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抉择
江见便是这时候堵在门口的。
“让我见一见她不成吗?”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岳丈, 江见也不敢推搡,只满脸焦急地恳求。
他昨晚上便一直等着,好不容易将人等回来了, 却只是一句小姐身子不适, 已经睡下了。
他内心是失落的, 但念着可能娘子真的困倦非常,便没有去打扰。
然今早听到她病了的消息, 江见没能忍住跑了过来,只想着能瞧上一眼。
他又是很久没有看见娘子了, 一颗心好似油煎。
傅允看着这个“罪魁祸首”,再好的脾气也有些遭不住。
若不是为了这么个混小子, 他的女儿又怎会如此冲动,给自己招来这一番惊险?
就算有一颗真心又如何,世间事不是有一颗真心便能所向披靡的, 有些真心只能被现实掩埋,不见天日。
“不可, 你无名无份的, 怎能进出我女儿的闺房,里面自有良医, 不必挂心, 一切等她醒了再分辩。”
岳丈并不会武功,若是不管不顾, 这里没人能挡得住他,但他并不能这般肆无忌惮。
果然,人有了羁绊,便有了弱点,再不像以前那样痛快了。
但如果是为娘子, 一切都值得。
“我会老老实实在外面的。”
江见强行压下焦躁的心,安安静静地,立在外头等候。
傅允信任这双澄澈的眼眸,只留下几个健妇在外,自己折回了屋子看顾女儿。
……
云桑很难受,像是置身火海,好似血液都要沸腾了。
头脑昏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苦涩的药汁灌进嘴里,她困难地吞咽,药汁流进喉咙,苦得她整颗心都皱了起来。
她又开始做梦了,似乎是一个好梦,一帧帧画面都是她与江见曾经的美好与甜蜜。
初见时她的无助和茫然,少年温柔地对待她,背着她一步一步走下桃花山,伏在少年背上的她觉得温暖又踏实。
那是她们的开始,虽然不算美好,但让人难以忘记。
每一次带着她飞过林梢的惊险与快活,每一朵为她簪上的鬓边花,每一次为她吹奏悠扬笛曲,每一次牵着她走过大街小巷,每一次马车上的回眸……
实在是太多了,像冬日被一阵狂风卷落的银杏叶,一片片从枝头掉了个干净,纷纷扬扬砸在了树下仰望的云桑身上。
很美丽,但也很寂寥。
“娘子答应过我的,你不会抛弃我,我们一起回云桑谷吧!”
一转眼,江见立在落满金黄树叶的银杏树下,扬着春日才有的朝气,对她伸出手。
她被那束光所诱惑,怔怔地伸出手,放在少年宽厚的掌中。
江见笑了
,是那样明媚,诱得云桑也想跟着笑。
但就在这时,一支羽箭在江见胸口炸开一片血红,紧接着是无数支,他死于万箭穿心。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见江见背后是乌泱泱数不过来的羽林军,他们手持弓箭,威势赫赫。
而领头的人便是那位说一不二的天子,他冷睨着倒下去的少年,冷漠道:“一个江湖草莽,竟敢刺杀皇孙与朕之臣工,拐带我皇家妇,不知死活!”
看着地上已经气绝的少年,云桑泪如滚珠,就要扑上去。
但这时场景一变,她站在了家门口,茫然地看着闯入家门的羽林军,还有四散的家仆。
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爹爹被羽林军押出来,耳畔响起旁人的议论。
“可怜了傅公,本来可以跟天家做亲家的,谁知道临近婚期,女儿跟一个江湖草莽私奔了,陛下龙颜大怒,抓不到傅小姐,只能抓傅公问罪了。”
“你说怎能有这样的不孝女,明知这是与皇家的婚约,还敢不管不顾与人私奔,连老爹的死活都不管了,可真心狠~”
“是啊是啊,我反正做不出来。”
“傅公多好一个官,怎就被这个不孝女连累了!”
各种唏嘘,唾骂,感慨一股脑往她脑子里挤,云桑只觉她脑袋快要炸了,眼泪也要流干了。
睁开眼时,朦胧的天光透过锦帐,光线微弱让她辨不清此刻到底是什么时辰,但她也不在乎,只想静静躺着。
周围很安静,也没有鸟雀啾喳,更没听到外面小丫头轻声细语。
应当是黎明,云桑判断。
庆幸是黎明,无人打扰,云桑可以不用一醒来就面对各色纷扰,可以暂且给自己留一片清净。
呆呆地看着帐顶,云桑将梦境想了一遍又一遍,麻木的神情下是一颗惊涛骇浪的心。
终于,黎明被炽阳淹没,外面的光线越来越强,是天亮了。
喉咙很干,还残留着苦涩药味,她想喝点温水顺一顺。
刚咳了两声,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帐子,就听到床边悉悉索索一阵动静,照云露出了脑袋。
“小姐醒了!”
原来照云一直守在她床边睡,此刻听到她发出的动静,立即就惊醒了。
明静院的婆子连忙去回禀了家主,傅允匆匆过来了。
今日是十七,已经不在中秋三日休沐中了,但傅允实在放心不下还昏睡不醒的女儿,尽管大夫说烧已经退了,但是人没醒傅允还是不安心,干脆又告了一日假。
好在前些日子他将政务处理得七七八八,告一日假也无妨,就是前脚他被陛下罚了半年俸禄,后脚告假,引得朝中议论纷纷。
不过傅允都不在意,他属实放不下心,陛下生气归生气,也不会就此将他如何。
在爹爹的陪同下用了些轻淡的粥菜,云桑觉得浑身舒服了许多,人也跟着暖了不少。
爹爹的脸色有些不好,应当都是操心她所致,想到这,云桑心口沉闷。
“女儿既醒了,只需喝喝药便成,爹爹切莫为了我耽误了公务,快回尚书台吧,莫要让陛下再不悦。”
云桑不想爹爹因为自己再被陛下责怪了,只是一场风寒而已,她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不需要爹爹告假陪着。
“不碍事,索性爹爹已经告了一日假,权当休息了,明日便去上职。”
傅允乐呵呵的,但掩不住面上的疲态。
云桑催促他去歇息:“那爹爹快去睡一觉吧,眼圈都青了,我会好好喝药不乱跑的。”
傅允知道女儿一向乖巧,应了一声回屋歇息去了。
下月重阳,陛下有祭天之意,接下来怕是还有要忙活的,他确实得养足了精力去应对。
今日风大,吹过来时裹着寒气,纵然日头不错,云桑目前也受不得这样的风。
她只好待在屋内,照云还贴心给她燃起了一盆炭火,屋内更暖了。
照云去将今日的药端来,黑乎乎的一碗,看得云桑直皱眉。
睡梦中满嘴的苦涩她还记得,更是勾起了那场可怕的梦境。
“小姐别担心,婢子拿来了荔枝糖,只要快快地喝下药再吃一颗就不苦了。”
她七岁那年被卖到了人牙子手中,那时她瘦瘦小小的,病又总是不好,人牙子觉得她卖不出去也不舍得再花钱给她治。
是小姐买走了她,还给她花钱治病,喝药的时候她没忍住掉了几滴泪,小姐以为她怕苦,将身上的糖给了她,正是荔枝糖。
“吃了糖就不哭了呦~”
比她还小一岁的姑娘笑出两个梨涡,照云瞬间就不觉得苦了。
云桑笑笑,依言飞快将药灌下去,将荔枝糖含在嘴里,可心中还是很苦。
“对了,取药的时候碰见了江少侠,他想见小姐呢!
“不过外面风大,婢子担心小姐被风吹着,还是缓些时候吧。”
照云没有跟去皇宫,自然也不知道中秋宫宴那夜具体发生了什么。
家主不说,小姐也不说,照云自然也不会去追问。
听照云提起江见,云桑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又发颤起来,眼睫低垂,眸光黯淡,陷入了低迷的情绪中。
照云觉得自己经历了好长一段寂静,才听到小姐的声音,声音闷闷的。
“就说我不大舒服,暂时不能见他。”
“晚上吧,让他戌正时分来,就说我同他一道看月亮。”
越说到后面,照云越感觉小姐的声音带着些轻颤,那股情绪听得她鼻子一酸,也没去好奇问为什么小姐要看十七的月亮。
照云嗳了一声,将药碗端了出去,顺带将话带给了江见。
原本还闷闷不乐的少年一听到后面的话,面上的郁气当即一扫而空,眉开眼笑地走了。
照云回来的时候,云桑懒得穿上一层又一层衣裳,只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风在身上,坐在铺满柔软地衣的地上摆弄着一地闪闪发光的东西。
一开始照云离得远没看清是什么,走近看才辨别出来,是一堆金玉之物。
金锭银锭,一沓沓银票,还有各种钗环首饰,尽管跟着小姐见了不少贵重东西,照云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些毫不逊色。
像是幼童在摆弄自己的玩具,照云看着小姐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不仅是喜爱,还有留恋。
很奇怪,明明都是小姐的东西,为何会产生这样复杂的情绪呢?
“婢子知小姐有零花钱,怎的这么多,还有这些簪子花钗,婢子好似都没怎么瞧见过。”
那里面,有些是一路上买来的,有些是江见在长安无事买回来的,都不是云桑以往在家戴过的,照云自然眼生。
“都是江见买的,这些钱也是他的。”
满满铺了一大片,照云听了话看过去,掩饰不住讶异,惊叹道:“江少侠那么有钱的吗?”
云桑拿起一只清透又泛着盈盈紫意的翡翠玉镯,瞳孔也染上了些淡紫。
“是挺有钱的,不过都是血汗钱,我倒希望他不要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
江见总说今年没碰上什么事,可云桑觉得今年已经是她经历过最凶险的一年了,难以想象以往她不在的时候他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说不定哪天就丢了性命,云桑怎么能不多想。
照云看着面泛忧愁的小姐,也想起了江少侠的营生。
在江湖混饭吃的,听说书先生说那过得都是刀光剑影的日子,实在危险。
一想到小姐同世子退婚便是要跟着江少侠过日子,照云顿
时一阵心惊,这太凶险了,小姐跟着多危险。
不行,不行。
挨个摸了一圈,照云还在忧愁着,就看见小姐将银钱和首饰都放进了回来时背着的小布袋里,一副收拾起来的架势。
银钱收起来也就罢了,那些日常能用到的首饰为何也要收起来?
照云也瞧了,都很漂亮,小姐瞧着也喜欢,不如放在妆匣里,日日挑着戴不好吗?
刚想说话,小姐的交代就来了。
“照云,我有个差事交给你,你同谁都别说。”
“还有,等我爹下职了马上将他请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说完,勾了勾手指,示意照云凑过去。
照云附耳过去,听到那差事,惊疑不定。
“先别多问,到时会告诉你。”
被小姐肃着脸的模样感染,照云也正色起来。
“小姐放心,我自然买最烈的!”
……
暮色降临,早办完差事的照云将下职的家主请到了明静院。
照云守在外面,也不知父女二人密谈了些什么,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见家主出来了,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忙碌去了。
也不知是忙活些什么。
快到戌正,照云依着小姐的吩咐将下人都遣走,将小姐需要的葡萄酒烫上,月团备上,便去叫江少侠了。
显然,照云还是低估了江见的热情,一到外头,就看见人早早等在那了。
仍是一身单薄的白袍,站在冷风阵阵的秋夜里,也不知站了多久。
“小姐让你过去。”
照云搓了搓手,神色复杂。
虽然小姐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但照云不是多么蠢笨的姑娘,凭着零碎也猜到了些许,因而现在看到江见心绪有些复杂。
江见没想到娘子今夜居然直接让他从门进,不再是翻窗子,他不由得往好的方向想了些,觉得很可能自己就快要有名分了。
美滋滋进屋,看见的是一副温馨美好的画面。
风寒初愈的少女面色还有些苍白,但被红泥烤炉中的炭火映出些红晕。
她盘腿坐着,面前是一张精致小巧的长案几,上面放了一碟月团,看着便是甜滋滋的味道。
月团旁是一只圆肚长颈的漂亮银酒壶,淡淡的清冽酒香已经迫不及待散发出来,勾人心弦。
还有一只红泥烤炉,烤盘上正炙烤着一些板栗,白果,甚至还有小小的橘子瓣。
一时间,板栗、橘子、酒好几样香气混在一起,满室都是甜香味。
“快来坐下。”
迎接他的是少女甜蜜的笑颜,只这一个笑,江见几天的寂寞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嘿嘿,来了~”
丝毫不见外地坐在云桑对面,少年的快乐溢于言表。
先是捏了一个月团塞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盈满了口腔,他连着嗯了好几声,赞不绝口。
“娘子也吃~”
云桑没有接他递来的月团,只微笑道:“大夫说我大病初愈不适宜吃些甜腻的,这是我专门拿给你吃的,快吃吧。”
说着,又自然无比地给他倒了盏酒,长睫敛下了所有的情绪。
“月团有些噎人,这是长安有名的葡萄酒,味道很不错,你试试。”
琥珀色的酒液流进银盏中,倾泻出清甜的葡萄香气,引得江见这个不怎么饮酒的人也耸动了下鼻子。
“果然是长安名酒,闻起来倒是不错。
见他一饮而尽,云桑控制住情绪,神色平静地也给自己倒了一盏。
烫过的葡萄酒没有丝毫凉意,温热的酒液滚过喉咙,分明十分柔滑,但饮下此酒的云桑却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
大夫说像她这般风寒初愈的人也可饮葡萄酒,不仅无害,反而有益,就是需要烫热了饮下。
不用云桑招呼,江见已经自觉翻烤起了烤盘上的板栗和白果,将先熟地都夹到她面前,催促她吃。
鼻头开始发酸,云桑借着饮酒的空隙强行压下,看着江见颇感兴趣地又饮下了几盏。
“虽然今日不是十五,也不是十六,但总归我们两人在就行,我看娘子这颗月亮就好!”
似乎想要安抚云桑因为生病错过约定日子的遗憾,江见乐呵呵地说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云桑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让自己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心头却早已热泪滚滚。
“没错,哪一日不重要,只要是我们就好。”
云桑跟着呢喃道,明眸中的笑意泛着一层浅淡的水光。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时,酒液倾泻而出,银盏磕碰案几的声音恍然间响起。
像是一记钟声在云桑心头敲响,她看到了自己今夜一直等待的。
常年执剑傲然江湖的少年剑客颤抖着手掌,将手里的酒盏摔了出去,整个人也如脱力一般,上半身伏倒在案几上,唯余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云桑的方向。
许是那软筋散的药性太大了,以致于让人动弹不得的同时也让人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根本无法理解为何面前的少女为何会对他下药。
水色终于再困不住,犹如决堤一般涌出主人的眼眶,如小雨阵阵,一滴一滴全都落在玄色的案几上。
云桑也不去擦,起身走到了江见身边,跪坐而下,将已经瘫软成烂泥的江见抱在怀里,下颚抵在他的头顶。
这样,她就看不见江见那双刺痛心扉的眼眸了。
“别怕……”
只是第一句,云桑已然控制不住语调中的悲伤,开始颤抖起来。
“这不是什么害人的药,只是软筋散,那老板说只放上一撮,便能药倒两头牛。”
因为看不见江见的神色,云桑索性敞开了说。
“对不起,我退不了与英王府的婚事,陛下真的很可怕,他不许我退婚,不仅将我训斥了一顿,还差点害了我爹爹。”
有些费力地抱着少年健硕的身板,云桑继续慢吞吞道:“我知道,你肯定想说既然退不了,那便跟你回云桑谷过日子,这样谁也找不到我们。”
“可我不能这样不孝的,江见,我爹爹十几年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若是同你私逃了,届时到了婚期,新娘子没了,陛下只会发落我爹爹,我不能这样,只顾着与你相守,躲得远远的,让我爹爹一个人承受陛下的怒火。”
“所以,你回去吧,回到长亘山,继续同师父过你们的安宁日子。”
“不要再想我,也不要来长安了。”
“这样你刺杀伏陶和殴打十皇孙的事情便能永远埋藏,你不会再有危险了。”
“还有……”
云桑执起那双因为长久执剑而带有薄茧的手掌,温柔叮嘱道:“也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你赚的钱已经很多了,足够你和师父衣食无忧地活一辈子,答应我,以后别再去打打杀杀的了,那样也许会死的。”
她慢慢松开江见的手,但对方颤抖着想要抓住他,奈何没了半分力气,只能从那只不断颤抖的手掌窥探出怀中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云桑不忍去看,狠心地将他的手甩开,继续说话。
“你也别想着回来找我了,送你走后,我会让人日日给你喂药,看顾你,一路将你送回雍州长亘山脚下,你知道的,路途遥远,可能要两月时间,而我与英王府的婚期在下月十八,你在半路上我便嫁出去了,你回来也无用了,不如归去。”
“知道了吗?千万别任性,世上、世上也不只我一个……”
“一个好姑娘的,离了我你以后还会遇到旁的,你不要犯倔。”
提到这两句时,云桑更是心如刀绞,有种窒息感涌上心头。
谁又能大方到能将自己的心上人推给别人呢?
云桑自然也是如此,但是她别无他法。
“以前我总想着遇到困难努努力,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总是有希望的。”
“但现在发现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世间总有不完美,总有缺憾,就如明月,阴晴圆缺,亘古不
变。”
柔软的手指抚上少年的脸,掌心触到了一片温热与湿濡,意识到那是什么,云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淋在那只不断颤抖的手背上,烫得人抖的愈发厉害。
“我们也不过是世间数不清缺憾中的一个,不必嗟叹。”
此话落下,是长久的沉寂,就好像时间就要定格在这一刻。
终于,云桑勉强整理好了心情,就要起身去唤人进来。
骤然的脱离感让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人愈发难以接受,感受到身上的阻力,云桑回头,看见自己的一片衣角被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攥在其中。
看起来用了天大的力气,但云桑只稍拉扯了一下就将衣角抽了出来。
“对不起,是我没能履行诺言,你可以恨我怨我。”
“我只希望你余生平安喜乐。”
嘎吱声响起,房门被打开,在外等候已久的傅允带着亲信侍卫进来,将瘫倒在案几上的少年抬了出去。
云桑对着墙壁默默流泪,始终未回头看一眼。
她不能回头,因为她怕自己对上那双眼眸时崩溃大哭,继而动摇反悔。
故此,直到人被抬出房门,云桑都未曾回头看一眼,自然错过了那双绝望之下猩红的泪眼。
秋夜的风拂过寂寥的庭院,冰冷又萧瑟。
第72章 第 72 章 分离
亥初时分, 一驾马车悄悄从傅家正门出去,虽然动静很小,但还是引起了在傅宅外日夜蹲守的景王府侍卫的主意。
他们兵分两路, 一波跟上去追踪, 一拨回了景王府报信。
马车淹没在黑夜中, 带走了不干净的东西,让傅宅外清净了不少。
而又过了些时辰, 大约是亥正,又是一驾马车从傅家出去了, 不过走的是寻常不用的偏门,通往的路也是生僻小道。
这一次, 车驾后再没有苍蝇臭虫跟着,只看那一驾马车轻便地驶出了傅宅,驶出了长安西门, 消失在夜色中。
……
因为睡不着,云桑让照云点了安神香, 一夜无梦到天亮。
天亮过后, 照云迎来了一个娴雅安静的小姐,除了眼睛肿些,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但这个错觉很快就被照云给否决了, 因为早饭明明都是小姐平日最喜欢的,以往都能吃个七七八八, 有时候胃口好了还要添饭。
但今日小姐只草草用了几口粥就放下了勺子,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照云还没开口,就被抢先了。
“我真的没什么胃口,吃不下了, 把它们收走吧。”
“还有,拿些冰块来,我眼睛疼。”
一听到这个,照云忙接话道:“已经让人去取了,小姐稍待。”
云桑嗯了一声,也不挪窝,就那么坐在食案前发呆,神色恍惚。
不一会,冰袋被拿来了,照云还没碰着,就见冰袋被小姐拿走了,自个往软榻上一躺,将两个冰袋顶在了两只眼睛上。
照云忽地有些想笑,但这样的时刻她哪里敢,昨夜小姐哭成那样,正伤心着,她怎么能笑呢。
“我想一个人待会,照云你先出去吧。”
照云应声而退,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了。
屋内又变作一片寂静,云桑一动不动地躺在软榻上,好似睡着了一般。
……
江见再次醒来的时候,是雾蒙蒙的清晨,他听到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与傅家来来回回那几种啾喳不同,这里各式各样的,有的甚至听起来很怪异。
这是野外才会有的声响。
想揉揉脑袋,却发现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潮水般的记忆涌来,每一滴都好像带着锋利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割在他的血肉铸成的心脏上。
手背上好似还残留着那几滴眼泪带来的灼痛感,他甚至不敢去回忆着那些字字剜心的话。
师父的话果然一一被验证了,他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心火在燃烧,若是能化作实质,定然是冲天的烈焰。
他想回去找她,控诉她,将她带回云桑谷。
可身体的虚软让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只是碰歪了手边的东西。
钱财特有的碰撞声引起了江见的一丝注意,他扭头看了过去,发现是个老熟人,不由嗤笑一声。
正是他给云桑买的随身小布袋,看着鼓鼓囊囊的快成了个粽子,想必里面被塞了不少东西。
果然是要抛弃他了,连东西都跟他掰扯清楚了,通通还给了他。
用力眨了眨有些刺疼的眼睛,江见不由得想起了昨夜少女泪水涟涟的模样。
虽然她一直未曾看他,但江见知道对方一直在哭,不仅是他的手感受到了,还有他的耳朵。
好像下一刻便要被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尚且这般,那娘子今日一定更难受吧?
他不甘心地在车厢里扭动着,筋骨酸软的他连内力都使不出来,形同废人。
但他的努力是有成效的,至少翻了下来,激起了些动静。
顿时,江见听到了马车外面的脚步声,再不是女子轻盈的力道了。
他知道,此刻自己滚在地上的姿态应当很糗,但他根本爬不起来,只能青黑着一张脸等着车门打开。
天光透进来,带着冰冷的晨露气息,江见看见了探过来的两颗脑袋,是一对双胞胎。
一个看着沉静严肃,一个看着活泼跳脱。
“看吧,我就说他跑不了,你还不信。”
确定了人还废着,没能耐逃走,双胞胎俱松了口气。
“你给他喂药,然后把饭也喂了。”
严肃些的那个只是瞥了一眼在车厢里不甘扭动的少年,抛下一句话就去生火做饭了。
“哎,你这什么态度,我才是你哥,凭啥都交给我!”
活泼些的哥哥愤愤不平地喊道,严肃些的弟弟回头解释:“一人一天,很公平。”
闻此,哥哥不说话了,车门一敞,人踏进了车厢,啧啧称奇地看着地上的少年。
“别费劲了,这药猛的很,不如乖乖躺着少丢些脸。”
“呦呵,看着怪瘦的,还挺沉,坐好了,别再趴地上咕蛹了。”
不由分说将江见扶了起来,陈有粮嘴上嘀咕着。
“你们是什么人?”
许久没说话,江见的声音含着几分沙哑,听起来和他的人一样虚软。
陈有粮笑眯眯在江见面上看了一圈,才道:“你说呢,你昨晚从哪出来的不记得了?”
江见甚至听不得昨晚两个字,顿时就冷下了脸,仿佛人家欠了他银子。
陈有粮嘿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出去倒了一碗水,在里面掺了一小撮药粉,尽职尽责地就来了。
车门没关上,江见虽坐在里面也能看见外面的景象,尤其陈有粮兑药粉的时候也不避着他,当着他的面就一通操作,最后气定神闲地端着药碗过来了。
“拿走,我不喝!”
本想着十分铿锵有力地说出这句话,但一出口比七十岁的老头还虚,江见心里窝火,但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任由陈有粮嘲笑。
“不喝可不行,小姐说了,你厉害得要命,若让你得了自由,我们这差事便被办砸了,来,乖乖喝了,又不是毒药,何必如此抗拒。”
说着,陈有粮端着碗逼近了江见,也不顾他那点形同虚无的反抗,捏着下颌强行将药灌了下去。
虽是第一次灌人药,但这一套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看不出生涩。
“咳咳咳~”
尽管江见再排斥推拒那些掺了软筋散的药水,但还是被迫饮下了一大半,这足以禁锢他到
明日了。
因为太过抗拒,些许呛到了喉咙里,引得江见咳了好半晌。
“说了别费劲了,只要我们兄弟两没睡死过去,你跑不掉的,干脆配合一些,大家都好。”
灌完了药,陈有粮碎碎念了几句,也不管人有没有听进去,拿着空碗就出去了。
再进来时,陈有粮端了一碗加了肉菜的米粥,还有一张被烤热了的羊肉馅饼。
“你个幸运的小子,我都还没这么伺候过别人呢!”
“快,吃饭!”
江见此刻心里正烦着,哪里有吃饭的心情,将头一扭,表示抗拒。
“嘿!”
“有米有面,有菜有肉的你还不吃,你想吃龙肉啊!”
勺子怼到跟前好几次都被江见躲了过去,香喷喷的肉羹也洒了好几勺,饼更是填不进去,次数多了,陈有粮也烦了,气哼哼地拿着饭走了。
“不吃拉倒,看你能撑多久。”
一直到夜里,江见还是安安静静地窝在马车里,闻着外面兄弟两人烤兔子的香味,肚子发出了轻微的咕咕声。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是习武之人,江见每顿饭都吃得很多,这样一日没吃饭他反应不小。
但他还带着一肚子气,这股气让他对整个世界都没有好脸色。
刚想闭目养神,就听见外面兄弟两一唱一和起来。
“哥你确定不去送饭了?”
听声音正是那个严肃沉静的弟弟在问话,似乎很为此苦恼。
很快便有人应答他,无所谓道:“不吃饭好啊,今日不吃,明日不吃,后日再不吃,多几天他就去死好了,反正不是我们的缘故,等人死了我们就回去交差,小姐顶多哭一阵子便开开心心嫁去当世子妃,也没人过来生事了,挺好~”
“再者说……”
“饭拿来!”
陈有粮还想说些不好听的,话才起头,就被马车里忽地传出的声音打断了。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听起来很是气急败坏,如果不是因为中了药,这声应当十分炸耳朵。
也不气,陈有粮顺手就拿起了火堆上热着的饭食,除了之前被拒了的粥和羊肉饼,还多加了一只兔腿和几个烤包子。
“来了~”
计谋得逞,陈有粮对着弟弟比了比眼神就过去了。
吃饭了就好,要真饿死了他们兄弟罪过就大了。
识趣的少年很好对付,若不是中了软筋散连碗都端不起来,怕是都要自己上手吃。
看着江见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虽然表情很凶残,像是将这些吃食当成什么人,但效率很快,没一盏茶就将陈有粮拿来的饭食吃得一干二净。
“再来一碗粥一张饼。”
听着少年犹不觉饱的话语,陈有粮二话没说先去拿了饭食,回来一边喂一边感叹道:“小姐说得果然没错,你饭量真大,好在我们依言备了许多饭食,要不然都不够你吃的。”
小姐二字像是什么开关,立即吊起了江见的精神气,只见他吞咽下一口粥,追问道:“她什么时候同你们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江见只记得那夜自己被从屋子里抬出去放到马车里,由这两人守了片刻便被带出了长安城,压根没听到她过来的动静。
陈有粮将饼子往他嘴里怼,笑呵呵解释道:“小姐又不是用嘴说的,她将你的饮食喜好写了下来给我们,生怕我们看顾不好你似的。”
黑暗中,江见心脏酸涩难言,只觉得饼子的热气把他眼睛熏着了,有些刺疼。
但陈有粮没注意到,依旧兴致勃勃说话,甚至探听起了消息。
“诶,你悄悄告诉我,你和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当初可是在小姐闺房里把你抬出来的,这不是那什么?金屋藏娇吗?”
说得兴起,陈有粮也不管人越发黑沉的脸色,独自乐呵着。
“说什么屁话,你才是娇!”
江见很难不恼怒,来了长安这样久,唯一一次能从正门进娘子的屋子,竟是一次陷阱,他只觉满心愤恨,实在难过。
“瞧你,我不过打个比方,气成那样,真小气。”
又喂了几口饼子,就在陈有粮以为江见不会理自己刚才的问题时,最后一口粥喂下去,就听到少年幽幽的话语声。
“她是我娘子,我是她夫君。”
声音虽轻,但语气倔强又笃定,要不是陈有粮知道小姐即将嫁与英王世子,都差点信了他。
“说的什么屁话。”
也不管江见的愤怒,端着空碗扭头就走了。
江见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不说,还被气的接连打起了嗝,连骂人都骂不利索。
陈有粮在外面哈哈大笑,差点没把江见气得背过去。
那句话娘子怎么说来着,虎落平阳被犬欺!
然任他再生气,如今形同废人的他都不能将人如何,就像案板上的鱼肉。
弟弟陈有衣比那个嘴巴闲不住的哥哥陈有粮要简单粗暴的多,差点将勺填他嗓子眼里,也不如陈有粮心细,知道粥热给他放一放在喂,前几次差点没烫死他。
还有饼子,江见吃得都没他填得快,一顿饭下来腮帮子都酸了。
重点是灌药时候,头一次见自己反抗,直接将他下巴卸了,从那以后江见也不犟了,忍辱负重等待时机。
然他一直未曾等到那个时机,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赶路中心态越来越焦灼。
在野外没人注意到他,进了城镇两兄弟也谎称自己是他们得了重病的弟弟,要带着他四处寻医,夜里更是一屋守着,他插翅难逃。
眼看着八月尽,九月份到来,江见急得嘴角长了个燎泡,一颗心像是落入了无底洞。
若再不能挣脱,任由着他们这样日日灌他软筋散,把他往雍州送,那事情也许真就像娘子那夜说得那般。
他如同废人一般躺在马车里,看着寂寥的山野秋景,而远在千里外的长安,娘子穿着一身火红嫁衣,被送往英王府,与李承钰那厮做了真夫妻。
各种层面上的。
然后一夜之间变了心意,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李承钰,彻底将他抛之脑后。
更可怕的是,等他快马加鞭赶回来,娘子可能已经有了那厮的小娃娃,就要去闯生产的鬼门关。
哪一桩他都不想看见,都让他恨不得将他斩于剑下。
满腔怒火汇聚于心田,就像是火山口被强行封住,极度的危险。
江见夜不能寐。
第73章 第 73 章 脱身
就在江见被迫离开长安的第十五天, 甚至都打算开口哀求双胞胎兄弟的他猝不及防地等到了一个良机。
那便是独孤羽。
又一次进城,风尘仆仆的三人如往常一般选了个最近的客栈,陈家兄弟半架半扶地把江见弄进客栈的门。
迎面对上一双年轻男女, 看起来正是来退房的。
女子笑眯眯地跟在后面, 不断同前面的男子说着些什么, 虽然男子沉默不怎么爱搭理,但从通红的耳尖可以窥探出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你走慢一点, 咱们不着急。”
银铃声阵阵,扰得独孤羽心神不宁, 偏生他理亏,又不能故意无视对方。
“是你走太慢了。”
独孤羽叹气, 嘴上这样说,步伐还是慢了下来。
察觉到这一点,身后少女神情满意。
那是个模样娇俏装束却奇特的姑娘, 一身靛色衣裙,周身银光闪闪, 行动间尽是清脆的铃铛声。
若是云桑在此, 定然能认出这正是赠予她铃铛镯的苗疆姑娘,司兰。
虽然云桑不在, 但江见在, 他先是听见了银铃声,抬起那张麻木的脸看了过去, 在看到一身黑衣劲装的独孤羽,眼眸当即爆发出了强烈的光。
两拨人擦肩而过,只是一瞬间的对视,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跟上来的司兰显然也认出了江见,挑了挑眉, 甚至拦住了想要回头上前的独孤羽。
看着江见被带上了楼,独孤羽低声道:“拦我干嘛?”
认出江见的那一瞬间,由于太过
震惊,他刚开始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犹如废人一般被架着的少年是江见。
他是何等难缠的一个人,怎会折在区区两个普通武者手中,还是这样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不可思议之下,连被司兰拉住了手都没注意到。
“情况都没弄清楚,你就这样贸贸然地冲上去跟人家打一架?”
“再者,你认识他?”
对于司兰来说,她虽记得这少年,但也只是一面之缘,根本不知道叫什么,但看独孤羽的反应是相熟的。
独孤羽恢复了些理智,看着江见消失的方向点了点头道:“认识,那是我朋友。”
可以每年切磋一次的朋友。
闻言,司兰脸色了然,继续道:“你待如何,要救他?”
独孤羽的想法不难判断,看那张生了些情绪的脸便知晓了。
独孤羽嗯了一声,看向了面前自己无意间惹上的苗疆姑娘,满面诚恳道:“我会很快解决的,最多一日,不耽误你的事,我没几个朋友,若不救他我心难安。”
“可否等等?”
独孤羽平日冷冽寡言,但却生了一张冰块脸也挡不住的好脸。
丹凤眼,剑眉入鬓,高鼻薄唇,也许是太阳晒得少,皮肤过于苍白,在一身玄衣的映衬下十分清俊醒目,虽冷淡,但勾人。
司兰很心动,怎么看怎么满意,所以对于这个不算过分的小要求也就应下了。
“行吧。”
虽然要救的那小子不识好歹说话也不好听,但都惨成那个德行了,她也没什么想计较的了,就当她是可怜他吧。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有了更喜欢的。
……
客房中,江见被架进去躺在床上,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他确定刚才独孤羽看见他了,也认出他了,可为什么独孤羽不来帮自己?
怀着忐忑的心情,江见急躁地过了一夜,清晨照样是顶着一双黑眼圈起来的。
照例是在客栈歇息一夜,第二日再度赶路,比投胎都急。
行至郊外,江见还是没有等到独孤羽,心里正一肚子气。
独孤羽若是此番见死不救,他以后再别想自己同他比试了,他发誓。
陈家兄弟又各自忙碌了起来,一个生火做饭,一个来给他灌药。
今日轮到话多的陈有粮,江见有些耐不住脾气,打着商量道:“我的钱都给你们,你们放了我成吗?”
刚兑好药粉的陈有粮听这话笑了,目光扫过了角落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扬唇笑道:“那可是小姐给你的散伙费,咱们可不好碰,你就别费心思了,我们兄弟的命都是家主救下的,绝不会背叛,乖乖回去吧,嗷~”
想来是知道江见心里不大好受,陈有粮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收效甚微。
“来喝药。”
隐忍许久的火气又蹿了上来,江见左躲右躲不愿意喝下那碗让自己形同废人的药,但还是不敌对方,又是咽了大半碗。
又是咳了好半天,一张脸也咳得通红,心中的惶恐越来越浓烈。
陈有粮看着心如死活灰靠在车壁上的少年,也不掩饰对他的同情,叹息着下去了。
他们也不想棒打鸳鸯的,奈何这是另一只鸳鸯自己的决定,他们只能遵从罢了。
陈有粮喂完药,到了弟弟跟前,看着锅里开始咕噜咕噜翻滚的粥,还没嗅几口粥香,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叮了自己一下,他挠了一下脖子,见弟弟也拍了一下脖颈,诧异嘀咕道:“都九月了还会有蚊子吗?怪了……”
话音落下,陈有粮只觉头脑中一阵眩晕,身体猛地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最后一眼,他看见弟弟也倒在了地上,露出了一对年轻人的身影。
一个靛色衣裙的少女,一个黑衣剑客,好像有点眼熟。
锅里的粥还在咕噜咕噜翻滚,旁边的陈家兄弟早已没了意识。
若隐若现的铃铛声让江见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抬头,从敞开的车门看见了老熟人。
正是昨日在客栈里遇到的独孤羽和那个苗疆妖女。
激动得脸都红了,兴奋之下,江见一个不小心又滚到了地上,弱得不能再弱。
独孤羽沉默在了原地,虽没有咧嘴笑话他,但神情一言难尽。
一同过来将他这副惨兮兮模样看了去得司兰就没给他什么体面了,当即扶着独孤羽的胳膊咯咯笑了起来,声音清脆,但对江见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笑什么笑!”
身体的虚软让他这三个字都绵软无力,丝毫没有攻击力,只引得司兰继续笑。
独孤羽失笑,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朝着马车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将人带出了马车。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遇上什么人了,竟被弄成这副模样?”
虽说江见不是什么天神降世,但行走江湖多年独孤羽就没见过第二个他这样出色的剑客,怎就落了个任人宰割的模样?
记得他离开长安时候江见还和他那娘子甜甜蜜蜜,一转眼成阶下囚了,要不是亲眼瞧见他都不敢信。
缘由太复杂难堪,江见不想多说,只攥着独孤羽的胳膊催促道:“被暗算了,以后再同你说,你快帮我找个大夫,我中了软筋散,你帮我这个忙,日后你想怎么比试都行!”
终于等到了援手,江见狠狠抓住了这个救命稻草,十分大方。
独孤羽一听,了然道:“怪不得,原来是中了药,不过不必麻烦,司兰有很多神奇的小虫子,应当也可以帮到你。”
司兰目光在江见那张极有姿色的脸上飘了一圈,想起曾经这厮的恶劣态度,冷哼道:“我自是有法子,但我为何要帮你,你求我啊!”
“我求你了。”
司兰还想放两句狠话,这句猝不及防的示弱话语迎面就怼了过来,弄得她一愣,一时被噎住了。
“我说我求你了,快帮我解了软筋散。”
今日是九月初三,还有半个月便是那该死的婚期,他如果不快些赶路,那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的江见一颗心已经飞往了长安,受点委屈算什么,不过是面子上的事。
司兰都有些不认识对方了,她现在都还记得当初这小子是如何讨人嫌的,嘴里没一句好听的。
还在发愣,察觉到袖子被拽了一下,银铃作响,司兰对上独孤羽清冽俊俏的脸。
“能帮帮他吗?”
很诚恳的语气,再配上独孤羽那张俊俏的脸蛋,司兰顿时点头了。
两人的相遇与结识让人啼笑皆非,一月前司兰路过一处荒山,想着几日都未浴身,便想着借着溪水擦擦身子。
本以为这荒郊野岭的没人看,谁知道刚脱了衣裳独孤羽便从旁边的小道走了出来,慢悠悠地,如散步一般。
两人对视,各自都懵在了原地,紧接着便爆发了一场打斗。
当然,因为理亏,几乎是她压着独孤羽打的,对方因为不小心看了她的身子心怀愧疚不好意思还手。
尽管独孤羽多次解释自己不是故意偷看只是路过,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独孤羽只能赔偿苦主,答应护送她去岭南寻找什么毒虫练蛊的要求。
到现在已有一月,关系日益亲密,俨然是关系融洽的同伴。
一只黑蓝色的小虫从司兰的袋子里飞了出来,直冲着江见飞过去。
一看见这古怪的虫子,江见下意识想躲开,但一想到这是能让他恢复的解药,他强忍着本能任由虫子飞了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主人的授意,虫子在他脸上咬了一口,还挺疼。
但效果很好,咬过没几息,江见就感觉到浑身的虚软感褪去,四肢恢复了力气,内力也渐渐得以运转了。
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江见露出半个月来第一个笑脸。
“多谢,不过我现在有要紧的急事,等办完了我一定请你们吃饭。”
能让自己在这人生关键节点脱困,什么恩怨情仇都被他通通抛诸脑后,只剩下一脸感激。
司兰只哼了
一声,没说什么,不过心里头是略微舒服一点点了。
独孤羽摆了摆手道:“一件小事罢了,你别忘记同我比试就行。”
江见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应他:“放心放心~”
走前,江见不忘将车子里的小布袋背上,那都是以后他过日子的钱。
虽然他轻功赶路很快,但内力不足以支撑那么远的路程,江见瞅准了那匹马,就要将挽具卸下来,路过晕倒的陈家兄弟跟前,眉心一蹙,回头问道:“他们中的不是什么毒蛊吧?”
虽然他恼火陈家兄弟日日灌他软筋散,但他们也只是听命行事,且路上对他也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江见自然要去寻债主了。
想到那不声不响给他下了药的少女,他呼吸急促,眼底浮着浓重的怨愤。
“死不了,只是睡上两三日罢了。”
余光瞥见独孤羽尚还拉着她衣袖的手,司兰心情不错,慢悠悠解释道。
江见这下放心了,将挽具一卸,直接策马而去,只留下一阵烟尘。
两人看着一刻也不愿停留的江见,心里都在好奇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你认识江见?”
两人沉默了一会,独孤羽扭头问道。
他性格冷归冷,但不是傻子,看出了司兰开始对江见的不喜,猜测是不是两人以前结过梁子。
猜对了一半,不过不是他想的那种。
“算认识一半,当初瞧他生得俊俏想抢回寨子当夫婿,他不肯,跟我打了一架,还骂我是妖女。”
再忆起那桩事,司兰自己都觉得滑稽,没忍住笑了两声。
“抢成了吗?”
独孤羽肃着脸问道,人看着比平时更冷。
司兰看傻子一般瞪了他一眼,嗤笑道:“自然是没成,要不然还有你站在这?”
司兰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她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当初提的那个条件也正是冲着独孤羽这个人去的。
管他如何想,她只由着自己的心意。
大概是听懂了几分意思,独孤羽神色有些不自然,道:“那也不能随便抢人,江见他有娘子的,拆人姻缘不好。”
司兰轻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清脆铃铛声敲打在独孤羽心头。
只见少女回首嫣然一笑,欢快问道:“那你呢,有没有娘子呢?”
独孤羽心口躁动,下意识攥在他冰凉的剑柄上,避开少女烂漫的眸光。
“没有。”
恍惚间,独孤羽看见少女笑得愈发灿烂了。
第74章 第 74 章 窥视
江见走后, 云桑做什么都提不起心情。
不仅吃得少了,连门也不爱出,熙宁回回喊她进宫她都婉言拒了。
实在是没心情, 怕倒是自己淡着一张脸扫了别人的兴, 倒成了罪过。
期间李承钰上门来过几次, 委婉表达过想见见她的意思,都被云桑以身体不适拒绝了。
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李承钰了, 看见他就会不自觉想起被她强行送走的江见。
云桑时不时会想,若是李承钰不那么执着, 像寻常大多数男子一般嫌弃她这个移情别恋的未婚妻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的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哪里需要走到这样的地步?
难过到极点时,她甚至会怨愤起李承钰来,情绪乱七八糟的。
半个多月下来, 不仅人瘦了一圈,人也苍白了许多, 依着照云的话来说就是太阳晒少了, 她该出去活动活动。
“小姐,听说芙蓉楼近来出了许多新菜式, 叫什么锅子, 涮各种肉菜,汤料酸辣酸辣, 很是开胃,小姐不妨去尝尝,说不准十分喜欢呢!”
“还有奶团糕,小姐也好久未吃了,也买些回来。”
“聚灵斋老板说出了新的九连环, 据说十分难解呢。”
照云为了让她出去散散心说得十分卖力,云桑想着自己也总不能像个呆鹅一般永远缩在家里,迟早是要出去的。
“好吧,那就去芙蓉楼吧。”
希望那个酸辣酸辣的锅子真的能让她开开胃,心情好些。
犊车套好了,云桑踏出家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扭头看过去,正好一个路过的年轻公子经过,身上背着书囊,看模样是个书生。
见云桑看过来,那书生立即红着脸低头走了,步伐匆匆,背影慌乱。
见只是个陌生人,云桑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心中升起微不可察的落寞。
有一瞬间,云桑竟觉得那目光透着几分熟悉感,就好像江见看了她一眼。
可江见已经被她强行送走了,配上那软筋散,怕是不可能回来了。
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云桑自嘲地笑了声,神色恹恹地坐进了车子,听着木轮滚在青石地面的声音。
很不巧,她在芙蓉楼遇上了李承钰。
“仪君。”
云桑甚至不想看见他,因为实在太堵心了。
“世子。”
神色淡淡地行了一礼,丝毫看不出待嫁女看见未婚夫该有的欣喜。
本扬着笑过来的李承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笑颜淡了些。
“仪君今日怎么想起来芙蓉楼来了?”
当李承钰发现许久也未在长安见到那个江湖剑客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去登了傅家的门,被傅公隐晦告知结果。
“他已经离开长安了。”
当听到这话的时候,李承钰最先涌出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欣喜。
碍眼的人终于不在了,假以时日,他与仪君定然能回到往昔。
他不贪心,只要像之前那样,在说话时还能得到仪君一个羞怯的笑就行,至于更多的,那且看以后了。
不过仪君怨恨他他也理解,不过时间会磨平一切,他有的是耐心。
但此刻面对仪君冷淡的眉眼,李承钰发现事情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轻松。
“听说芙蓉楼出了新菜式,小姐便想来瞧瞧。”
仪君甚至不想开口,只身边的婢女开口应答,李承钰心口沉闷,试探着开口道:“一人无趣,不若我同仪君一道用饭?”
大抵是冲动让他说出那样不沉稳的话,说完后李承钰心中就暗叫一声糟糕,觉得自己此番冒进了。
果然,仪君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微垂着双目道:“世子客气了,我喜欢清净,一个人很好,世子不必在意我。”
说完,连个眼神都未曾留下,便辞了他上楼去了。
芙蓉楼客源极广,自有不少官宦子弟千金,少不得有认识二人的,都看了一场热闹。
什么不要在意她,分明是她不在意自己罢了。
看着那道窈窕倩影消失在眼前,李承钰神色变幻了一阵,径直离开了芙蓉楼。
都这样不待见自己了,他还是不留下讨嫌了。
在过些时日,也许仪君心情就会好些。
也不知今日是不是走了霉运,回去的路上发现车轴坏了,害得他在冷风中等了好半天。
打发走了如今不想看见的人,云桑清清静静地坐在雅间中,看着伙计送上来的锅子,咕嘟咕嘟翻滚着,酸辣鲜香的气味扑面而来,配着各色新鲜肉类还有绿油油的蔬菜,还真勾起了云桑瞌睡很久的馋虫。
若是江见在,一定吃得欢畅,他最喜欢新奇的吃食了。
“来,照云,此处就你我二人,坐下一起吃吧。”
主仆二人时常如此,没有外人时便随意许多,照云也不会时刻守什么规矩,两人吃得热闹。
这一顿云桑吃了不少,肚子久违的传来饱胀感,照云见了欣慰不已。
人吃饱了便想睡,云桑自然也不能抗拒这种疲倦的感觉,但她又舍不得院子里的暖阳,不想窝在屋里,便让婆子将屋子里的美人榻搬出来,放置在廊下,盖着一条毛毯晒着太阳。
日光给人的感觉是无法替代的,暖洋洋的,只要略微照照,就能将人身心中淤积的阴冷湿气蒸
发,使人从里到外都康健起来。
云桑在这样的日光下渐渐睡了过去,没了知觉。
因为午间小憩不需要那么多人侍候,照云提前将婢女婆子都遣下去歇息了,将院门拴上,只剩下自己在院子里守着。
许是暖洋洋的日头太过舒坦,照云也开始打瞌睡,实在忍不住回自己的房间眯去了。
庭院中只剩下在美人榻上酣睡的少女,细碎的金光洒在身上,为其镀了一层浅浅的光晕,远远看过来十分美丽。
云桑做了一个缱绻的梦,少年踏着细碎的日光缓步而来,停在她跟前,捏着她的脸嘀嘀咕咕着说些话。
“别以为这样就能甩掉我,我说了,娘子休想抛弃我。”
云桑一下就被惊醒了,入眼是空荡荡的秋日庭院,哪有什么来算账的人。
但脸颊上的触感很真实,就像是真的被人捏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的残留着极淡的麻痒之意。
然照云醒来说,是她的脸被毯子硌着了,硌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云桑摸着脸颊上的印痕,神情恍惚难定,照云看了只觉难受。
夜里,照云殷勤地将她的换洗衣裳都收拾好了,以备明日的祭天。
陛下要在重阳这日去九莲山祭天,随行人数甚众,是文武百官还有世家子弟挤破头都想去的。
随帝祭天,那是一份响当当的荣耀,若是运气好,受到陛下的赏识,就算籍籍无名的人也有可能一飞冲天。
云桑本没心情去九莲山的,但当爹爹问起,看着爹爹担忧的眉眼,她又不忍心了。
就当是让爹爹少担心些,出去散散心吧。
顶多在九莲山停顿个两三天,也不必带许多东西,照云很快就收拾好了,甚至还不忘带上她新买的九连环还有梅子糖。
用完了晚饭,云桑在屋里活动了一会,无非是些投壶的玩意。
虽然她的技艺很烂,但是她还挺喜欢玩的,不过前提是自己偷偷地玩,不是那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
投了五十下,中了四箭,云桑没有气馁,仍旧心平气和,只觉得手有些酸。
活动了半天有些热,云桑捧着脸坐在了窗前,静静看着天上的明月。
秋日的月亮也比春夏多了几分冷寂,看着冷飕飕的,但是很好看。
而且,她一想到这轮明月同照着她与千里之外的江见,云桑便月亮温暖了几分。
“小姐别看太久了,小心邪风入体着凉了!”
“知道了,我穿得厚着呢,就看一小会,不会有事的。”
云桑还没看够,软着嗓音说道,感受着秋夜的凉风吹到微烫的脸上,仿佛静止了一样。
月色洒在少女白皙粉润的面颊上,在这一片茫茫夜色中看就像一轮新的月亮。
就好比此刻藏匿在樟树枝叶后的江见,他只觉那张脸如满月一般,是茫茫夜色中最耀眼的存在。
自他得了自由后便一路颠簸往长安赶,为了节省时间,他吃饭都是一次买一囊的饼子,吃饭也在马上吃,囫囵用水来就着吃,只马累得不行时歇口气,可以说是一路狂奔着在赶路。
生怕误了时间,回去时看见的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娘子。
在这样不眠不休地疯狂赶路下,反而大大超出了预期时间,五日便抵达了长安。
九月初八这日,他看着巍峨的长安城门,恍惚了好一阵。
为了掩人耳目,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打扮,连霜叶都包了起来,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要不露脸,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去找人,留在她身边或者让对方留在自己身边。
但当他看到傅家大门时,江见犹豫了,那些阻碍在两人之间的东西像是石头一样纷纷从天上掉下来,接二连三地兜头砸下来,砸得他头破血流。
那夜少女呜咽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为何要抛弃他都一一解释了清楚。
她退不掉婚事,但也做不出随他私奔的事,如果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从家里带走,那岳丈就会遭殃。
这是娘子害怕的事,也是她宁愿将他强行送走也不愿去做的事。
如果他强行带走娘子,怕是眼泪要一路撒一路。
岳丈若是出事,娘子怕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了。
毕竟在娘子心中,自己的份量本就无法同岳丈相比,他不敢去赌。
愁绪千丝万缕如蛛网挡在他跟前,他始终没有迈进一步,只能隐匿在暗处窥视着。
白日如此,夜晚也如此。
江见很幸运,明静院的东墙边上有一棵巨大的樟树,秋冬不落叶,方便他藏在树上去看他想看的人。
就比如此刻,他人卡在树干间,遥望着在窗边捧着面颊的少女,目光迷离恍惚。
他好想上前去,哪怕只是说上一句话,但无头苍蝇的他只能消极地待在树上。
明日是那什么狗皇帝的祭天大典,据说娘子也要跟去,江见思索着明日的鬼祟行程的同时,也在思考如何才能在不影响岳丈的前提下能同娘子在一起。
只是低头叹了一声气,再抬头时发现窗户被阖上了,凝望的那轮明月也跟着消失了。
江见气得捶了一下树干,以致于万千树叶颤抖,婆娑声一片。
见不到人,他干脆换了一根平缓的枝干躺下,就着寂静萧瑟的夜色,慢慢阖上了眼皮。
寒气袭来的深秋,虫鸣声也无了,万籁俱寂。
阖上双目的江见只觉置身在一个神奇的天地中,眼前是一片虚无,耳畔也是一片虚无,进入了一个玄异的状态。
在这一片虚无中,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去追寻那一丝生机。
少顷,樟树叶又是一阵轻颤,于夜色中发出簌簌声响。
伴随着树叶醒来的,还有江见,此刻正扬着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眸,像一棵焕发生机的枯草。
“有法子了!”
尽管还是不够完美,但这是他唯一能与娘子厮守的法子了。
因有了一条生路,江见兴奋地心气浮躁,久久不能平静。
不行,明日还有大事,他得养足精神才是。
念此,江见强行让自己安睡,弥补自己亏损多日的气血。
第75章 第 75 章 祭天
深秋时节, 霜寒露重,晨雾沁凉,寒意侵人。
昨夜睡得早, 云桑虽不困, 但寒意让她生出惫懒之意, 恨不得在暖烘烘的床上再躺上一个时辰。
但定好了辰正时分便要抵达九莲山,云桑自然不能耽误时间, 被子一掀从床上爬起来了。
屋子里倒还好些,庭院中冷风徐徐, 吹得云桑多加了一件衣裳。
家中都这般,那九莲山中肯定更冷了。
为了应对今日的山路, 早饭云桑都多吃了几口,照云看得欣慰。
自打章懿太子故去后,陛下便比以往信些鬼神之说了, 祭天也殷勤了些。
也许是以为章懿太子会在天上看见,每次都会写一篇思子赋, 一道上达天听。
可云桑觉得, 人死了就是死了,无论怎样章懿太子都不会知道陛下的悔恨了, 陛下这样也只是能让自己心里舒坦点罢了。
抵达九莲山山脚下, 云桑踏出犊车,便察觉到了这里比城中更沁凉的空气。
这下好了, 谁要是困了,就来这里猛吸几口凉气,绝对提神醒脑。
九莲山是长安最高的一座山,但却是最适合登高望远,游春祭天的一座。
九莲山与长安城保持着一个适宜的距离, 不会让人觉得路途遥远,也不会觉得只是出了城门就碰到的寻常小山。
九莲山中有一座道观,名唤青云观,观主玄机子道长是陛下的老友,陛下空闲时时常去青云观与玄机子讨论道法。
帝王老了总是喜欢求仙问道,承宁帝也不例外。
当然,最重要的是九莲山的风景,乃是长安山川之最。
祭天的同时,还能赏景,一举两得。
春日有春
日的景,秋日有秋日的景,总是不会让长安人失望的。
几个王爷也早早到了,譬如英王府,已经先傅家一步到了,见父女二人到来,英王夫妇跟没事人一般过来了。
李承钰坠在后面,静静看着神色静谧的少女,不发一言。
既然女儿已经做出了选择,傅允便还当英王府是亲家,和煦寒暄起来。
还没等李承钰想好要如何搭话,天子的御辇到了,羽林军开道,众人退避跪拜。
“平身吧。”
承宁帝心情很好,昨夜他做了个好梦,梦里有太子一家,每个人都还在,一家子其乐融融。
当梦里,当年那个还未长大的孙子也长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挺拔少年,一身白袍,但看不清楚脸,只知道他很爱笑。
承宁帝被唤了好几声皇祖父,梦里的他笑得很畅快。
这股情绪持续到了醒来,使得他今日心情一直不错,面上始终带着笑意。
陛下今年六十有二,尽管年轻时身强力壮,可如今的年岁早已不复当年,自不能一步一步走上去,御辇随时伴着。
不过陛下这人不服老,每回总是喜欢亲自走一走,累极了才重新坐回御辇。
若真让陛下一步步走上去,怕是得出点什么事,更别说祭天了。
陛下愿意走一段,那众臣谁也不好当着陛下的面坐车,除了一些实在需要车辇的人,比如已经八十岁的太傅。
好在除了个别大臣和皇亲,其余人不需要伴在陛下左右,只需在天黑前抵达山腰就好,那里已经有为各家搭好的行帐,可以在那过夜歇脚。
陛下一向不喜欢火急火燎的,每年祭天都是现在山腰歇上一夜,翌日再登上去举行祭天大典,结束后再于行帐歇一夜,第三日归家。
这样不急不徐的,累不到人,还能适当游玩一番。
爹爹也被陛下召去御前伴驾了,这让云桑很安心,至少陛下没有因为中秋她惹出来的祸事继续迁怒爹爹。
前前后后都是长安官宦人家,又有家中的侍卫和一行婆子婢女伴着,云桑倒也没什么不安全的。
不过走着走着,就看见前面立着一个清俊颀长的身影,细看正是李承钰。
今日为了登山便捷,许多人都穿了更轻便些的衣裳来,李承钰也是,换去了平日的宽袖大袍,换了一身翻领窄袖缺胯袍,宝蓝色的锦袍,衬得人矜贵非常。
他就站在前面几步远的距离看着自己,那模样一瞧就是专门等着的。
云桑不太想跟他一道,更不想同他说些干巴巴的话题,奈何九莲山不是她家的,若是李承钰就要走在她身边,凭着未婚夫的身份,云桑也不能让侍卫驱逐人家。
“世子有事?”
走到李承钰跟前行了一礼,云桑客套道。
仪君比以前对她更生疏客气了。
李承钰看着走上前板板正正行礼的未婚妻,抿唇道:“仪君,你不必与我如此生分,我们就快要成婚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云桑面上的平和也很难维持了,脸色黯淡了下来。
周围的热闹似乎不属于云桑,也不属于李承钰,两人间的气氛沉闷了下来。
长靴踩在落了枯枝残叶的山路上,嘎吱嘎吱的声响时刻侵扰着两人间的沉闷。
他不走,云桑也不能赶人,只默默前行着,希望李承钰能自觉离开。
但他依旧执着地走在自己身侧,甚至开始与他聊起了小时候的过往。
“仪君可还记得你我幼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么久远细碎的事,云桑压根想不起来,只能摇头了。
李承钰并不意外,仪君从不会特殊对待谁,那时的她更不会将自己放在心上。
这正好给了他机会去提他们的过往,只有他与仪君的过往,没有第三个人。
“我记得,那时你五岁,刚进宫伴读一月,除了同熙宁姑姑还有几个官家千金说上几句话,其他时候都很安静,只会听夫子讲学,偶尔还会打瞌睡。”
把人学堂上打瞌睡的事拿出来说,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云桑还是不爱听的。
“世子想说什么?”
说事就说事,竟扯到了自己听学打瞌睡的破事上,那时候学堂有个严夫子,讲学最是枯燥无聊,就算是陛下来了也得打完瞌睡再走,她偶尔打个瞌睡又如何?
终于在仪君面上看到淡漠以外的其他表情了,虽然只是恼怒,李承钰也接受。
他继续追忆往事,神情带着云桑不能共情的怀念。
“有次我起了热,但是下堂是林学士的课,他的课是重中之重,我便没有声张,旁人都没有发现,但是仪君发现了。”
“当时,你第一次同我说话,你问我“你还好吗?”。”
李承钰不会忘记,那日午后,暖阳照在小女娃白皙粉嫩的面颊上,她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自己,眸中盛着最纯粹的关切。
他当时是怎么回来着,他回了句挺好的,继续端正着姿态看书,准备迎接林学士的讲学。
“你骗人,你起热了,脸都红了。”
“告诉夫子,回去治病吧,爹爹说会烧坏脑子的。”
小女娃坚持道,还指了指他的脸,很是严肃认真。
李承钰当时仍是没打算回去,只说了句不用,让她别管。
但小女娃真的很担心,见他固执不愿去看大夫,竟悄悄告诉了熙宁,熙宁又上报了夫子。
夫子哪里敢耽误他的身子,立即将他带到皇祖父那里请医官来治病了。
幸运的是,那日虽然被带走治病,没能听下一堂课,但那日林学士的夫人突然生产,林学士匆匆告了假,也没有上那堂课。
医官来时,他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脚下也开始打飘,当时还被皇祖父说了几句,类似于读书也不该不顾惜自己身体之类的话,似乎还说了他一句书呆子。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日的仪君。
她能发现自己的异常,是不是也代表着她也会偷偷在学堂上瞧他?
当时的他很高兴,觉得那碗苦涩的药汁都不苦了。
偏过头去看,当年的小女娃被眼前的少女取代,不再是圆乎乎的包子脸了,但依旧漂亮可爱。
“似乎记得。”
仪君努力深想了一番,总算是将这事从记忆中挖出来了。
自己幼时似乎是干了那么一件事,但若不是李承钰说起那人是他,云桑都想不起自己是帮了谁。
因为自己幼时多病,常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她深受其害,最能体会高热的痛苦,因而见到有人起热,她就好像感同身受一般。
不过她记得没有李承钰那般具体,只记了个大概。
余光中,李承钰笑意盈盈,看上去心情很好,与自己截然不同。
此刻是个交流的好时机,云桑没有错过,她揪下了路旁不知是什么树的树叶子,一本正经道:“世子对我这样执着,是否是因为我爹爹是尚书长官?”
就算不是皇子龙孙,只是普通的世家儿郎,只要求上进,都想求娶一位高门贵女,直白说更像是冲着岳丈去的。
而在夺嫡中,岳丈的份量就显得更重要了。
云桑自认从小到大,尤其是定婚前与李承钰没什么大的交际,怎就引他非娶不可了呢?
听这话,李承钰愣了一瞬,满脸认真道:“仪君竟这样想吗?”
云桑没说话,默认了他的猜测。
耳畔传来轻笑,李承钰凝着她的侧脸,缓声解释道:“我从不是因为傅公的权柄而向你提亲的,只是喜欢而已。”
“只是仪君从不曾在意罢了。”
迎着少女愣怔的眉眼,李承钰继续诉说自己的心事。
“我不似十弟那般活泼好动,常与姑娘搭话,我也不知该与你说些什么,你也甚少理我。”
“束发后,有许多人家去你家提亲,我那时时分害怕,担心傅公看中了哪一个,把你许给别人,那段时间我总担惊受怕的,好在傅公眼光挑剔,一个也没瞧上,父王
和母妃问起我的婚事,我知道若是再不果决些就麻烦了,便说仪君你为良配。”
“我十分感谢自己素来的勤勉刻苦,所以在傅公眼中有个好模样,独独挑中了我,得到允准的那夜,我高兴得半宿没睡着,纳征那夜我更是一夜未眠,当时皇祖父给了我户部员外郎的差事,我那日困得在案上睡着了,不过我依旧很开心。”
李承钰清亮的眼眸看向云桑,雀跃地问:“仪君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吗?”
云桑直直迎上了他的双目,眸光复杂,艰难开口道:“你知道的,我对你并无情意,我喜欢……”
“不必多说。”
李承钰眼疾手快地截断了自己不想听的话,垂眸沉默了片刻,抬头又是笑意浅浅。
“反正你我也快成婚了,多说些也无妨,我从不认为一时的喜欢可以代表一世,就如同我的母妃。”
他停顿了一瞬,回头看了看坠在后面保持着适宜距离的仆从,将心放下继续道:“我的母妃少年时期也有个心上人,是个落魄书生,但当时身为亲王的父王对母妃一见钟情,来外祖父家下聘,外祖父是时任礼部侍郎,自是没瞧上那书生的,说母妃当时闹了几日,最后还是嫁给了父王。”
“母妃说刚开始她对父王十分冷漠,甚至一日都不愿同父王说一句话,若是放在旁的人家,怕是夫婿早就生厌离去了,但父王很喜欢母妃,便一日复一日对母妃嘘寒问暖,用时间打动了母妃,所以自我有记忆起,父王和母妃便十分要好,若不是母妃身边的关婆婆同我念叨这些陈年往事,我压根不知父王和母妃还有这样一桩苦尽甘来的缘分。”
“所以。”
李承钰满面生辉望着她,话语含笑道:“我们也可以如父王和母妃一样,你会对我满意的,我不比他差的,仪君。”
将英王家的家事听了一脑袋,云桑不知说什么,最后听到李承钰这满含期盼的话,她好半天不知怎么反驳他,只沉沉摇头道:“不一样的,世子。”
她对江见的感情,和英王妃是不一样的。
她可能永远忘不了江见,也永远无法释怀。
不知不觉间,山腰处那一朵一朵的行帐近在眼前,目的地到了。
知道寥寥几句话根本改变不了对方的心意,云桑干脆闭嘴,去找爹爹,往自家营帐赶了。
走了好半天的山路,众人都面带疲惫,纷纷钻到自家行帐歇息了。
拿出临行前厨娘才做好的肉菜果品,父女两人在行帐内开始用饭。
有的人家不怕麻烦,将厨子也带来过来,行帐间偶尔炊烟阵阵,飘着热腾腾的饭香。
本想着用完饭后午睡片刻,谁知才用了半碗饭,
外面翻了天。
“有刺客,快来护驾~”
一语激起千层浪,山腰间再安静不下来了,乱成一锅粥。
天子遇刺,这是何等要紧的事,羽林军迅速出动,欲捉拿刺客。
傅允一听这动静,立即将汤勺一扔,绷起了一张脸叮嘱道:“囡囡乖乖留在行帐里,千万别出去。”
说完,人掀帘而去,留下外面一众傅家侍卫守卫行帐。
“爹爹,爹爹~”
云桑是想劝爹爹也不要去,连天子都敢刺杀的那等凶残刺客,若是卷进去不知什么下场,爹爹一介文官,若是迎头碰上了刺客可如何是好。
深知自己出去也是添乱,云桑只能急得在行帐里转圈圈,最多凑在帘门处透过缝隙偷偷看外面的兵荒马乱。
就在不知转第几圈时,一阵尖利笛音响起,虽然距离她有些距离,也许久未曾听过了,但云桑还是瞬间辨认了出来。
那是江见骨笛的声音!
身体比大脑更快地作出了反应,云桑冲出了行帐,朝着笛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骨笛伤人于无形,且用于敌人众多的情况,江见在此地吹奏骨笛,再联系方才有刺客行刺陛下一事,答案呼之欲出。
云桑的心跳得厉害,就好像下一刻便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想江见是如何回来的,满心都是另一种猜测。
难不成是江见将怨气都撒到了陛下身上,认为是陛下是最大的阻碍,便要报复行刺?
要不然她实在猜不到缘由。
不顾家仆和侍卫的阻拦,云桑奔向笛音。
随着距离笛音越来越近,那声音也越来越刺耳,云桑双手捂着耳朵,穿越人潮,走到了江见面前。
也就是在那一刻,那让人气血翻涌的笛音停了,世界变安静了。
入目是一地羽林军,不过都没死,只是被笛音扰得无法反抗。
陛下身前立着十来位还能站立的羽林军,皆持刀护卫着,神情凶悍。
江见一眼锁定了气喘吁吁跑来的云桑,于一片混乱中,两人眼神撞在了一起。
也正是这时,羽林卫的弓箭手来了,箭矢飞一般擦破空气飞来,目标便是一身白袍的江见。
云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惊吓只余竟喊不出一点声音。
好在下一刻,江见轻而易举地将其化解了。
少年身姿灵活,如最为轻盈的雨燕,不费吹灰之力地躲开了那些要命的箭矢,抽出腰间长剑,又是接下了下一波。
羽林军不知为何这刺客不再吹奏那折磨人的笛子,他们只抓紧时间拉弓护卫天子。
江见避开箭矢的空档,飞速朝着那些羽林卫就是一剑,分明隔着有段距离,但剑风却是将人都扫得人仰马翻。
他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那正是云桑所在的地方。
云桑来不及逃跑,也不觉得应该逃跑,只愣愣地立在那,成为一个……
呃……人质。
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
一把被江见勒进怀中,后背嵌在他怀里,脖颈被他的大掌不轻不重地扣着。
“谁再乱放箭,小心要了这位贵女的性命!”
江见喊话时胸腔跟着震颤,连带着云桑的脊骨一道,久违的熟悉感回来了,云桑全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
顺着江见长剑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云桑看见了许多熟面孔。
陛下、爹爹、熙宁、英王爷英王妃、李承钰……
其他人的神情都大差不差,只有识得江见的爹爹和李承钰神情复杂难辨,不知在想什么。
弓箭手不好再拉弓了,他们之间或多或少都有许多将士识得傅家小姐,若是真有个好歹,傅公不会放过伤了他女儿性命的人。
尽管是为护卫陛下。
“陛下不可,我女儿在刺客手中,勿要放箭~”
虽然同样弄不清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究竟想做些什么,但傅允至少知道,这小子不会伤他女儿性命,但那些兵蛮子就不一定了,说不定一失手一箭就放出来了。
傅允临危不乱,装作不认识江见,只是一个女儿被刺客挟持的父亲。
被掩护在羽林卫身后的承宁帝其实一点伤也没受,只是被那个突然出现的刺客整出了一身冷汗。
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那把长剑就斩下了他一片袍角,到现在承宁帝都心有余悸。
若是那把剑当时斩的不是衣裳,而是他身上,怕就不是眼前的光景了。
看了一眼正担惊受怕的傅卿,又望了望正被刺客挟持在怀的少女,那恍惚震惊的模样,想必也是害怕极了。
整个长安都知,傅卿只这一个女儿,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若他不管不顾让弓箭手拉弓,傅卿的女儿真死在了这,怕是自己不止是会失去一个孙媳妇,还会失去一个堪用的臣工。
“都给朕……”
“嗖~”
承宁帝话还没说完,一支冷箭不知从哪个方向飞出来,径直往傅家女儿的咽喉钉去。
被掩在众多羽林卫身后的景王看着那一箭,勾起了一抹即将得逞的笑。
他景王府得不到傅家的助力,那英王府乃至其他兄弟也休想得到!
第76章 第 76 章 人质
如花的生命就要在眼前逝去, 那一刻,别说是傅允了,就连承宁帝眼中都闪过了一丝不忍。
他
们不认为刺客会珍惜人质的性命。
“仪君!”
傅允和李承钰同时喊出声, 目眦欲裂。
就在众人都以为要目睹傅家千金血溅当场的一幕时, 箭矢停住了, 就停在少女咽喉前三寸,被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
那惊险的一幕也将云桑吓的全身僵硬, 这是她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凶险的一次。
她呆呆地看着江见握住箭矢的手, 青筋乍现,因为用力, 甚至还隐约有咯吱声。
千钧一发之时,江见连剑都来不及挥出,只松开了钳制云桑脖颈的手, 险之又险地接住了那支羽箭。
差一点,就差一点, 人就在他怀里被夺了性命。
意识到这点, 江见勃然大怒,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但分不清到底是谁人射出来的。
不过没关系, 这个“人质”不行,那他就换一个有分量的。
众人还没从刺客为保护人质徒手接下那一箭中回过神来, 就见刺客将傅家千金一松,推到了临近的树后,然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往承宁帝这边奔来。
“速速警戒,护卫陛下!”
羽林卫察觉到江见的意图,大吼道。
但从放下傅家千金奔到羽林卫面前战作一团, 只是几个眨眼间,除了羽林卫外,旁人都未来得及反应。
云桑躲在树后,方才被那一箭吓僵的心脏又急速跳动了起来,人都要吓傻了。
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场面一片混乱,云桑看见爹爹没能穿过眼前乱七八糟的人群,急得唉声叹气。
刚刚那一箭分明是故意来取她性命的,云桑没时间去思索是谁这么想让她死,但怕又有箭往她这里扎,干脆扎进了官眷堆里,继续提心吊胆地看着战况。
羽林卫虽将陛下围得如铁桶一般,奈何江见的霜叶剑气太盛,每一次挥剑都能带倒一大片羽林郎,直接将铁桶撕开了一个缺口。
大概是知道这事宜快不宜慢,江见已改素来漫不经心的姿态,横冲直撞。
好歹是精挑细选护卫天子的,他们咬牙坚持着,打算用性命挡住刺客。
江见也发现了这一点,没打算这样耗下去,动了动脑筋,故意露了一个破绽,引得贪功心切的羽林郎也不死守了,挥着长刀便冲了过来。
云桑好像听到了皮肉的撕裂声,那柄长刀上也染上了鲜红的血。
是江见受伤了。
云桑暗暗忧心,只怕他真寡不敌众,落入了羽林卫的手,那便在劫难逃了。
就算是爹爹也无能为力。
这样一想,云桑一颗心揪得紧紧的,目光丝毫不敢离开战圈。
然只是瞬息间,局势逆转,江见一剑挑开挡在承宁帝身前的羽林郎,踩着他的后背一蹬,借力袭到了承宁帝跟前。
天子剑就挂在腰侧,可承宁帝一下并未拔出,一柄泛着彻骨寒意的剑刃就横在了他的颈间,凭着这刺客的身手,只需稍动动,长安政局就要风起云涌。
“陛下!”
钳制着老皇帝退了好几步,与羽林卫拉开了距离,江见看着神色惊骇的众人,朗声笑道:“这个人质应当管用了吧,我看谁敢杀皇帝!”
“都退后,放下兵刃!”
明明自己正行着大逆不道的事,还敢扬着笑轻喝出这样的话,连傅允都开始犯迷糊了,不知这小子是吃错了什么药,要不然怎会如此疯魔?
别说是羽林卫了,几个王爷也是不敢妄动,皆在叱喝江见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
有人质在手,江见丝毫不觉害怕,只觉得他们有些吵,烦躁道:“骂够了没有,都给我闭嘴,谁再骂一句我就在老头身上划一下,你们也逃不了干系。”
效果很好,四下鸦雀无声,也没人在那刺耳朵了。
“都后退,待我离开,这老头自然能活命,若是敢轻举妄动,我死了也得拉个垫背的!”
刺客的话十分狠绝,几个王爷都没法,只能命令羽林卫后撤。
景王沉着脸看着被刺客挟持的父皇,纷乱的脑中猝然划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但很快又被他的理智按下去了。
此刻不是好时机,若父皇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不一定能争得过二哥英王。
手中钳制住的老人有些干瘦,怕他挣扎碍事,江见封了他的几处穴道使他不能乱动,此刻承宁帝就像是一只被掐住死穴的小鸡崽。
江见架着众人膜拜尊崇的天子,一步步离开了包围圈,但无人敢乱来。
谁要是手抖了射了一箭,引起刺客大怒夺了陛下性命,那自己也逃不了弑君的罪责。
一双双眼睛瞪着,本以为刺客会退出山腰,下山逃命,却见他诡异地挟持着陛下快速到了一堆女眷堆里,在惊得四散的女眷堆里钳住了刚才的傅家千金,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竟凌空腾飞起来了。
“正好,缺个媳妇,这个生得俊,就笑纳了。”
“老头待会还给你们~”
再一晃神,刺客已经带着陛下和傅家千金一头扎进了茂密的丛林中,消失在了眼前。
只余下一众目瞪口呆。
脾气好如傅允,这厢也被江见乱七八糟的一系列行径气得吹胡子瞪眼。
李承钰更是没沉住气,当即在英王夫妇面前黑了脸,还是英王心思通透,看出了端倪,稳住了失态的儿子。
“吾儿沉神,不可在此时被人抓住把柄。”
一来二去的,英王都开始觉得这门婚事定的不好了,奈何承钰这孩子执拗,妻子心软,夫妻两人便随了他的意。
哪知闹出今日的荒唐,英王也没了笑,面上肃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营救陛下!”
看着还犹在愣神的羽林卫,英王沉声下令,羽林卫如梦初醒,朝着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今年的祭天多半是夭折了,众人心道。
……
深秋山里风凉,站着不动倒还好,但被江见带着飞驰在半空中便不好了。
冷风灌到嘴里,云桑没忍住咳了几声,引得江见侧目,将她往怀里扯了扯。
可惜他身上没有什么斗篷氅衣什么的,不能够为其遮挡什么,只能提速继续赶路。
被封了穴道的承宁帝没法动弹,同样喝了一嘴的冷风。
那双平日端肃威严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下阴霾。
活了那么大岁数,他还是第一次被刺客挟持在手,毫无尊严。
正待云桑在冷风中瑟缩着,忽感腰腹间蹿上一股暖意,很快蔓延到了全身。
她很快就不冷了,脸蛋都浮了两团红晕。
低头看了一眼在冷风中脸色难看的陛下,云桑唇瓣翕张,想说些什么,终是咽了下去。
不知在山林间蹿了多久,感觉陛下的嘴唇都发白了,羽林卫更是鬼影也没瞧见半个,江见终于落地了。
落地后就将承宁帝扔了下去,斜倚在树干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朕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胆大包天的刺客,敢行刺挟持朕,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将自己草草扔下来,转头就看见这小子将傅家丫头小心放置在地上,承宁帝嘴角抽搐道。
“随便,九族就我一个人,谁怕你。”
将云桑放下,江见发现腰腹间的伤口渗出了太多的血,有些晕眩,而且那些血将娘子的衣裳也弄脏了,血淋淋的一片,很是难看。
掏出伤药,就听见老皇帝吓唬他,江见扭头,冷哼回道。
此时天光大亮,少年迎着光看过来,那张鲜活俊美的脸也进入了承宁帝的视线。
承宁帝怔了一瞬,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少年生得让他感到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像谁。
再想看一眼,人已经扭过头,话语更是猖獗得没边。
承宁帝气得咳了两下,心想若能活着回去,定杀此少年。
“过来给我上药!”
承宁帝艰难地靠在树干上,看着天边南飞的人字形大雁,耳畔响起少年颐指气使的话语。
承宁帝偏头看去,见那猖獗的少年将身上的衣裳脱了,裸露着身子,朝着傅家丫头喊话。
少年背对着他,承宁帝自然看不见他腰腹上的伤痕,但从傅家丫头的神情看出,伤势应该不轻。
想来是害怕,傅家丫头虽一声没吭,但还是乖乖过去帮人上药了,仔细看眼中还有泪花,定是被吓着了。
为了方便上药,少年脱了衣裳便靠着旁边的树坐了下来,承宁帝随意扫去了眼风,在看见少年右腹那道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时,也看到了少年腹部左下方那枚凤鸟状的红色胎记。
满腹沉怒与焦躁一瞬间烟消云散,承宁帝神情恍惚,死死地盯着那块凤鸟形胎记,血液都凝滞了起来。
云桑其实有很多话想同江见说,但顾及着陛下还在一旁,她的理智不允许她多说话。
听见江见凶神恶煞地喊她过去上药,云桑将满腔话语压在心口,老实过去了。
羽林卫长刀无情,在江见的腰腹上划出了一个约莫三寸长的刀口,因为长时间运功飞驰,上面不断渗出鲜血,皮肉外翻着。
云桑看得眼眶一热,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这样多的血,不止是需要伤药的,还要纱布,可如今山野里寻不到那些东西,云桑便想撕衣裳,至少撕出几条充当纱布。
但她低估了锦缎,亦或者高估了自己,用着吃奶的力气撕了好几下,都没撼动一分。
“呵~”
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一双手就伸了过来,暴力地撕开了云桑的衬裙,还贴心地撕成好几条。
不敢去看江见的表情,云桑掏出手帕将伤口处的血一点点擦干净,笨拙地将药粉撒在狰狞的伤口上。
预料中的冷嘶声没等到,云桑诧异地抬头,对上江见等了许久的眼眸。
幽黑深邃,看不出喜怒,诡异莫测。
云桑心中一怵,低下头继续撒药粉。
“你身上为何会有这样的胎记?”
苍老、艰涩、缓慢,一句话就好像被风吹落的枯叶,被承宁帝忽地说了出来。
云桑看了一眼陛下,只觉得好似脸色红润了些
不解陛下为何那么问,云桑看了眼那个胎记,目光很快又被狰狞的伤口吸引走了。
得快点包扎好才行。
一股脑将药粉又撒了一大片,这下她听到江见嘶了一声,明显是恼了些,但没对着她。
“老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我怎么会有这样得胎记,当然是自己长的,难不成找别人借啊!”
“真会问。”
本就看这老皇帝不顺眼,现在听他问出这个蠢问题,江见很难忍住不怼他。
怼完后,江见神清气爽,继续去盯他的娘子。
冒了这一次险,日后便能日日对着娘子了,江见一双眼睛淬着笑,难掩欢喜。
“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承宁帝紧紧盯着那块凤鸟状的胎记,记忆追溯到了十八年前,一次雨夜。
太子妃徐氏产下一个男孩,当夜,天降甘霖,让干旱了几月的农人欣喜若狂,承宁帝的心情也豁然开朗。
与旁的婴孩不同,九孙儿生下来便是白白嫩嫩的,不像前面的几个孙儿,都是皱巴巴的小猴子,就连如今模样精致的三孙儿当时也没能免俗。
而且九孙儿生得很漂亮,就像个女孩,尽管产婆说是个男孩,承宁帝还是打开小毯子瞧了一眼。
不止看见了把儿,还看见了婴孩左下腹一块造型奇特的红色胎记。
像只展翅翱翔的凤凰,随着皮肉一颤一颤的,十分鲜活。
正因着这个胎记和那张酷似女孩的小脸蛋,承宁帝当时戏言要给九孙儿取名李青鸾。
女儿辈从玉字,孙女辈从青字。
那夜他十分高兴,抱着这个小孙儿走了好几圈,还被孙儿尿了一身。
再然后,便是太子一家已然身死的消息,包括那个漂亮的小孙儿,一同死在了祸乱中。
承宁帝有时还会夜半自梦中惊醒,老泪纵横,思念着太子一家。
时隔十八年,承宁帝再次看见了那块胎记,虽说变大了不少,但他绝不会认错,就是当年的长大了而已。
再看少年那张漂亮鲜妍的脸,承宁帝突然就想起来那股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他生得不像太子,像太子妃徐氏。
心口像是有一方巨石碎裂开来,承宁帝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起来,看不清少年的脸。
但在江见看来,这老皇帝就跟有病一样。
“无可奉告。”
谁没事跟陌生人,甚至是老皇帝这样的透露自己的名姓,简直找死。
低头,见云桑艰难地给他缠布条,累得吭哧吭哧的模样,江见干脆将布条抢过来自己缠上了。
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势,江见没放在眼里,将布条打了个结,三两下将染血的衣袍穿上,就要抱着云桑继续赶路。
虽然他已经到了山脚下,甩了那些笨头笨脑的羽林卫很长一段距离,但磨叽的久了还是会被找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得带着娘子快走。
谁承想被推开了,少女面色为难。
“我不能跟你走,你自己走吧。”
他自己跑,没有她这个累赘,兴许还能跑得快些,不被抓住。
听得江见都气笑了,直接一提腰将人扛在肩上,冷哼道:“这轮得到你说话,今日你必须跟我走,反抗也没用!”
费了这么一番心思,冒了这么一通险,不惜领下刺杀天子的罪名,都是为了顺手牵走她这只羊,江见哪里能允许自己空手而归。
撂下那么一句狠话,江见扛着人就走,眨眼间便如云鹤一般飞走消失在了眼前。
只剩下一腔情绪无处宣泄,一腔疑问无人解答的承宁帝,两只沧桑的眼追着江见消失的方向而去。
“别走……”
承宁帝颤抖着唇吐出两字,神色恍惚。
第77章 第 77 章 重回
被江见扛在肩上又是行了许久, 江见停在了一条野径边,很明显那是一条出山的路。
云桑还看见了一个熟人,不对, 是熟马。
雪白的皮毛, 矫健的身姿, 正是自回长安一直喂养在家的流云。
因为在傅家吃得太好又不像以前那样时常活动,现在的流云又添了些膘, 看起来更壮实了。
被江见放下来,流云看见他们, 正高兴地甩着尾巴,云桑揉了揉肚子, 一言难尽。
“你怎么还把流云偷出来了?”
流云自觉走到她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云桑的手,看起来很欢喜。
“什么叫偷, 这马又不单是你一个人的,我这叫拿回我的东西。”
跟上来的江见听这话不乐意了, 将拴在流云身上的小布袋拿下来, 兜头套在了云桑身上,气哼哼反驳她。
粽子似的袋子挂在身上, 鼓鼓囊囊的, 一分都未曾变化,正是当时自己给江见打包好的包裹, 如今又完好无损地倒她身上了。
“你是怎么……嗳!”
话还没问完,腰间攀上来两只手,一使力她整个人就腾空了,安定下来时已经坐在了马背上,不过是侧坐。
没等她动一下调整姿势, 江见就翻到了她后面,两手攥着缰绳,两臂正好将云桑圈在其中。
云桑心知江见是要带她去哪,仍不死心道:“真的要把我带回去吗?”
云桑觉得自己问出了很傻的问题,她明明知道江见今日是冲着他来的。
什么刺杀陛下,都是幌子,要杀早杀了,也不会还将人放了。
大约是冲着她来的,但用的什么烂法子,这下好了,他成了筏子,自己在众人眼中则成了无辜受害的存在。
这是用折损自己作为代价的,江见至此以后都会成为天家通缉的要犯了。
想到这,云桑都替他发愁。
江见抖了抖缰绳,流云迈开四蹄跑起来,风在耳畔簌簌作响,云桑听得有些艰难。
“废话,不带你回去,我辛苦这一趟干嘛,吃饱了撑的?”
“就是和预期设想的不大一样,本想着直接把你当人质带走,却发现你这个人质份量不够,只能把皇帝老头当人质了,虽然麻烦了点,但目的达到就成。”
他说得风轻云淡的,云桑听得直蹙眉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知道,当皇家的通缉犯呗,这有什么,比起这个,看你同别人过一辈子才是可怕,我情愿选这个。”
云桑无言,颠簸感让他下意识抓紧江见的胳膊,江见瞧了她一眼,装模作样绷着脸道:“怕颠下去就抱着我。”
云桑没有动作,一是觉得没到那程度,而是顾及他腹部的新伤。
但这样的态度显然让江见误会了,以为她在不满什么。
嘴一撇,加快了速度,晃得云桑有些坐不住,就想抱点什么。
腰显然不能乱碰,本来带伤骑马就已经不该了,若是再被自己勒出了好歹,云桑更难受了。
她只能去抱别的地方,比如江见的脖子。
猝不及防被圈住脖子,颈边拱上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熟悉的馨香钻入心口,他一个没忍住弯起了眼,但下一刻想到可能会被云桑一抬眼瞧见,赶紧将笑憋了回去,继续拉着一张脸,让自己看起来很生气。
实际上他觉得自己的伤口都不疼了。
……
江见如她预料的那般气上她了,话比以前少了许多,看着她时也总一副冷漠的模样,说了他不高兴的话,还会阴阳怪气她,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只一点,无论这人什么嘴脸什么语气,亲她的时候倒是丝毫不客气,甚至比以前跟放肆贪心了。
以前好歹还会记得白日克制着些,如今是一概不管了,任何时段,只要他想,眼神一凝就压过来了,非得尽了兴,将她弄得两颊绯红,肌骨无力才肯作罢。
云桑寻思着,她几乎没给过他任何暗示,怎就一副如狼似虎的做派?
定是他自己心不净,天天想着。
不过每到这个时候,江见便装不下冷漠了,热烈又活泼,就像是之前那样。
她很喜欢,所以对于江见过分的索求并不排斥,甚至会被他愈发娴熟高超的技艺勾得神志不清,软成一滩水。
这一路虽赶得急,但却没让云桑受什么罪,甚至江见怕马背磨到她,专门买了个厚软的鞍垫铺着,云桑一路只管靠在他怀里,或者一双臂膀间。
有时候甚至一路睡一路,醒来就已经在客栈床上了,不得不叹服江见的本事。
九莲山上受的伤也在日复一日的上药中好了七七八八,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
因为这次路程只是两人一马,不再是笨重的马车出行,江见又归心似箭,一路上不再悠哉悠哉,竟没到一个月便过了雍州城,抵达西陵山脉。
距离她和李承钰的婚期,早已逾期了半个月。
犹记得九月十八那日,江见少见的放缓了脚步,在城镇中寻了个客栈落脚,夜里将她亲得迷迷糊糊,压在她身上故意恶狠狠道:“看吧,事在人为,天家的婚事又怎样,姓李的今日能看见娘子一根头发丝吗?还不是同我睡一个被窝。”
除了嘲讽外,那股得意的劲压都压不下去,要不是云桑实在没力气说话,非得趁机说几句风凉话。
做了这样诛九族的破事,他还有心情得意,云桑真不知说他什么了。
对于江见把她从九莲山掳走的一事,云桑从心底并未抗拒。
以往她怕因为自己的私自奔走牵连爹爹,如今江见闯了这样一场大祸,将矛头都吸引了过去,于不知情的人而言,她与爹爹父女二人是被带累的,只要爹爹维持好姿态,陛下都只当爹爹是个女儿被掳走的可怜臣工。
她的心本就系在江见身上,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守,是一件极为难得而幸运的事。
眼下她只希望江见能好好藏着、活着,一旦暴露,他万劫不复。
只李承钰,是个变数。
她不确定李承钰是否会将她与江见的牵扯说与陛下听,但可以确定的是,李承钰一定会追究到底。
江见做都做了,不用白不用,总归自己先前没有跟江见私奔,只希望爹爹能机灵些,做好了痛失爱女的姿态便好。
孟冬时节,西陵山脉中比上次愈发凄清,江见怕她冷,还给他买了个手炉,一路上揣在怀里。
江见真的很能装,都快一个月了,他竟还能忍得住拉他那张冷脸?
甚至有时候都当着云桑的面破功了,笑成傻子一般,下一刻竟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绷着脸。
每次遇到这一幕,云桑都很想笑话他,但又怕自己一笑激怒了他,这厮恼羞成怒下过来堵她的嘴。
爱装使劲装,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先是在山里打了一只野兔和山鸡,两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才重新启程。
肚子里有了热乎乎的饭食,云桑人也跟着暖了许多。
这回江见没有再问她要不要走一会,一到雪山脚下便将她卷进了怀里,踩着沙沙作响的积雪带着流云前行了。
“不要忘记待会多喂流云些东西。”
缩在江见怀中,云桑细心叮嘱着,得来的是对方装模作样的一道冷哼。
云桑便知道他应下了。
风雪侵人寒,被江见暖洋洋的内力裹着,云桑很快又困了,头一歪靠在那具坚实的胸膛上睡着了。
梦里她走在绵软厚实的雪地里,走了许久,看见了不远处等待她的江见。
他的笑似乎有温度,漫天风雪都开始融化了。
云桑欢喜地扑进他的怀中,那一刻,冬去春来。
云桑再度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漆黑,她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江见应该是走到了洞窟里。
顾念着江见的胳膊,自己也想下来走走,云桑扭了几下,示意江见放下她。
动作娴熟亲昵地拉着江见的手,以防自己不会在这弯弯绕绕的洞窟中走丢。
手刚触上去,就被攥紧了,快得没有一丝空隙。
云桑没忍住笑了一声,在这样寂静的洞窟环境中分外明显。
听出了云桑的意思,江见捏了捏她的掌心肉,大有恼羞成怒的意思。
“有什么好笑的?”
虽然看不清江见此刻的神情,但云桑知道他此刻一定像个河豚。
“笑你明明早就不生气了,还要装冷脸给我看,不累吗?”
自己那点别扭心思被揭穿,江见首先要感谢漆黑的洞窟,掩饰住了他羞恼之下变红的脸。
“胡说,我正在气头上呢,我没装,你给我小心点,不然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揭穿了但依旧嘴硬着,说些拒不认罪的话,犟得可爱。
云桑根本不信他拙劣的鬼话,故意往他身上挤了挤,软绵绵的身子贴在他身上,笑语嫣然道:“那你要怎么收拾我啊?”
一句话将人问得哑巴了,就听江见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更是没有推开贴上来的她,只故作凶恶道:“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桑就知道是这样,心中暗笑着,脆生生应了一声好,让本就心虚的江见心更乱了。
没想到一直被自己“欺压”的娘子也有这样逗弄自己的时候,江见只觉气恼又新奇,甚至还想再感受遍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
两人一马很快踏出了洞窟,春日潮湿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满面盈香。
大片翠浓绿意映入眼帘,浑身寒气一扫而空,第二次来到云桑谷,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还未走下去,就被眼力耳力同样出色的凌沧海注意到了,正在喂鸡的他看见成双成对的二人,喜得两眼眯起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
长安城
十日的时间过去,承宁帝几乎将九莲山附近,乃至整个长安翻了个遍,甚至京畿区域也都派羽林卫去寻了,可仍然杳无音讯,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不知那少年是哪来的,也不知他要去往何处,承宁帝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打转。
但这些无法打消他亢奋的情绪,他一想到那个少年,便觉得心田滚烫。
十八年了,老天爷终究是给他留
了一线喘息的机会。
因为心里头都被这件要紧事塞满了,三孙儿的婚事他也没功夫去想,承宁帝甚至想着傅家丫头能不能将他带回来。
显然,这个可能性很低,他只能努力去探查那少年的身世来处。
因为爱女和未婚妻被掳走了,傅卿和他那三孙儿状态不佳,承宁帝能理解,但实际没有多大的肝火。
假若真是那样,他将竭力补偿那个孩子,不过是一个臣女,他若喜欢那便指给他,这对承宁帝来说很好选择。
然如今任凭他想得如何天花乱坠,那孩子的影子都没有,承宁帝一颗心像是被烈火焚烧,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他那受了天大侮辱的三孙儿来面见他,言之凿凿道:“皇祖父明鉴,傅公或许知那刺客所在。”
李承钰什么也不想顾了,仪君被抢走,于他而言便是天大的事,他要把仪君找回来,而那个江湖草莽,皇祖父杀了最好。
未婚妻被抢走,李承钰竟连往哪里追都不得而知,好不容易想起上官家有位公子是那厮的朋友,或许可知,然一打探得知,上官朔已经带着金阳堂妹回了药王谷,他扑了空,再次断了线索。
李承钰只能将唯一的希望放在傅允身上,赌他知道那个江湖草莽在哪。
他只要仪君回来。
这是九月十八那日他枯坐在预备好的新房中得出的决心。
傅允得知陛下召见他时,心里便以想好了措辞,一个能将傅家摘出去的措辞。
那个愣小子冒了这么大险给了傅家这样一个生路,他怎会不晓得如何做。
到了陛下的寝殿,内外宫人皆退了出去,只留下心腹许内监,还有意料之中的英王世子。
淡淡瞥了李承钰一眼,傅允心中发沉,多少有些不虞。
这对于傅允来说其实很好做选择,他虽恼火江见擅自劫走了女儿,但他知道女儿在他那会被妥帖照顾,更重要的是,这是女儿真切喜欢的人,与江见在一起,女儿便再不会憔悴伤心了。
但李承钰来这一下,帝王之怒,或许两人连各自安好都做不到了。
假若那小子真的因此丢了性命,傅允不敢想女儿的余生会是何种惨淡凄清。
他只想他的囡囡能够快乐地活着,为此他做什么都愿意,这样日后九泉之下再见妙澜,他也能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他们的女儿过得很幸福。
所以,他今日绝不能暴露江见的所在。
傅允知道陛下对于刺客的事很着急,但没想到这样着急,才唤他起来,便开门见山问话了。
“承钰说,傅卿可能知晓那少年的下落,故而召卿来一探究竟,希望卿勿要隐瞒才是。”
傅允做足了心理准备,面不改色道:“世子猜错了,臣也不知那少年身在何处。”
承宁帝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线生机,却看傅允这人愣是不说,很难不急躁火大。
“傅卿,你明明识得那孩子,却隐瞒不语,就不怕朕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你收留过那孩子一段时间,就住在你家,他此次于九莲山所举,谁知是不是你们故意串通好的!”
为了诈出实话,承宁帝想尽了法子,不惜拿弑君来压。
这点傅允早有了准备,跪答道:“陛下明察,既然世子已先行说了,那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臣确实是识得此少年的,正是他在小女遭难时救了小女性命,且一路护送归家,小女归家后,言与那少年心心相印,欲解除与世子婚事,然臣几次登门恳切赔礼英王府皆不许,中秋那夜,陛下也斥了小女,小女心知无法同那少年结缘,悲痛之下断舍离,将人强行送走,在家安心待嫁。”
“本是万无一失的,却不知那少年怎么突然回来了,还在九莲山上做出那等事,臣也是猝不及防,看着爱女在眼前被其劫走,臣也一直盼着陛下能将小女救回啊~”
说完,傅允长跪于地,话语中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悲凄。
将傅允那一番话听了,承宁帝神情恍惚,呢喃道:“果真不知那少年在何处吗?”
傅允仍旧长跪,未答一语。
已花甲之年的老人脸色瞬间灰败了起来,坐在榻上,悲伤之下开始自说自话。
“朕必须找到他,朕亏欠了太子,不能再亏欠他了……”
这样饱含深意的一句话出来,傅允和李承钰脸色都是惊变。
官场沉浮几十载,话语之间的机锋傅允最是敏感,当下便抬起头来试探问道:“陛下此话何意,那少年与章懿太子……”
傅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关联,他话语未尽,只看着承宁帝。
意识到自己把要紧事嘀咕了出来,然承宁帝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在场不过三人,都是近臣和自家孙子,他早晚要说的。
承宁帝站起身,对着空旷的寝殿喃喃道:“我那九孙儿,左下腹有块特殊的胎记,那少年,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还有,他生得多像徐氏。”
一语激起千层浪,李承钰来不及深想,但却知他可能再也无法靠着皇权来缚住仪君了。
傅允反应更是快,忙不迭又是一拜,话语中掩饰不住激动。
“陛下,请恕臣隐瞒之罪,臣知晓那少年生长在何处。”
只这一句,承宁帝眸光大盛,什么也不顾了,将傅允从地上搀起,双目炯炯。
长安百姓不知皇家秘辛,只知道在陛下忽然放弃了搜寻刺客,宣布要去北地巡游的旨意。
第78章 第 78 章 来客
勿论外界如何, 云桑在长亘山是一概不知的,她现在仍在应对强装冷脸但漏洞百出的江见,哭笑不得。
云桑能看出来, 江见已经快装不下去了, 但还在那苦苦支撑, 也不知道在图什么。
回到云桑谷第二日,江见就再次出了谷, 云桑还劝了几句。
“还是别出去了,小心被抓走了。”
就如同梦里那样, 江见虽厉害,但若是对上千军万马也难以抗衡, 万一出去暴露了行踪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这等紧要的关头,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缩在山谷里安全。
“不行,得出去, 有些重要的东西要买回来。”
不听她的劝阻,江见用他那张假装冷漠的脸亲了她一口, 走前还将她昨夜浴身换下来的衣裳洗好晾好了。
云桑看得直摇头, 目送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在眼前。
江见出去后,凌师父做了糕点, 说是加了谷中云桑花的花汁做的, 让她过去尝尝。
云桑知道凌师父的意思,想同她询问一些事情。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江见此次回来态度和上次不一样, 凌沧海也没等到这小子主动同他坦白什么,只交代了他可以出发去药王谷了,说是寻到了噬春散的解药。
根据凌沧海的经验判断,他这模样大概是在外头吃了苦头回来的。
年轻人在外面丢脸了,回来不好意思说也正常, 凌沧海没有追问,只心里头实在好奇,想着问问徒媳妇。
糕点做成了花瓣模样,透着云桑花香气的同时还带着淡淡的奶香,上面甚至还点缀着细碎花瓣,看起来不输长安的糕点。
“丫头快尝尝,还热乎着。”
凌沧海将围裙解下,将手洗干净坐在云桑对面,乐呵呵道。
云桑也没客气,就着茶水吃了起来,味道出奇的不错。
甜而不腻,口感绵软香甜,再佐以清茶滋味更佳。
“师父是想问我江见的事吧?”
吃了一块糕点下肚,云桑开了话头,神色微沉。
“没错,丫头你也知道,我以前虽然没少揍过这小子,但好歹是自己养大的,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这次回来明显有问题,还叫老头
子我先走,怕不是闯了大祸。”
喝了一口茶水,凌沧海做好了准备,搓手道:“说吧,我准备好了。”
看着老人紧张的模样,云桑都有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了。
一盏茶过后,听完前前后后整个过程的凌沧海捂住了心口,又是给自己灌了一杯热茶,唉声叹气起来。
“这死小子,真是什么都敢做,这下好了,准备好在谷中躲着吧。”
长亘山终年严寒,冰雪不化,最勇猛顽强的将士都不能久待于此,除非是修习内力的江湖人士,不然走到半路便会冻成一坨。
加上通往山谷的洞窟如迷宫一般,稍有不慎便会被困在其中不得出,此谷是个绝佳的世外避难所。
当初也是这样庇护了为家人报仇,被敌追杀的自己。
一住就是许多年,后来又捡到了江见,也算是有个伴了。
“那丫头你……”
凌沧海本就有心理准备,当初就觉得他这徒媳妇肯定来头不一般,如今都一一验证了。
长安高官家的千金,竟被这小子给碰着了,什么运气!
云桑无奈摊了摊手,轻笑道:“他连这样天大的包袱都揽下了,我自是没什么好说的,也许这就是同他在一起唯一的法子吧,放心师父,我没生气,也没有怨恨,只是难过江见可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自在了。”
凌沧海嘿嘿笑道:“丫头别那么想,这小子可不会这样觉得,他指不定乐坏了,昨晚上便催我走了,就盼着这谷里没有第三个人呢。”
云桑失笑道:“他这也是为了师父好。”
“且等等吧。”
凌沧海叹了一声,想起糕点还搁着,怕是要凉了,忙催云桑多吃几块。
午后,云桑谷中的暖意更甚,隐隐接近夏日,云桑睡醒后换了一身更单薄的春衫,看着那群已经长大变肥的小鸡。
正发呆时,只听到流云一声轻轻的嘶鸣,云桑跟着看过去,原是江见回来了。
也不知买了些什么,那包裹大的吓人,若是从后面看怕是都看不见江见的人影。
云桑也不看鸡了,好奇地迎了上去。
烂漫的春日山谷,暖阳四散,少女向他奔来,一身鲜嫩的粉白衣裙于暖风中飘摇,犹如云桑花在他眼前摇曳。
江见丝毫不后悔去冒险,因为一切都值得。
“买的什么东西啊,这么多?”
戳了戳那个大大的包裹,云桑只觉得里面东西乱七八糟的,判断不出是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
强行收住面上即将溢出的笑,江见强令自己摆出冷酷的姿态,殊不知在云桑看来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一点也不可怕。
尤其当背着大包裹的江见经过她身边时,扭扭捏捏地牵起了她的手,云桑抿唇轻笑,倒觉得这样的江见十分有趣。
包袱摊开,艳丽的红绸涌入眼帘,那是婚嫁特有之物。
只看江见将一大堆红绸拨开,底下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
衣裳、吃食、九连环、胺脂水粉、珠钗等等,其中还有最醒目的大红色嫁衣并一顶婚冠。
好似这些都与自己无关,江见埋头整理买回来的东西,忙碌的像个蜂子,云桑都不好插话。
将那些平日能用到的东西归类整齐,江见就拖着那些红绸到处挂了,他的意图很明显。
云桑想过这事,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一时间也变得紧张了起来,扭扭捏捏吊在江见后面,见他给云桑谷每棵像模像样的树都挂上了红绸。
江见虽忙活着,但眼睛时不时就瞥过去,见云桑跟个小尾巴一样吊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的模样,压抑住好心情,故作冷淡道:“你又帮不上忙,黏着我做什么?”
云桑继续当睁眼瞎,假装看不出江见拙劣的演技,晃了晃垂下来的红绸,弯着眼眸仰头问道:“你这气还要生多久啊?”
她都替江见觉得累,这人怎么能坚持那么久呢?
都一个月了,江见真能忍。
“不知道,再生几天吧。”
许是习惯使然,江见嘴一瓢就把心里话放出来了,说完又是一阵恼羞成怒,把红绸甩得簌簌响。
“那好吧,我就再等几天喽~”
云桑也不在这里继续逗他了,扭头欲走,又被江见喊住了。
“让师父把那只大公鸡炖了,再炒几个好菜,顺带把埋在竹林的酒也挖出来。”
这又让云桑想起了今晚,一颗心烫烫的,脸热地应了声离开了。
压根不用江见说一遍,云桑发现凌师父已经把那只毛色艳丽的大公鸡给杀了,灶台上面摆了许多备好的菜。
“竹林中有我酿了十年的女儿红,待我处理了这只鸡,便去挖几坛子出来,丫头你去一边玩去吧。”
云桑一听,暗道不亏是师徒,竟心有灵犀到这般地步。
又往灶台上看了一眼,见凌师父将蒜都扒好了,云桑彻底打消了做点什么的意图。
云桑谷的鸭子孵出了一窝小鸭子,毛绒绒的很可爱,弥补了那群小鸡崽长大的空缺。
此刻这群小鸭子正跟着它们的娘亲在一个小水潭里游水,玩得不亦乐乎。
上次来江见便说了,怕鸡鸭将暖溪弄脏了,于是他与凌师父特意在鸭圈挖了一个小水潭,虽然没有暖溪阔绰,但足够这些鸭子在里面戏水了。
日头还未落下,云桑蹲在小水潭边上,甚至能看见毛茸茸小鸭子身上沾染的晶莹水滴。
嘴巴闲得慌,又不想辜负凌师父杀的大公鸡,还有一桌子菜,云桑去屋里翻了一下,把江见刚给买回来的蜜饯带出来嚼了。
满满一大盒,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屋里还摆了好几盒,都是江见今日买回来的。
想着江见今日忙活得辛苦,云桑看了一会小鸭子,带着蜜饯去找江见了。
江见是个行动力很快的人,云桑才在水潭逗留了一会,江见已经把树都挂完了,除了竹子。
放眼望去,尽是满树红绸,一片喜庆。
挂上挂下了好半天,云桑谷中又是温暖如春的气候,江见这等体热之人很快便出汗了,领口外翻,露出大片锁骨,护腕也被扯下来,袖子捋到了臂弯处,露出白皙而肌肉流畅的小臂。
远远看着,江见又开始扯蹀躞带,似乎要脱衣裳的架势。
云桑立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呆在了原地,也不好意思上前了。
江见一眼瞧见了呆立着的少女,不仅不克制,反而脱得更欢畅了,还没走到云桑跟前,身上的里衣都被甩到了地上,只剩下裤子。
夕阳斜照,暗金色的阳光打在少年裸露的上半身,一条条伤疤在上面并不显丑陋,反而增添了几分野性的美感。
怕他把裤子也解了,云桑也不想着来跟他一起吃蜜饯了,抱着盒子就要钻到屋子里。
但被眼疾手快的江见拦住了去路,捏住了腰。
“找我做什么?”
说话还不够,还暗戳戳捏她腰上的软肉,云桑受不住痒,扭了几下道:“也没什么,本是想让你尝尝这蜜饯的,挺好吃的。”
江见好意思露,云桑却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眼神躲闪道。
江见也发现了这一点,故意又凑近了些,那微微鼓胀的胸膛几乎都要贴到她脸上去了。
云桑能感受到热意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汗意,但是并不算难闻,甚至还带着一股江见身上特有的暖香。
“喂我。”
想退,但被对方捏着腰退不了半分,被江见身上的热意浸染,她的脸一寸寸红了起来。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充满了少年人的戏谑,云桑见他张着嘴,脸红心跳地挑出一个饱满的蜜饯,颤颤巍巍地递进他嘴里。
蜜饯没入那张殷红的唇,云桑正要收手,但被吃了蜜饯还不满足的江见追过来咬了一口。
咬在指腹,力道很轻,但这种时候足以让云桑惊慌失措。
“你干嘛咬人!”
大概是目的达到了,江见放开了她,云桑羞红着一张脸嗔道。
江见不以为意,甚至更加猖獗道:“咬你怎么了,今晚我把你整个人都咬一遍!”
此话一出,云桑噤声不语
,又无力应答了。
好在江见也没有继续作弄她,只留下一句话,自顾自走到了溪水边。
“我要浴身,给我拿套换洗衣裳来。”
声音懒洋洋的,伴随着衣料摩挲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云桑不敢逗留,抱着蜜饯盒子就往屋里跑。
去送换洗衣裳时,云桑怕看见些可怖的东西,都是垂着眼走的,只听到暖溪中水花阵阵,还有少年轻快的笑声。
“我是水鬼吗?”
跑走前,就听到江见不大开心地嘟囔了一句,又继续在水里翻腾了,像是一条精力旺盛的鱼。
日暮西沉,山谷一片昏暗,炊烟阵阵,伴随着饭菜诱人的香味。
严肃拒绝了江见要亲手帮她换嫁衣的请求,云桑红着脸把人推了出去,将门拴上。
嫁衣被整齐地叠放在床上,虽然时间仓促,但嫁衣却是不俗,无论是款式还是上面的纹绣都精致细腻,甚至还有许多珍珠和玉石,它们在夜色里仍旧闪闪发光。
婚冠也不是随意挑选的,延续了江见一向的审美,贵,且华丽,上面的金玉翡翠若是剥下来,都能在长安最好的地段买一座大宅子。
虽然这场婚仪没有嫁做世子妃的排场,但她十分开心。
若是不能嫁给心上人,再大的排场又有什么意义,也不会被取悦到。
婚冠是喊了江见来给她戴上的,一开门,早早换好喜服的江见正在门边,本就俊俏的脸在大红喜袍的映衬下更让人惊艳了。
还添了几许风流艳丽,像是夜半来勾人心魄的妖鬼。
将婚冠戴好后,江见带着她先去拜了高堂,拜了凌师父。
锅里还炖着鸡的凌沧海一见新人来了,喜得立即将外面的旧袍子脱去,露出里面崭新的衣袍,受了二人的拜礼,笑容灿烂地将徒儿和徒媳妇扶起来。
紧接着,又神秘兮兮地抱着云桑穿过竹林,来到山谷最东北的一处峭壁前,说要让山神见证。
“哪里来的山神?”
就算是夜里,山谷中依旧温热,属于那种跑几步路可能都要出些汗的程度。
云桑没有夜视的能力,看着眼前高大黑沉的山壁,十分诧异。
“这就是,夜里娘子可能看不清,白天再看,这面山壁有灵,小时候我向它许愿总是很灵验,我们就拜它,保准能长相厮守。”
云桑自然不会在这时候与他争执,跟着江见一块拜了山神。
“愿山神庇佑我与娘子永不分离~”
少年轻喃的话语随着温柔的夜风消散,云桑转头看他,对上一双璀璨的双目。
江见的愿望如此简单质朴,但对二人来说却如此来之不易。
夜风同样吹散了她眼中的热意,她一颗心酸涩又甜蜜,扑进了江见怀中。
今夜,凌师父做的菜很好吃,尤其是那只大公鸡,鸡腿和鸡翅都被她给吃了酒也很好喝,就连不善饮酒的云桑也喝了好几盏,同时也是为了壮胆。
但好像没什么作用,云桑除了走路有些飘,脑子居然是清醒的。
“还有合卺酒呢,别忘了。”
凌沧海怕小夫妻忘了,忙不迭给倒了两盏,喜气洋洋提醒道。
“自是不会忘记。”
少年轻笑了一声应道,笑容比月色醉人。
云桑心神飘忽地端起酒盏,江见胳膊如蛇一般缠上来,两人交杯而饮。
江见抱着她回到了屋子,忙上忙下地将她的头冠摘了,婚服褪了,手法熟练的惊人。
索性她嫌麻烦,并未在面上妆点,此刻脱了衣裳便能入睡。
晕乎乎的云桑甚至将结发礼也忘了,愣愣地看着江见将自己的一撮头发剪下来,又剪自己的,将两股头发死命缠得死紧,分不清谁是谁的才作罢。
脑袋晕乎乎的,云桑觉得自己应该睡一觉,然刚躺下,江见便翻了上来,双腿跪于她腰侧,眼神如狼似虎,显然不允她入睡。
心口怦怦跳着,云桑现在满脑子都是红袖招那日看到的东西,呼吸都不畅了。
今夜,她与江见也要如此吗?
心中紧张忐忑的同时,云桑心中还有些期待,她觉得羞耻。
还是老一套的开场,江见盯了她的唇几息,二话不说便倾轧而下,所燃起的烈火几乎将云桑燃烧殆尽。
今夜别有所图,因而江见亲的时间也比平日短了许多,甚至厚颜说句,云桑甚至还没有尽兴,就觉身上一轻,江见难得克制离了她的唇。
双眸迷蒙生雾,云桑满颊红晕望着同样面色绯红的江见,不用言语便已传达了心意。
“急什么,还有更重要的事。”
话语落下,江见解开了她的衣带,像是拆礼物一般,只是须臾间,云桑便被剥得只剩下小衣和亵裤了。
云桑谷暖热,但云桑像是怕冷一般紧紧护住了自己,双臂横在胸前不肯拿开。
江见眸光渐热,也不急躁,又是接着先前未尽的兴继续了下去,一口吻了回来。
云桑极容易迷失在其中,此刻也是,本就饮了几盏酒,身子正无力,又受了这样一番引诱,她哪还有力气和神智,不知不觉间便被江见趁机褪去了最后两件敝体的衣物。
等云桑意识到某些地方一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毫无遮掩时,江见已经将她上下扫了个遍。
“你怎么这样!”
心仿佛在滚开的水中浸着,云桑羞得全身都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话也绵软无力,透着甜腻酥软。
江见被逗得一颗心犹如烈火焚烧,不仅不退,反而一手覆了上去,盖住了那晃眼的软月。
“哪样?这样吗?”
比先前更恶劣了,那一下捏得她呼吸一滞,好半晌都没缓过劲来。
见她如此没出息,江见笑得眼眸弯弯,也不拖延,三两下将自己身上的衣裳除去,变作了同云桑一般的情状。
如此清晰的、全面的、直白的、近距离地看,云桑还是头一遭,冲击力不可谓不大。
那物什更清楚了,就那么直挺挺地对着她,颜色同它的主人一样艳丽,像是有人给它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形态很可怕,但那颜色却透着几分漂亮,倒显得有几分可爱了。
尽管如此,云桑不敢去看,只避开眼,护着自己的脆弱之处。
“娘子,你睁开眼看看它。”
腹间灼烫,蜿蜒而过的痕迹让云桑痒得出奇,紧闭着唇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放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声音。
但江见弄得她实在是太痒了,她只好睁开眼硬着头皮去瞧,面皮都要烧起来了。
以为这样江见便能放了她,却不想这人变本加厉了起来。
“娘子,你摸摸它。”
如诱哄孩子一般,偏偏又带着极度的渴望,明明是血肉之躯,却在此刻像一团烈火。
云桑羞极了,手指蜷缩着,好半天都没动静,这让满心饥渴等待着的江见十分难捱。
“怎么,娘子是不愿同我做夫妻,在怪我阻了你的世子妃的头衔吗?”
为了能让自己得到抚慰,江见不惜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激她。
在长安他便研习透了上官朔给他的书册,今日出去又买了几本,囫囵看了些,江见发现了许多即便不放入也能疏解的法子。
上官朔的神药还未研究出来,他不能贸然就行了书册上所说的夫妻之礼,但新婚之夜,江见总要弥补一下自己,起码得到疏解才行。
这番话很有用,只这一句,江见浑身一颤,被柔软温凉束缚住的触感传遍全身,几欲一瞬间爆发。
想着不能刚吃一口便将身家性命这么快交出去,他拼命压制,不惜动用了些内力,才堪堪稳住。
怕云桑看出他此刻失态难言的神情,江见将人搂入怀中,贴在云桑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了娘子,现在,动一动吧。”
怕娘子不懂他的意思,云桑握着她的手上下示范了几下,而后埋入颈项,以吻催促。
云桑被吻得混沌不清,觉得自己好似飘在云端,理智已然飞了七八分,只一心跟着江见的话来,卖力抚慰着。
武人身板极好,耐力更是上佳,云桑远不能敌,只一刻钟左右的时间,云桑便觉手腕酸软,快要使不上力气了,于密密麻麻的吻间抢得了一丝空隙,讨饶道:“我不行了,你自己来吧。”
大家都有手,后面的为何不能他自己来?
不用云桑说,江见也察觉到了她的力弱,但没有像云桑想得那样换自
己,而是大手覆上去,握着云桑疲弱无力的手猛烈继续着。
因为借了自己的力,江见也不吝啬主动些,一把劲腰晃出残影,引得身下竹床不住哀鸣。
浴身时,云桑右手不小心沾了水,掌心微微刺痛,借着外头投进来的月色,云桑发现那里不仅红彤彤一片不说,都微微破皮了。
江见也看见了,心虚地赔礼道歉道:“是我不好,我给娘子上药。”
上药时,药膏清清凉凉铺在上面,热辣感慢慢褪去,云桑心中本舒坦不少,然下一刻就听江见小声又正经道:“下次换只手,我轻些。”
云桑气恼,怒瞪着他道:“你也有手,就不能自己来!”
“你这般皮糙肉厚,肯定怎么弄都不会破”
云桑嘀嘀咕咕道,声音虽小但一点不影响江见捕捉,他立即反驳道:“那不一样,天差地别!”
云桑意会出了些什么,面上染上酡红,闭嘴不与他争论了。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又不平静,总让云桑的心境在平和与颤栗中反复横跳。
云桑谷还是云桑谷,风景如画,四季如春,宁静美好,但一到夜晚,除了真真切切的那一步,江见几乎将避火图上各种前菜都上了一遍,甚至都不避着他了,当着她的面看那腌臜东西,还把那东西放在枕边,两人的头发时常铺在书页上。
右手伤了换左手,左手也伤了便换了别处,除了云桑义正词严明确拒绝过的嘴巴,其他几乎都被江见试了个遍。
譬如腿、脚、胸口这样的地方,江见总是乐此不疲。
如今云桑见到那物什已经不会下意识回避了,只见它贪婪急切的模样,难免面皮发烫。
转眼间一月的时间过去,云桑谷不分四季,但外面想来已是仲冬寒月,冷酷非常了。
云桑的身子骨不算强健,从小到大最是怕冷,如今缩在这云桑谷倒是舒坦,再不必受一丁点冷寂清寒。
新婚夜后,江见最后那点装模作样终是彻底消散了,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正常的热烈小太阳,日日见她就是笑脸,恨不得挂她身上。
江见说,等风波过了,他会带着她偷偷潜回长安,乔装一番去见爹爹,长远的话,如果爹爹愿意,他也会将爹爹带来这云桑谷,这样一家人还能够团聚。
说这些的时候,少年面上仍带着愧疚,似乎一直在为不能给她光明正大的生活而内疚。
有舍才有得,这样的结果比她心灰意冷嫁给李承钰,有情人天各一方无法相守要好得多,虽有遗憾,但是心之所向,云桑没有什么怨言。
“好啊,那我等着了。”
云桑笑意温柔,抚平了江见心中的惶恐不安,他高兴地嘬了一口她的脸,又欢喜了起来。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距离重阳祭天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凌师父也出发去了药王谷,云桑谷中只剩下她与江见两人,谷中的生活依旧静谧美好,与世无争。
就在云桑以为祥和的日子还会持续下去时,洞窟口冒出来一个神色麻木的年轻侠客,气喘吁吁地从洞窟出来,力虚,又不小心踩到了旁边的湿滑苔藓,咕噜咕噜从上面滚下来,发出啊啊的叫声。
彼时,江见砍了些竹子在做竹屏风,云桑就坐在旁边吃果干,偶尔过去亲亲他给他添些动力。
第79章 第 79 章 遗孤
两个人的山谷, 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两人齐齐看向了洞窟口, 神情变幻不定。
当看见那人并非凌师父, 只是个陌生的年轻侠客, 虽然摔得灰头土脸的很滑稽,但云桑和江见二人都笑不出来。
不管是无意间误入此地, 还是朝廷的人追踪而来,于江见而言都不是好事。
只见他将手里的竹片一放, 抽出霜叶人就冲向了洞窟,云桑也忧心忡忡地站起来, 看着情况。
知道江见住在长亘山的,除她之外,长安只两人, 一个是上官大夫,已经离了长安, 剩下就是爹爹。
可云桑不信爹爹会向陛下暴露江见的所在, 于她而言江见有多重要爹爹很清楚,就算是为了她, 爹爹都不能害了他。
云桑希望这人只是误闯进来的。
云桑努力安慰自己, 但效果不大,毕竟谁好好的没事往雪山里跑, 还专门往洞窟里钻,看那狼狈模样,想必是在洞窟里折腾了不少时间。
云桑离得远,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远远看见江见将人踹了一脚, 霜叶抵在了那人脖颈间,透出来的不善隔着老远云桑都能感受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挥剑将人咔嚓了。
但不知那人说了什么,江见好半晌没动,云桑见局势还算稳定,小跑着过去了。
上洞窟有段高坡,上面有片苔藓,云桑头一次来就差点滑倒,但好在这人从上面滚下来了,她不用小心翼翼走上去。
“江见。”
地上坐着的年轻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加上江见可不是吃素的,她凑到江见身后唤了一声。
离得近了,云桑觉得这个误闯进来的男子有些面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但对方似乎记得她,见她过来,张口就唤了一声云姑娘,又想到了什么,改口成了傅姑娘。
显然,他知道得不少,决不是不小心误闯进来的。
“你认得我?”
看着男子那双狐狸眼,云桑心头的熟悉感又涌上来了,好奇问道。
男子面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笑意又散去了,叹气道:“哎,傅姑娘也把我忘了。”
男子气度风流,叹出这话带着几分别样的暧昧,江见最听不得,拧着眉头骂道:“你是哪根葱,我娘子干嘛要记得你!”
莫风不与江见这个幼稚的醋坛子计较,只再次介绍自己道:“傅姑娘忘了,我们在蔡郡太守府见过,当时还同你们说过几句话,叫莫风,不记得了?”
经这么一提醒,云桑想起了一些,看着莫风身上灰扑扑的袍子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换了身衣裳没认出来。”
云桑对他的浅淡印象还停留在当时的一身蓝袍上,如今弄成这样,自然不会记得。
“你为何在这里?”
见过虽见过,看江见的态度也不是什么挚友,这种时候千辛万苦来到长亘山河谷,显然有所图谋。
想到这,云桑神情严肃了起来,想着若真是陛下派来的追兵,那她不会拦着江见将人灭口。
“我是为陛下办差来的。”
长亘山终年积雪,酷寒难当,非拥有内力的江湖人士不得进,不到半个时辰,就见着踏入其中的将士险些被冻死,更别提深入其中寻找傅卿所说的山谷。
承宁帝无法,召集了拥有内力的江湖人士,以万金相托。
万两金这样庞大的数目引来了许多江湖人士,不过并不是谁第一个接下便是谁的,要看谁最终能完成承宁帝所托的任务。
眼馋万两金接了任务的同行加上莫风一共四十九人,在五日前便同时进入了长亘山。
但这座雪山太大了,且四下皆是无边雪色,承宁帝给他们的线索微乎其微,只一个雪山中有河谷,其他一概不得知。
这四十九人谁也不知河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们又该朝着哪个方向走,只能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茫茫雪色中胡乱摸索。
莫风运气好,同四三人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一处洞窟,硬着头皮踏了进来。
他们知道里面可能有未知的危险,但没想到这个危险会是迷宫这种鬼东西。
就算是做了记号,他们仍然会在其中来来回回地兜圈子,反复看见自己还有其他同行留下的记号。
就好像碰到了鬼打墙!
在雪地里一通乱找耗了两日,在这个见鬼的洞窟里又是被折腾了三日。
莫风以防万一是带了些干粮,可没想到这任务如此操淡,他只带了两日的伙食。
当意识到食物可能不够,但任务又没有完成,莫风省吃俭用,一张饼子当一天的干粮嚼,但还是来不及了。
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又是武人,一天就吃个干饼子如何能够,莫风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就在第三日,莫风悲观地觉得自己要困在这个洞窟中被饿死,躺在地上悲伤时,他恍惚间看到了一束光,虽然遥远微薄,但那是他全部的希望。
因为太激动,莫风在地上扭了几下才爬起来,身上更脏了。
再次感受到温暖的日光和湿润的空气,莫风狂喜之下大笑了起来,不仅惊动了整个山谷的鸟雀,更是惊动了宁静祥和的两人。
也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事。
“就知道你是追兵,但江见不能有事,所以对不住了莫侠士……”
莫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少女脸色一冷,说出下面这句要命的话。
“江见,把他做掉!”
虽然亲眼见过江见夺人性命,但这个又不一样,云桑强装出冷酷的嘴脸,让自己看起来杀伐果决些。
“啊?”
莫风看着只问了他这一句话便对他要杀要刮的少女,一瞬间甚至觉得这是他根本没有从洞窟中走出来,眼前的一幕是他濒死前的幻想罢了。
要不然那个羞怯又善良的姑娘怎么一言不合便要做掉他?
这简直太玄幻了!
生怕江见真的听了话一剑了结了他,莫风求生欲暴涨,慌忙大喊道:“别别别,我不是来害你们的,我是来报喜的!剑下留人啊~”
本就不是江见的对手,又饿得快虚脱了,莫风不用比划都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一颗心怦怦跳,纯粹是被吓的。
莫风撕心裂肺的话语让云桑也跟着啊了一声,诧异地看向他。
临近晌午,今日江见炖了一锅老鸭汤,此刻香味已经开始冒出来了,勾得人,尤其是莫风这个肚子饿了许久的人几欲流口水。
“你说江见很可能是章懿太子的幼子,那个九皇孙?”
灶台上,江见挥舞着锅铲,正热火朝天地翻炒着今日的菜肴,看着十分专注,仿佛一颗心全放在饭菜上。
但实际上他是一心二用,也在听云桑和莫风的对话。
今日的午饭,除了那锅老鸭汤外,还有一道蒜苗炒腊肉,一道红烧鱼,一道凉拌波棱菜,正好配成三菜一汤。
莫风一边咽口水一边回道:“不是我说,是陛下说的,我只负责传话,外加把人带出去。”
说着,莫风看了一眼正热火朝天炒菜的少年,心中也唏嘘感慨。
江湖上谁人又能想到,那个自小生活在雪山中、白衣索命的无常少年竟是流落在民间的皇子龙孙?
“哼~”
听到最后一句话,就见江见盛菜的空档冷笑着哼了一声。
“谁知道那老皇帝不是为了骗我出去杀编的谎话,我可是狠狠得罪了他,怕是我一出去就得被万箭穿心呐。”
这话诱起了云桑曾经可怕的梦境,一时也怀疑起了莫风,觉得这人就是来诱骗江见的,再次肃起了脸,颇有一种下一刻又要做掉他的样子。
莫风被吓得一激灵,忙不迭摇头否认,像是一个瑟瑟发抖的拨浪鼓。
“绝不是,我有证据,陛下说九皇孙腹部有个凤鸟形的胎记,你也有,还说你生得像过世的太子妃!”
云桑这下长了个心眼,不用江见反驳,一脸严肃就开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胎记是因为陛下当时瞧见了,太子妃的模样我们又没见过,这些全凭着陛下一张嘴,算不得证据,不行!”
云桑少有的拿出了锋利的,可以称作是咄咄逼人的姿态,那副凶巴巴的模样看得江见笑得合不拢嘴,在后面附和道:“我娘子说得没错,这算不得证据,你若是拿不出真正的证据,你真的得留在这里。”
“放心,我的剑很快,不会很疼,我会把你埋在谷中最粗壮的桃树下,这样来年桃子若是长得多也有你的功劳了~”
用着一张无害漂亮的脸说着最可怖的话,莫风只觉得四下阴风阵阵,一瞬间连饭香都闻不到了。
忽地,他想起来了自己还真带了一样证据,承宁帝不知谁能完成任务,于是每人都发了一张图纸,莫风将其放在了衣襟里,饿得头脑发昏的他险些忘了这茬。
“有的,有的,我还有证据!”
手忙脚乱地将衣襟里的图纸拿出来,纸页翻动声响起,江见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做菜了,云桑不忙,伸着脑袋就去看了。
“陛下说这上面所绘制的玉锁是每位皇孙出生都有的贴身物件,锁身是羊脂白玉,上面镶嵌着金质的蔓草花纹,锁身背面还刻着一个徵字,是该皇孙的名讳。”
将图纸递给云桑,莫风说着陛下告知他们的话,眼中满是对生和万金的渴望。
这下不仅是云桑沉默了,正在煎鱼的江见也怔在了灶台前。
因为江见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物件,莫风说得分毫不差。
云桑也忘了是婚后第几日,她从床底发现了一个落灰的箱子,江见说那是小时候的玩具,云桑生了好奇,想看看江见小时候都爱玩些什么。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比如草蚱蜢、弹弓、泥巴小鸟、拨浪鼓、小木剑之下,云桑看见了一枚小小的玉锁。
小孩子身上佩戴锁本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奈何这玉锁实在贵重,当时云桑还将其拿到正在洗衣裳的江见眼前,也许是掩在杂物箱中太久了,江见差点没想起来这是什么。
“师父说这是捡到我时身上就戴着的,有一年差点被我拿去换钱了,最后被师父拦住了,没成。”
当时云桑对于他的话是不赞成的,将小小的玉锁放在手心翻看道:“好在没成,自小便带着,说不定日后可以凭借它寻到你的家人呢。”
水淅淅沥沥被拧下,伴随着少年轻快自在的话语。
“无所谓了,我现在生活得已经很幸福了,有没有家人根本不重要,未来也不缺家人,因为娘子就是我的家人了。”
当时云桑因为听得一颗心暖洋洋,便没有再讨论玉锁的事,只记得锁身后确实有个徵字。
目光凝在图纸上,云桑再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将图纸拿给同样神色异常的江见看,云桑心中百转千回。
胎记是陛下那日看见的,像太子妃这话也可能是陛下自己胡诌的,但这枚玉锁做不得假,若不是云桑偶然翻看江见床底的杂物箱子,她怕是都不知道。
陛下却描述得一清二楚,这实在无法辩驳。
大概江见也是如此想的,盯着那张图纸出神了许久,一时半刻实在不能接受。
那个仗着自己是皇帝而帮着李承钰拆散他和娘子的老头很可能是自己的祖父?
还和李承钰那个讨厌的情敌很可能是堂兄弟?
自己的父亲很可能是那个被亲生父亲害死的倒霉蛋太子?
什么狗屎玩意!
江见拿着铲子直接愣在了原地,直到锅里的鱼被遗忘了太久,淡淡的糊味飘出来,江见嗅到那股气味,瞳孔一缩,才醒过神来去抢救那条肥美的鲜鱼。
“糟了,我的鱼!”
见他前一刻还恍惚着,下一刻便抄起锅铲去翻那条鱼。
果然,鱼身黑了不少,江见抿着唇,神情懊恼。
烟雾缭绕中,云桑笑完,满脸正色道:“江见,凌师父有说当初是在哪里捡到你的吗?”
江见抬眼看她,知晓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也没犹豫什么,老实答道:“说是洛州汝江下游,一个破篮子装着我,被水冲到了岸边,被经过的师父听到了哭声,带了回去。”
从小到大,师父没少拿当时他在破篮子里哭得多大声来笑话他。
再一次得到证实,云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江见的眼眸缓声道:“听我爹爹说,当年章懿太子便是于洛州兵败,自刎于汝江北岸。”
江见的鱼又糊了一面,江见又是一番懊恼。
等菜全部上桌后,已是两刻钟过去,此间江见都未发一语,云桑也没去打扰他内心的纷扰,自己也在消化这一猝不
及防的消息。
章懿太子还留有后人,当真是不容易啊!
想到陛下说江见生得像当年的太子妃徐氏,云桑没忍住去瞧了瞧他的脸,暗自肯定。
听闻当初太子妃徐氏是长安第一姝丽,才情与美貌响彻京都,后与太子一见钟情,结为佳偶,使得长安无数儿郎和贵女捶胸顿足,怨愤冲天。
表兄也与她说过,他的太子妃姨母有多仙姿玉貌,仙女下凡一般。
虽然她未曾见过太子妃,但在江见身上或许能看出太子妃的风采。
怪不得江见生了这样一张有些过分漂亮的脸,原来母亲是那等美人。
就是可惜了,全家只剩下他一人了。
因为心里头装着事,云桑吃得很慢,抬头看江见,似乎也慢了不少。
正待云桑想说些什么时,旁边台阶下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是莫风的肚子在疯狂叫嚣。
两人看过去,迎上莫风那张可怜又渴望的脸。
“好饿,能让我吃点吗?”
莫风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喷香的饭菜,几乎都要冒绿光了。
江见未语,云桑听着那如雷一般的动静,看着莫风狼狈又可怜的模样,同情心泛滥了。
“让他吃点吧,饿死了不好。”
既解释了清楚,不是来害人的,云桑对他的偏见与防备便不剩多少了,见人饿成这样,终究是于心不忍。
江见未语,只放下了手里的碗,去盛了一碗满满当当的米饭,放在了桌子上,意思不言而喻。
莫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因为一顿饭激动得两眼含泪。
没空说话,他一上桌便大吃特吃,云桑眼睁睁看着他一筷子夹走了半扇鱼肉。
第80章 第 80 章 出谷
一顿饭吃得像抢劫, 云桑看得发愣,江见则拧着眉头。
眼见莫风又是一筷子夹起了一堆腊肉,甚至还想去撕鸭腿, 江见终于看不下去了, 一筷子狠狠敲在莫风的手背上, 云桑似乎听到了筷子带起的风声。
“几年没吃饭啊吃成这样,你这样我娘子吃什么!”
被江见骂了一通, 狼吞虎咽的莫风心里一咯噔,动作迅速放慢了下来。
知道自己人安全了, 人都跟着放松了下来,甚至有些放松过了头, 此番被江见一骂,人又精神起来了。
“稍安勿躁,我吃慢点就是, 瞧你小气的~”
三两下将冒尖的饭吃完,无需江见, 莫风舔着脸自己过去添饭了。
又给自己盛了汤泡进饭里, 边吃得稀里哗啦边说话道:“真想不到你还会做饭,还做得一手好饭, 说真的我要是姑娘我都愿意嫁给你了。”
本就饿的像条狗, 饭菜又如此美味,莫风被狠狠拿捏了, 一张嘴开始胡言乱语。
江见更是被恶心到了,皱着一张脸埋汰道:“恶心死了,不想吃饭就别吃了!”
骂完,见云桑还慢悠悠地夹着菜,与莫风那厮比起来天差地别, 江见生怕她吃不饱,端起了比莫风那个饿死鬼更凶猛的架子,将菜都往她碗里堆,鸭子仅有的两个腿也被撕下来给她了。
一头野狼变作了两头,云桑看戏一般在旁边偷笑。
莫风看见那两只肥肥的鸭腿,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但还是不免遗憾。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去,吃完饭如何?”
吃了两碗饭,莫风浑身都暖洋洋有了力气,人也不虚了,想起了他快要得手的泼天富贵,是一点偷不了懒。
莫风以为,误会解开了,身份也确定了,江见会很乐意跟着他一起出去。
毕竟很少有人能拒绝皇子龙孙的金贵身份,江见应该也不例外。
然他想错了,江见竟轻飘飘地拒绝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出去了,是不是幻听了?”
江见神色如常地扒着饭,语调没什么起伏。
云桑啃鸭腿的空档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将碗里另一只鸭腿夹给他。
这是江见的事,要如何选择还要看他自己,云桑不会多加干涉。
“吃不下两只,这个给你吧。”
听这话,江见也不客气,一口下去咬掉一半的肉,吃得一脸满足。
“不是,你怎么……”
莫风百忙中抬起头来,神情迷惑极了。
“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江见言简意赅,神情不为所动,不像是扭捏才推拒的。
眼见胜利在望,就差把人领出去这最后一步,莫风哪里能放弃,不死心的他甚至放下了手里的碗,使劲浑身解数来劝。
“哎!这多好的事,泼天的富贵都到跟前了还不接,你想什么呢?”
“章懿太子唯一的血脉,你回去陛下不得稀罕死,到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再不必吃江湖上的苦了。”
“举国皆知,陛下悔恨当初害死了亲儿子性命,瞧那模样,估计你要什么都答应!”
莫风吃饱了人也有了力气,为了自己的万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半诱半劝的,都快掏心掏肺了。
不知自己那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就见少年面上出现了意动,莫风大喜。
“果真什么都能答应?”
说这话时,云桑察觉到江见看了自己一眼,只那一眼,云桑便知晓了他在想什么。
……
日落山峦,云桑谷陷入黑暗,一片和谐静谧。
莫风记挂着事成之后的万金,始终不愿离去,还抱着希望逗留在云桑谷,大有磨到他答应为止。
谷中暖热,不似快要接近隆冬腊月的外界,莫风本就是风餐露宿的侠客,也不挑地方,寻了个干净宽敞的地儿便躺下了。
“这地方真不错,以后老了也寻个这样的地方隐居,人生美事。”
看着夜幕漫天星子,莫风枕着双臂发出感慨,神情惬意。
来打水的江见路过听了一耳朵,看着躺在地上翘二郎腿的莫风,嗤笑道:“那是自然,别找到我们这来就成。”
云桑谷是江见生长的地方,师父说他刚发现这片山谷时里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除了遍地的云桑花和那条温暖的溪流。
二十载过去,经过师徒两的改造,这才大变了模样,变得焕然一新。
这是他耗费了心血的家,也是未来与娘子度过冬夏的世外桃源,可不能被乱七八糟的人占据了。
莫风也明白对方的意思,只嘿嘿一笑说了句不会,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句话。
“好好考虑啊兄弟,我就在这等着你。”
反正只要自己脸皮够厚,每天还能吃上江见做的饭,莫风觉得也不亏。
说完,继续去看夜空中闪烁的星子,舒服得伸了好几个懒腰,睡过去了。
江见打好水,看着已经在地上半睡半醒的莫风,神色沉沉离开了。
洗漱过后,江见虽然心里头揣着事,但仍旧热情满满地凑过来与云桑厮磨,要不是云桑察觉出了什么,还真以为江见丝毫不在意出谷的事。
逮着一个能说话的空隙,云桑抱着江见的脖颈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要出谷去见陛下?”
脖颈间的湿濡停顿了一瞬,接着又继续下去,直到将她的脖子稀罕够了,江见才换了别的法子,比如做些能抚平他暴涨情绪的事情。
较云桑而言,他身躯修长宽阔的多,倾轧下来的时候,只能看见他一个人的背,至于云桑则整个人被掩得严严实实。
这是他最喜欢的姿态,但云桑觉得有些粗野,一点都不像人之间的。
明明是血肉做的,但此刻穿行着却让云桑觉得是一根烙铁,又烫又硌人。
大腿内侧的肌肤最是娇嫩,凭着经验来说,怕是过个一刻钟她就会感觉到火辣辣的痛感。
所以每次这个姿态,江见都会尽快结束,以保证她不会受伤。
“如果能同娘子光明正大在一起,更好。”
因为速战速决,江见呼吸微微急促,说话声音也不大平稳,热浪尽数喷洒在云桑后颈,吹得她身子一颤。
“打算什么时候
去,明天吗?”
很奇怪,明明费力的不是自己,但只要一开口,云桑声音也跟着乱颤。
为了方便说话,江见又凑近了些,贴在她耳朵旁,趁机勾缠了上来。
“嗯,一清早就去,很快回来。”
耳垂被吮得发痒,云桑为了躲开,扭了扭脑袋,正好又把唇送了上去。
两人间的对话便仓促而简洁地结束了,转而专心投入到每日固定的一些不正经事情中。
江见偶尔会不慎触碰到禁地,频率越来越高,云桑能感觉到,他快要忍不住了。
但他还是咬着牙坚持着,势必要等到上官大夫的神药,云桑每每看了都不知说些什么。
……
翌日清晨,云桑特意早起了些送送他。
虽然江见的身份已经八九不离十了,然临行前云桑还是残留着些许忧虑,会想这一切是否会是陛下编造的,目的还是为了引蛇出洞,让江见这个曾经得罪过他的人伏诛。
转念一想又被她否决掉,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先不提那枚特殊的玉锁,若只是为了诛杀刺客,陛下何至于亲自来到这西北雪山酷寒地。
她不应当想这么多才是。
稳了稳心神,云桑看着轻装简行的江见,想起了一事叮嘱道:“听莫公子说洞窟里可能还困了人,若是可以把他们也带出去吧,死在了里头会变成孤魂野鬼,有些可怕。”
跟对莫风的态度大差不差,既不是来索命的,云桑觉得能活一个是一个。
江见懒洋洋地应了,他一向不会拒绝娘子的要求,况且这个要求于他而言很简单,只需在洞窟中吹笛将四散的人引过来便可。
晨曦洒落在绿茵茵的河谷,云桑站在开满云桑花的碎金色暖阳中,目送着江见进入洞窟。
只希望江见日后一帆风顺。
……
严寒冬日里,长亘山脚下荒芜一片,连鸟雀的身影都没有,就像一座毫无生机的死山。
一朵朵营帐扎在山脚下,如同荒芜中开出的一朵朵白花。
仲冬时节,还是在这样清冷的西北寒山中,就算是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也无法抵御严寒,何况是上了年纪的承宁帝。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氅衣,身边的王内监奉上手炉道:“陛下,拿着暖暖身子吧。”
承宁帝没有拒绝,只执着地盯着不远处皑皑雪山,神色哀恸。
“瞧瞧这茫茫雪山,光是在这都能感受到了那股冰寒之气,不知里面又是何等酷寒,可怜承徵本就家破人亡,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竟还是在这样的艰险中长大,长大了更是在刀口上挣扎求生,惨也,苦也。”
在这逗留了已有六日,这已经不是王内监第一次听到陛下伤神感叹了,车轱辘般安慰的话已经说了一次又一次,但王内监不敢厌倦,再度重复道:“陛下勿忧,这是老天爷在庇佑九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瞧,九殿下终究是来了长安,和陛下相遇了,这正是上天的安排呀!”
虽然方式实在荒唐,这话王内监省去了。
大概人悲伤的时候就是需要有个人在旁边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让自己的心情舒坦些,就算是帝王也不能免俗。
“没错,这是天神的眷顾,让朕有生之年还能弥补自己当年的过失,善哉。”
一阵寒风袭来,将承宁帝吹得缩了缩脖子,王内监见状,忙劝道:“陛下,外头冷,怕是那些个侠士今日也不一定有影,咱们回帐子里吧。”
几乎每一日,陛下都要在冷风中站一会,遥望着雪山口,期待那里有人出来。
然人倒是有出来的,不过都是那些个一无所获还险些在雪山中迷路的江湖侠士,并不是陛下所等的人。
今日大概也是一样,王内监心中暗叹,但只能陪着陛下耗着。
谁让九皇孙的事如今是陛下心中的头等大事呢。
承宁帝叹了一口气,也觉得今日在这傻等可能仍是浪费时间,转身欲归营帐。
就在转身的那一刻,羽林军中有眼里极佳的将士,一眼看到了从雪山口出来的几个人。
也是此行派出去还未归来的最后四人。
“陛下,又有人出来了,应当是最后四……不是五人!”
禀报的将士讶异的话语让刚欲离开的承宁帝顿住了脚步,猛地回头。
在几个陌生的侠客身后,隐约可见少年白色的身影,只一片袍角便可窥见那股朝气蓬勃之意。
承宁帝心绪不再平和,面色激动,染上了几分红润血气。
四个侠士中,除了那个面色较红润精神的,其余人皆是走到跟前道了句有失所托便惭愧离开了,遗憾不能将万金揽入怀中。
游侠儿本就来去如风,差事不成也是常有,他们反倒感谢江见施以援手救了他们。
皇家一下财大气粗,虽这三位侠士未办成差事,承宁帝还是小赏示意,每人赐下一袋金叶子,让他们离去了。
“幸不辱命,陛下,在下……”
轮到自己这个办好差事的人出场了,莫风抖了抖身子,意气风发上前,然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江见扯回去了。
再次见到江见,那些个羽林郎虽心中知道此行跟随陛下来是做什么的,但上次在九莲山这白衣少年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不太好,一见到他出现,下意识又暗自戒备了起来,握紧了手中兵刃,聚拢在承宁帝身边。
承宁帝感受到这一点,蹙了蹙眉,回头瞪了一眼那些将士,王内监则替承宁帝挥了挥拂尘,示意他们镇定。
陛下见九殿下来正高兴着呢,这群煞风景的。
“江见,你这是干嘛?”
被扯住的莫风不解,诧异道。
江见第一时间看见了那群羽林卫,心中仍保留着一丝防备,不会这样大剌剌地过去,万一遇到万箭齐发还是很麻烦的。
“我不能完全相信,怕有箭矢。”
说着人往莫风身后躲了躲,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个话再配上这个动作,莫风也品出来了意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肉盾啊!”
江见不知可否,笑容灿烂,看得莫风肺都要气炸了。
“……承徵。”
不远处,承宁帝凝着少年的面容,只觉得越看越像,一时间没忍住,唤了一声当年为其取的名字。
山脚下寂静,承宁帝这一声分外惹眼,江见听到那两个字,也看了过来。
玉锁后的字正是念徵,娘子说,他或许应该叫,李承徵。
不过叫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另有其事。
想着今日出谷的目的,江见对着很有可能是自己祖父的承宁帝道:“我有话要问,你走过来些。”
在未彻底解决隐患之前,江见才不想靠近那边,以防出事。
虽然不是呼来喝去的语气,然这样跟承宁帝说话,王内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了,立即就条件反射斥道:“敢与陛下这样说话,你这……”
小子二字还没骂出来,王内监忽地醒神了,眼前的少年是皇孙,哪里是他可以喝斥的,立即管住了嘴,悻悻看着承宁帝,告罪道:“老奴一时失态,陛下恕罪。”
承宁帝知道身边这个老内侍的秉性,只是习惯了维护自己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便摆了摆手,就要上前。
“陛下……”
见承宁帝就要这样毫无防备地走上前,王内监担忧地低唤了一声,他可没忘记当初在九莲山这小子是如何蹿到陛下面前将陛下掳走的。
若是行刺,简直易如反掌。
“无碍,勿要阻拦朕。”
承宁帝却是不怕的,先不提眼前少年是自己的亲孙子,只说当初,分明有无数次机会杀了自己,但对方都没有动手,可见本就不想伤他性命,此番过去自己定然无虞。
不顾身边统领羽林卫的郭将军和王内监的忐忑,承宁帝走得毫无惧意。
最终,他走到了距离江见三步之内,站
定,细细看着少年的面容。
这是一个对承宁帝来说十分危险,但对江见来说十分有保障的距离。
这样近,就算对面万箭齐发,先死的定然是皇帝老头,而他亦可以直取对方性命。
于是,他放开了莫风,彻底与承宁帝面对面。
“承徵,你要问些什么?”
承宁帝先开了口,眼中的悔恨通通转化成慈爱,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老人。
江见很不习惯被人这样唤,故意道:“你就这么确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若是告诉你我没有你说得那枚玉锁呢?”
听着江见这一番鬼扯,莫风都替他急,在山谷中他可是见到那枚玉锁了,分明就有。
承宁帝先是怔了怔,而后无所谓笑道:“无妨,流落在外那么多年,丢了也说得过去,你身上的胎记和这张酷似你娘亲的脸,便足以证明了。”
承宁帝坚信这就是太子家的小孙子,那胎记独一无二,不会错的。
江见默然,眸光划过老人笃定的面容上,觉得没甚意思,撇嘴道:“没意思,不扯了,就不骗你个老头了,我确实有枚玉锁。”
话音落,江见掏出了那枚被云桑提前塞在身上的玉锁,垂在了承宁帝眼前。
唯一的信物出现,温润的玉身在半空中转动,闪烁着细腻的光泽,隐约可见上面的一个徵字。
压抑在心底的悔恨一瞬间冒了出来,染湿了他有些昏沉的老眼,他伸手去够,去触摸太子留下的唯一痕迹。
江见并未阻拦承宁帝,也许是对这个悲伤的老人产生了些同情和怜悯。
他看见承宁帝拭了一把泪,便没好意思追问接下来的话。
“是了,没错,你就是朕的孙儿,你的父亲是朕之嫡长子,朕是你的祖父。”
少顷,承宁帝心绪稍微平和,满目热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
江见并不是很关心他说得一堆煽情认亲的话,只问出了今日最想知道的问题。
“既如此,那今日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我?”
涉及到最关键的一环,江见神情严肃,心中隐隐期待。
“自然,你想要什么,朕都允你。”
无论是什么,哪怕是储君之位,承宁帝都可以接受。
这个位置,本就是太子一脉应得的,他不觉得荒唐,只是觉得这孩子于山野间长大,需要雕琢一番才能胜任。
“那我要你解除我娘子和李承钰的婚约,改成我。”
承宁帝一懵,下意识问道:“你娘子是谁?”
他如今满心都是孙儿,一瞬间都忘了被江见“顺手”掳走的傅家丫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陛下,是傅家大小姐。”
莫风在一旁小声提醒,承宁帝恍如初醒,什么都想起来了。
心里想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听到这话有些懵,然转念一想,这事似乎早有征兆了。
“到底行不行?”
江见又在后面催了一声,神情暗藏紧张。
承宁帝连储君之位都能舍,只是一桩婚事又有何难,他当即大手一挥,激昂道:“行,自然没问题,只要你同我回长安,我立即颁旨回去,令英王府退还婚书,再给你与傅家丫头赐婚!”
一番话说到了江见心坎上,只有一句他展现了犹豫。
“还要跟你回去?”
江见蹙眉,有些不情愿,他觉得自己和娘子在云桑谷过得挺好的,就他们两人,没有任何人打扰,多好。
承宁帝也看出了这丝不愿,掌握了孙子的一些心意,他动了个小心思道:“自然,你既然喜欢傅家丫头,要与她成婚,难道不应当在长安举办一场盛大的婚仪吗?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结成了夫妻,接受四方祝福吗?”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有理,实话说,江见被狠狠诱惑到了,露出动摇的神色。
承宁帝再接再励道:“女子都希望自己的婚仪华丽盛大,若没有一场盛大的婚仪,傅家丫头与你在这里过日子又算什么,这是一个女子的体面,怎能不要?”
“傅卿还在长安等着女儿呢,你确定不回去?”
只能说,老辣如承宁帝,已经从各个方面击破了江见的心理防线,只待鱼儿上钩。
然耐心等了几息,以为会等来孙儿的点头,但看见人头一扭就往回走。
承宁帝一惊,迈步就要追上去,口中焦灼道:“承徵你要去何处?”
承宁帝以为孙儿没有同意,就要打道回府,心急如焚。
江见听到声音,回头瞧见承宁帝面色,愣了一下,留话道:“自是回去接我娘子。”
一句话犹如定心丸,承宁帝立即安下心来,也不追了。
“还有,不用等我们。”
承宁帝则不赞同,慈和言:“无碍,朕等着你们再出来,一起回家。”
江见觉得回家这词怎么听怎么古怪,但他没空去纠结这个,人很快再次消失在雪山中。
待到彻底看不见人影,承宁帝激动地一边搓手一边在原地转圈圈,一张脸压不住笑。
“恭贺陛下寻回九殿下~”
王内监最通晓圣意,忙不迭站出来第一个道喜。
羽林卫也不是那等扫兴的傻子,见已经水落石出,皆拱手而贺道:“恭贺陛下寻回九殿下!”
承宁帝大喜,看着满山清寒荒芜都有了春色,豪爽道:“哈哈哈好,通通有赏!”
……
众人欢庆间,谁都没注意到,羽林卫副将张廷神色异样,思索着如何将消息传回长安。
众人更不知,五日后,一封秘密信件被送到长安景王府,看完信件的景王神色阴沉,独自在檐下站了许久,召来长子做出了个骇人的决定。
二哥英王这块骨头便已足够难啃,如今大哥在外的遗孤又被寻了回来,景王觉得他的胜算越来越渺茫了,或许自己应该走些不寻常的路。
毕竟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他胜了!
“来人,请五弟过府一叙。”
管家领命退下,景王望着长安的天,只觉得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