下意识问了句:“你抱着什么?”
洛筝一噎,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赵有为这是莫星寒原身。
没等他做出决定,萧月恒先出声岔开话题:“为什么不开门?”
一听这话,赵有为瞬间垮了脸:“我害怕……”
他应该是一晚上都不敢闭眼,脸色很差劲:“昨晚这个门就老是有人敲,我一问是谁,就没声了……”
作为昨晚被罗刹婆追杀的人,洛筝同情地看着赵有为,要不是还抱着梦貘,他都想上前拍拍赵有为肩膀说一句“难兄难弟”。
萧月恒没洛筝这么热情,只是略一颔首,别说同情了,态度要多冷淡有多冷淡。
赵有为也没想过萧月恒会安慰他,自顾自说道:“而且那个女人来过,说今天晚上就要举办祭祀,跟山神拜堂成亲。”
洛筝吃惊:“今晚?”
“她说,”赵有为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声音艰涩:“法师已经请示过山神,山神谕令——今夜亲迎。”
“……”
一片寂静中,萧月恒慢条斯地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无形中安抚了两个小孩的不安和焦虑。
赵有为想了想,说:“大概天快亮的时候。”
萧月恒若无其事地颔首,话锋忽地一转:“你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她是你的母亲?”
他话题转得太突然,赵有为懵了两秒才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喊她妈妈?”洛筝对他的回答非常不满意,逼问道。
到底是年纪小,赵有为一下就慌了:“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知道她不是,但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啊!”
想到之前村民说过赵有为半夜起来梳头的行为,萧月恒又问:“除了控制不住这个,还有其他的吗?”
赵有为皱眉苦想片刻,讷讷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之前就是感觉,越想说什么越说不出来,还一直很冷,胸口也很闷……”
“冷?胸闷?”洛筝听得一头雾水。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被困梦魇会出现这种情况。
萧月恒沉吟半秒,说:“应当是梦官上身之后造成的。”
洛筝这才想起,之前村民说过赵有为梦游的情况。
他赶紧追问赵有为:“现在还会吗?胸口闷或者别的?”
“好像……不会了?”赵有为在心口揉了揉,自己都不太确定。
萧月恒睨他一眼,抬起执扇的手轻轻一挥。
一缕青风扫至赵有为身前,自他胸口处穿过。
那一瞬间,赵有为只觉得浑身一轻,一股微凉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周身蓦地亮起浅浅淡淡的青色光芒。
在光芒之间,还萦绕着些许不知名的黑气,或是被驱除,或是被吞噬。
赵有为茫然地看着双手:“这是……什么?”
“瘴气。”萧月恒言简意赅道。
不过很显然,赵有为没听懂。
洛筝倒是清楚,这些书里提过的他都记得。
“瘴气就是梦官在你身上留下的东西。你之前身体被它占用过,如果不帮你消去这些瘴气,就算从这个梦魇出去,之后你也很容易再次被困梦里。”
到底不是除梦师,洛筝这番话说完,赵有为依旧似懂非懂。
但至少有一点赵有为很清楚——萧月恒是在帮他。
将瘴气尽数消除后,那缕青色光芒也慢慢淡了下来。
赵有为活动几下身体,终于感觉轻松不少,胸口的沉闷也不复存在。
萧月恒收起折扇,接着问:“我们来之前,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过?”
他本意是想问除了婉娘来过一趟以外的事,却不想赵有为解错误,说了另一件事。
“我一直都觉得这里不对劲,特别是村口那些人。”
“她们每次听见我喊那个女人妈妈,就会安静几秒,然后开始嘻嘻哈哈地笑,就跟昨晚那群鸟飞过来时,那个笑声一模一样!”
洛筝当即皱起眉:“你确定?”
他们听见的笑声分明是一群小孩子,而那群村民都是年方二八的姑娘,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声音一样吧?
赵有为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保证绝对一样!”
没等洛筝再说什么,他们的屋门忽地被敲响。
洛筝跟赵有为几乎同时僵住,然后齐刷刷扭头看向糊着纸皮的木门。
现在是白天,屋外天光大亮,如果有人站在门口,影子绝对会投映其上,被屋里的人看见。
然而他们只能听见敲门声,却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赵有为往洛筝身边靠,放低声音道:“又来了!昨晚也是这样!”
洛筝咽了咽唾沫,故作镇定地挡在赵有为身前:“别怕,有我们在呢。”
话刚说完,他求救的目光就克制不住地飘向萧月恒。
萧月恒站姿随意,还在不疾不徐地摇扇子。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他漫不经心地抬眼对上。
“……”
大概是相处久了,洛筝居然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看我做什么?】
虽然不知道萧月恒是又犯懒,还是准备考验他,但洛筝都明白,这是让他来处的意思。
于是他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赵有为,小声问:“昨晚这种情况,你就问了一句是谁?”
赵有为点头:“问完就安静了。”
洛筝深吸一口气,决定效仿。
反正这屋里不仅有萧月恒,他怀里还抱着一只梦貘,buff叠满!
洛筝挺直腰杆,扯着嗓子朝门外吼了句:“谁啊?!”
果不其然,敲门声停了下来。
没想到效果这么显著,洛筝竟然有那么一秒觉得不够带劲。
他刚觉得这个念头很不合适,就见房门上凭空投下一个直挺挺的人影!
洛筝吓得一抖,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直到衣角被身后的赵有为拽住,洛筝才大喘一口气,然后颤着声再次开口:“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又一个影子出现在门上,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洛筝绷不住了,他带着赵有为逃也似的飞奔到萧月恒身边。
“哥,这些、这些是人吗?”洛筝缩着脖子问。
萧月恒面色不改,反问道:“除了我们,这里还有别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江添”的营养液~
第32章 山嫁(十三)
屋门上堆着层层叠叠的人影,颇有点万人围城的壮观阵仗。
怪就怪在这些影子从头到尾别说吭声,连晃都没晃一下,始终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但即便如此,洛筝还是诚惶诚恐:“它们不会杀进来吧?”
在洛筝靠过来后,萧月恒垂眸看了眼他怀里的梦貘——看这架势,估计还要睡个三五个小时才会醒吧。
萧月恒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慢声回答:“不用担心,它们不会进来的。”
对两个小孩来说,萧月恒就是他们的定心骨,说什么都可信。
他说不会进来,洛筝跟赵有为就同时松了口气。
等他们两个稍微平静一些,萧月恒才侧目打量屋外的黑影。
外面这些是什么东西,他基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看着很诡异,实际上完全不危险,否则萧月恒也不会由着它们在外头围着。
不过梦官弄出这些是为了什么?
不让他们离开这间屋子吗?
那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人?
这么点东西,别说困住他,等再过一会儿洛筝发现这玩意根本没有攻击性,没准连两个小孩都困不住。
也确实如萧月恒所料,没过多久洛筝就察觉到不对劲。
他壮起胆子走到屋门前,仔仔细细将门外的黑影打量过好几遍。
“恒哥,外面这些……好像都是纸人?”洛筝惊诧,扭头对萧月恒说。
萧月恒颔首,语气没什么起伏:“梦官折腾出来的。”
说到这,他忽地扬了扬折扇,示意洛筝过来。
洛筝立刻几个大步来到萧月恒跟前:“怎么了哥?”
萧月恒说:“趁这会儿没什么事,你再占一次梦,试试能不能看出梦官。”
“……”
洛筝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其实我大概能猜到。”
闻言,萧月恒眉梢一挑:“是吗?”
洛筝点点头:“梦官是婉娘,对吧?”
之前听洛筝说瘴气的时候,赵有为就对梦官这个词汇感到好奇,这会儿再听见忍不住问:“什么是梦官?”
尽管除梦之后会抹去梦里的一切,但洛筝仍然时刻谨记着除梦之术不外传的规矩。
于是他转头看着赵有为,眼神高深莫测:“好奇心害死猫,你确定要知道那么多?”
“……”
赵有为默默缩回角落,小声嘀咕:“不了,你千万别告诉我。”
萧月恒有些好笑,莫名觉得洛筝很像他那几个徒弟。
洛筝视线转回来,看见的就是他哥笑意浅浅的模样。
他一下被笑得茫然,不解地问:“哥你笑什么?难道我猜错梦官了?”
“没有,”萧月恒说着,收起一点笑,“说说看,怎么猜到的。”
洛筝挠了挠头,说:“太明显了,她跟我们在村口碰见的那些村民完全不一样,而且……”
他停顿两秒,才接着往下说:“昨晚我再感觉到梦官的时候,闻到了一阵很淡的香气,跟婉娘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萧月恒点头表示肯定,也没有吝啬夸奖:“不错。”
洛筝没想到自己真能猜对,眼里顿时亮起光:“那下次婉娘过来,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破梦了?”
然而这次,萧月恒不假思索就丢出两个字:“不是。”
他否认得过于果断,以至于洛筝愣怔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萧月恒敛着眉眼,目光不偏不倚落在熟睡的梦貘身上。
“你觉得,为什么有了梦貘,却还要有除梦师存在?”他问。
这个问题洛筝从来没想过,思路瞬间卡壳。
他绞尽脑汁思考良久,试探着回答:“可能……有些梦境,梦貘吃不掉?”
好比赵有为这个梦,莫星寒亲口说他没有办法动,因为这梦里除了宿主以外还有另外一个灵息。
萧月恒认可了洛筝的答案,又问:“还有呢?”
“……”
这次洛筝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萧月恒难得没有为难他,解释道:“有很多执念太深的梦魇,是无法一次破除的。梦貘可以吞噬梦境,却没办法吞掉那些情绪或念想。”
“执念不消,梦魇便会卷土重生,周而复始,不散不灭。”
萧月恒说完,对上洛筝讷讷的目光:“除梦师不仅要破梦,还要连同执念一起了结。”
梦官确实是宿主念想的化身,可他们要做的,又不仅仅是破梦那么简单。
洛筝下意识看向宿主赵有为:“执念……”
赵有为被他看得一愣。
洛筝:“你有什么执念?”
赵有为:“???”
“……”
这么简单粗暴的问法,着实在萧月恒的预料之外。
他沉默半秒,语气很是复杂:“是让你找。”
洛筝被萧月恒硬邦邦的四个字砸回智,连忙摆正态度:“好的恒哥——”
话音还没落下,另一道微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那个……我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想让村子里的祭祀不再举行,这……算吗?”
赵有为颤巍巍举着手,慌乱的眼神中却多了点坚定。
“我知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很难让你们相信,可我真的不想祭祀延续下去了。”赵有为慢慢垂下手,低声喃喃道。
会产生这个想法,倒不是他有多伟大的觉悟。
山神曾是木尧村所有人的信仰,祖祖辈辈都坚信这座村子是仰仗山神庇佑才一直风调雨顺。
这样的观念同样根深蒂固存在于赵有为的意识当中,但是在亲眼目睹那场祭祀之后,他就被更加厚重的罪恶感疯狂撕扯着。
赵有为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清楚那些被当做祭品献给“山神”的女孩有多无辜。
她们不是为了献祭才降生的,她们同样是活生生的人。
越是想到这点,赵有为越是不安惶然。
就在三年前,他的母亲差点也沦为这场祭祀的牺牲品。
说不后怕是假的,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生命在面前消逝,不做噩梦才奇怪。
萧月恒看了赵有为片刻,问他:“你能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
赵有为沉默良久,低声说:“我可以想办法举报。”
“干脆报警吧。”洛筝接过话,“那些人跟犯罪有什么区别?”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就连门外的黑影看上去都比原先要压抑许多。
赵有为抿紧嘴唇,想问洛筝他们要怎么报警,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道略带困惑的声音先响起:“报警是什么?”
“……”
“……”
凝重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在赵有为茫然的眼神中,洛筝扭头去看发出疑问的萧月恒,确定他是真的好奇而不是在缓解气氛之后,才认认真真地解释:“就是报案的意思,警察是专门负责抓坏人跟破案的。”
萧月恒看过的书还没涉及这层面,颔首表示明白了。
“报案也行,但要有证据。”他说。
不仅如此,还要提防着不被村里其他人发现。
洛筝也反应过来,报警不是动动嘴巴那么简单。
他问赵有为:“你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用来作证?”
赵有为先是沉默,一双眼睛像是盯着地面,又像是没有落点。
良久,他说:“没什么比湖底那些尸骨更能证明的了。”
……
直到黄昏降临,洛筝才想起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先是扫了一眼角落里发呆的赵有为,然后悄无声息地挪到萧月恒身边。
察觉到有人靠近,一直合眼假寐的萧月恒掀开了眼帘。
“恒哥。”洛筝低声喊了他一句。
萧月恒应声:“做什么?”
洛筝留意着赵有为那边的动静,小声道:“之前不是说,这个梦不是因为赵有为而产生的吗?”
萧月恒颔首:“嗯,怎么?”
“那我是不是搞错了?他是宿主,但梦官根本不是他的念想化身,对吗?”
见洛筝终于反应过来,萧月恒挑了挑眉:“是,又不是。”
“……”
洛筝一噎,脑袋上瞬间挂满问号。
萧月恒像是没看到他迷茫的表情,反而问起之前留下的疑题:“这么久过去,梦的破绽看出来了么?”
洛筝游移不定地点了下头,语气非常迟疑:“破绽是不是,没有生命?”
萧月恒不置可否,眼神示意他继续。
洛筝这才接着往下说:“那些村民虽然很热情,但表情和语气都特别不自然,一点都不让人觉得亲近。还有就是,梦里太安静了,夜晚本来该有很多小动静的,可这里什么都听不见……”
萧月恒抬手拍拍洛筝肩膀,表扬道:“很棒。”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萧月恒发现洛筝很善于观察,这一点连他的几个徒弟都很难做到。
不少除梦师都依赖于占梦,却没想过要是有朝一日卜象出了差错,或是迷失在过于真实的梦境中,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虽然洛筝修为不高,但给他一点时间好好历练,往后肯定也能成为很厉害的除梦师。
这也是为什么梦魇对洛筝来说危险,在他提出要跟进来时,萧月恒还会同意的原因。
尽管要耗费更多精力护着洛筝,但总归是值得的。
萧月恒夸完人,又气定神闲地抛出下一句:“再考你个问题。”
洛筝都还没来得及高兴,萧月恒已经自顾自问了:“村子里有那么多人,你猜这个梦的梦官为什么专门挑上赵有为?”
“……”
许久过去,洛筝才不大确定地说:“难道不是因为他看见那场祭祀?”
萧月恒重新摇起扇子:“不急,自己再琢磨琢磨。”
他没催着要答案,洛筝那股被提问的紧张感顿时消减不少。
但好半天过去,他依旧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洛筝干脆带着满腹疑问挪回门口,打算等婉娘再过来的时候仔细观察观察。
结果这一整天过去,婉娘一次都没来过。
暮色四合,屋外密密麻麻的黑影仍旧没有离开的迹象。
洛筝在门口探头探脑,听萧月恒说才知道他们在村口碰见的村民也都是纸扎人。
“那外面这些,会不会是之前那些村民?”洛筝回头问萧月恒。
萧月恒靠坐在椅子上,模糊不清地回:“是吧。”
是不是都不重要,他现在更想知道祭祀什么时候开始。
少了莫星寒在这闹,这一天萧月恒过得可谓是百无聊赖。
他三不五时就会睁眼打量蜷在洛筝怀里的梦貘,确定一下醒没醒。
来回看过好几次,抱着梦貘的洛筝自然也发现了。
在萧月恒再次看过来的时候,洛筝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恒哥,你又要弄醒莫哥吗?”
“……”
萧月恒一时语塞,而后丢出两个字:“没有。”
洛筝将信将疑,低头瞧着臂弯里酣睡的梦貘。
半晌,他小声嘟喃:“还不醒……有这么饿吗?”
萧月恒耳尖,闻言抬了抬眼睑,目光再次落在莫星寒身上。
严格来说,莫星寒并不完全是因为饿了才会睡觉。
以前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莫星寒随他入梦就时常如此。
往往在破梦之前,萧月恒都要先四下瞧瞧,确认一下身边有没有一只呼呼大睡的梦貘。
有除梦师解决的梦,自然不需要梦貘再出手。
更多时候,莫星寒都是通过睡觉的方式,去处置那些无人知晓的残梦。
比如他人口中所说的,醒来后便消散得一干二净的梦。
这些梦,可以说全是莫星寒一个人解决的。
只不过莫星寒少有露面,所以在萧月恒成为除梦师之前,梦貘并未为人所知。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世人皆知,有一位梦神会聆听祈愿,吞掉不计其数的幽深梦魇,还人间一个又一个好眠的漫漫长夜。
第33章 山嫁(十四)
天色彻底暗下来那刻,屋外骤然响起一段高昂的唢呐声。
几乎是下一秒,洛筝跟赵有为就腾地从地上蹿起来,再飞奔到萧月恒身边汇合。
还没等他们从古怪的唢呐声中回过神,又见外面蓦地亮起橙红色的火光。
与此同时,在门外杵了一整天的黑影终于动了。
它们开始在外面来回穿梭,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不过并没进屋。
洛筝为此松了半口气,又有些困惑:“它们在干嘛?”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谁想萧月恒直接回答:“把门打开,不就知道了。”
“……”
这门是可以随便打开的吗?!
洛筝跟赵有为脑袋里同时飘过这一句。
然而萧月恒神色认真,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洛筝颤巍巍地:“哥?”
萧月恒视线一转,轻飘飘跟他对了个眼神。
很奇怪的,洛筝跟他对视那一瞬间,所有不安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萧月恒抬脚往门边走了过去。
赵有为见他真打算去开门,慌乱无措道:“真、真的要开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门吱呀一声,被萧月恒由内打开。
摇曳的火光霎时倾泻进来,洋洋洒洒落了萧月恒满身。
他背后的两个小孩同时绷紧神经,生怕那些黑影因为门开而直接闯入。
然而,直到萧月恒往前两步站到门槛边,都没有任何东西进入屋内。
洛筝跟赵有为稍稍放下忐忑不已的心,也跟着挪到门边往外瞧。
屋外已经全然换了副样貌,树梢上、廊上、拱门都挂上了红绸缎,一群穿着艳丽的姑娘在院子里忙得不可开交,有的拎着大红色的灯笼往前厅去,有的则拿着囍字的红纸贴上门窗,还有抱着红木漆盒子走向后院的。
她们一边忙活,一边嬉笑着逗趣,画面热闹又喜庆。
萧月恒站在门口,将外院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些姑娘无论是穿着还是妆容,都恰到好处地融入周遭环境。
可即便如此,萧月恒仍然觉得其中有一丝违和。
来来回回扫视好几遍,他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到廊檐下的烛台上。
——火。
姑娘们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却没有任何一个靠近亮着火光的烛台。
萧月恒收回视线,指尖轻轻敲了敲扇骨。
“有人过来了!”
赵有为放低声音,短促地说了句。
另外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他所在的右侧,果然有一道倒映在门上的模糊影子朝这边走来。
洛筝又不自觉往萧月恒背后躲了躲,屏息凝神望着那道影子靠近。
赵有为也缩在后头,轻声细语道:“还不关门吗?”
萧月恒没动,不答反问:“关门做什么,等它来敲吗?”
“……”
很快,那道影子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依旧是个姑娘,装扮与院子里那群忙碌的姑娘类似,只不过来人脸色更苍白一些,衬得那身衣裙越发鲜艳,就连唇色都红得似血。
她匆匆来到赵有为这间屋子门前,看见萧月恒跟洛筝在这里也没觉得奇怪,只是自顾自给出怀中的红木盒,低眉顺眼道:“小先生,这是婉娘子给你准备的喜服。”
这声“小先生”,显然不是在喊站在门口的萧月恒。
因为这个姑娘的目光始终落在赵有为身上,萧月恒跟洛筝于她而言仿若不存在。
赵有为双腿哆嗦,一开口牙齿就打颤,根本不敢上去接那个木盒。
最后还是萧月恒伸手接过,并和颜悦色地回了句:“辛苦。”
门外的姑娘听见这句,眼球忽地向上一翻盯紧了萧月恒。
萧月恒面不改色,甚至在跟这个姑娘对视时,一边不合时宜地想:纸人这么翻眼珠子难受么?
半晌,那个姑娘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等她走远,萧月恒才垂下眼眸端详手里的红木盒。
木盒上的雕刻手艺比钟庭梦里那个旋梯扶手强了不止一星半点,盒子一面雕着龙凤呈祥,一面雕着鸳鸯戏水,两旁则分别雕刻着繁复的合欢花纹。
光是木盒本身都已经分外贵重,难以想象放置在里面的喜服有多华丽。
萧月恒看完木盒,正准备打开瞧瞧里面的东西,结果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听身边的小孩蓦地低呼一声。
他循声侧过头,只见洛筝怀里的毛团来回翻了好几次身,然后缓缓睁开那双浅金色眼眸。
察觉怀里的梦貘醒了,洛筝连忙收紧手臂,生怕莫星寒睡眼朦胧的摔下去。
他刚想问莫星寒是不是被吵醒的,就感觉臂弯一轻。
等洛筝再定睛去看,怀里已经空了。
莫星寒落在不远处的桌子上,舒展着身体伸了个懒腰。
接着,他抬眼看着屋外的火红烛光问:“这是准备干嘛呢?”
萧月恒往里走,随口回道:“准备成亲。”
“?”
莫星寒刚睡醒,眼底染着浓浓的倦懒,看起来竟有些懵懂。
没等他醒过神,一旁骤然传来一道吸气声。
赵有为紧盯着桌上的梦貘,眼神惊恐:“会、会说话?!”
莫星寒瞧着他目瞪口呆的表情,玩心忽起。
他弯了弯金眸,笑眯眯道:“是啊,要聊会天吗?”
“……”
赵有为呼吸一窒,人差点没缓过来。
洛筝有些心疼地看着赵有为,某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刚认识莫星寒的自己……
虽然莫星寒真没什么脾气,但有时候也是真的爱捉弄人。
萧月恒放下手中的木盒,旋即转身走向一旁的方桌。
莫星寒正犯着懒,就见一只修长的手伸到眼前,将他一把拎了起来。
“不要欺负人。”萧月恒将那团毛绒绒按在怀中,说道。
莫星寒挣扎两下没脱身,索性也不折腾了,没好气地开口:“有你什么事。”
说完,他扬起脑袋看向赵有为:“放心,你是活人,我吃不了的。”
“………”
赵有为瞪着双眼,大气都不敢喘。
作为活了两千多年的梦神,莫星寒丝毫没有欺负小孩的愧疚。
萧月恒更是懒得管,转身回到木盒边上。
莫星寒张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抬爪拍拍盒子问:“这什么东西?”
“衣服。”萧月恒说。
莫星寒一头雾水:“哪来的?”
萧月恒难得有问必答:“别人送的。”
说完,他指尖微动,喀啦一下打开木盒的铜制锁扣。
红漆木盒被打开,入眼便是一套红色喜服,旁侧还放着一个镂空金冠。
莫星寒左右打量几眼,恍然大悟:“是给赵有为的?”
听见自己名字,缩在洛筝身边的赵有为又是一激灵。
他哆嗦着点点头:“是……”
“不是。”
另一道声音打断赵有为,语气不紧不慢:“是给我的。”
赵有为、洛筝:“???”
在两个小孩茫然的眼神中,莫星寒煞有其事地点头:“也对,毕竟要去的是你。”
“等等……”
洛筝小心翼翼插嘴:“恒哥,你要替赵有为去跟山神成亲?”
萧月恒回头跟他对视一眼,提起喜服问:“要不你去?”
“……”
“正好,可以多学点东西。”
“……”
“怎么样?”
“……”
不怎么样。
洛筝挺直背脊,语气诚恳:“不用了哥,我觉得有些东西可以不学。”
萧月恒:“不想去就不去,该学的还是要学。”
“好的恒哥!”洛筝飞快应下,生怕他反悔。
萧月恒本来就是说着玩的,也没真打算让洛筝去这一趟。
屋外动静渐歇,洛筝透过房门看了两眼说:“她们好像收拾完了。”
“铛——!”
一道铜锣声紧随其后乍然敲响。
洛筝跟赵有为吓了一大跳,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又是两声锣响:“铛——!铛——!”
而后,远处传来模糊的人声高喊:“出嫁仪式起——”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在长廊上不停回荡,仿佛有数不清的人来回走动,可纸窗上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在这其中,有道脚步声最为明显,步履匆匆往他们的方向而来。
不清楚来者的身份,洛筝也不敢继续在门边待着。
他拉着赵有为挪到靠里的位置,警惕地盯着屋外靠近的影子。
莫星寒往外瞥了眼,神色倦怠:“早知道多睡一会儿了。”
萧月恒闻言看向他:“还没吃饱?”
莫星寒似是而非地哼了声。
这模样瞧着有些古怪。
以往莫星寒睡醒都会更加有精神,这次醒来却莫名有些蔫。
梦貘有气无力地趴在萧月恒怀里,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萧月恒略微皱眉,抬起指节轻轻勾了勾莫星寒的下颌。
莫星寒没躲,甚至顺势将脑袋靠进他宽大的掌心里。
触手可及皆是柔软,萧月恒眉头皱得更深。
“去干了什么?”他问。
“善事。”莫星寒耷拉着眼皮说。
是个人都能听出莫星寒不欲多言,萧月恒却非要寻根究底:“所以干了什么?”
莫星寒显然不打算配合,干脆利落地闭上了嘴。
说话间隙,屋外那道影子已然到了门前。
一个身穿红大褂、手拿绢帕的喜婆大步迈进屋子,她眉梢眼角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眼睛几乎都要眯成一条缝。
“哎哟,小先生呀,今儿个可是大喜日子,您拾掇好了么?用不用老婆子帮忙?咱可得抓紧着点,千万别误了吉时——”
一进屋子,喜婆的嘴巴就跟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噼里啪啦一顿说。
但等她睁眼看清屋里站着三个人时,“吉时”的尾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喜婆脸上的灿烂笑容僵住,然后她维持着诡异的表情问:“三位……谁是新郎官啊?”
一边问,喜婆一边转动着眼珠子,逐一扫过屋里头的几个人。
很快,她的目光落在长得最好看、并且离红漆木盒最近的那个男人身上。
喜婆重新笑逐颜开:“这位小先生——”
“少啰嗦。”
男人径直打断她,眼神微凉:“新郎要干什么,说重点。”
第34章 山嫁(十五)
喜婆被萧月恒一噎,笑容裂了很久都没复合。
双方干瞪眼片刻,喜婆才干巴巴地开口:“瞧您问的这话,新郎官当然是要收拾打扮,盖好盖头等着上花轿呀。”
“……”
收拾打扮?
还要盖头?
洛筝抽了抽嘴角,默默扭头去看当事人的脸色。
他跟萧月恒隔着一段距离,后者又垂着眼睫,神情不太分明。
但待在萧月恒怀里的莫星寒不仅看得见,甚至觉得如芒在背。
尽管萧月恒的眼神无波无澜,但他依旧被看得想炸毛。
也不知为什么,莫星寒不太喜欢跟萧月恒长时间对视。
他发觉躲不开视线,索性把脑袋往下一埋,权当看不见。
梦貘的脑袋在手臂上磕了下,萧月恒一时无言。
其实不用莫星寒明说,他大概也能猜到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好歹养过那么久,莫星寒什么情况下会无精打采,萧月恒心里多少是有点数的。
估计这家伙是在吃梦途中耗费修为去干了什么事,才会一觉醒来依旧满脸困顿。
至于他究竟做了什么……
萧月恒抿起唇,略微使劲捏了下梦貘的爪子。
莫星寒当即不乐意,张嘴在眼前的修长手指上咬了一口。
只不过这一口,连个浅显的牙印都没留下。
喜婆半天没得到萧月恒的回应,只好扬声再次提醒:“这吉时眼看就要到了,新郎官,你看你连衣服都还没换……”
萧月恒终于抬起眼眸,不疾不徐地打断她:“知道了。”-
盖头原本必须由母亲或德高望重的长辈来盖,但婉娘没出现,这个活就被喜婆揽了。
她跟着萧月恒进了里屋,洛筝他们则留在外间。
萧月恒得换那套喜服,于是让莫星寒自己找地方待着,他转身去了屏风后头。
莫星寒向来随意,直接在喜婆不远处的软毯上趴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结果喜婆就跟瞎了一样,从头到尾没给过莫星寒半个眼神。
不仅如此,她嘴上还在跟屏风后的萧月恒喋喋不休。
“新郎官,喜服瞧着还喜欢?”
“我听几个姑娘说,这可是婉娘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可费劲了。你瞧上面的花样,一看就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不过也是,难得村里又有喜事,婉娘子自然高兴!”
“别说是婉娘子,我来时瞧着外头红彤彤的,心里都欢喜得很!”
“……”
萧月恒反手将长发束起,又拎起红漆木盒中的金冠戴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声开口:“之前村里也有喜事?”
喜婆压根没觉得萧月恒问这话有哪里不对,乐呵呵地接过话茬:“可多了,三不五时就能喝上各家喜酒,热闹得不得了!”
“那喜事都是你来办?”萧月恒又问。
喜婆:“当然啦!咱村里就我干这个,不是我还能是谁啊?”
“这样啊。”萧月恒语气微扬,“有件事我挺好奇的,能问问你么?”
喜婆当即应下:“能!当然能!”
萧月恒笑了,话里却没什么笑意:“我很好奇,一直以来没人说你吵吗?”
“……”
喜婆的笑容迎来今晚第三次冻结。
萧月恒继续道:“难道成亲时,旁边都要有人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
“在扮喜鹊吗?”
“……”
“该不会只有你这样吧?”
终于,喜婆闭上了那张进屋之后就没停过的嘴。
莫星寒旁听全程,乐得打了个滚。
屋内可算有了片刻安宁,萧月恒慢慢悠悠地起衣襟。
喜婆看似也能同人正常交流,但总归只是个纸人,各方面还是没有梦官那样自如。
这会儿只是被萧月恒堵上几句,就杵在原地当起了人形桩子。
将喜服好,萧月恒才不紧不慢地绕出屏风。
莫星寒就趴在屏风外侧,听见动静就抬起了脑袋。
然后,他怔在了原地。
莫星寒很少会留意什么人的长相,但他已经是第二次因为一张脸而愣怔了。
萧月恒并没有按照喜婆说的往脸上抹粉,却依旧被大红色喜服衬得肤白若雪,偏他肩宽身长,容貌又英挺分明,毫无半分女相。他这样的,无论怎么打扮都不会柔媚,反而会在弯唇笑起来的时候多添一抹风流。
是好看得有点过分了……
莫星寒猛地回过神,匆匆垂下目光,心跳声却还震耳欲聋。
他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一边试图平复心跳,一边为此感到懊恼。
萧月恒没留意到莫星寒的神情,一手握折扇一手拎盖头,兀自往外间走去。
没等他靠近那扇门,喜婆立刻身形一晃挡在了门前。
“新郎官,吉时还没到呢,您可不能随便出去。”
萧月恒一顿,站定脚步:“只在外间也不行?”
“不能。”
喜婆语气很平,眼神变了,一双眼瞳死气沉沉,完全没有之前的生动。
萧月恒略微皱眉,扬声喊了声:“洛筝。”
外间传来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洛筝清脆的声音响起:“恒哥,你叫我?”
在他的话音之外,隐约还能听见赵有为在小声询问怎么回事。
确定他们二人一切正常,萧月恒才松开眉头。
他低声交代:“不要乱跑,也别出去。”
洛筝连连应好,然后有些不解地问:“哥,你们怎么不开门?”
他话音刚落,堵在门口的喜婆便倏地抬头,紧紧盯着面前的萧月恒。
萧月恒瞥了喜婆一眼,言简意赅:“暂时出不去。”
说完,他转身去寻莫星寒的身影。
后者还趴在屏风外侧的软毯上,脑袋埋在两个爪子之间,不知道在干嘛。
门外洛筝还在着急,又扯着嗓子问:“恒哥!你和莫哥没出什么事吧?”
萧月恒抬脚走向莫星寒,回了洛筝一句:“没事,别担心。”
察觉到有人靠近,莫星寒立即抬起头。
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萧月恒脚步一顿,毫无预兆对上那双金眸。
同时,他成功捕捉到莫星寒眼底没来得及藏好的一丝无措。
萧月恒眨了眨眼,旋即半蹲下去:“刚刚还在傻乐,这会又是干什么?”
“……”
盯着别人的脸看愣神这种事,莫星寒一点都不想承认。
他抖了抖双耳,避重就轻:“你骂谁傻?”
萧月恒朝他伸手,在那对耳朵上轻轻一捏:“谁应了谁傻。”
莫星寒瞪他:“想打架?”
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威胁意味十足。
萧月恒却不以为意,甚至好心提醒:“现在还不行,干活要紧。”
赶巧的是,在他说完下一秒,屋外骤然锣鼓喧哗,唢呐声吹得悠扬曲折。
紧接着,堵在门前的喜婆蓦地嘻嘻一笑,说:“吉时已到——”
“新郎官,咱们盖上盖头,上轿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吱呀一声响,里屋的门竟然自动开了。
萧月恒回头看了眼,忽然瞧见一个之前根本不存在外间桌上的东西——神龛。
那东西端端正正摆在他之前放喜服的方桌上,里头的神像又变了,这会儿是四手双脚,脸上挂着古怪又夸张的笑容。
萧月恒一脸木然,心想如果这玩意就是山神,那他真的一点都不想上花轿了。
但这个花轿,他不上也得上。
喜婆见萧月恒不动,往前两步催促:“新郎官,得盖上盖头了。”
“喊你呢,还不快去?”莫星寒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催。
萧月恒起身的动作一顿,眼眸往下垂,落在摇头晃脑的梦貘身上。
随后,他再次俯身,将梦貘整个拎进怀里。
按住不断挣扎试图反抗的莫星寒,萧月恒才伸手把盖头交给喜婆。
喜婆依旧跟看不见莫星寒一样,笑容满面地接过红盖头:
“一盖举案齐眉,二盖比翼双飞,三盖,永结同心佩——”
红色绸缎盖到头顶,萧月恒的视野瞬间只剩脚下一隅。
他不太习惯地拧眉,忍住想要掀开的念头。
喜婆将手伸到盖头之下的位置,笑盈盈道:“走吧,新郎官。”
萧月恒没急着动,而是问她:“只有新郎一人能上花轿?”
“您可真会说笑,花轿当然只能新郎一人上去。”
“那不是人的呢?能带么?”
“……”
莫星寒隐隐觉出不对,他仰头对上萧月恒的目光:“你要干嘛?”
萧月恒所当然道:“又没说不能多别的东西,你同我一起。”
莫星寒:“……”
他朝萧月恒亮起爪子:“你才是东西。”
萧月恒微微一笑:“好,那你不是东西。”
“……滚。”
喜婆大概没料到萧月恒会问这个,沉默了好久都回答不上来。
最后她瞪着眼睛,上下嘴唇一碰重复道:“新郎官上轿。”
萧月恒这才抬脚往外走,进不去只能守在门边的洛筝跟赵有为立即迎上来。
瞧见他的装扮,洛筝愣了愣才小心翼翼问:“恒哥……是你吗?”
萧月恒没什么语气地回答:“不然呢。”
周遭一切都透着喜庆之外的阴森诡异,洛筝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慌得不行,这会儿听见萧月恒的声音,那股不安跟害怕的情绪总算消散些许。
萧月恒这边还在跟洛筝说话,领着他的喜婆却一步未停,大步朝着外面走,洛筝跟赵有为只好亦步亦趋跟上去。
廊檐绕着大团大团的红绸缎,垂下来被风吹出层层红浪,沿途的梁柱上都贴满了“囍”字剪纸,檐下的红烛火光摇曳,在夜色中晃出几分不着边际的喜气。
一直到听见锣鼓声近在咫尺,萧月恒才骤然停下脚步。
喜婆没防备,踉跄着差点摔个狗啃泥。
她慌里慌张地稳住身形,然后侧过头问:“新郎官,怎么不走了?”
萧月恒没搭话,只是自顾自转身面向跟在后头的两个小孩。
他头上盖着盖头,也没有开口,洛筝却立即心领神会凑了上去。
“恒哥?”
“抱着,别离他太远。”
萧月恒一抬手,把怀中的梦貘交到了洛筝手里。
莫星寒已经恢复不少精神,扒拉几下直接趴到洛筝肩膀上。
确定他不会掉下来,洛筝转头问萧月恒:“哥,那你呢?”
“我?”
萧月恒再次转身,漫不经心道:“我去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成亲(×)
砸场子(√)
第35章 山嫁(十六)
一进花轿,萧月恒就将头顶的盖头扯下,而后扫了一遍所处的环境。
轿子空间不算大,确实只能容纳一个人进来。
他环视一圈,又抬手掀起轿帘往外瞥了眼。
看清前头几个轿夫,萧月恒略微眯了下眼眸。
这个梦除了他们几个人,果真没有别的任何男子。
就连抬轿的,都是几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姑娘。
偏偏她们没表现出半点吃力,脸上甚至洋溢着欢天喜地的笑容,仿佛即将迎来什么天大的好事。
萧月恒放下轿帘,趁着这会儿再次捏了个法决探寻元巧的灵息。
这一回元巧的灵息比之前要清晰许多,萧月恒几乎立即确定了方位。
赶巧的是,这个花轿也在往同一个方向前进着。
萧月恒垂下眼睑,缓缓敲了两下扇骨。
他之前猜测元巧的灵息在梦官手上,如今来看大概真是如此。
婉娘今天一直没出现,要么是昨晚的状况让她有了警惕,所以找地方躲着,要么她现在就在他们即将要去往的祭祀点。
但婉娘从一开始就在他们眼前晃悠,这时候根本没必要躲躲藏藏。
更何况,这种在占梦时就会对除梦师下手的梦官,萧月恒不认为她会选择躲避。
虽然不确定元巧在婉娘那里算不算好消息,可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萧月恒还是稍稍松口气。
但他没能放松多久,轿子就突然一阵左右晃荡,缓慢地停了下来。
“请新郎官下轿——”
听见喜婆在轿帘外高喊,萧月恒只能将盖头重新盖好,然后抬手掀开轿帘。
结果他刚刚往外踏出半步,一抹冰凉就倏地贴上了他的手臂。
很冷,贴上来那一瞬间甚至有些刺疼。
萧月恒动作顿了顿,立刻听到喜婆催促:“新郎官,跟我走吧。”
喧闹的锣鼓声在轿子停下时也没了动静,四周在刹那间陷入死寂,盖头之下更是昏暗一片,显然方圆十几二十米没有半点灯火。
萧月恒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却能无比肯定,莫星寒和两个小孩都不在这里了。
“新郎官,跟我走吧。”
喜婆再次催他,语气变得有些冷。
萧月恒终于迈开腿,跟着它一步步往前走。
“要去哪里?”
跟着走出十几步,萧月恒很突兀地出声问。
身旁沉默良久,还是那句:“跟我走吧。”
这就不是个能聊天的……
萧月恒索性不再废话,双脚一并径直停在原地。
几乎是下一秒,寒冷杀意就从他的身后袭了上来!
萧月恒迅速侧身,抬手扯下盖头的同时,折扇刷地推开扫出数十道风刃!
锵啷几声铮鸣,风刃碎在某个不知名的硬物上。
萧月恒几个起落退到远处,拧眉看着几米开外穿着红褂袍的喜婆。
喜婆那张扑着腮红导致脸色白得发青的面容已经干裂开来,露出狰狞的真容——是罗刹婆。
而在它背后不到十米,还有另外几个轿夫装扮的、六七个奏乐者装扮的、四五个艳丽衣裳的……
这十几个罗刹婆的脚下,全都掉落着一张纸皮糊的外壳。
今天这些,很明显跟昨晚洛筝撞见的不是一个路数。
还没等萧月恒观察一下地形,其中三个罗刹婆就同时对他发起了攻击。
萧月恒横过折扇,青光乍现,凝聚在扇面之上。
罗刹婆猛扑到眼前时,他抬手干脆利落一挥!
青风卷着凌厉刃意狠狠扫向罗刹婆,后者速度也很快,身形一晃全都躲过了这一招。
紧接着,又是两道黑影直冲萧月恒而去!
速度之快,几乎成了两道残影。
周遭无一丝亮光,目之所及皆是黑沉模糊一片。
萧月恒在瞬息间躲过三四个杀招,也不留任何余地,撤身时转过折扇又是一挥。
青风平地生起,直接将杀到他面前的两个黑影卷向半空,狠狠抛向远处砸到地面。
“嘭——!”
巨大两声闷响之后,四周漫起滚滚尘烟。
但萧月恒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刚打趴两个,又扑上来四五个。
罗刹婆这东西本就不好对付,何况这会儿还跟尸儡似的前仆后继。
再次打了十几个来回,萧月恒终于有些厌烦地皱起眉。
真的没完没了。
萧月恒脚下轻点,竟然直接落到将近十个罗刹婆的包围圈中央!
刚刚那几分钟混战里,十几个罗刹婆围攻都没能从萧月恒手中讨到一点好处,甚至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摸到。一群罗刹婆原本就越打越狂躁,瞧见萧月恒自投罗网当即亮出索命的尖刃。
眼瞧着数道致命招数杀到面前,萧月恒面不改色地转了转折扇。
电光火石之间,周遭忽然噗呲亮起橙红色的火光!
不仅仅是亮起一盏烛火,而是在刹那间亮起了数百盏。
一时间,四周灯火通明。
暖色光亮照在萧月恒那身大红喜服上,也将他莹白的肤色映出几分淡红。
可惜这抹娇艳的颜色并没能让他看上去温和一些,反而瞧着越发冷厉。
那些罗刹婆看见烛火像是看见什么洪水猛兽,怒吼几声后退到没有光的地方。
它们蛰伏在暗处,满含杀意地盯紧萧月恒。
萧月恒没有放下一丝一毫的戒备,默不作声地看着乍现的烛火。
“叮灵——”
半空之中骤然传来一声空灵的脆响,像是翡翠跟玉石轻轻撞击发出的声音。
萧月恒循声抬起眼眸,望向声源的方向。
只见黑沉夜空中,在那轮圆盘似的皎皎明月之下,正悬空飘浮着一张贵人榻。
贵人榻四角缠绕着红绸缎,直至垂落到塌下,在空中翻卷出漂亮的红色花浪。
又是两声叮灵轻响,萧月恒才看清声音来处——贵人榻上挂着一串红翡翠流珠,珠圆玉润,煞是好看不说,风一吹便是几声脆响。
任谁瞧见这个场景,都该以为榻上躺着个美若天仙的佳人。
但萧月恒抿起唇,面无表情地望着贵人榻上的东西——
榻上没有佳人,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
端正摆在上面的玩意,正是那尊时不时会变换形态的神像。
与此同时,一只妖乌扑楞着翅膀落在贵人榻上,嘻嘻笑了两声:“子时三刻,拜堂成亲!”
“……”
萧月恒冷着脸,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谁疯了才会真的同这玩意成亲。
青色光点在指尖萦绕浮现,折扇缓缓消失,进而化作一柄长剑。
萧月恒凝眸看着半空中的贵人榻,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妖乌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那句就展开臂膀飞向了漆黑夜空。
不稍片刻,昏沉夜色中凭空出现了成百上千只妖乌盘旋其上,每一只都发出了孩童嬉笑声。
这幅场景与之前在赵家后院遇见的一模一样。
周围烛光明亮,地面上只有萧月恒是那抹艳丽的红。
而半空中,圆月之下的贵人榻忽然飞出一条宽大的红绸,缓缓朝着萧月恒而去。
接着,那顶惨遭萧月恒随手扔开的盖头被某只妖乌叼起,看起来是打算再次为他盖上。
萧月恒半眯起眼眸,手中的长剑闪了闪寒芒。
“嗤——”
暗处,始终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罗刹婆低吼几声,似乎在警告萧月恒不要轻举妄动。
可它们都不知晓,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惧任何威胁。
对那几声低吼,萧月恒仿若未闻。
在妖乌叼着盖头盖上来时,萧月恒手腕一动。
长剑仅仅往上一划,红盖头便在刹那间一分为二。
在他毁去盖头的下一秒,妖乌仰天长啸!
所有烛火又在一瞬间熄灭,黑暗处的罗刹婆再次出击!
这回的攻势比之前更加猛烈,罗刹婆的数量更是突然翻了十倍不止。
孤零零的艳红被层层黑影包裹其中,像是随时会被生吞活剥,毫无生机。
在尖鸣嘶吼声中,萧月恒隐约听见一丝异样的轻微声响。
咕嘟、咕嘟——
很像涓涓水流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动静。
但萧月恒还来不及仔细分辨,数十只罗刹婆又袭到他眼前。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大抵会觉得瞠目结舌。
仅仅是一人一剑,与如此之多的梦中邪祟殊死搏斗,竟然半点没落下风。
长剑在半空中挽出青色剑意,猛地横扫而出!
萧月恒斩尽半米以内的罗刹婆,旋即抬眼看向被妖乌盘旋包围的贵人榻。
那座神像……
萧月恒眸底映着寒凉月光,剑意森冷刺骨。
就在他踩上摞得半丈高的罗刹婆,伸手去抓那条从贵人榻垂落下来的红绸缎时,变故突生!
危险感知的本能直冲后颈,萧月恒毅然停下脚步,迅速凌空侧了个身。
“叮——!”
尖锐之物刺穿金冠,而后又被用力往上一挑。
发冠顿时散开,青丝转眼垂落满肩。
萧月恒眉头蹙起,手里一个翻转,剑尖径直刺向背后离他不到半米的罗刹婆。
而紧接着,又是一股杀意凝聚上来。
眼前的罗刹婆尚未解决,萧月恒只能分心捏出一个法诀,准备打到另一个麻烦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圆月突然变了颜色!
只见原本莹白皎洁的月色倏地渲染上一层浅金,由外圈一点点朝着月心吞噬,直到整个月亮被金色包裹,成为一轮挂在夜空中的“金色太阳”。
周遭一切在同一时刻被定住,就连杀到萧月恒身后的尖刃都没了动静,所有事物都凝滞在原地,无法动弹。
萧月恒提着剑,微微仰起目光,望向那个破开幻境、从天而降的黑衣青年。
来人就近落在半空中的贵人榻上,左手掌心上悬浮着一枚金铃铛。
此时此刻,那枚金铃周身萦绕着淡淡金光,隐隐还浮现着某种经文符咒。
萧月恒只看了一眼,又对上那双缓缓垂下来的金眸。
第36章 山嫁(十七)
“你又打算一个人解决?”
莫星寒脸色极差,眼底还隐隐含着愠怒。
不知为什么,萧月恒这时候听见他的声音,竟然莫名有些想笑。
不过要是真的笑出声,莫星寒估计真会合着一群罗刹婆跟他打起来。
萧月恒敛去笑意,慢条斯道:“这回真不关我的事。”
他既不是梦官,又不是作为梦神的梦貘,哪来的能耐在梦中造一个幻境?
还是一个置自己于死地的幻境。
莫星寒也不知道信没信,似有若无地嗤了一声。
萧月恒环顾一圈周围,可算明白过来之前听见的水声是怎么回事。
只见贵人榻下方那一大面的坚实土地,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化为一片静幽湖泊。
平静湖水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出天上的圆月以及那张他们所在的贵人榻。
萧月恒收回目光,问莫星寒:“你把幻境接手了?”
“我要是想,整个梦境都是我说了算。”莫星寒幽幽吐出一句。
闻言,萧月恒轻轻扯唇笑了笑。
尽管听起来张狂又嚣张,但不可否认,莫星寒确实做得到。
虽然莫星寒跟在他们身边时总是在睡觉,甚至有时候洛筝都会忘记他是个实打实的梦神,还会反过去担心他因为犯懒而碰见危险。
可萧月恒清楚得很,那些被除梦师标为危险的梦中邪祟,其实统统入不了莫星寒的眼。
他不出手或许只是因为懒,或许是习惯由除梦师来解决。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莫星寒弱。
这家伙可不止一次入梦以后,把梦境当自己家一样来回闲逛。
瞥见萧月恒的笑容,莫星寒立即炸毛:“你笑什么?”
还笑?!
要不是他察觉出花轿不对寻着灵息追过来,这人现在已经被那罗刹婆捅个对穿了,还能站在这里笑?!
偏偏萧月恒没半点收敛,被莫星寒呵斥一句,居然还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莫星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言要放开那群罗刹婆,任萧月恒自生自灭。
萧月恒这才抬手制止:“别,真的有点打烦了。”
说完他脚尖点地,身姿轻盈一跃而起,顺着那段红绸,几个起落来到莫星寒身侧。
“洛筝呢?”萧月恒站定之后问。
莫星寒看见这张脸就来气,目视前方干巴巴道:“跟着呢。”
“啊啊啊啊——!”
紧随莫星寒话音之后,凄烈的惨叫声陡然在半空中响起。
萧月恒侧头,眼睁睁看着冒金光的圆月中心掉出两个小身影,齐齐朝着湖泊坠去。
萧月恒:“……”
好在莫星寒没那么丧尽天良,真让两个小孩这么摔下来。
他稍微抬抬手,洛筝跟赵有为就倏地停在半空,被一团淡金色的光芒包裹住,托着送到了贵人榻跟前。
洛筝整个人还惊魂未定,瞧见萧月恒又立刻换上焦急神色:“哥!你没什么事吧?!”
他上上下下将萧月恒打量一遍,确定只是头发散了并没其他异样之后,总算大松一口气。
天知道刚才看见莫星寒匆匆开阵时的脸色,洛筝心底有多慌张,他都以为萧月恒是碰见了什么大麻烦。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不明所以跟在迎亲队伍后头,以为会被带往所谓的祭祀地点。
结果一直趴在洛筝肩上的莫星寒忽然就抬起头,紧盯着摇摇晃晃的花轿,然后丢出一句:“他不见了。”
洛筝还没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就感觉肩上蓦地一轻。
紧接着,虚空中亮起一道金色的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光亮之中。
洛筝后知后觉缓过神,猜测是萧月恒出了什么事,却根本没有机会问一问具体情况。
因为那抹金光消失之后,莫星寒脚尖刚碰到地面就抬手在身前结印,转眼间开出一个寻灵阵。
“跟上。”
莫星寒头也不回对他们说。
他的语气无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洛筝却因为莫星寒这一声愣了半秒,然后被手臂上一股大力拽回神。
“他、他他不是之前那个……”
赵有为扯着洛筝的手,一句话说得语无伦次。
洛筝没空给他解释莫星寒的情况,反正这些事情破梦之后赵有为都不会记得。
不等做个心准备,那个阵法就突然将他们两人整个卷了进去。
等眼睛一闭一睁,周遭环境已然翻天覆地,失重感更是在刹那间袭上来。
洛筝甚至没搞清楚身处何地,就扑通落在一团软绵绵的金光里。
再然后,一抬头看见了萧月恒。
想起莫星寒离开前扔下那句话的语气,洛筝又偷偷抬眼去看他现在的神情。
后者依然臭着脸,但相比起之前要好不少。
于是洛筝再次松了一口气。
他完全没想到,莫星寒会因为萧月恒不见而那么生气。
当时洛筝都有种感觉——要是找不到萧月恒,莫星寒可能会把整个梦境给端了……
莫星寒没注意洛筝的目光,他低头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黑影,问身边的人:“打算怎么解决?”
萧月恒从衣袖中翻出之前的发绳,一边束起长发一边说:“总不可能留着。”
听见他们两的对话,洛筝才终于想起来瞧一瞧这个幻镜的状况。
这不看还好,一看直接给他人吓傻了。
地面上那堆罗刹婆,粗略一扫都知道不少于百只,更别说还有半空中那无数只妖乌。
洛筝瞠目结舌:“哥,这、这么多……你居然还打得过?!”
太恐怖了吧?!
得是多高的修为才能做到啊!
萧月恒却不以为意:“不算打得过,五五开罢了。”
“……”
您自己一个人,跟这一堆罗刹婆和妖乌五五开……
洛筝一下子竟不知道萧月恒是在自谦,还是在瞧不起底下那些东西。
正当洛筝还震惊于萧月恒的修为时,莫星寒已经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将金铃置于虚空,而后抬手划出一道光芒点进铃铛当中。
下一秒,金铃周身的经文符咒开始运转。
整个幻境瞬间像是被人用力挤压碾碎一样,所有场景在顷刻间化为光怪陆离的粉末,朝着四面八方分崩离析。
而那些最初被莫星寒强行定在原地的罗刹婆和妖乌,也在幻境崩塌的同时重新获得行动力。
刚被放开,这些东西又再次冲着他们一群人袭来!
赵有为当即吓得失声尖叫,不断往洛筝背后躲。
洛筝被他扯得趔趄,拼尽全力才没从贵人榻上掉下去。
萧月恒瞥了两个小孩一眼,抬手挥出一个浅青色结界罩在他们周身,沉声交代:“洛筝,待在结界里。”
洛筝立刻点头:“好!”
萧月恒转身往地面上掠去,腕间稍稍一使劲,长剑霎时划出四五道势如破竹的剑意。
离他最近的几只罗刹婆刹那间灰飞烟灭,连带着后方打算扑上来的都被斩了个干干净净。
幻境被摧毁得支离破碎,莫星寒才将金铃收起,然后伸手在虚空中一握。
数十道金光瞬间汇聚在他手中,转眼凝成一柄周身泛着流金的长剑。
紧接着,莫星寒执剑落到萧月恒身后,干脆利落地刺穿两只偷袭的罗刹婆。
“别说,这玩意还挺好用。”
莫星寒啧啧两声,半真不假地评价一句。
闻言,萧月恒抽空回头瞥了眼。
瞧见那把冒金光的剑,他轻轻一挑眉:“你会使剑?”
莫星寒顺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直气壮道:“不会啊。”
“……”
“不过看你用过几次,多多少少也会两招。”
莫星寒说着,又拎着长剑斩了四五只罗刹婆。
听出他话中的兴奋劲,萧月恒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他淡淡提醒:“别给自己扎着。”
莫星寒不屑地嗤笑一声,睨着他:“怎么,怕我会使剑了打不过我?”
萧月恒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
莫星寒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不舒坦,差点拎着剑朝萧月恒冲过来。
只不过半途中,他又被几只妖乌绊住手脚,这才作罢。
尽管罗刹婆的数量非常骇人,但在此之前,萧月恒一个人都能牵制住它们,别说现在还多了一个莫星寒。
他们两个人硬是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没用多久就将这些东西处得七七八八。
就在萧月恒跟莫星寒准备一锅端时,夜空中蓦地传来另一道清脆铃音——
“叮灵。”
几乎是在铃响那一刻,那些崩塌的幻境又再次恢复如初。
唯有那轮圆月跟最初不同,既不是金色,也没有变回白色,而是慢慢染红成一轮血月。
洛筝立刻扯着嗓子问:“莫哥,刚才是你的铃铛?”
莫星寒退回到萧月恒身边,沉默两秒后否认:“不是。”
他的金铃又称浮生铃,铃音并非人人都能听见的。
而且浮生铃必须注入修为才会响,莫星寒轻易不会这么做。
因为一旦浮生铃响起,听见铃音的人会立即坠入他的梦渊当中。
莫星寒之前对萧月恒这么干过,但当时是为了替他稳固灵息。
这会儿又没什么事,他是闲得慌才会摇铃铛。
萧月恒四下一扫,发现那些罗刹婆和妖乌都在铃响之后停止了攻击。
他略一思忖,踩着之前那缎红绸来到贵人榻上。
然后在洛筝张口问他怎么上来了之前,萧月恒蓦地抬手,将榻上的神像往下一推——
扑通一声巨响,神像径直坠入底下深不见底的湖泊当中。
洛筝一头雾水:“恒哥,你这是做什么?”
萧月恒微垂目光望着神像沉没的位置,语气轻缓:“帮忙。”
“……?”
洛筝没搞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忽然就听他们背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柔笑。
洛筝跟赵有为惊恐回头,才发现贵人榻不远处竟然多了另一个身影。
那人踩着一条飘在半空中的红绸,垂着一双美眸看着他们——
准确来说,是看着萧月恒。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消失整整一日的婉娘。
她稳稳站在随风微荡的红绸上,身上还穿着昨日那套姹紫嫣红的襦裙,发髻也没有任何改变。
唯有那张脸,惨白如纸,唇色却红得刺眼。
在萧月恒抬眼看过去时,婉娘再次弯起眼睛笑了笑。
“谢谢,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她轻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梦很快结束啦
谢谢“已也。”的营养液~
第37章 山嫁(十八)
“不客气。”
相比较婉娘郑重的道谢,萧月恒的回答就比较随意。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婉娘发间的琉璃簪,眼神意味不明。
察觉到萧月恒的视线,婉娘垂下了眼眸。
而后,她又是弯唇一笑:“其实,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儿,要做什么,我都清楚。”
一听这话,洛筝登时睁圆了眼睛:“你知道?!”
婉娘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子,语速很慢道:“除梦师,到梦里来还能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解决我们吗?”
说完,她抬起目光,再次看向萧月恒:“是吗,萧月恒?”
在婉娘喊出萧月恒名字那刻,洛筝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骗人的吧?!
再怎么厉害的梦官,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祖师爷的名讳啊!
别说是祖师爷的名讳,知道他们是除梦师就已经够吓人了。
萧月恒反而没什么意外之色,淡淡应了声:“是吧。”
从一开始婉娘就在试探,萧月恒有想过她可能认识自己。
不过萧月恒不太确定她此番是为了什么,只隐隐有几分猜测。
思索间,不远处婉娘又开了口:“我也不想对你们动手,但……”
婉娘顿了顿,说:“但总归是立场不同。”
萧月恒轻轻颔首,附和道:“你说得对。”
“……”
婉娘被他这四个字一噎,后面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见她安静下来,萧月恒问:“还想说什么?”
“……”
萧月恒的态度在婉娘预设之外,她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选择沉默。
但婉娘没出声,底下那些东西却都忽然狂躁了起来。
罗刹婆的嘶吼跟妖乌的戾鸣夹杂在一起,有种蓄势待发的架势。
婉娘微微皱起眉,唇瓣动了几下,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
萧月恒没读出那句话具体的内容,就听身旁的洛筝惊道:“恒哥!又冒出来好多!”
之前那些罗刹婆分明被萧月恒跟莫星寒清得差不多了,结果那片原本平静的湖泊突然一阵剧动,再次爬出无数只罗刹婆,很快它们就汇成黑压压一片,将整个地面淹没。
妖乌从四面八方而来,翅膀挥动的声响不绝于耳。
莫星寒收起不怎么善用的长剑,落在萧月恒身边说:“幻境崩了。”
萧月恒嗯了声:“能看出来。”
不仅崩了,还崩得地动山摇。
周遭环境不到片刻就坍塌得面目全非,唯独那面湖泊以及不计其数的罗刹婆和妖乌还在,排山倒海包围过来。
夜空中那轮血月更是大得可怖,像是能将他们全部卷进去吞掉。
瞧着底下密密麻麻的黑影,洛筝不禁往结界里侧躲了躲,手上还不忘将赵有为护到身后。
赵有为整个人已经抖成筛子,话都说不利索:“这、这这么多,确确、确定能打得过?”
洛筝没说话,抬眼看向不远处两个身姿挺拔的身影。
其实瞧见这么多的罗刹婆和妖乌,洛筝心里也没底,但想到还有萧月恒跟莫星寒在,他又不由自主觉得安心。
不过……
这都围得水泄不通了,那一青一黑两个身影怎么还没有动作?
“怎么就不能一口吞呢?”
莫星寒轻轻啧了声,听起来很是不高兴。
萧月恒伸手过去,按着他脑袋一揉:“不行。”
莫星寒挡开他的手,不大乐意道:“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那道未知灵息还没找着,他才不会随便碰这个梦。
万一跟以前那样不小心把灵息给吞了,肯定又得挨玄雷劈。
莫星寒可没打算在这种事情上吃第二次亏。
萧月恒将人往身旁带了带,而后抬眼看向婉娘所处的位置。
后者依然站在贵人榻后方的红绸上,距离他们并不远。
“你能到她那里么?”萧月恒忽然问。
闻言,莫星寒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他点点头说:“可以是可以,你想做什么?”
萧月恒笑了笑:“帮我个忙。”
……
眼看那些罗刹婆已经顺着红绸往上爬,洛筝终究还是做不到临危不乱。
在看见某个黑影扑向萧月恒那一刻,洛筝扯着嗓子大喊:“哥!小心背后——”
就在洛筝出声的同时,萧月恒跟莫星寒突然兵分两路,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飞速掠去。
洛筝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个,脑袋来回扭了好几次:“恒哥!莫哥!”
“你们去哪儿啊!”
洛筝的呼唤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他两个哥哥头也不回地奔向不同地方。
萧月恒到底还穿着喜服,那身大红色实在太抢眼,洛筝的目光最终还是先放到了他身上。
疾速落到地面后,萧月恒片刻没有停歇,提剑就斩。
喜服衣摆非常宽大,随着萧月恒挥剑的动作在风中不断翻卷。
可即便如此,那些罗刹婆仍然碰不到他一片一角。
这抹红色残影就这么单枪匹马穿梭在浩浩荡荡当中,来去自如,迅捷如风。
贵人榻上两个小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脸上纷纷流露出震惊。
赵有为狠狠咽了下口水,喃喃低语:“你哥,好可怕……”
“……”
洛筝从惊愕中回过神,轻咳两声说:“那什么,他一直都这么厉害。”
话落,他又在心底偷偷困惑:怎么感觉……他哥好像放走了好几个?
洛筝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又想不通萧月恒会这么做的原因,也就没往深里想,转身去看另一个人。
这一回头,洛筝再次惊呆在原地——
莫星寒已经在瞬息间到了婉娘身边,正单手扣着婉娘纤弱的肩膀,另一手利索抽出她发髻间的琉璃簪。
东西拿到手,他还很有礼貌地丢出一句:“谢啦。”
遭到抢劫的婉娘:“……”
莫星寒还没来得及退开,整个幻境就在刹那间彻底瓦解得一干二净。
婉娘甚至来不及出声说什么,成百上千只妖乌就在一瞬间将莫星寒裹住,尖喙恨不能将他撕咬成碎片。
可惜它们都不知道,莫星寒比萧月恒更难对付。
他甚至都不需要动手,光是腰间的浮生铃忽闪两下,半米内的妖乌全部转瞬化为灰烬。
若非性子使然,作为梦神,莫星寒周身肯定会萦绕着无法忽视的威压,凡人或邪祟都不能随意接近。
只是他爱玩爱凑热闹,所以总比别的神明要更加平易近人。
可一旦莫星寒收起这一派祥和,那种不怒自威的压制便犹如万重山。
至今为止,也就萧月恒能在他的威压下继续谈笑风生。
残存的妖乌死死盯着莫星寒,却不敢再随意靠近一步。
再怎么样,它们也算有点灵气,知道眼前这个黑衣青年惹不得。
“我有点好奇。”
莫星寒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簪,稀奇道:“你明明是梦官,怎么好像根本控制不住它们?”
“……”
婉娘抿起红唇,没有言语。
那些妖乌却在莫星寒说完话时,朝着他尖锐地鸣叫好几声。
莫星寒啧了声:“我就借来瞧瞧,这么生气做什么?”
就是一支很普通的簪子,连流苏都没有,只有一朵剔透晶莹的梅花琉璃。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偏偏这些东西都要死要活地护着。
莫星寒没看出特别之处,于是冲着底下扬声问:“萧月恒,你要这玩意来干嘛?”
萧月恒在打斗的间隙里抽空回答:“有用。”
才发现地面上的状况,莫星寒也没心思管什么簪子了,脚尖一点就想下去帮忙。
可没等他有所动作,怀里的琉璃簪忽然亮起一束光。
一开始只是很浅很淡的光芒,没几秒这光就变得刺眼,几乎要将莫星寒整个吞没。
与此同时,妖乌再次冲着莫星寒而去。
但莫星寒周身的威压太过强大,妖乌必须成群结队开道才能勉强靠近。
然而就在它们距离莫星寒仅有半米时,一道法诀蓦地飞了过来!
这道法诀来得太突兀,即使不是多厉害的术法,但在莫星寒神威的逼迫下,扑在最前头的妖乌竟然全都避之不及。
洛筝完全没想到,自己慌里慌张打出去的这一道,居然真能将妖乌逼退。
可他都没来得及惊叹,就远远瞧见妖乌盘旋着转向他们。
洛筝牙关一紧,暗道完蛋。
果然下一秒,他们结界周围的妖乌数量骤然增多,攻势也比之前更加猛烈。
虽然有结界挡着,可亲眼看着这些妖乌戾声嘶鸣着撞过来,赵有为还是吓得抱头尖叫。
他脸上已经糊满了眼泪鼻涕,表情惊恐万分,一直在往洛筝背后躲。
洛筝心里也很慌,说到底他年纪跟赵有为差不多,还没入过几次梦,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但他是除梦师,总不能推赵有为一个普通人出来面对这一切。
洛筝咬咬牙,抬手捏出一道新的法诀,将萧月恒做的结界又稍微加固了一下。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赵有为哭喊着,“这个结界真的能撑住吗!”
洛筝额上已经开始冒冷汗,却依然死死坚持稳住结界不被击破。
与此同时,他不忘安抚赵有为:“别怕,说了会带你出去的,而且我哥他们还在呢。”
洛筝话音才落下,四五道凌厉的剑气就自身后横扫而来!
剑光交错,刹那间将包围在结界外的妖乌尽数斩尽,接着一阵强力劲风从后方席卷而来,狠狠卷起继续扑上来的其他妖乌。
是萧月恒!
洛筝心下震惊,赶紧回过头去看。
要知道,萧月恒可是面对着无数只罗刹婆,他那句“我哥还在”也只是在稳定赵有为的情绪,根本没想过萧月恒真的能分出精力来救他们。
洛筝担心萧月恒因为这一下分心出什么乱子,回头才发现,原本跟罗刹婆打得天昏地暗的萧月恒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仅仅愣怔半秒,洛筝又飞快抬头往上看——
只见萧月恒不知何时已经去到了莫星寒身边,长剑直指数百只妖乌,紧迫氛围倏然冻结。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今天,睡一觉就没了时间概念,我有罪……(T ^ T)
第38章 山嫁(十九)
萧月恒凝眸望着盘旋半空的妖乌,微微侧头唤了声:“莫星寒。”
身后那团幽幽发亮的光圈静寂片刻,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
语气听上去挺正常,应该没碰见什么危险。
确定莫星寒安然无恙,萧月恒才松了松紧握长剑的力道。
他正想问问莫星寒是什么情况,就听身后传来另一道清脆的女孩子声。
那声音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欣喜地喊了一句:“师父……?”
光团中,莫星寒有些讶异地转了转手中的簪子:“原来就是你啊。”
难怪萧月恒让他拿这东西。
一直戴在婉娘发髻上,这缕灵息几乎被掩盖,始终无法被探查到。
莫星寒手指轻轻敲了下发簪上的琉璃梅花,说:“帮你一下啊。”
接着,他指尖冒出一缕浅金色光芒,缓缓将整支琉璃簪包容其中。
与此同时,围绕在莫星寒周遭的莹莹淡光全部消散,他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萧月恒后退到莫星寒身侧,垂眸瞥了眼他手中的光团:“元巧?”
他这声轻唤刚落,莫星寒掌心里的光团就忽闪几下,开始不断变换外形。
先是变回簪子,然后又变成猫状,不到两秒又变成鸟类,紧接着又变成游鱼……
眼瞧着徒弟连个人形都变不回来,萧月恒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在元巧从动物开始朝着死物变化时,萧月恒到底没忍住,划出一道法决融进光团之中。
莫星寒看得好笑,完全没料到萧月恒的徒弟是这么个画风。
不远处,洛筝惊讶地望着那团慢慢幻化成人形的光。
他当然知道萧月恒口中的元巧是谁,在除梦师那本祖谱里,这个名字就写在祖师爷名讳底下,是萧月恒的亲传徒弟之一。
论起来,洛筝得喊一声师祖……
所以不止祖师爷,几个师祖也还活着?!
洛筝这边还在兀自震惊,萧月恒他们那边,元巧已经成功恢复自己的模样。
方才现身,她就直接对着萧月恒一拱手:“师父,我错了!”
萧月恒根本不吃元巧这套,反手握着长剑剑柄,在她手背轻轻一敲:“少卖惨,做了什么?”
“……”
“师父,我只是想帮帮她。”
元巧瘪瘪嘴,低声说,“她真的没有伤过人。”
说完,她转头看向几米开外的婉娘。
婉娘同样看着元巧,两人视线短暂一碰。
这种小动作自然躲不过其他人,就连贵人榻上的洛筝都察觉到不对劲。
因为自从元巧出现之后,婉娘就始终缄默不语,崩塌幻境里的罗刹婆更是直接退回湖泊中,包括妖乌的数量也在同步递减。
萧月恒没多说别的,只问元巧:“为什么会在这儿?”
元巧原本以为会挨训,骤然听见这一句愣了愣。
很快她反应过来,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有意识时就在这里。”
萧月恒正打算再问什么,却听另一人插话道:“她是我留下来的。”
除了瑟瑟发抖不敢加入其中的赵有为以外,余下几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婉娘。
“是我偶然发现的,”婉娘只看着元巧,声音缓而慢:“一缕没有归宿的游魂,跟我们差不了多少。”
萧月恒没给面子:“还是有区别的。”
“……”
“师父,”元巧试图缓和气氛,“你又不是看不出来,她跟别的梦官不一样。”
萧月恒不置可否,轻飘飘睨了元巧一眼。
元巧很有眼力见地闭上嘴,眼神开始四处乱飘。
然后她的视线就这么落在萧月恒身边那个黑衣青年身上。
趁着萧月恒没留意,元巧几步挪了过去。
“莫莫……”
莫星寒正关注着不远处的婉娘,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低极低一声轻唤。
他怔楞一瞬,垂眸对上女孩的眼睛,语气困惑:“你叫我什么?”
元巧同样茫然:“莫莫啊,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么?”
她是第一次见莫星寒的人形,虽然有些陌生,但声音总归是熟悉的。
只是元巧没料到,莫星寒会因为她这一句陷入久久的沉默。
莫星寒没有回应元巧,而是倏地转头看向萧月恒。
所以他之前真的没有猜错。
三千多年前,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可无论莫星寒怎么回想,关于萧月恒的记忆仍旧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全都不记得?
难不成还真的死过一回?
莫星寒脸色逐渐糟糕,双唇也抿得死紧,唇色几近于无。
萧月恒察觉不对劲,偏过头瞧见的就是他脸色苍白的模样,心口登时狠狠一跳。
就在这个间隙,莫星寒锁骨之下突然冒出一缕忽闪的光,圈在萧月恒手腕上的珠串紧随其后也震了好几下,像是下一秒就会断裂开来。
某一刹那,莫星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翻卷着涌入脑海,没等构建出任何画面,又迅速土崩瓦解,沿着记忆缝隙飞快流逝。
伴随而来的,还有太阳穴一阵猛然的剧烈刺疼。
痛感非常强烈,还蔓延扩散到四肢百骸,钻心刺骨,就是莫星寒也禁不住闷哼一声。
萧月恒立即收起长剑,伸手把人带进怀中,划出一抹浅青色光芒注入他额间。
随后他抬起眼眸问元巧:“怎么回事?”
这状况发生得太突然,元巧整个人都还在发懵。
听见萧月恒又扬声问了一遍,她才猛然回神:“我、我没干嘛啊,就是太久没见,过来跟莫莫打了个招呼……”
萧月恒顿时了然,敛下了眉眼。
他之前一直对旧事闭口不提,就是担心随意触动过往记忆会对莫星寒造成什么伤害,却不想还是出了岔子。
萧月恒将失力的莫星寒抱紧,又往下瞥了他锁骨一眼。
这个位置,应当是那枚平安扣。
与那缕闪烁微光交相呼应的,还有萧月恒手腕间的白玉珠串。
平安扣忽闪一下,白玉珠串就会收紧一些,仿佛彼此之间有什么不可言喻的牵连。
萧月恒这会儿沉不下心多作思考,他转而看向婉娘,单刀直入:“还打么,不打我们就先走了。”
婉娘:“……”
她低声道:“我没想拦着你们。”
“你也拦不住。”
“……”
萧月恒没心思扯东扯西,直截了当道:“之前你一直没对赵有为动手,是因为你根本不想要灵息,对吗。”
明明是问句,他却用的陈述语气。
洛筝本来一心都挂在突然歪倒的莫星寒身上,远远听见这话,脑子里陡然闪过在屋子里 ,萧月恒给他留下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木尧村那么多人,婉娘偏偏选中赵有为?
正如萧月恒所说,婉娘作为梦官,除了占据过赵有为的身体以外,确实没做过别的伤害赵有为的事,反倒是一直逮着洛筝不放。
先前他只是占个梦就立刻受到威胁,入梦后才踏进村子又差点被“村民”摄魂,之后还被罗刹婆追着跑,进入幻境,连妖乌都优先攻击他……
虽然都没下死手,但可谓是针对得很彻底。
洛筝也对此非常摸不着头脑,就算想挑软柿子下手,那怎么独独跟他过不去?
可能这么说有些缺德,但作为宿主的赵有为对婉娘来说不是更好拿捏吗?
除非,婉娘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图什么?
一个梦官,不图凡人灵息存活,还能图什么?
洛筝冥思苦想,目光触及到身边哆哆嗦嗦的赵有为时,一段对话倏地在耳边回响起来:
“你有什么执念?”
“……我想让村子里的祭祀不再举行,这算吗?”
刹那间,洛筝醍醐灌顶。
所以赵有为会成为这个梦的宿主,很可能是因为……婉娘跟他有着相同的执念?
他们都想要废除木尧村的山神祭祀?
不远处,婉娘沉默良久,终于轻启红唇:“是,我对灵息并没有兴趣。”
她说完轻轻一点脚尖,缓缓朝着地面落下去。
在婉娘站定的同时,洛筝他们所处的贵人榻也在匀速降落。
萧月恒揽紧莫星寒,一同落到地面上,落点就在贵人榻之前。
洛筝见他下来,赶忙带着赵有为贴过去。
等元巧也落到身边,洛筝立刻很有礼数地喊了声:“师祖。”
元巧:“……?”
“灵息对我来说确实不重要,”与他们对立而站的婉娘再次开口,“只要那场祭祀存在,我就永远都在这里。”
有萧月恒在,洛筝都敢壮起胆子顶撞婉娘:“你就是一个梦官,没有灵息还能支撑梦境?”
婉娘看向他:“总归有别的法子,不是吗?”
闻言,洛筝微微愣住,当即想到之前钟庭所用的以魂养梦之法。
可钟庭是除梦师知道也就算了,婉娘在一个小山村里头又上哪儿知道?
就在这时,一旁的萧月恒缓缓丢出两个字:“山神。”
“???”
洛筝被这两字吓一大跳:“她是山神?!”
婉娘却摇摇头,轻声否认:“我不是神。”
她只是一个曾经在木尧村生活的普通人。
也不对。
还是有些不普通的。
山神以及那一场场祭祀,与她家逃不开干系。
婉娘家里靠做纸扎活为生,尽管收入不多,可整个村子里就她家会这个,足够以此生存下来。
山神祭祀是村里的传统习俗,而祭祀所需的一切纸活,一直是由婉娘家包揽的。
婉娘小时候性子很怯,敢做纸扎活,却不敢跟外人交际。
所以这场祭祀究竟是如何举行的,她一直到成年后才彻底知晓。
知晓的方式很可笑,因为被选中成为山神新娘的正是她自己。
婉娘一家从曾爷爷那辈就在替山神祭祀干活,结果代表命运的黑鸦竟然落在纸扎铺的招牌上,讽刺意味十足。
她妈妈因此在村长门前长跪磕头,可直到头破血流也没能让村长松口,只换来一句:“要是违抗神谕触怒山神,整个村子都得完,这是你娃儿的命。”
在黑鸦落到婉娘家的前一天,婉娘还在跟妈妈说,想去上学,还想去山的那边看看。
她妈妈很高兴,摸着她的小辫子说:“长大啦,不躲在家里怕见人啦?”
可最后一句轻飘飘的“是命”,就轻而易举敲定了婉娘的结局。
她被披上红嫁衣,塞进红花轿,送上那方索命台。
更可笑的是,祭祀桌上那些即将作为山神符的纸扎物,全出自婉娘之手。
她不敢细想,之前村民们从法师手中高价买下的山神符上,以朱笔划出的道道红迹究竟是什么。
更不敢去深想,至今有多少女孩同样经历了如此可怖的遭遇。
那些纸扎物承载的根本不是山神庇佑,而是一个个枉死的冤魂。
而这一切,她自己也逃不脱干系。
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婉娘能感觉到温热液体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从指尖一滴滴滑落。
好冷啊。
她没觉得疼,就是真的好冷啊。
距离神台不到半米的距离,举着白色杯子接血的法师,是看着婉娘从小长大的伯伯。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恸,平静又冷漠。
随着血液快速流失,婉娘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她注视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温情。
正是这个曾经对她疼爱有加的人,亲手将她杀死。
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神明,为了以此从中谋利。
一片天旋地转,婉娘在水流涌入鼻腔那刻,终于心生无边绝望与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杨林”的地雷~
第39章 山嫁(完)
“这只是你们的一场梦,却是我们真正经历过的现实。”
婉娘垂着眼睫,声音又轻又飘渺:“我也恨过,可我不想变成比他们还可怕的东西。”
站在她对面的几个人沉默着,脸色都算不上好。
周遭陷入久久的沉寂。
在这种时候,稍稍有点别的动静,无论多细微都会被无限放大。
比如莫星寒靠在萧月恒肩窝处,发出的那声很轻的低吟。
霎时间,四道灼灼目光同时投向相拥而立的两人。
萧月恒:“……”
萧月恒权当没看见那一道道或好奇或担忧的视线,转而垂眼去看怀中的人。
莫星寒依然合着双眼,但呼吸比之前平缓了些许。
“还好么?”萧月恒低声问。
莫星寒还是没睁眼,只有双唇微微动了动:“困。”
那股钻心入骨的疼从身体里褪去后,随之而来的是沉甸甸的不容置喙的倦意。
莫星寒很少会出现这种不可控的困倦状态。
虽然他经常要入睡去吃掉人间丢给他的梦境,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苏醒。
所以萧月恒随意打扰时,莫星寒也能及时将神识收回原身中。
睡觉或者不睡觉,他都是可以自主决定的。
只有一种情况,莫星寒无法选择什么时候从混沌中出来。
那就是劫期。
可莫星寒非常清楚,他根本不该在这个时间段渡劫。
他既没有犯不该犯的错,修为也没在一时间得到大幅度提升,这场劫期就来得非常莫名其妙。
但凡婉娘这个梦真的能吃,莫星寒没准真能提升大段修为。
但事实是,这个梦他连碰都不能碰。
莫星寒梳近来他做过的所有事,很快锁定一件最有可能引发他劫期的事情——
他正在试图挖掘一段,或许存在过但不知因何被抹消的记忆。
萧月恒轻轻捻着指尖,从之前留在莫星寒体内的禁制上,查探到一丝不对劲。
他略微蹙眉,没料到随意触动莫星寒记忆的后果会糟糕至此。
竟然只是听了元巧一句称呼,就直接迎来惩罚似的天劫。
萧月恒垂下另一只手,缓慢又自然地扣入莫星寒绵软的五指间。
“难受?”他问。
莫星寒没力气再开口,很轻很轻地摇了下头。
与此同时,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倏然亮起影影绰绰的浅青色光芒。
看清楚萧月恒在做什么,元巧表情登时从忧心忡忡转为讶异。
她没看错吧……
师父这是在替莫莫担劫数??
元巧没看错。
萧月恒确实在为莫星寒这个天劫做一层保护。
以前莫星寒在他身边渡过一次劫,当时萧月恒也为他这么做过。
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这样做,承担劫数的痛苦会翻倍落到萧月恒头上。
莫星寒当然也能觉察出他在做什么,立刻耗费仅剩的力气挣脱与他相扣的手。
萧月恒没让他如愿,搭在他腰间的手顺了顺:“睡一觉。”
“醒了,就出去了。”
随着他温沉的声音落下,莫星寒也被不可抗的天力拖进漫无边际的混沌之中。
紧接着,莫星寒额间出现一道红纹,正是他作为原身时浮在额间那道。
不过只要细看就会发现,这道红纹比先前的颜色要深沉许多,几乎成了暗红色。
萧月恒不清楚莫星寒这次天劫需要睡多少天,但很显然,他们不能继续在梦里待着了。
他将陷入沉睡的莫星寒抱得更紧,然后抬眼对上婉娘探究的目光。
“是你自己来,还是我们帮你?”
萧月恒问得太过平静,不知道还以为他是问了句吃饭没。
以至于洛筝十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萧月恒是在问婉娘,是打算自行了断还是由他们动手。
这个发展当真是超乎洛筝预料了。
他一开始通过占梦卜象得知这是个噩梦时,哪里敢想他们的破梦方式会这么风平浪静?
婉娘安静片刻,答非所问:“这个祭祀,能永远消失吗?”
萧月恒言简意赅:“可以。”
婉娘又看了眼元巧,声音忽然放轻:“她之后会好好的,是吗?”
萧月恒不假思索道:“是。”
说完他又顿了顿,补上一句:“你们也是。”
你们?
洛筝满头问号,可算是听清他们对话中一再提到的“你们”。
为什么要加上们?
不是只有婉娘一个吗?
婉娘因为萧月恒的话愣了下,然后她再次绽放笑颜:“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晓这个梦境的不同之处。
婉娘轻轻叹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松懈,又像是释怀。
她转头看着皎白月色下的静谧湖泊,小声道:“你们可以解脱了。”
“我也是。”
在婉娘话音落下的同时,平静无波的湖面重新泛起一阵又一阵波动。
洛筝跟赵有为瞬间升起万分警惕,以为是那些罗刹婆即将卷土重来。
可湖泊上荡开一圈圈轻柔的涟漪后,忽然有无数光点从黑沉沉的湖底慢慢向上升起。
直到光点冒出湖面,洛筝才在昏沉夜色里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个透明泡泡,莹亮的光点就被裹在其中,托载着它们朝婉娘聚拢而去。
洛筝怔怔望着这些光点泡泡一个又一个飞向婉娘,不可置信地呢喃:“这、这是……魂魄?”
这个梦里,竟然承载着这么多个没有往生轮回的生魂。
他突然明白过来,婉娘之前为什么说不需要灵息也能支撑梦境,以及那句祭祀存在她就存在。
这些曾经受害于山神祭祀的女孩,全都没有进入轮回。在梦魇诞生后,她们又将自己的魂魄喂给了作为梦官的婉娘。
她们无法自救,只愿这场祭祀能够永远终结。
洛筝想起自己一开始听见赵有为梦游时,对这个梦可能存在十年以上的判断。
当时只觉得慌乱和害怕,现在他却满心都泛着酸涩。
十年,或者更久,婉娘才等到一个和她有着相同想法的赵有为。
如果没有这场梦魇,如果赵有为目睹那场祭祀之后不想废除祭祀,那些浸血的秘密将永远埋藏在木尧村之中。
山村太偏僻,村民几乎与外界没有连系,思想也于这一隅天地固步自封。
一场足以被称为杀戮的祭祀,延续数载,竟然除了受害者,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不该。
既可怖,也可悲。
一个个魂魄将婉娘萦绕,她如纸般苍白的脸色都被光亮柔和不少。
婉娘抬起手,轻抚过那些漂浮虚空的生魂。
“虽然这个梦的主人是我,可她们不该由我掌控,所以即使我不想对你们动手,也无法阻止。”婉娘说,“很抱歉,她们只是太害怕了,并没有什么恶意。”
“……”
洛筝不敢苟同,他望着不断冒出光点泡泡的湖泊,试探着问:“我占梦的时候,是你想拉我进来吗?”
婉娘摇头:“不是我。”
洛筝又问:“之前那些村民是?”
婉娘轻轻颔首:“是她们。”
“她们本没有形体,是我替她们做的。”婉娘说。
洛筝可算是明白过来,之前看着那些纸人为什么会觉得别扭了。
她们待的不是原身,又都是亡魂,肯定做不到像个活人,也没办法像梦官一样自然,所以才表现出一种不和谐的诡异感。
但是——
洛筝:“之前的罗刹婆难道也是她们吗??”
婉娘却摇头:“那些是她们的恐惧。”
“……”
洛筝皱着脸:“可这些罗刹婆为什么那么针对我?”
婉娘抬手掩在唇畔,似是而非道:“也许,是你太可爱了?”
“……”
你骗鬼啊?!
洛筝无言以对,偏偏又不好对着那些漂浮着的生魂发作。
毕竟都快要去轮回了,洛筝不想她们在这世间最后一刻还要遭受自己指责。
等洛筝不再说别的,一直躲在他背后的赵有为才战战兢兢探出半个脑袋。
赵有为还是很害怕,这一切对他一个普通人来说,就算是梦也实在太超出心承受范围了。
但听完他们的对话过后,赵有为还是鼓足所有勇气看向那个将他引进梦中,还假扮过他母亲的女人。
“你……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山神祭祀毁掉的。”赵有为说。
声音听上去有些底气不足,却意外的坚定。
婉娘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说:“那就很好。”
她和这些魂魄借由梦境,在世间苟延残喘那么久,为的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句话罢了。
在婉娘又一声轻叹中,那些虚空中的魂魄骤然变得光芒万丈。
光点汇聚成大片大片的强烈白光,仿佛能洞穿整个黑夜。
梦,要破了。
萧月恒遥遥望着婉娘被光芒淹没的身影,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期间,祭祀有停下来过吗?”
刺眼的白光中传来婉娘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
她说:“有就好了。”
从这个梦魇诞生至今,那些喂进来的生魂从未断过。
萧月恒抿起唇,良久才再次开口:“谢谢。”
婉娘在一片白茫茫中轻柔笑了笑,声音空灵:“我什么都没做,何必道谢?”
萧月恒:“元巧给你添麻烦了。”
“她没什么麻烦的,还总想着帮我做些什么,”婉娘说着又笑了,“明明自己都成那样了……”
满门心思挂在莫星寒身上的元巧终于回过神,连忙冲着白光喊:“婉姐姐,我说会帮你们废掉那场祭祀,就一定会做到的!”
婉娘不置可否,打趣一般:“你顾好自己吧。”
这句话的尾音逐渐变弱,直到完全消失在光芒之中。
萧月恒抬眼看着吞噬梦境的刺眼白光,轻声对洛筝说:“带赵有为出去吧。”
洛筝意识已经随着梦破变得涣散,听见萧月恒的话,他强撑着捏出一道法决,把赵有为捆着一起带走了。
元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些不知所从。
正如婉娘所说,她现在就只是一缕连自己都顾不好的灵息,能恢复原形完全是因为在梦里,出去后没有合适的载体同样要玩完。
虽然听萧月恒跟婉娘之前的对话,元巧隐隐觉得自己师父有办法,可她这会儿根本不敢上去询问。
没什么原因,怕挨骂。
但元巧不主动搭话,不代表萧月恒不会。
正当元巧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卖惨装可怜,就听她师父声音淡淡,一字一顿地重复:“婉姐姐?”
元巧:“……”
萧月恒目光还停留在缓慢消散的梦境上,语调平平:“听上去,你们还挺熟。”
元巧:“……”
半晌,元巧果断选择低头:“师父,我真的知错了。”
梦官终究跟他们是对立面,元巧能在这里跟她们相安无事地相处,主要是因为这个梦魇执念足够强,目的性足够明确,并且支撑它存在的生魂足够多。
但凡换个状况,元巧这缕灵息早被吸食殆尽了。
萧月恒目光落在身边垂头丧气的徒弟身上,到底没多说什么。
时间地点都不太合适,情况也错综复杂,不适合以此教训人。
萧月恒只能捡重点问:“为什么在这儿?”
他之前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元巧明白这是想要更明确的回答。
可她认真回想许久,却还是无奈摇头:“真的想不起来。”
萧月恒算着梦境残留的时间,暂时略过这个问题,问起别的:“无境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另外几个师弟呢?”
谁想一提起这个,元巧神情顿时剧变。
元巧突然开始语无伦次,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比杂乱的回忆当中。
她说:“师父,他们……付闲跟贺宁不见了,小九也受了重伤,我想带他去找你的,可是……”
而与此同时,元巧整个人忽然开始虚化,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散。
萧月恒神色微凛,沉声道:“元巧,冷静下来。”
随着他这一声,元巧混乱的脑海像是被人当啷敲下一击,登时灵台渐明。
她缓缓仰头看着萧月恒,语气跟丢了家的小孩一样委屈:“师父,无境谷没了……”
第40章 无境
“没了是怎么回事?”
萧月恒的语气并没有多大起伏。
毕竟在这之前,他已经不止一次猜测过无境谷出了事,元巧的话不过是进一步证实了这个可能,没带来多少意外。
当下最要紧的,是得了解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尽快揪出背后的罪魁祸首。
萧月恒实在不喜欢这种敌在明我在暗的被动感觉。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元巧的回答居然还是:“我不知道。”
梦境边缘已经全数消散,顶多撑不过半分钟。
萧月恒语速加快了些许:“那说你知道的。”
元巧没敢多耽搁,简明扼要道:“师父你出谷三年后,我跟师弟们合力给无境谷加过一道结界。”
他们几人本意是想巩固萧月恒留下的结界,并且阻拦他人误入其中,却不料没过多久,这道结界包括萧月恒留下的,忽然一起碎掉了。
好巧不巧,那阵子元巧和梵九都不在谷内,贺宁也接了个委托,无境谷就只剩下一个无所事事的付闲。
结界碎掉那一瞬间,与之有所连系的元巧隐隐能感知到,可她当时还在除梦途中,根本无从分心。
等到破完梦,元巧快马加鞭赶回去时,整个无境谷早已失去原有的一切生息,山谷上空弥漫着铺天盖地的大片死气,将其笼罩成漫无天日的绝境。
元巧进谷比以往艰难数百倍,拼了命也没能真正靠近无境谷中心。
这座曾经她能随意出入的秘境,如今却将她死死挡在外面。
无境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留在无境谷的付闲有没有出事,元巧一概不知。
甚至到最后,她都没能亲眼看看谷内的情形。
在山谷一处断崖边,元巧找到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梵九。
梵九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攥紧她的衣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求她:“走,快走……”
他的伤势太重,元巧几乎耗尽所有修为却还是无力回天。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在怀中缓缓合眼,再没回应。
别说无境谷,元巧连梵九都救不了。
她遥遥望着谷中无边无际的黑雾,满心凄然。
元巧带着逐渐冰凉的梵九,一路沿着山道离开。
可惜她最终也没能从无境谷走出来。
元巧能记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背着梵九停在一个湖畔岸边。
她身心俱疲,又走了很远的路,实在累得没力气,才停下来稍微休息了一下。
却不想这一休息,意识就彻底陷入漫无止境的混沌。
等元巧再睁眼,她已经成了一缕将散未散的灵息。
元巧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身处何地。
梵九去了哪里?
无境谷还在不在?
付闲还有贺宁,他们又怎么样了?
这一切,元巧全都无从知晓。
她只能漫无目的飘荡在陌生世界中,看月升日落,看人间烟火。
没有归处,没有自由。
彼时的元巧,还不知道自己所处之地其实是个梦魇。
直到婉娘偶然发现她,将她带了回去。
尽管元巧灵息非常虚弱,可她终究是个除梦师,还师承于萧月恒,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但也仅限于此,她做不到只剩灵息还能破梦。
后来,元巧跟婉娘熟悉一些,才渐渐了解清楚这个梦魇因何而生。
婉娘之所以会知道萧月恒的名字,是因为元巧偶然跟她提起过。
那时候婉娘问她:“一直不愿入轮回,你也有什么未了心愿吗?”
元巧想了想,摇头说:“不是。”
婉娘又问:“那是为什么?”
元巧没过多犹豫,脱口而出:“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
“我师父。”
“他叫什么?如果见到,我会帮你带来。”
当时婉娘是这么跟她说的。
元巧也不知怎么想的,还真就说了。
换做其他时候,她肯定不会随意透露萧月恒名讳,避免出什么岔子。
更何况,跟她对话的是一个梦官,别说帮她带来萧月恒,能不能见到都悬。
可元巧真的太久没见到师父和师弟了。
元巧想,无境谷出事时,萧月恒和另外两个师弟都不在,他们应该是好好的。
只要他们谁还在,就一定会找到她。
而事实上,萧月恒也真的找到她了。
但是——
萧月恒抿紧双唇,静静听完元巧所说的一切。
他全程没有打断过,同样也没有坦白,无境谷出事这个时间段,他其实已经死了。
当初萧月恒决定离开,就已经想过再也回不去的可能。
所以才会留下那个结界,只期望能多护着这几个小徒弟更长久一些。
他那会儿还琢磨,这结界怎么着也能撑个十年五载的吧。
结果……
在身体逐渐变轻,腾空感缓缓升起时,萧月恒对元巧说:“该出去了。”
元巧也知道这个当口没办法再多说些什么,于是抓紧问:“师父,你那时候……去哪里了?”
“……”
萧月恒双唇微动,却没来得及将话说出口。
梦境彻底坍塌,他怀中紧跟着一空。
失重感突如其来之时,萧月恒迅速施法将元巧的灵息收拢过来。
紧接着,他就体会到熟悉的灵魂归位之感。
萧月恒缓缓掀开眼帘,视线逐渐清明。
出来了。
还是在赵有为那间屋子,赵有为也还躺在床上。
洛筝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估计也才清醒没多久。
而莫星寒,因为他们入梦时是依靠在一起的,所以破梦后也没有离得太远。
他就抵着萧月恒右侧肩膀,闭着双眼睡得安稳。
萧月恒略抬了抬手,将他重新带进怀里。
不远处洛筝察觉到这点动静,立即转头看过来:“恒哥,你们出来啦?”
萧月恒应了声,问他:“赵有为怎么样?”
洛筝点头:“没事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醒。”
说完,他又四下扫了两眼:“师祖呢?”
萧月恒拥着莫星寒换了个姿势,确定他能睡得舒服些,才不紧不慢开口:“元巧不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
关于称呼这件事情,洛筝都快麻木了。
他禁不住小声嘀咕:“怎么都爱折腾这个……”
洛筝自以为声音足够小,却不知道这话一字不落进了萧月恒的耳朵。
不过萧月恒没多说什么,只回答洛筝的问题:“元巧在我这里。”
洛筝不解:“哪儿?”
这屋子也不大,萧月恒身后是墙,左边也是墙,除了怀里有个莫星寒,压根没瞧见身边有别的人影。
洛筝正觉得茫然,就听萧月恒说:“在珠串里,之前我待的那个。”
“……”
“那个手串?”
洛筝震惊:“它不是没了吗?”
当时萧月恒出现之后,洛筝翻遍整个香炉,以及供奉桌附近的角角落落,却连一颗珠子都没找着。
居然一直在萧月恒手里吗?!
像是看懂了洛筝的面部语言,萧月恒颔首承认:“的确在我手腕上。”
洛筝陷入久久的无言。
萧月恒抬眼,端详他片刻,开口道:“想拿回——”
刚起话头,洛筝就忽然抬起头打断他:“所以,那条手串其实是恒哥你的啊?”
“……”
半对半错吧。
从送出去那一刻起,这珠串应该属于莫星寒。
萧月恒似有若无地嗯了声,低头看向怀中呼吸平缓的莫星寒。
也不知道,这一回需要睡多少天。
洛筝一直看着他这边,自然没错过萧月恒的视线。
他终于找到机会询问:“莫哥,是怎么了?”
莫星寒突然昏过去时,洛筝跟赵有为都还在贵人塌上,隔着好一段距离,根本不清楚他们那边发生了什么。
更严谨一点来说,从婉娘出现之后发生的一切,洛筝几乎都是云里雾里的。
除了想明白破梦的重点所在,其他的状况他都没搞明白。
萧月恒沉默半秒,还是告诉了他:“是劫,可能需要多睡几天。”
洛筝登时吓一大跳:“劫?”
什么情况?
怎么突然就渡起劫来了?!
洛筝刚刚升腾起着急不安的情绪,结果一抬眼就对上萧月恒平静无波的神情。
洛筝飞快冷静了下来,心想:看他哥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大劫吧……
“唔……”
床榻上一声轻哼,拉回洛筝跑远的思绪。
他扭头看去,赵有为皱着眉,慢慢睁开了双眼。
在跟洛筝四目相对时,赵有为猛地一个激灵,整个人跟装了弹簧似的弹进床铺里侧。
然后,洛筝听见一句熟悉的开场白:“你、你你是什么人啊?”
洛筝:“……”
这种被人恩将仇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洛筝干巴巴道:“除梦师,你爸妈请来的。”
未免赵有为再被吓一跳,洛筝先发制人:“那边还有两个,都是我哥。”
赵有为懵了两秒,顺着洛筝指的方向往床对面一瞟,才发现那边还有人。
梦中发生过的那些事,早在破梦时就被萧月恒从赵有为的记忆中抹去。
这会儿他只觉得自己睡了一场囫囵大觉,睡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赵有为呆呆坐在床上缓神,半晌重新抬头看向一旁的洛筝。
洛筝被他看得莫名,没等开口问,就被赵有为猛地拽住了手臂!
“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对不对?”
赵有为神色骤然变得特别激动,抓着洛筝的力道更是用力得发紧。
洛筝吃痛,一张脸瞬间皱起:“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赵有为却还是紧紧抓着他,像是拼命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转头看了眼屋门,克制着放轻声音说:“帮帮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这下洛筝连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忍痛不解道:“帮你什么?”
梦不是已经破了吗?
赵有为直直盯着洛筝,一句话都是从喉咙里抖出来的。
他说:“村里,祭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