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那几天,钟庭见到了老宅的家政阿姨,才知道当年钟芸究竟经历过什么。
他的父亲,为了让他彻底恢复身体健康,竟然相信所谓的“以命换命”言论。
家政阿姨说,那晚被绑住手脚时,钟芸哭得嗓子都哑了。
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救她。
临近春节,院子里的人工湖需要换水。
于是底下的淤泥,被挖开一个两米长半米宽的黑洞。
它吞噬了活生生的钟芸。
他们明知道这样做会遭报应,害怕替死的冤魂回来寻仇,还剜掉了钟芸的眼睛。
那一年,钟芸才十六岁。
短短十几年人生,全部都是噩梦般的境遇。
钟家没人把她当过小姐对待,邻居总是对她指指点点,她还会因为弟弟的小脾气,而承受十倍百倍的鞭打责罚。
她什么都没拥有过。
到最后,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濒死之际,人的各种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
钟庭对钟芸本来就心有歉疚,从家政阿姨那里得知真相后,他又因此添了深深的悔恨。
个中情绪糅杂在一起,到底还是生出了梦魇。
如萧月恒所想,这个梦中梦的构造与寻常的全然不同。
以魂养梦,钟庭其实也是偶然得知。
是那位前辈跟他师父聊天时,他偷偷听到的。
当时他师父也觉得此术法骇人听闻,一直提醒那位前辈不能随意透露。
在那之后,钟庭确实没再从他人口中听过此类传言。
如果不是因为他梦里那个与钟芸一模一样的梦官,钟庭可能永远不会想起这回事。
钟庭想保住那个梦官,所以自愿分出生魂造一个主梦。
这样一来,他不仅能成为真正的梦官,也是承载起整个梦境的宿主。
没人比除梦师更了解梦以及梦官,尽管没有具体法决,钟庭还是成功将主梦造出来了,只是没办法确保一定能够留住钟芸。
但他已经行将就木,孤注一掷又何妨……
“少在这儿自我感动。”
萧月恒语气极为冷漠:“你就从没想过,她根本不需要任何愧疚跟悔恨,只要一份真真正正的自由?”
活着要因为弟弟的脾气受罚,死了还要因为弟弟迟来的愧疚变成梦官,倘若钟芸真能复生,很难不说会不会骂一句晦气。
因为萧月恒的话,“钟庭”整个僵在了原地。
没想过吗?
“钟庭”不清楚。
如今的他,不过是残留在此的一缕生魂,真正的钟庭早就躺在棺椁中,等着下葬入轮回了。
四周一片沉寂,无风无声。
“钟庭”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这里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不过残梦一场。
钟芸无法复生,而他也只是一缕孤魂。
或许,他做错了。
且不说这样能不能弥补钟芸受过的苦难,他身为除梦师,死后却自甘沦为梦官,也不知是在讽刺谁。
想到面前人的身份,“钟庭”更是无地自容。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启唇,声音生涩:“大概要劳烦祖师爷,替我善后了。”
萧月恒敛着眉眼,没有应声。
除梦这么久,萧月恒斩破的梦魇没有千万也有百万,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谈不上麻烦。
他默不作声地推开折扇,扇面正对着跪坐在地的“钟庭”。
临到这会儿,洛筝才恍然反应过来,萧月恒准备破梦了。
他终于没忍住,又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师父……”
话音未落,洛筝抬脚就准备往前扑。
可没等迈出一步,身旁的莫星寒就将他一把拽住。
与此同时,萧月恒挥起一道劲风。
洛筝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钟庭”被风团团围住。
萧月恒瞥了一眼他们的方向,指尖翻动,毫不犹豫地甩出第二道青风。
“钟庭”位于风圈中央,从脚尖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
洛筝张着嘴,试图再喊几声师父。
但他的喉咙像是被塞了石子一样,哽得不像话。
洛筝从八岁就被钟庭捡走,跟他生活了十年,感情早已超过师徒,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都不为过。
大概因为钟庭总是告诉他,除梦师都活不长,所以钟庭在医院闭眼时,洛筝并没有特别难过。
那时他只是很恍惚,有些不习惯突然变成孤身一人。
可现在亲眼看着钟庭在他面前消失,洛筝是真的有些扛不住。
无关其他,只是想到再没人会喊他“小筝”,洛筝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离别。
视野被泪水氤氲得模糊,洛筝不断抬手拭去,生怕不能多看钟庭几眼。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青年不解开口:“为什么你要难过?”
“……”
洛筝无言以对。
他瘪着嘴心想,普通人的情感,梦貘肯定是无法理解的。
谁料莫星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吗?”
听见这句话,洛筝差点被自己的眼泪呛着。
他幽怨地瞅了莫星寒一眼,却发现后者根本没在看他。
莫星寒目视前方,不知是在看钟庭,还是在看萧月恒。
盯着青年优越的侧脸,洛筝竟有片刻失神,甚至忘了自己还在难过。
直到他听见莫星寒说:“这只是一个梦,它长得再像,也不是你的师父。”
洛筝吸了吸鼻子:“可是——”
“更何况,”莫星寒打断他:“你没听他说,这是你师父的一缕生魂?”
闻言,洛筝蓦地一怔,下意识转头去看“钟庭”。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洛筝看过去时,“钟庭”也抬起眼,平静地望向他。
在这不到半秒的对视中,萧月恒缓缓抬手,扬起最后那道轻风。
“钟庭”一动不动地待在风里,渐渐化作一片光影。
很快,光影缩成一粒白色的亮光。
眨眼间,那点亮光迸开,化作一大片星星点点,随风而散。
萧月恒站在风中,宽袖与发丝随风微荡。
“他是在帮你师父。”
不远处传来青年漫不经心的声音:“这缕生魂如果留在这里,那你师父入了轮回后,每一世的灵息都会有残缺。”
不等洛筝回神来消化这句话的信息量,莫星寒已经干脆利落地抛出总结:“就像你这样。”
“……”
仿佛没看见洛筝惊恐的眼神,莫星寒继续笑容无害地唬人:“没准你上辈子也干过这种事,拿自己魂魄养着某个梦呢?”
“……”
洛筝的嘴张了合,合了张。
如此反复数次,连眼泪都在莫星寒的恐吓之下硬生生憋了回去。
而莫星寒还在眯着眼笑:“说起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灵息有缺陷吧?”
“……”
有那么一秒,洛筝特别后悔凑到莫星寒身边来。
眼看洛筝的表情从悲伤转向崩溃,萧月恒总算加入他们的话题:“天底下多得是灵息有损的人,并非都是因为魂魄丢失才如此。”
“恒哥……”
洛筝嗓子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惨兮兮地:“那灵息这样,我还能学除梦吗?”
萧月恒静默片刻,答非所问:“该出去了。”
“……”
洛筝差点再哭一回。
四周开始浮现大片大片的白光,亮得像是能吞掉一切。
梦官已除,梦里的场景自然也撑不住太久。
萧月恒抬起眼眸,习惯性地看着梦境缓缓虚化。
片刻后,他感觉有人靠了过来。
“喂。”
莫星寒站到萧月恒身侧,视线从他的脸滑落到那把折扇上:“你的剑穗哪儿来的?”
萧月恒收回目光,敛下眉眼看他:“怎么什么都要好奇?”
听出他话里的笑音,莫星寒微微仰头与他对视:“因为是我的东西。”
“稀奇,”萧月恒是真的笑了:“挂在我剑上,反倒成你的了?”
莫星寒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他还没解释,刺眼的白光一下子充斥了视野。
萧月恒没动,仍然看着莫星寒:“真想知道,出去了不准跑。”
“……”
莫星寒也维持着姿势,语气莫名:“看你什么时候能醒了。”
没等萧月恒细想这话的深意,只听一道又轻又空灵的铃音叮灵响起。
旋即,他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
萧月恒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离开无境谷之后,他稍微闭个眼都不踏实,更别说睡到不省人事。
但这一觉,萧月恒睡得格外熟。
以至于意识渐渐回笼时,他难得有片刻的怔然。
正是这几秒的恍惚,萧月恒听见身边有人在小声嘀咕。
“真的没出问题吗?”
“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可是都三天了,恒哥一次都没醒过……”
“放心,睡不死的。”
“……”
“啧,说起来他到底算死算活啊?”
“……”
洛筝不知道,他选择闭嘴。
梦神敢对他们祖师爷大放厥词,洛筝可不敢。
从钟庭的梦里出来,洛筝才发现现实里刚过不到一小时,他跟萧月恒还在小院里。
当时洛筝就倒在家门口的大铁门旁边,萧月恒则是闭着眼靠在槐树下。
而莫星寒就坐在萧月恒正上方的枝丫上,手里拎着那个原本系在他腰间的金铃铛。
洛筝见他来回晃了好几下,像是在玩儿。
可奇怪的是,金铃铛一声未响。
洛筝没有打扰他,安安分分地蹲在那里等萧月恒醒。
结果他等了整整一个钟头,萧月恒依然睡得昏天暗地。
洛筝刚觉得心慌,莫星寒就从树上落到地面,对他说:“把人带回去吧。”
再然后,三天过去了,萧月恒眼皮都没动一下。
在此期间,即便莫星寒说过无数次“他是在睡觉”,洛筝仍旧放不下心。
他正想追问几句,就听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响起:
“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