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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有龙入梦来 吃小鱼干的龙

    活动尚未完全开始, 庆典的氛围却越炒越热,人群也越聚越多。哪怕没有多少人开口说话,沉默带来的压迫感也不经意为所有参与者的心染上几分激动和期待。

    只是这样的静默只维持了不过一刻钟, 活动迟迟不开,人们的神色逐渐由平静变得浮躁, 不少人开始同身边人交头接耳起来。

    “我都好几天没戴口罩了, 怎么现在才来摘口罩?还搞个活动,有什么说法?”

    “现在年轻人不都讲究那个什么……仪式感嘛。我女儿之前还和我说他们学校也搞过类似的活动, 说什么现在的学生毕业都不流行撕书了,要撕口罩撕‘绿码’。”

    “据说就是大学生搞出来的。”

    “大学生?毛春有啥大学?”

    “你没听说啊, 理工学院在毛春开了分校, 已经建成了,冬季小学期马上就开学。”

    “理工学院?哟,那可是知名大学, 了不得。”

    “我以前就想鼓励我女儿上理工学院, 这个愿望在她上初中之后我就再也不提了哈哈哈哈!”

    “开学了就热闹了吧?难怪最近好像开了不少店,都是年轻人爱逛的。这经济形势越来越好了哦。”

    “都这么多年了, 瘟神总算走了。过两天冬至, 我们家就得去祭祖、送瘟神、除晦气。”

    “今晚不就有烟花吗?好几年不许多放了, 今年春节估计得破例。你们知道吧, 烟花爆竹就能除疫送瘟神。想想就热闹啊!”

    瘟神么?

    小黑猫陡然振奋精神, 竖起两只尖尖的小耳朵。

    这不是小黑猫第一次在人类的对谈中捕捉到疫病一类的关键词。疾疫时有发生,不算多稀奇。只是综合这些人类所言, 一场时疫竟持续数年之久, 灾被全国乃至更广,实属罕见。

    小黑猫心念一动,下意识抬起爪子就要起卦。卦象未成, 他幡然收势。

    “不看不破,无为大道。存亡兴灭,与喵何关。”小黑猫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念了几句浑语。

    听在墨观至耳中,却只有一串抑扬顿挫的喵喵声,忍不住动手狠狠搓了两下猫猫头,惹得对方一爪子挠过来,不轻不重,连个白印子也没留下。

    那头的谈话内容很快便转移了重点。

    “别说学生的钱好赚,你们发现没?最近还有好多网红来毛春呢,说要搞什么灵异直播的,我都关注了好多。我们毛春可是要发达了。”

    “可不是说,都说我们这里有龙呢,就连疫病也是我们这里最快清干净的。这里头呢肯定有说头的,风水好,人杰地灵啊。”

    ……

    小黑猫没能听见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顶着凛冽的寒风被迫听了许久的高语闲言。他的双眼被吹得睁不开,两只耳朵也都翻了过来,露出些许粉色,而毛发乱舞,难得形容狼狈。

    墨观至低头瞧见小猫咪的窘态,展开掌心挡在猫猫头前为他遮去风雪。

    小黑猫歪着脑袋,轻轻蹭了蹭人类的手心,——只有小小的一下,很快他便吝啬地回收了小猫咪的亲昵。

    正这时,一堆漫无目的的闲聊中突兀地冒出几道高亢的嗓音。

    “铁汁们,咱现在就在玄黄广场啊。为了给粉丝们分享最美的活动画面,我们今天天没亮就出发来抢C了,午饭都没吃。现在我身后就是飞龙舞台的正中央,全场最佳视野。咱就是说,这一波是不是很给力!来,喜欢的朋友给我一波双击666……”

    “据悉,日前毛春民众自发组织各类“除疫迎新”活动。今日下午落日时分,即十六点五十三分,龙战公园玄黄广场将举行别开生面的“集体摘口罩仪式”,届时预计将有上千人参与。仪式之后便是以“寻龙”为主题的烟火晚会……”

    嗯?

    小黑猫将脖子枕在墨观至的手腕处,脑袋耷拉着后仰,由下往上好奇地往声源方向望去。

    人群中,有几人尤为显眼。他们多半手执奇怪细长杆,杆的末端正是小黑猫已然熟悉的手机。

    小黑猫以意念仔细查看那些手机,只见其表如镜,能将往来行人影像一一摄入,确实无半点灵炁,也未曾感应到来自“滤镜”法术带来的威胁,略略放下心。

    原来这里名为龙战、玄黄……

    小黑猫凝神扫去。

    茫茫飘雪中,登着寻龙大赛广告的金色热气飞艇再次划过天际,如游龙逶迤。

    若从高空俯瞰,龙战湿地公园呈现双龙戏珠之貌,龙首交颈处形成一汪清湖,近观林木苍郁,远望烟水蒙蒙。玄黄广场便坐落于湖上,通体采用天然黄花岩打造,如湖心吐出的一粒金珠,——如今金珠蒙上一层白雪,如同玉镶金。

    墨观至驻足观赏片刻,他怀中的小黑猫也随着煞有介事地颔首点评。

    小黑猫暗忖,龙战公园、玄黄广场虽名字取得并不如何,但风光确实不错。

    身旁却有一手持自拍杆的男人忽地提高声调,说道:“龙战和玄黄的名字都非常有文化,也非常好听,这就是咱们上下五千年留存下来的底蕴啊。”

    ……

    小黑猫只觉无语。

    又见那男子对着手机屏幕,如老夫子一般侃侃而谈,旁若无人。

    “《周易》有言,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第一句比较好理解,有两条龙在野地里打架。后一句的玄黄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很简单,就是颜色,玄是黑色,黄就是黄色。我们都背过千字文,第一句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里的天地玄黄为了对仗工整改动了词序,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天玄地黄,天是黑色的,大地是黄色的。

    所以说,两条龙打架受了伤,流出来的血和天地融为一体,呈现出黑黄色。

    当然,玄黄也是道家很重要的一个概念,也是一种混合了水银和铅的炼丹材料。要是展开来说那就太细啦,这里我就不多啰嗦了。

    龙战公园应该就是引经据典而来的,相传几千年前,有两龙在毛春的上空交战,力竭后双双坠地,从而形成湿地,而它们吐出来的血就是我们脚下的玄黄湖。”

    小黑猫心道这人虽只是略懂皮毛,所言也有错谬,倒也还算有文墨,他定是扫盲班的优秀学员吧。

    “有朋友可能就要问了,既然传下来这种典故,那世间真的有龙吗?古人是不是真的看过龙打架?我个人感觉龙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动物,更可能是人类幻想出来的神话生物。我们都知道啊,但凡是真实存在过的生物,必然会留下痕迹,就连几亿年前的恐龙都有化石,龙作为顶级生物,如果几千年前还有人看见过,到现在却连一丁点儿考古实物都没有,这合理吗?显然不合理。

    那你可能要说了,说不定龙死后就会神奇地完全分解,什么都留不下来。可是如果有这样神奇的动物,不正好从侧面说明了龙其实不是有血有肉的普通生物吗?它就是创造出来的神兽,所以才会超自然分解。”

    这男人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一时抢了在场所有拿“棍棍”的直播者的风头,也引得不少群众围观、聆听,连墨观至都被吸引了目光。

    小黑猫可不如凡人那么好打发,听得直摇尾巴。他正要评价一句凡人多奇思,几步之外,又见一人举着手机,嗓门之大,几乎盖过在场所有人的声音,所说内容却和之前那男子截然相反。

    “我觉得真的有龙,肯定有龙,绝对有龙!我们站的这块地方就是巨龙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

    青年用力挥拳,在半空舞得呼呼作响,脸颊浮起红光。

    他说得如此言之凿凿,小黑猫不禁看向之前那言明世间无真龙的年轻男子,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名为替别人尴尬的古怪情绪,只好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用余光观察那两人隔空喊话。

    有龙论者有理有据。

    “其实关于有没有龙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最近的集体梦龙事件。我知道好多关注我直播间的朋友们都在等我说这个,别急,今天就借着这个寻龙主题活动,我们再来盘一盘事件始末。”

    梦龙?

    小黑猫眼神继续放空,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首先是时间线,我在网上能找到的最早发布说自己梦见龙的帖子是在十月二十五号凌晨,描述了一些梦中细节,现在看来,那个博主其实说得非常模糊,当时只有零星几个跟帖。当然也不排除还有更早的记录,只是都没有水花。”

    小黑猫明白时人多用太阳历,他在心中迅速掐算,得知那日乃是十月初一,正巧便是寒衣节,也是苟富贵所言小玉山出现金光异象的那日。

    “再然后就是大约过了一周,也就是十一月一号万圣节当天,微博空降热搜#有龙入梦来#,很快就有了十几亿的阅读量,直接就爆了。我之前捋过这个话题,最初是某知名段子手写了一篇长微博,称是以自己的梦为基础创作的小故事,讲的是一名少年遇见一条龙。巨龙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走马上任,但上任前很想再吃一回小鱼干。

    这里我要提醒一句,原博就出现了‘毛春’,只是当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还以为是个虚构的地名。毕竟我们庙小嘛,谁能想到短短不到两个月,俺们村就成为新一代的网红基地了呢。这里请给我手动加一个狗头。”

    说罢,那青年歪头斜眼,还吐出舌头,摆出一个十分滑稽的造型。

    小黑猫嫌弃蹙眉,不知怎的觉得对方身上隐隐带着狗味。

    “第一个出现的热评公然指责原博抄袭自己一周前的微博,并贴出了截图作证据。只是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不在抄袭上了,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跳出来表示自己也做了类似的梦,有些人的细节甚至能够一一对应。

    有些人则是说自己应该也做了梦,但是一觉醒来忘了个一干二净,经提醒也只有似是而非的模糊印象。当然,也有不少人表示自己没有做梦。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迅速整理了评论出现的时间和事件,发现不管天南海北,只要是做过梦的人提供的信息都惊人地一致,都是十一月二十五号凌晨,都是黑色巨龙,小鱼干也被多次证实。而且这些内容有很多梦龙当天发布的空间或者状态截图可以证明。

    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参与者表示做了梦,三分之一不确定,只有剩下的三分之一明确表示自己或者身边的人没有做过类似的梦。这还是只统计微博用户,若是将话题扩展到全国,覆盖那些不上网的人,真实数字恐怕十分可观。

    话题爆了之后,很快就有专家质疑了这个数据,还提供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解释。嘛,毕竟只是网友闲得蛋疼随便统计的,说水分肯定是有水分,但我个人觉得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再说了,就算是只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少的人真的做过‘那个梦’,好家伙,这人也不少了吧,几十上百万总是有的,总不会这些人都在骗人。

    而且怎么说,大家都做过梦的吧,是不是经常一觉醒来啥也记不住,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所以我认为,真正做过‘那个梦’的人只多不少,这就像是冰山一角,你能看见的部分只有水下掩藏部分的十分之一,真相往往比所见更恐怖。”

    有龙论者一通发言完毕,得意挑眉,近乎挑衅地瞥了眼不远处的无龙论者。他本就蓄着一头不羁的草绿色中短发,配合这般神态,显得愈发流里流气。

    如此两边竟针锋相对起来,隐隐有打擂台的驱使,看得一众围观群众更是津津有味,就差要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来了。

    无龙论者戴着一副圆框金丝眼镜,倒是一派儒雅文秀。只是被对方的言语冒犯,此时竟也随之提高音调。

    “哦,你们在问有龙入梦事件啊,我知道的。其实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自古以来类似的怪事发生过不少,都是有记录的。虽然目前科学还无法彻底解释其中原理,但也不是说完全无解。

    “应该有人听说过有一个概念叫曼(德)拉效应。曼(德)拉生前是南非伟大的领导人,Beyond那首《光辉岁月》唱的就是他……”

    眼镜的话音未落,那头的绿毛立即不客气地高声唱了出来,像是故意捣乱似的。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啦啦啦啦……好了好了,我不唱了,再也不开腔了!不要取关我!”

    眼镜嫌恶地飞了一个白眼,继续往下说道:“总之呢,曼(德)拉作为国际名人关注度是很高的。他曾因肤色斗争入狱,很多人坚信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死在了监狱里。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是曼(德)拉直到2013年才逝世。报道出现时,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甚至举出各种细节来佐证自己的记忆,得到了更多人的回应。

    不仅如此,人们还找到了更多能够印证曼(德)拉效应的例子,尤其是在互联网信息爆炸时代,我们似乎越来越容易发生记忆错乱。在我国,非常著名的一次曼(德)拉效应案例就是《歌唱祖国》……”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一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极具破坏力的破锣嗓子再度插了进来,眼镜连忙加快语速。

    “听听,这就是一个典型的错误示范。有不少人印象中的歌词是‘五十六个民族’,但原版歌词其实是‘五十六个星座’。”

    绿毛一噎,嘴上有心多抬杠几句,脑子却不自觉得顺着眼镜的话努力回忆起来,越想越觉得思维混乱。

    眼镜又补充道:“这个事件深究起来其实并不复杂。我们先来分析分析歌词本身。‘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其实用的是互文对句的修辞手法,星座、花和不同民族是相互呼应的,从天到地再到人。这里如果将第一句的‘星座’换成‘民族’反而说不过去。

    当然很多人觉得‘五十六个星座’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毕竟我们印象里星座只有十二个,但事实上十二星座的印象也是不准确的。我们常用的星座概念指的是黄道十二星座。而实际上,星座是天文学上为了研究方便将星空划分成若干区域,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把全天精确划分为八十八个星座。

    所以‘五十六个星座’里的数字显然是虚指,这也很常见。比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并不一定指的是一百场战斗后就死了,十年后才返家。

    再者,大部分人唱歌时不会特地去记歌词,尤其是这种集体任务式的歌曲,所以歌词对于我们的大脑而言类似于某种不重要的信息,不会特地去存储或是甄别。只有当我们再次提取信息时,为了使我们的记忆合理化,我们的大脑会自发用之前的固有印象填补这部分记忆空白。具体来说,《爱我中华》这首歌是为少数民族运动会创作的歌曲,而众所周知我国有五十六个民族,后面的歌词也在不断强调、重复‘五十六’,所以当我们回忆歌词时,会自然而然地在‘五十六’这个词后面接上‘民族’一词。”

    尽管绿毛青年不太乐意,但此时显然是眼镜占上风,他根本插不上话。周围不断有路人聚拢,好事者怂恿绿毛不要怂要硬杠,气得他脸都绿了。

    眼镜很好地掩饰住神色间的得意,继续说道:“以上这类有关群体记忆错乱的例子数不胜数。究其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外星人篡改了人类记忆,有人则认为是地球重启导致数据错误,稍微靠谱一点的猜测是2012年之后发生过世界线收束或是平行宇宙干扰。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比较可观理智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记错了事实。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著名的心理学著作《乌合之众》?这本书好不好,或者说你们认不认同书中观点暂且不提,单说里面提到的从众效应,我个人感觉和曼(德)拉效应有所对应。

    从众效应其实算是一种团体迷思现象。团体迷思是心理学理论,比较复杂,我用大白话粗略概括一下,大概就是说当有很多人参与到团队决策过程时,个体成员会倾向于让自己的观点和团队、或者说是团队中的大多数人保持一致,从而导致决策结果不够客观。

    这很好理解,大家都是从大小圈子混战出身的人,学校、单位、家庭,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时候不是你故意要从众,而是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就得出了某个不属于自己的观点,而且你还很真诚,坚信那就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有龙入梦事件其实就是一次集体错觉,远不能作为真龙存在的证据。在此呼吁大家不要太封建迷信,更不要人云亦云,成为乌合之众。加油,共勉!”

    听见封建迷信四个字,小黑猫心虚地缩了缩脑袋。

    一通长篇大论下来,眼镜青年并没有给予绿毛任何眼神,只是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插)入对方胸口的飞刀,气得绿毛脸色也开始发绿。幸而他很快便找到突破点。

    “有些人哇,总是张口科学闭口科学,一旦解释不清楚就开始说什么‘虽然暂时解释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玄学或者神秘力量’,还讽刺广大人民群众都是搞封建迷信的愚昧蠢货。合着天底下所有道理都被你一个人懂完了呗,你是懂王本懂啊?

    说什么记忆被别人影响了,只是记忆的自我修补,阿巴阿巴,别忘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在事件还没有大规模爆发之前,很多人就记录了自己做梦的情景。请问在彼此不互关的情况下,两个陌生人是怎么通过脑电波相互干扰的?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关于梦龙事件,我只需要提一件事,百分之九十九的反对意见都得闭嘴。你们都还记得#有龙入梦来#这个话题只上了半天热搜头条吧。为什么呢?因为当天下午紧接着就发生一件轰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大事。”

    眼镜脸色一僵,显然已经想到绿毛接下来要说的话。围观群众中也有不少人接头接耳,神情也略显激动。

    唯有小黑猫一无所知,好奇地继续听下去。

    只见绿毛得意洋洋地甩了甩海藻一般的刘海,说道:“十一月一号下午,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等多个部门发表联合声明,正式宣布本场疫病结束,各地防控逐步撤销。”

    绿毛的话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震得在场群众神色肃然。

    “之前好几年,不管是疫苗还是特效药,进展一直不乐观,就算是病毒的植株研究都处于起步阶段。你告诉我,如果不是玄学力量,我们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突然就战胜疫病了?这一定是天赐,是神龙的祝福。正是因为真龙现身,我们华夏子孙受到庇佑,才能度过劫难。”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神龙庇佑?

    小黑猫唇角微翘,面露一丝不可察的讥诮之色。

    龙从不佑世人。

    且不说龙、人纠缠由来已久,并非是凡人一厢情愿的友好庇佑关系,就说哪怕是真龙现世,最先受到福泽感应的理应是有修为的或是精怪才是,哪有一夜之间,过半凡人于梦中与龙神交?且细节处有模有样。龙威深重,若入凡人梦,可不是普通人的神魂能够承受的,轻则寝食难安,重则卧床不起。

    此事古怪,或有祸端。

    小黑猫拧眉,片刻后又自己想开了。

    也罢,只要不是天塌了,一切与他无关。

    然而纵观全场,不少人脸上竟然显露出感同身受的认同神色,甚至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开始合掌念佛。

    “阿弥陀佛,真龙保佑。”

    说真的,小黑猫对于人类对佛号的滥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眼见着那绿毛三言两语便引导着全场的气氛滑向封建迷信的不良方向,小黑猫深感无语。

    只是,说好的不准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呢,我看最迷信的就是人类自身!

    小黑猫愤愤,正欲咬一口尾巴泄愤,讶然发现比他表现得还要深恶痛绝的却是那眼镜青年。

    只听他顾不得体面,不再继续装作视若无睹,转而挑破,直接对着绿毛厉声反驳。

    “胡说八道,谁让你公然宣传这种邪门歪道的?拜一条子虚乌有的梦中龙就能解决疫病,那你将这几年我们普罗大众的付出放在哪里?那些矜矜业业的、甚至牺牲在岗位上的普通劳动人民的价值在哪里?我们都是笑话吗?就你聪明?如果没有科研工作者日复一日的努力,没有全国人民的配合,我们能取得疫苗和特效药的阶段性进展吗?

    怎么就一夜之间全面胜利了?

    且不说本质上而言我们并没有战胜病毒,光说这个时间线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早在一个月前就出现疫病新增趋于平缓的征兆了,专家也讨论过好几回,你自己不看新闻不看正经报道怪得了谁?说你一句少见多怪还是抬举你了?”

    眼镜一概平素和气的说话语气,好一番讥呵,简直就像是抬脚在绿毛脸上踩了一脚又碾了碾,绿毛一听果然就气炸了。

    围观群众同样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言辞激烈的干脆也跟着辩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绿毛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否认医务工作人员的付出了?我警告你,不要讲不赢道理就胡乱扣帽子。我说的不过是这次疫病结束得就像奇迹一样,最多语气夸张一点罢了。你说我不关心事实,你问问大家,有多少人在看见联合声明之前就知道疫病结束的?”

    围观群众们不少都露出惭愧之色,纷纷默契地往绿毛方向又挪动两分。

    眼镜不为所动,回道:“说奇迹就夸张了吧,还否认自己不学无术的事实。事实上,历史上人类出现过好几次重大疫灾,严重的甚至直接影响到人类种族的存亡。但其中不少也都是莫名其妙、甚至可以说是‘突然’消失的。

    往远了说,中世纪的黑死病,几乎彻底摧毁了欧洲秩序,然而就在五年后,黑死病自己就消失了。一百年前西班牙大流感,是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之一,感染了全球四分之一人口,因为折损了太多的青壮年劳动力,直接导致一战的提前结束,最后连毒株都没能确认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往近了说,S.A.R.S.,只持续了半年,很快抑制住了。哪怕是现代医学更加发达的今天,我们也没办法确定其中原因,但并不是说每一次这种现象的出现就是神迹。”

    绿毛最烦眼镜那副高高在上掉书袋的样子,话听到一半整张脸就已经皱了起来,不耐烦地呛了回去,道:“既然世上没有龙,那国家为什么又要举行‘寻龙’活动呢?闲得慌吗?逗你玩吗?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自己不也参加了寻龙小队,装什么装?瞪什么眼啊,你敢否认?”

    “谁要否认了?没错,我是参加了,我还是小队的发起人,怎么了?可我记得我参加的明明是《寻龙?文化寻根》活动。文化寻根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你懂吗?龙只是一种象征,本质还是鼓励我们发觉存在于我们文化中的瑰宝。”

    “对啊,那我不也是在鼓励大家珍惜我们的文化瑰宝吗?我们华夏儿女都是龙的传人,崇拜龙这不是正常的吗?”

    “你说华夏,那你就是限定民族喽?那少数民族的同胞呢?如果他们没有悠久的龙文化历史,难道就‘不配’享受神龙的福泽吗?”

    “啧,我说你这人,你这么能抬杠,工地日结有两百吗?说不过我你又开始混淆视听,我可没有搞分裂啊,这锅我是不会背的。而且你别欺负我没文化,我再没文化,报名寻龙大赛时还是查过百科的。不止是汉族,其他少数民族也有很多有龙崇拜历史的。”

    “好,这点暂且不提。那我再问你……”

    “我说你啊,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是傻子吗……”

    两方争得面红耳赤,全程不带多少脏话却又处处都是辱骂。围观群众和直播间的粉丝一样听得啧啧称奇,一会儿觉得公有理一会儿又觉得婆有理,像一丛墙头草,被东南西北风吹得摇摆不定。他们的站姿也不自觉随着心情挪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分出两列,一方赞同神龙论,一方决定要坚定唯物主义不动摇。

    小黑猫不一样,因为那两青年吵架的内容他多数都听不太明白,反而成为最坚定的那一位,同墨观至一起,不偏不倚站在正中央。相较于是否有龙这个问题,他更好奇这两凡人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见证下竟抛弃斯文公然争吵,被这么多双眼睛围观也依旧故我,还吵得那样大声那样理直气壮,他们就不会觉得尴尬吗?这是何等坚定强大的内心,何愁不能参透大道。

    再回神时,小猫咪愕然发现他和人类的周围已是空无一人。

    绿毛和眼镜不知何时已停下争吵,有志一同地盯着他看,目光出奇一致地炯炯有神。

    全场的沉默掷地有声。

    小黑猫:“……  ”

    墨观至:“……”

    小黑猫登时僵直身体,背后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可真讨厌来自凡人的凝视。

    墨观至感受到怀中小猫咪的紧张,轻柔地摩挲他的后背、安抚他。

    绿毛率先向墨观至发起挑战:“这位抱着猫的帅哥,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听得很认真,你一定也有很多话想说吧?快来说两句!你支持我们哪一个呢?”

    眼镜难得符合绿毛,也笑道:“是啊,我也很好奇这位先生的观点。你一直站在我们两个中间,一动都没动,想必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吧。”

    说罢,两人默契十足地将自己的直播镜头调转,对准墨观至和他怀中的小黑猫。

    不少人同样举起手机猛拍一通。

    普通帅哥或许常见,但这种戴着口罩都遮盖不住超然气质的极品帅哥可不多见,更何况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猫!

    一只会安安静静、温温柔柔戴口罩的小黑猫!

    好乖哦,这么乖乖的咪咪一定是奇迹吧!

    神龙听起来虽然挺棒,但也看不到摸不着,完全比不上眼前活生生的小猫咪呀!

    众人心中感慨,咔擦咔擦的快门声响得更频繁。

    墨观至:“……”

    墨观至好脾气地婉拒道:“我没什么想法,我发呆的时候就会显得我很聪明,抱歉。”

    说着,他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企图趁机抱着猫遁走。可惜其他人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有人起哄道:“小哥哥,你长这么帅,就和我们说说呗,不然你让你的猫喵两声我们听听啊!”

    小黑猫锵地亮出刀刀眼,喉咙呜噜呜噜,看架势像是要吃人。

    墨观至眼看金蝉脱壳不得,想起自非人办的温馨叮嘱,他略思考片刻,突然说道:“你们知道量子力学吗?”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眼神正直清明,一下给周围人问懵了。

    终于啊,终于要用魔法来打败魔法了吗?

    眼镜果断打断施法,直截了当坦白道:“我不懂量子力学。”

    岂料墨观至眼神一亮,似是欣喜地指着眼镜道:“著名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以其对量子力学的贡献获得诺贝尔奖。他曾说过,如果你觉得你懂了量子力学,那么你就是没懂。所以恭喜你,你能说出这一句,就证明你对量子力学领域的认知,已经超越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所以你肯定已经明白我的答案了吧。”

    眼镜:“???”

    周围群众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脑中的问号如有实质地接连冒出来。

    那些主播的直播间内,弹幕同样出现整整齐齐的问号刷屏。

    唯有小黑猫的眼睛又圆又亮,赞许地拿肉垫拍了拍人类的胳膊。

    幸而就在这时,音乐声响起,活动的序幕拉开。人们的注意力瞬间转移,那些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的思想、辩论变得不再有吸引力。墨观至暗自松了一口气,抱着小黑猫,巧妙地掩藏在人堆里。

    所谓的“摘口罩”听起来有趣,内容却并不新颖。主持人说了许多振奋人心的大词,配上鼓点密集的伴奏,试图调动现场所有观众的热情。她的声音融化在花团锦簇的背景中,变成一粒又一粒跳动的光点。

    然而事实上,人类果真是需要仪式感的生物。当人们象征性地摘下口罩的那一瞬间,内心就像被某种柔软而酸涩的情绪击中了,表现得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狂喜。

    更多人脸上挂着是茫然。

    待主持人的提示声响起,他们才惊觉原来已到了挥别前行的这一刻。

    白雪覆盖了他们来时的脚印,身后是漫漫一片,身前亦然。

    再见了,我人生中不可回头的三年。

    太阳如约而至陷落西山,带走光明与温度。烟火映着夜幕炸响的那一瞬间,世界安静下来。

    咻地一下上天,化作千万道火龙长虹,红的、黄的、绿的,绚烂的、兴高采烈的、极致的,纵横四溅,散落成青烟缕缕,最后了无踪迹。

    小黑猫不喜欢凡尘,然而身处烟火之中,也难免染上了几分暖色。他身上的墨色长毛不再是单纯的黑,泛着烟花炸裂时发出的五色光泽。

    小黑猫总觉得山下的人类似乎和苟富贵所言的有所不同,比之他上一次下山时亲眼所见的也大为不同。

    看这一方人间烟火,如今人族气运泼天,端的是天下太平,万物安宁。

    小黑猫微微眯起眼睛。

    墨观至低头,小心地摘下小黑猫面上的口罩,彻底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眸。

    世界最美、最小的两汪湖泊里湖光潋滟,倒映的全是人间烟火。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缓缓朝家走去时,小黑猫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他“嗅闻”到一抹极其寡淡、即将溃散的猫咪留言。

    ——我与我的人类相依为命十八年,我看着她长大成人。我的人类不幸失业,居无定所,而我身患顽疾,命不久矣。我决定悄悄离开,不给她徒增负担和悲痛。我知道她是一位负责任的好人类,将来若是她主动再收养猫,一定是她做好准备重新开始了。请善待她,长长久久地陪伴她。黑耳朵的玳瑁猫的优先,这是她最喜欢的毛色,也是我的毛色。

    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年轻姑娘。

    她与墨观至匆匆擦肩而过,忽地咦了一声,转而朝一旁的草丛疾步走去。

    小黑猫探出脑袋,歪头看去。

    有一只瘦削的母猫蹲坐在其中。它抬眸,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转身从草窝里叼出一只两月左右的奶猫,往姑娘脚下推去。

    小奶猫被冷空气刺激得浑身炸毛,四肢扑腾,露出圆鼓鼓的小肚皮。它不安地仰着脖子,眯着眼睛四处找寻熟悉的气息,口中不断咪咪叫唤着,叫声细弱。

    玳瑁色,黑耳朵。

    姑娘蹲下,颤抖着捧起那只孱弱的小猫崽,失声痛哭。

    “谢谢你,”她颤声对母猫说着,“谢谢你……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这次我们有家了。谢谢你……”

    泪水打湿了小猫崽的毛发。

    母猫平静地看了一眼人类姑娘,再最后一次看向猫崽,继而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草丛深处。

    墨观至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姑娘目送母猫离去。她摘下围巾,小心将猫崽包裹在还留有体温的围巾内。她捧着小小一只猫崽,迎着风雪,走向暖黄的光。

    又一段新故事启程了。

    小黑猫忽地有些释然。

    或许,真龙确实曾想过庇佑这样的人间吧。

    第42章 猫聘 不知几个喵

    当墨观至抱着小黑猫回到花园小洋楼前时, 雪恰好停了。

    小花园里一派阒然,群花却依旧开得热闹。风刮过楼前的柿子树,发出叹息般的轻响。

    推门之前, 不知为何,墨观至略显几分局促。他垂首去看小黑猫, 小心询问道:“你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话音落下, 墨观至自己先笑了起来。这个问题,他居然直到此时才问出口。

    因各种原因, 墨观至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猫。家里人都已默认他永远都不会养猫,只有墨观至知道, 他心底始终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会有一只猫, 会有一只猫因缘际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然后他们会朝着同一个方向共同走下去。

    墨观至一面怀着这样的希望,一面却不断地拒绝各种养猫的机会。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他不知道这只小猫是否会真的到来, 又会何时到来, 只是模糊地坚信着,它一定会到来。而等它来到时, 自己一定会心有感应。

    现在, 这只迟到的小猫咪似乎终于迷迷瞪瞪地踏上正确的路, 带着一点小傲娇、一点小脾气和一点小温柔, 蹦蹦跳跳地闯进他的生活。

    在此之前, 墨观至试图做过多种幻想,他想象过命中注定的那只小猫的花色、它的瞳孔、它的脾性,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 最后都只能无奈一笑。他完全无法描绘对方的模样,于是他干脆不再多想,就这样不带任何预设地, 满心欢喜地迎来他的小猫。

    这只小猫出现了,果然出人意料,没有辜负墨观至的期待,却也颠覆了他的所有想法。

    他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猫崽,长毛,漂亮,聪明,有一点坏脾气,通晓人性但不愿意多搭理人。他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能够让墨观至又抱又摸却丝毫不会引发过敏反应。

    更奇妙的是,他似乎是一只成了精的小猫妖,奇妙得不像是应该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小家伙。

    墨观至的心告诉他,这就是他始终在等待的小黑猫。

    只是,他会愿意留下吗?

    带着不易察觉的几分忐忑和希冀,墨观至看着小黑猫的眼睛,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小黑猫也乖巧地抬头看着他,不知是否听懂了,也不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墨观至仿佛听见小黑猫肯定的回复,心底升起难言的喜悦。然而就在这时,小黑猫一个翻身,轻轻巧巧地从他怀里跳脱,一个闪身便没入一旁低矮浓密的灌木丛。黑暗中,他似乎回眸深深地看了人类一眼,终于还是消失在深深处。

    一股巨大的失落涌起心头,墨观至望着小黑猫消失的方向,恍然若失。

    “冬至是我的生日。”

    他对着沉沉的夜色,不死心地说出口。

    “那天你可以回来再看看我吗?”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沥沥的晚风。

    “可是,你为什么不答应人类的请求呢?”

    听完小黑猫言简意赅的故事后,率先提问的是橘猫黄有财。它像人类翘二郎腿似的盘起两条短短的后爪,胖胖的小肚子流淌下来折叠了好几层。

    小黑猫嫌弃地斜乜对方一眼,耐着性子解释道:“无媒而聘,那叫苟合。”

    “狗合?”胖橘费劲地抬起爪子挠挠耳朵根,奇怪道,“我们不是猫吗?怎么叫狗合?不应当叫猫合喵?”

    小黑猫气得连翻了两个白眼。

    还是饼崽更有文化,犹疑半日后,不确定地说道:“是不是想先让人类‘聘猫’呀?”

    小黑猫矜持地略略颔首。

    胖橘这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喵哦——我懂了!”

    毛春本地有“聘猫”的旧俗,素来有“人家养猫如养女”的说法。若是哪户人家看中猫崽,就要备下盐、糖等礼物,择一良辰吉日,携带纳猫契前往猫主家下聘。裹盐聘猫,赠盐以结缘,整套流程同男婚女聘近似,由此又叫聘猫或纳猫。

    若聘的是野猫,便会为母猫准备几尾鲜鱼或是小鱼干做礼物。若野猫无出处,便会前往找到猫的地方,摆上鲜果等物,意为敬谢土地山神庇佑野猫。

    如今时过境迁,少有年轻人还知晓此等古事,循旧例的自然也少。只是,城里头但凡讲究些、或是看中猫的人家,仍旧不厌其烦地遵守聘猫的习俗。

    有纳猫契,有聘礼,有天地为媒为证,便是正式结下因果,日后若有辜负,神明处自有说法。

    小黑猫自诩出身正统大宗,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同一只野人类回家;即便要去,也得等纳聘礼成事毕。

    胖橘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皱成一团,竟也露出几分怀恋的意味。

    “想当年喵,”他小声喵叹道,“我的第一任人类用了两包盐带喵回家的呢。他家的小鱼干可真美味呀,要是他能活得再长命一点就好了。他最后躺着的那个雪窝窝真的好冷喵,喵用肚皮暖了很久还是冰冰凉的……不过喵,兵荒马乱的,被流弹打死好像也不是人类自己的错呢。”

    胖橘嘀嘀咕咕,沉默片刻,胖脸上的哀戚很快褪去。它扭过身,用两只前爪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条小鱼干,咔擦咔擦啃得津津有味,半点不见之前的哀伤。

    饼崽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只懂吃吃喝喝的胖橘,转而对小黑猫喵道:“聘猫也简单。喵认为墨崽肯定不是故意忘记提的,说不准是有什么难处?您不知道,人类活在这世间可难可难,说不住什么时候就破产了,或是一夜之间就只能吃树叶和草为生,得靠着我们小猫咪赚钱养活呢。”

    小小的狸花不知哪里累积来的猫生阅历,竟摇晃着圆脑袋,颇为老气横秋地重重叹出一口气来,稚气未脱的眉眼间全是对自家人类的担忧。

    “不喵这个。喵的,如果他不来聘,不若您抢先下聘纳了他?反正都是要做一家猫的,谁聘谁好像都不打紧吧,喵们又不是出不起盐钱或是小鱼干。”

    饼崽毛爪一挥,豪爽大喵,引得众猫纷纷鼓爪。

    小黑猫听罢,眼前一亮。

    饼崽大概也是被自己的气势震住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小天才,不由得喵喵又道:“我的主意可太棒了吧!到时候您可就成为方圆不知道多少里内第一位聘人类的猫大人呢,这荣耀,喵喵的头一份!”

    饼崽这么一喵,众猫妖也跟着喵喵附和,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起来。

    “喵觉得可行,喵知道哪里可以摸鸡蛋,给人类崽送点鸡蛋,人类都喜欢这个,他一定会很感动!”

    “喵还藏着一串夏天逮到的蟑螂呢!虽然养到现在瘦了些,但也是心意呢喵!”

    “死老鼠要不要的喵?喵收集了一家五口,下雪前正好风干了,可以串一串项链喵。”

    小黑猫胡须翘起,面上依旧严肃端庄,内里却心思百转,显然对饼崽的提议很是满意。

    最终,小黑猫一爪定音,吩咐道:“如此就准备起来,冬至之前抬来给我过目!”

    时间紧任务重,然而迫于淫威,众猫只得喵喵应下。

    今年的冬至落在12月22日,就在两日后,几乎眨眼便至。

    墨观至生于农历的冬至日,确切地说,他降生于子时,新旧交替,即将迈入一年中最长的黑夜的那一刻。他名字中的“至”便是至日的意思。因为这个时刻特殊,墨观至从小到大总是庆祝农历生辰。

    尽管小黑猫还未答应赴约,到了冬至前一日,墨观至仍旧提早做好准备。

    冬至,俗称冬节,在毛春是十分隆重的节日,古来便有“冬至大如年”一说。这倒不是此地的特殊节日。

    早在周代,正月相当于如今的农历十一月,冬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春节。冬至日当天,白昼最短,黑夜最长,阴极阳生,二气互相消长、自然转化,乃是万物生死分界线,生机至此开始萌动,有着极其特殊的象征意味。

    此后,汉武帝推行太初历,分割道学的修身治世,即取道家修身利己,取儒家治世,冬至逐渐退变被遗忘本义,在多数地区沦为二十四节气中普通的一个。而部分少数民族为避乱而迁徙至深山老林,至今沿袭着夏、商、周时期的文化特征,仍旧保留着在冬至前后过年节的习俗。毛春虽为汉族主导的地区,另过春节,多年来却也始终沿袭旧历,将冬至当做除春节外最重要的节日。

    因为至日应休养生息不兴事的特点,每到冬至,毛春各行各业例行放假,为贺冬做准备。众人回家,吃团圆饭,祭天祭祖,安身静体。毛春人认为,一年到头为生活奔走,辛辛苦苦,若是冬至这一天不好好休息,就等于是一年白干了。

    老人常言,冬至前夜要比往常入睡早,争取做一个好梦。因为这一夜做的梦最灵,——哪怕没能第一时间灵验,第二日传梦时被家长长辈知晓,也会想着法子为小辈们圆梦,颇有些“圣诞许愿”的味道。讲究些的人家为更好实现愿望,还会举家赶往本地观中拜谒求梦。

    于是,冬至前夜,墨观至按照小时候的习惯,换上晾晒得干干爽爽的新被褥和枕头,早早入睡。

    他希望能在梦中见到那只留下猫爪印后又无情离去的小黑猫。

    第二日醒来,墨观至睁眼时只觉神清气爽。只是不知是好梦易忘,还是那只小黑猫没能成功入梦来,无论墨观至如何努力回忆,都想不起自己梦中所见,只得遗憾地起床。

    等他下楼,却听见院门有人摇铃。

    第43章 冬至 黑咪咪的神秘礼物

    叮铃铃——铃铃——铃——

    门铃先是极有规律地摇响, 而后越来越急促。

    墨观至加快脚步前去应门。

    门外天朗风淸,不见昨日风雪。

    却空无一人。

    只有兀自晃动的铃绳,就好似方才有只淘气的小家伙, 用牙咬住绳子尾端,将自己整个吊上去, 凭借自身体重晃动门铃, 听见应门的动静后又抛下铃绳匆匆离去。

    墨观至疑惑,缓步来到院门外, 四下张望,一无所获。一转身, 余光瞥见门角摆着一只小巧的竹篮, 上头盖着一层厚实的……花开富贵花样的红棉布。

    墨观至:“……”

    这该死的熟悉感。

    他强压下嘴角弯起的弧度,俯身拎起小竹篮。竹篮看着小巧,提起来却沉甸甸的, 蓝子自身的重量几乎压弯了把手。墨观至一手托着竹篮底部, 侧身抵住门板钻回门洞。

    人类并不知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颗黑乎乎、圆溜溜、毛茸茸的小脑袋冒出来, 正猫猫祟祟地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下一刻, 噗噗噗, 那颗小脑袋上头冒出好几颗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同样圆溜溜的毛脑袋。

    “他收下了吗?”毛脑袋一号好奇。

    “收下了喵, 一整个滴溜走了。”带着奇妙口音的毛脑袋二号汇报。

    “真奇怪呀, 喵还以为这种礼物人类肯定是不能喜欢的,没想到人类崽这么不挑剔, 真是好养活。”毛脑袋三号感慨。

    “就是说, 里头连点荤气都不沾,喵还以为至少得送一整只大老鼠才能打动人类崽的芳心呢。”毛脑袋四号嘀嘀咕咕。

    被一串毛脑袋压在最底下的黑色猫猫头:“……”

    他恼火地猛晃脑袋,将堆在上头叽叽喵喵的毛脑袋一股脑儿全都甩了下去。

    黑色猫猫头高傲地一甩胡须, 尾巴直挺挺地竖起,潇潇洒洒地转身离去。

    然而他身后,聒噪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

    “怎么又生气了喵。”

    “真是一只爱生气的咪咪呢。”

    “嘘——你忘啦,黑咪咪不让我们叫他咪咪!”

    “那我们的大戏还排不排了喵?”

    “那必须的啊,喵的剧本都写好了喵。”

    “啊,你怎么又偷偷写新剧本了!上一个不是刚定下,喵的台词都背了一半了。”

    “瞎喵喵,你就背了第一页的第一行,还配了整整一大碗小鱼干!别以为喵不知道!”

    “别喵啦别喵啦,听喵的准没错!这一回的剧本借鉴的是老鼠嫁女的灵感,绝对精彩,绝对炸裂!”

    “老鼠的剧本,这有什么好演的喵……”

    小黑猫歪着脑袋偷听了几耳朵,脚下险些打滑。他飞快甩开四肢,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只当做自己与那些不靠谱的小猫妖们毫无交情。

    墨观至不知小猫妖们的打算,径直将小竹篮送至厨房。一掀花布,见竹篮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四颗大柿子,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像只小灯笼似的又红又圆。哪怕只是这样摆着,鼻尖也能隐隐嗅见其中透出的清甜果香,令人口齿生津,几乎迫不及待就要拿起一颗直接连皮啃下去。

    墨观至心下惊叹,小心拿起其中一颗柿子,对准晨光细细打量。只觉果肉晶莹,竟然隐约可见内里光泽流动,仿佛锁住了一整个秋光。

    真是罕见的好果子啊。

    墨观至忍下心中莫名涌起的欲念,并没有急于品尝,转而将柿子妥善放好。他大约猜到了柿子的主人,想起那只小黑猫对自身财务的看重,心想若是自己不问自取,若小黑猫知晓了,恐怕会气得呜哇乱喵吧。光是想想那副场景,墨观至便忍俊不禁。

    他已然开始期待这位小客人的下一次拜访了。

    收好礼物,墨观至正式开始今日日程。

    冬至开门第一件事,祭拜先祖。

    墨家人口简单,规矩也不大。往年这些年节都由家中长辈带着墨观至一同布置。今年因爸妈早早带着外公外婆去了国外度假,只有他只身留在毛春,自然也只能是他独自来办仪式。

    墨观至只按照小时候的记忆,先将门庭大开,对中摆上一张檀木八仙桌,将曾祖母的牌位请上去,再放置四脚双耳香炉和烛台,内里填满稻米。取一张红纸,裁成大小一致的四边形。

    然后准备供品。一块上好的五花肉,一只过水烫熟的整鸡,一条新鲜宰杀的鲤鱼,各贴一小张裁出来的红纸。——此为三牲。再摆上瓜果以及曾祖母生前爱吃的糕点等物,米酒三杯。

    一切准备就绪后,燃三支清香,四方叩拜三下,将香插上香炉,烛台点燃红烛。

    仪式在正午前统统完成。

    墨观至给家中长辈拨去视频电话,在他们的隔空指导下独自完成冬至宴席。电话那头艳阳高照花团锦簇,俨然是盛夏模样,父母和外公外婆衣着轻薄,皆是笑得一脸开心;而毛春则冬意绵绵,北风呼呼敲打窗台,颇有几分肃杀之气。幸而厨房内烟火缭绕,暖风融融,也算有几分节日氛围。

    因冬至忌讳吃白米饭,所以主食通常会换成汤圆等食物。常言道,冬至吃了汤圆就大一岁。毛春人冬至吃汤圆,通常分甜、咸两种,均寄托着人们有关团团圆圆、甜甜蜜蜜、平平安安的美好祝愿。

    其中,甜汤圆通常是不带馅料的。取糯米粉和粘米粉按一定比例混合,——其中粘米粉可以调和糯米粉的粘度,使得最后的成品更具口感和嚼头。米粉加入开水,缓慢搅拌成絮状,上手揉成光滑的粉团,而后揪下小团直接搓成等大的小圆球。

    起锅,加入足量的清水和少许姜块,大火煮开后捞出姜块渣,下小汤圆,加入甜酒糟以及适量冰糖。出锅前再趁热打一个鸡蛋,搅出蛋花,略撒几颗枸杞。一锅甜汤圆便做好了。

    而咸汤圆则需重复揉搓米粉团的步骤,只是最后会在小圆球里包入事先炒制的馅料。馅料依据各家喜好有所不同,墨家传统的咸汤圆是干贝萝卜口味的。

    提前将干贝、干香菇泡发,后切小粒。白萝卜刨丝,加盐腌制出水分,挤干后备用。热锅,炒香干贝、香菇小粒和白萝卜丝,调味,加入葱花水等,搅拌馅料,包入汤圆中。另起一锅,冷锅热油炒香肉末,简单调味后加入开水和少许虾米吊鲜味,煮沸后加入咸汤圆。出锅前,按个人口味撒上芹菜、蒜叶碎,和少许胡椒粉。

    此外,国人还喜爱在冬日吃羊肉进补。墨观至也焖了一锅羊肉。事先处理好的带皮山羊肉,——选用的是当地出产的小山羊,肉质鲜美、膻味轻。羊肉切块,焯水备用。红、白萝卜等配菜切滚刀块。

    焖羊肉最重要的步骤是提前炒制羊肉。锅中下麻油煸炒姜片,而后加入羊肉,不断翻炒直至水分完全炒干,再加入南乳等调味。继续翻炒后,锅中加足量的米酒淹没羊肉,加入去皮洗净的马蹄。烧开后焖煮半小时,再倒入砂锅,加少许冰糖提鲜,文小火焖炖一个小时左右,加入萝卜等配菜,继续焖半个小时,最后大火收汁出锅,满屋飘香。

    墨观至的手艺遗传自父亲,哪怕动手不多,却也做得有模有样,最后的成品可谓色香味俱全。他每端一盘菜上桌展示,就会引得视频那头的几人欢呼鼓掌,连连竖起大拇指,不知道的还以为墨观至攻克了某项世界性难题。

    墨家的气氛其乐融融,毛春城内却也有人愁眉不展,正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毛春城东的老街坊,一大片全是连着的筒子楼,少说也有四十年的历史。还在这居住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退休老人或是生活拮据的底层务工人员。平日里外来务工人员忙着在外讨生活,老人们无所事事,天一冷更是连门都出不了。筒子楼内总是死气沉沉,随处充斥着一种行将就木的灰败感。

    唯有每逢节假日,老人们的儿孙辈回归,才会带回别样的热闹气息。冬至这一天自然也不例外。一大早,楼下停车、挪车的闹腾声就接连不断。楼道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衬得老旧的楼房也显得鲜活不少。这种老旧的房屋墙体很薄,隔音效果几近于无。坐在卧室内,楼道里的动静清晰可闻。老人们并不介意这样带着温度的吵闹声,只有一人例外。

    邻里都知道筒子楼内住着一位古怪的青年人,不过三十出头,是个时髦的自由工作者,家里满山满谷地都是书本,也不知道具体是干什么的,从来不见那人在白天出门活动。

    这个特立独行的青年名叫凤尧,是当代炙手可热的职业漫画家,因以“凤三刀”为笔名创作出国漫作品《咸鱼侠》而为广大读者所熟知。老粉丝们都亲切地管“他”叫凤哥,只是鲜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她。

    没错,凤尧是一名女性。

    凤这个姓并不多见,传说与黄帝时期的凤鸟氏有些牵连,凤鸟氏就是当时掌管天文历数的官职名称。凤尧出生时,父母为了给她取一个能够压得住“凤”的大气名字,千挑万选后定下了帝王名“尧”一字。

    凤尧凤尧,听着倒是够大气,就是看着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名字。

    凤尧原先并不太介意这一点,在刚开始创作咸鱼侠时,更是玩笑般地取了“凤三刀”这种一眼就容易令人误会的笔名。这么多年来,她的漫画粉丝始终认为凤哥是男人。甚至在咸鱼侠最开始连载时,凤尧的责编也不清楚她的真实性别,闹出许多笑话来。

    后来凤尧的作品越来越火,被误会成男性逐渐就成为她的一个烦恼。在作品连载的十余年中,凤尧有过两次机会,差一点就能向公众坦白自己的真实性别。

    第一次是在《咸鱼侠》首次获得国漫金奖时,凤尧与责编商量是否能以真身上台领奖,顺便澄清误会,却被上头主编一票否决。理由很简单,当时的漫画界还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画漫画,尤其是武侠铁血漫,是闻所未闻的奇葩事。主编和出版社担心一旦暴露凤尧是女人的事实,会“吓跑”一大群忠实的男性读者,对后续出版不利。

    第二次机会发生在女漫画家崛起的那一年。因各类优秀的女漫画家层出不穷,带来了无数能够展示不同视角的优秀作品,让国漫粉们逐渐接受了女漫画家这种设定,甚至也有了专门追女漫画家的忠实粉丝。

    那时,有一家新兴的漫画公司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凤三刀其实是一个女人,表现出十足的兴趣和诚意,辗转多方联系到凤尧。他们提供了一整套全面的包装计划,承诺会帮助凤尧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女漫画家。

    这个鲜亮的包装计划在漫画公司的某位执行总监见到凤尧真人后的第一眼就夭折了。对方也十分坦率,坦言他们寻求的女漫画家是那种纤弱白净得如同纸片人的美女漫画家,而凤尧恰恰相反。她长相粗犷,身材矮胖,也不爱打扮自己,一套宽松的T恤沙滩裤,外加一双夹脚人字拖就能出门,活像她笔下不拘小节的江湖人物。

    拿该执行总监的原话来说,就是凤尧看着“和男人也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包装的价值”。他甚至直白地建议凤尧应该将自己的真实性别一直隐瞒下去,否则一旦见光必死,容易吓跑粉丝。

    凤尧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何前后截然相反的两个原因都会导致她“吓跑粉丝”。接连遭受打击,她也彻底歇了心思,专心致志做她的“凤三刀”,从不回应性别相关的争议,也从不出席任何当面签售会,由此也阴差阳错成就了业内最具神秘感的漫画家。

    如今,《咸鱼侠》成为国漫标杆作品,改编的动画、游戏和电影接连上映,反响都很不错。凤尧也算是功成名就,性别问题再也无法撼动她的“江湖地位”。

    只是,如今的凤尧又有了新烦恼。

    她的灵感枯竭了。

    凤尧在自己的工作室内枯坐三天,从黑夜等到天光大亮,脑中仍旧一片空白,再也画不出哪怕一张的分镜。

    耳边传来孜孜不倦的手机铃声,凤尧只是呆呆地坐着。顺着被铁丝网罩得几乎密不透风的、狭小的玻璃窗望向远方,那里坐落着极其醒目的教堂钟楼,白砖红顶,样式古朴。白日里,每逢整六  点,钟楼便会传来浑厚绵长的钟声,共敲九下,余音响彻半座城。

    每一天,每逢敲钟,凤尧都会停下手中的一切工作,静静享受生命中流逝得最无形也最缓慢的十几秒钟。

    当——当——当——

    中午十二点,钟声如期而至。

    一只蘸水笔笔尖朝外,缓缓滑至桌沿,落地,啪嗒一声,骨碌碌几下滚远了。

    此时万念俱灰的凤三刀并不知晓,就在同一座城内,就在她遥遥望着那座的老钟楼下,高大的银杏树吹落满地金黄。银杏树旁立着一棵较矮的红枫树。那红枫长得极好,树冠好似顶着一团红云缭绕,清风一过,便簌簌往下飘落精致的枫叶。红殷殷的枫叶和黄橙橙的银杏叶肆意交叠,在青色的地砖上共同画出一副孟冬图。

    而红枫下,落木上,蹲着一位身着藏蓝色运动校服的男孩。

    相隔数里,凤尧自然看不见男孩,也并不知晓他是她的忠实粉丝。

    她并不知有人深深坚信着咸鱼侠的存在,坚信她笔下创造出的那个世界。

    第44章 豪车接送 喵

    蹲在红枫下的男孩年龄不过十二, 还未曾“学会”以性别和相貌来判定一位漫画家的实力,也并不知道自己崇拜的漫画家正苦苦挣扎于灵感枯竭的深渊。

    那男孩便是贺长生。

    今日冬至,多数学校照例放半天假。中午放学后, 贺长生早早出了校门。他辞别同行的朋友,独自来到钟楼附近, 趁四下无人, 疾步走向其中一棵矮小却强壮的红枫树。

    贺长生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小块松动的地砖,撬开后, 用双手刨开砖下松散的泥土。他只挖了浅浅的一层泥,就露出底下掩藏着的白色信封。信封是最普通的小号竖开信封, 上头没有地址落款, 也没有任何邮票。

    这是一封只在收寄双方流传的私人信件。

    见状,贺长生叹了一口气,眉眼耷拉下来, 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

    这个信封还是他上周留下的, 这么看来星星并没有来取走新的信,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回信。这已经是近一个月来, 星星第二次失约了。

    星星是贺长生交的笔友。两人年纪相仿, 都在毛春上小学, 只是学校不同, 生活圈也不相交, 从未见过面,却称得上是无话不谈的挚友。这是连他最亲近的爷爷都不曾知晓的小秘密。

    对于贺长生这般年纪的小孩, 写信一词极为陌生。他们自小便习惯于通过各种电子设备和无线网络来联络朋友, 已经极少有人愿意结交笔友了,尤其是男孩子。

    两人的相识算是一场有趣的意外。三年前,毛春城辖区内的七所小学联合举办了一场风筝大赛, 不少同学踊跃报名,贺长生便是其中一个。

    在手巧的贺老汉的帮助下,贺长生亲手制作了一只以国画中的红腹锦鸡形象为蓝本的鸟形风筝。同学们准备的风筝多半采用时下流行的动漫形象,或是别具一格充满想象力的奇幻作品,当然也有不少人同样采用了鸟形的风筝,——但没有哪一个像贺长生的风筝这般充满文化韵味,好似刚从工笔花鸟图中飞出来的一般。

    那红腹锦鸡七色俱全,光彩夺目,拖曳着一条如火焰般燃烧的长长尾羽,倏地一下乘风而起,宛若一只高贵的小小凤凰遨游天空,才一亮相便在放飞现场大放异彩。

    贺长生骄傲极了,满心以为自己的风筝会是当天的头一份,不料他的风筝升至最高空时,却迎面对上了另一只“锦鸡”。

    严格说来,那风筝描绘的应当是一只雌性锦鸡。雌性锦鸡身披不起眼的棕黄色羽毛,翅膀上点缀着黑色的横条斑纹,看起来十分不起眼,全然不像雄性那般华贵雍容。

    那雌性锦鸡风筝虽然看起来并不如贺长生的好,但同样飞得又高又远。两只锦鸡在高空缠斗,从地上望去却似在比翼双飞,宛若一对神仙眷侣,引得在场众人纷纷赞叹围观。

    贺长生原本还有些小情绪,气闷于对方撞了自己的脑洞,只是听见旁人的赞美很快就又开心起来。两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能想出类似的点子,连成品都十分配对,显然是极有缘分的。他忽然很想认识那个能和自己脑电波兼容的同学。

    风筝大赛虽针对小学生展开,实则现场连同师生、家长在内也有数百人,能容纳如此多参与者的场地自然也是极大的。贺长生很难在这么多人里头找到他的“脑电波”小伙伴,最后无奈求助了双方老师。

    后来几经周转,贺长生和星星终于联系上了。奇妙地是,俩人默契地并未添加任何线上联系方式,反而一致决定以笔会友,——大约是觉得只有通过这种古老而真诚的方式才能对得起这一场充满惊喜的意外吧。

    传递信件的方式也很简单。贺长生和星星选定钟楼下的一棵红枫树作为信件中转站,此前两人传信的频率大约是每周一封。

    然而最近一个月,贺长生意识到自己的笔友似乎有心事。星星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他在上一封信中,以无比感慨的口吻写道,若是世界上真的有咸鱼侠就好了。

    咸鱼侠也是贺长生安利给星星的。星星一接触这部漫画便表现出十足的喜欢,很快就超越贺长生成为咸鱼侠的头号迷弟,经常会在信件末尾的落款处画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简笔画鱼头人。

    贺长生误入芙蓉村,见识到“真人版”的咸鱼侠后就激动不已,一直惦记着要将这个重大好消息告知他的笔友,——尽管爷爷和“警察叔叔”们都告诫过他不许乱说那天发生的事情,但星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朋友分享,应该不算是泄密吧。

    贺长生只希望能借着英雄偶像的力量鼓励星星振作精神。只可惜一连两封信都没能送出去。

    星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贺长生拧着眉,仰头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屋檐楼房。

    毛春城只是一座小小的城镇,却也拥有数十万人口。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搅入人海,就会变得微不足道,他的悲欢喜怒掀不起任何波澜。

    贺长生起身,趿拉着鞋,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钟楼,打算去找自家爷爷。今天早上出家门时,妈妈特地叮嘱过他,放学后要将贺老汉带回家吃团圆饭。

    非人办在毛春的办公室坐落于城中心一栋不起眼的老旧机关楼内,周围都是十分成熟的老小区,居民楼间开着几家价格低廉的小旅馆,都带着浓厚的上世纪招待所风格。自贺老汉从芙蓉村回来后就被直接拉到其中一家旅馆,名义上为调养,实际上是协助非人办调查芙蓉村祭一案。

    也不知非人办是如何同贺老汉商量的,直接瞒过贺老汉的女儿女婿,如今唯有同样参与进事件里头的贺长生知道些许内幕。只是贺长生到底年纪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其中的种种缘故。

    贺老汉只规规矩矩在旅馆里歇息了一天,到冬至日,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住下去。

    “哪有这种道理的,不行,必须给我说清楚!”

    贺老汉的一只大手紧紧钳住严粟的胳膊,那手看着干枯力气却很大。

    “你们也不说我到底什么毛病,治又治不好,又不肯放我回去。说是要配合你们查案子,保护其他人,我老汉也配合了!今天可是冬至,冬至还不让回家吗?又不是真坐牢。我还得回家给我女儿一家烧菜呢!”

    非人办派出的一行人都是外来者,并不清楚毛春对于冬节的看重,见状只得耐着性子安抚老人。

    楼下,贺长生礼貌而略显拘谨地和前台阿姨打过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一推开房门便见到这么一幅场景。男孩只以为自家爷爷被这么多人欺负了,连忙冲上去,撸起袖子就要帮忙,被贺老汉的另一只手一把捞住。

    严粟见状笑了笑。他眼珠一转,继而龇牙咧嘴,故意做出一副吃痛的模样,哄着贺老汉松了手,又亲自给老人端去热茶水。

    他嬉笑道:“老先生消消气,也不要紧张。我们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更没有想要关着您,之前同你说的国家想要好好调查每一起特殊案件也不是在诓人。如今不仅是您,那日涉事的几位群众都得接受一定程度的问询和隔离呢。

    只是想必您也知道,我们现在人才有限,很多事情也是头一次尝试,底下的人又年轻没经验,工作上难免有纰漏。针对您的情况,我们暂时也是束手无策。不过请您放心,上头已经请了大师出山,您的情况我们也递过去咨询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准确的消息。”

    贺老汉狐疑地瞪了一眼严粟,态度倒是软和下来。他没接茶水,只是坐在凳子上,双手撑膝,略想了想,叹气道:“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实在是没什么好多说的。只一点,你们要拿我的符箓,那可是不行的,那是我偶然遇见的高人,我不认得,以后也认不得,你们就不要多打听了。既然这世上还有那么多高人,你们就别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贺长生听不懂大人之间的官司,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紧紧挨着贺老汉站在一旁。

    严粟飞快地瞄了一眼贺老汉胸口露出一角的黄色三角符箓。许是符箓上的功效已过,初见时那种令人震颤的紫气消散不少,只是细看仍能感受到一股玄妙的韵致,直看得严粟眼热。

    贺老汉猜测的没错,玄门确实眼馋他身上的三角符箓,更想早日寻见在背后援手的高人。只是正统行事有度,万万做不出强取豪夺的野蛮行径。

    严粟比之贺老汉先前接触过的若干非人办工作人员要老练许多,被老人如此当面揭穿目的也不恼,依旧摆出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友方立场,转而谈起贺老汉自身的问题。

    “虽说我们没能彻底搞明白您身上发生的事情,有几个点目前还是很清晰的,我觉得很有必要让您也了解了解。”

    说着,严粟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贺长生。

    贺老汉一顿,心知对方这是要说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便主动推搡自家孙儿去门外等候。

    贺长生不满大人这般轻慢自己,但他人微言轻,最终无奈只得照做。

    清场后,严粟随机换了一副表情,正色道:“据我所知,您今年七十三。我说话不好听,但您也清楚,这是个要紧关口。”

    贺老汉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国人如此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圣贤孔子七十三离世,孟子八十四亡故,由此这两个数字又称为关口年纪。

    严粟也跟着点头,道:“您到了关口年纪,身上的阳气自然比常人弱一些。这一回您魂魄离体,一来是因为身上的阳气压不住芙蓉村的灵场,二来是因为你关心则乱,魂魄完全是跟着您孙儿的魂魄走的。”

    贺老汉顿时紧张起来,略起身探出半个身体,急忙问道:“对了,那我孙子会不会有事?你们能给生生检查检查吗?”

    严粟赶忙将热茶捧到贺老汉手心,安抚道:“不要紧,小孩子离魂很正常,恢复得也快。只要魂魄没有损伤,后头好好养养,多晒晒太阳,很快就没事了。”

    贺老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那一口气还未彻底松懈,又听那严粟说道:“不过您孙子确实有些古怪。我觉得,他的体质很特殊,可能和芙蓉村作乱的鬼物也有些牵扯。”

    贺老汉两手猛颤,手中的茶水瞬时倾倒。

    与此同时,墨观至细细吃完单人份的冬至大餐,正在收拾厨房。冬至昼短,明明午后才过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墨观至一边净手一边想着晚上的安排,才擦干水渍,就听得门铃再次响起。他略一挑眉,心想自己回到毛春这几日,果然是行程满满,连门铃都少有休假的时刻。

    他前去应门。门一开,却是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这位短小的毛客人,身材敦实,圆头圆脑,尤其是一对黑漆漆的豆豆眼长得极有特色,小巧中带着些许潦草,一百分的精明中透出一万分的憨态。

    原来是一只胖橘猫。

    只见胖橘努力收紧小腹,坐得端端正正,仰着脑袋朝墨观至礼貌地嗷呜嗷呜乱叫一气,而后抬爪,像人似的指了指它身后的一辆……

    儿童电动三轮摩托车,粉色碎花款。

    墨观至脸上的笑容凝固。

    第45章 梦中人 内容已替换,因操作失误,本章……

    猫不是表情丰富的动物, 起码墨观至从未在一张猫脸上看见过如此明显的谄媚神色。他看一眼那辆儿童电动三轮摩托车,又看一眼搓着爪子期待地看着他的胖橘。

    “呃……”

    胖橘两眼放光。

    “你要不要进来先吃点东西?”

    听见吃东西的一刹那,胖橘的豆豆眼明显睁大了不少, 仿佛在问“你是说真的吗”。墨观至被它难以置信的小表情逗乐了,正要再说点什么, 就见胖橘猛然摇晃脑袋, 瞬间将垂涎美味的憨态晃走了。它重新坐好,努力板起一张猫脸, 嗷呜嗷呜地重申了自己的要求,爪子先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地面, 然后再次抬起指了指那辆小三轮。

    墨观至看得忍俊不禁, 故作为难道:“我是很愿意配合你的工作,不过,我们只有这种出行方式可选吗?你们准备的车很好, 只是你看我长得这么大, 它真的很难承受我的重量呢。”

    胖橘困惑地眨了眨眼,努力消化人类话中的含义。它看起来并不十分精通人类的语言。

    墨观至继续建议道:“不如这样, 你告诉我目的地, 我自己开车过去?”

    他真诚地看向胖猫咪。四目相对, 墨观至仿佛能看见胖橘的那双豆豆眼里飘过宇宙星辰, 旋转着无数复杂的公式。一通艰难的计算后, 胖橘终于将人类的回复和“我拒绝和你走”划上等号。它慌忙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张嘴呜哇起来。

    ——喵喵喵, 嗷呜嗷呜, 喵喵!

    它的表情就如今晚一定要吃上小鱼干那般坚定。

    墨观至见状,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胖橘的提议。只是在出发之前, 墨观至不知怎地动意,决定带上那一篮红柿子。

    骑儿童版的三轮小车大约是墨观至人生中最奇妙的体验之一。当他千辛万苦将自己的一双大长腿“折叠”后(塞)进小三轮后,无奈发现这辆电动车没有电,若想行动只能靠人腿脚动发力。

    除了这些微瑕,小三轮倒是真能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甚至还配了一副同色系的迷你头盔。墨观至一手扶住对他而言过分秀气的车把手,一手调整后视镜。

    一人一猫坐定,小小的三轮车再也没有丝毫缝隙,那篮红柿子就显得很是尴尬。墨观至正犹豫着,就见胖橘自然而然地伸出一条肥壮的后腿,肉垫一勾,灵活地将那分量不轻的小竹篮挂在腿上。

    墨观至:“……”

    后视镜内忽地冒出一颗毛茸茸的橘色脑袋,豆豆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仿佛在无声质疑人类为何迟迟不动。

    墨观至反复打量胖橘的状态,确认对方确实不在意这点“小重量”后,转手就将那顶粉色小头盔扣在胖橘的脑袋上,——严丝合缝,倒是意外地配适。

    “那么请这位小乘客坐好抓好,注意交通安全,我们马上出发。”

    胖橘听罢,连忙拿爪子扶了扶小小的头盔,那条挂钩腿也伸得稳稳当当,一脸严肃地冲墨观至重重一点头。

    尽管墨观至本人不是很有信心,但那辆小三轮却出人意料地“风驰电掣”。半小时后,他们终于嘎吱嘎吱地下了山坡,走上了正路。墨观至的腿长,需要踩得飞快才能保持小三轮的平衡,远远看着,姿势分外滑稽。不过墨观至本人并不十分介意,反而在短暂的磨合之后迅速掌握技巧,骑得越来越顺脚,两腿交错踩踏,直将小小的脚踏板踩出风火轮的气势。

    比起害怕被旁人看笑话,墨观至更担心自己“违规上路”影响交通被交警查证。幸而胖橘指的路都是非机动车道的偏僻林荫小路。墨观至在前头踩风火轮,后头包工头似的的胖橘时不时伸出爪子虚指某条路。一人一猫配合得当,很快离开大路走向某条小路。

    越踩墨观至觉得越不对劲,这条路似乎有些眼熟。七拐八拐后,前路逐渐明朗,果然通向他自己的店。墨观至没有生活压力,开店开得十分佛系,招聘信息贴出去这么多天都没收到任何咨询,他也并不着急。

    和他上次来相比,店铺附近好些又添了些变化。冬至日,邻居的店面多数都休息,一丝属于节日的热闹气息仍旧透过紧闭的门板溢出来。不少店铺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圣诞树,上头挂着丁零当啷、亮晶晶的小饰品。

    啊,马上就到圣诞节了。

    后座的胖橘见到那些圣诞树,眼睛都看直了。

    墨观至见了不由沉思,或许他也应该给家里摆一棵猫抓板树……啊,不,圣诞树。

    嘎吱嘎吱——

    小三轮晃晃悠悠来到墨观至的店前,艰难停了下来。胖橘很识趣地率先跳下车,落地前还不忘将那小竹篮甩上后座。墨观至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将双腿伸直,正吁出一口气,忽地见到不远处冒出几颗脑袋。

    看模样是两男两女,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齐刷刷地朝墨观至看来,眼睛冒光,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墨观至正奇怪着,胖橘抬爪正了正小头盔,有模有样地朝那几个人颔首致意。别说,它这吨位、这体型,确实有当最低领导猫的资格。

    那四人得了胖橘的允许,连忙钻出来,几个健步蹦了过来。墨观至这才看清他们的样子。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四人中最高最大的那个青年男人。目测他身高超过两米,杵在迷你的小三轮前像座小山似的,鼓胀虬结的肌肉几乎将他那身旧棉服撑破。墨观至不得不仰起脑袋去看他的脸。出人意料的是,这体型骇人的男人却长着一张堪称憨厚老实的脸,眼角和唇角稍稍耷拉着,看着竟然有几分委屈。只是他顶着一头浓密刚硬的短发,发梢根根冲天,看着并不好惹。

    墨观至观察着高个男人,对上他眼神时,对方却不自在地挪开目光,避开了墨观至的直视。墨观至若有所思,不知怎地,想起野生动物的生存法则之一:尽量避免视线接触,否则会被视为挑衅。

    气氛正僵持着,男人身旁的女生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悦耳。墨观至循声将视线下移。那女生个头娇小,站在高个男人身边更是被衬托得像个未成年少女。她扎着两团齐耳的小揪揪,是个相当可爱的小圆脸,一双眼睛尤其有神。细看之后,墨观至默默将对方只是一个无害娇弱的小女生的初始印象从脑海中删去。那女生虽矮,体型却极其精实,全身上下充满着蓬勃的力量。

    “你好老板,我们是来应聘的。”女生笑嘻嘻地说道,同时指着自己几人一一向墨观至介绍姓名。

    女孩名叫臧小欢,高个男人叫臧傲天,——臧小欢特地解释两人并非兄妹。

    傲天……

    墨观至琢磨着这个听上去和取着玩似的名字,视线移向他俩身后的两人。

    名叫白芝的女生身量颀长,长相明艳,皮肤白得像是在发光,五官中最突出的是那双极具风情的丹凤眼。她对上墨观至打量的眼神,抬手轻轻一捋如瀑的黑丝,笑靥盈盈地朝他点头致意。

    站在白芝身旁的男生名叫涂图。同样白皙瘦弱,长着一副秀气的面容,一头长发,染着时下流行的奶奶灰色。见了他,墨观至心中略有诧异。留长发的男人不稀奇,梳成辫子的也不少,但很少有人会像涂图这样直接将头发扎成两只马尾,看着就像是从二次元破壁而来的少年。

    涂图为人腼腆,始终垂着脑袋,耳朵尖绯红,两只手紧紧抓着马尾辫。

    他们每人手中都捏着一张纸,上头歪歪扭扭地抄着墨观至贴在门上的招聘启事,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就能数出其中有好几个错别字。

    墨观至:“……”

    墨观至吸取教训,只略略一扫就收回目光。他转而看向身后的胖橘,眼底询问的意味很明显。

    胖橘也看他,豆豆眼眨呀眨,无辜至极。

    墨观至只好转头,对四人道:“抱歉,我的店铺还没开张,暂时没确定要这么多人,这中间有点误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四人再次齐刷刷看过来,就连害羞的涂图都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墨观至,眼睛一眨不眨。

    墨观至总觉得自己若是就这样说出拒绝的话,活像是个大渣人。他迅速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套委婉的说辞。

    “是这样的,既然是招聘,我们还得经过面试,没问题的吧?”

    四颗脑袋连连点头,胖橘也分外捧场地跟着点头。脑袋一晃,头盔整个扣在它脸上,胖橘惊慌失措地舞动爪子,于空气搏斗起来。

    墨观至没去管胖橘,继续说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的招聘要求很简单。因为我们的很多业务都要直面小动物,而我本人又容易过敏,所以我需要的员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非过敏体质,好帮我处理一些事情。”

    墨观至说完,自己就后悔了,总觉得这条规则对于眼前四人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却听臧小欢好奇宝宝似的举手提问道:“过敏是什么?”

    “过敏通常是指对动物分泌的某种蛋白质过敏,表现为对动物的皮屑、毛发,唾液等分泌物产生过敏反应,比如起疹子、呼吸不畅,咳嗽等等。”

    墨观至还想多举几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就见那个名字和体格一样狂妄的臧傲天抬起足有臧小欢腰粗的壮实胳膊,猛地深吸一口。他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肯定道:“不过敏。”

    墨观至:“……”

    墨观至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十分明显地暗示些什么,正要开口,就被白芝笑眯眯地打断。

    她道:“这么看来我们应该都符合要求,老板人帅心善,一定会公平地给我们每一个……机会的吧。”

    墨观至心想,倒也不必现在就给我戴高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四人的眼神又一个比一个真诚,墨观至很难坚定初衷。就在他犹豫之际,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请问,你是动物侦探所的老板吗?”

    墨观至回头,见到来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人,戴着金丝框眼镜,看着斯斯文文。他的眼神在在场几人之间乱窜,最后略显局促地落在墨观至身上。

    这场景倒是莫名有几分熟悉。墨观至记得廖悾君出现的那天,也是带着相同的问题跳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将他拉入了一系列的麻烦中。

    墨观至沉吟着,也没正面回复,只问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那斯文男人却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他搓了搓手,语气中带着压制不住的激动。

    “所以你就是老板吧!是那个无所不能,可以解决一切非正常事件的大佬!”

    墨观至面露一丝茫然。

    你说的这是谁?

    斯文男人不知自己脑补了些什么,连忙压低声音道:“我懂我懂,要低调低调!不过大佬你也不用否认,我都认出来了,你旁边的那只大肥猫就是给我发传单的那位吧!哪怕是橘猫,也很少能见到这么圆润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墨观至扭头去看胖橘。

    胖橘刚把自己的脑袋从头盔牢笼里(拔)出来,正抬着一条厚实的后腿舔毛压惊。它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连忙抬头。圆溜溜的豆豆眼眨巴几下,看了看斯文男人,又看了看墨观至,而后心虚地埋下头。它一屁股瘫坐在地,两条后腿毫无形象地岔开,尖利的爪子在草皮上抠啊抠,撬起一小块地皮,迅速扔开。

    至此,墨观至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他的招牌还没挂起来,廖悾君和眼前这男人都能找过来,原来是有一群格外热情的小家伙在暗中帮忙。发传单吗?只是,“无所不能”的广告词又哪位小天才谁想出来的?

    想到一群小猫咪勤劳地当街揽客,用人类听不懂的喵喵语吹得天花乱坠……这么一想,被强行塞业务的不爽散去,墨观至忍不住微笑起来。

    胖橘看着一直垂着脑袋,却始终拿一侧的余光偷偷观察墨观至。见人类笑了,胖橘虽不理解,也知道危机解除,连忙坐直身体,像圆鼓鼓的不倒翁重新归位。

    墨观至不再看胖橘,转而对斯文男人道:“你具体是要谈什么业务呢?”

    斯文男人急切道:“我的鱼不见了。”

    墨观至:“……”

    墨观至迟疑道:“你说的这个鱼,它是正经的鱼吧?”

    斯文男人被问得一愣,奇怪道:“鱼还有不正经的吗?”

    “就是你的鱼,不是什么人鱼或者鱼人种,没有长脚或者胸毛什么的吧?”

    墨观至可不敢赌对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廖悾君。

    斯文男人满脸惊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略显警惕地看着墨观至,似乎在判断他的精神状况。

    墨观至:“……”

    墨观至咳嗽两声,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你继续往下说吧。”

    他不免有些赧然,心想自己果然被玄玄学学的奇怪事件给洗脑了,现实世界哪里会频繁出现非正常事件呢?

    如此自我批判着,就听那头的斯文男人说道:“就是我在找我养着一池塘的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睡不着,就去塘边遛弯,结果不知从哪儿刮起一阵妖风。妖风卷啊卷,最后变成一小撮龙卷风,直接伸到我的鱼塘里,吸溜一下就把我所有的鱼都吸走了,一条都不剩。”

    嗯?

    听着好像也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墨观至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先详细说说情况吧。”

    斯文男人显然有备而来,只深吸了一口气,就将早已打好的草稿一口气说了出来。

    斯文男人自我介绍叫燕鑫淼,从名字可知,他出生时缺金又缺水。燕鑫淼是毛春人,在大城市度过四年大学时光后又留在当地打拼了几年。而立之年过后,他迟钝地领悟出他名字的真谛:他五行缺金指的是他命里缺钱,与其在一线城市拼死拼活,拼着头秃的风险去赚一间卫生间,不如回家搞水产生意。

    想明白后,燕鑫淼毅然决然地辞去在大厂还算高薪的运营工作,回到毛春。毛春水资源丰富,周边类似芙蓉村这样专注水产的地方并不少。燕鑫淼没花多少工夫就说服一个当地老农,以超乎想象的极低价格租下盘下一个几乎废弃的深山老鱼塘。

    老鱼塘位置偏远,多年不曾修缮,但胜在面积大,且是活水塘,水质不错,周边自然环境也好。燕鑫淼很是满意。只可惜他经验不足,开局没做好功课,一塘的鱼苗全都翻了白肚皮,全靠一身倔强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强撑下来。

    最初的几个月钱都砸在清理鱼塘、确定鱼苗种、尝试养鱼……并重复循环这几个步骤。想象中做个逍遥自在的鱼塘主的画面没有发生,养鱼的过程远比纸上谈兵来得残酷现实许多。不过短短半年,燕鑫淼多年积蓄清空一半。

    他痛定思痛,最后还是决定重拾老本行,打算利用网络为自己的鱼塘造势,打造一系列“塘设”,走小众、清新的营销路线。同时,他专门请教了资深的养鱼户,从头开始学养鱼,又引入不少先进设备。

    当时,回乡种田的自媒体浪潮风声极高。燕鑫淼适逢其会,以“百年深山老鱼塘”为噱头,迅速找准定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将账号做得小有规模,哪怕卖不成鱼,也能通过经营自媒体账号勉强做到收支平衡。

    营销策略的胜利使燕鑫淼深受鼓舞,打算做一波大的。他的初步想法是将挑选一池的模样好看的红鲤,精心饲养,趁着年底年节多,以“锦鲤”名义包装售卖给城里贪图新鲜的年轻人。

    单纯贩卖鲤鱼自然算不上多新鲜,也无法卖出价格,但若是加上精美的包装,再附以一整套的文化背景包装,哪怕只是  普普通通的红鲤也能身价骤增。

    说起来,所谓的圣诞平安夜必吃苹果的习俗,也不过是民众人云亦云和商家推波助澜的结果。只要能将概念卖出去,那么用锦鲤替代平安果完全可行。况且随着年轻一代对“好运加身”的迷信愈来愈烈,燕鑫淼深信自己此次绝对能一举成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事实上,他离成功确实只有半步之遥。为了确保最后推出的锦鲤条条饱满,燕鑫淼矜矜业业、小心翼翼地养了大半年的鱼,虽有亏损,幸而没遭到什么大的天灾人祸,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冬季。就在他摩拳擦掌,打算推出第一波锦鲤宣传广告时,天降大运,毛春传出有龙的传言。

    一时间,关于毛春风水好的言论甚嚣尘上,连带着毛春的水产品,尤其是被视为“龙子龙孙”的鱼类,也跟着水涨船高。燕鑫淼喜出望外,连忙抓住商机,乘势以“神龙故乡”培育的“真锦鲤”的名头推出自己的一池红鲤。

    效果果然不同凡响,加上他先前积攒的人气,这一波可谓赚足名声。甚至有附近的自媒体蜂拥而来,争先与锦鲤合影。一时间,老鱼塘成为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地。

    有人瞧出其中的商机,拿着现钱要求入股,生意越做越大。燕鑫淼原本筹划着今年圣诞节就推出第一波锦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哪成想一夜妖风,把他的鱼全都卷走了,便发生了之前所言的那一幕。

    燕鑫淼越说越丧气,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捶胸顿足。

    “我前期投入那么大,后来也甄别了几家要入股的合作商,这一下要是竹篮打水,那我就彻底完了。大佬啊,求求你了,请一定帮帮我吧!这里头绝对有古怪啊!”

    墨观至听完整个过程,陷入沉思。身为普通人,他不想思考问题时总是从玄学角度出发。听燕鑫淼的描述,那龙卷风也可能是自然产物。龙卷风卷走鱼群的新闻层出不穷,通常都是龙卷风裹挟着鱼群进入另一领域,风头减弱后,鱼群便会成批成批往下落,由此又被称之为“鱼雨”。若是这种情况,那么燕鑫淼的红鲤恐怕真的有去无回了,这也并非是人力可挽回的。

    墨观至抬头看向燕鑫淼,还未开口,对方像是看穿了他想说的话,赶在他拒绝之前补充道:“我都问过村里人了,都说我们那附近从来没有出现过龙卷风。而且我看那龙卷风又细又长,看着像根软趴趴的吸管似的,实在不像是有力气把鱼都带走的样子。况且,就算是风刮走了,怎么会连一条都不剩下?我后来下水摸过了,干干净净,真的是一条不剩。”

    墨观至没说话。

    燕鑫淼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决心,又说道:“我本来也没有这么迷信的,但是刮龙卷风的那天晚上,我在现场,明明就听见风里头有扇翅膀的动静。”

    “扇翅膀?”

    “对啊,声音很明显,就像是那种很大的鸟才能搞出来的。我就在想,会不会是有什么……妖怪?”

    说到最后两个字,燕鑫淼明显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墨观至。

    “后来啊,我听村里有些那方面经验的老人点拨过,说是越有灵气的地方越容易出古怪。像我这种,恐怕就是没有祭拜地仙,被对方收了保护费呢。我估计会不会就是有什么爱吃鱼的鸟大仙把我的鱼都吃了。”

    见他一副又害怕又兴奋的模样,墨观至不由好笑,问道:“既然是要供奉地仙,你还想着找回鱼,不怕把人得罪得更狠了吗?”

    燕鑫淼闻言,苦着一张脸,摇头叹气。

    “我不就是想着鸟大仙胃口再好也不一定一口气就能把所有鱼都吞了。要是我这里积极主动些,说不定多少能挽回点损失嘛,哪怕只找回三分之一,让我把圣诞节这一关闯过去也是好的哇。”

    “原本塘里有多少鱼?”

    “投了大约五千尾鱼苗吧,后来损失了一些,我估计大概剩下四千左右。”

    不得不说,燕鑫淼还是“艺高人胆大”。墨观至对养鱼不通,多少也知道一亩范围内能容纳的鱼苗数量有限,若是只饲养单一鱼种,风险太大。也就只有燕鑫淼这种以营销为主业的业余塘主才会有胆量这么干。

    墨观至面露为难,不是他不愿意帮忙,是他自知有心无力。上一回从芙蓉村死里逃生,他自己也是云里雾里,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其中缘故。只有一点他能肯定,那只意外闯入的小黑猫一定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思及此,墨观至心念一动。

    或许是接收到他的感念,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从落叶堆里冒了出来,窸窸窣窣朝他走来。墨观至听见动静,抬眼去看,顿时两眼放光。

    只见小黑猫缓步走着,一边走一边略显不耐烦地抖着爪子,将上头附着的落叶统统扫下去。只是他顾得了爪子却忘了脑袋,墨观至看着小黑猫就这样头顶一片红色的枫叶,颠颠朝自己小跑而来,脸上的小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却能从眉间看出一丝急迫。

    墨观至禁不住笑起来。

    小黑猫来到人类的脚边,先是对准他的脚踝来了一记不轻不重的猫猫拳,仿佛在质问人类为何如此磨蹭让小猫咪在一旁空等。而后,小黑猫大度地放下小节。他的两只前爪踩上墨观至的鞋面,攀着他的裤腿蹭蹭登上粉色小三轮。

    早已超载不知多少的小三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小黑猫别起耳朵,沉默片刻,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踩着墨观至的腿一路来到车把手位置。他将自己挤在车头和墨观至胸口之间,两只前爪揣起来,眯缝双眼瞪向胖橘等。

    之前墨观至和燕鑫淼谈话时,其余四人一猫皆是听得津津有味。此时见到小黑猫,不知是不是错觉,墨观至总觉得那几只都规矩不少,或是别开视线,或是看东看西,一脸此事与我无关的风轻云淡的模样。

    小黑猫张开口,嗷出一串不明所以的喵喵语,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友善。墨观至自然是没听懂,却见臧小欢等人一脸恍然大悟,争相点头。

    白芝率先说道:“不如这样吧,既然老板还要面试观察我们几个,不如就将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四人吧。如果我们表现得好,那老板就将我们都收下。我们先随这位先生去看看他的鱼塘,老板就留下来陪……呃,留下来玩耍吧。”

    如此,还不等墨观至发表意见,几人连同燕鑫淼都没有意见。燕鑫淼大约是对能发传单的胖橘家族有着莫名的信心,不等白芝等人开口,主动提出要开车送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走远了,顺带带走了完成接引任务的胖橘。

    原地只剩下一人一猫,和一辆吱吱嘎嘎的小三轮。

    墨观至眨眨眼睛,低头看去小黑猫,温柔地摘去毛脑袋上的红叶,问道:“那么接下来,你还安排了什么节目呢?”

    小黑猫惬意地眯起眼睛,胡须骄傲地翘起,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

    墨观至不由得对自己接下来的冒险生出些许好奇和期待。

    一人一猫独处的画面其乐融融,那头贺老汉和严粟的谈话气氛就显得不那么和谐了。

    严粟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贺老汉解释他们祖孙俩身上出现的症状。简而言之,那天进入芙蓉村的贺老汉和贺长生都并非是真人,而是他们的魂体,也就是通俗而言的离魂。

    而贺老汉进入关口年纪,本身阳气弱,又因担心孙儿的情况,焦急之下也跟着离魂。幸而有巫元先前赠与的符箓镇魂,这才没有伤其魂魄。

    有芙蓉村古怪的灵场加持,贺老汉看着和常人无异,唯有一见面就触碰到他胳膊的墨观至敏锐地察觉出些许异样。

    在贺长生的记忆里,他是跟着爷爷的背影才来到芙蓉村的。然而实际上,原本是他因着血亲因果,且小孩魂体不稳,才不知不觉地被招到芙蓉村的灵场。

    严粟说得委婉,贺老汉却一下子就听懂了。这便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来,贺老汉不欲多说,满脸的褶皱抖得厉害。幸而严粟也没有要在细枝末节上刨根究底的意思,很快就笑着转移了话题。

    他道:“老先生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鲤鱼阳气重,回家后让你家中晚辈买一条活鲤鱼烧给你吃,平日里多晒晒太阳,也就行了。”

    毛春便有给进入关口年龄的老人购买鲜活鲤鱼的传统。在民间传言中,鲤鱼越过龙门即为龙,而龙是至阳之物,由此鲤鱼也被视作富有阳气的生灵,经常被当做求子的福兆。传统年画中,总是会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抱着一尾红艳艳的鲤鱼,寓意正来自于此。

    贺老汉沉沉叹气,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点头。

    如此一通交代后,为表诚意,严粟特地开车将贺老汉祖孙二人送回家。这一次,他身边只带着一位名为柳槃的女队员。目送祖孙二人进入家门后,汽车再次上路,严粟打转方向盘,毫不犹豫朝着一个方向驶去。

    柳槃看出严粟的打算,犹豫道:“严队,我看毛春这里还挺看重冬至的,一定要今天赶着去审吗?万一撞见人家阖家团圆的,多尴尬啊。”

    严粟重重吐出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几分戏谑的神态。

    他回道:“也不是我想加班加点呀,你仔细品毛春附近的炁场,越来越凶,已经不是小打小闹就能控制得了的。这事情拖不得,迟则生变。早一日寻到源头,就能给找到解决方案多留出一点时间。何况,经历过芙蓉村一案后,我看那两个女人家里恐怕不会太平,过不过节还是两说呢。”

    柳槃闻言,也是暗自叹息,不再多言。

    两人驱车来到姚立家,果然如严粟预料的那般,偌大的别墅中装修得富丽堂皇,却依旧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烟火气。

    而他们要找的人就坐在豪华的真皮沙发内,一脸平静,好似早已预料两人的登门。

    严粟也不客气,直接走过去,径直挑了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单人沙发坐下来,正好直直对上姚立。

    “姚女士,”严粟笑得灿烂,“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开始自己的演讲了。”

    姚立忽地嗤笑一声,总是挺直的腰板塌了下去,整个人软绵绵地倚靠上沙发,如同泄了气的气球。她微抬下巴,双眸迎上华丽的大吊灯,眼神变得迷离。

    毫无预兆地,姚立开口说起自己的故事。故事很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略显生疏的口音,却字字清晰。

    “我原名姚秀凤,就是最土的那几个字。我老家在西川山城,是当年最穷的农村地区。2000年,千禧年,是个龙年。我哥就属龙,却是条孬龙。他比我大了整整六岁,家里供到大专毕业,没找着好工作,还坏了手,回家歇了两年。眼见着年纪大了,家里也没盖新房,娶不上婆娘,爸妈都着急。他们想逼我嫁人,收点彩礼钱好给我哥说亲。我不肯,偷了半瓶农药,威胁说要么让我去打工,要么替我收尸。就这么着,我刚满十八岁就离开家南下,成为万千打工妹的一员。我走的时候头也没回,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立足,这辈子一定要赚大钱,要出人头地。”

    寥寥数语,道尽那个时代农村年轻女性的艰难处境。在姚立的补充叙述中,她的奋斗史显然更为复杂曲折。

    姚立父亲年轻时也算阔过,赶时髦给家里装了全村的第一部座机。——红亮亮的塑料机壳十分漂亮,甚至还带有能显示来电号码的高级电子显示屏,真是羡煞村人。后来落魄了,姚父也没舍得拆电话机,将它视作对昔日荣光的最后一丝念想。

    从此,姚家大门便挂着一块由香烟盒糊成的硬纸板,上面潦草写上“公用电话”等字样,国内长途接听都是每分钟收费五毛,可帮忙叫人。而提供免费跑腿服务的,自然是辍学在家的姚立。

    姚立的学历只在初中毕业,她却自小聪明伶俐,远比同龄人心思深远。她日夜守着那部电话机,从前来打电话的村民们口中一点一点窥探到外头广阔的天地。姚立小小年纪便志存高远,做梦都想顺着那根电话线逃离农村,像一只自由的蝴蝶投入花花世界。

    姚家的公用电话赚不了几个子儿。不少村人狡猾抠门,早早和家里人通气。待姚立上家敲门喊话时,那头迅速挂电话,而村人听声也能得知对方平安,人却缩进里屋不声张,佯装家中无人,借机逃过话费。

    饶是如此,姚父也不曾想到自家会在电话机上摔大跟头。某天,独自守着座机的姚立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声称她中了六万元大奖,须在规定时限内汇款两百元手续费方能领奖。这是最早期形式的电信诈骗,骗子三言两语便能将阅历尚浅的姚立骗得团团转。恐迟则生变,满心赚钱的姚立偷拿了姚母藏在被褥底下的两百元生活费,匆匆奔往邮局。

    结局不言而喻。

    为着打水漂的两百元,姚立险些被父亲打死。也正是此事之后,父母执意将她早早嫁人。姚立性子倔,以死相逼,求父母放她外出打工。到底还是姚母不忍,哀求姚父点了头,又扯着女儿上娘家借路费。舅舅连门都未开,只板着脸站在窗户边,阴沉沉瞪了姚立好一会儿,才顺着窗缝儿扔出几张票子。

    一张南下的火车票,一百六十二元零五毛,两身换洗衣服,就是姚立离家时携带的所有行李。

    同行的还有晓霞。晓霞是姚立的小学同学,却比姚立大两岁,这在教育资源不发达的贫困地区并不罕见。晓霞家中还算有门路,联系上在大城市打工的亲戚,得到某个玩具厂的地址,而这也正是两姑娘的目的地。

    临行前,晓霞哭得稀里哗啦,而姚立心中只有澎湃的野心。

    彼时的她虽然满怀希冀,却不曾想到,这一趟南下,既是她平步青云的开端,也同样成为她此生噩梦的开始。在那座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她见识到了最为骇人的一幕。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往事历历在目,姚立的故事中仍充斥各种不可思议的鲜活细节。在她的叙述中,一副关于那个时代特有的卷轴在严粟等人眼前缓缓展开。

    两个小姑娘生平第一次挤火车,一上车便像两只抱团的鹌鹑缩在座位里,一动不敢动。绿皮车厢里充斥着难以忍受的汗(骚)味,人头攒动、满满当当,过道里连下脚的空隙都无。乘客要想去车厢另一头上厕所、接热水,只能紧挨着列车员的小推车挪动。

    姚立身上的整票都被仔细缝到裤子内侧,怀里抱着行李包,和晓霞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睡。因为不敢上厕所,她们连水都不能多喝,就这么生生熬过整整两天两夜的路程。

    半夜十二点,列车终于抵达目的城市。有个笑眯眯的中年胖男人拿着大喇叭拉客,称能直接拉到厂房,五十一位,豪华大巴,还有DVD能看电影。站台工作人员收了胖男人的孝敬烟,对此视若无睹。

    外来务工的农村人争先恐后地交钱,姚立和晓霞也慌不迭地跟着上车。豪华大巴和DVD自然都是骗人的,只有一辆破败的小巴车,局促地挤了二十来人。

    姚立又累又困,脑袋紧贴玻璃窗往外瞧。那时候的马路灯不多,偌大的城市像一头沉默的黑色巨兽,吞噬着每一具鲜活的(肉)体。

    这个认知让姚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车行驶到半路,天空飘起小雨。胖男人一改先前的和善模样,恶狠狠地威胁每一位乘客再付五十,否则连人带行李都得扔下车。

    荒郊野岭,哪怕是壮小伙也不敢冒险。姚立忍痛补了钱,又憋了半个多钟头才在胖男人的厉声驱逐中和晓霞摸黑仓皇下车。姚立也是后来才得知,她们的下车点距离信上的厂房地址至少还有五里地。

    人生地不熟,两个小姑娘相互搀扶打气,在雨夜中踉跄前行,最后被一辆巡逻的警车发现。因没有暂住证又形迹可疑,两人被强行带至临时收容所。

    那个年代,处理无籍无业的游民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加之制度不完善,收容所可不是好去处。当时的报纸就曾爆过某外来务工人员在拘禁期间被殴打致死的新闻。

    两人胆战心惊地窝了一晚,幸好第二日就联系上晓霞的亲戚。只是最后来接人的并不是晓霞的亲戚,而是一个黑瘦矮小的陌生丑陋男人。

    丑男人眯着眼往姚立周身一扫,猥琐的目光落在她那张还算清秀的脸蛋上,只笑不说话。这回姚立彻底学乖了,主动奉上五十元大钞。

    丑男人收了钱,倒也帮忙打点,为两人办好暂住证和未婚证。——原来,没有这两证以及身份证,姚立连厂房的大门都进不了。

    至此,姚立几乎已经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一百五十元,是她家两个月的收入,扔在这座冰冷的大城市里连水花也见不到一朵,而她此时却连大城市的边都不曾摸过。

    新世界的浪潮拍打下来。连番磋磨打击只让姚立的一颗勃勃野心愈发坚韧。

    姚立如愿进入玩具厂。短短不过一周时间,她便体会到打工妹的辛酸苦辣。

    因口音问题被工友排挤,找不到食堂饿着肚子上工,没有上工培训险些被机器绞断手指……这些都只能算小事。

    一次,同村的晓霞逛街时,掉进了本地黑心店家的陷阱。店家污蔑她弄坏东西,张口就要她偿还八百。争执中,晓霞被店家直接扒了衣服扔了出去。马路上人来人往,有无数道打量的视线,指指点点。

    那天姚立上的夜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走到宿舍楼下,迎面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子砸在她面前的水泥地上。

    砰——

    温热的鲜血和脑浆溅湿了姚立的鞋面。

    她怔愣着睁开眼睛,正对上晓霞摔烂的半张脸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晓霞没了。

    因晓霞牵线得来的“内部关系”随之瓦解,姚立在厂里的日子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几乎是同一年,某知名大厂著名的“十二连跳”事件上了全国报纸,迅速发酵,沸沸扬扬。

    噩梦重现。姚立看得胆战心惊,终于下定决心逃离厂妹的牢笼。

    她想在这个吃人的城市活下去、活得精彩,就绝不能只靠做死工。

    姚立主动找到那个据说极有门路的丑男人。事情一旦开头,接下来就容易得多。

    经丑男人介绍,姚立认识了不少多金的男人。她年轻,身材容貌一样不差。最关键的是,她十分聪明。她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知道如何将自己包装成知书达理、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更懂得如何示弱、如何扮蠢,很快便拿捏住公子哥们的心。她出入各种歌舞厅、溜冰场,过上堪称纸醉金迷的生活。

    生活好了起来,却还不够。

    就在姚立的野心进一步膨胀之前,生活再次打醒了她。

    一次,姚立跟着去看电影。那还是她第一次看电影,暗自兴奋不已,只可惜碰上一部墓地僵尸片,吓得花容失色,被同行人好一通戏弄。

    电影散场时,意外发生了。一行人中有个出手大方的男人说自己的金戒指不见了,姚立主动表示要帮忙寻找,竟不顾形象直接跪下来,趴在地面找了起来。

    那时的电影院管理不善,椅子底下什么脏东西都有,纸巾、塑料袋、空汽水瓶……姚立摸到几个用过的套,恶心得恨不能剁手。就在她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诉苦卖好,视线随意转向下一排椅子底下。

    黑暗中,有一双眼白分明的眼睛。

    姚立僵住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悚然掐住她的脖子。

    这种感觉太熟悉。

    晓霞跳下来那天,姚立就见过类似的眼睛。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事后姚立才知道,附近有个爱玩的漂亮女人被(奸)杀,明目张胆地抛尸在电影院。——类似的案例在当年屡见不鲜。

    也许是再次直面死亡的感觉太过骇人,也许单纯只是看过僵尸电影的后遗症,自那之后,姚立连着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梦中一直有个古怪的陌生女人。她长着一张人脸,身上却覆盖着厚实的羽毛。她长着一对令姚立惊恐的眼睛,像极了那个被抛尸的漂亮女人。

    怪鸟一样的女人执着地在同姚立说话,一开口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姚立被她拉入不同的梦境中,一会儿是古代,一会儿是现代。她以不同的身份活着,被千奇百怪的酷刑虐待折磨着。

    唯一相同的是,她每次在梦醒前都会以最极端的方式惨死,像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她。

    姚立彻底怕了,决定收手,找个好人家嫁了。她的想法十分务实,没有盲目选择多金的凯子,反而精心挑选了一个家境殷实、胸无大志的普通大学生。这种男人才是她能长久掌握的。

    一切皆如姚立所想的发展,甚至比她想的还要顺利。姚立成功高嫁,再也没有做过有关怪鸟女人的怪梦,——直到她怀上第一个孩子。

    彼时姚立已经跟随丈夫回到他的家长。丈夫家中还有兄长,已婚未孕。按照糟粕习俗,弟弟不能越过哥哥率先生下儿子。姚立丈夫一根筋,被家里挑拨,回头就想让姚立打胎。

    彼时的姚立全身心沉浸在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和骄傲中。她设想着将来的亲子生活,暗自发誓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母亲,无条件疼爱她的孩子,提供给孩子一切她小时候无法享受的物质条件。

    这一切都在丈夫拿着钳子回家时戛然而止,成为再也到不了的未来。

    怕被单位同事发现影响不好,姚立的丈夫没有拉姚立去正规医院引产。

    六个多月的婴孩,看着只有巴掌大小,手手脚脚却都长好了,十个指头一个不少。拼起来就是个小人儿的模样。

    是个男孩啊。

    姚立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涔涔。她冷眼看着丈夫用钳子将肉块从自己肚子里一块一块地夹出来。

    自那天起,多年前的噩梦重新缠上了她,并愈演愈烈。

    也许是老天爷的惩罚,此后姚立倒是去正规医院引产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女孩。直到她终于受不了,拿似是而非的话骗住丈夫,生下了第一个女儿。

    听到这里,严粟不由眉头紧蹙。一方面是本能地厌恶故事中的血腥味,另一方面是在思考姚立行事的逻辑。按照姚立的叙述,她不应该会在多年之后,还有强烈的求子念头。

    或许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那个“梦中女人”的身影。

    姚立似乎看出严粟的疑惑,牵起唇角,露出一抹略显嘲讽的笑意。早在决定和盘托出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一吐为快,不再遮遮掩掩。

    此时,她也没有隐瞒,直言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调查我,迟早的事。不如我卖你一个人情,给你指条明路。”

    严粟心想这女人实在厉害,情绪崩溃到这种程度还能有条不紊地讨价还价。既然是人情,自然有来有往。只要姚立能协助非人办提供线索,他们就不会过度追究她牵涉玄学事件的责任。而姚立也并未真正意义上地对他人造成直接人身伤害,人间律法恐怕也无法将她问罪。

    严粟不置可否。

    姚立却像是笃定对方不会拒绝,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们家那个废物注定是个没有子孙福的。怀的女孩多了,我就想,反正都不能生下来,不如‘物尽其用’吧。有一年,我又一次怀孕后,得知是个女孩,就托关系找了位高人,把它制成了灵姐。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早慧、不寿,完美不过。高人说很久没遇见这么合适的魂魄了。”

    姚立莫名笑了一声,笑得严粟头皮发麻。

    他追问道:“是什么高人?”

    姚立斜眼瞥向他。

    “我不会告诉你细节。再说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高人,只知道他是个道人,姓钟。一直活动在边境地带,求见一面要花大价钱。”

    道人?严粟嗤笑。邪魔外道,算哪门子道人。他将细节记下,又问道:“你的灵姐现在在哪里?”

    姚立脸色一变。

    “当年钟道人和我说,灵姐能预言吉凶,帮我趋福避祸。头几年确实好用,我炒股赚了些钱,又放进房地产。后来就越来越不听话,我一下子亏了不少,险些回不了本。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把它供在另一个家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不见了?”严粟提高音调,探究地看着姚立,“这么大力气求来的东西丢了你没想法?”

    姚立比他想的还要通透。

    “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什么叫命里该有。我能贪,但不能贪多,尤其是通过这种不能见光的法子得来的。况且我能怎么办?呵,报警吗?”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主动卷入芙蓉村事件?难道不也是为了利用不能见光的法子谋利?”

    姚立的脸颊瞬间褪色。她咳嗽了几声,又猛灌了一口凉茶,这才回道:“是那个怪鸟一样的女人,她找到了我。”

    察觉到姚立措辞的微妙变化,严粟陡然坐直身体。

    “你是说她从你的梦里出来了?”

    姚立点头。

    严粟眼神一凛。

    这可不是小事。的确有邪物能够影响梦境,但从梦境进入现实并造成实质性影响却是另一件事。拿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突破次元壁,这可是破坏时空的巨大能量。

    严粟不得不再次审视姚立,判断她话中的真实分量。

    姚立继续道:“我不敢违抗那怪鸟,只能它说什么我做什么。它让我想办法拉点阴气重的人过去,我照办了。一切都是它说了算。它让我想办法把怪肉嘴里的东西掏出来,我也只能照做。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不对,我也不打算辩解,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能感受到它在监视我,或者它可以监视我的脑子,我不敢反抗。”

    严粟若有所思,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客厅门口忽然传来尖细的讥笑声,清晰可闻。

    “你们这些大人啊,就喜欢美化自己的行为。什么迫不得已啊,什么我过得也很苦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它怎么威胁你了?用你的男宝吗?你们这些人,为了儿子,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姚立狠狠皱眉,抬头去看,说话的竟然是马敏君的女儿。

    原来是非人办的其他成员将马敏君母女以及姚立女儿从医院接了出来,一并送过来。门庭大开,几人谈话时太过投入,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不得不说魂魄的能量是强大的。马敏君母女在芙蓉村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被严粟及时用符箓安魂固命,在医院只治疗了皮外伤,不过两日就能出院。如今两人面上虽还能看出青青紫紫的骇人瘢痕,精神却已无大碍。而看马敏君女儿尚能中气十足讽刺人的模样,恐怕恢复了七八成。

    姚立可不是吃素的,被晚辈呛声,并没有立刻厉声驳斥,反而嗤嗤笑了起来。

    “哎呀,是毛毛出院了啊。声音这么大,阿姨家的屋顶都要被你掀翻了,精神很好嘛。看起来医院伙食也不错,脸都圆了不少。又让你妈妈照顾你了吧。”

    姚立故意喊对方的小名来恶心她,讽刺她最在意的体重,享受对方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她向来不喜欢马敏君这个自作聪明的女儿。马敏君蠢,她女儿却是蠢而不自知。

    马敏君女儿拉过姚立女儿,大声道:“我妈对我当然好,不像某些人,为了儿子,对亲生女儿也下得去狠手,说献祭就献祭了,一点儿都不带  心疼的。真是最恶妇人心!”

    姚立女儿没怎么受伤,脸上却常年浮着不健康的淡粉色,看起来比两位病人还要病气。

    马敏君站在一旁,眉头不展,一语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好似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姚立冷笑,说道:“你别说这些阴阳怪气的,我都承认。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一个好妈妈?”

    姚立女儿的脸色更差了,纤瘦的躯体颤颤巍巍,像一棵冷风中的枯草。

    姚立却并不在意,目光甚至没落在自己女儿身上。

    她看向马敏君女儿,脸上讥嘲的意味更浓。

    “倒是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最毒妇人心。怎么,你不是女人吗?哦——”

    姚立故意一顿,拖长尾音。

    “我明白了,你妈妈说过,你在网络上也很会发表意见呢,总是喜欢指点江山,告诉别的年轻姑娘要怎么生活、怎么自强不息。呵呵,阿姨很好奇,你自己赚钱了吗?你是靠自己活下去的吗?你怎么给人上课的?告诉她们,好好活着特别简单,下辈子投胎个有钱的爹就行了,对吗?”

    “你!”马敏君女儿面红耳赤。

    姚立不为所动,脱口的话更加毒辣。

    “以前读书差得要死,出来后工作干得稀烂,要不是有家底托着,你只会比那些在烂泥里挣扎的女人更烂更贱。你该不会还在骄傲自己有个能干有钱的老爸吧?你该不会还不知道,你爸挣的家业有你妈的一半功劳吧?你要不要打听看看,当年你妈下海当女强人的时候你家的企业是什么光景?

    为了你这么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她退出生意,甘当你那个烂爹的绿叶,生产时还差点去掉半条命。然后呢,她得到什么?十年如一日的辱骂,被当成全年无休没有薪资的保姆,被当成全家的受气包。你爸说她黄脸婆没见识是废物,你也跟在他屁股后头骂,你甚至还没学会叫妈就先学会叫废物——你连骂都骂不到点子上,只能拾人牙慧。

    蠢货。

    这么嫌弃你妈,就拆肉还母啊!

    你以为自己衣食无忧万事不愁,思想先进独立,就可以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你以为随便发表一些别人说烂了的言论就可以标榜自己是独立女性?真是可笑。

    你不过是一条蛀虫,一条以你妈的悲剧为养料的大蛀虫!”

    姚立越说越兴奋,越说笑得越大声,看向马敏君女儿的眼神满满都是鄙夷。

    “你以为你超脱了,永远不会像你妈那样卑微,你只不过是自我蒙蔽罢了。你崇拜的不是自由独立,是你爸,是他的钱,是他的地位!

    你以为你附和你爸的观点,成为你爸的狗腿,贬低自己的妈妈,就可以得到庇护,就可以获得阶级特权,哈哈,你说你蠢不蠢?你睁眼看看,你是阶级里的人吗?你不过也是台阶罢了。

    既然都说到这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猜猜你妈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冒险去怀二胎?当然是因为你爸在外头有人了啊,不仅有女人,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才上小学去的就是最好的国际学校,还是你小时候去不成的那所呢。”

    马敏君狠狠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她干瘪了不少的脸颊滑落。她的女儿被姚立的一通炮轰打得头昏脑涨,瞠目结舌,不肯置信。

    “你妈为了你这条蛀虫以后还能享受家产,拼了老命想保住地位,想生个儿子。再说了,就算她是为了自己,你这个女儿早晚是养废了,想再养一个贴心的也不过分吧?结果呢哈哈哈哈!

    你以为你能站在什么立场指责我?,我当然敢承认我利用了你妈,不过你觉得你妈在乎吗?她最在乎的人往她心窝子捅刀子她都不在意,她会在乎我吗哈哈哈哈!

    现在好了,我看你应该也不需要吧,毕竟你靠着巴结你爸能活得挺好,以后也可以继续巴结你那便宜弟弟苟活啊,说不定还能分到家里别墅的一间保姆房呢哈哈哈哈!”

    马敏君泪流满面,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跌坐在地。而马敏君女儿同样如遭雷击,眼神都变得空洞起来。

    严粟原本无意加入几个女人的战争,闻言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柳槃身为女性更能感同身受,一时只觉百感交集,连连叹气。

    此时,姚立却调转方向,突兀地将矛头指向自家女儿。

    “还有你!”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都透出恨铁不成钢的极度怒意。

    “以前我是怎么教你的?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城市的好学校,找一份好工作,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小地方来。你呢?你倒好,得到最好的教育资源,吃穿不愁,不用出卖自己,可大学念了四年却一无是处,工作找不到,朋友交不到,人脉更是没有。我给你在市中心买好房,你却连自己一个人住都不敢,一毕业就屁颠屁颠缩回家,当个大王八。

    回到你爸家里你还想有好的?你以为你爷爷奶奶是真心疼爱一个孙女?你以为你爸那个自私货真比我疼你?自己扶不起来可不就得嫁个好人家才能有出路。结果你一把年纪,别说嫁人,连房门都不敢出,多说一句话就要吓死。你竟然还好意思抑郁?

    我呸!

    没用的东西。”

    一句没用的东西,相较于姚立对马敏君女儿的连番“犀利评价”可谓轻轻飘飘,却轻而易举地为亲生女儿的一生定性。

    姚立女儿将脑袋深深埋进胸口,再也没有抬头。

    姚立一通无差别扫射,胸中郁气终于一扫而空。她环视众人,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自毁了半只鸡冠却依旧骄傲地昂起脑袋。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严粟身上。

    “严先生,你想要更多有关怪鸟的信息,我可以提供。我肚子里的东西不是什么小孩,你们要就全拿走,只要能保住我的命。”

    她一抽腰带,收紧昂贵的呢子大衣。

    像宣言一般,她呢喃自语道:“我姚立谁也不爱,我只爱我自己。”

    说着,姚立收敛脸上的失态,下巴微抬绷出紧致的下颌线条,重新变成那个无懈可击的富太太。

    她目光再未落在自己女儿身上,利落转身,款款离开众人的视线。

    墨观至并不知姚立家的热闹。胖橘等人离开后,就剩下他和小黑猫独处。看小黑猫的模样,似乎想带他去别的地方。

    胖橘把粉色的小头盔落在后车座上了。墨观至犹豫片刻,还是将小头盔扣在小黑猫的脑袋上,带着几分郑重其事和几分小心翼翼,心虚得就像拿前任的首饰讨好现任的渣男。

    小黑猫的脑袋同样圆润,却比胖橘小了两圈,小头盔扣上去大小更加合适。墨观至很想取出手机给头盔小黑猫来一张工地照,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墨观至歪头去观察小黑猫的神色。小黑猫依旧眯起双眼,一副惬意十足的模样。——看来他并不是很介意,小猫咪的骄傲也是“有的放矢”的。

    这一回,同样是一人一猫组合,同样是由小猫咪指路,人类执行,只是两方地位完全调转。小黑猫不屑于像只普普通通的胖猫咪那般伸出爪子指指点点,遇见拐弯处,他只甩出尾巴尖随意一指,甚至有几次只是象征性地别别耳朵尖,态度十分敷衍。

    墨观至甘之如饴,几乎将小小的“风火轮”踩出火花。

    渐渐地,道路越走越偏,墨观至意识到小黑猫指的是一条非常古怪的出城路。

    毛春山多,一片丘陵连绵,连通城里城外,有部分城区完全依托起伏的山地地势修筑。理论上而言,顺着山道确实可以一路出城。然而并没有人真正实践过,大约是人类的潜意识在告诫他们那是行不通的。且不说山路难走,沿途还会遇见无数关卡、断层阻断山道,十分麻烦。人类社会有的是便捷安全的人造道路可选。

    然而小黑猫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挑选的山路陡峭凶险,一看就不是寻常路。墨观至原本还担心光凭他踩风火轮,很难将自己和小黑猫一起带上路,没等他想出办法,忽觉脚下一空,他连人带车一整个飘了起来。

    墨观至:“……”

    是不是有一点点不太科学。

    有风如流水,他们如行舟,晃晃悠悠,通往蔚蓝色的天际。云朵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影子落在金黄色的银杏叶上。

    小黑猫的每一根毛毛都在表演自由泳,两只小耳朵就像扬起的两片黑帆。

    墨观至凑到小猫咪的耳边,扛着列列风声喊道:“光天化日,我们就这么飞起来,会不会太嚣张了?”

    闻言,小黑猫撩起眼皮,似是在思考。紧接着,小黑猫一甩尾巴。

    叮铃铃——

    铜铃声响。

    墨观至只觉眼前一暗,再抬头,却见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奇形怪状的小乌云,鼓起“肚皮”,正正好好能遮挡住他们。

    人类惊诧不已,小黑猫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回头,无奈地瞥了一眼墨观至,尾巴尖轻轻敲打人类的手背,示意他继续踩小三轮。

    墨观至:“……”

    还以为画风突变后可以脚动转自动了呢。

    他只好认命地继续猛踩风火轮。奇怪的是,在他踩动脚踏板后,盖住他们的那朵小乌云似乎也随之加速动了起来,顺着风流的方向,呼呼冲向城外。

    ——妈妈你看,那朵云好像一条小鱼干哦。

    ——诶,怎么有乌云了?又要下雪了吗?宝宝我们快回家吧,要变天了。

    ——啊啊啊妈妈,你看小鱼干在游泳,越来越快了诶!

    风中隐隐传来人声,墨观至正想仔细听,下一秒声音已然消散在云层中。他于是不再分神,卖力干活,全速全进。

    也许是墨观至骑得过于专注,以至于眼前不知不觉变成一片毫无意义的雪花点。等他重新回神,猛然发现自己身处某个未知空间。

    小三轮不知所踪。

    小竹篮不知所踪。

    小黑猫亦不知所踪。

    墨观至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坚实触感,明白他已经落地。只是眼前的场景不像是毛春,甚至不像是世间的任何一处,——起码不是当前时代地某一处。可要说是古色古香,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历史朝代,只觉得入目皆是琳琅奇珍,空水氤氲,云烟缥缈,云深处可见琼楼玉宇,如蓬莱天宫。

    时不时有人身着各色珠袍锦带,步履轻盈如风,飘一样地从旁掠过。

    墨观至愣怔片刻,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袍,同样是一袭绀青锦衣。他眨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正在他思索时,身旁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阿墨快走呀,大典就要开始了,莫要迟到了,给仙人留下傲慢的印象!”

    墨观至侧头去看,只见身旁站着一个灰衣男人,看样子和自己很熟稔,他的面部却被重重云雾阻隔,看不分明。

    “什么大典?”墨观至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他试着控制,发现这副身体竟然完全不受控制。

    “不是吧阿墨,你竟然忘了?”灰衣男子爽朗笑了起来,“你莫不是欢喜过了头,记忆错乱了罢?明明是你拉着我来参加玉山宗的入宗考核。”

    入宗……

    怎么听着这么不科学呢?这是要……意念修仙?墨观至有些后悔没吃张玄沄的安利,“穿越”前多看两本仙侠小说。好在他目前情绪还算平稳,尚有余力思考。

    “已到考核时候了么?可知是什么考核方式。”

    灰衣男子似乎很兴奋,面部缭绕的灰色云团都咕咕滚动起来。

    “当然!他们都传遍了!今年撞了大运,听说玉山宗有个小师叔,是全宗上下爱护着的宝贝,也要来观看考核。只要能让他满意,就可以随意拜入任一山峰,进入内宗!”

    灰衣男子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墨观至沉默听着。

    尽管墨观至没看过多少修仙小说,凭借现代人的八卦敏锐性,他还是从这只言片语中嗅出一丝奇怪的气息。眼前的世界看起来分外真实,人物对话也逻辑在线,但墨观至身处其中,能感受到的违和感越来越强烈。

    许久之后,他明白过来,这个世界太符合人类的修仙想象了,就像是直接从书中抠出来的、哦,不,或者应该说就像是书本世界成真了。

    不过墨观至来不及想更多,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其余人奔走起来,走入仙宫深处。

    也许是墨观至的潜意识点出了幻象世界的“漏洞”,剧情开始续不上了。等墨观至再次停下来,面对的既不是所谓的入宗考核,也没有所谓的小师叔观典。之前还同他交好的灰衣男子等人统统不见了。

    画面波动,转眼变成了一处飞雪飘飘的山头。一块利剑般的巨石似是从天而降,斜斜(插)入山梢,形成一处不宽不窄的平整平台,平台上坐落着一顶小茅屋。小茅屋旁,立着一棵苍老的柿子树,遒劲的树梢上挂着好几枚红灯笼似的大柿子。

    墨观至细看那小茅屋,总觉得茅屋的规制有些奇怪,圆圆鼓鼓的,远远看着,就像一颗不太开心的猫猫头。

    墨观至轻声一笑。

    一而再再而三遭到世界观冲击,他也不急着探索,索性盘腿而坐。

    雪花落下,片片不沾身。

    就在这时,一只熟悉的长毛小黑猫从冰雪中蹦了出来,呜哇一声扑进他的怀里。

    墨观至展开双臂,正要将小黑猫揽进怀里,谁料那淘气的小猫咪竟然在落下的一刹那,甩着尾巴弹开了,不偏不倚落在墨观至正前方。

    小黑猫歪着脑袋,好奇打量眼前的人类。他张嘴喵道:“你就是师父给我找的新娘吗?你为什么不穿红裙子喵?”

    墨观至竟然听懂了小黑猫的喵言喵语!

    墨观至:“……”

    墨观至:“呃,对不起?”

    小黑猫倒是很善解人意,并没有在这一点多作纠缠。他严肃地点点脑袋,抬爪灵巧地结印,朝墨观至打去。

    人类那一身绀青色的锦衣瞬间变成艳丽的红裙。

    墨观至垂头,努力打量自己的新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身裙子就是小黑猫穿过的红纸衣的放大版。线头歪歪扭扭,裙摆处却倔强地绣着花,果真是认真中带着一丝敷衍。

    不过衣物乃身外之物,墨观至并不介意穿一身不伦不类的红嫁衣。

    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你是哪来的登徒子!”

    墨观至循声望去。天空由晴转暗,他的眼睛却忽地一亮。

    群山白雪之中,有铃音曼妙,走来一位梦中人。

    他越走越近,洁白如雪的仙袍翻飞,分不清哪里是云雾,哪里是衣袂。

    墨观至听见那如玉石轻撞般悦耳嗓音呢喃道:“好黑哦,点个灯吧。”

    说着,他随手一甩。

    一道白色的细影从他身下飞出,倏地划破由雪花编织而成的帷幕,穿过柿子枝头,直接挂上天际。

    如此,天上多了一轮小船似的弯月,摇摇摆摆在云海沉浮。

    墨观至心中惊讶,暗道他从身上甩了个什么东西出去?看那形状,该不会是鞋吧……

    ——或许是受到奇妙幻想空间的影响,他的思维同样发散得厉害。

    然而等月亮船爬到更高处,清辉洗涤山头,照亮冬雪之夜,也照亮了那梦中人,墨观至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梦中人洁白如玉的脸庞笼罩在月光的亲吻下,熠熠生辉。他丝绸般的长发及腰,乌黑油亮得连飞雪都不忍停留。

    他的眼睛,神魂颠倒。

    墨观至喉间发紧。

    他看清了梦中人的模样,那人也同样看清了他。

    “咦,你、你怎么穿着红裙子呀?你是不是想欺负我……我的猫!”

    他讶然,眼睛睁得更大,每只眼波湖中都倒映着一艘月亮船。

    墨观至恍然醒神,连忙回头去看。

    身后哪里还有小黑猫的影子。

    墨观至百口莫辩,只好真诚地看着梦中人。

    梦中人气得脸颊鼓起。

    “你果然是个登徒子!无媒而聘,是苟、苟合!”

    墨观至本想解释几句,闻言却闭了嘴。原来对方在意的只是这个么?

    若说只是和小黑猫“成亲”而已,墨观至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何况此时还在梦中,做什么都像是在戏中。只是不知为何,成亲这个念头一起来,对上梦中人眼眸中的流光,墨观至竟平白生出几分羞赧。

    想了想,墨观至还是抬手致意,文绉绉地回应道:“还望指教。”

    梦中人的脸不知为何却比他还要红,青丝缕缕垂下,如琴弦拨动夜风。

    “那、那当然要写聘书呀,还、还要纳礼,要拜三山五岳,敬仙长师尊,以天地为媒,立无悔之誓。”

    他越说声音越响亮,唇角微微翘起,露出猫唇一般的弧度。

    墨观至听得心神震荡,顺从本心脱口而出。

    “我愿意。”

    只是短短三个字,一时间,他竟受不住梦中人语中的契约之力,双手撑地,猛咳了几声。

    随机,他便听见梦中人语带嫌弃的话语。

    “嗨呀,你这只人真的很弱呢。你以后可得好好修习哦,不许偷懒,才得真正的长长久久。”

    墨观至还来不及多问,又听见有天外之音爆喝一声。

    “哪里来的大蛤蜊,敢来骗我!炖汤炖汤,喵喵喵!”

    听着竟然也是梦中人的声音。

    随着话音落下,天地翻转,眼前的雪山茅屋如烟消散。

    墨观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伸出手想拦下那梦中人,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头疼欲裂,心中却失望之极,那样的梦中人,轻易应当不回来凡人的梦中吧。

    然而不等墨观至多想,很快他就察觉到有人正疾步靠近他,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诶,你这只人类,怎么这么虚弱的。”

    墨观至猛地睁眼。

    周遭是熟悉的毛春街景。

    梦中人却是眼前人。

    “你,你叫什么名字?”墨观至低声问道,难得带着几分忐忑。

    “我叫巫元。”

    巫元虽然努力板着脸,眉眼却不自觉弯起,显得有几分俏皮。

    “谢谢你,是你救了我吗?”

    墨观至本想顺势拉近两人的距离,没成想对方一听这示好的话语,反而一把扔开他,往旁跳了两步。

    “你可别想要向我报恩,我什么恩都不要。不许报恩!”巫元警惕地盯着墨观至,“人类就应该自食其力,不要总想着讨好猫……讨好人。不要老想着收门票!!!”

    墨观至:“……”

    嗯??

    第46章 圣诞的约会 请看作话喵

    墨观至如今也是看出来了, 眼前这个美到不似真人的男人,有着和猫儿一样的脾气。说起来,就连他的名字巫元都能对应上“乌圆”, 古时猫的一种别名。

    巫元,乌圆……

    墨观至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小黑猫的模样, 丝绸般顺滑的黑色长毛, 玉石般润泽的眼眸,哪怕掩藏在毛毛里也能看出不失精致的面庞……

    这一切又逐渐变成眼前人的模样。

    墨观至自认对付小猫咪还是有一套的。只是, 或许是在那场旖旎的梦境中,巫元在墨观至的意识中留下太过深刻的烙印, 此时直面真人, 墨观至忽地有些赧然。

    或许是感应到墨观至的不自在,巫元斜乜他一眼,睫毛扑扇, 眼神轻飘飘的, 像是带着小钩子的猫爪垫,一抓一挠, 不太疼, 反而让人心生痒意。

    果然猫似主人么……

    墨观至微微摇头, 顺势将脑海中的古怪想法驱逐出去。

    巫元也跟着摇头, 一边摇还一边煞有其事地叹气, 口中嘟囔着:“奇奇怪怪、奇奇怪怪。”

    墨观至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 掩去唇角的笑意。出于某种不愿宣之于口的私心, 墨观至并不希望今天就这样结束。

    “对了,今天是圣诞夜,你有什么安排吗?”

    这是一句颇具暗示性的提问, 放在当下场景,几乎可以等同于约会邀请。

    墨观至的态度十分坦荡,自知这个邀请有些突兀,哪怕被拒绝也不会觉得意外。

    不料巫元只是轻蹙眉头,疑惑道:“什么是生蛋夜?”

    墨观至一顿,看向巫元,目光略带探究。片刻后,他移开眼,认真组织措辞,缓缓解释道:“可以理解成一种从海外引入的节日。现在大家过这个节通常也没什么特殊目的。圣诞夜一般会和亲朋好友一起,外出吃饭、看电影、逛商场,都是很普通的休闲娱乐活动。”

    “所以街上才有如此多的人么?”

    巫元眼睫微敛,目光自上而下扫向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

    “对,因为这种外来节日不算是传统意义上合家欢的节日,通常默认是和朋友在一起外出庆祝,也会互赠礼物,联络感情。当然也很多人会将圣诞视为元旦假期的开始,提前庆祝新年的到来。”

    巫元听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并不怎么在意,看向人群的目光平静中带着些许冷漠。

    不知为何,墨观至见到他的神色,心头忽地涌起一股酸涩。他也安静下来。巫元看着人群,他看着巫元。

    过了好一会儿,墨观至忽然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跟我走吧。”

    巫元抬头,面露茫然。

    墨观至笑道:“我们一起过节,我送你圣诞礼物。”

    巫元仍旧呆愣愣的,似乎没听懂墨观至的话。

    “是礼物吗?”他重复道。

    “嗯。”墨观至肯定地点头。

    渐渐地,巫元漂亮的眼睛里有星辰亮起。

    “是礼物吗!”

    他咧嘴笑了起来,颇显孩子气,露出一点点小虎牙尖儿。

    被这样的笑容感染,墨观至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起来,不厌其烦地再三肯定。

    “对,是礼物。”

    巫元喜欢礼物。

    打从他还是一只小猫崽,巫元便已知晓礼物是什么。礼物是师父师兄们每次下山云游归来后都会带给他的东西。

    礼物就是人类对小猫咪的爱和思念。

    只有被喜爱着的小猫咪才会收到礼物。

    巫元眼睛眯起,开心得几乎要蹦跶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还在外头,眼前还站着他刚定下来的人类。他连忙平复心情,收敛脸上的神色。

    他故作淡然地略略颔首,矜持道:“那便由你安排吧。”

    只可惜唇角微翘的弧度背叛了他的意志。若是他有一条尾巴,此刻一定是在惬意地摇来摆去吧。

    墨观至看得好笑,也不说破,只是带着巫元缓步走向步行去。

    大约是心境不同,即将得到礼物的小猫咪不再嫌弃人潮汹涌带来的不快,打量周遭的眼神也带上几分好奇和探究。

    果然如人类所言,随着一场圣诞雪的降落,大街小巷披上新装,瞬间融入节日氛围。此时还在白天,远没到灯光效果最佳的时刻,却也处处透出浓厚的圣诞色彩。随处可见装饰一新的大大小小的圣诞树,上头挂满铃铛金球等饰物,虽廉价却也算得上是精美。哪怕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小猫仙也由不得暗自咋舌,不得不承认人间果真自有一番风景。

    比圣诞树还要喜庆的是人们脸上的笑容,喜气洋洋,满面的春风几乎吹散了冬日的寒气。街上的行人极多,称得上是摩肩擦踵。忍受足有三年社交距离的人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在人潮中,不会嫌弃拥挤,只会想要更加尽情地拥抱这场热闹。

    很快地,巫元留意到不少人脑袋上还戴着红艳艳的奇怪帽子,或是鹿角模样的饰物,看起来颇为傻气。

    并不是鹿精,都是些普通人类。只是普通人类为何要佩戴鹿角?为何要打扮成半人半妖的怪物?

    他的目光不断追逐着那些头饰,一盯就是许久。

    巫元忽觉眼前一黑,继而脑袋一沉。他并未察觉到任何危险气息,干脆就没动作。

    墨观至从巫元身前退开,上下打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巫元奇怪,伸手往头上摸去。唔……毛茸茸的触感,自然比不上他自己的毛毛,手感却也算不错,咦,怎么是一对小耳朵?

    原来是墨观至趁巫元不注意时,买下了一副圣诞铃铛猫的发箍。

    “圣诞老人帽戴着不方便,麋鹿发箍又太普通了。正好,我刚才看见有卖黑猫耳朵的,只剩下最后一副,觉得特别适合你。”

    墨观至笑着解释道,说着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两下猫耳上挂着的金色小铃铛。

    叮铃铃——

    巫元瞬间瞪圆眼睛,好奇得不行。见状,墨观至便主动带他来到一块能反光的橱窗前。

    巫元的身影映照在洁净的玻璃,果然能看见脑袋上顶着一对黑色的猫耳,金色的小小铃铛若隐若现。

    巫元歪歪头,抬手摸了又摸,最后抿唇笑了起来。

    “是耳朵。”

    “嗯。”

    “但这耳朵不是最好看的。”

    墨观至轻笑出声,继而郑重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

    巫元于是满意了,屈起两根手指也拨弄了几下小铃铛。

    叮铃铃——

    真傻。

    巫元小声嘻嘻笑了几下。

    笑够了,巫元重新板起脸,总算找回了几分小猫仙的尊严。他微抬下巴,问道:“这个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还不错,你有心了。”

    墨观至一愣。站在他眼前的明明是一个美人,不知为何他总会下意识地将巫元代入一只懂事乖巧又极有自尊的流氓猫的形象。

    虽然你给本猫带的是最便宜不过的猫粮,也是本猫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喵。

    墨观至心中酸胀,口中却道:“你喜欢就好。”

    巫元站在橱窗前不住打量自己的新形象,暗想其实如果用的是他自己的猫耳朵也很不错吧,并没有那么可怕。以前师父总是告诫他,不可在人前显露真身,要么以猫形示人,或是化成人形,也定然要化形完整,万万不可作半人半妖打扮。

    想着想着,他不知想起什么,笑容逐渐消失,原本明艳的面容也罩上一层淡淡的灰雾。

    就在这时,却听墨观至说道:“你想好了吗,还想要什么礼物呢?”

    巫元扭头看去,奇怪道:“我已经有礼物了呀。”

    墨观至眉眼弯弯,道:“送礼物呢,讲究的是收的人开心送的人也开心。今天很奇怪,我特别想给你送礼物。”

    咦,还有这种说法吗?

    巫元不禁两眼放光。

    墨观至指着橱窗中陈列着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像个最尽职的推销员。

    “一年也就只有这样一次机会哦,来都来了,不如就逛一逛吧。你看,这些东西都可以当做礼物送人呢。”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随意,不想给巫元徒增心理负担。

    也不怪墨观至只能想到送礼物这样俗套、毫无新意的庆贺节日的方式。解封后第一个圣诞节的威力可是不容小觑,墨观至怀疑今天至少有八成的毛春人都出门了,说一句人山人海也不为过。临时抱佛脚,别说是找个吃饭看电影的去处,就连下脚的地方都不一定能找到。

    不过他也是多心了,听见还能再收礼物,巫元毫无负担地点头应下来,随即喜滋滋地琢磨起要点什么礼物好。墨观至自然不会知道,在巫元心中,早已将他视为自己的侍从。小猫仙为侍从提供庇佑,接受侍从的供奉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坦坦荡荡,根本没有不好意思一说。且身为人类的墨观至能奉上的礼物都是些凡尘俗物,小猫仙完全要得起。

    橱窗里摆着人类世界看重的东西,大约算得上是这个世界的珍宝,放在小猫仙眼中却一文不值,巫元并不感兴趣。

    幸而他未纠结太久,很快就想到一样有趣的东西。

    “我想要个手机礼物!”

    巫元两眼眨巴,看着墨观至,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萌猫三剑客的经典表情包。墨观至尽力克制想要一口答应下来的冲动,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急迫。

    “是那种家用电器一样的,可以有声音、有图片的、还能看‘你好’节目的……”

    巫元点着手指,细数他所知的为数不多的有关手机的功能,最后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加了一句。

    “还有滤镜功能的……”

    “可以,那就买个智能机,刚好最近出新款了。”

    墨观至爽快答应,语气很真诚,既不敷衍也不过于郑重。

    “不能在这里买,我们往前再走一走。”

    两人遂沿着湖畔的商业街,慢悠悠地朝前走去。他们虽有目标,却不着急,无需计划时间赶赴一场约会,无需做任务似的四处打卡,能安静地享受人潮带来的烟火气息,是最悠闲不过的状态。

    只是,两人  虽很满意现状,现实却不允许他们单纯地享受这样的悠闲。墨观至自不必说,因自身优异的相貌,从小到大都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存在。而他身旁的巫元,美好得就如同从画中款款走出的仙人,哪怕是身处五光十色的圣诞氛围中,风采也未被抢走一丝一毫,然而在熠熠彩光中显得愈发神秘缥缈。

    很快地,人群中有人因为看呆了而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造成了短暂的“交通堵塞”。惊叹声此起彼伏。墨观至敏锐地观察到有几人蹲守在街角,脖子上都挂着长(枪短)炮,听见动静正探着脑袋望过来,如秃鹫般闻风而来,蠢蠢欲动。

    巫元自然也察觉到人群的不对劲。他同样不喜欢凡人过分直白的打量目光,只是眼前这一坨坨人都太弱了,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威胁感。既然是凡间的节日,小猫仙自然得放下身段,表现出平易近人的一面,与凡人同乐。大方的巫元决定不作计较。

    墨观至略蹙眉。他本能地不希望巫元的照片流出,更不想在节日拥挤的街头引发骚动。他下意识探出手臂,虚虚揽向巫元,想引他走另一条路。

    巫元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人类不明所以的举动。略一犹豫,他还是伸出自己纤长的手……

    轻轻搭在墨观至的胳膊上。

    墨观至:“……”

    这突如其来的清宫剧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第47章 见义勇为 喵

    047. 见义勇为

    两人这么一耽误, 已经有人扛着摄像机突破重围包抄而来。

    “小哥哥你们好呀,请留步!”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红色套裙的年轻姑娘,看起来举止极有礼貌, 举着麦克风的手却坚定地探向巫元。大约是怕立即被拒绝,她说话时语速很快, 几乎是一口气将自己的所有要求都抛了出来。

    “我们是学生, 在做一档社会采访的实践活动。可以耽误你们两分钟时间采访几个问题吗?主要想就最近发生的一些社会热点做一个简短的访谈。”

    巫元瞪着那团灰扑扑、毛茸茸的麦克风,一点一点瞪圆眼睛。——红裙姑娘一行看起来确实像是相关专业的学生, 设备都很讲究。为了保证收音效果,麦克风外头特意穿戴防风罩, 看起来活像一只灰毛兔子。他的瞳孔逐渐聚焦, 掩藏在袖子下的指头不由自主地翘了翘。

    墨观至见状,误以为巫元对摄像头感兴趣。他不想引发不必要的关注,却也不能替对方做决定。

    两人就这样停下了脚步。

    红裙姑娘却以为是自己的话打动了二人, 语气激动地补充道:“我们的访谈采用的是现场直播的形式, 目前在线观看人数有五万呢,而且还在不断增长。一会儿摄像头对准两位帅气的小哥哥, 你们就可以直接和我们在线的观众互动。小哥哥有没有个人账号, 可以分享给我们的粉丝朋友哦。”

    巫元和墨观至长相出挑, 不加修饰依旧能够轻而易举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不免让人猜测二人是否从事演艺相关职业。——尤其是巫元, 素面朝天,穿着一身老土到掉渣的笨重军大衣, 几乎可以用“恃靓行凶、肆无忌惮”来形容。

    红裙姑娘想利用增加网络人气的噱头来吸引二人加入, 反向为自己的直播间带来热度。只是她找的话题切入点过于生硬,巫元和墨观至都没有搭话,气氛一时略显僵硬。

    红裙姑娘自然不肯死心, 再接再厉地劝说道:“我看两位出门也是为了出来感受节日气氛的吧。今天穿这一身也是为了节日效果吗?还是两位小哥哥从事特殊职业呢?尤其是这一位小哥哥穿得很特别呢,很适合出镜,不上我们的节目简直浪费了。我看见我们导播已经在打手势了,直播间的观众们都很热情啊,大家都想看帅哥。怎么样,两位帅气小哥哥,就帮我们一个小忙吧,拜托你们了!”

    墨观至闻言一怔,下意识去看巫元的衣着。细看之下,才发现巫元的确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大衣,里头裹着类似长袍制式的汉服,下摆处露出飘飘衣带。巫元的脸太具冲击性。他从奇怪的幻境中挣脱后,一回神就对上这么一张脸,瞬间被吸引走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完全没能留意到对方那一身颇具年代感的装扮。

    此时看来,巫元的一身装扮怪异算不上,倒是颇有几分剧组在逃群演的味道,无怪乎被人误会职业。

    巫元察觉到墨观至的打量,视线恋恋不舍地从“灰兔子”身上挪开,转而看向墨观至。他不明所以,只无辜地冲人类眨眨眼。

    墨观至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红裙姑娘果断抓住他俩这一瞬间的走神,直接示意自己的同伴将直播摄像头调转过来,开始正式采访。

    镜头对准巫元和墨观至的那一瞬间,原来稀稀拉拉催促帅哥出镜的弹幕出现一瞬间的卡顿现象,继而评论疯狂飙升,迅速铺满整个屏幕,字句折叠后形成大大小小的色块。

    ——瓦去!大美人啊!斯哈斯哈!

    ——前面退散,让我来,我HPV阴性我来舔屏!

    ——好美好美好美,好有CP感!这是可以说的吗?

    ……

    蓦地,宛如有无数道无形的“凝视”从那黑洞洞的设备中(射)出。巫元第一时间有所察觉。他眼睫微动,寒光一闪,眼神出鞘,锵锵有声如龙吟。一刹那顷,巫元已断定对方深浅。他从容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盯着“灰兔子”发起呆来。

    弹幕又是一瞬间的凝滞,几秒之后才陆续恢复活力。初始时发出的几条舔屏弹幕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吓死我了!刚刚是谁在我脑子里播放十面埋伏的,快把音响插头拔了!

    ——我必须承认,刚刚隔着屏幕对上小哥哥的视线时,我满脑子都是“有杀气”!

    ——小哥哥杀我,看得我腿软!本来以为是个小少爷保护着不谙世事的精灵小美人,没想到是个暗夜杀手和他身后没用的雇主!惹不起惹不起!

    ——两分钟,我要拿到这两个小哥哥的所有信息!(瑟瑟发抖依旧霸总的脸)

    ——瑟瑟?我看谁还敢搞瑟瑟。小哥哥以眼神嘎人!

    ……

    看着节节攀升的在线观看人数,负责直播导播工作的同学喜笑颜开。

    红裙姑娘得到暗示,趁热打铁抛出问题。

    “不知两位小哥哥平时有没有关注社会焦点的习惯呢?有了解到最近几天的网络热搜,有关受到校园暴力影响的年龄线正呈现逐年下降趋势的社会新闻吗?请问,你们对此是怎么看的呢?”

    “校园暴力?”墨观至反问。他这几天没怎么上网,并不知道红裙姑娘所指何事。

    红裙姑娘引导道:“对,就是近期低年龄校园暴力事件频发,已经引发广泛的社会讨论。两位小哥哥这么年轻,肯定是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你们以前上学的时候是否有过类似的困扰呢?身边的亲戚朋友有遭受过校园暴力的苦主吗?你们觉得受害者面对相关暴力事件应该采取什么样有效的应对措施呢?”

    “低年龄是指多小?”

    “热搜上的暴力事件是发生在小学生之间的。”

    墨观至沉吟片刻,实事求是道:“我并没有什么看法,或者说我的看法并不重要。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与其说是一个完整的人,他们的行为模式更接近凭借本能行事的兽类。家长、学校和执法单位都有义务参与到建立、维系一个相对健康的成长环境中来吧。”

    墨观至极少会公开发表极端言论,回答得十分平淡。见从对方身上榨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能够吸引眼球的只言片语,红裙姑娘迅速放弃,转而又将焦点转移至巫元脸上。

    她极有针对性地引导道:“请问这位小哥哥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现在有不少网友赞同‘以暴制暴’,你是怎么看的呢?”

    巫元略蹙眉,梗着脖子往后略退了退。他的思绪在脑海中飞速转了一圈,总算消化明白墨观至和红裙姑娘的对话。

    “人类能改变的只有自己。除己身之外都是自然,自然,自然有自然之道。”

    巫元没头没尾地得出这样一个听似深奥、更像是绕口令的结论,听得红裙姑娘如堕五里雾中。

    “呃,您是怎么说呢?是说不应该以暴制暴吗,还、还是怎样?”

    巫元瞥了她一眼,大约是嫌弃对方的愚钝。他略作思忖,拧着眉头补充了几句。

    “人性自然而然,无对无错。暴力也好,诅咒也罢,只要诉诸行动,就是将对方进一步拉进你的世界,只要做好承担随之而来的罪孽因果的准备即可。若要完全放下,就必须将无用之物彻底清除。”

    红裙姑娘彻底懵了,哆嗦着重复道:“诅咒?罪孽因果?”

    不知为何,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哥哥明明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他周身散发出的气质却自带一种玄玄奥奥的神秘色彩。

    墨观至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

    巫元猛然醒神,颇为懊恼地鼓了鼓脸颊,没好气地乜了那红裙姑娘一眼,大约是在责怪对方为何要拦下他们发表这么一通言论,险些将他内心深处的“封建迷信”都暴露无遗。

    巫元眼珠子滴溜一动,忽地问道:“你知道量子力学吗?”

    红裙姑娘被漂亮小哥哥这么眉飞色舞地一瞪,脑袋空白一片,只能怔怔点头,迷糊道:“我知道啊。”

    谁知巫元听罢,见完全对不上“参考答案”,一时无言以对,脸色的愠色更加明显。

    墨观至强忍住笑意,伸手拍了拍巫元的胳膊,轻声劝道:“算了,我们走吧。”

    巫元重重吐出一口气,丢下一句“总之你们少搞些封建迷信,玄学之道都是不存在的”。他话音未落,不等红裙姑娘反驳自己根本就没想深入迷信话题,只见巫元腾空而起,像一片落叶乘坐清风,轻巧得没有发出丝毫动静。他犹如一只猫似的凌空翻身,足尖轻踏路边的梧桐树干,下一瞬,整个人便落在围观的某个男人面前。

    男人瞠目结舌,手中的动作像是被定格般僵硬。

    巫元伸手,像钳子一般紧紧箍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捏。

    那男人霎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抽搐着倒地,从怀中滚落出一个红色的钱包。

    “啊!是我的钱包和卡!”

    近旁有一姑娘失声尖叫,高举着自己的背包就冲了上去。

    沉重的背包五金件哐当砸在倒地男人的脑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围观群众登时哗然,这才意识到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漂亮小哥吸引了,有偷儿伺机下手。他们后怕起来,纷纷捂住自己的包后退了几步。

    人群挪动,巫元身边瞬间空出不少。周围有不少扛着同样专业的设备的人顺势围了上来。他们便是所谓的街头摄影师。街拍是近几年盛行的街头文化,原本是展示风土人情的一种方式,却因多数半路出家的街头摄影师法律意识薄弱而产生隐患。墨观至曾听过不少因此产生纠纷的案例。

    除此之外,不少围观群众同样被巫元适才的小露一手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外围也掏出手机调取拍摄模式,对准巫元的脸就是一顿猛拍。

    墨观至果断拒绝红裙姑娘下意识的挽留,带着巫元闪身拐入一条小路,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他一边疾走,一边解下还带着体温的羊绒围巾,一把绕在巫元的脖子上,麻利地在正面打了一个大结,正好能遮盖巫元的下半张脸,——瞬间减弱了不少由那张脸带来的强烈存在感。

    巫元伸手,好奇地摸了摸柔软的围巾。

    香香的、暖暖的,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手感。

    墨观至原以为从小路走会绕一些路,但也更僻静些。不料,没走几步,前方嘈杂声渐起,路面越来越窄,原本就不宽裕的车道被一辆又一辆临时停车的私家车挤占得满满当当。

    路边站着不少人,三三两两,手里或是搂着儿童款的外套,或是拎着零食、水壶等物。他们共同面朝一个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墨观至心中一动,就听见耳畔传来极其熟悉的响亮的铃声。

    巫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目光直直扫向声源处。

    原来附近是一座小学。

    随着下课铃响,校门口打开,像变戏法似的呼啦啦倾倒出一群小学生。他们身着绿色校服,绿油油的一大片,各个鲜活稚气,活像一颗颗还没发起来的小豆芽。

    有些小豆芽排着齐整的队伍,跟在写有班级等信息的引导牌后头,秩序井然地鱼贯而出。有些小豆芽则不管不顾地蜂拥涌向家长,往往人还未靠近,小豆芽变成小鸭子,嘴里已经叽叽喳喳地喊了起来。也有少数较大的豆芽,背着书包结伴往外走去,大约是附近人家的孩子。

    校门口站着一位精壮的中年校警。他眼神犀利,不断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尤其关注那些与家长群体格格不入的成年男性。很快地,他的目光锁定墨观至和巫元两人。

    这两人实在是太突出了。个头高挑修长,容貌耀眼夺目,光是往人群里一站,便能展示出鹤立鸡群的效果,令人很难忽略。

    不过好看的人大抵都是有些特权的,中年校警心里虽有疑惑,但见这两年轻人长得实在不像是作奸犯科或穷凶极恶的歹徒,目光只在两人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

    随着小豆芽们的一窝蜂加入,道路愈发不好走,墨观至和巫元不得不停下来,侧身避让人群。

    墨观至奇怪道:“今天不是周六么,怎么周六也上课?小学生也这么卷了。”

    “什么卷?”

    巫元没听清,下意识地将墨观至的话划入到自己熟悉的领域。

    “小孩子也可以做成卷饼吗?”

    他微微瞪大眼睛,很是诧异地看着墨观至。

    墨观至比他还要惊讶,片刻后哑然失笑。

    第48章 星星 喵

    048.

    “嗯……小孩子能不能做成卷饼我不知道, ”墨观至故意道,“但我知道不可以当众发表小妖怪言论,小心被家长们听见举报去抓你。”

    巫元的眼睛瞪得更大, 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将自己的脸在围巾里埋得更深。他眼球飞快转动, 极为警觉地观察四周, 生怕有哪位群众突然暴起而攻击他。然而并没有出现这样“见义勇为”的家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家孩子身上。

    巫元和墨观至就像是误入他人镜头的两个闲人。

    这两位闲人说说笑笑, 施然缓行,往人群尽头走去。

    迎面而来一个背着厚重红书包的小男孩。他脑袋耷拉, 看着没什么精神, 路过两人时,身体不自然地歪了歪,不小心撞上墨观至的胳膊。男孩被吓了一跳, 没有停下脚步, 反而像是害怕被揪住错处,扭头小跑起来, 匆匆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这只是一件极小的插曲, 无足轻重, 巫元和墨观两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自然也不曾留意到那男孩眉眼间浓浓的郁色和略显营养不良的瘦削身形。

    小六生乌梓星同样没有留意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两个大人,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的红书包上印有咸鱼侠的漫画形象,——这是两年前咸鱼侠动画开播时, 曾经火爆一时的周边产品。红书包上一个圆珠笔印记都没有, 看着就像崭新出厂的一样,看得出来书包主人原本极为爱惜。只是此时,书包内随意塞满各种书本作业, 鼓鼓囊囊,就连外壳的咸鱼侠图案都被撑得歪七扭八,几乎快要看不出原形。

    转过巷子口,乌梓星放慢脚步。小小年纪,眉头已拧成解不开的川字。他拖拖拉拉地往目的地走去,橡胶鞋底在青砖石路面擦出几道浅浅的白印,脚步和他的书包一样沉重。

    圣诞前夕正好是周六,街头热闹非常,挂满金色圆球的绿色圣诞树摆了整整一条街。周六预示着假期,预示着漫长周末的开始,可以不用去学校,原本是乌梓星一周中最喜欢的日子。他总是满心期待周末的降临,为此,他甘愿忍受前五天上下学的痛苦。

    然而今年下半年,乌梓星所在的学校突然决定每周六增加半天上课时间。原则上这半天并不进行正常授课,美曰其名为学生提供一个答疑解惑、自习完成作业,以及参与课外活动的机会。

    能让孩子额外多上半天“课”,家长纷纷表示赞同,只有周六仍被迫早起上班上学的老师和学生不满。没想到,一零后们小学还未毕业就率先步入“996”。

    小学生们自是苦不堪言。乌梓星尤为深恶痛绝。他其实并不像自己的同学那样讨厌上课和做作业,他只是单纯害怕上学。狭小的巷子,阴暗的角落,充斥着恶臭的垃圾堆……每天独自回家的经历都宛若噩梦。不管他怎么变换上下学的路径,总能被那一群秃鹫找到。——秃鹫团是英雄咸鱼侠的一生死敌。乌梓星在动物世界节目里见过真实世界的秃鹫。这种极为丑陋的鸟,它们佝偻着身体盘旋在低空,等着猎物一点一点咽气,比漫画里的形象还要可怖三分,吓得乌梓星整夜睡不着觉。

    后来,那群恶霸出现了,噩梦照进现实。他们拥有敏锐的嗅觉,仿佛闻着味道就能锁定乌梓星的行踪,不把他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叼一遍誓不罢休。

    乌梓星曾求助过、哭诉过,甚至动过报警的念头,换来的却只有大人们的不解和不以为意。

    ——什么暴力、霸凌,我看你八成就是想偷懒,故意找借口不好好上学!

    这是乌梓星的父亲知道儿子被人堵在上下学的路上后的唯一评价。此后,他再也没回应过老师的电话,也再没出席过乌梓星的家长会。

    他们并不在乎。

    大人都是不在乎的吧。奶奶说过,大人有太多需要操心的事情,很难对每一件小事都上心。

    只是乌梓星知道,有些大人是在乎的。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课本上说的那样。他们会对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每一件小事都牵挂不已。就像他结交的那位笔友一样,有无数同龄人生活在美满的家庭里。

    想到生生,乌梓星轻声叹气。他已经很久没去钟楼摸信了,他不敢在秃鹫们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基地。不知生生过得还好吗?应该是很好的吧。

    世界上能获得幸福的小孩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多自己一个呢?

    也许,只是因为我是没有家的人。

    乌梓星这样想着。

    他想起父母离婚前,一家三口挤在五十平米不到的老破小房子里,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摔摔打打,家里找不出一整套完整无缺的碗碟。每到新闻联播结束的时间点,楼道里就站满了劝架并看戏的大人。

    他们探头探脑,目露精光,满脸兴味盎然,同样长得很像饥饿的秃鹫。

    三年前,父母顶着一脸淤青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乌梓星从父母的孩子变成父亲的孩子。

    离婚后,父亲火速和同单位的一位阿姨再组家庭,住上了三室三厅的大房子,还生下一个小妹妹。母亲也在次年夏天嫁去外地,据说有了别墅。

    乌梓星从来没有见过别墅。在他的想象中,别墅大概就是极大的房子,里头住着的每个人,哪怕只是小孩,也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房间,拥有一扇除了自己别人都不能擅自闯入的门。门里头是一方小天地,安全、封闭、无人问津。

    奶奶告诉乌梓星,等他长大了,考上好学校,毕业后找到工作,挣了钱,他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

    那样温柔安慰他的奶奶,那个拿着晾衣杆颤颤巍巍帮乌梓星揍跑小混混的老人,却永远留在了上一个冬天,留在了冰冷的病床上。

    乌梓星跟着父亲前往火葬场,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殡仪馆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仿佛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

    乌梓星跟着懵懵懂懂地磕了一个头,送别生命中最后一位在意他的亲人。

    父亲没有带他回家,回那个有着阿姨和小妹妹的大房子。乌梓星被独自留在奶奶的小房子里。那里到处都是奶奶生活过的痕迹,就像她从未离开。乌梓星并不讨厌。

    唯一难过的是,上下学的时光变得越来越难熬。

    没有亲人看护的孩子会成为秃鹫们最喜爱的目标。

    带头的是乌梓星的同班同学,后来又有辍学的社会青年加入。他本就不多的生活费被一抢而空。父亲不肯相信“拙劣的谎言”,一见到乌梓星的脸就骂骂咧咧,一块钱都不肯多给。他常常饿到眼冒金星,浑身上下连同骨头都痛得发抖。

    自那时起,乌梓星只能学着社区里的拾荒老人,翻拣垃圾箱以勉强度日,成为这座城中一个有家可回的流浪儿。

    放学后,一边看着咸鱼侠的新剧情,一边等着奶奶端上热乎乎的饭菜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有时候,乌梓星甚至怀疑,那样轻松温馨的日子从未真实存在过。

    果然,这个世界是属于秃鹫的,而咸鱼侠是虚假的,——他只不过是漫画里的角色,是用铅笔勾勒出来的、随时可以被擦拭的平面线条而已。

    越靠近奶奶家所在的路口,乌梓星的脚步越沉重,前行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到最后,他几乎是趿拉着脚步一点一点在挪动。

    这条狭长的巷道是老城区的历史遗留产物,因设计问题,巷道阴冷潮湿,围墙霉迹斑斑,从来不曾嗅见过阳光。腐败糜烂的生活垃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缓慢发酵着,不时传来虫鼠窸窸窣窣的响动。

    从这里转过巷子口,其实很快就可以走上一条光明的大路。

    是乌梓星从来不曾成功过的逃跑路线。

    乌梓星听见身后传来好几个凌乱的脚步声,不怀好意的嗤笑声,夹杂着陌生的呼吸声。

    越来越近。

    他在心中默数着气息的数量,暗自祈祷之后能少挨几拳。

    越来越近!

    书包带传来极其熟悉的力道,乌梓星惯性地被带着往后踉跄好几步,跌坐在地。拳头袭来时,他心头涌起的并非是害怕,反而是尘埃再次落地的诡异心安感。

    也许再挨过这一顿,他就能鼓起勇气一了百了了吧。

    乌梓星年纪尚小,还不太清楚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死亡就是坟头上空翻涌的滚滚浓烟吗?还是会像严冬,比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日还要令人难以忍受。一瞬的死亡会比被秃鹫日日夜夜盯着还可怕吗?

    对于死后或许存在的那个未知世界,他打从心底畏惧害怕。

    只是一想到,那个世界里存在着温柔慈爱的奶奶,不再被病痛折磨,她可能就在那个世界等着他,乌梓星便觉得令人战栗的恐惧并不是不能忍受的。

    在这个被秃鹫统治的真实世界里,乌梓星唯一放不下的,反而是素未谋面的笔友。如果可能,乌梓星很想见生生一面。他身无长物,但可以将自己认真搜集了许久的半套咸鱼侠贴纸统统送给朋友。生生比他还要喜欢咸鱼侠,也许早就集齐了一整套贴纸,也许并不在意他仅有的毫不起眼的礼物,但乌梓星还是想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赠送给最珍视的朋友。

    他们曾在信里约定好,要一起参加咸鱼侠发行二十周年纪念日,要一起见证三十年后飞船满天跑的真实科幻世界。

    不能如约而至的那个人,总要送点礼物表示歉意吧。

    乌梓星天马行空地想着,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睁开眼,带着几分麻木和不以为意,目光穿过秃鹫们错落的身影,最终落在巷子口那道逆光的身影。

    红色的斗篷,斗大的咸鱼脑袋,腰间别着一柄看似生锈的豁口刀。

    是咸鱼侠。

    乌梓星的睫毛轻轻颤动,嘴唇嗫嚅数下。

    他的声音被冰凉的风吞没。

    是咸鱼侠。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泪光婆娑中,逆光的身影越来越近。阳光在他身后晕染,形成一道光圈。

    是咸鱼侠。

    乌梓星太害怕了,浑身肌肉绵软,使不出半分力气。他到底还是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发亮的巷子口跑去。

    期间跌倒了好几次,他却一次都不敢回头。

    ——快跑,别回头!

    他听见有人这样喊着,脚步越迈越快。

    他终于成功跑出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狭长巷道,终于再一次身处阳光之下。

    第49章 鸿毛 喵喵

    乌梓星弯下腰, 随手扶住近旁的电线杆子,连喘好几分钟,心口怦怦跳动, 难受得几乎快要呕出一口血来。

    良久,他猛然起身, 回首望去。

    他的身后, 狭长幽暗的深巷,寂寥无物, 悄然无声。

    秃鹫的叫声停歇,整个世界变得祥和。

    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将窄巷内外两个天地隔绝。

    乌梓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脸上满是茫然,完全想不明白适才发生的一切。

    是一场梦吗……

    他呢喃自语,抬头望向逐渐变得阴沉的天空。

    这世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线”, 冥冥之中, 连结、牵引着人与人,像浪潮一样推着他们融入更大的丝网浪潮。原本亲密无间的分道扬镳, 素不相识的成为至交, 此生只能见一面的陌生人们彼此隔着星辰, 却无可奈何地一起被卷入深渊漩涡。

    人们以为的、醒着的现实, 或许只是虚梦一场。

    此时, 在巷道里,在乌梓星看不见的那个世界, 咸鱼侠鲜红的斗篷迎风飞扬。

    另一方时空下, 常年蜗居于筒子楼的凤尧难得在大白天“出洞”了。她眯起眼睛站在久违的阳光下,望着熙熙攘攘日渐陌生的街头,无措地磨蹭鞋底, 心底升起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几个小时前,编辑找上门要稿。两人一言不合大吵了一架。她们合作多年,对彼此的“弱点”心知肚明,轻而易举就能戳破对方的雷区,短短几句话后吵得面红耳赤,宛如仇敌相见。

    在极度愤怒的驱使下,凤尧甚至不管不顾,擅自在个人社交媒体账号上公然发布状态:因和团队理念不合,《咸鱼侠》自今日起无限期休刊。

    此言一出,瞬时引爆咸鱼侠的读者圈,诘问声如潮水席卷而来。

    激烈的争吵最终以凤尧的忍无可忍甩笔离去告一段落。

    灵感枯竭,无法按时交稿只是一个导火索。凤尧心中十分清楚,真正的隐患在更早之前就已埋下。

    理念不合。

    多么可笑。

    编辑明确警告凤尧,她的作品中传达的诸多观点早已变得“不合时宜”,出版社连年收到来自读者家长的投诉,很难再压下去。若再不按照要求“整改”,来年《咸鱼侠》还能不能顺利连载会是一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凤尧依旧抑制不住地怒火中烧,连连冷笑。

    前辈有言,艺术创作就是戴着镣铐跳舞。而发展至如今,已经无法只用这种程度的比喻来形容创作的痛感。

    如果一定要比喻,艺术创作好比是戴着全副镣铐和枷锁,在炽热的铁板上跳舞;腰肢要软,笑容要端庄,不能冷傲,不能风情,不能民族,不能异域,不能男,不能女。要美又不能太美,要引人遐想又不能令人多思。

    妖娆的美人随时可能被无形的鞭笞击溃,直接趴卧在铁板上变成焦灼的咸鱼,彻底沦为一滩毫无生机的死肉。

    怒火汹涌燃尽,被冬日的冷风一灌,滚烫的热血凝固。凤尧失去力气,脚步虚浮,再也走不动,直接瘫软在公园的长椅上。

    啊——

    一声长叹。

    似乎也没办法了呢,梦想不值钱,一意孤行的孤勇也很廉价。

    人生在世,除了不断地妥协,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毕竟,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变成无聊至极的大人了啊。

    凤尧无意识地啃咬着脸颊内侧的肉,任由痛感一丝  一丝镇静她的理智。她开始后悔早先不负责任地发表休刊的消极言论,向无辜的读者宣泄自己的情绪。

    迷迷糊糊间,凤尧忽地想起,自己念过的小学应该就在附近。或许是被年少时的热血和梦想触动,她突然无比渴望再去看一眼母校,再次站在熟悉的红砖墙下、小操场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曾经是她的避难所。在那里,她可以尽情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小世界里,自我天马,随意挥洒。

    那里,是咸鱼侠诞生的摇篮。

    也许,调整好状态,她就可以坦然地向读者和团队道歉,就能够坦然地接受挥刀将自己的心血改得面目全非的命运了吧。

    同样是在这片天地里,巫元正兴高采烈地跟着墨观至进入专卖店挑选手机,满心期待他猫生中拥有的第一只真正意义上的昂贵电器。

    手机,手机!

    手机专卖店装修得富丽堂皇。才进门,巫元就被那面巨大无比的、带全彩显示屏的玻璃幕墙吓了一大跳。

    一只火红的凤凰迎面冲破屏障,唳嘹高飞。

    巫元双眼危险地眯缝,险些一套手决打过去将整面墙震碎。幸而墨观至始终留意着他的状态,即时伸手拦下巫元下意识的动作。

    火凤凰瞬间散作细碎的光粒,消失无踪。

    巫元一怔,继而回神,意识到眼前所见又是凡人利用科技创造出的某种“神迹”。他看向墨观至,无辜地眨眨眼。

    墨观至也看着他,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嘱咐道:“别乱跑。还有,桌上的东西都是固定好的,再手痒都不要拿手推下去,你推不动的,还可能被工作人员抓起来。”

    话一说完,墨观至自己都觉得他有点神经质。巫元再如何像猫,也不是一只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咪,哪里需要他莫名其妙的叮嘱。

    谁料巫元扫视周围,看见展示台上摆着的一架又一架形容奇怪的“电器”,竟是满脸失望地叹出一口气。

    “真的不可以推下去试试看吗?说不定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牢固呢?”

    他伸出五指,灵巧地张张合合,仿佛在暗示凭借他敏捷的身手是不会轻易被工作人员抓获的。

    墨观至:“……”

    墨观至勇敢地抗住巫元的眼神攻势,并无情拒绝了对方想要尝试推推看的请求。

    铁石心肠的人类直接将巫元带去手机展柜。既然目标明确,他省去挑选型号的环节,直接请导购员拿出最新款、最大内存的现货。

    “买了手机后,附近有营业厅可以办新卡。”墨观至说着,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或者你愿意的话,我还有一张备用卡可以给你用。”

    巫元不明所以,只是点头,看起来倒有几分乖巧。

    墨观至轻笑,指着一排崭新的机子询问道:“你想要什么颜色的?黑色的最经典,新出的紫色好像也很受欢迎……”

    他的话未说完,巫元直接打断,大声且坚定地重复道:“黑色!黑色!黑色!”

    墨观至一顿,忍不住再次弯了弯嘴角。只是一提起黑色,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墨观至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早有的疑惑问出口。

    “那只小黑猫……是你的宠物吗?”

    巫元怔楞,一时间竟没想起来哪来的第二只小黑猫。

    墨观至观他神色,还以为自己误会了,不过他还是认真描述道:“就是一只长毛小黑猫,很黑……呃,但是很漂亮。就是特别黑,不过黑得很亮眼。”

    人类求生欲十足地打了不少补丁,略显忐忑地看着巫元的表情几经变换,阴晴莫测。

    “他很可爱,也很通人性。我之前,在……看见你和小黑猫同时出现,总觉得他和你有关。是……我误会了吗?”

    墨观至在不少细节上含糊其辞,但他相信巫元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小黑猫并非普通的猫,眼前人自然同样非同寻常。

    巫元听罢,却心虚地收回视线,低头端详起自己的指甲盖,又将手掌翻来覆去地查看一番,仿佛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长着十根指头。

    他那副神情,活像做了坏事的小猫咪为了缓解尴尬,突然望天看地,或是不分场合地认真舔毛一般。

    墨观至狐疑地微眯眼睛。

    巫元醒悟似的猛然抬头,若无其事地接着最开始的话题继续道:“就要黑色的,黑色好看,嗯!”

    墨观至却不打算让巫元如此轻易地转移话题。他微笑示意导购员帮忙包装,面上同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直接问道:“所以,是你的宠物吗?那只小黑猫。”

    巫元又不说话了,垂头抠着手指。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他莫名开始生气起来,一甩脑袋看向墨观至,鼓着脸颊着恼道:“是啦,那又怎么样呢?不可以么,我有一只全天下最漂亮的小黑猫!”

    墨观至一噎,侧过头咳嗽了好几声才将嘴角的笑意压下去。他一面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一面语气随意地说道:“不怎么样,你的小黑猫确实是全天下最漂亮的。我只是很想邀请你的小黑猫去我家里住一段时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墨观至接过导购员递来的包装完好的新手机,笑着致谢后,重新看向身旁的巫元,脸上不知何时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色。

    “我知道我的请求非常唐突,但是我实在太羡慕你了,羡慕你能拥有这样一只神仙小猫咪……”

    墨观至不动声色地观察巫元的表情,见他一脸得意地偷偷翘起唇角,这才忍笑继续说下去。

    “他实在是太可爱了,我是真的很想和小黑猫做好朋友。如果你同意的话,小黑猫随时都可以搬进我家。我会准备最软和的猫窝,最美味的猫粮,最有趣的玩具。我还可以给小黑猫再买一部手机,也是黑颜色的,这样你就可以随时和他视频聊天了……”

    巫元没听出狡猾的人类话中暗含的陷阱,反而歪着脑袋认真考虑了一番。不得不说,墨观至的提议和巫元原本“随机赖上一只人类”的想法不谋而合,而他的态度也算得上是恭敬诚恳,小猫咪很是心动。

    按照小猫咪的计划,在祭拜过毛春的山川天地后,定下一纸契书,眼前这只人类就正式属于他了。只不过半路杀出一只程咬金,破坏了巫元的仪式。不料兜兜转转,最终的结果还是和设想中的再次重合。如此倒也不错。

    巫元越想越觉得满意,忍不住频频点头,并大方表示:“不用买新手机,我若是想,自然有办法联系他。”

    言下之意,他同意了墨观至的“代养”建议。

    墨观至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巫元,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是没有办法‘联系’上小黑猫的,等你见到那只漂亮的小家伙,可以代我转达诚意吗?”

    巫元自然是答应。

    “哦对了……”墨观至语调一转,突然疑惑道,“我还不知道小黑猫的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小黑猫小黑猫地叫吧。你既然是他的主人,一定给小黑猫取了正式的名字把。他叫什么呢?”

    巫元登时呆愣原地,用力眨了眨眼睛。

    “名字是什么呢……”

    他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再次左顾右盼,试图转移话题。

    墨观至却不如他所愿,反而意有所指道:“若不是知道小黑猫也有主人,我还以为他会叫乌圆呢。小乌圆,真的很适合他。”

    巫元蓦地瞪大眼睛。

    “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他努力板起脸,严肃教训人类。

    “你小小年纪,记忆力怎地如此差劲。巫元是我呀,不是小猫咪。”

    墨观至虚心接受批评,并不悔改。

    “所以呢,小猫咪叫什么呢?”

    巫元气短,眼神飘忽,吞吐嘟囔道:“唔,叫……叫咪崽吧……”

    墨观至讶然挑眉,“什么?”

    巫元恼怒,理直气壮地加大音量。

    “叫咪崽!咪崽!怎么,你又有意见了吗?”

    这一回,墨观至听清了,不仅听清了,还情不自禁放声笑了出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求饶:“没有没有,很可爱的名字,也很适合,我没有任何意见,咪崽。”

    巫元冷傲地轻哼一声,重重别过头,心中却在懊恼,自己怎么会不假思索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蠢名字说出来呢?

    两人的对话内容实在奇怪,导购员不经意听了一耳朵,只觉得莫名其妙。哪怕眼前两位肉眼可见是极品帅哥,她也开始感到无聊。导购员的脸上依旧挂着营业性的标准微笑,视线却漫不经心地扫向两人身后的玻璃幕墙。

    广告结束后,玻璃幕墙惯例滚动刷新本地当下热点趋势,播放的都是网友上传的不到二十秒的短视频作品。

    画面正巧切换,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毛春闹市街头惊现传说级别的武林高手!摘花飞叶、走壁飞檐,帅得就像是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咦?

    导购员瞪圆眼睛,下意识地比对墨观至二人的身形。巫元的大半张脸被驼色的羊绒围巾遮挡,衣着却和视频中的一模一样。那个像武林高手一样的神秘人物,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导购员顿时醒神,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在上班期间违反规定偷拍客户时,大屏幕上的视频再次刷新,换了一个十分惊悚的标题,背景声也变得嘈杂无章,似乎有很多人在尖叫跑动。

    ——毛春湖畔商业街附近有个少年被人打死了!

    导购员看清字幕,忍不住惊呼出声。

    墨观至和巫元听见动静,同样抬头去看玻璃幕墙。待看清内容后,两人同时蹙眉。他们飞速对视一眼,同时作出决定。

    “去看看!”

    率先动作的是墨观至,迅速窜到前头的却是巫元。他的动作实在迅捷,墨观至险些跟不上。他们两个像一道疾风,卷过人群,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导购员愕然站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玻璃幕墙上的画面持续切换,不同的视野,不同的画外音,都在播报着同一件事。

    视频中的巷道虚景逐渐化作眼前的真实。

    十七岁的少年鸿信出门前,并未预料自己晚些时候会出现在头条视频里,成为毛春乃至全国的热搜关键词,成为掀开新时代的一片浪花。——好吧,或许在他心里的某个小角落,确实幻想过自己能够作为拯救毛春的英雄人物闪亮登场,引得满堂喝彩。

    届时所有人都崇拜他,无论是懵懂无知的孩童,还是不可一世的大人。

    那会是属于咸鱼侠的高光时刻。

    关于凤三刀的休刊言论,鸿信半个标点符号也不肯相信。

    咸鱼侠这么精彩的作品怎么可能会休刊呢?怎么可能会和其他粉丝猜测的那样,直接被砍了呢?明明很快就有大电影上映了不是吗?明明十周年的时候,大家约定好要一起努力,一起庆祝二十周年纪念日的啊?

    咸鱼侠不是我们共同的信仰吗?

    鸿信几乎是转瞬间便已下定决心。

    他要向世人证明,咸鱼侠是真实存在的,咸鱼侠所在的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它不存在,他的哥哥死后又会在哪里游荡呢?

    他此前犹犹豫豫,不过是幻想着自己还有退路。

    此时,他幡然醒悟。

    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哥哥已经离开,能出手的只有自己。

    鸿信在箱底翻出珍藏多年的红色斗篷、木制大刀和咸鱼头套。不是什么精细的周边,看起来十分廉价,尤其是咸鱼头套,粗糙的线条,色差明显的着色,处处透露着贫穷。换作别的粉丝,大约会耻于拿出手,鸿信却分外珍惜。

    他的哥哥鸿诚还活着的时候,曾亲手用颜料一笔一笔地将头套的眉眼线条重描了一遍。那时的鸿诚,身体被病魔折磨得已是千疮百孔,稍微动一动心神就咳得震天动地。他断断续续花了足有半个月才完整这项重大的工程。从此卧床不起。

    鸿诚郑重其事地从哥哥手中接过咸鱼头套。细看之下,头套仍旧明显属于粗制滥造,乍一看却很像那么回事了。鸿诚很喜欢,小心翼翼保管了三年,头套和斗篷崭新如初。

    那是哥哥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三年了,哥哥也离开他整整三年。

    今天本是鸿诚的生日。鸿诚离开的时候还不满十七岁。

    从今天开始,鸿信就要永远地比鸿诚大了。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哥哥。

    从今天开始,他就能够以保护者的身份成为哥哥的守护神。

    母亲因病去世时,鸿诚十岁,鸿信不过七岁。父亲火速再婚,对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不闻不问。那时的鸿诚便承诺过,会是鸿信永远的家人。

    ——“阿信,你知道吗?我们的姓,鸿,是鸿雁的意思。鸿雁就是大雁,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景。你叫鸿信,因为妈妈希望你能给别人带去好消息。

    鸿雁是十分喜欢成群结伴的鸟类。我们两个就是两只鸿雁,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等我长大了、成年了,我会去念大学,我会工作赚钱,我会买房子。我们一起住,我会成为你的家长。

    你永远会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小孩,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我叫诚,你叫信,我不骗你。”

    名叫阿诚的哥哥却成了鸿信生命中最大的骗子。

    他努力打零工,努力考上年纪第一,努力准备高考,努力想成为替弟弟遮风挡雨、引航带路的头雁,却最终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夏天。

    鸿诚被查出患有和母亲相同的罕见病,父亲选择放弃费用高昂的治疗方案,一如当年他放弃了母亲。

    鸿信已然记不得母亲病重时的模样,只隐约记得家中那口药炉总是不分昼夜地咕嘟冒泡,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沉重的中药味道,仿佛已深深刻进他的灵魂。

    那时的他仍旧幻想着,幻想着他厉害的哥哥可以奇迹地战胜病痛,重新变得健康。他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久到咸鱼侠都完结了。

    那时的他们,一定都长成了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大人。

    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然而,鸿诚永远失去长大成人的机会。他走得比母亲还要快、还要痛苦。一切发生得很突然。某一个长长的夏日结束,鸿信匆匆放学归来,只摸到哥哥僵硬冰凉的躯体。

    那一年,毛春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

    等到秋天终于来了,大雁成群飞过毛春的天空,留下浅浅的痕迹。

    天空之下,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包。

    鸿信变成一个没有人要的小孩。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个世界上似乎有许多弃儿,那个才上六年级的小不点就是其中之一。他和鸿信一样,都是没有人要的流浪儿,游魂似的飘荡人间。

    大约是境况相似,鸿信很容易就察觉到乌梓星的窘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视而不见,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去。

    他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不敢做。

    那些霸凌者中不乏比他还要高大的小混混,鸿信承认自己胆怯,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如果哥哥还在,他一定会挺身而出。哥哥高大英勇,侠气十足,是最厉害的头雁,曾一次又一次将欺侮自己的大孩子赶跑,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了弟弟和其他同样弱小的孩子。

    哥哥才是现实世界里闪闪发光的咸鱼侠。

    可惜啊,也是那小不点倒霉,真可怜啊。

    自那之后,鸿信将哥哥留给他的咸鱼侠斗篷套装深深藏入箱底,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鲜红的英雄色泽刺痛双目。

    哥哥死后,一定重新活在咸鱼侠的世界里,成为了不起的大侠,初入江湖,惩恶扬善。

    而他,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吧,是漫画分镜中没有脸的路人甲,是不需要作者给出结局的背景板。哪怕如此,一想到哥哥能够摆脱病痛,那般恣意地活在某个鲜活精彩的、他触不可及的世界里,鸿信由衷感到快乐满足。

    今年入冬后,鸿信发现自己开始平地摔,拿东西时胳膊偶尔会不自觉地颤抖。

    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一切悲剧的伊始,暗想难道命运的铁锤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他也没有机会长成大人了吗?

    那个名为父亲的冷血男人是不会肯在自己身上多花半个子的。鸿信深知这一点。他的目光发虚,又渐渐落在那个小不点身上。

    鸿信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一点并没有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改变。他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终于,在圣诞节前夜,他下定了决心。

    或许,在真正离开之前,在咸鱼侠的世界终结前,他还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以哥哥的名义,以咸鱼侠的名义。

    披上斗篷,戴好头套,拿起木刀。红色的斗篷和节日氛围完美地融为一体,一路上并没有人拿怪异的目光打量他。

    热血在他单薄的胸膛里翻滚、沸腾。鸿信昂首挺胸,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名隐于市的真正的大侠。

    如脑中无数次排演过的那样,鸿信以咸鱼侠的姿态,帅气地出现在幽暗的巷道里,吓了所有人一跳。

    他表现得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他如同真正的咸鱼侠,飞檐走壁、挥刀如风,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一个又一个敌手。

    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太弱了,在他的刀下不堪一击!

    鸿信“杀”红了眼,胸口燃烧着的是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他终于成为了哥哥那样的大侠。

    待理智重新归位,热血逐渐凉透,鸿信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

    咸鱼侠没有现世。红色的英雄斗篷沾染污泥。那柄毫无威慑力的劣质木刀不知何时被折成两截,毫无尊严地躺在混着垃圾的泥淖中。

    鸿信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中他是大杀四方的大侠,梦醒后却空空如也。

    原来白日梦也会这么真实么?

    小混混们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哂笑。推搡中,鸿信浑身无力地朝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墙上。咸鱼头套顺势歪了下来,可笑地斜挂在他的脑袋上。

    视线被糊上了一层阴翳,灰的、红的,变得模糊。余光中人影攒动,光斑目眩。

    一声怒喝!

    刺耳的笑声倏地拉近又慢慢远去,嗡嗡作响,最后天地重新变得一派死寂。

    鸿信身体颤动,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哥哥说他是一只鸿雁。

    鸿信的意识变得朦胧。

    不是的,哥哥。

    他不是鸿雁。

    硬要说,他可能只是一片鸿毛吧。

    鸿毛随风轻轻落下,比雪花还要轻、比尘土还要不起眼,哪怕是死亡,也是悄无声息,无足轻重,从时代乐章中被随手拂去。

    后脑勺传来温热濡湿的奇妙触感,四肢却冰冷得再无知觉。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哥哥,真是冷啊。

    笃笃笃——

    焦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喊,声音忽远忽近。

    好吵啊。

    鸿信混沌的脑海中掠过最后一丝念头,转而被永夜吞没。

    咸鱼头套下,瞳孔涣散,眼中的亮光彻底熄灭。

    凤尧没去管朝着另一头一哄而散的小混混们,直觉提醒她巷道里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件。喉间涌起血腥味,她的步子越迈越大,朝着那抹红色狂奔而去。

    近了!

    凤尧目光震颤,终于意识到脑海中不断拉响的警鸣源自何处。

    “不、不,别!不要不要!不——”

    凤尧脑海一片空白,嘴唇翕张,只能胡乱喊出不成词句的音节。

    距离那抹红色只差几步之遥。她的双腿完全失去力气,直接翻滚在地。她没有停下,四肢并用,跪爬着朝前,冰冷刺骨的砂土在她满是茧子的掌心划出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口子。

    果然是咸鱼侠的头套。

    凤尧屏住呼吸,手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耗尽浑身力气,才终于揭开头套。

    头套之下,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那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啊。

    凤尧往后跌坐,手边不经意摸到一个方正的硬块。

    是小心折叠后的信纸。信纸上似乎还沾染着几滴新鲜的血液,混着泥水。

    凤尧行尸走肉般拾起信纸,抖索着摩挲许久,才缓慢地将其展开。她的目光在纸张上久久停留。上头的字迹略显潦草敷衍,是典型的少年人风格。她全凭本能行事,努力想集中精神,却忍不住走神,似乎每个字都看懂了,又似乎变成了大字不识的文盲,完全无法理解词句的含义。

    不知过了多久,凤尧咧嘴,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她想哭,想高声叫骂,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干嚎。

    最后,她背过身去,背脊猛烈起伏,不能自已地狂呕起来。

    她终于拼出了纸上的破碎字句。

    ——咸鱼侠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世界需要咸鱼侠。

    落款是咸鱼侠斗篷的粗糙简笔画,画得并不好,被主人用鲜红的圆珠笔细细描摹了好几遍。

    这是一位少年年少轻狂的宣言,也是他潇洒随性的诀别。

    第50章 特殊能力? 喵喵喵

    毛春是一座极小的城, 治安管理得当,寻常连打架斗殴事件都少见,更别提发生未成年在闹市街头非正常死亡案件, 能够想象此时聚焦在毛春的无数视线足以掀起的风浪。

    巫元在前头跑得极快,活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后仓皇跑酷的猫。墨观至勉强跟上, 心下诧异, 没想到巫元看着一副万事不劳心的超然模样,居然还是一位热心市民。

    这当然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此时, 热心市民猫先生心中所想的不过是一碗……蛤蜊汤。

    就在刚才,巫元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海鲜味, 极轻极淡, 却存在感十足,和他此前啃过的那只大蛤蜊如出一辙。

    大蛤,蜃也, 能口吐蜃气形成奇异幻象, 世人又称海市蜃楼。而能引数量如此之多的人类同时入梦的蜃,实力不容小觑。

    难怪巫元之前总觉得那只大蛤味道不对劲, 想来那只是一缕分神, 不知所求为何, 故意显露在他面前引起注意。巫元自然轻而易举地解决掉对方, 不想也由此降低了警惕心, 由得大蛤二次布局。恐怕今日出现在闹市的方是其本体。

    巫元下意识回头,却不见了墨观至的身影。他先是一惊, 继而快速掐算, 这才吁出一口气,心中不快更甚。

    哼,果真是狡猾的食物。

    巫元一捋衣袖, 足尖点地,有浓雾聚拢而来,成团成云,稳稳将他托起,急速往云上飞走,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天色更暗了,像是要下雪,又像是起雾。长空似水倾倒,激起海雾重重。

    雾海之下,街头依旧人声嘈杂。不同于之前随处能够感受到的节庆气息,此时人们似乎都意识到有不祥之事正在发生,面上像是笼罩着一层灰雾,一时显得人心惶惶。

    墨观至没跑多远,只觉视野越来越模糊,忽地出现一瞬的扭曲。眼前那道缥缈的身影随之消失无踪,就好似从未出现过。出于惯性,他往前又跑了几步,脚步渐缓,最后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茫然四顾,全然忘了自己为何奔跑,忘了他的目的地,也忘了追逐的对象。

    懵怔中,墨观至隐约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同伴,一个很重要的同伴,但他是谁,他在哪儿,墨观至却通通不记得。

    墨观至意识到不对劲,谨慎地没有盲目动作。他冷静观察周遭,试图在行人的脸上寻到答案。只可惜,站在人群里看人,也好似隔雾观花看不分明。

    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雾气吗?这种天气,不由得让他回忆起芙蓉……等等,芙蓉什么?他为何会想起这个词?

    墨观至陷入沉思。

    正在这时,有一高一矮两道倩影迎面而来。随着她们身影的迫近,雾中隐约传来细碎的对话声,落在墨观至耳中却诡异地字句清晰。

    ——“自从非人办换了新领导,也不知是人类从哪里挖出土的老古董。规矩改了不少,可真是烦死个熊了。”

    ——“就是说。你不知道哦,我原本不是在猫咖兼职么,现在都不让兼职了。”

    ——“为啥?那猫咖不是正经营业场所吗?”

    ——“当然正经!可是新规定说我们这种注册在案的成员,能够化形的就不能再以本体的身份出去和普通猫争抢岗位了,尤其是猫咖一类的‘敏感’场所,否则一律被视作从事‘风俗’行业,要吊销证件的……”

    ——“嘻嘻嘻!”

    ——“你可别光顾着笑话我,别以为你是熊就不会被抓了。你不是找了个动物园上日班吗?动物园不是都有动物表演吗,那不就等同于娱乐行业?四舍五入那也很‘风俗’了,我看也干不长久。”

    ——“你可别瞎说!我找的可是正规动物园,不搞动物表演的!再说了,娱乐行业怎么就和‘风俗’挂钩了?”

    ——“谁知道呢。你还小,这里头的水太深,你现在不懂,以后就知道啦。唉,真是笑话,不让我们兼职,倒是多给些酬劳哇。现在拿的死工资,啧啧,连买两根口红都得犹豫好久。”

    ——“到底是什么水深水浅呀?你别卖关子啦,快和我说说。我原本还想加入寻龙小队赚外快来着的,现在人间的直播可火了,直播算‘风俗’吗?”

    ——“只要凭的是本事,不以容貌为卖点就不容易被误判。否则凭借你我的美貌,何愁无法出头?不过呀,不管是娱乐业还是直播,影响甚大,对你我修行弊大于利,若是一不小心沾染粉丝因果,那才真是得不偿失呢。你看那些厉害的大妖,何曾真正现身人前?而那些小打小闹的小怪,不出几年就会遭到反噬。”

    ——“那算了,听起来怪麻烦的。不过,我老觉得最近灵炁多了不少,吐纳修习都顺畅不少。灵炁一多,人间就容易出乱子。最近App上可更新了不少待解决案件呢。如果能多接点任务,到年底奖金应该会好看一点。”

    ——“可别提了。现在的高星任务都由人类把持着,你见过哪只非人类可以上积分榜单前排的?都有内幕!排挤我们精怪到丢工作,到头来又要整顿我们‘以色侍人’,好赖话可都被人类说完了,啧啧啧。”

    ——“也是。不过啊,我看他们最终也得仰仗我们。人修要是能独立成事的话,早就将我们一网打尽了,还能留得到今日?”

    ——“那可不,毕竟我们资源匮乏,一身本事可是实打实历练得来的。如今也就是压在上头的老祖们都不在了,我们人数又少,否则哪能被人类压一头,可恨!”

    ……

    墨观至微微蹙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两人袅袅婷婷,走得摇曳生姿。同墨观至擦肩而过时,面容隐藏在雾气中,只能辨认出轮廓。其中一个竖着两只圆钝厚实的大耳朵,另一个则摇着长毛大尾巴。

    ……

    等等,耳朵?尾巴??

    墨观至讶异回头去看。

    耳朵一抖一抖,尾巴扫来荡去。

    没错,确实是耳朵和尾巴。不是装饰,而是活生生的身体部位!

    大约是墨观至的动作幅度过大,引起那两人注意。两张脸同样望来,雾气缭绕间看不分明五官,只听见一阵银铃似的窃笑。

    ——哎呀,那只人类崽看过来了呢,长得真可爱,闻起来也好香香。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们,好像能听懂我们说话似的?

    ——嘘!别盯得那么明目张胆,小心又被非人办的督查抓住,还以为你要吃人呢。

    ——嘻嘻,安啦安啦,我就看看,又不张嘴,吸溜……

    ——还说呢,你的口水都滴答到我爪子上来了,快擦擦!

    墨观至收回视线,脖子僵硬,脑袋也像是生了锈,嘎吱嘎吱转动得极其缓慢。

    好怪……寻常日子里,毛春街头也有长尾巴的人出没吗?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我应该感到惊慌害怕吗?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忽觉脚下一痒,垂头去看,原来是一只狸花色的小花猫撞了上来。它额前一抹中分刘海,脑袋上的毛毛纹路分明,仿佛戴着一顶瓜皮小帽。

    “碰瓷啦碰瓷啦——”瓜皮帽喵喵叫道,言语耿直,丝毫不以为耻,“哎呀,喵被创倒啦——”

    墨观至沉默,心想原来小猫咪仗着人类听不懂喵言喵语,平日里竟是如此猖狂。

    瓜皮帽不知人类所想,一心沉浸在碰瓷大业中。它先是疯狂地蹭了蹭墨观至的裤腿,继而身娇体软地往前瘫  倒,好似一团被捏变形的橡皮泥,黏在人类的脚背上,口中兀自喵喵道:“大佬,行行好哇,给条小鱼干吧,可以摸屁屁哦!喵养了一个冬天的屁屁,又肉又软,手感很好的喵!”

    不知道非人办会不会将这种公然从事“非法职业”的小猫咪抓起来。

    墨观至只觉鼻头发痒,熟悉的闷热感袭来,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不过他还是没有挪开脚,安静地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瓜皮帽的表演,余光一扫,又见一旁蹲守着一只白肚皮的圆脸橘猫。

    原来还是团伙作案。

    白肚皮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别开脑袋,刺溜刺溜地舔着胸毛。怎奈人类的视线过于直白坚定,白肚皮避无可避,只好故作讶异地回望过来,操着一口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蹩脚方言,假装自己是外来户,热情询问道:“细崽,咩事啊?”

    墨观至凝神思索,到底是自己脑洞大开,幻想出小动物之间的对话,还是他突然觉醒某种超能力,能够听懂非人类的语言?

    他心中疑惑,一开口却是:“你们要是想找工作的话,可以去‘动物侦探所’面试看看。”

    话音刚落,墨观至一顿,还来不及后悔自己的胡言乱语,却见两只小猫咪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真的喵?”

    碰瓷瓜皮帽麻利地爬起来,腿不麻了,腰也不疼了,整只猫精神抖擞,尾巴翘得一颤一颤。

    “喵没上过学,喵没有学历,喵也能工作吗?”

    上学?学历?小猫咪们的内卷情况听起来也挺严重的。

    白肚皮橘猫则飞速舔湿爪子,往脑袋顶和脸颊上一抹,瞬间整出一个精英猫猫头的毛型,两眼亮晶晶,期待地看着人类。

    墨观至见状,反悔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鬼使神差地补充道:“可以是可以,只是你们得提前确定好,规定……允不允许你们从事相关职业。”

    经验丰富的白肚皮橘猫登时心领神会,连连摇晃脑袋,一脸正气地保证道:“喵是好人家出来的,绝对不搞风俗。”

    它说罢,一屁股下蹲压住尾巴,将自己的那副橘铃铛遮挡得严严实实。

    瓜皮帽也将肚皮拍得砰砰响。

    “大佬放心哇,喵还不会化形,不具备‘风俗’的能力,——话又说回来了,风俗是咩啊?”

    面对两双求知若渴的猫猫眼,墨观至实在说不出解释含义的话来,只好含糊其辞道:“总之,等店面开张,你们就去试试看吧。如果你们有朋友想找工作,也可以一起来。”

    “好的喵好的喵!”

    两只猫儿迭声保证。为表诚意,临走前,瓜皮帽贴心地甩着尾巴,给墨观至的鞋子送上一顿清洁保养服务。

    随着它摇头摆尾的动作,细小的猫毛飞扬,墨观至抵住唇瓣咳嗽几声,眼眶泛红。

    “大佬放心喵,喵的擦鞋技术可是这条街数一数二的!要不是喵的爪子老是抠破皮革,喵的擦鞋摊子早就支起来了喵!你也不要太感动喔,喵看你的眼睛都红红的呢,不哭不哭喵!”

    墨观至望着自己那越擦越脏、逐渐起毛刺的麂皮鞋面,再看一眼态度热情服务周到的擦鞋匠猫猫,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