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怒发 小裴:C。

    夜风吹拂, 蔷薇花墙香风簌簌。

    俞梢云跟着小大王遛弯去了,元方也还未归,太子伸手把裴溪亭即将要歪倒的脑袋扶住, 掌心下毛茸茸的,蹭得他有些痒。

    就这样任裴溪亭抱了一会儿,太子终于说:“来人。”

    暗卫在太子身后落地, 恭敬道:“殿下。”

    “把他带屋里去。”太子说。

    暗卫应了一声, 上前去搀扶裴溪亭, 裴溪亭却摇头晃脑拒绝被带走, 拽着太子的胳膊, 他越要搀扶,裴溪亭就拽得越紧,偏偏殿下还不抽手。

    暗卫一时无处下手, 请示道:“殿下,这……”

    其实办法多得很, 只需稍微用点力气, 但谁不知道裴文书在殿下跟前得脸, 殿下待之分外宽纵,他哪敢把人弄疼了?

    太子看着把脸贴在自己胳膊上死活不松开的人, 又偏头看向晾在竹竿上的那排属于两个人的衣服,突然说:“我是谁?”

    暗卫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问,裴溪亭却回答得颇为笃定,“那个……姓宗的!”

    这答案失礼甚至犯上,暗卫眼皮一跳, 却听殿下轻笑了一声,竟像是被逗乐了,随后俯身搂住裴溪亭的腰, 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简直堪称惊心怵目,暗卫怔怔地退了半步,感觉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殿下和裴文书竟然是这种关系?!

    太子并未训斥属下摆到明面上的呆滞,抱着裴溪亭往寝屋去。他抬脚将房门轻轻踹开,左右一扫,左转走到窗前的榻边,俯身将裴溪亭放下,正要退后,却被裴溪亭伸手搂住了脖子。

    这一搂莽撞,太子往前倾身,扑入裴溪亭的肩窝,鼻尖尽是裴溪亭身上的香气,混着幽幽的桂花酒香,竟分外醉人。

    “……”太子一时屏住了呼吸,左手撑榻微微偏头,说,“裴溪亭。”

    屁股挨上竹簟,怀中的温度就要抽身而去,裴溪亭不甘不愿,伸手胡乱一搂,就这么对着太子的脖子又蹭了上去。闻言,他“嗯”了一声,醺醺地说:“不许走。”

    本着体谅醉鬼的心思,太子并没有立刻将裴溪亭丢开,说:“为什么?”

    “我不要你走!”多饮后的裴溪亭本性显露,霸道地圈住太子的脖子、肩膀,蹭着他的头发低低抱怨,“拒绝我就算了,连在梦里也要走,你是不是人啊。”

    梦里?裴溪亭经常梦见他么,太子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时,裴溪亭邪肆一笑,嘿嘿一声,“前几回你可热情多了,今儿怎么这么冷淡?我可告诉你,我不吃欲拒还迎这一套……嘿,还是吃的。”

    “……”

    太子总算知道裴溪亭在吃什么降火药了。

    “倒杯水来。”太子吩咐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暗卫,伸手拍拍脖子上的“锁链”,“你一直这样,我的腰会累。”

    “装什么大尾巴狼?”裴溪亭才不信,小声说,“你的腰可猛了,我一直叫,你都不停。”

    “……”太子闭眼吸了口气,认为裴溪亭这样的人应该忌醉,本就有口无遮拦的毛病,喝多了更是什么污言秽语都说。

    “放开。”

    “不!”

    协商未果,太子伸手搂住裴溪亭的腰,毫不费力地将人抱起来。

    裴溪亭叫了一声,蹬了下腿儿,猴儿抱树似的手脚并用地将这根“大树”抱得更紧了。太子本来想将人挪个位置,都坐下好好说话,没想到这下被搂得更紧,不由得一时无言。

    紧接着,裴溪亭感觉屁股挨上温热坚硬的东西,他坐在了太子的腿上。

    暗卫端着水进来,冷不丁撞见这副场面,立刻闭上眼睛,一路疾行将水送到太子手边,转身出去了,还把门关上了。

    太子把水杯抵到裴溪亭唇边,“喝掉。”

    裴溪亭摇头,说:“你喂我。”

    太子说:“我不是正在喂你吗?”

    裴溪亭把脸躲进太子的颈窝,闷声说:“你之前都是用嘴喂我的。”

    他挺不高兴,挺委屈,挺不可思议,“你今天怎么这么不上道啊?”

    太子也是实在没想到自己在裴溪亭的梦里竟然那般“上道”,耐心地说:“我今天中毒了,不能用嘴碰你,否则你也会中毒。乖乖的,把水喝了。”

    “什么!”裴溪亭惊起,若非太子眼疾手快,及时闪避,差点被他撞飞了杯子。

    太子呼了一口气,寻思要不要把人绑起来,却突然被两只柔软温热的手夹住脸腮,那张绯红的脸猛地凑上来打量检查他,湿漉漉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谁毒你啊?谁啊!”裴溪亭怒不可遏,“你中毒了怎么还这么死装啊?你说啊,我去给你找药!我去把下毒的人打成人肉丸子!”

    太子:“……”

    能看得出来这人之前做梦的时候分外沉浸,但太子看着他湿红的眼,细颤的唇,听他骂自己、骂下毒那东西的话,心中还是温澜潮生。

    “我哄你的,”太子轻声说,“没事了。”

    裴溪亭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松开了手,说:“你就是不想亲我!你祖宗的,都跑到老子梦里来了还拿乔,当老子死了?惯的!”

    说罢,裴溪亭一个起身,拽着太子就要送客,结果一通凌乱步法,太子未动分毫,他倒是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倒头翻了个白眼,就昏了过去。

    “……”

    太子放下水杯,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再次把人抱起来放上榻,这回人没再抱着他不放,老实了,可他心底却浮起那么点怅然若失。

    这点诡异可怖的情绪还没咂摸完,门外突然响起异动。

    暗卫不再琢磨殿下的情路,拔刀将在屋檐上鬼鬼祟祟的斗笠人打了下来,厉声道:“何方鼠辈,出来!”

    那斗笠人见到暗卫,瞬间明白屋里坐着谁,转身就要跑,可下一瞬又掉头折返,在院里埋头跪了,说:“仙廊胡顺儿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屋内,太子替裴溪亭脱掉短靴,收手时突然想起什么,又握住裴溪亭的右脚踝,拇指剐蹭着袜子褪下一截,见那伤好的差不多了才收手。

    裴溪亭瘦,脚腕也伶仃可握,白得细腻光滑,宛如一匹上好的绸缎。触碰到皮/肉的拇指指腹隐约发烫,太子却没松手,只是抬眼看向无知无觉的裴溪亭。

    窗外夜风喧嚣,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收回晦暗不明的目光,将裴溪亭的袜子提上去,收回了手。

    他起身去床上拿了薄被,被子底下的东西跟着抖落在地,精装薄本,写着《石榴花夜记》,其中一页夹着的书笺也跟着掉出了一截尾巴。

    “君兮君不知。”

    是裴溪亭的字。

    太子看着书笺的一角,俯身将它往下抽了抽,被掩盖的两个字终于露了出来。

    “心悦。”

    ——心悦君兮君不知。

    裴溪亭把《越人歌》认真抄了百遍,太子一字不落地检查了百遍,可这两个字映入眼帘时,太子却为之哗然。

    屋中安静许久,太子将书笺推回去,将书拾起来放回床上,折身回到榻边替裴溪亭盖上薄被。

    那张酣睡的脸恬淡漂亮,太子看了许久,才转身出了房门。

    胡顺儿没敢抬头,听见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响,随后是太子的声音:“不忮近来如何?”

    “回殿下的话,主人一切安好。”胡顺儿舔了下嘴唇,斟酌着说,“小的对裴文书没有半分坏心,只是想把人带回西南。”

    太子走下阶梯,说:“不忮是如何吩咐你的?”

    胡顺儿起身跟上太子,说:“主人说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成。”

    暗卫上前推开门,太子迈步出去,淡声说:“你不是元方的对手,又如何让他缺胳膊少腿?”

    “这……您说的有道。”胡顺儿惆怅地说,“那小的何去何从?求殿下给指条明路。”

    太子上了马车,淡声说:“回去就跟你主人说,人在邺京找了门活计,过得快活,若他连缺胳膊少腿都舍不得,不如任之潇洒。”

    胡顺儿为难地笑了笑,“主人找了两三年才把人找着,哪能放咯?”

    “那就让你主人想明白了,他肯不肯不计代价地把人带回去。想明白之前,人就放这儿,由我看着,出不了大事。”太子挑开车帘,淡淡地看了眼胡顺儿,“你们的家务事,随你们折腾,可不能把我的人误伤了。”

    胡顺儿心里一跳,连忙说:“殿下放心,小的哪敢对裴文书下手?不是小的求赏,小的先前还帮裴文书处了好几波暗自窥探的老鼠呢!”

    太子“嗯”了一声,随手从匣子里取出一袋金锭抛给胡顺儿,说:“我替裴文书把工钱结了,明日去趟笼鹤司,帮我带两壶桂花酒给你家主人。”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胡顺儿喜气洋洋地谢了恩,待目送马车离去,这才晃着钱袋子溜了。

    结果刚拐了弯,面前就出现一道人影。

    胡顺儿把钱往怀里一揣,忌惮地说:“你可别动我,我刚接了太子殿下的差遣!”

    元方翻了个白眼,说:“回去了就不要再来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直接弄死你。”

    “那你不如现在就把我弄死,反正我回去也没好路!”胡顺儿这两年为了找人是翻山越海,脚皮子都磨破了,好容易找到了,人不回去,他在邺京和西南之间跑来跑去,好好的杀手没得做,要改行写游记了!

    他盯着元方,咬牙切齿地说:“你够种别躲啊,跟老子回去,到主人面前把话撂开!”

    “我没种,我不敢,”元方诚实地说,“所以我只能为难你。这事说起来怪你,你要是没找到我,也不必被我为难,不是吗?”

    “……”胡顺儿伸手按了下人中。

    元方毫无歉意,从胸口摸出一叠银票递过去,认真地说:“教养栽培之恩无以为报,这些钱是我近年挣的,你拿回去,帮我和廊主说,我在邺京当随从很高兴,少爷对我很好,请他放了我。当然,我以后挣的钱都会寄回仙廊。”

    胡顺儿看了眼那叠银票,又看向元方,认真地说:“你是想气死主人吗?”

    “廊主不会那么容易被气死的。”元方反驳。

    “是的,比起被你气死,主人更有可能在动怒时弄死你。”胡顺儿笑了笑,“毕竟你连破霪霖的事情都掺和了。”

    元方蹙眉,“我事先不知情,少爷已经替我向太子解释了,太子并未杀我。”

    “那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太子殿下把这件事当作了咱们的家务事,让咱们自家孩子自家管教!”胡顺儿一把薅过银票塞进胸口,哼笑道,“我奉劝你现在赶紧跟我回去和主人解释说明请罪求饶,否则你就等着吧!”

    “我不能离开这里。”元方说。

    “为什……哦,”胡顺儿转头,指了指小院的方向,见元方没有反驳,不禁“嗐”了一声,“有太子殿下护着,人家裴文书还需要你?”

    元方无动于衷,只说:“太子心思如渊,我不放心。”

    胡顺儿闻言不可思议地笑了,“你和裴文书才认识多久?连心都捧出去啦?”

    元方懒得解释,祭出裴溪亭的敷衍大招:“关你屁事。”

    胡顺儿不敢骂回去,见说不通,嗤笑着摇了摇头,挺着鼓囊囊的胸脯走了。

    *

    翌日,裴溪亭醒来时翻身一滚,毫无防备地摔在了地上。

    元方推门而入。

    裴溪亭在地毯上四仰八叉,哀嚎不已,“我怎么睡在这儿了?”

    元方没有搀扶,拿着扫帚在屋里打扫,说:“谁知道,太子把你丢这儿的吧。”

    “太……”裴溪亭抿了抿嘴,眨了眨眼,摸了摸头,翻身躺倒在地,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他昨晚的确是和太子喝酒了。

    这么看来,他是喝大了。

    “我没发酒疯吧?”裴溪亭还惦记着一点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

    “不知道,我被俞梢云和小老虎拦在外头,在树底下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回来的时候,你都睡成死猪了。”元方用扫帚环裴溪亭扫了一圈。

    裴溪亭躺在地上当“垃圾中的钉子户”,说:“俞统领为什么拦着你啊?”

    元方耸肩,“他说太子叙话,闲人勿扰。”

    “好吧。”裴溪亭挠了挠头,“芳,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你当然忘记了什么。”元方居高临下,“你今日当值,但现在已经巳时末——”

    话音未落,这坨“钉子户”终于起身了。

    裴溪亭洗漱收拾好了,饭也没买就准备出门,临走时说:“我先前不是在鸳鸯馆旁边打了两对耳饰吗,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你待会儿没事做就去帮我取了,转交给隔壁的青铃铃。”

    元方应了一声。

    裴溪亭去了衙门,好在文书楼不需要点卯,否则陆主簿和裴文书大半页都是红叉。

    陆茫顶着双黑眼眶在书桌后喝粥,见裴溪亭来了,也一副精神乏乏的样子,不禁说:“我这儿还有一碗粥,先前去伙房盛的,喝吗?”

    “喝。”裴溪亭拿着小凳子到陆茫对面坐了,打开食盒一看,里头放了一碗桂花粥,旁边还有一小碟糖膏。他没加糖,喝着清香扑鼻,一口下去,醉后的不适都消散了些。

    陆茫手边摆着张纸,裴溪亭一眼看见了药材名,关心道:“主簿病了?”

    “就是嗓子有些疼,刚好今早在东宫遇见了苏大夫,就从他那儿取了张药方,晚些时候去抓药。”陆茫说。

    裴溪亭捏着勺子的拇指一顿,说:“苏大夫早上去东宫,是给殿下请平安脉吗?”

    “应该不是吧,苏大夫都是每月首尾去东宫给殿下请平安脉。”陆茫说。

    那是殿下生病了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裴溪亭把勺子送入嘴里,囫囵吞了粥。

    裴溪亭心中记挂,提前下班回家后准备去隔壁问问苏大夫,但苏大夫不在家,倒是裴家的小厮在紧闭的院门前等着。

    小厮等到了人,上前行礼,说:“三少爷,夫人请您回去一趟。”

    裴溪亭不大乐意浪费时间回裴家,问:“何事?”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小厮为难地看了眼裴溪亭,“总归是有事相商,否则小的也不能来叨扰您啊。”

    裴溪亭没说什么,跟着小厮上了马车,一路回了裴府,进入花厅才发现除了汪氏,步素影和裴彦竟然也在。

    步素影面带忧色地看了他一眼,裴溪亭颔首回应,在厅中站定,行礼说:“父亲,夫人。”

    汪氏看着裴溪亭,微微颔首,挥手说:“坐吧。”

    裴溪亭在步素影左侧落座,等着汪氏开口。

    “今日叫你回来,是有一桩喜事要与你商量。”汪氏说。

    该不会又要给我说亲吧,裴溪亭在心里这么一想,结果还真是,这桩亲事说的还不是旁人,正是汪氏的侄女。

    裴彦看着神情冷淡的儿子,竟觉得分外陌生,斟酌着说:“汪寺丞与我同朝为官,又是我的丈人,两家也算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若是能成,也是亲上加亲。”

    裴溪亭心里不耐,问:“敢问这是谁提的?”

    “是汪寺丞与为父说的,他很看重你。为父回府与夫人商量过后,都觉得是一桩不错的姻缘,这才找你来商议。”裴彦说。

    “既是商议,那儿子就直说了。”裴溪亭回视裴彦,“儿子不答应。”

    汪氏拧眉,“为何?”

    裴溪亭懒得扯一堆,直言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位汪姑娘,也不喜欢,不想娶她。”

    汪氏说:“婚姻之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你一己私情说了算?”

    “这么说来,今日您二位不是要与我商议,而是通知我了?”裴溪亭扫过汪氏,目光落在裴彦脸上,“成,那我就不说私情,说说‘公’事。父亲既然与汪寺丞同朝为官多年,定然比我清楚,汪寺丞在大寺并不多受重用,尤其是瞿少卿上任之后,愈发对他不满。”

    裴彦自然知道,说:“可朝官任命出自吏部,上有中枢,瞿少卿个人喜恶影响不了什么。”

    “是个人喜恶吗?您别忘了,瞿少卿是瞿皇后的亲侄子,是太子殿下的亲表弟,是东宫的亲臣。他在大寺的这些年,太子殿下哪有不关注的?既然关注,便知道他所谓的个人喜恶。殿下若觉得瞿少卿慢待了前辈和从前的上官,能不多加提点?”

    裴溪亭不紧不慢,点到为止,裴彦摩挲着扶手,心中思忖起来。

    他自然知道汪寺丞是想把赌注压在裴溪亭身上,赌他未来会有好前程。两家联姻,考虑彼此前程兴旺无可厚非,他本觉得汪家是亲家,到底比别家深厚些,总归裴家攀不上王侯之家,汪家就算是个不错的选择了。可如今裴溪亭这么一说,他难免就犹豫了,两家亲上加亲,没好处就罢了,若是被牵连可就不好了。

    “汪寺丞在大寺最多就到这一步了,哪怕来日上面的倒了,也轮不着他爬上去。不为别的,”裴溪亭遗憾地说,“能力不及,光靠官龄,力量自是不够的。”

    他当着汪氏的面直说汪寺丞力不从心,汪氏哪里能忍得了,沉声说:“哪怕汪家到此为止,也绝非高攀了你,你莫以为入了笼鹤司,就能一举登天。”

    “一举登天算不上,可前途无量还是有的。”裴溪亭笑意柔和,语气刻薄,“我呀,就想夫凭妻贵,吃口软饭,可汪家这口饭,不够金贵。”

    汪氏拍桌而起,怒道:“孽障,你有没有羞耻!”

    裴溪亭一把拽住起身求情的步素影,仍旧笑着,“羞耻与富贵比起来,算什么呢?何况夫人何必着急,来日我若攀龙附凤成了,不是连带着咱们裴家鸡犬升天吗?只是不知在夫人心中,裴家和汪家孰轻孰重?”

    裴彦是个读书人,听不得这样直白的话,闻言拧眉呵斥道:“溪亭,莫要胡说。”

    “父亲休怒。”裴溪亭看了眼汪氏,又对裴彦笑了笑,“儿子只是怕夫人被娘家哄骗,为着汪家的利益坏了咱们裴家的兴旺前程。”

    汪氏前些天见了母亲,自然也听说了父亲如今在大寺的尴尬处境,而彼时母亲就和她说了这桩婚事。几日思索下来,两家亲上加亲的确是好,汪家姑娘嫁入裴家后自有她照顾,以后她老了也能有个贴心的依傍,更重要的是裴溪亭的正妻孩子都留着汪氏的血,以后就不可能和汪家断了往来,必得荣辱与共。

    汪氏确有私心,闻言有些心虚,见这孽障还敢挑拨自己与老爷,不由得恼羞成怒,呵道:“顶嘴胡言,不敬尊长,来人,按住三少爷,行家法!”

    “我看谁敢!”裴溪亭侧目而视,几个小厮登时停下脚步,竟不敢再向前。

    汪氏见状道:“裴溪亭,你要忤逆不孝吗!”

    “不敢。”裴溪亭说,“只是敢问夫人,溪亭错在何处?是错在说了真话,害得夫人尴尬心虚了?那可真是对不住,溪亭毕竟姓裴,还是要为裴家着想。”

    裴彦闻言看向汪氏,说:“夫人,说就是了,何必动用家法?若是让笼鹤司的同僚看见了,岂不丢人?”

    “老爷,他才做个文书就这般忤逆,来日若真的升官发达,还会将咱们放在眼中吗?恐怕早就忘了本了!”汪氏见裴彦目光松动,又语重心长地说,“在府中有差错没什么,若是任他狂妄,在外头犯了事,届时连累裴家,就晚了!”

    这句话是说到了裴彦心里。

    裴彦自知这些年冷淡了步素影,也并不关心裴溪亭,母子俩心中是否有怨言?如今裴溪亭自奔前程,性子还与从前截然不同,恐怕是越来越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了。且他为官半身,愈发谨小慎微,最怕在外得罪谁,犯了错。

    见裴彦沉默了下去,汪氏冷笑一声,转头勒令小厮拿住裴溪亭,行使家法。

    见老爷默允,小厮们再不敢违抗夫人的命令,纷纷上前锁拿裴溪亭。裴溪亭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抓起步素影的茶杯砸在最前方的小厮头上,转头就要向外走,却被两个小厮冲上来抱住腰,一时挣脱不开。

    “要反了天了!”汪氏指着裴溪亭,“直接打!让他跪下认错!”

    小厮闻言挥起藤条朝裴溪亭的后背抽去,裴溪亭躲闪不及,挨了一下,随后步素影已经冲了上去,以背相抵,替他挡了两下。

    藤条有半个手腕粗细,用红绸绑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抽下来,十足的疼,步素影闷哼了一声,却仍然抱着裴溪亭。她不仅挡着裴溪亭,还要把人抢回来,伸出纤细的手腕去推搡抓着裴溪亭的小厮,见推不动,她竟不管不顾张口就咬住了小厮的手腕。

    裴彦惊得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发髻松散、状若疯魔的步素影。

    “你、你们……”汪氏也被惊着了,厉声道,“把步氏拿下!”

    “咚!”裴溪亭一头撞上其中一个小厮的头,撞得人连连后退,他也跟着后退了几步,带动剩下的小厮摔在地上。

    天旋地转,双耳嗡鸣,裴溪亭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上前抓住朝自己冲过来的白影,把人挡到身后。他反手抄起一旁的椅子,猛地向前砸去,小厮们惊呼着退后,他竟又抄起小茶几,转身扔向汪氏和裴彦间的长几。

    长几摇摇晃晃,最终“砰”地往前倒下了。

    裴彦是读书人,汪氏也是大家闺秀,哪里见识过这样横冲直撞、有什么扔什么的打法,一时俱都心惊地愣在原地。

    一片寂静凌乱,裴溪亭抬腿踩在脚边的长几上,拔出靴掖中的匕首,目光冰冷,“来啊。”

    第52章 良药 小裴脑壳痛。

    “你还敢杀人不成?”汪氏惊惧之后便是勃然大怒, “来人,把这个孽障按住了!”

    门外的管家回过神来,就要冲出去叫护院来, 却听见院子外响起一声冷喝:

    “够了!”裴锦堂匆匆赶来,看了眼一片狼藉的花厅,沉声说, “母亲, 您还嫌闹得不够大吗?”

    汪氏呵斥道:“你也要违逆爹娘吗!”

    “儿子不敢, 但家里动刀动棍的, 儿子总要来看看。”裴锦堂说, “父亲母亲想给溪亭说亲,好好商议就是了,何必强求呢?”

    汪氏怒极反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听也得听, 不听也得听!”

    “……溪亭是人, 不是你们结亲攀附的工具。”裴锦堂嘴唇嗫嚅,很轻地说, “清禾是人,不是你们结亲攀附的工具。”

    大院子里没有秘密,裴锦堂一出来,只消逮着人一问就知道了这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他看着裴彦和汪氏,说:“梅小侯爷风流, 今日他纳清禾,明日便会将清禾抛之脑后,你们以为结上这门亲事就可以和梅家搭上桥吗?怕是不过几日, 人家就会忘了自己要了裴家的女儿。”

    裴清禾没有养在汪氏膝下,汪氏自然没有感情,裴锦堂便看向裴彦,“咱们裴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父亲竟然连一分慈爱都吝啬,点点头便将人推入火坑?”

    步素影才知道还有这桩事,闻言忍不住看了眼裴彦,那张脸青白交加,似乎是被戳中了心肺。她突然想起清禾刚出生的时候,裴彦抱着这个小女儿满脸慈爱,说咱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要仔细娇养着,未来也要选个好婆家,一辈子富贵安乐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裴彦什么都忘了。

    裴溪亭没有忽视步素影脸上的哀痛,不禁伸手握住她纤瘦的肩头。步素影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无声地安抚他。

    裴彦沉默以对,汪氏怒不可遏:“你这是在指责父亲母亲吗?”

    “父母不慈,何以求子孝?”

    裴锦堂话音落地,汪氏倒退两步,坐回了椅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裴锦堂没有再看他们,转头对裴溪亭说:“走吧。”

    “谁都不许走。”汪氏说,“裴锦堂,裴溪亭,别忘了自己姓什么!”

    裴锦堂腮帮一紧,正要说话,一个小厮匆匆跑进花厅,说:“老爷夫人,笼鹤司来人了,说请裴文书立刻返回衙门!”

    他话音落地,一个劲装修长的年轻男人快步进入众人视线,他腰后别着横刀,气质凛冽,一路走来竟无人敢拦。

    来人先看了眼裴溪亭,确认他没出大事,这才向裴彦捧手,说:“不请自来,还望裴少卿勿怪。”

    裴彦哪里敢怪,只是还未说话,就听汪氏说:“笼鹤司权势压人,却也没有擅闯别家府邸的道。”

    裴彦眼皮一跳,正要呵斥汪氏,来人便笑了笑,说:“衙门有要紧差事,却寻不到裴文书,我只得专程跑一趟来请。我司在紧要时刻可以凭令牌直行入宫觐见太子殿下,更遑论裴府?‘擅闯’二字,倒是说不上。”

    汪氏压着怒气,说:“笼鹤司厉害,可这是我裴家的家务事。”

    “笼鹤司不束亲族,裴文书既然入了笼鹤司,便先是笼鹤司的人,才是裴家的人。若我司不管,裴文书自然可由裴家教诲,可我司要管,便请裴家……”来人微顿,随手握住刀柄,“退一步。”

    裴彦生怕汪氏再说什么,笼鹤司的人都是虎狼,连忙抢先说:“溪亭,还不回去办差!”

    裴溪亭没搭他,颔首向裴锦堂道谢,扶着步素影转身要走。

    “步氏不许走,她是裴家的妾。”

    裴溪亭猛地转头,眼中的戾气慑得汪氏心里一跳,却微微扬头看着他,冷漠地说:“步氏为裴家良妾,主家虽不得买卖,但有文书为约,不得违抗主家。”

    来人微微拧眉,却没说什么,毕竟纳妾文书的确有制约在。

    裴溪亭咬牙,正欲说话,却被步素影伸手握住了手腕。步素影看着他,柔声说:“溪亭,别怕,你走吧。”

    “姨娘有我照顾,不会出事。”裴锦堂说。

    “……二哥,麻烦你找大夫来帮姨娘看看伤。”等裴锦堂点头,裴溪亭才看向步素影,哑声说,“姨娘,别怕,你等我。”

    步素影一下就落了泪,主动松开了手。

    裴溪亭看了她一眼,转头走了,他走得很快,像是要急切地离开这个地方,又像是攒着火气,稍微迟一步都会忍耐不住,就地爆发。

    出了花厅,行至小花园,裴溪亭的余光瞥见假山后飘着一道嫩黄裙摆,不是丫鬟嬷嬷该穿的布料。

    果然,假山后的人探出头来,是裴清禾。

    “三哥。”裴清禾小步跑到裴溪亭面前,仰头看着他难看至极的脸色,担忧道,“你……你还好吗?”

    裴溪亭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为什么被关在院子里的裴锦堂会出现在花厅。他说:“是你向二哥通风报信的?”

    “我本是来向夫人请安送茶点的,在后边听见前厅的对话,疑心要出事,就去了二哥的院子,借着送点心的幌子进去请二哥来帮忙。”裴清禾说。

    裴溪亭蹙眉,“如此,汪氏必定知道是你报信。”

    “没事的。”裴清禾摇头笑笑,“总归不能打死我,且二哥还在府中。三哥替我推了梅家的亲事,是救命之恩,我虽力薄,也该竭力报答。”

    裴清禾几笄之年,杏脸雪腮,完全继承了李氏和裴彦身上的文弱之气,看着弱柳扶风,一双眼睛却是璨然。见裴溪亭看着她,她还使劲牵了下嘴角,似在表明自己没有强撑。

    可再坚韧、记恩的姑娘只要还姓裴,就会遇到第二个第三个“梅绣”,笼中小雀,只待卖个好价钱。裴溪亭额头隐隐钝痛,却面无表情,只问:“听说你会制香?”

    裴清禾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却立刻道:“会的,今之香方但凡外头能见到的,我会十之六七。”

    “天气冷了,可制暖香置于室内,香味以醇厚绵长、舒缓安神为宜。”裴溪亭看着裴清禾,“若制得好,我帮你送人。”

    裴清禾心思聪慧,几乎眨眼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眼中一亮,立刻福身道:“谢谢三哥,我一定会尽力尽快制好。”

    裴溪亭“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裴清禾侧身目送他远去,直至见不到背影才伸手揉了揉眼睛,转身回去了。

    裴溪亭快步出了裴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他认得这辆马车,之前去宝慈禅寺时就是坐的它。

    身后的男人说:“裴文书,上车吧。”

    “……嗯。”裴溪亭回神,颔首回应后迈步走到马车前,提着袍摆上了马车。

    男人伸手推开车门,太子迎门端坐,手中握着朱砂笔。裴溪亭抿了抿唇,俯身进入车内,在左侧坐下了,却没有开口说话。

    太子抬眼,见裴溪亭额头红肿,肩颈也绷着,便说:“去刘太医府上。”

    男人应了一声,伸手关上车门,驾车掉头。

    裴溪亭说:“不是大事,随便找个药铺就好,不用劳烦太医。”

    太子在劄子上划下猩红的一笔,合上丢在一旁,说:“刘太医住在白头街,离药铺近。”

    裴溪亭揉捏着靠枕,说:“您怎么会来?您是不是监视我?”

    “不高兴了?”太子不答反问。

    “没有,这不还正好帮我解围了吗?”裴溪亭笑了笑,嘴角牵动脸颊,往上扯得头皮都疼。他伸手摸了下额头,又指了下小几上的瓷壶,“我可以喝杯茶吗?”

    太子说:“不是茶,是大玛瑙葡萄汁,想喝就喝吧。”

    裴溪亭挺喜欢吃葡萄的,闻言拿起瓷壶倒了一杯,喝了两口,“好甘甜啊。”又满上一杯,仰头闷了。

    “宫里的东西,要是喜欢,晚些时候让人送一篓子给你。”太子说。

    裴溪亭琢磨着这句话,忍不住凑到太子跟前,眼巴巴地瞧着他,“殿下,您是不是在哄我?”

    “在家里受了委屈,我还要苛责你,岂不要逼得你原地冲上天了?”太子说罢侧目,对上裴溪亭莹润却微微发红的眼睛,静了静,还是抬起握笔的手,用手背在那片红肿外围轻轻蹭了下,“在哪儿撞的?”

    裴溪亭洋洋自得,说:“铁头功。”

    太子只觉得他这模样瞧着挺傻的,收回手说:“元方怎么不在,倒叫你使出这样厉害的功夫?”

    “我让他去杨柳街拿东西了,回去的时候他没在院子里,我就一个人来了。”裴溪亭见太子一笔一个叉,不禁说,“殿下,这是都给否了的意思吗?”

    太子默认,说:“一百个字里有九十九个废话。”

    裴溪亭笑了笑,说:“那我猜这九十九个字里面有一半是请安献殷勤,另一半是引经据典充斥门面?”

    “不错,浪费笔墨。”太子如此评价。

    裴溪亭乐了,又觉得太子殿下真不容易,每天都要接受一大堆垃圾信息。他“诶”了一声,好奇地问:“殿下,你身边有没有帮你看劄子的?”

    “自然有。”太子瞥了他一眼,“想挪地方了?”

    “我哪敢啊?我又不会批劄子。”裴溪亭嘟囔,“我就是关心一下殿下,怕您太累。”

    他说得坦荡又直白,随意而真心,太子静了一瞬才“嗯”了一声,却没多说什么。

    “对了,我听说今早苏大夫去东宫了,您是生病了吗?”裴溪亭说罢,太子笔尖一顿,却并没有看他。他疑心这里头有什么隐秘不能为外人道的情况,又连忙说,“我没有故意打听东宫的事,是得知陆主簿生病,听他说方子是今早在东宫从苏大夫那里得来的,所以才问一嘴。”

    太子阖了阖眼,说:“没什么,近来秋燥,上火。”

    裴溪亭闻言放心了,说:“不是生病就好。”

    可再一想,哪怕太医院不行,东宫也有御医,太子殿下怎么还要让苏大夫跑一趟呢?

    裴溪亭直觉里头有情况,但没有多问,怕触及太子的隐私。

    马车很快就停下了,俄顷,府门敞开,刘太医在车门外说:“微臣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裴溪亭先行下车,见刘太医头也不抬地侧身对自己行礼,连忙挪步让开,他又不是太子殿下。

    太子随后下车,说:“起来吧。不请自来,倒是孤打搅了。”

    “殿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刘太医直起腰身,抬头见太子面色如常,身旁的人却面色难看,便明白了,立刻侧身说,“殿下请,这位……”

    “笼鹤司文书,裴溪亭。”裴溪亭捧手,“麻烦刘太医了。”

    刘太医见礼,说:“裴文书请。”

    裴溪亭跟着太子进入刘府,一路行来,虽比裴府小些,但清雅静谧,药香四溢。

    太子让刘太医不必招待,只给裴溪亭看伤,刘太医不敢多言,请几人入了药堂。

    裴溪亭被按在榻上一通检查,敷上一脑袋清凉的药膏,还扎了几针。

    太子走到榻边站定,看了眼神色恹恹的裴溪亭,说:“还有哪儿伤着了,给刘太医瞧瞧。”

    “背上挨了藤条。”裴溪亭说,“抹点药膏就好了。”

    “裴文书是大夫吗?不是的话就脱了衣服让我看看伤是什么样子的,这样我才能知道给你用什么药效果最好。”刘太医在旁边说。

    裴溪亭“哦”了一声,伸手抽掉腰带,褪下外袍,侧身将里衣褪至后背,露出背上的痕迹。

    两指余粗,皮下红肿瘀血,衬着白皙的后背,乍一眼竟有些触目惊心。

    太子眉尖微蹙,上前一步站在裴溪亭面前,伸手将他的头发撩到一边,说:“拿雪玉膏来。”

    “……”刘太医不得不说,“殿下,虽说雪玉膏珍贵,治疗外伤最不易留疤,可裴文书此时应该先以药敷、再辅以活血的药物,先把伤治得差不多了。”

    裴溪亭看着近在咫尺的窄腰,一时色迷心窍,说:“殿下说的,自然是最好的,就该这么治。”

    “不许说话。”太子轻轻捏了下裴溪亭的后颈,“听大夫的。”

    裴溪亭说:“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太医心里震惊于裴文书在太子殿下跟前的得宠程度,面上却不露分毫,立刻去准备药包了。

    敷药的时候,裴溪亭浑身打了个激灵,太子说:“疼?”

    “有一点。”

    步素影挨了两下,又是女儿身,不知要疼成什么样。裴溪亭抿了抿唇,心中早下了决断,要让步素影离开裴家。

    “裴文书坚持一下,很快就不会疼了。”见裴溪亭面色不豫,刘太医安抚了一句,准备叫人来按着药包,自己好去准备药膏,却见太子殿下十分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了药包,侧身坐在了裴文书身后。

    “……”刘太医心中轰雷滚滚,立刻说,“微臣下去片刻。”

    裴溪亭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刘太医走后,这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太子就坐在身后,淡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

    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襟怀坦荡,可他是个吃降火药的大色/鬼啊!

    裴溪亭暗自叹了口气,正想找个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却听太子说:“闹什么了?”

    裴溪亭没想到太子会关心裴家的琐事,可再一想,太子殿下人都来了……就算庇护他,也用不着这样体贴上心吧?

    这么一想,裴溪亭心如擂鼓,没出息地遐想万千。

    “嗯?”没听到回答,太子出了声。

    裴溪亭回过神来,说:“噢,他们想给我说汪寺丞家的姑娘,我不同意。”

    “裴彦的夫人就是汪家的女儿吧?”见裴溪亭点头,太子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淡声说,“是不该同意,这桩婚事于你来说不是最佳选择。”

    “若我真心喜欢谁,也不在意这些利益。”裴溪亭说,“我不是非要成家,也不是非要谈情说爱,除非是遇见真心喜欢的,否则哪怕泼天富贵,我也不卖。”

    太子微微蹙眉,“什么卖不卖的?”

    “话糙不糙嘛。”裴溪亭倒是不在意地笑笑。

    太子又问:“然后呢,怎么动起了手?”

    “他们要对我动家法,我肯定不愿意啊,就动手了。”裴溪亭顿了顿,“姨娘上前来护着我,挨了两下,也要受牵连,我心里攒着火,把花厅砸了。”

    他本以为太子会说他不尊不孝,或是过于放肆,戾气太重,却没想到太子只是“嗯”了一声,而后说:“可否想过若此事传言出去,会影响你的名声?”

    “我又不做圣贤,不苛求好名声。”裴溪亭说,“若要我事事违意违心,我不答应,必定奋力反抗,哪怕走投无路,我还有一条死路。”

    这是只飞鸟,身前身后都只要自己的天地。

    刘太医来了,太子拿下药包,起身站在裴溪亭身侧。

    刘太医轻柔地替裴溪亭敷上药膏,裹了薄薄的一层药布,最后一边嘱咐,一边将布袋子递给裴溪亭,说:“内服外敷的药都在里头了,方法忌讳都写在纸上。”

    “多谢刘太医,”裴溪亭好衣服,“今天叨扰您了。”

    刘太医连忙说不敢不敢,恭恭敬敬地将太子殿下送出了府,等马车走后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中着实羡慕裴家生了个好儿子,这是要一飞冲天了啊。

    裴溪亭飞不动,回去后就往床上一趴,蔫蔫儿地闭上了眼睛。

    元方闻到药味,从中分辨出治外伤的药材,蹙眉说:“去哪儿了?”

    裴溪亭不答反问:“见到了铃铃了?”

    “我把耳坠给他了,他喜欢得不得了,听说是你自己制作的样式,还让我转告你:‘这两对给了我,就不许打同样的给别人了’。”元方说。

    裴溪亭轻声笑了一下,说:“知道了,他看起来如何?”

    元方犹豫了一瞬,裴溪亭便察觉了,敏锐地偏头看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裴溪亭给自己折腾成这样,元方本来想隐瞒,见状只得说了,“我去的时候,他在发热,脸烧得通红,嘴唇有血痕,脖子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有好几处瘀血。他说自己养两日就好了,让我不要告诉你。”

    “……”裴溪亭叹了口气,“真让我猜着了。”

    元方说:“啥意思?”

    “和梅绣打赌那会儿,铃铃和我太亲近,宗世子略有不满,但铃铃没看出来,所以我当时离开的时候都没怎么和他告别。当然,也许还有别的缘故。”裴溪亭说。

    元方说:“所以宗世子打他了?”

    “……”裴溪亭眨了眨眼睛,“芳,你是个单纯的男孩子——我知道你没有趁我不在偷偷欣赏我的画本了。”

    芳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了一眼,但没有偷偷看——你画了不收拾,就摆在桌上,我还以为是你平时画的那些,哪里知道你画的是不干不净的东西。”

    “什么叫不干不净的东西?打啵做/爱和你啃馒头吃肉饼一样,是表达喜欢、满足欲/望的方式之一。当然,不是所有馒头肉饼你都愿吃爱吃,所以打啵做/爱也要挑干净的、好吃的对象,馒头肉饼不能乱吃,所以啵也不能乱打,爱也不能乱做。”裴溪亭一本正经地说,“明白了吗,小芳同学?”

    元方说:“你打的比方很生动,我明白了。”

    裴溪亭很欣慰。

    “所以,”元方说,“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裴溪亭:“……”

    四目对峙,裴溪亭败。

    他只得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没听到元芳吱声,便说:“别放在心上,本来就是我把你支开的,就当我今天注定要挨打吧。”

    元方若在,必定不会让裴溪亭挨那一下,闻言只说:“半天没跟着就出了事。”

    裴溪亭说:“那你也不能时刻跟着我啊,我天天迟到早退,自己都拿捏不准离开笼鹤司的具体时间,你也不能在外头等半天吧?”

    怎么不能?

    第二天,元方把裴溪亭送到衙门口,然后将背篓往地上一放,把小板凳往地上一摆,开始……雕木头。

    裴溪亭杵在旁边,“……哥,干嘛呢?”

    “雕木头啊。”元方露出“你眼瞎啊”的表情,手上熟练,就是有点遗憾,“要不是不方便,我更想做饼子,做好了拿回去下锅,晚上自己吃,剩下的拿出去喂小乞丐。”

    他瞥了裴溪亭一眼,还挺得意,“李肉饼,现在不算啥了。”

    裴溪亭乐了乐,觉得这主意的确不错,正要说话,身后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杵这儿做什么,进去啊。”魏叔提着几只鸭子走近,见元方眼生,不禁哟了一声,“哪来的俊小伙?”

    元方身份行迹败露,今日出门也懒得易容了,正是一副极干净俊秀的好模样。

    裴溪亭笑了笑,介绍说:“这是笼鹤司的大厨魏叔,叔,这是我朋友元芳。”

    两人打了声招呼,魏叔纳闷道:“怎么跑这儿雕木头来了?”

    “他想贴身保护我,又不能进笼鹤司,就端着小板凳来了。”裴溪亭说。

    魏叔第一眼就看见了裴溪亭的脑门,只当是年轻人在外面打架,闻言心里一转,猜测裴溪亭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事,却没多探问,说:“那是没办法,毕竟里头是衙门。”

    元方说:“这里挺好的,清净。”

    “那坐着吧,等到正午,我也给你端份饭。”魏叔说。

    元方早就听裴溪亭说过魏叔的手艺,闻言立刻道谢。裴溪亭拍拍他的肩膀,跟着魏叔进去了。

    今日游踪在衙门,裴溪亭把文书楼的差事做完后就去了前堂,给游踪研墨。

    游踪把文书翻阅完毕,才说:“说吧。”

    裴溪亭腼腆地笑了笑,说:“我就是来帮您研墨的。”

    游踪看了眼他被药糊得绿幽幽黄蒙蒙的脑门,笑着说:“那你现在研好了,可以出去了。”

    “麻烦您顺手帮我送个东西。”裴溪亭不再装腔作势,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锦囊,“我昨晚睡不着,画了张书笺。”

    若是一般人的私物,游踪不会轻易答应代为递交太子,但裴溪亭么。

    “好,放下吧。”游踪说。

    裴溪亭道谢,把书签轻轻地放在面前的一处空位,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抬眼却发现游踪在看着自己。

    他收回手,说:“大人,怎么了?”

    “近来少出去晃,外伤事小,脑袋得好好养着。”游踪说。

    游大人都知道他在裴府挨打的事情了,裴溪亭笑了笑,伸手挠了下耳朵,说:“知道了,谢谢大人关心。“

    游踪点头,裴溪亭行礼退下了。

    待出了院子,前头一阵动静传来,紧接着,小大王屁颠颠地跑了过来,在裴溪亭面前刹脚。

    裴溪亭惊喜地瞧着它,下意识地往前面的月洞门望去,却见空无一人。

    小大王不满意自己被冷落,用脑袋撞在裴溪亭腿上,张开嘴作势要咬。裴溪亭吓得赶紧给虎大王求饶,蹲下去揉搓它,说:“你自己偷跑出来的?”

    可不应该啊,大白天的,给小大王插双翅膀,它也不能悄无声息地飞到这里来。

    小大王用脑袋蹭裴溪亭的手,裴溪亭只当它是亲昵自己,摸脑袋时才发现不对,赶紧把小大王的西瓜帽撩开,里头果然有东西,压着一张纸条。

    裴溪亭把纸条打开,一列字刚柔相济,不衫不履,话也随性至极。

    “陪你弟弟玩会儿。”

    裴溪亭搓着纸上的字,突然回过味儿来,瞅着和自己一个辈分的小大王,恨恨地说:“谁要给你当兄弟,我想给你当爹!”

    第53章 东宫 小裴蹭饭。

    游踪到东宫的时候, 太子正在与瞿棹议事,见了他稍一颔首,说:“坐吧。”

    游踪行礼, 折身到一旁的红木椅上坐了,宫人奉上热茶,轻步退了出去。

    瞿棹接着眼下的事情继续说:“今年京官和各地的考绩已经开始了, 约莫在入冬前出来, 臣想根据考绩换几个人。”

    官员考绩, 一年一考, 三年一大考, 今年正逢大考,各地各司衙门的一些人都夹着尾巴,生怕自己被撸下去了。这些人考绩如何都不需要最终那几个字的判定, 自己心里有数,旁人也有数。太子近来收到的劄子又多了一些, 请安的请罪的求情的各种各样的, 可见底下的人心早已经动起来了。

    太子翻阅瞿棹的劄子, 说:“你想把汪茗换下去?”

    “不错,这个老东西……”瞿棹清了清嗓子, 换了个措辞,“这个老大人连恪勤匪懈都做不到,且上个月臣在外面查案,途中派人调阅文书,还因为他倚老卖老、自以为是差点坏了臣的事, 臣底下的人也因为消息延误吃了些苦头。虽说臣回京后也处了此事,但治标不治本,既然他自诩老前辈, 不如干脆送他回家颐养天年好了。”

    太子说:“可有取代的人选?”

    “有,寺正李赦,此人虽沉默寡言,不擅交际,但恪勤匪懈,办事算干脆利落。”瞿棹说。

    “李赦,我记得,前年他办了两桩案子都很不错,陈词也精炼,没有废话,是个刚直能干的。衙门要职,能者上,庸者下,当如此。”太子御笔朱批,将劄子合上,抬眼看向瞿棹,“还有你,太轻浮。”

    瞿棹立刻站了起来,垂头挨训。

    太子说:“你明知汪茗倚老卖老,看轻后辈,说不定就要寻摸机会压压你的气焰,却不记得出门在外,屋中要留着人使唤的道?”

    “臣谨记教训,再不敢了。”瞿棹捧手,“请殿下责罚。”

    “事都办得不错,就是性子还要再磨一磨。”太子淡声说,“既然差事办成了,我也不罚你,但你手底下的人因为你的轻率不周全受了委屈,你得安抚。”

    瞿棹连忙应了,太子让他坐回去,说:“鹤影来了,便说说那个小春红。”

    “小春红不是故意化名,但这个女子并非野妓,而是混江湖的,受人雇佣接近王夜来,进入王家寻找一样东西,但王夜来一直不敢把她带回家,她就没寻到机会,今年索性和那边断了联系,勾搭上了梅邑。”瞿棹说。

    游踪问:“什么东西?”

    瞿棹说:“王畏。”

    “王畏不是东西。”游踪一顿,“我没有骂人的意思。”

    “嗯,你只是客观表达王畏不是个东西。”瞿棹挑眉一笑,随后说,“据小春红说,王畏自被罢黜便迁回青州,那里有他祖上的旧宅,但王畏早就失踪了,而且毫无痕迹,雇佣她的人怀疑王家知晓内情,所以派她进去查探。”

    游踪看了眼太子,太子饮茶不语。他便说:“小春红可有供出雇佣者的信息?”

    “供了,说是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瞿棹叹了口气,“天底下的漂亮姑娘不知几何,这让我上哪儿找去?”

    游踪摩挲着茶杯,说:“我把裴文书借给你。”

    “哦?”瞿棹摩挲下巴,“可以,刚好我觊觎裴文书很久了。”

    游踪说:“注意你的措辞。”

    瞿棹闻言心思一咕噜,几乎瞬间就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不对劲。

    裴溪亭是笼鹤司的人,借用过来也是为了公事,哪怕他真想撬墙角,按照游踪的性子,多半只会不冷不热地回一句“看你本事”。瞿棹摩挲着扶手,认为关键点在他话中的“觊觎”二字,这是个引人遐想的词,游踪这句话不是习惯了他平日说话不端庄却还要不满,而是提醒,出自私心。

    若是游踪自己的私心,不会在谈论公事的时候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而这殿内,此时除了他俩,就只有那一位。

    瞿棹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在凤仪宫,瞿皇后谈论瞿蓁和裴溪亭的婚事时,他感觉到的奇怪之处了。

    须臾之间,瞿棹心中风云变幻,他伸手握住茶杯,抿了一口压制住心中的八卦浪潮,没敢往太子那里瞥一眼。

    殿内莫名地安静了一瞬,太子看了眼同时喝茶的两人,说:“茶里有哑药?”

    “那自然是没有的。”瞿棹从善如流地继续说正事,“等见过裴文书后,臣会尽快再向您禀报。”

    太子“嗯”了一声,说:“听说舅舅近来头疾又犯了?”

    这就是说私事了,瞿棹语调也轻松了下来,说:“都是老毛病了,吃了药,休息一阵就好了。”

    “病了就好好修养,修书的事情可以往后放一放,身子要紧。”太子说,“晚些时候,我让重烟去一趟瞿府,改日我去瞿府探望。”

    瞿棹“诶”了一声,说:“您忙,实在没必要跑一趟,老头就是闲不住,自己作的。我回去把您的话带给他,保准他立马就躺下休息了。”

    太子轻笑了一声,说:“这样最好。得了,没事就去忙吧。”

    瞿棹“诶”了一声,行礼退下了。

    待他走了,游踪起身走到书案前,将袖袋中的锦囊拿出来,说:“这是裴文书托臣转交给您的。”

    太子看了眼那个玄色锦囊,伸手接过,取出里头的一页书笺。

    葡萄于藤蔓上挂垂累累,底下站着个举着篮子垫脚去接葡萄的小小背影,脚边蹲坐着一只小老虎,敷色明艳,画面晶莹,充满生活生机。

    锦囊里还有一张“使用说明”写着:“随性一画,感谢殿下的玛瑙大葡萄,好吃是好吃,但我吃太多了,好像又上火了。但是没关系,我火大不愁多。”

    后面还用简单的笔画画了一个捧手道谢的小人儿,浑身都圆,有几分憨态。

    太子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说:“他今日如何?”

    游踪仿若不察,说:“一切如常。午间魏叔给他炖了补汤,他喝了两大碗,午后没回去,出去和坐在门口雕木头的元方说了会话,就回去枕着小大王在文书楼午眠了。”

    太子“嗯”了一声,说:“小春红的事情,你也盯着些。”

    又说了几句,游踪便行礼告退了。他出去的时候看见宗鹭,便行礼道:“小公子。”

    “游大人好。”宗鹭捧手回礼,转身进了殿。他轻步走到书案前,恭敬地问了安,随后说,“五叔,小大王怎么不在?我们约好了今天给它画像。”

    太子说:“它出去陪朋友了。”

    宗鹭看着太子冷淡的侧脸,有些疑惑,又有些伤心,指虎说叔,“它有新朋友了,我都不知道。”

    太子听出来了,偏头瞧他,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此前在宁州教裴溪亭学琴时,裴溪亭总是抿嘴嘟囔他严厉,还说小皇孙必定很少得到他的夸赞。

    “……改日等它的朋友也来东宫,你便知道了。”太子说,“和胡先生学得如何?”

    宗鹭说:“先生是宫廷画师,画技超群,自然是好,只是先生习惯啃书本,太文绉绉,我有时不能领会,且先生并不敢直言我的短缺之处。”

    “那就换一位。”太子说,“你可有心仪人选?”

    宗鹭看着太子,漆黑的眼珠快速一转,说:“我想要裴文书来做我的丹青师傅。”

    笔尖一顿,太子侧目,“为何?”

    宗鹭自然不敢说自己嘱咐来内侍打听到太子欣赏裴文书的画,且他五叔好似对这个裴文书很特殊,只说:“我在皇祖母那里见过裴文书给瞿少卿作的画。”

    太子没有拆穿,说:“待我问问裴文书。”

    宗鹭道谢,站在原地踌躇了两下,转头要走,脚下却没动,显然是舍不得就这么走了。

    小少年那点动静和心思自然瞒不过太子,他不紧不慢地蘸了下墨,终于说:“小大王不在,今日的丹青课业就先免了。”

    太子示意殿门口的人去通知胡先生,随后将几本劄子放在旁边,又放了张空白的纸上去,“来。”

    从学丹青变成批劄子,宗鹭却眼睛一亮,因为这样就能和五叔多待会儿了。但他尽量喜不外露,应声后就走到太子身旁坐下,选了一支笔开始翻阅劄子。

    来内侍假装不经意地从门前走过,飞快地往殿内瞥了一眼,见小皇孙坐得端正笔挺,书案下的两双腿却忍不住晃着,心里也跟着高兴。

    “乐什么呢?”俞梢云走到来内侍身后,嘿道,“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去!”来内侍瞪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我是替小公子高兴。”

    俞梢云瞥了眼书案后那叔侄俩,乍一眼像是一个模子,只是一大一小。来内侍用胳膊肘撞他,小声说:“殿下心情不错啊,都让小公子和自己坐一把椅子批劄子了。”

    太子冷淡少语,在宗鹭的学业上也是自来严厉。宗鹭不是第一次学着看劄子,但以前要么是在自己的寝殿批复之后再到太子跟前接受检查教导,要么就是坐在一张小桌上当面批复检查,像今日这般挤着一把椅子排排坐还是头一回。

    俞梢云琢磨着,说:“许是先前有人常嘀咕殿下严厉,吝啬夸赞学生,殿下记在心里了吧。”

    能这么嘀咕,殿下还有可能上心的,也就那么一个了。来内侍露出了然的神色,没再多问,心中却不禁嘀咕,好个裴文书啊。

    *

    裴溪亭打了声喷嚏,牵动脑门,疼得龇了下牙。

    “喝口雪梨汤?”

    瞿棹随手将自己的瓷盏递过去,裴溪亭也没客气,道谢后就接了过去,拨盖尝了一口,兴许是觉得味道不错,这才又喝了一口。

    瞿棹笑了笑,侧身走到裴溪亭身侧看着画像中的女子,赞道:“好个清秀佳人啊,柳眉杏腮,玉削肌肤,冷若冰霜也平添韵味。”

    说罢,他看向裴溪亭莹润精致的侧脸,说:“小春红廖廖几句形容,裴文书就能画出七七八八,连神韵气质都不落,果然不凡。”

    “一个人只要还能喘气儿,身上就有‘气质’,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哪怕就是喘口气,也能体现出这人的一些信息。”裴溪亭不紧不慢地把一小碗雪梨汤喝完了,从喉咙暖到了胃里,舒服地呼了口气。

    他搁下碗,起身说:“若没有别的差遣,卑职便告退了。”

    这要是从前,瞿棹必得抓住机会邀请美人用膳,毕竟同桌的人赏心悦目,胃口也能大增啊。但如今情况特殊,他是万万不敢了,闻言只得笑笑,不无遗憾地说:“今日麻烦裴文书了。”

    裴溪亭摇头,说:“举手之劳,瞿少卿不必客气。”

    瞿棹让开了些,侧手示意,“恕不远送。”

    裴溪亭出了大寺衙门,站在阶上被风一吹,脑瓜子疼,他不高兴地戳了下脑门,结果疼得眼前一黑,一屁股坐下了。

    元方从马车上跳下去,从怀里扯出一条抹额,走过去轻轻绑在他额上,说:“浸了药的,可以用。”

    裴溪亭扯住抹额带子,毛茸茸的摸着倒是舒服,只是灰不溜秋的。他嫌弃地说:“多丑啊。”

    “将就吧,保护脑子最重要。”元方见裴溪亭丧着张脸,折身蹲下,“走了。”

    裴溪亭抓住他的肩膀起来,顺势往他背上一趴,双腿一抬,就被背起来了。背上的伤还好,额头隐隐作痛实在难受,裴溪亭蔫蔫儿地说:“我嘴里长泡泡了。”

    元方把裴溪亭送上马车,小大王正占据着主位,老老实实地等着裴溪亭回来。

    裴溪亭倒在小大王身上,元方伸手握住裴溪亭的脸颊,说:“啊……”

    裴溪亭把扁桃体都露出去了,“啊……”

    元方掰着他的嘴检查了一番,说:“左边有个血泡,上火了——别再想太子了。”

    裴溪亭很公正地说:“我觉得是葡萄惹的祸。”

    元方呵呵一笑,下车拍上车门,绕道车夫座驾车离去。

    裴溪亭盘腿坐起来,替小大王梳毛发,说:“你爹怎么还没派人来领你回去?”

    小大王听不懂,枕着裴溪亭的腿,惬意得很。裴溪亭笑了笑,歪头倒在它身上,一人一虎歪七扭八地躺在一堆。

    马车平稳地行驶,窗外偶尔热闹,偶尔清净,裴溪亭摸着小大王的头,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沉入梦乡。

    来内侍开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虽然小大王在殿下面前温顺似猫,平时和俞梢云白唐他们玩的时候也不伤人,但闹腾起来也是够折腾人的,这会儿竟然安安静静地守着沉睡的裴溪亭,可见它很亲近裴溪亭。

    身后的宫人看了一眼,轻声问:“来内侍,奴婢去叫醒裴文书?”

    来内侍思忖,随后摇头说:“等裴文书自己醒来再说吧。”

    “可殿下和小公子还等着呢。”

    来内侍想了想,说:“你且回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宫人实在不明白这个裴文书有什么天大的来头,到了东宫门前该立刻入内觐见的时候,来内侍甚至不敢轻易叫醒。但他不敢多问,立刻快步回去。

    来内侍站在车门前,静静地端详着裴溪亭,面上如常,心中却啧啧赞叹,真是个玉人儿。

    元方站在一旁,突然见来内侍看了过来,这个老内侍相貌秀净,一双眼细长温和,暗藏的精光却不容小觑。

    老内侍面容斟酌,元方本以为他要计较试探自己的来历,却听他说:“你觉得裴文书好看吗?”

    “好看。”元方纳闷地说,“我又不瞎。”

    来内侍“哦”了一声,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元方,元方觉得自己被扒干净了似的,索性问:“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关心一下裴文书的近身随从。”来内侍笑眯眯地说。

    元方莫名其妙,这时俞梢云走了出来。

    俞梢云到车前看了一眼裴溪亭的脸色,倾身伸手替裴溪亭把了下脉,没有什么大问题,才收回手轻轻把车门关上,说:“无妨,等裴文书醒了再进去。”

    他偏头对元方说:“你回去吧。”

    元方没说什么,看了眼裴溪亭,转身离去了。

    马车就这么停在东宫门前,来内侍拉着俞梢云站得远了些,说:“怎么回事?”

    “裴文书昨儿在裴府闹了一通,受了点伤,昨夜估计折腾了一阵才睡着,你看他脸色白,不好受呢。”俞梢云说。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自小受尽了磋磨,这些年面对危险,受伤流血都是常事,只要有命在,别的伤再重都是小事。但裴溪亭不同,他不够皮糙肉厚,也没有硬朗的根基,虽不是不能吃苦受罪的性子,但到底金贵柔弱些。

    俄顷,车内传出小大王的呼呼声,紧接着裴溪亭迷迷糊糊地叫着元方,喊饿。

    俞梢云上前推开车门,朝懵然的裴溪亭笑了笑,说:“裴文书。”

    裴溪亭眨了眨眼,从小大王身上起来,歪歪扭扭地爬到车门口,入眼是重楼巍峨,丹楹刻桷,黑底金字的浑水匾额高悬,“东宫”二字欹正相生而收放自如,意境雍静奇华。

    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太子的字。

    俞梢云伸手将裴溪亭搀下车,又招呼小大王下车,说:“殿下找裴文书有事相商,让来内侍去找裴文书,恰好在兰茵街牌坊口撞上你的马车,就让元方直接驾过来了。”

    裴文书睡得啥都不知道,左右一望,说:“元芳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俞梢云侧手,“随我来。”

    裴溪亭颔首,随着俞梢云进入东宫宫门,一路行去,好似拉开一封锦绣长卷,峻宇阁楼,琳宫环抱,雕栏玉彻,苍翠拂檐,四季姝色容纳其中。

    俞梢云将人领到承晖殿前,门前的宫人立即入内禀报,很快便出来请裴溪亭入内。

    裴溪亭轻步入内,见屏风后摆着一张大红酸枝莲花桌,太子端坐主位,身旁坐着个锦袍小髻的小少年。

    宗鹭明眸皓齿,金雕玉琢,一眼就是个俊美坯子,一双桃花眼想必是承袭了爹娘的风采,可气质却像太子五分,乍一眼俨然是缩小版的太子。此时,他正用一种好似沉静平淡的目光看着裴溪亭。

    裴溪亭捧手行礼,“殿下,小公子。”

    太子颔首,“坐。”

    “谢殿下。”裴溪亭在太子右侧坐下,微微侧身,“您找我有何吩咐?”

    太子看了眼裴溪亭的面色,招来宫人吩咐了一句,随后说:“鹭儿想请你做他的丹青师傅。”

    “啊?”裴溪亭找是惊讶,而后摇头,“我那点道行哪行啊?”

    太子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连我都敢教吗?”

    宗鹭闻言惊讶地看了眼裴溪亭,那位十分年轻的裴文书微微挑眉,笑容中毫无拘谨恭敬之意,仿佛与五叔尤其熟稔亲昵。

    “不一样,您本就擅丹青技法,可小公子年纪还小,技法不成型,让我来教,万一误人子弟怎么办?”裴溪亭说。

    太子说:“无妨,可以先试试,你从前是怎么学的,便怎么教他。”

    裴溪亭知道太子把小皇孙管得严,而小皇孙又金贵,不禁说:“我从前学画的时候可不只是在室内听老师讲课,经常是到处跑,有时候带着画具跑到野外待好几天,有时候翻山越岭,人弄得脏兮兮的,偶尔还要受点伤。”

    这是丑话说在前头,让大的不能插手太多,小的不能使皇孙脾气,那一大一小都听了出来,大的看向小的,小的立刻说:“我可以。”

    太子摩挲着茶杯,对裴溪亭说:“太远的地方,他暂时去不得。”

    裴溪亭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暗中的危险未除,对小皇孙也有威胁。他说:“不必去远的地方,邺京的好地方都数不过来。”

    “好。”太子说,“鹭儿,敬茶。”

    宗鹭应声,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前。内侍端来两杯热茶,他捧起一杯奉给裴溪亭,自己端起另一杯,捧道:“裴老师,请多指教。”

    裴溪亭笑了笑,用茶杯轻轻碰了下宗鹭的杯子,宗鹭愣了愣,抿了口茶,回到座位。

    太子说:“布膳。”

    内侍应声而去,裴溪亭放下茶杯,说:“没想到我还能蹭一顿饭……呃,这是什么?”

    内侍将一碗黑乎乎的粥放在裴溪亭面前。

    “药膳。”太子说。

    裴溪亭嫌弃地直起身子,说:“臭,我不要喝。”

    “不臭。”

    “臭死了。”

    太子闻言看向裴溪亭,裴溪亭有点怂,但坚守阵地。

    太子没有训斥,伸手拿过粥碗尝了一勺,而后说:“不臭,药味不重,微甜。”

    转头却发现裴溪亭怔怔地盯着他,太子也静了静,正要说话,就见裴溪亭伸手把碗接过去了。

    “勺子我用过。”太子在裴溪亭舀起一勺闷头就要送入嘴里前及时打断,见那张苍白的脸颊很快浮起绯色,几不可察地笑了笑,“换一碗。”

    裴溪亭把一切都归咎于“美色迷人”,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说:“换个勺子就成,不然浪费了。”

    太子没有说什么,吩咐内侍重新换了勺子给他。

    裴溪亭捧着碗,心情沉重地抿了一小口,没有尝出什么怪味,这才彻底投降,放心地喝起来。

    内侍很快布膳完毕,太子殿下和小皇孙并非是一盘菜吃两口就端下去的模式,反而只是桌家常膳食,只是比外头精致了许多。

    “你多吃。”太子对裴溪亭说,“补补脑。”

    裴溪亭反驳:“我的脑袋很强壮。”

    太子从善如流,“那就增增肌。”

    裴溪亭:“噢!”

    宗鹭拿着筷子吃排骨,感觉自己坐在桌上的存在感很稀薄。

    幸好裴文书和我并非同龄,宗鹭暗自松了口气。

    第54章 秋闱 。

    殿内外无人说话, 也没有碗筷轻碰的声响,小皇孙和太子殿下一个赛一个的安静端庄,裴溪亭偶尔看两人一眼, 总觉得他们不似在吃饭,更像是在完成日常任务。

    这叔侄俩显然缺乏对美食的尊重。

    桌上有一道乳酿鱼特别香,裴溪亭连续尝了好几勺, 第六勺时, 太子却说:“不许吃了。”

    裴溪亭扭头看向太子, 目光像被抢走骨头的小狗, 衬着额前那条茸毛杂乱的灰抹额, 有几分滑稽可爱。

    太子淡定地与其对峙,说:“你此刻不能吃太多羊肉。”

    “这里头没有羊肉,只有羊汤, 而且我吃的是鱼,都没有喝汤。”裴溪亭虚弱地辩解。

    “整条鱼都是羊汤炖的, 而你已经吃掉大半了。”太子一锤定音, “吃别的。”

    裴溪亭不甘不愿地收回勺子, 余光却流连不舍,犹豫着要不要虎口夺食。

    太子把他蠢蠢欲动的眼神纳入眼底, 说:“等你休养几日,再让膳房重做就是了。”

    裴溪亭不允许自己被画饼,立刻说:“君无戏言?”

    太子有些不解,“就一条鱼,我还会诓你不成?”

    “那谁知道您是不是使了一招缓兵之计啊?”裴溪亭哼哼一声, 换筷子夹了块糯米排骨,觉得味道不错,又立刻改为宠幸它了。

    宗鹭看了眼裴溪亭, 又偷偷瞥了眼自己的五叔,总觉得很奇怪,他们之间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于是等走出殿门后,他扯了扯来内侍的袖子,轻声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五叔是将裴文书当成了小孩子了吗?否则何以如此……”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犹豫着吐出了个词,“温柔?”

    可话音落地,宗鹭觉得这个猜测也站不住脚,因为小孩子也不可能得到他五叔这份暂且称作温柔的态度。

    因为您可能要有男婶婶了呀,来内侍在心里这么一说,但暂时不敢明说,怕孩子家接受不了,何况世事无常,本也不一定能成。

    “殿下自来宽纵裴文书嘛。”他答。

    “我问的是为什么,而非是什么。”宗鹭定定地看着来内侍,“你在敷衍我吗?”

    小皇孙静静地盯着人看时,像极了太子殿下,不喜不怒却压迫感十足。来内侍连忙说不敢,斟酌着换了个答案:“因为私下相处无需苛责太多规矩,而裴文书生性肆意,因此殿下与之相处时也轻松了几分。”

    宗鹭却没有被说服,“瞿少卿也生性活泼,还与五叔是表亲,五叔那般爱重他,私下用膳时大家也都颇为放松,可给我的感觉还是截然不同。”

    来内侍说:“可瞿少卿心里到底有君臣之别呀。”

    宗鹭反问:“裴文书没有吗?”

    这个来内侍还真不好说,也不敢说,只得求饶道:“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奴婢可不能乱答,要坑死人的。”

    宗鹭认定来内侍有事情瞒着自己,安静地看了对方一瞬,来内侍笑着垂下眼去,他也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随后没有再问,转身离去了。

    “……哎哟。”来内侍呼了口气,赶紧迈步跟了上去。

    殿内,裴溪亭并不知晓自己在来内侍眼里潜力无穷,大有可为,捧盏抿了口雪梨汤,说:“您就叫小皇孙这么回去了啊?”

    太子说:“不然呢?”

    “可以一起饭后散步啊,既消食又散心。”裴溪亭往窗外瞧了一眼,“比如现在,您就可以和我一起出去走走,顺道把我送出宫门。”

    太子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说:“走吧。”

    裴溪亭放下茶杯,起身随着太子往外走去,说:“小皇孙这会儿回去就休息了吗?”

    太子说:“温书。”

    裴溪亭好奇道:“他平日出去玩吗?”

    “会去跑马打猎,有时参与文社郊游。”太子偏头见裴溪亭表情犹豫,知道那脑袋瓜里在琢磨什么,便又说,“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都是他喜欢的,平日并不需要我督促,他便能勤学不倦。”

    “这一看就是个干正事的苗子呀。”裴溪亭笑了笑,“您是想培养小皇孙继位吗?”

    太子说:“嗯。”

    裴溪亭没有再问下去,安静地跟着太子走了一段路,一前一后,两步之遥。

    秋风习习,丹桂飘香,裴溪亭舒服地呼了口气,秋黄落叶卷入廊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抬眼时却突然看见太子负在腰后的手,雪青色的袖口,没有那串随身携带的琉璃珠。

    裴溪亭突然想起来,自从宁州回来,他就没见过那串珠子了。

    “秋天一入,过年就不远了,我想打一串念珠送人,只是不知道哪里的手艺好。”裴溪亭故作为难,突然上前和太子并肩,“对了,您之前那串看着就很好,是在哪里打的?”

    太子面色如常,说:“宝慈禅寺。”

    裴溪亭露出惊讶的表情,“寺庙里也接这样的活计吗?”

    “不接,了言和尚替我打的。”太子说,“他如今四方云游,你见不到,邺京之内,玲珑阁的手艺最好。”

    “好,那我改日去瞧瞧。”裴溪亭说完,暗恼自己多此一举,这么问能问出来个鬼啊,于是他直接道,“对了殿下,您的那串念珠呢,我这几回都没见您带。”

    太子脚步一顿,偏头看向裴溪亭,后者见状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他静了静,收回目光,说:“不小心摔碎了。”

    “这样啊。”裴溪亭没再多问,心中却若有所思。

    两人没有再出声,一路行至宫门前,太子在门前站定,说:“回去吧,明日歇息一天。”

    “我后日才休沐……哦,您说告假啊。”裴溪亭摇头,“这点小伤就告假,没必要的。”

    “无妨,文书楼近来没有要事。”太子说,“去吧。”

    裴溪亭没有再说什么,捧手告辞,转身跨出宫门,上了马车。

    宫人朝太子行礼,转身坐上车夫座,驾车离去。

    车门轻轻推开,裴溪亭突然探头望向后方,宫门框将太子挡得牢实,门前两侧的内侍却仍旧埋头俯身,说明太子仍然站在那里。

    直至马车离去,他再也看不清了。

    翌日,裴溪亭在屋子里躺尸,午后刘太医来给他扎针,六品院判态度恭敬非常。

    裴溪亭温声说:“麻烦刘太医跑一趟。”

    他侧身靠在躺椅上,额前贴着药布,秾丽的五官因为微白的脸色而减弱了气势中的清冽之感,竟然有几分病若西子的味道。刘太医不敢多看,说:“裴文书客气了,我从宫中出来,回府也得经过兰茵街,何况这是我的本分,裴文书早日痊愈,我才好早日向殿下交代。”

    裴溪亭愣了愣,说:“殿下和刘太医说了什么吗?”

    “殿下只说让我尽力为裴文书治伤,一应药物都用太医院中最好的就是了,不必遵循品级。”刘太医顿了顿,“殿下倒是还提了一句,说裴文书不喜喝药,嫌苦,让我开药时尽量周全着些。”

    裴溪亭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却没说什么,只叫来了元芳,说:“给刘太医拿一百两银票。”

    刘太医闻言立马抬手拒绝,“职责所在,哪能多收金银?何况殿下已经有所赏赐,裴文书这里我是不敢收分毫。”

    裴溪亭闻言抿了抿唇,不打算再勉强,只说:“如此,便有劳刘太医了。”

    他顿了顿,“听说刘太医昨日被请去了汪府,不知汪少卿身子如何?”

    刘太医说:“汪少卿忧劳成疾,需要静养。”

    “这样啊。”裴溪亭没有再说什么。

    片晌,刘太医替他取针,收拾好针袋放入药箱,起身说:“那我便告辞了。”

    裴溪亭点头,说:“元芳,送一送。”

    元方侧手,将刘太医送到院门口,回身关上院门,回了寝屋。裴溪亭若有所思,他便问:“你要做什么?”

    裴溪亭淡声说:“汪氏在花厅提醒裴彦,趁我翅膀没硬前敲打我一顿,免得我发达了不认人,所以她一定不会愿意看见裴彦在放妾文书上签字。”

    元方懂了,“你要绑架汪茗威胁她?”

    “……倒也不必。”裴溪亭说,“正逢大考,汪茗估计是撑不过今年了,他这一退,汪家就只剩下他那个刚入禁军司、自己都没站稳脚跟的孙子汪其支撑,所以汪家才会这么着急地给女儿定亲,以凭借姻亲关系替汪家缓和尴尬颓势,并照应汪其。邺京比我高贵的子弟多了,可人家此时却不一定能瞧得上汪家,因此汪家选择了我。汪家如今是被动至极。”

    元方真懂了,说:“你要利益交换?”

    “他们也配。”裴溪亭淡声说,“有求于人的是他们,我们只需要坐等时机。在此之间,姨娘留在裴府,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能不能去哪儿找个信得过的人?”

    “外头不就是现成的人吗?”

    他说的是太子的人,裴溪亭却摇头。

    元方抱臂,说:“你当初主动攀附,不就是想抱大腿吗?”

    “是啊,可我本来只是想借着这根大腿保命。殿下已经格外照拂我了,我若存着这样的心思,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去求他帮忙,先不说殿下会不会看不上我,我自己都觉得不顺心。”裴溪亭说,“有些事情,我可以自己解决。”

    元方没再说什么,挠了挠头,说:“那我明天去百幽山问问?”

    裴溪亭说:“好。”

    翌日元方去了趟百幽山,带回来一个人选:十六娘。

    裴溪亭想了想,“她与姨娘是旧识,倒也合适,可是她的店怎么办?”

    “她说她是老板,店里少了她也有人做事。”元方说,“她还说,她不要佣金。”

    “那就请她用医师的名号进去为姨娘治伤,直至痊愈。若裴府不肯体谅我的一片怜母之心,”裴溪亭想了想,“那我会再请太医院的太医入府诊治。”

    裴彦不会愿意见到家丑外扬,更不可能让太医院的人乃至更多的人知道他与裴溪亭已有龃龉,因此十六娘很快便乔装进了素影斋。

    消息很快传入太子耳里,他摩挲着棋子,并未言语。

    俞梢云站在一旁,说:“裴文书这是想让步氏离开裴家吧,我瞧着裴文书骨子里有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他当初敢来梅府见我,多少说明了这个。”太子说,“这是他的家事,随他抉择吧。”

    俞梢云“诶”了一声。

    白唐进殿禀报:“殿下,小大王蠢蠢欲动。”

    “裴溪亭此时在笼鹤司?”待俞梢云点头,太子便说,“放它去,让结子跟着。”

    白唐应声退下。

    俞梢云笑着说:“小大王已经被裴文书俘虏了。”

    太子不置可否,淡声说:“裴溪亭也喜欢它,让他们一道玩吧。”

    小大王奔出东宫,直逼笼鹤司。

    彼时裴溪亭正在文书楼外重绘地图,一手握笔,一手拎着一壶石榴汁,听见声响后及时转身迈腿拦住小大王,说:“别把板儿给我掀飞了。”

    小大王拱蹭他的腿,裴溪亭笑了笑,转头继续画。

    陆茫从外面回来,凑到裴溪亭身边和他分享消息,“诶,《石榴花夜记》第二本第一批出了。”

    裴溪亭笔尖一顿,他这两天因为受伤,精神不济,没心情想东想西,好容易把火气降下来了,这会儿再看,不又得“火”冒三丈?

    陆茫眼神期待,暗藏鼓励,俨然是把他这个主人公原型当成了忠实便利的反馈渠道,裴溪亭心说都是搞创作的,还是支持一下好了。

    “那我待会儿就去买。”他说。

    陆茫笑了笑,说:“诶,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和风月书生合作,他写你画,把《石榴花夜记》推成风靡邺京的本子?”

    裴溪亭有些心虚,说:“那会不会太高调了?”

    “放心吧,这一行买家不多,而且都很低调,不会拿出去说。”陆茫宽慰道,“只要太子殿下不知道就好了。”

    裴溪亭幽幽地说:“所以那个习鬃真的是以太子殿下为原型的人物,对吧?”

    陆茫一哆嗦,笑呵呵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又不是作者本人,哈哈。”

    “哈哈。”裴溪亭也笑了一声,随后说,“可是我不认识风月书生,如何合作呢?”

    “放心,”陆茫拍拍胸脯,“我来牵线搭桥。”

    裴溪亭:“哦?”

    “我是风月书生的忠实读者,所以有他的联系办法。其实他很想和你合作,特意请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如果你同意,就可以画第一卷的配图,到时候咱们就出第一卷的第二版。”陆茫说。

    裴溪亭想了想,“那些内容也要画出来吗?”

    陆茫“诶”了一声,说:“隐晦就好,咱们追求的是朦胧暧/昧的意境。”

    哦,那还好,虽然裴溪亭偷摸画了太子殿下的裸/体,还有《石榴花夜记》的同人图,第一次趴在床上看的时候鼻血流淌,但卖出去让大家伙看,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他说:“行,那我回去画一卷试试。”

    陆茫高兴不已,拍拍裴溪亭的肩,摸摸小大王的头,大步进入文书楼。

    裴溪亭继续工作,待搁了笔,他对楼里吆喝一声,让陆茫晚些时候收卷,带着小大王走了。

    元方今日没有雕木头,坐在门口研究熬鱼汤,手里拿着个本,魏叔坐在一旁提点,毫不藏私。

    “多谢魏叔。”元方在裴溪亭从后方探头过来那一刻“啪”的合上小本本,“等我研究出来了,给您带一盅。”

    魏叔哈哈一笑,转头被小大王贴脸,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一缩,“娘嘞,这是个什么东西!”

    小大王闪身蹿到裴溪亭身后,探头探脑地盯着他。

    裴溪亭笑呵呵地说:“别怕,它不吃人。”

    “那么个小东西,我才不怕。”魏叔昂首挺胸,拍拍手把两人一虎撵走了。

    又是早退的一天,这会儿才半下午,裴溪亭伸手戳元芳的背,说:“芳大厨,咱今晚吃什么?”

    元方跃跃欲试,“我去买鱼。”

    “帮我把《石榴花夜记》第二卷买回来,要精装本的。”裴溪亭说。

    元方说:“知道了。”

    到了门口,裴溪亭带着小大王进入院子,反手把门关上。小大王溜达到了廊上,他没管,去墙边把晒好的书收起来,放上了书柜。

    柜子中间有个匣子,裴溪亭拿下来放在桌边,明日要带着去贡院。

    元方很快就回来了,把精装本放在裴溪亭手里,提着一竹篓鲫鱼进了厨房,袖子一撸,围腰一束,看得裴溪亭一愣一愣的。

    “裴溪亭!裴——溪——亭!”

    鬼嚎似的嗓子从门外传来,裴溪亭揉了揉耳朵,过去开门,门外一只花蝴蝶,今天是蓝绿黄穿搭。

    梅绣风度翩翩地一开扇子,隔空点了下裴溪亭的额头,“谁揍你了?”

    “梦游撞墙了。”裴溪亭说,“小侯爷有何贵干?”

    “没贵干就不能来?”梅绣露出“小爷到访是让你寒舍蓬荜生辉”的高傲目光,伸手一摆,两个小厮反客为主地抬着一箱子掠过裴溪亭,进入屋内。

    裴溪亭:“……”

    梅绣说:“梅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王箐也没脸见人,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是我给你的谢礼。”

    裴溪亭俯身打开那一箱子,里头全是些金银珠宝,俗气得特别可爱。他合上箱子,说:“既然是做生意,就没有事后再道谢的道。”

    “那这就是我的赏赐。”梅绣下巴微扬,睨着裴溪亭,“你成功地取悦了我。”

    “……”裴溪亭挑眉把梅绣上下一打量,突然笑了笑,“喂,你是不是想睡/我?”

    梅绣眼神一闪,清了下嗓子,说:“你愿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裴溪亭勾了勾手,梅绣抿了下唇,犹豫地凑了上去。他和裴溪亭一般高,正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顿时觉得脑袋都轻飘飘的。那双左眼角微微上扬,实在勾人心肠,梅绣喉结滚动,正要吻下去,突然被一掌薅了出去。

    梅绣顿时清醒过来,在原地打了个转,左脚别右脚地摔了个屁股蹲。

    “回去读书吧你。”裴溪亭靠着门框,懒洋洋地说,“梅邑今年考不了,以后也能考,总有爬上去的机会。出了这档子事,他肯定恨死你了,你得爬得比他高,站稳脚跟,才能永远压着他。”

    恼羞成怒的话都哽在喉头,梅绣呆呆地看着裴溪亭,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扇门就“砰”地关上了。

    他立马站起来,站在院子门口蹀躞片刻,突然仰头对门里喊:“裴溪亭,你这么关心我的前程,是不是喜欢我?!”

    里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冷淡的、属于裴溪亭的:“滚。”

    而后一盆冷水兜头浇了梅绣一身。

    两个小厮见鬼似的盯着小侯爷,却见他从嘴里吐出一股水,伸手抹了把脸,却没有半分踹门而入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地掉头走了。

    元方把水桶放回井边,继续回厨房忙活,抽空说:“这人脑子有病吧?”

    裴溪亭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剥石榴,瞅了眼在院子里蹦蹦跶跶的小大王,说:“缺爱吧。”

    元方说:“怎么看出来的?”

    “之前在宝慈禅寺,殿下就说了句皇后娘娘从前说过绣儿还是讨人喜欢滴,不要让皇后失望,梅绣后来就真的收敛了不少。好好读书挣前程这样的话,梅侯也许说过,但他的话梅绣不会听,可你想想,除了梅侯,梅府还有人敢这样、会这样和梅绣说话吗?”裴溪亭吃了颗石榴,慢悠悠地说,“侯夫人早逝,现在这位夫人名义上是梅绣的继母加小姨,但她怕是盼着梅绣长歪,梅绣也对她没个好脸,因此她连表面关心都没机会表演。”

    元方若有所思,“那你这么说,他不会喜欢你吧?”

    “不可能,最多想睡我。但是没关系,他敢乱来的话,”裴溪亭说,“我会把他的头拧掉。”

    只是裴溪亭没想到,元芳好像一语成谶了。

    翌日天未亮,裴溪亭便坐车前往贡院,到达的时候天灰白,贡院门前马车接踵。

    他下了车,找到站在人群中的赵易和裴锦堂,将锦匣里的如意锦囊取出来,一人一个,说:“我之前在宁州宝寺求的如意锦囊,讨个好兆头。”

    他戴着抹额,赵易没有看见他脑门的伤口,笑着将锦囊挂上腰间,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什么,脸色微变。

    “溪亭,你转转头……”

    裴溪亭茫然地转头,梅绣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

    裴溪亭:“……”

    梅绣走了过来,对裴溪亭放大笑容,然后伸手拍拍赵易的肩膀,说:“赵四哥,别紧张,你定能高中。”

    赵易觉得他笑得好瘆人,连忙说:“好、好的。”

    梅绣侧身,拍了拍裴锦堂的肩膀,说:“裴二公子,别紧张,你定能高中。”

    裴锦堂觉得他笑得好奇怪,连忙说:“多、多谢。”

    梅绣重新看向裴溪亭,嘴角继续上扬,正要说话,却听身后响起一道笑意盈盈的声音。

    “溪亭。”

    裴溪亭侧目,撞上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赵繁走到他面前,目光柔和,“许久不见了。”

    第55章 一桌 瞿棹:哟,热闹。

    赵繁在宁州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 秋闱将至,心中又惦记着裴溪亭,因此没有在外逗留, 回了邺京。

    “我昨儿才到,本想改日再来找你,不想这会儿就撞上了。”赵繁打量裴溪亭的脸, 目露关心, “你脸色不如先前, 可是生病了?”

    裴溪亭说:“近来上火罢了。”

    秋燥上火不是什么大事, 赵繁没有多问, 偏头看向梅绣,戏谑道:“小侯爷今年也要参与秋闱?”

    “不啊,我来送送赵四哥和裴二公子。”梅绣毫不在意赵繁的取笑, 偏头朝裴溪亭微微一笑,“顺便来见溪亭。”

    这声“溪亭”柔情似水, 喊得裴溪亭浑身一激灵, 鸡皮疙瘩迅速蹿了一身。他回以微笑, 梅绣眼睛一亮,立刻扩大笑容, 两人微笑着对视了片刻,被裴锦堂伸手隔断。

    “行了。”裴锦堂飞快地看了眼梅绣和赵繁,心中警惕,对裴溪亭说,“没你的事了, 赶紧回去歇着。”

    裴溪亭闻言也不强留,正要和赵繁告别,却听对方说:“我送你。”

    梅绣警惕地看了赵繁一眼, 连忙说:“带上我!”

    裴锦堂:“……”

    赵易糊里糊涂地看了梅绣一眼,觉得他今日跟斗鸡似的,莫名对谁都有种敌意,但他显然没有看出更多的信息。

    赵繁和梅绣对视了一眼,也不着急,微微一笑道:“好,带着你。”

    三人一道走了,裴锦堂盯着他们的背影,眉头皱着。若是从前,他自然不会多想,可上官桀给了他启发,如今他看着走在裴溪亭左右的两人,总觉得他们不安好心。

    无怪乎其他,这两位的风评着实令人担忧。

    赵易见裴锦堂目光警惕,便安慰道:“不必担心,有我兄长在,梅小侯爷不能欺负溪亭。”

    你兄长更危险好吗!裴锦堂在心里嘶吼,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毕竟没有实证,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

    “而且,梅小侯爷对溪亭很友好啊,一直在笑。”赵易拍拍裴锦堂的肩膀,“放心吧。”

    裴锦堂看了这小白兔一眼,还没说话,却见赵易脸色微变,有些犹豫地说:“倒是你,我不大放心。”

    裴锦堂纳闷道:“我怎么了?我很好啊。”

    “我知晓你不愿科举入仕,猜测你今日必定是浑身轻松地过来,可我先前瞧见你时,你却是心事重重。”赵易说。

    裴锦堂静了静,他从前的确是抱着“能考考,考不上更好”的心思,可如今却不同了。他若一直在家里,就只是裴家二少爷,连出远门都只能有“离家出走”这一个原因。

    裴锦堂对赵易笑了笑,“我会认真考的,若今年不中,我也会去别地求一份前程。”

    赵易不好多问裴家的家事,只笑了笑,说:“凡事尽力为之便好。”

    另一边,三人迎着各色各样的目光走出各家各户的送行队伍,却见上官家的马车迎面走来。

    上官桀跳下马车,丝毫不管要参与秋闱的同族兄弟们,径自走到裴溪亭面前,说:“来送锦堂他们?”

    裴溪亭说:“啊。”

    上官桀不计较裴溪亭冷淡的态度,习惯了,并且次次计较只会把他自己气一跟头。他瞥了眼左右两人,说:“今日休沐吧,与我喝杯茶?”

    “不行,我和溪亭都约好了。”梅绣迈步挡开上官桀,“你边儿去。”

    上官桀轻轻咬牙,微笑着说:“怎么哪都有你?”

    “这句话,我回敬给你。”梅绣转头朝裴溪亭说,“走了。”

    “那我也要去。”上官桀一把勾住梅绣的肩膀,笑着说,“绣儿,不介意带上我吧?”

    梅绣说:“我介意!”

    “为何介意?人多热闹,还是说,”上官桀若有所思,“你要带裴文书去做什么坏事?”

    梅绣呵呵一笑,“哟,贼喊捉贼啊?”

    他伸手扣住上官桀的胳膊,拽着人到旁边,压着嗓子说:“你那点心思,老子早就看出来了!”

    上官桀不客气地说:“我警告你,不许碰裴溪亭。”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是你的吗?”上官桀眼神一沉,梅绣丝毫不惧,拍拍他的肩膀,“人家跟你没关系,我奉劝你一句话:不是你的,就别想占着。”

    上官桀冷笑:“不是我的,你也别想碰。”

    “我就算不碰,也不许你和赵行简碰!”梅绣说,“裴溪亭,小爷保了,你俩别想糟践人家!”

    “你保个屁,人都走了!”

    梅绣被一肘子撞开,捂着闷痛的胸口转头一看,赵繁竟然坐收渔翁之利,趁机将裴溪亭拐走了!

    他“喂”一声,赶紧追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鸳鸯馆。

    裴溪亭扫了眼桌上的其余三人,微微一笑:“麻将的规则,大家听懂了吗?”

    他今日本就打算来鸳鸯馆看看青铃铃,这仨既然都撵不走,那就把马车里的麻将箱子拿出来,凑桌打麻将吧。

    “听懂了。”赵繁抿了口茶,“来吧。”

    梅绣说:“等会儿——”

    “听不懂就说明你脑子不好,”上官桀说,“下桌吧。”

    “我说了听不懂吗?”梅绣白了一眼过去,“我是说,一局十两筹码,太少了,打起来不够激情。”

    裴溪亭家底最薄,说:“小侯爷,小赌怡情。”

    “你在笼鹤司俸禄很少吧?上官小侯爷和赵世子可都是富得流油的主啊,你不趁机多赚点?”梅绣大剌剌地朝裴溪亭抛了个媚眼,而后说,“咱们打一百两一局,行吗?”

    十两和一百两在赵繁和上官桀眼里没区别,两人都没异议,裴溪亭见状便说:“那成吧。”

    青铃铃中途推门而入,端着托盘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说:“雪梨汤。”

    裴溪亭打出一张幺鸡,抬眼看了青铃铃一眼,见那小脸颜色不错,也就放了心。

    “多谢。”他说,“给我尝尝。”

    青铃铃端起一碗走到裴溪亭身边,轻声说:“没加糖。”

    裴溪亭尝了一口,“嗯,差不多。”

    青铃铃笑了笑,下唇有道咬痕,唇脂也掩盖不了。裴溪亭将碗放到一旁,说:“坐会儿吧。”

    “诶。”青铃铃应了一声,端着凳子在裴溪亭身旁坐了。

    上官桀见状凉声说:“二位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吗?三筒。”

    “朋友之间,误会吵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不又和好了吗?”裴溪亭伸手拿过三筒,“吃。”

    上回来鸳鸯馆的时候,青铃铃担心他和梅绣的赌局,已经是真情流露了,如今何必再装?何况裴溪亭心中也有盘算,只要宗蕤在,青铃铃就有靠山,旁人轻易动不得,所以他不能让宗蕤出事。

    赵繁知道青铃铃是宗蕤养的小兔儿,见他与裴溪亭坐得近,但二人之间毫无暧昧之色,便没往心里去,随口道:“世子爷今日上哪儿逍遥去了?”

    “逍遥什么啊,恩州就在邺京北边,最近闹匪患,他得管啊。”上官桀在禁军司,兵部的消息都知道一些。

    裴溪亭摸了张牌,随口说:“恩州境内没人管吗?”

    他难得接话,上官桀愣了愣,随后说:“知州府忙着处人口丢失的案子,这些土匪又凶猛,实在忙不过来,只能向邺京求助。世子爷一心为君,若能在年底把事儿平了,殿下也高兴。”

    四宝的谣言一传,太子被置入险境,对宗姓子弟来说也是个坏消息,首当其冲的就是宗蕤这个宁王府的世子。毕竟在外人看来,皇帝缠绵病榻,宗鹭是罪太子之子,宁王又一大把年纪了,宗蕤这个年轻力壮的王族世子就是最有竞争力的人选。

    但凡太子心生忌惮,要率先掐灭威胁,宗蕤的处境就危险了。

    因此裴溪亭猜测,宗蕤大剌剌地和青铃铃厮混,其中多半有自污的意思,而他凡事亲力亲为,也有向太子表忠心的意思。

    “不就是一群土匪嘛,实在不行让世子爷跑一趟,不就解决了?”梅绣说,“三万,碰!”

    上官桀笑了,“你说得轻松,你怎么不去?”

    “殿下要是放心让我去,我还真就敢去。”梅绣吊儿郎当地说。

    裴溪亭眼神轻晃,说:“小侯爷骑射功夫不赖,若是能去,定能立功。”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溪亭,还是你有眼光!”梅绣喜笑颜开。

    上官桀牙根疼,冷冷地剜了裴溪亭一眼,不明白这人怎么就看不出梅绣和赵繁的心思,还对他们有说有笑,现在竟然还吹捧上梅绣了?!

    上官桀心里不是滋味,呛道:“捧你两句,你还当真了,别半路摔死才是要紧的。”

    “每年打围,咱俩的名次都差不多啊,我要是有半路摔死的风险,你也一样危险。哦,不对,”梅绣懒洋洋地说,“你经常出门办差,骑马赶路的时候比我多多了,估计会比我死得快哦。”

    上官桀将手中的牌重重地摔在桌上,沉着双眼睛说:“一饼!”

    梅绣“哎呀”一声,嗔怪道:“小侯爷悠着点,把溪亭的牌摔坏了,要赔的。”

    裴溪亭坐着听戏,对上官桀的眼神飞刀视若无睹,伸手摸上一张六筒,说:“自摸。”

    “我这儿还没凑对呢。”梅绣挠了挠头,转头就变了脸,笑嘻嘻地说,“溪亭,开门红,今儿你肯定大赚!”

    裴溪亭笑了笑,说:“那敢情好,待会儿我请诸位吃饭。”

    剩下三家继续斗,裴溪亭偏头,挑了下青铃铃的石榴耳坠,说:“你戴着真漂亮。”

    “我戴什么都漂亮。”青铃铃嘿笑,“当然,裴三公子的眼光好,样式材料都择得好。”

    裴溪亭说:“最近兴海棠和玉簪,等我再画两套给你,回头凑个一年四季的全套。”

    青铃铃高兴地“诶”了一声,一抬眼,见梅绣冷飕飕地盯着自己,不禁哼了一声。

    梅绣眼眶一瞪,腮帮子一鼓,余光触及裴溪亭时却生生压下了火。青铃铃见状眼睛一转,瞧了眼裴溪亭,心中有了数。

    房门被推开,瞿棹晃着折扇走了进来,笑着说:“哟,热闹啊。行简,许久不见了。”

    赵繁笑道:“你不在大寺忙,晃到这里来了?”

    “我先前在隔壁订了两套首饰,好拿回去孝敬妹妹们,今儿顺路过来拿,听说您几位都在,就上来瞧瞧。”瞿棹说着在赵繁身后站定,看了眼桌面,“这是骨牌?和我们以前玩的不一样。”

    梅绣说:“这叫‘麻将’,溪亭在外头学的。”

    溪亭,瞿棹听着这称呼,又扫了眼桌上这仨人,暗自啧了一声。

    妹妹还在外面等着,瞿棹不能久留,围观了一局就走了。出去的时候,一个蓝裙单鬟髻的姑娘正在门前探头探脑,他过去往人脑门上一敲,说:“瞧什么呢?”

    瞿蓁捂着额头,说:“裴溪亭真的在上面吗?”

    “嗯,打牌呢。”瞿棹戏谑道,“还没死心啊?人家上头都凑一桌了,没你的位置。”

    瞿蓁不高兴地鼓着脸,“他为什么看不上我?”

    “人家没有看不上你,人家只是不喜欢你,根本懒得看你。”瞿棹伸手搂住瞿蓁的肩膀,把人从鸳鸯馆门口扒开,转身走了。

    瞿蓁的个头打起瞿棹的肩膀,瞿棹倾身凑着她,边走边说:“听哥哥的话,别想着裴溪亭了,你俩没有缘分。”

    “他喜欢男人吗?”瞿蓁问,“他也养小倌吗?”

    瞿棹说不知道,瞿蓁哼了哼,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回到瞿府,在门前看见了一辆马车,守在车前的赫然是东宫的人。

    “太子殿下来了。”瞿棹带着瞿蓁加快脚步,进入父亲院子后,正好见太子迎面而来。

    两人上前行礼,太子说:“免礼。舅舅服药睡下了,莫要打扰。”

    瞿棹应声,侧身请太子先行,带着瞿蓁迈步跟上。

    路上,太子说:“明日中秋宫宴,两位表妹可早些入宫陪母后。”

    “是,我和姐姐午后便入宫。”瞿蓁顿了顿,上前凑到太子身旁,甜滋滋地喊了声“表哥”。

    这语气多半是有事相求,太子看了她一眼,说:“说吧。”

    瞿蓁嘿嘿一笑,说:“明日裴溪亭会入宫吗?”

    瞿棹闻言戳了瞿蓁一下,瞿蓁伸手打开他的爪子,直勾勾地等着太子回答。

    太子不答反问:“你想他入宫?”

    “我想和他说话。其实方才在鸳鸯馆就有机会,可哥哥不让我上去。”瞿蓁说。

    瞿棹“诶”了一声,说:“你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我能让你上鸳鸯馆吗?”

    “你们能去,我为何去不得?”瞿蓁反唇相讥,“我又不去干坏事,听听曲儿也不行吗?”

    瞿棹“嘿”了一声,就要伸手揪她的耳朵,却听太子说:“自然去得,裴溪亭去鸳鸯馆也不是为着寻花问柳。”

    “听听!”瞿蓁有所依仗,横了瞿棹一眼,而后好奇地看向太子,“表哥,您怎么知道裴溪亭不是去寻花问柳的?”

    太子说:“我知道他的秉性。”

    “那表哥觉得他好吗?”瞿蓁问。

    太子说:“很好。”

    不仅好,还是很好,如此平淡而笃定,瞿蓁愈发可惜,说:“那这么好的俊俏郎君以后要花落别家啦!”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瞿棹说,“人家都在姑姑跟前拒婚了,你就甭想了,赶紧回院里洗漱睡觉吧,说不定还能做个美梦。”

    瞿蓁不大服气,说:“娘亲在嫁给爹爹之前被爹爹拒绝了三次呢,后来不也被爹爹求娶回家了吗?”

    小丫头贼心不死,“您二位,一位是我的亲哥哥,一位是我的亲表哥,你们就这么看着我失魂落魄呀?都不帮帮我!”

    “你失魂落魄?”瞿棹拆台,“胃口有增无减,天天蹦跶来蹦哒去,我真没瞧出来你有半分伤感。”

    瞿蓁不高兴地瞪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兄长一眼,一把把人推到身后去,转头继续和太子说:“表哥,您可不可以帮我啊?”

    太子说:“我如何帮你?”

    “机会就在眼前啊!明晚宫宴,您让我和裴溪亭来一曲琴箫合奏,最好是花前月下的情人曲子,这样明日一早我们就会一起练习,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夜里合奏,气氛也暧昧。”瞿蓁摩挲着下巴,“等月底秋狝,您再安排我们一队,到时候嘿嘿嘿……”

    瞿棹伸手拽她,被一巴掌薅开,不由叹了口气。他悄悄瞥了眼太子的脸色,可惜什么都没瞧出来。

    “琴箫合奏不行。”太子说,“他的琴目前还没有练习到可以合奏的水平。”

    瞿蓁说:“您怎么知道?”

    拐弯时,太子看了她一眼,说:“他的琴是我教的,我自然知道。”

    瞿蓁闻言愣住了,停下了脚步,太子人高腿长,很快就出了游廊。

    瞿棹把人送上马车,回去后见瞿蓁掉在后边若有所思,不禁叹了口气,说:“蓁——”

    “太子殿下教裴溪亭琴。”瞿蓁抬头,认真地看着他,“哥哥,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吗?太子殿下怎么会教人学琴呢,就连小皇孙的琴都是宫中的古琴博士教的。”

    可不是么,瞿棹说:“殿下爱重裴文书嘛。”

    “那多多栽培他就好了,为何要教琴呢?”瞿蓁说,“这是私下的事情,学琴的时候他们不是君臣,是师生。”

    瞿棹盯着认真分析的妹妹,说:“所以呢,你有何高见?”

    “而且你不觉得殿下提起裴溪亭时,语气很随意很熟稔吗?”瞿蓁摩挲着下巴,弯眉一拧,若有所思,“我总觉得有什么想法就要破土而出,可是就是想不出来。”

    瞿棹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头,说:“这和你无关,蓁蓁,不论殿下和裴文书是何关系,裴文书和你都——”

    “关系?”瞿蓁打断瞿棹,杏眼微睁,“关系,关系……”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瞿棹担心地说:“你傻了?”

    瞿蓁没有傻,她只觉得醍醐灌顶,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猜测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又在情之中,总之是有那么一些可能性的。

    瞿蓁转身走了,步伐散漫,俨然已经神魂出窍了。

    瞿棹在后头看着,又想起鸳鸯馆那一桌子人,心想裴溪亭可真是个妖精,男女通杀。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赵繁关心道:“受凉了?”

    “没有。”裴溪亭揉了揉鼻尖,走出食楼后仰头看了眼天,“这天阴沉沉的,别是要下雨,诸位都赶紧回去吧,我送铃铃回去。”

    赵繁没有强留,说:“那你回去时慢些,我先走了。”

    裴溪亭捧手行礼,转头看了眼正在食楼门口打嘴仗的两位小侯爷,转头问青铃铃:“宗世子何时去恩州?”

    “他没有说。”青铃铃小声说,“怎么了?”

    裴溪亭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回豆的人?”

    青铃铃颔首,说:“我认识,他是宗世子身旁的贴身随从兼护卫。”

    “好。”裴溪亭说,“当我没问过。”

    青铃铃心里纳闷,但还是点了点头,说:“放心,我明白的。”

    裴溪亭看了眼还在吵嘴并且可能要动起手来的两人,索性带着青铃铃回去了。他把人送回馆内,在门口站了会儿。

    回豆早已背叛了主子,做了宗桉埋伏在宗蕤身旁的钉子,在剿灭土匪时暗度陈仓坑死了宗蕤,以助宗桉谋夺世子之位。

    若要救宗蕤,必须解决掉这颗钉子,而要让宗蕤早些看清宗桉藏在无害面具下的狰狞面目而保持警惕,则必须让宗蕤亲眼目睹回豆的背叛以及怀疑回豆真正忠心的人是谁。

    但前提是不能让宗蕤怀疑他的用心,裴溪亭眼前掠过梅绣那个二百五,心中有了计较。

    晚些时候,裴溪亭回了兰茵街,却见门上挂着一封洒金帖,地上放着一只木匣子。

    他打开一看。

    洒金帖是中秋宫宴的请帖,不是给裴府三公子,而是小皇孙的丹青老师,裴溪亭。

    木匣子里装的是一件香色罗袍,八月桂枝,锦绣动人,不尽疏密,可见价钱不菲。

    裴溪亭心绪复杂,说:“你说,殿下真的不喜欢我吗?”

    “我偶尔觉得太子很奇怪。”元方说,“他待你很不一样。好比这件袍子,虽说你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可你的吃穿用度早已超过了裴家三少爷的月例水平,随时都是买买买,怎么可能没好的衣裳穿?”

    裴溪亭喃喃:“殿下到底在想什么呢?”

    “或许他也喜欢你,但觉得你们不合适,毕竟你们都是男子,他还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元方猜测,“又或许是因为他自我束缚不能动私情,担心失控,毕竟你瞧他那样子,跟个无波无澜的木头人似的。我头一回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裴溪亭好奇:“那是哪样的?”

    元方想了想,说:“虽说五皇子也和活泼开朗不沾边,但到底像个人啊,能说能笑,就是比普通的同龄人聪明了点、沉稳了点、狠辣了点、城府深了一点……总之那会儿他会和人坐在屋顶对月饮酒,整夜畅聊,戾气会表露在脸上,不像现在,太冷清太淡然了。”

    裴溪亭觉得太子似乎是一座自我静默的火山,无波无澜只是假象,他心里有很沉的东西,日夜磋磨着他的心肝皮/肉。

    他抿了抿唇,转手将请帖拍在元芳心口,说:“今晚我要早睡!”

    元方打开院门,说:“你开心就好。”

    裴溪亭进入院子,元方反手关上院门,熄了门旁的烛火。

    银辉洒在巷子里,野猫在各处墙头巡视一番又跃了下来,不料身前立着一座庞然大物。喵叫一声,野猫急忙刹车,掉头蹿开了。

    俞梢云很快出现在马车旁,说:“裴文书已经回去了。卑职问了结子,裴文书只是和那几位凑桌打牌,完事后吃了顿饭,裴文书和青铃铃说了几句话,大家伙就散了。”

    “赵繁,上官桀,现在又加了个梅绣,”太子翻阅文书,淡声说,“上回那一架倒是让他们打出火花来了。”

    “小侯爷性子莽直,没那么多弯弯绕,估计是因为梅邑和瞿兰小姐的事情,他和裴文书了却旧怨了。”俞梢云斟酌着说,“裴文书那心眼,您不是不知道,本就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又有梅小侯爷当盾牌,赵世子和上官小侯爷只会更无处下手。何况,您把结子都派出去了,实在不必担忧。”

    车内沉默片刻,太子说:“有时,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殿下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随心而为。但,”俞梢云顿了顿,“殿下,言行举止是骗不了人的,您实在太关注裴文书了,只要是您身边的老人,迟早都会看出端倪。结子都……”

    “都如何?”

    “结子说,他说……”俞梢云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说裴文书好似要做太子妃,否则殿下怎么会让他一个暗卫首领去做盯梢的活计?您是担心太、裴文书的安危,也是怕裴文书在外头和别的野男人勾勾搭搭。”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黏糊的气声了。

    但太子还是听懂了,“他们私下如此议论我?”

    俞梢云赶紧解释说:“没有议论没有议论,是结子自己嘀嘀咕咕,叫卑职听见了。卑职可不是打小报告啊,就是想说……诶,您想啊,咱们这些人里,就结子和白唐是最不懂情啊爱啊的,现如今连结子都这么想了,那……裴文书呢?”

    太子眉尖微蹙。

    “咱们自己人倒是无妨,可裴文书多细致敏锐一人儿啊,要是这么下去,他真的不会怀疑您对他其实……”

    俞梢云点到为止,没敢说透。

    “东宫不是裴溪亭的归宿,而是他的囚笼。”太子说,“梢云,你不该劝我放他飞进来。”

    俞梢云说:“可裴文书喜欢的是您,不是‘太子’,他不是想要飞进东宫,是想飞到您身边。”

    “我就是太子。”太子微微歪头,突然笑了笑,“当然,有时我也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裴文书分得清。”俞梢云说,“他看您的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太子沉默良久,说:“所以他识人不清。”

    第56章 龇牙 裴亭:嗷——嗷——

    翌日傍晚, 裴溪亭随同自己的两位领导一同入宫,径直去了举办宴会的月华殿。

    殿内人头攒动,热闹至极, 在京六品及以上官员及三两家眷分座两列,裴溪亭站在末尾往上一看,认为坐在这里的人很舒服, 完全看不清高台, 可以自顾自地吃饱喝足。

    “瞅什么呢?”陆茫回头拉了裴溪亭一把, “咱俩沾光, 和游大人坐一起。”

    裴溪亭“诶”了一声, 和陆茫追上游踪的脚步,并没有注意到席间的裴家人都在看他。

    裴彦看着掠过自己,最后坐在游踪身后的裴溪亭, 心中情绪复杂至极,他在官场沉浮了大半辈子, 如今也就坐在五品的座席, 可裴溪亭一个没有品级的小文书, 竟然坐到了他前头。

    “见到父亲,竟然一眼不瞧, 不来行礼,实在无法无天。”汪氏沉声说。

    裴彦回过神来,说:“溪亭根本没有看见我们。”

    汪氏:“……”

    她压下不满,转头看向安安静静的裴清禾,说:“今日若非你二哥不在, 三哥以公职衙门的名义不能同席,你是没资格入宫赴宴的,因此你要抓住机会, 这席间都是官家子弟,你不嫁梅小侯爷,那便自己择一门好婚事。”

    裴清禾不以为意,更不以为然,面上却柔柔一笑,说:“谨记夫人教诲。”

    官员及家眷陆续到齐,最后内侍扬声,瞿皇后到了,由瞿家两姐妹陪着,太子带着宗鹭走在后头。

    裴溪亭的眼光穿过前方的人群,直勾勾地落在太子身上。这是他头一回见太子穿太子常服,紫袍玉带,高冠玉簪,霞姿月韵,说句世罕其俦不为过。

    “看呆了?”陆茫贼兮兮地问。

    游踪也瞧了一眼裴溪亭。

    裴溪亭完全舍不得说假话,“嗯”了一声,笑道:“看呆啦。”

    就在这时,太子的目光掠过人群,一眼落在他身上,裴溪亭一愣,却见太子已经收回了目光。这一眼如飞鸟掠湖,极轻极快,难以捕捉,湖面却有涟漪。

    三人落座,众人齐声跪拜行礼,内侍道:“平身,入座。”

    瞿皇后凤冠礼服,雍容华贵逼人,语气却十足温和。她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与群臣家眷共饮一杯,便让大家自己吃喝。

    粉裙花冠的舞姬踩着乐声入场,在台上衣袂飘扬,殿内觥筹交错,热闹至极。

    瞿皇后看了眼乌泱泱的人群,目光停在左侧笼鹤司所在,恰好裴溪亭正看着高台的方向,她立刻笑着招了下手。

    裴溪亭一愣,坐在位置上没动,却见瞿皇后又招了下手,的确是朝着他。

    裴溪亭放下与前后左右都不相同的玛瑙杯,和前后左右都没有的石榴汁,起身绕出坐席,顺着左侧的阶梯上去了。

    一时间,目光攒动,各色各样,同时落在裴溪亭身上。

    裴溪亭今日一身彩绣香色长袍,头发用同系抹额穿束,人似焜耀宫灯下的一柄玉如意。

    瞿皇后笑着看他走上来,说:“这是你头一回参加宫宴吧?”

    裴溪亭说“是”,从前的“裴溪亭”是个社恐,莫说宫宴这样的地方,就算是让他去参加学院里的各种宴会活动都是为难他。

    “别紧张,就当是来吃饭。”瞿皇后拉着裴溪亭的胳膊,示意他凑近,却闻到裴溪亭脖颈间有淡淡的花蜜和红枣香。

    这香味悠远绵长,瞿皇后吸了下鼻子,瞥一眼一旁的太子,小声说:“今夜是我坐主位,没那么多规矩。”

    裴溪亭不敢也不会在人前蛐蛐太子,笑着说:“谢娘娘关心,我不紧张。”

    瞿皇后点头,说:“诶,溪亭,你今日擦的是什么香?”

    “回娘娘,是降真香,家妹清禾的拙作,她自己借着香方调制的。”裴溪亭说。

    瞿皇后说:“很好闻啊,花蜜香和红枣香互相衬托,比例恰到好处,看来你妹妹在香道上颇有研究。”

    “娘娘谬赞了。”裴溪亭笑了笑,“小丫头平日在闺阁中闲来无事,自己瞎折腾的,自己用着还好,拿出去就丢人现眼了,索性让臣消耗了。”

    “诶,你别替你妹妹谦虚,我说好,那就是好。”瞿皇后抬了抬下巴,“难道你觉得我也丢人现眼吗?”

    “臣哪里敢?娘娘见多识广,您说好,那必然是好。”裴溪亭赔笑,“若娘娘不嫌,臣便借花献佛,替您试试,若您觉得好,臣改日便将香膏送去凤仪宫?”

    瞿皇后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说:“快试试。”

    “好。”裴溪亭从袖袋中摸出一小罐香,用勺片剜出一小块抹在瞿皇后的手腕上,伸出双腕互相轻蹭,“您试试?”

    瞿皇后照着做了,而后拿到鼻尖一嗅,笑着说:“这膏脂倒是不厚腻,我喜欢。你妹妹今夜可入宫来了?”

    “正在席间。”裴溪亭说。

    “若蕙。”瞿皇后说,“将这碟海棠糕赏给裴家姑娘。”

    赏赐糕点用不着凤仪宫的姑姑亲自下去,这是要代皇后考量裴清禾的意思,裴溪亭知道这香是送出去了,便笑了笑。可一瞥眼,他就对上了太子殿下看透一切的眼神。

    没干坏事,裴溪亭不心虚,朝太子笑了笑,明眸皓齿,一笑百媚。

    “……”太子收回目光,抿了口酒。

    太子身旁的宗鹭将两人的目光对视纳入眼底,心中又琢磨起来,面前的小碟却突然多出一块蟹肉。

    他偏头一看,太子目光平淡,说:“好好用膳。”

    “是,五叔。”宗鹭心虚地偏过头,随即又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心虚?

    他为何觉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看看五叔与裴文书二人对视就该心虚?

    大庭广众之下,五叔不过是与裴文书对视了一眼,为何就不许他再看?

    宗鹭觉得自己的“琢磨”又近了一大步,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想明白为何五叔与裴文书之间的气氛如此奇怪。

    瞿皇后命人斟酒,说:“那咱们喝一杯?”

    裴溪亭闻言颔首,待内侍端着托盘走到身边,捧起酒盏就要饮下,抬眼却对上太子漆黑如深潭的眼。他手腕一顿,反应过来,没敢再喝。

    “怎么了?”瞿皇后疑惑地看着他。

    裴溪亭正要开口,太子便说:“给他换杯。”

    太子身后的内侍闻言应声,很快换了玛瑙杯给裴溪亭。瞿皇后看着,简直摸不着头脑,说:“请问这是什么仪式?”

    “您不觉得他今日很像玛瑙吗?”太子看着裴溪亭,目光深邃,“流光溢彩,明丽皎然。”

    虽然太子殿下是客观评价,但裴溪亭还是心口一跳,在这杯觥交错的热闹间怦然心动。

    瞿皇后闻言也愣了愣,虽说裴溪亭这孩子担得起这样的评价,可从太子嘴里说出来,奇哉怪哉。

    “多谢殿下赞誉。”裴溪亭压制住情绪,主动和瞿皇后碰杯,“今日佳节,臣以此杯祝娘娘君心似月,明亮圆满,福泽绵长。”

    “承你吉言。”瞿皇后笑着说,“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裴溪亭笑着道谢,举杯饮下,入口是清甜的石榴汁,和他桌上的一模一样。他将玛瑙杯放在托盘上,和瞿皇后说了两句话,便退下了。

    重新入座,裴溪亭瞧见若蕙姑姑回去与皇后说了几句话,皇后笑着点了下头,又说了句什么,若蕙姑姑也笑着点了下头,看来是对裴清禾颇为满意。

    梅绣端着酒杯坐到裴溪亭身旁,说:“望什么呢?”

    “小侯爷怎么过来了?”裴溪亭说,“不能蹿座。”

    “谁说的?我这一路下来也没人拦我啊?”梅绣不以为然,“来,喝一杯。”

    裴溪亭也不撵他,端起玛瑙杯和他碰了一杯,余光瞥见什么,说:“梅侯在盯着你。”

    “爱看看呗。”梅绣说,“你瞧见没,梅邑今儿没来。”

    裴溪亭看了一眼,梅家和瞿家是对坐,梅侯身旁的贵妇人珠光宝气,笑容可掬,再看坐在瞿棹身旁的那位夫人,侧脸冷凝,表情应当是不大欢喜、客气的。

    这气氛,梅邑要是来了,估计整晚都不敢抬头。

    梅绣幸灾乐祸,说:“你信不信,若不是在宫宴,若不是梅邑没来,瞿夫人冲上去就是一巴掌。”

    裴溪亭挑眉,“这么横?”

    “瞿棹的爹娘是文武配,水火交融啊。”梅绣说着拿起裴溪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后眉毛一拧,又品了品才确定,“这不是酒吧,什么玩意儿?”

    “石榴汁。”裴溪亭夺过酒壶,“不爱喝别喝,糟蹋。”

    “哪来的石榴汁?”梅绣说,“你自带的?不对啊,这酒壶是御用的东西……你爹利用职务之便偷偷给你塞的?”

    “宫里有石榴汁有什么奇怪?”裴溪亭尝了口蟹,左右一扫,发现自己的蟹碟比人家都小,很明显也被特殊关照了。

    “奇怪的是人家都没有,就你有。”梅绣看向那碟蟹肉,灵机一动,“琼浆玉液不给你喝,拿石榴汁打发你,肥蟹也只给你这么一点——你得罪宫里的人了?”

    裴溪亭:“……”

    “不对啊,皇后娘娘刚才还特意叫你上去呢……哦,”梅绣懂了,“她特意叫你上去训斥你!”

    “行了。”裴溪亭把那碟蟹肉放到梅绣面前,“多吃,补补脑。”

    梅绣喜笑颜开,感动地说:“溪亭,你果然是关心我的,大到前程,小到饮食,事无巨细。”

    一旁的陆茫难言地瞅了眼梅小侯爷,心说:这不傻子吗?听不出好赖话。

    而作为一名风月书生,他又偷摸地往上方瞥一眼,果然看见太子殿下执杯饮酒,眼神却是落到这方的。虽说殿下的眼神不好品味,可只要他在关注裴溪亭,那就是最好品味的。

    陆茫收回眼神,哈哈一笑。

    裴溪亭和游踪同时看向突发恶疾的陆主簿,梅绣也露出看同类的表情。

    “……”陆茫嘿嘿一笑,把脸埋入小天酥里。

    瞿家座席间,瞿蓁蠢蠢欲动,瞿兰连忙把人摁住,说:“这么多人,你别乱来。”

    “我没想乱来,”瞿蓁直勾勾地瞧着裴溪亭的脸,“看着也能下饭呀。”

    瞿兰戳她脑门,说:“没出息的丫头!”

    “别看了,越看越想,越想越得不到,徒增烦恼呐。”瞿棹说。

    “你怎么总是泼我冷水!”瞿蓁愤愤地瞪了眼瞿棹,对前头的瞿夫人告状,“娘亲,哥哥总是用冰冷的言语伤害我,他这是不友姊妹,您得说说他!”

    瞿夫人怒目而视,瞿棹“嘿”了一声,投降了,拿起酒壶给瞿蓁斟酒,说:“好好好,是我不对,哥哥给你赔罪了,这杯我饮尽,你随意。”

    瞿蓁这才满意,转头却见裴溪亭和梅绣一道离席了,这下再也坐不住了,立马放下酒杯追了出去。

    “……死丫头!”瞿棹扫一眼四周,却见那两位果然也前后离席了。

    裴溪亭和梅绣出门透气,梅绣认得路,带裴溪亭去了月华殿后头的金桂园。路上有说有笑,裴溪亭却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假山,说:“出来。”

    梅绣转身,目光变得警惕,冷声说:“聋了,滚出来!”

    “你吼什么!”瞿蓁从假山后走出去,大步走到梅绣身前,双手一叉腰,抬头挺胸,“是我,你怎样?”

    一看是她,梅绣眼中的冷意散了,重新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妹妹不在宴席上,偷偷跟着我们,意欲何为?”

    “谁跟着你了?走开!”瞿蓁挤开梅绣,仰头盯着裴溪亭,四目相对,她脑子一堵,竟把要说的话忘了。

    裴溪亭方才就瞧见这姑娘坐在瞿棹身后,又是这么一副脾气,自然猜到了她是瞿家姐妹中的瞿蓁。他说:“瞿小姐有话请说。”

    “我、我是想来问你,”瞿蓁清了清嗓子,重拾气势,“你为什么不愿娶我?”

    梅绣:“啥!”

    裴溪亭看着姑娘家明亮的眼睛,温和地说:“因为我不喜欢小姐。”

    瞿蓁眉尖一蹙,说:“你都不认识我,怎么确定不会喜欢我?”

    “也许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裴溪亭笑了笑,“他与姑娘截然不同。”

    梅绣:“啥!!”

    不远处的游廊拐角后,太子停下脚步,听见少年人声音清悦,含笑而认真。

    瞿蓁不甘心地说:“也许你认识我之后,会觉得我比她更好。”

    “瞿小姐自然很好,可这样的比较没有意义。我既然有了心上人,旁人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裴溪亭说。

    瞿蓁咬了咬唇,说:“那你会娶她吗?”

    “如果他愿意。”裴溪亭眼里掠过失落,教瞿蓁看见了,心念陡转,猜测道,“她不喜欢你?”

    裴溪亭说:“是的。”

    梅绣:“啥!!!”

    这一嗓子吼得裴溪亭耳朵嗡嗡,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把这个捧哏的搡开。

    瞿蓁本想询问裴溪亭和太子到底是不是那样的关系,无奈梅绣还杵在这儿。此时一听那心上人不喜欢裴溪亭,那这个人是不是太子都无所谓了,她立马重燃生机,说:“她不喜欢你,说明你俩没缘分!这个时候,你得向前看!”

    梅绣:“对!”

    “世间那么多人,总有你喜欢也喜欢你的!”

    梅绣:“对!!”

    “不要再想着她了,看看别人啊!”

    梅绣:“对!!!”

    “……好了,二位。”裴溪亭捂住被左右声波攻击的双耳,微微一笑,“告辞。”

    两人迈步要追,裴溪亭疾步快走,头也不回地说:“小侯爷助我,改日请你吃饭!”

    梅绣闻言一个刹脚,伸手拦住瞿蓁,风流倜傥地往那儿一站,说:“行了,妹妹,死心吧,他不喜欢你。”

    “你也死心吧。”瞿蓁握拳往梅绣脸前一晃,咬着一口小白牙恶狠狠地说,“别想拿你在外头的花花做派哄骗裴溪亭,你配不上他!”

    梅绣气急败坏,伸手去揪瞿蓁的小髻,瞿蓁反手一挠,两人就地扭打起来,成功让裴溪亭逃之夭夭。

    裴溪亭绕出层叠假山,踩着阶梯进入游廊,顺手右拐,一路疾行,出游廊踩着花/径钻入月洞门,入目是一座花园。

    左右无人,夜风徐徐,裴溪亭呼了口气,正犹豫是左转还是右转,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

    那脚步声急匆匆的,直奔他而来,裴溪亭转身,对上上官桀阴沉的脸。

    “你和瞿蓁说的话,我听见了。”上官桀盯着裴溪亭的眼睛,“你是骗她的,还是真的?”

    裴溪亭说:“真的。”

    上官桀不肯放过裴溪亭的任何表情,因此他笃定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心虚、犹豫,裴溪亭说得轻巧自然,绝对真心。

    上官桀嘴角抽搐,沉声说:“是谁?”

    裴溪亭淡声说:“小侯爷喝醉了,早些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被上官桀一把握住胳膊拽了回来,那股子牛劲儿攥得裴溪亭手腕一痛,几乎一下子就火了。

    “上官桀!”裴溪亭抬眼,冷声说,“有病就去治。”

    上官桀冷笑一声,说:“我问你那女人是谁!”

    裴溪亭也笑,“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上官桀面色狰狞了一瞬,恶狠狠地说,“你是我的。”

    “是你祖宗!”裴溪亭无语笑了,“我和你毫无关系,麻烦你宣示主权之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吗?”

    话音落地,上官桀伸手去掐裴溪亭的脸,却被裴溪亭一个膝盖撞了上来。

    好他娘熟悉的一招,上官桀立刻闪避,表情都扭曲了,“你还敢来这招!”

    “我做都做了,你还问我敢不敢,你就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吧!”裴溪亭趁机挣脱开来,朝他竖起中指,“滚!”

    上官桀暴怒,猛地向前,却听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侯爷。”赵繁从月洞门后进来,温声劝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上官桀不耐烦地说:“赵行简,别在这里当好人,你敢说你不想弄他!”

    “世子才不是那样的人!”裴溪亭恶狠狠地对上官桀,“小侯爷酒醉脑热,寻人发疯,丝毫不顾此处是宫闱,你是堂堂的小侯爷,无赖无耻之尤,竟还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上官桀气笑了,“你认真的吗?”

    “人心隔肚皮,我虽然不能人人都看透,但我知道世子从未伤害强/迫我,反倒是小侯爷,打一开始就想糟践我欺辱我!”裴溪亭怨愤地瞪着上官桀,眼神通红,最后只是撇开头,匆匆向赵繁告辞,转身飞快地走了。

    上官桀这次没有追上去,眼前是裴溪亭那记怨愤的目光,尖刀似的剜在他身上,竟留下了刺疼之感。

    赵繁看着裴溪亭袍摆飞扬,很快就没了身影,目光幽深难言。

    上官桀见状冷笑,说:“装!人都跑了!”

    “那你想如何?”赵繁收回目光,语气依旧温和,“这里是禁宫,今夜是宫宴,你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上官桀说:“说得好似方才在廊下与我一道听他们说话的不是你一般。”

    “是我。”赵繁轻笑,“可溪亭不怕我不怨我,他将我与你视作两类。”

    “……”上官桀目光冷然,“那又如何?你不是听到了,他心里有人了,你想拿风月之地的法子哄他,你哄得着吗?”

    赵繁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化,随后说:“他有喜欢的人,那又如何?”

    上官桀挑眉,“你想如何?”

    赵繁笑得温柔,“等找到他喜欢的人,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另一边,裴溪亭穿过月洞门后没再向前走,他看着三步外的太子,看着那双冷淡的眼睛,心中的烦躁疏忽消散,却化作一种无法控制的复杂情绪。

    “殿下都听见了?”他问。

    太子没有回答。

    裴溪亭抬手了下抹额,突然说:“我的酒和蟹肉是您吩咐的吗?”

    太子说:“是。”

    “我记得医嘱,不能饮酒食辛辣寒食,”裴溪亭笑了起来,“殿下也记得吗?”

    “那日是我陪你去治伤,我自然记得。”太子说。

    裴溪亭听着他平静得所当然的语气,语气变得尖锐,“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我以为这样的小事不会入您的眼,上您的心。”

    “因为我——”

    “满座宾客只有我有石榴汁,我出来的时候问过光禄寺的人,今日宫宴的食单根本没有石榴,他们觉得一一挑籽麻烦,用的都是别的瓜果。”裴溪亭若有所思,“今日宫宴,能给宾客换酒换杯还能让光禄寺毫无觉察的人寥寥可数,不是您,那就是皇后娘娘——我这就去问皇后娘娘!”

    他转身就要走,太子快步上前握住那截白皙纤长的后颈,把人制服在原地。

    裴溪亭不肯罢休,手脚并用地往前挣,突然,太子从后方伸手握住他的脖子,他被迫仰头倒在太子身上,对上那双垂下来的眼睛。

    太子看着裴溪亭绯红的眼眶,双指微微用力,说:“你在迁怒我吗?”

    裴溪亭丝毫不惧,说:“您在心虚吗?”

    太子眼皮微压,说:“我为何要心虚?”

    裴溪亭没有回答,反而问:“若是方才赵世子没有来,小侯爷不许我走,您会出手相助吗?还是说,您仍然站在这里,毫无波澜地作壁上观?”

    太子并不犹豫,说:“我会阻止。”

    裴溪亭微微睁大眼睛,却听太子说:“因为这里是禁宫,而你是东宫的官吏。”

    他语气平静,任裴溪亭如何听都琢磨不出丝毫波澜,裴溪亭死死地盯着他,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只跳梁小丑。

    裴溪亭的头剧烈地痛了一下,他突然用力,反身撞开太子,踉跄了两下才站稳。

    太子分毫未动,眯了下眼睛。

    “您对我毫无私心吗?”裴溪亭看着太子,“东宫官吏不知多少,您有像待我一样的对其中一个人吗?”

    俞梢云竟未雨绸缪,只是裴溪亭不只是怀疑,他咄咄逼人,分明是要从太子嘴里撕咬出个答案。

    “我以为在荷州那夜,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话虽如此,但太子直觉今夜不好忽悠过去,这只龇牙咧嘴的小狐狸不会再被三两句话轻易镇压。

    果然,裴溪亭说:“可您言行不一。”

    太子眼神一晃,“放肆。”

    “我放肆的次数都够我死千百回了,债多不愁,我怕个屁!”裴溪亭微微仰头,明明比太子矮一截,目光却居高临下,“那日来裴府的笼鹤卫根本不是笼鹤卫,他是您的人。您一直盯着我,知道我有危险立刻亲自来接我,带我去刘太医府上治伤,还格外叮嘱刘太医,您对下属的关爱出格了!”

    太子看上去仍不为所动,“所以你认为我对你怀有私情?”

    “是。”裴溪亭不管不顾,掷地有声,“而且我敢笃定,不只我这么想。来内侍客气莫名,俞统领意味难言,瞿少卿似笑非笑,游大人心领神会,就连小皇孙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他微微挑眉,略显嘲讽,“殿下,他们不都是您身边的老人吗?”

    太子没有回答,没有辩解,隐有不屑,“你很得意?”

    “不,我很难过。”裴溪亭切切地看着太子,“你为什么不承认?”

    “你——”

    裴溪亭说:“你认为我身份太低,配不上你这样的金枝玉叶?还是说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个男人?”

    “……”太子抿唇,“我没有看不起你。”

    “那是为什么?”裴溪亭说,“你要断情绝爱求长生吗?”

    太子忍无可忍,转身就走,“你喝醉了,滚出宫去。”

    “我今天没喝酒,”裴溪亭说,“那晚也没全醉。”

    太子倏地转头,目光冷戾。

    裴溪亭有些畏怯,却下巴微抬,目露挑衅,“至少你抱我的时候,我还有一丝智。”

    第57章 撕扯 裴亭:呸!嗯!嗷——

    俞梢云站在月洞门后, 听见一声低呼,是裴溪亭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说:“传令禁卫把守四周, 太子殿下在此观月,任何人不得靠近。没有我的命令,不论里面有何动静, 都不许踏入。”

    暗处的人应声离去, 俞梢云抬头望了眼圆月, 在心底给裴溪亭点了蜡。

    石桌上的海棠盆景被扫落在地, 裴溪亭扑在桌上, 双手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反扣在腰后,动弹不得。

    太子站在他身后,语气冰冷:“继续说。”

    裴溪亭打了个抖, 心火却越烧越旺,他轻笑一声, 拧着脖子说:“我记得你的体温, 记得你落在我腰上的手, 记得你看我的目光,记得你……”

    他话音未落, 人被翻了过来。

    太子居高临下,眼神幽黑,正在涌动危险的风浪。但越是如此,裴溪亭越是笃定,他咧唇一笑, 一字一顿:“你对我有反/应。”

    轻飘飘的一句话,震耳欲聋,太子耳边嗡鸣。

    他盯着裴溪亭看了片刻, 却笑起来,笑得光华夺目,裴溪亭眼睛都直了,随后便是不寒而栗。

    “溪亭,”太子略感惊奇地端详着裴溪亭,“你好似真的一点都不怕我啊。”

    裴溪亭嘴唇嗫嚅,说:“我喜欢你。”

    脖子被握住,仿佛一种恐吓,裴溪亭却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倾身靠近的人。太子在他的脸前停住,与他鼻尖相蹭,温柔地说:“我今夜杀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裴溪亭张嘴“啊”了一声,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眼睛弯弯,鼻尖皱了一下,很可爱,语气却尖锐刻薄,“殿下也会害怕吗?”

    那双瑞凤眼里有什么东西,亮得惊人,太子竟然觉得不可直视。他还未说话,裴溪亭竟然趁机仰头,亲在了他的唇上。

    太子眼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溪亭,眼里倒映出的狰狞凶猛的兽,是裴溪亭。

    裴溪亭翘起嘴角,回味般地舔了下唇,而后凑近了,继续厮磨着那双看似无情却带着温热酒香的薄唇,几乎是双唇相碰着说:“殿下,你怕我,因为你也喜欢我。”

    太子沉声说:“裴溪亭,不要找死。”

    裴溪亭眉梢一挑,不退反进,“今夜你敢杀我,这顶懦夫的帽子,你就要戴一辈子。”

    太子不怒反笑,伸手按住裴溪亭的唇,说:“溪亭,别得意忘形了。”

    裴溪亭盯着太子,突然张嘴咬住唇上的指尖,牙尖嘴利的人,这一口咬得狠,见了血,可太子眉眼如常,并不知道痛似的,反倒让他自己落得个嘴酸。

    “呸!”裴溪亭吐出血淋淋的手指,秀眉微拧,突然骂道,“喜欢我都不敢承认,嘴比裆里那玩意儿还硬,孬种!你不是人!你装个屁!”

    “嘘。”太子用指腹摩挲着裴溪亭的唇瓣,将猩红的血液抹在他的唇瓣中间,好似为他抹上一层口脂。

    裴溪亭本就眼眶微红,脸腮充血,此时嘴唇一染,更是浓艳得令人心惊。太子沉而深地看着他,指腹继续拨开他湿淋淋的唇,探入温热的口中,按着舌面滑动起来。

    速度不疾不徐,仿佛是模仿着某种行为。

    裴溪亭眼眶瞪大,见鬼似的看着太子。

    “你说得对,我不能杀你,那样是向你认输,可你太放肆了。”太子轻声说,“如果我告诉你,你并不全然了解我,真正的我只会让你畏惧,你便会知道你所谓的喜欢只是一时兴起,识人不清。”

    裴溪亭想说话,却被按着舌,只能呜咽地看着太子,摇头示意。

    太子见状笑了笑,说:“我以为你喜欢这样,喜欢到在梦里都与我厮混。”

    眼前的太子好似真的与梦里的人重合起来了,脱下冷淡禁欲的伪装,他是贪婪凶狠的猛兽,绝非正人君子。

    裴溪亭挣扎起来,却被太子轻易压制,缠着腿抵着胯,他们亲密相贴,可心却在彼此撕扯。

    “躲什么闹什么?”太子看着裴溪亭,“你不是喜欢我吗?”

    裴溪亭用舌尖把作恶的指抵出去,恶狠狠地瞪着太子,声音低哑,“我喜欢你,喜欢你碰我,但你不能欺负我。”

    太子好似听到了好笑的,摇头说:“溪亭,自我们相识,我还从未欺负过你,否则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这般咄咄逼人,耀武扬威?”

    小狐狸遇见休憩的猛兽,也许还会心生诡计,试探打量,只有让它见到猛兽睁眼时的凶戾,啖血食肉时的危险,它才知道收回爪子掉头就跑。

    太子要给裴溪亭一点教训,赶走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狐狸。

    他扯掉裴溪亭的腰带,慢条斯地将裴溪亭的手腕绑在腰后。裴溪亭翻身想躲,却被他伸手按住腰,力道不轻不重,却让裴溪亭不敢再动弹。

    手从香色罗袍的开叉中摸了进去,顺着腿侧摸到腰。毫无阻隔的触碰让这具身子打了个颤,太子微微一笑,用指腹剐蹭着那里的刺青,说:“你的刺青很漂亮。”

    裴溪亭嗤笑,“你喜欢吗?”

    没有文笔匠文身师会不爱这样的画皮,太子不是,却不置可否。他用指腹按住颤栗的肌肤,轻轻一停,说:“这里是蛇头吗?”

    裴溪亭反唇相讥:“殿下只见过一次,却记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它刺在你身上很漂亮,我印象深刻……嗯?”太子下滑的指腹一顿,“伤疤,应该是匕首或小刀留下的,谁伤的你?”

    为了“研究”出答案,他一直在剐蹭,裴溪亭的腰本就敏/感,哪里受得了,眼睛都湿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别抖。”太子轻声命令,“我并没有做什么。”

    裴溪亭年轻冲动,无法隐藏,他在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觉得狼狈,恼恨极了,委屈极了,一时口不择言,说:“放开我,我不喜欢——”

    太子没说话,骤然掐住他的脸吻了下去,裴溪亭瞳孔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撬开牙/关,长驱直入。

    太子殿下一定是初吻,如此莽撞蛮横,没有章法,任凭欲/望驱使,勾缠着柔软的舌放肆搅弄。裴溪亭感觉自己要被咬碎了,太子凶恶至极,想要把他吞食下肚。

    “放开……”

    裴溪亭蹬腿儿,却被握紧下颌,声音断断续续,只剩下虚弱的喘。

    水声在夜晚的空旷之地分外清楚,暧/昧难言,裴溪亭的指尖都蜷缩起来,他头昏脑胀,茫然失措跟不上趟,稀里糊涂地被亲掉了半条命。

    分开的时候,裴溪亭睫毛湿润,脸颊绯红,太子抵着他的鼻尖,抬手擦掉自己唇角的银丝。

    这个动作让裴溪亭脑中“轰”了一声,呆呆地看着他。他反倒笑了笑,用指腹合上裴溪亭的唇,狎/昵地揉了揉,眼底却毫无温情。

    裴溪亭骤然回过神来,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都冻僵了。他说:“殿下这是在……宠/幸我吗?”

    宠/幸,太子喃着这个对裴溪亭来说十足羞辱的词,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不过是一句故意的狠话,可“覆水难收”这个词,有时着实让人敬畏。

    这样的忌惮让太子惊悸,紧接着浑身都止不住地轻轻发颤。他看着裴溪亭倔强漂亮的眼睛,看着其中那个神情隐约崩裂的自己,说:“你不喜欢吗?明明在梦里喜欢得不行。”

    他声音哑然,分明动情,眼神却冷沉,仿佛方才的抵死纠缠都是裴溪亭的梦,一瞬间,裴溪亭只觉得身上这具躯体没有温度,只不过是在冰冷地镇压着他。

    裴溪亭鼻翼翕动,说:“不一样。”

    太子冷漠地说:“所以那只是梦。”

    裴溪亭恨不得咬死太子,睁着眼睛,逐渐看不清太子的神情,直到太子突然将他拉了起来,半抱进怀里。

    太子到底没有再继续下去,舍不得也好,有失品行也罢,总之这记“教训”的威力不过如此,因此等他替裴溪亭解开手腕,抬手在那眼下擦了一下后,裴溪亭竟还敢仰着头,直直地盯着他。

    泪眼婆娑,可怜漂亮得招人,偏偏又执拗非常,太子被那样的目光盯得心里一紧,说:“你我之间,一旦开始,就不再由你说了算。聪明的小鸟都知道远离危险,偏偏你非要在笼子外盘旋。”

    他叹息,裴溪亭听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说:“也许你并不会伤害我。”

    “你也说了,是也许。”太子摸着裴溪亭微凉的脸,轻声的,“我的小鸟,只能停在我的掌心,对我笑对我哭,因我笑因我哭,活着时受我掌控环视,死也要死在我怀里。溪亭,你做不了我的小鸟,所以珍惜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飞吧。”

    他迟疑了一瞬,而后松开手,裴溪亭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了。

    宫宴未散,裴溪亭一口气冲出皇宫,驾着马车朝城外而去。

    元方坐在车夫座上,感觉身边坐着个随时要爆炸的大炮仗,没敢吱声。

    马车跑的是大道,车轮子都要擦飞了,如果不是方向反了,元方甚至以为裴溪亭要逼宫弑君。他抱着蜷缩的腿,打眼向左,裴溪亭侧脸紧绷,看着很冷静,但细看之下整个人都在发抖。

    马车一路飞奔到最近的城门,被杈子拦下,守城官喝道:“深夜纵马,该当何罪!”

    裴溪亭拿出腰牌,说:“开门。”

    笼鹤司的令牌几乎无所不能,守城官检查无误,立刻吩咐挪开杈子,开门放裴溪亭出去。

    待马车快奔而出,一旁的守将说:“如此着急,不知是什么要案?”

    另一个守将却觉得哪里不对劲,说:“若是要案,应该是笼鹤卫出城吧,方才那不是裴文书吗?”

    对啊,一个文书独自深夜出城,很不合情啊!

    守城官吏说:“立刻去向游大人和东宫禀报!”

    另一边,元方终于出声,“私自动用令牌,按照笼鹤司的家规,你要挨打的。”

    裴溪亭勒住缰绳,马儿扬蹄,差点没把他们甩下去。他扒住元方,说:“对哦,我忘了。”

    “……”元方伸手摸了下裴溪亭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你不是脑子摔坏了,你是发热了。”

    “啥?”裴溪亭伸手摸了下额头,纳闷地说,“我刚才还好好的啊,怎么突然发烧了?”

    “也许是因为人在高度紧张、激动时会引起身体的一系列反应,从而引起发热,更别说你身上还有伤。”元方说,“你想去做什么?”

    裴溪亭如实说:“跑马,散心。”

    元方客观地说:“会不会太激烈了?”

    “大晚上的,城内又不能跑马。”裴溪亭还挺委屈的,“你要是肯让我喝酒,我也不必跑马。”

    “得,都是我的错。”元方不和他计较,“那现在怎么办?”

    裴溪亭想了想,说:“反正要挨打,现在就回去,亏了。”

    “所以?”

    裴溪亭四处一扫,认了认路,说:“前面往左拐有河,魏叔经常去那里摸鱼,咱也去吧,摸着了明天做桂鱼羹……你什么眼神,我告诉你,这个点水温下降,容易抓着大鱼!”

    元方警惕地盯着他,“你不会跳河吧?”

    “淹死很痛苦的,而且很丑。”裴溪亭深情地看着元方,“如果我要死,我希望能死在你手里。”

    元方说:“滚。”

    “好嘞。”裴溪亭把缰绳递给元方,“走着。”

    元方驾驶马车前行,在河边停下。他率先跳下马车,看了眼坐着不动的人,说:“不是要抓鱼吗,你倒是下来啊。”

    “多冷啊。”裴溪亭从马车里拿出小毯子裹着,漂亮的下巴一抬,“你抓,我在这里欣赏风景,思考人生。”

    夜晚,正是网抑云的时间。

    元方呵呵一笑,把裴溪亭拎下马车,扣押到河边。裴溪亭拼命挣扎,“啊——啊——啊!!!”

    浮夸的惨叫声突然打了个颤,凄惨得情真意切。元方被背上的裴溪亭扑得向左一拐,低头对上河边芦苇荡里的死人。

    一张血迹斑驳的脸,几乎看不清样貌,只能确定是个身材中等的男人,已经死透了。

    皎洁的月光照下来,清净的河边突然变得鬼火狐鸣,令人不安。裴溪亭挪开眼,从抱着元芳改成揪着他的衣摆,警惕地环顾四周。

    “放心,没人。”元方说,“这个例外。”

    他指的是没有气息,因此他先前没有察觉到对方存在的那个死人。

    元方蹲下身体,飞快地查看尸体,裴溪亭在旁边说:“经常杀人的朋友应该都知道——”

    “脸上身上有殴打的痕迹,但致命伤是心口的刀伤,一指半粗,刀捅进去后应该恶意地拧了一圈,所以伤口的肉都被搅碎了。等等,”元方在死人胸口摩挲了两下,“这个布料不太对劲,这里比别的地方都硬些——里头有东西。”

    裴溪亭当机立断,“撕下来。”

    元方拔出匕首,把那截布料割下来,从中间划出一道,将里头的纸扯了出来,打开一看。

    裴溪亭一眼看见信纸角落的红印,“‘恩州府徽’,”又伸手摸了下纸,“这是官纸,外头买不到,这人是恩州知州府的人?”

    元方说:“可信上什么都没写。”

    “有可能是明矾水写的,要打水后才看得见。”裴溪亭说,“谁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直接交给官府吧,笼鹤司或者大寺。”

    “行。”元方把信塞进胸口,“我把尸体弄回去?”

    裴溪亭想了想,说:“我还是报官吧。”

    他从兜里摸出一只锦囊,从红绿信号筒里摸出绿色的那只,让元芳打火一点,对着天上——“咻!”

    烟花炸出一圈徽记,类似麒麟,头顶长角,是獬豸。

    笼鹤卫闻讯而至,裴溪亭已经裹着毯倒在元方身上睡着了,只露出小半张脸。

    游踪下马,吩咐属下去查看尸体,而后走到马车边看了眼咂巴着嘴又重新睡死了的裴溪亭,没有说什么。

    元方把那封信交给游踪,轻声说:“此人夹在衣服里的。”

    游踪“嗯”了一声,说:“先带他回去,歇两日再来当值。”

    元方没有多话,勒转马头,带着裴溪亭走了。

    翌日午后,刘太医到小院里给裴溪亭换药扎针,临走的时候,裴溪亭让元芳拿了银锭给他,这次没让他拒绝。

    裴溪亭刚醒,眼皮还隐约红肿,半阖着,看着精神不济,“我好得差不多了,以后不用再麻烦刘太医。”

    刘太医闻言愣了愣,说:“可殿下命我尽心医治,直至裴文书彻底痊愈。”

    “无妨。”裴溪亭温和地笑了笑,“殿下公务繁忙,哪里记得这些小事?若殿下当真问起,刘太医只需说我好了,不愿再麻烦你,殿下自然就明白了。”

    刘太医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声告辞。

    元方啃了口月饼,说:“你这是要和太子划清界限?”

    裴溪亭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凉声说:“人家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我当然不能赖着。别的都没什么,那把琴确实太贵了,你把它装好,送到宫门口去吧。”

    “那小老虎呢?你还见吗?”

    “小大王怎么了?它又不是东西……我的意思是它是活的。”裴溪亭懒洋洋地说,“我是喜欢它,又不是因为太子才喜欢它,它如果还能来,我当然会见它。”

    好吧,元方走到屋外一招手,躲在墙边的小老虎立刻飞奔进屋,对裴溪亭投怀送抱。

    元方说:“你没醒,它就来了,我没让它进来。”

    “难怪瞧着委屈巴巴的。”裴溪亭怜惜地摸了摸虎头,枕着它说,“再陪我睡会儿。”

    一人一虎躺得四仰八叉,元方不忍卒视,把琴装好背在背上,关门出去了。

    元方去了宫门口,拿裴溪亭的令牌给宫门守卫看了,然后将背上的琴递给守卫,说:“这是太子殿下的琴,烦请转呈东宫。”

    “我带进去吧。”

    元方转头,见游踪走了过来,伸手接过那把琴,径直入宫了。

    元方没有停留,转身走了。

    游踪到东宫的时候,刘太医也刚到,正在殿外候着,见了他便立刻行礼。他观对方脸色似有难言之隐,也知道刘太医最近在关注谁,心中便有了数。

    俄顷,太子带着宗鹭从廊后走来,两人当即行礼。

    太子看了眼游踪怀中的琴,目光微凝,转头进入殿内。俞梢云也看了眼那琴,心中一叹气,说:“两位,入内禀报吧。”

    游踪进入后径直走到左侧,却没有将琴随意搁置。

    刘太医微微俯身,如实说:“微臣回禀:裴文书额头的红肿消了些,后背的伤痕也并未恶化,只需要一直用药直到痊愈。”

    太子说:“你看着就好。”

    刘太医闻言有些踌躇,太子抬眼看去,俞梢云说:“刘太医,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微臣失礼,请殿下恕微臣直言,裴文书不再让微臣诊治了。”刘太医从袖袋里掏出那锭银子,为难地说,“裴文书今日非要微臣收下,还说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劳烦微臣。微臣告知这是殿下敕命,但裴文书只说让我这般告诉殿下,殿下就能明白。”

    太子自然明白,裴溪亭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刘太医不用了,那把琴也不要了。

    小狐狸听懂了警告,终于决定退避三舍。

    很好,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么。

    “孤知道了。”太子收回目光,“退下。”

    刘太医闻言松了口气,说:“微臣告退。”

    殿内安静异常,宗鹭眼光微转,看了眼神色冷淡的太子,又看了眼神色平淡的游踪以及他怀中的琴,最后看了眼隐有遗憾的俞梢云,沉吟不语。

    昨夜见到裴文书,不像是有大病的样子,约莫是受了点小伤,五叔竟然派刘太医去诊治,而且还要时刻回禀,实在是小题大做,关心非常了。可裴文书还未痊愈却不再接受他的治疗,等同于不再接受五叔的关心照拂。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宗鹭思考明白,太子说:“鹤影。”

    “臣在。”游踪微微颔首,“恩州知州与人篡联,密谋邪/教,并杀害无意发现真相的通判苏帆。苏帆感知自己死期将近,特书信一封,派管家前往邺京上报。”

    “邪/教?”太子说,“怎么个邪法?”

    游踪说:“神功盖世,有求必应。”

    太子好奇:“孤想要他们的命,他们肯不肯应?”

    游踪垂眼,“臣立即亲往恩州。”

    “孤一道去。”太子看向宗鹭,“秋闱结束后的一应事务,你来处,能否?”

    宗鹭起身,捧手说:“能。”

    太子看向游踪,说:“把琴留下吧。”

    一语双关,游踪听明白了,将琴转交给俞梢云。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翌日“琴”自己找上了梅绣,开门见山,“小侯爷想不想去恩州?”

    “想啊。”梅绣掸了掸彩绣袖口,“我正要去找世子爷呢。”

    “带上我吧。”裴溪亭说,“我有个朋友在恩州,想去探望一二。”

    梅绣纳闷,“你怎么不自己去?”

    裴溪亭“嗐”了一声,“我又没去过恩州,而且那里闹土匪,咱俩结伴而行,我心里安生些啊。”

    梅绣从中听出了依赖,顿时飘飘然,“行,我去和世子说,世子要是不同意,我自己带你去!”

    裴溪亭想了想,招手示意梅绣凑近,耳语道:“世子要是不愿意,你就说我认识恩州一个混道的,消息灵通,有人脉,带上我说不定能帮他更快完事儿。但这话你得偷偷和世子爷一个人说,人多眼杂,别打草惊蛇了。”

    他说话时,气息喷洒在梅绣的耳边,梅绣头重脚轻,地都踩不瓷实了,冷不丁地说:“溪亭,你好香啊。”

    “难道我还能臭吗?”裴溪亭翻了个白眼,伸手合上梅绣的下巴,“得了,事儿办成了,我请你吃饭,啊。”

    第58章 飞书 小裴上恩州(一)

    梅小侯爷死皮赖脸、说尽好话并使出“你不答应我就吊死在你门口”的终极办法, 终于成功说(烦)服宗蕤带上二人,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少顷,回豆进入书房伺候, 揶揄说:“小侯爷竟然专程来宁王府,还与您有正事相商,莫不是真要长进了?”

    “谁知道。”宗蕤曼声说, “通知下去, 咱们带着绣儿和裴文书一道上路。”

    回豆没想到梅小侯爷是来商议这件事的, 闻言有些诧异, 斟酌着说:“您自请恩州平患, 如今梅小侯爷带着裴文书一道掺和进来,岂不是一份功劳拟作三份?”

    “都是为朝廷、为殿下做事,分这么细做什么?”宗蕤不以为然, “绣儿难得想办件正事,于公于私, 我都乐意成人之美。至于裴文书, 笼鹤司自己的事情都办不完, 他若是想要功,不必来兵部抢。”

    回豆不解地说:“那裴文书为何要掺和进来?”

    “不过是出门游玩, 随他去吧,多一个人不多。”宗蕤说。

    “咱们是去办差的,带个逍遥少爷……”回豆对上宗蕤望来的目光,立刻住嘴,低头说, “卑职多嘴,请世子恕罪。但卑职只是担心带着裴文书不方便,毕竟咱们不是去郊游的, 万一他出了事,笼鹤司那边要找我们要人的。”

    这样的担忧不无道,宗蕤没说回豆什么,只说:“出门在外,生死自负,笼鹤司的陆主簿自己都准了,游鹤影也是讲道的。”

    回豆闻言没再敢多话,下去吩咐了。

    俄顷,宁王妃来了,叫人将银耳羹放在书桌上,说:“天越来越冷了,我叫人装了厚实的衣服,你记得带上,不要着凉。对了,你何时启程?”

    “午后便走。”宗蕤说,“父亲那边,我就不去打招呼了。”

    宁王妃颔首,说:“可千万别去,王爷还因为上回你踹飞他棍子的事情生气呢,你去了可得不到好脸。”

    宗蕤好笑地说:“我不踹飞,他还真把宗郁的腿打断啊?”

    宁王妃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孩子啊,一个比一个操心,别家的孩子在你们这个年纪,不说成亲,婚事肯定都有了。你们呢,郁儿成天不着家,在外头认识了姑娘,还非要娶人家,你更是,成天和一个小倌厮混,像什么样子!”

    宗蕤笑而不语。

    宁王妃见状自知多说无益,便说:“土匪凶恶,我儿要多多小心。”

    “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宗蕤笑了笑,“此行来回不出一月,反正儿子定能回来陪母亲过年。”

    宁王妃“诶”了一声,说:“早点晚点都无妨,你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这次去恩州,一应事务都是由你做主?”

    “不错。”宗蕤看了眼宁王妃,“母亲有话尽可直说,在儿子面前还支吾什么?”

    “我是想说,能不能把桉儿带去历练历练?”宁王妃叹了口气,“他生母去得早,一直养在我膝下,是个乖顺的孩子,就是性子太文静了。人眼看着就十九了,该找份差事了,你且先带他出门历练一番,锻炼一下性子,回头去了衙门里,做事也不至于太软和。他是我养大的,与别的兄弟不同,等他出息了,也能与你有个照应。”

    “带上可以,但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宗蕤淡声说,“这是兵部的差事,您若是想让他借此讨份赏赐,部里说不过去,若殿下怀疑我们宁王府公权私用、包揽功绩,那就不好了。”

    “只是让他去历练历练,别的都不求,你就放心吧。”宁王妃笑骂,“我还能坑了自己的亲儿子吗?”

    宗蕤哼笑一声,把银耳羹一饮而尽。

    *

    临行前,裴溪亭去了趟裴府,没说自己要去恩州,只说是出门办差。

    衙门里的事情,步素影没有多问,把自己绣的抹额给裴溪亭揣上,又拿了双新鞋给他,说:“天冷了,夏天的薄靴得换下来,换双舒服厚实点的,别冻了脚。怎么样,合适吗?”

    裴溪亭踩了踩地,说:“合适。”

    “起来走两圈试试。”步素影拉着裴溪亭站起来,让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待裴溪亭点头,便笑着说,“合适就带上。你呀,不早些说要出门,我也好给你准备点吃的捎上,路上也能垫垫肚子。”

    “不必麻烦,外头都能买,天冷,您得少碰冷水,别伤着手了。对了,”裴溪亭拿起桌上的木匣子,“冬天用的口脂和珍珠膏,好几盒呢,给您和十六姐姐用。里头还有一盒是我请苏大夫配的祛疤膏,您拿来擦伤口。若是要用别的胭脂水粉,您就让人去杨柳街的暖玉阁取,我在他们那儿押了钱,管够。”

    “暖玉阁的东西多贵啊,我没必要用那么金贵的东西。”步素影摸了摸裴溪亭的腰,没摸着钱袋子,“你自己够花吗?”

    “够,卖张画打桌牌,就够赚了,您什么都不需要操心。”裴溪亭抬手替步素影扶了下簪子,“我就想让您富贵自在地活下半辈子,不受半点委屈。”

    步素影摸着裴溪亭的脸,轻声说:“只要你平安健康,快快乐乐的,我就心满意足啦。”

    裴溪亭轻轻诶了一声,说:“我走了。”

    “我送你。”

    步素影将裴溪亭送到府门外,门口正停着三匹骏马。元方此前曾深夜潜入裴府代裴溪亭来探望她,因此她认得对方,互相颔首过后,她看了眼另一匹马上的彩袍郎君,有些晃眼。

    “这位公子与你同行吗?”步素影问。

    “是,这位是清远侯府的梅小侯爷。”裴溪亭对噔噔噔跑来的梅绣说,“小侯爷,这位是我姨娘。”

    梅绣合上折扇,斯文地说:“久闻步姨娘‘波上灵妃’的芳名,今日一见,姨娘果真是神仙之姿,我们溪亭是继承了姨娘的风华绝代啊。”

    步素影没想到他如此温和有礼,瞧着半点不似传闻中盛气凌人的纨绔小侯爷,闻言一福身,说:“妾身蒲柳之姿,承蒙小侯爷谬赞。”

    “姨娘谦虚啦。”梅绣笑呵呵地说,“这点溪亭和您不像,他从不跟我谦虚。”

    裴溪亭眼观鼻鼻观心,没接茬。

    “溪亭年轻气盛,若有冒犯失礼之处,还望小侯爷海涵。”步素影说,“此次溪亭有幸能与小侯爷同行,也请小侯爷多多指点。”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梅绣伸手揽住裴溪亭的肩膀,挤眉弄眼的,裴溪亭呵呵一笑,反手将他推上马。

    裴溪亭回头让步素影快些回去,踩住马镫翻身上马,“驾!”

    三人纵马远去,很快就没了身影,步素影探头远望,转身对站在门后看着她的石榴笑了笑,一道回去了。

    裴溪亭抵达约定的小城门,发现原著中并未亲自去恩州的宗桉竟然也在其中。宗桉朝他笑了笑,笑得温柔和气,像极了大白莲,他便也笑了笑,捧手行了礼。

    梅绣停在裴溪亭身旁,并不关心宗桉为何同行,只行了礼。

    “人都到了,那就走吧。”宗蕤勒转马头,驰马而去。

    众人马不停蹄,直至暮色苍茫时又继续行了一段路,最终在驿站外停下时,外头已经一片黢黑了。

    宗蕤看了眼地图,说:“今日在此歇息,明日午时前便能到达恩州州府,下马。”

    一行侍卫齐声应声下马,裴溪亭从马背上滑溜下地,偏头瞅了眼梅绣,说:“你竟然没喊累?”

    “出门办事嘛,这点规矩我还是有的。”梅绣喝了口水,小声说,“而且你信不信,我要是喊累,世子爷会就地把我丢了。”

    裴溪亭说:“我信。”

    梅绣笑嘻嘻地说:“进去坐会儿,饿死了。”

    他拉着裴溪亭在宗家兄弟的桌上坐了,裴溪亭朝元芳眨眼,让他自己社交去,过了会儿再看一眼,元芳已经成功打入侍卫团队了。

    “别看了。”梅绣警惕地瞅了眼元方,“他不会是你养在屋里的吧?寻常随从哪有这副姿色!”

    裴溪亭挑眉,“小侯爷觉得呢?”

    “我哪里知道?”梅绣说,“他倒是没什么,你记得提防上官谨和和赵世子就成,尤其是赵世子,别被他那花花草草的腔调骗了,他不是好人。”

    裴溪亭笑而不语。

    宗蕤戏谑道:“那你是个什么人啊?”

    梅绣笑嘻嘻地往宗蕤身上一倒,嗲声嗲气地说:“我是世子爷的好人儿啊——咚!”

    宗蕤一把按住梅绣的头往桌上一撞,梅绣翻了个白眼,晕死了过去,直到热饭热菜上来才复活。

    驿站的饭菜自然不比平常,但热腾腾的,吃下肚子还算暖和。一行人吃饱喝足,各自去屋子休息,梅绣与裴溪亭寸步不离,眼看着就要踏入门槛,元方突然伸手挡住梅绣。

    梅绣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小侯爷,这边请。”元方伸手示意,然后将梅小侯爷那么往外一推,“啪”地关上了房门。

    “溪亭!”梅绣上前两步,哐哐拍门,“你看看这个没规矩的!”

    裴溪亭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情真意切地说:“放心吧,小侯爷,我会好好收拾他的。”

    梅绣信以为真,说:“那我不和他计较了,你要睡了?”

    “我洗漱后就歇息了。”裴溪亭说,“小侯爷早些回屋歇着吧,明儿还要赶路呢。”

    “好吧,那个什么,”梅绣说,“你夜里小声点,这墙薄,隔壁都能听见——干脆早点睡!”

    裴溪亭说:“谢谢小侯爷提醒,我会动作轻些的。”

    梅绣闻言叹了口气,磨磨蹭蹭、抓心挠肝地走了。

    “我怎么觉得你们话里有话?”元方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目光狐疑。

    “没什么,就是小侯爷以为你是我养的小郎君,我们夜里要仔细探讨生命的和谐。”裴溪亭扯下腰带,顺路摸了把元芳的下巴,“谁叫你生得太俊了呢。”

    芳并不计较他的咸猪手,说:“有人在跟着我们。”

    裴溪亭愣了愣,说:“谁?”

    “不知道,但比在小院附近盯梢的人都要厉害,连我都只能感觉这人似在非在。”有人敲门,元方起身去开门。

    驿卒将两盆热水端进来,又送了一桶水进来,麻溜地退了出去。

    出门在外,元方习惯性地拿出银针试了下水,没问题才将裴溪亭自带的帕子放进去,浸湿拧干后递给裴溪亭擦脸。

    “隐匿功夫如此了得,多半是暗卫或者杀手,而且等级很高。”

    裴溪亭擦着脸,说:“不一定是冲咱们来的吧?毕竟同行的还有梅小侯爷和两位姓宗的,一个赛一个值钱。”

    “可我在裴府外就察觉到了一次。天底下能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出一只手,而且这人对我们毫无恶意,比起杀手,更像是暗卫。”元方顿了顿,“我猜测多半是东宫的人。”

    裴溪亭愣了愣,说:“这么厉害的暗卫应该时刻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怎么可能跟着我?”

    “或许太子让他来保护你。”元方说。

    裴溪亭抿了抿唇,说:“我都和他闹崩了,他还派出左右来保护我,在你心里太子殿下那么仁慈友好的吗?”

    元方说:“就你那猖狂嚣张的样,太子没动你一根手指头,在我看来已经是菩萨附身了。”

    “这种言行不一、嘴比屌硬的人最讨厌了!”裴溪亭恨恨地说,“姓宗的在暗恋话本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元方似懂非懂,说:“他喜欢你,所以关注你照拂你,但碍于身份不能和你在一起?”

    “不是碍于身份……好吧,其实也可以这么说。”裴溪亭说,“他将东宫视作囚笼,将自己视作凶徒,觉得东宫会束缚我,他会伤害我,所以宁愿不要我靠近。”

    元方不太懂了,“你什么都懂,怎么还那么生气?”

    “其一,他口不应心,总想着推开我;其二,他不信任我,认为我只是一时兴起;其三,他也对我有意,可还不肯接纳我。”裴溪亭说。

    他提起太子时虽然失落,但语气一点都不平淡冰冷,于是元方一琢磨,说:“所以你是在欲擒故纵……吗?”

    裴溪亭挠了挠头,说:“我是觉得,我和他的想法好像完全相悖了。我呢,是随心所欲派,喜欢就去追求,不喜欢就散伙,可他不同。我是听明白了,他是个苛求一生一世的人,我今天走到他身边,就要一直在他身边,中途想跑,没门儿。”

    “所以你退缩了?”

    “不算,我只是想静下来认真地思考一下。”裴溪亭烦躁地倒在榻上,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这么克制斟酌有他的道,我要是太随心所欲,会不会不太周全?可人生几十年,谁能预知以后的事情,假设我们开始了,却不能完美结束,他不会真的打断我的腿把我关进小黑屋吧?”

    元方这方面的知识贫瘠,只说:“他如果珍惜你,就不会舍得伤害你。”

    “他自己都不大自信的样子。”裴溪亭摩挲下巴,“我总觉得他这种平日特别冷静平静,特别能压抑克制情绪的人其实特别具有变/态的潜质。你看看,他在我梦里都那样,锁喉掐脖——”

    元方不忍卒听,说:“你确定不是因为你自己成天都在想一些变/态的东西,画一些变/态的画,所以才会做变/态的梦吗?”

    “嘻嘻。”裴溪亭说。

    元方翻了个白眼,“滚。”

    裴溪亭哼了一声,从一旁的包袱里摸出珍珠膏擦脸,剩下的抹在了元芳脸上。元芳这不识货的十分嫌弃,他也不大高兴,老气横秋地说:“天冷风大,要好好保护,不然等你冻疮了就知道疼了。”

    “哪有那么娇气?我以前大雪天在树上待一整夜,什么事都没有。”元方粗鲁地抹匀脸上的膏,眉毛眼睛都皱一块儿了,恨不得立刻洗掉。

    “你那是为了任务,没办法,现在又不一样。”裴溪亭不以为然,“反正你以前怎么样我不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得过眼下最好的日子。”

    元方没再说什么,抹了把脸,说:“洗脚吧,洗了早点睡。”

    裴溪亭说:“好的。”

    房间里只有一床被子,裴溪亭邀请元芳同寝,元芳挺不情愿的,嫌弃他晚上睡觉不老实。

    “你个吃屎的,不许嫌弃我,赶紧睡。”裴溪亭把被子一拉,转身睡了。

    元方叹了口气,随手灭掉烛火,上床歇了。

    窗外的一棵大树,结子掏出小本子,飞快地在纸上添了两句,而后屈指吹了声奇怪的口哨。他将纸叠起来塞入信筒,绑在飞来的兔鹘脚架上,说:“去。”

    兔鹘掠翅,滑入夜空,一路顺风,直至落在雕花窗前的铁架上,被一只手取下信筒。

    俞梢云拆出信纸一看,嘴角抽搐了一下,折身回到书桌前,说:“殿下,结子的飞书。”

    太子伸手接过,只见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梅小侯爷到兰茵街等裴文书出门,同行至裴府,裴文书入府告别,梅小侯爷和元方在外等待。裴文书与步氏一道出来,梅小侯爷与步氏说笑两句,与裴文书勾肩搭背一同上马,三人一道离京。路上,梅小侯爷与裴文书形影不离,到达驿站后同桌用膳,意图同房被元方阻止,失望回屋。元方与裴文书同房歇息,是否同床共枕不得而知,但驿站每间房都只有一床被子。】

    “……”

    太子沉默不语,神情莫测,俞梢云瞥了一眼,说:“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元方必得要贴身保护裴文书。”

    “我知道。”太子说,“元方与裴溪亭之间并无别的,否则他们日夜相处,早就天雷勾地火了。”

    俞梢云琢磨着殿下的语气,说:“梅小侯爷也无妨,反正裴文书不喜欢他。”

    “凡事皆有可能。”太子淡声说,“他深恨我口不应心,说不定明日就换了口味,觉得过分坦率、头脑简单的更好。”

    俞梢云干巴巴地说:“不会吧哈哈。”

    太子说:“你的语气很不自信,不笃定,很勉强。”

    俞梢云说:“卑职错了。”

    太子看着手里的飞书,说:“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殿下时刻关注裴文书,哪有什么对不对的?”俞梢云说。

    太子说:“这是关注,还是监视?”

    “总归您不是为了害裴文书。”俞梢云说。

    “他会讨厌排斥我这样做吗?”太子说,“你瞧他,父亲主母管不了,家规宫规什么规都管不了,脑门上就写着‘不服管教’四个大字,心比脱缰的野马还要厉害……他若是知道我时刻盯着他,连这点小事都要了然于心,会不高兴吗?”

    俞梢云闻言静了静,突然就明白了殿下的顾虑。他说:“您为何不直接问问裴文书呢?”

    “我觉得这般有些可怕,对他对我来说都是。”太子声音很轻,像是自我呢喃,又像是倾诉,“他还没有落到我手里,我便如此,等他真的来了,我真的不会变本加厉?若有一日,他新鲜够了,想从我手中飞走,我要放过他吗?我私心是不想放的,可要把他弄坏了强行留下,又不落忍,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反之,如今我便有些无法自控,等日子一长,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俞梢云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能问:“殿下真的要和裴文书彻底断了吗?不是卑职说,就飞书上那些字就让您不大愉悦了,以后若裴文书真的移情别恋,飞到人家的枝儿上去了,您那什么……对吧?”

    太子试图想象裴溪亭用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情愫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别人,只觉得分外刺目,更不要说更亲密的行为。

    “要不早些休息吧,明日再想?”俞梢云小心翼翼地建议。

    太子睡不着,更不想被裴溪亭占据脑海,说:“邪/教查得如何了?”

    “目前查到城中的百媚坊是他们的接头地点之一,别的还得等游鹤影回来向您详细禀报。”俞梢云说。

    太子问:“百媚坊是做什么的?”

    俞梢云答:“花楼。”

    太子将飞书叠好,揣进袖袋里,说:“走吧。”

    俞梢云震惊于飞书的归宿,它不是该被阅后即焚,碎在灯罩里吗?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说:“那种地方,乌烟瘴气的,您要去吗?其实让底下的人进去探查就行了。”

    “花楼热闹。”太子淡淡地说,“若是查到线索,当场处置了也无妨。”

    既然脑子已经不能完全自控,他便借助外力比如丝竹管弦将裴溪亭这只烦人精扫荡出去。

    第59章 做戏 小裴上恩州(二)

    “百媚坊是什么地方?”

    裴溪亭把玩着手中的竹蛇, 他面前坐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出头,油头粉面的样。闻言, 那张粉面暧/昧一笑,裴溪亭就懂了,说:“花楼。”

    玩具铺子又有新生意, 男人吆喝一声, 出去招呼客人。客人是个大胖小子, 男人把他抱起来晃悠两下, 说:“你小子, 又胖了,最近你娘给你喂什么好东西了?”

    元方抱臂站在裴溪亭身后,趁机说:“你不是来打土匪的吗?”

    “打土匪, ”裴溪亭反手指着自己,目光呆滞, “我吗?”

    按裴溪亭的话说, 他是个小趴菜, 元方当即修改措辞,说:“我觉得你肯定有目的。”

    裴溪亭本不打算来恩州, 只计划利用梅绣这颗变数来改变宗蕤的结局,但那夜的事情一发生,他又觉得索性出来走一圈,暂且远离太子,以便认真地思考他们的关系。

    “打土匪是世子的差事, 没有咱们的用武之地,可我听说恩州最近在闹人/口失踪,而且基本上都是孩子。”裴溪亭垂了下眼, “我认为这种拐卖、绑架小孩儿的人应该原地死一百个来回,既然碰上了,咱们也出份力嘛,试着查一查。”

    裴溪亭语气虽轻,但内藏冷冽,俨然是深恶痛绝。元方看了眼他表情冷淡的侧脸,没有说话。

    俄顷,男人又回来了,撑着木柜台俯身,说:“诶,你是官家人吗?”

    裴溪亭抬头,朝男人莞尔一笑,说:“你看我像什么人啊?”

    男人将裴溪亭上下一打量,笑着说:“像个富贵窝里长大的公子哥儿,但心眼多,不好骗。”

    裴溪亭不置可否,捏着注竹蛇的小脑袋,说:“你这儿卖消息还要分买主的身份来历?”

    “我的爷,做生意的谁肯惹麻烦,您说是不是?”男人看了眼裴溪亭,又看了眼元方,叹气道,“我知道,今天我是非卖不可了,不然你背后这位大哥……哦不,大爷,能让我一瞬间死来活去,投胎个七八回的。”

    “我呢,就是来和老板做生意,明码标价,交易完就撤,绝不给你招是非。”裴溪亭用蛇头点了下老板的手,淡声说,“老板开玩具铺子,和小买主们说话也分外热情耐心,你很喜欢小孩子吧?我猜你对那些丢失的小孩做不到无动于衷,只是能力不足,所以只能明哲保身。”

    男人搓了搓后脑勺,没有回答,只说:“这个百媚坊是城中的花楼,有好多年了,但据我所知,这个百媚坊近半年来总有陌生人出入——这个陌生人不是指客人,是指那些来历不明、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的人,他们是去做交易的。”

    裴溪亭听明白了,“你是说,那里是一处遮掩之所?”

    男人点头,说:“花楼赌坊人来人往,夜里尤为热闹,魑魅魍魉藏身其中,最适合消息往来,买卖交易。”

    裴溪亭问:“什么交易?”

    “神功盖世,”男人神秘一笑,“有求必应。”

    裴溪亭说:“哦?我要当皇帝,行吗?”

    “……”男人说,“大哥,您别闹。”

    “那就是虚假宣传,唬人的呗。”裴溪亭嗤笑一声,拨着蛇头若有所思,随后说,“直接交易可是会打草惊蛇?”

    “会。”男人说,“所以需要引荐人和引荐令牌。”

    裴溪亭撑着下巴看着男人,说:“开个价吧。”

    “这桩生意我不做,也做不了,但我可以卖你一条路。”男人伸手往外一指,“街上那些乞丐,你去瞧瞧他们窝里哪个眼珠子最转溜,就是他了。”

    说罢,他伸出手掌,说:“我就不给你开价了,你意思一下就成。”

    元方当真是威力不俗,裴溪亭笑了笑,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到那手上,说:“这张是买消息的价,这张——”

    他又加了一张,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男人盯着那一千两银票,喉结滚动,说:“什么人?”

    “张大壮。”裴溪亭说。

    男人挑眉,试探性地说:“大茫山上就有一个张大壮。”

    “就是他。”裴溪亭说,“我想和他做一笔交易,你帮我牵个线。”

    男人犹豫着说:“牵个线就给我五百两?”

    “土匪嘛,有一定的危险,我知道你在道上混得开,但这个便宜,我不占你的。”裴溪亭问,“做不做?”

    男人握住银票,说:“做!”

    “尽快,等你消息,这个送我了。”裴溪亭起身,把那条小竹蛇玩具顺走了。

    两人离开玩具铺子,顺路出了巷子,找到坐在街边的乞丐窝。

    裴溪亭打眼一瞧,看中了其中一只大眼瘦猴,微微往后挪头对元芳说:“是他。”

    “像。”元方说,“你打算怎么问?”

    是个问题,接头的和组织方不知是合作关系还是从属关系,打草惊蛇就不好了。裴溪亭叉着腰绕着元芳走了一圈,说:“诶,你们有没有什么能证明是同道中人从而拉动彼此关系、降低对方防备的道上黑话?”

    “没必要。”元方迈步向乞丐窝走去,裴溪亭赶紧跟上。

    “哟,二位爷一眼就是大富大贵的吉祥人,吐口唾沫都够咱们喝个饱了。”瘦猴递出破碗,眼巴巴地仰头看着近前来的两人,“二位爷,祝升官发财,请行行好吧!”

    裴溪亭扫了眼这一窝嗷嗷待哺、眼冒绿光的乞丐,从元芳腰间摸出碎银子扔到其中一只碎碗里,说:“天冷,都去吃碗臊子面。”

    乞丐们齐呼“大爷菩萨心肠、大爷升官发财”,一窝蜂地快速挪走了,就剩下瘦猴还坐在阶沿上。

    瘦猴见状咧了下嘴,笑着说:“二位爷真是大善人,您瞧这人来人往的,根本没人赏咱们一眼,都怕脏了眼了。”

    “我们不是大善人,你也一定不是个乞丐。”元方说,“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帮我找个人。”

    “这要是别的忙,小的肯定帮不了,但找人,小的在行啊,毕竟各家各户的饭都被小的要遍了,小的记得人。”瘦猴笑呵呵地说,“不知二位爷要找谁?住在哪?”

    元方单膝蹲下,朝瘦猴招了招手,等人凑近了,他便轻声说:“仙廊。”

    瘦猴眼神震动,反应过来后继续装傻充愣,赔笑说:“爷恕罪,这仙廊是哪条廊?小的听都没听过啊!”

    元方不管不顾,继续说:“我想索一条命,但寻常杀手无法得手,只能请仙廊出手,助我成事。”

    裴溪亭眼神一晃,看了眼元方的后脑勺,若有所思。

    “索命?”瘦猴畏怯地退后两步,眼神骨碌转,讪笑道,“二位爷,小的可是良民,偷摸点吃喝就罢了,这杀人越货的勾当,小的可不敢——”

    他浑身一僵,抬手摸了摸突然有些刺疼的脖颈,指腹一片鲜红。

    这是什么时候被割的,他完全没有察觉!

    元方指尖银光一闪,刀片灵活地转了几个花,朝他微微一笑,说:“兄弟,帮个忙。”

    “……”瘦猴心中惊骇,干巴巴地说,“爷,不是我不识趣,是这仙廊——第一杀手组织,神鬼莫测,要让小的找着了,人家的声誉往哪儿搁啊?”

    瘦猴忌惮地瞥了眼元方指尖的刀片,仿佛玩笑般地说:“爷,您这一招杀人于无形,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干脆自己动手得了?”

    这是试探和怀疑,裴溪亭闻言轻哼一声,说:“危险的事情自己做,那要那群卖命的做什么?我们有钱,何必犯险?”

    “但仙廊我是真找不着啊,要不这样?”瘦猴想了想,商量着说,“我知道一条门路,有求必应——只要您出得起价。”

    “有求必应?”裴溪亭显然不信,“那还是人吗?”

    瘦猴“诶”了一声,神神秘秘地说:“所以啊,不是人,是仙人!”

    “仙人?”裴溪亭狐疑,“世间真有仙人?”

    瘦猴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这句话的确有道。那是怎么个有求必应?”裴溪亭嗤笑,“你要是说不出来,‘仙人’就是江湖骗子,你就是骗子的走狗,合起来诓钱的!”

    “嘿!”瘦猴露出“竖子尔敢”的表情,反手往后一指,快速道,“就这前头,原先有两家酒楼,互相敌对抢生意,都恨不得对方早日破财倒闭。有一天,李记的老板福缘深厚,偶遇仙人,倾诉自己的愿望,仙人掐指一算,批语:‘张记为商不诚、做人失德,必有灾祸’,第二天,张记竟真的吃死了人,就此关门大吉了。”

    下毒了吧,裴溪亭面露惊讶:“如此神奇?”

    “可不嘛!”瘦猴见裴溪亭神情松动,一拍掌,又举了个例子,“又比如说,城北的徐老爷家财万贯,可惜子嗣凋零,无人继承,这些年纳了多少小妾、请了多少名医都生不出来,结果得了仙人一颗灵丹妙药,两个月后,他新纳的小妾就真的有动静了!”

    隔壁老王的种吧,裴溪亭神情惊骇:“当真?!”

    “比真金还真!”瘦猴说,“如此种种,不计其数,要不然怎么能说是仙人呢?”

    裴溪亭闻言思忖一番,伸手拉起元芳,亲密地挽住他的胳膊,柔声说:“芳哥,那个仙廊那般可怕,和他们做生意是与虎谋皮呀,不如咱们就先去找仙人问问路,若是这仙人当真这般神奇,咱们也不必到处寻找仙廊的门路了。”

    元芳嘴角抽搐,宠溺地说:“……都听你的。”

    瘦猴原本还在纳闷,哪家的公子哥能使唤这般身手,必定来历不凡,别是邺京下来的。见状眉毛一颤,敢情这不是主仆,是对鸳鸯!

    他偷偷瞥了眼裴溪亭,心说:长得这么漂亮,小脸细腰翘屁股,一口强调软酥酥的,别是哪家的小倌吧?

    “喂。”裴溪亭眼尾一斜,看向瘦猴,“你要如何帮我们牵线?”

    瘦猴回过神来,从胸前摸出一方木牌递过去,嘿嘿一笑,说:“今夜,百媚坊,二位爷点燃一盏百花灯,仙人自会下凡。”

    元方接过木牌,说:“若仙人真能助我,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瘦猴笑着“诶”了一声,见两人亲亲密密地走远了,立刻抱着破碗拐棍离开了。

    *

    月明星稀,万家灯火,裴溪亭和元方进入百媚坊。

    花楼嘛,绣户珠帘,罗绮飘香,笙歌悦耳,人头攒动,裴溪亭握着元芳的胳膊,嫌弃地白了眼从自己身边擦身过去的酒徒,低声骂道:“什么人嘛,走路不看人。”

    “哎哟,小公子别动气,奴家给您赔不是了。”老鸨扭着屁股走到两人面前,把两人一打量,笑着说,“好登对的一双璧人,快快楼上请。”

    裴溪亭笑着和元芳对视了一眼,跟着老鸨上楼,进入雅间。

    此情此景落入俞梢云眼中,他从窗眼前挪开,转头看了眼靠在躺椅上翻阅文书的太子,踌躇着走了过去,轻声说:“主子,裴文书……”

    太子指腹一顿。

    “裴文书和元方来了,两人挽着胳膊,姿态亲密,而且,”俞梢云咳了咳,“裴文书走路的姿势和平时不同。”

    太子抬眼,“什么意思?”

    “就是扭来扭去的,”俞梢云说,“神似才走不久的那个小倌。”

    “他和元方择了假身份做戏罢了。”太子收回目光,“说话一次说完,不要支支吾吾引人误会。”

    俞梢云虽然不明白哪个字引得什么误会了,但还是立刻应了下来,而后说:“裴文书他们来这里必定有所谋求,说不定也是因为邪/教仙人的事。”

    “有元方和结子,不会出大问题。”太子说,“且随他去折腾吧。”

    另一边,老鸨用巾帕扫了扫桌子,问:“二位爷想喝点什么酒?”

    “要一壶银光。”裴溪亭施施然地坐下了,转头拉着元芳在身旁坐下。

    老鸨“诶”了一声,出去时将门前的百花灯点上了。

    元方环顾四周,伸手检查了一下桌上的烛灯,确认没有问题,朝裴溪亭点了下头。

    裴溪亭叹了口气,抱怨道:“腰都给我扭酸了。”

    这仙人求财,只度有钱人,可若是装作公子哥,身份伪装麻烦,而且容易引起怀疑。裴溪亭一琢磨,不如做个兔儿郎,设定是从前让贵人娇养着但中途揣钱和元芳跑路,这样“仙人”探查起来也麻烦,更为保险。

    “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元方调侃。

    裴溪亭抛了个媚眼过去,正要说话,元芳眨了下眼,他当即闭嘴了。

    仙音推门而入,见裴溪亭快速从元方肩头抬起头来,不禁笑了笑,说:“打扰两位了。”

    她将托盘放到桌上,落座后轻轻拂袖,房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

    “姑娘武艺不凡。”裴溪亭面露惊讶,打量着在对面落座的女子,“敢问大名?”

    仙音倒了杯酒,推到元方面前,说:“奴家仙音。”

    “仙音?”裴溪亭撇嘴,“我们要见的是仙人。”

    仙音咯咯一笑,说:“不就在这里吗?”

    裴溪亭“哈”了一声,目露不满,“你吗?恕我直言,姑娘的确很美,可说仙人,半点不像,莫不是成心诓骗我们?”

    “公子稍安勿躁。既然是仙人,哪有随便面见凡人的道?”仙音微微一笑,再出口竟然变作一副浑厚的嗓音,“奴家名仙音,正是因为能听懂仙人之音,腆作仙使。”

    裴溪亭差点憋不住笑了,似信非信地说:“姑娘真是仙人的使者?”

    仙音颔首,“正是。两位有事相求,尽管向我诉说,我自会禀报仙人。”

    裴溪亭看向元芳,目露依赖,小声说:“芳哥?”

    “我想请仙人出手,替我除去仇人。”元方说。

    仙音说:“这样的请求并不难见,只是不知公子的仇家是谁?”

    元方闻言面露沉痛,抿唇不语,让出了表演的舞台。裴溪亭伸手扶住他的背,接戏说:“当今太子。”

    仙音神色微变,“太子?”

    “正是太子。”裴溪亭心疼地看着元芳,沉声说,“太子于我芳哥有血海深仇,我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无奈太子位高权重,身侧高手如云,仅凭芳哥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得手,因此我们才想雇佣仙廊的杀手。”

    仙音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裴溪亭的神情,见他双目微红,眼中尽是心疼痛恨,不似作伪。她遂微微侧目看向元方,说:“敢问公子是何方人氏?”

    这是要求证元芳的来历,裴溪亭脑子快速一转,放在桌下的手偷偷去揪元芳的大腿,打算写个字。

    元方自然而然地伸手逮住裴溪亭蠢蠢欲动的爪子,抬眼看向仙音,沉声道:“西南,灵犀山庄。”

    仙音惊讶地说:“你是陈家人?”

    元方没说话,骤然伸出双指一点,灯罩中的烛火霎时断为两截,“哗”地灭了。

    “这是灵犀山庄的灵犀一点。”仙音紧绷的下颌渐渐松了下去,“六年前,灵犀山庄一百二十条性命皆丧于太子之手,只有庄主的小弟子因不在庄内而逃过一劫,至今下落不明。”

    元方说:“我就是陈石安。”

    “原来如此。”仙音叹气,“太子陷害兄弟、毒害君父、灭人满门,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实乃暴戾之君!只是,太子到底是太子,他的命,可硬得很啊。”

    “命再硬,他也是人。”裴溪亭咬牙,“你们不是仙人吗?难道还拿凡人没办法!”

    仙音蹙眉,摇头说:“真龙护佑,自与凡人不同。”

    “太子真的是真龙吗?”裴溪亭拧眉,“仙使都说太子的位置是来历不正,那他便不会是真龙之子,他是恶龙,不,他是毒蛇!仙人神功盖世,菩萨心肠,难道不能为了黎民百姓、社稷福祉铲除这条毒蛇吗!”

    元方:“……”

    裴溪亭激动不已,继续发挥,“我们势单力薄,只能央求仙人,若仙人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散尽家财也绝无二话!”

    说着,他从袖袋里拿出一摞银票,说:“这是定金,恳求仙使替我们呈上一份供奉,让仙人听到我们的哀求!”

    元方看了眼那叠银票,心里在滴血。

    “仙人悲悯,心中自有社稷万民。”仙音收回目光,轻轻闭眼,伸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沉默片刻,而后睁眼,“我已聆听仙谕,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仔细商议。”

    “可是——”

    元方按住裴溪亭的肩膀,说:“多年仇恨,我已经不急这一两日了,既然仙人如此说了,我们再等等也无妨。”

    裴溪亭抿了抿唇,胸口起伏,最后还是乖乖地说:“听芳哥的。”

    仙音见状笑了笑,说:“烦请两位再等等,等仙谕下达,我自会在这窗外挂上百花灯。”

    “好。”元方颔首。

    仙音起身,袅袅婷婷地走了。

    房门开了又关,元方看了眼裴溪亭,裴溪亭长长地叹了一声,小声说:“芳哥,你说这个仙人真的可以帮我们吗?”

    “不知道。”元方摇头,“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要有希望,我都要试试。”

    裴溪亭柔柔弱弱地倒在元芳肩上,说:“不论刀山火海,我都陪你。”

    元方冷漠地说:“滚。”

    “好的。”裴溪亭立刻把头摆正,回头看了眼门口,小声说,“我真的是王八办走读,憋不住笑了,这不忽悠傻子的吗?”

    “你也够能忽悠的。”元方说,“为何说太子?”

    “他们敢拐带人口,说明根本没把官府的律法放在心里,搞这种邪/教,还扯什么仙人的旗帜,心里十之八九都不服气朝廷管束,想自己当比真龙天子更牛气的玩意儿。总之,他们不会是朝廷的拥趸,因此我说太子,哪怕他们不干,也不会怀疑咱们。”裴溪亭摩挲下巴,“现在嘛,我心里有个猜测。”

    元方说:“啥?”

    “方才我激情表演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这个仙音的表情?”裴溪亭说,“她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杀意,说不定真是太子的仇家。”

    “这不稀奇。”元方说,“太子的仇家根本数不清。”

    裴溪亭挠了挠头,说:“诶,那个灵犀山庄是啥?”

    “是西南的一处势力,山庄上下全都是禽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被太子组织着灭门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元方说。

    “那你怎么会——”裴溪亭伸出双指往灯罩一点,“咻!”

    元方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说:“因为我真的是陈石安啊。”

    裴溪亭瞪圆了眼睛,“太子把你全家杀了?”

    元方眯眼,“你猜?”

    “……”裴溪亭反手抱住自己,眼睛一转,“我懂了,你是深入贼窝,里应外合?”

    元方没说话,默认了。

    “那这么说来,”裴溪亭说,“太子殿下和仙廊是什么关系呢?”

    元方说:“仙廊不属于朝廷,但太子和仙廊廊主是好友。当年仙廊内斗,太子助了如今的廊主一臂之力,所以他们还是盟友。”

    “哇。”裴溪亭感慨,“太子殿下那些年真没白在外头混啊。”

    元方说:“可不是?”

    “那你的‘债主’是那个廊主吗?你是背叛了仙廊还是犯错后偷偷溜了?”裴溪亭有些担心,“万一哪天他打上门来,我要怎么保护你?”

    元方差点笑出来,说:“你能抓住机会头也不回地跑出去,我都谢天谢地了。”

    裴小趴菜无法反驳,恨恨地拍桌起身,“撤退!”

    两人亲亲密密地离开了百媚坊,随后,俞梢云收到了结子的飞书,转身呈给太子。

    太子垂眼一览,目光在“芳哥”“恶龙”“毒蛇”“保护”等词上停留了很久,俞梢云在一旁干巴巴地说:“裴文书好能忽悠啊哈哈。”

    “按照他的话来说,这叫:用魔法打败魔法。”太子说,“他这是想引蛇出洞。但他手上那点钱不够,让鹤影寻个时候将钱庄的玉牌给他,但不要提起我。”

    俞梢云“诶”了一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近卫入内递上一枚血玉牌,说:“主子,傅廊主邀约。”

    “傅廊主怎么突然来这边了?”俞梢云接过玉牌。

    太子仍然看着飞书,没抬眼,说:“没空。”

    “傅廊主在羊肉铺子点了羊肉锅,等着您去付钱,且裴文书前脚也进入了那家羊肉铺子,傅廊主说……”

    太子说:“说什么?”

    近卫清了下嗓子,“傅廊主说:‘太子殿下若吝啬一二小钱,我便请未来的太子妃替我付账。’”

    “……”太子伸手,握住俞梢云递来的玉牌,面无表情地捏成了碎块。

    第60章 酸柴 小裴上恩州(三)

    羊肉铺子的暖帘打起又放下, 生意十分兴隆。

    一楼的圆桌都坐满了,客人们有说有笑,裴溪亭走在前头上二楼一看, 左右通道打穿,摆了几席圆桌,也都坐满了。

    “二位爷好!客人太多, 实在忙不过来, 请恕小的招待不周。”堂倌瞧了眼二人, “就您两位?”

    裴溪亭点头, 说:“你这儿够火热的啊。”

    “秋冬天是这样, 大家伙都想吃口暖和的孝敬五脏庙,小店味道不错,因此天一冷, 远近的大家伙都很捧场。”堂倌笑着说,“前头暂时都坐满了, 等的话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及, 您二位不介意的话, 可去后院,但是没前头热闹。”

    “清净点也挺好的。”裴溪亭说, “带路。”

    “好嘞,二位爷随小的来。”堂倌侧身示意,将两人往前引去。

    顺道走到尽头,堂倌将门一开,外间是楼梯, 下去是一间走廊,廊上前后左右都用暖帘遮风,摆的桌子是四方桌。

    元方伸手打起帘子, 院子里月影花香,倒是雅致。

    “这里适合坐同行不超过四人的,多了坐不下,左右廊上拢共摆了四桌,彼此说话只要不是特别大声,彼此都听不着。”堂倌擦了擦桌子,笑着说,“这会儿前头才刚来了一桌客,安静着呢。”

    “就这儿?”待元芳点头,裴溪亭便落了座。

    堂倌立刻送上食单,裴溪亭看了一眼,说:“羊肉锅子必须来一锅,羊肉馒头,虽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但这个五味杏酪羊也来一份,还有……”

    裴溪亭顿了顿,元方抬眼看过去。

    裴溪亭抿了抿唇,说:“乳酿鱼,来一条。”

    他将食单递过来,元方没看,转手递给堂倌,说:“就这些。”

    “好嘞。”堂倌说,“那二位要喝点什么吗?咱们家的羊羔酒也很不错。”

    “我不喝这个,给我一盅橘酒。”裴溪亭看了眼正盯着自己的元芳,下巴一抬,“你瞅啥?”

    元方懒得说他,说:“再加一盅米酒。”

    另一个堂倌端着托盘,将碗筷摆好,倒了两碗奶白滚烫的羊肉汤,顿时香气四溢。先前的堂倌帮着将汤碗摆好,说:“您二位稍坐,喝碗羊肉汤暖暖肚子,菜很快就上来。有什么吩咐,您二位拉拉这帘子上头的铃铛,小的立马就过来。”

    说罢,两个堂倌就快步退出了暖帘。

    裴溪亭低头啜了口羊肉汤,闭眼呼了口气,说:“鲜而不膻,香喷喷。”

    “你不是要忌口吗?”元方说。

    “我现在又没吃降火药,后背的伤也没发炎,吃点羊肉咋了?”裴溪亭说,“你盯死我,我也要吃。”

    元方呵呵一笑,说:“就您这脸皮,盯穿都难,我还能给您盯死了?”

    裴溪亭不以为耻,说:“嘻嘻。你记得多吃点啊,毕竟是你给钱,我现在身无分文了。”

    元方伸手一摸钱袋子,数了数,“还行,够你胡吃海喝。给出去的那笔钱,改日必须讨回来。”

    “前半句我不赞同,我哪有胡吃海喝?”裴溪亭不服气,“我虽然还没有练出腹肌,但我肚子上没长肥肉。今天就吃这一顿,我还不能多吃点啊。”

    元方选择撤退,“懒得说你。”

    “你是说不过我。”裴溪亭低头啜着羊肉汤,嘴里咕噜咕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太好喝了。”

    “打扰了!”堂倌掀起暖帘,让人置放铜锅炭火,加水置料,再端上码好的羊肉薄片和料碟,“等锅中沸腾就可以涮肉了,这是二位的酒和羊肉馒头,其余两样还得等等。”

    堂倌摆好盘子,又相继退了出去。

    裴溪亭夹了只馒头,一口半个,说:“嗯,皮薄肉厚,小小一只,味儿倒是挺足。”

    他微微倾身,小声说:“诶,前头那桌一直没有什么声音。”

    元方听觉更好,说:“有,锅子在咕噜噜,里头的人没说话,就算说了话,外头吹风,又隔着厚重的暖帘,我们这里也听不清。”

    “噢。”裴溪亭把剩下小半只吃了,“这一盘都是你的。”

    元方吃着钟爱的羊肉馒头,见裴溪亭倒酒,还是说:“悠着点喝。”

    “果子酒,不醉人的。”裴溪亭抿了一口,觉得不错,便给元芳倒了一杯,“来,咱走一个。”

    元方举杯和他碰了,仰头一饮而尽,嫌弃道:“这是酒吗?喝着像你喜欢喝的橘子水。”

    “完蛋,你的味觉有问题。”裴溪亭反唇相讥,“明天我带你去药铺看看大夫。”

    元方呵呵,又听裴溪亭说:“酒,还是冰镇的好喝。”

    说着还假装不经意地瞧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元方微微一笑,说:“想都别想,再得寸进尺,酒你也别喝了。”

    “噢……”裴溪亭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敢反抗强权,痛失橘酒。

    两人坐等锅子沸腾,中间裴溪亭听见堂倌的声音,又引来了一桌客人,却没经过他们外头。

    “在前头那桌坐了。”元方说,“专心吃你的……水咕噜了,可以涮了。”

    裴溪亭顿时不关心外头了,拿起筷子夹了片羊肉泡入锅中,眼冒绿光。

    暖帘挑起一角,却什么都看不见,俞梢云遂又放下,走到太子身后站定。

    太子说:“坐吧。”

    俞梢云应了一声,在太子右侧坐了,目光落在坐在太子对面的男人身上,笑着说:“傅廊主自个儿来的?”

    仙廊廊主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鬼刹,却生得长眉秀目,辞气温雅,说:“丢了的就在不远处,等我把他逮回来,自然就不是一个人了。”

    “人家怕是不愿回去。”俞梢云调侃。

    “由不得他。”傅危开门见山,“殿下要插手?”

    太子拿筷子涮羊肉,说:“再等等。”

    “我的家务事,殿下却要插手,”傅危失笑,“覆川啊覆川,你果然栽跟头了。”

    太子淡淡地扫他一眼,说:“比不上你,身旁的人跑了两年才找到。”

    “他若没有这本事,也不敢跑。”傅危被嘲讽了也不生气,仍然一派温和,“孩子嘛,心大了想出去飞一圈,倒也没什么,只要最后肯乖乖回家,什么都好说。倒是破霪霖那件事,多谢殿下不计较。”

    俞梢云闻言说:“有裴文书作保,再加上傅廊主的情面,殿下自然不多计较。”

    傅危笑而不语,先前胡顺儿把太子的话带给他,如今俞梢云又特意为裴溪亭说好话,太子殿下这是护得明明白白。

    太子看着沸腾的暖锅,突然说:“元方若是不愿回去,你待如何?”

    “办法多的是。”傅危眉梢微挑,语气温和。

    “你倒是舍得。”太子说。

    “不听话,教教就好了,可家都不愿意回了,我还有什么好不舍得的?”傅危笑了笑,“你这么问,怎么,有心事?”

    太子的目光穿过暖帘,淡声说:“折断骨头敲碎筋,人是留下了,可心还在外头。”

    “梢云,你听听你家殿下在说什么。”傅危笑叹,“是人都有弱点,只要抓住了,再坚硬的东西也能摧毁,你从前是不是说过这样式的话?”

    太子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看来你记得,你只是狠不下心。”傅危幸灾乐祸,“你这跟头,还栽得不小啊。”

    太子冷漠地说:“你很懂吗?”

    傅危笑道:“是比铁树刚开花的太子殿下略懂一些。”

    太子没有说话。

    傅危讨饶地笑了笑,说:“要我说,你大可不必想这么多。既然喜欢,那就留在身边,等新鲜劲过去,说不准哪日就不喜欢了。人心易变,比起眺望未来,还是着眼当下更可靠,思虑太多,缘分可就错过了。”

    太子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久到傅危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嗯”了一声。

    先前点的羊肉已经没有了,傅危拉了下铃铛,叫堂倌又上了两盘羊肉,等脚步声消失,才说:“对了,那什么仙人邪/教可是分外棘手?”

    “鹤影能处。”太子说。

    “那你还专程跑一趟……哦,”傅危尾音上扬,猜测道,“别是来散心的吧?”

    太子瞥眼,说:“不可以?”

    “当然可以。天下之大,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谁能管得住你?”傅危正正经经的,“我只是有些想笑。”

    说着就笑了出来。

    太子:“……”

    “我本想去邺京见你,却得知你去了恩州,还当是什么天大的麻烦,要你专程跑一趟,所以特意跟来,想着向殿下表表忠心,没想到你是为情所困,出门散心的。”傅危转身看了眼暖帘,若有所思,“有‘元方’在,倒是麻烦,要不要我把人支走,让你去找心尖尖?”

    “别乱来。”太子说,“我懒得看见他。”

    傅危了然,“看不见又想,看见了又烦,无论如何都不痛快,是不是?”

    “你的话太多了。”太子说。

    看来是说中了,傅危啧声,说:“帮你排解一二,还不领情。”

    “这顿我请。”太子说。

    “本来就该你请。”傅危顿了顿,突然想起一茬,“对了,我今日路过城东的拍卖行,它家有一串红玉镶嵌墨玉的手串,明艳夺目得很,寻常人可压不住,但看着很衬你的心尖尖,明日拍卖。”

    太子说知道了,顿了顿,又说:“他把我送给他的琴都送回来了。”

    “哟,”傅危思忖着说,“这是要和你两清,脾气不小啊。”

    “岂止脾气不小,”太子淡声说,“胆子也很大。”

    傅危笑道:“你看起来挺喜欢的,约莫是大到你心坎上去了。”

    太子不置可否。

    暖帘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三人安静地涮着羊肉,半晌,他们都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人声:

    “我吃得好撑,”裴溪亭哀哀戚戚地假哭一声,“我的腹肌都没有了。”

    “你梦里的腹肌……看路,脑袋再撞一个包就齐全了。”元方说,“头顶双角,可以化龙了。”

    “我的腹肌只能聪明的人才能看见,你这愚蠢的元芳自然没福气欣赏,但是没关系,”裴溪亭大度地说,“待会儿回去,我让你盘盘,实在地感受一番。”

    元方“宠溺”地说:“行,我给你挖几块出来,你想要几块都行。”

    “你这个狠心的男人,我呸。”

    “别往我身上扑。”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哕,我想吐。”

    “让你一蹦三尺高,赶紧上来……吐我身上,你会死。”

    “我愿意死在你怀里。”

    “……”

    两人……元方背着裴溪亭踩着楼梯上去,钻入热闹的前堂,彻底没了声。

    暖帘内沉默非常,俞梢云听着外头的风声,感觉碗里的羊肉“唰”的冷了,没敢看自家殿下。

    傅危不紧不慢地倒了杯酒,伸手给太子倒了一杯,温声说:“说来,他二人相识不算久,看来当真是投缘得很呢。”

    “砰”,太子和傅危碰杯,淡声说:“嗯。”

    傅危抿了口酒,说:“我的家务事,殿下还要插手吗?”

    太子一饮而尽,垂眼看着空杯,说:“棒打‘鸳鸯’么。”

    傅危笑了笑,说:“我来,你作壁上观即可。”

    太子沉默片刻,还是说:“再等等。”

    傅危叹了口气,偏头对俞梢云说:“瞧瞧,你家殿下如今是生出一副菩萨心肠啦。”

    他尾音轻飘飘的,却藏着冷意,分明不悦,倒不是对太子,而是对前脚亲密非常的两人。俞梢云在心里叹气,一大声气,感觉左右都得安抚,难上加难!

    “因着破霪霖的事情,裴文书被迫掺和进来,元方心中有愧,必定是想保护裴文书,直至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被扫荡干净。”俞梢云斟酌着说,“裴文书与元方一见如故,名为主仆,实为好友,都是性情中人,平时相处就难免随性些。元方是傅廊主身边的人,与您自小相伴,他为人如何,傅廊主必定是最清楚的。”

    他顿了顿,偷偷瞥了眼太子,又继续说:“裴文书不拘束,又坦荡,行为举止偶尔分外直白,但绝不是个风流多情的。他既然倾慕殿下,就绝不会同时和旁人暧/昧不清,哪怕先前他要和殿下撇清关系,可这前后不过两三日。退一步说,就算他要寻找新欢,也绝不会找元方,否则多少是糟蹋他二人间的这份情谊了。”

    “嗯……”傅危若有所思,“有。”

    太子淡淡地瞥了眼如坐针毡的俞梢云,说:“你说这么一大堆做什么?”

    您不在旁边释放冷气,我用得着说吗!俞梢云在心里怒吼,面上谨慎地说:“属下吃饱了,说话消化消化。”

    太子接受了这个由,没有再说什么,又连续喝了两杯。

    太子从前也是彻夜对月饮酒的主儿,后来回了邺京,平日身上难得嗅到一丝酒气。傅危见状笑了笑,没有拆穿什么,多说什么,免得又戳中某人的心思,平添恼怒,毕竟再加一把火,这堆酸柴可就要炸了。

    吃完锅子,三人前后出了暖帘。

    傅危环顾四周,说:“结子不在?”

    太子“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结子自来是贴身保护太子,除非情况紧急,否则绝不会不在太子身旁。傅危眼睛一转,心中有了猜测,摇了摇头,却没说出来,只调侃道:“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太子眸光微动,说:“不知。”

    “我觉得是亦好亦坏。心上有了人,难免情绪波动,患得患失,甚至无法自控,对你来说,这更是个天大的软肋。但人生在世,便是好事坏事轮着来,权势滔天翻云覆雨的人也不例外。”傅危看着外面的夜色,温声说,“你若要无懈可击,早该将这个麻烦铲除,永绝后患,可对你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却一直做不到,如今显然晚了。你从前被逼着拥有你不想要的,已经是痛苦不堪,如今何必又逼着自己舍弃自己想要的?覆川,人生在世,谁都做不到事事掌控在心,你也不行,既然遇见了,不如从心而为,就当是放过自己。”

    夜风冷冽,廊下一时无言。

    太子看着皎然的月,眼前又出现那双倔强漂亮的眼睛,从前一双澄澈莹润的秋水眸被浓郁的情绪占据,咄咄逼人又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瞪着他,非要求个答案。

    太子从前并非没有桃花,相反的,有很多,粉色的青涩甜美,白色的谨慎畏怯,黑色的暗藏剧毒,只有这么一朵浓艳明丽的红,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坦荡浓烈得让人心悸。

    “覆川,你瞧,虐杀兄弟,你眼睛都没眨一下,如此冷情果决,狠辣残酷,你生来就该坐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

    沙哑的、愉悦的笑声在太子耳边响起,熹宁帝从前方走过来,伸手摘掉他肩上的落叶,一眼未看与野猪钉死在一起的三皇子。

    “覆川,你比你的哥哥们出息多了,子不肖父,”熹宁帝微微一笑,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神采,“子……最肖父。”

    这句话是一个诅咒,无数次午夜梦回,太子都清楚地记得熹宁帝眼中的狂喜和欣慰。

    可不知何时,他梦里又多出一道清越的声音,不知从哪个疙瘩缝隙里挤撞进来,就凑在他身边,耳边,轻轻的,像秋风一样吹过——

    “殿下,你杀三皇子的时候,到底害不害怕?”

    在杨柳岸的房间里,裴溪亭坐在他身边,不想扒拉琴谱了,就非要和他说话,偶尔说今日吃了什么,偶尔却要说说皇室秘辛。只是那语气里没有试探,只有疑问,好像和那句“张记的冰雪元子咋能那么难吃”别无二致。

    “你问这句话的时候,害不害怕?”彼时,太子这般回答。

    “我不害怕。”裴溪亭说,“我觉得殿下对我挺纵容的。”

    “恃宠生娇没有好下场。”

    裴溪亭噎了噎,说:“哎呀,我就和您聊聊天,别搞得跟我要密谋什么大事一样。出门在外,不要端着太子殿下的腔调,很累的,付兄~”

    “你觉得我害不害怕?”

    裴溪亭敢怒不敢言,自以为很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我要是知道,我还问您干嘛?”

    太子假装没有看见那个小白眼。

    “我就知道,比起血缘亲缘,您更在乎两个人之间的真正情谊,因此在您心里,游大人的弟弟比您的皇兄更要紧。三皇子买凶刺杀您,游竫英勇护主,您秋后算账不论是为他报仇还是立威,都无可厚非。可在旁人看来,三皇子才是您的血亲,而游竫只是您的下属,且两人身份有尊卑,所以不说您有情有义,只说您六亲不认。”裴溪亭歪了歪头,用琴谱撑着自己的下巴,“我不知道您是否全然不顾忌旁人的看法说法,也知道无论再强大冷硬的人,只要血是热的,就无法时时刻刻都无坚不摧、无波无澜,所以才无法确定您到底怕不怕。”

    “我若说半点不怕,你会害怕吗?”

    “倒是不会,我又不是三皇子,我对您没啥坏心眼。”裴溪亭说,“而且,我觉得您人挺好的。”

    太子侧目,“我好?”

    “是啊。第一,您是个好上官,下面的人只要勤恳办事、忠心不二,您都没有亏待的,古往今来,能做到这点的上官真不多。第二,您是个好太子,黜贪官惩恶吏,减免赋税体恤百姓,知人善用,不拘门第。第三,您是个好叔叔好弟弟,把小皇孙养在身边,没有苛待,仔细教导。第四,您是个好老师,”裴溪亭眨了下眼睛,笑着说,“对学生耐心教导,尽职尽责,让学生心里特别踏实。”

    太子沉默片刻,说:“但学生不认真学爱说小话,让老师心里很不踏实。”

    裴溪亭说:“学生学习的时候很认真,但也想多了解了解老师,拉近距离。只要老师多和学生说说话,学生心里就跟喝了什么似的,心火灼烧,立马弹出《凤求凰》也不成问题。”

    太子嘲讽:“怕是喝了仙药了,进步神速都不足以说明,而是脱胎换骨了。”

    裴溪亭说:“老师的声音恰似春风徐来,穿耳如同琼浆玉液下了肚,可不就是仙药吗?”

    “贫嘴。”

    “我说的是真话。”裴溪亭轻声说,“老师,您的声音特别好听,迷死个人。”

    那双眼睛没有畏惧恭敬,只有坦荡的喜爱,亮晶晶的,近来总在太子的梦中闪烁,怎么也熄不下去。

    只是这两日,星星湿漉漉的,挂了泪。太子想要伸手去擦,它却已经背过身,和其他东西紧挨着,亲亲密密地飞远了。

    “——我愿意死在你怀里。”

    裴溪亭的甜言蜜语,好似人人都能得到一句。

    太子看着院中的暗影,目光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