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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猫的礼物 你好喵,人类

    墨观至正思索着如何敷衍粉衬衫, 却见那条猫猫祟祟、黑乎乎的小毛腿一晃即逝,连带着它踩出来的梅花脚印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快得几乎就像是视觉错觉。

    厚重的铁门吱呀呀再次往回弹。

    墨观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门框, ——出于某种莫名的担忧,他可不想看见某位神秘的小客人转眼便被夹成一张可怜兮兮的小猫饼。

    “所以, 侦探大哥, 你一定也相信人鱼吧!”

    粉衬衫先生眨巴着水润的小眼睛,依旧无辜地、死死地盯着墨观至, 声音洪亮有力。

    被对方如此期待地凝视着,墨观至……墨观至什么科学原理也解释不出来, 只好掩饰性地咳嗽两声。

    正此时, 一颗满头卷毛的脑袋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眼睛亮晶晶,声音脆生生。

    “我信呀!”

    粉衬衫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吓了一大跳, 跳脚着尖叫, 甚至叫破了音。

    那小卷毛整个人钻出来,一脸狐疑地打量粉衬衫。——正是和墨观至有过一面之缘的张玄沄。他穿着嫩绿色的外套, 整个人鲜亮得就像一颗刚发苗的豆芽菜。

    “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人鱼的信徒呢。”张玄沄盯着粉衬衫, 神秘兮兮地评价道。

    墨观至无奈, 侧身先请两人进门。

    粉衬衫满怀感激地瞟了一眼墨观至, 扭着壮硕的身躯挤了过去。绿乎乎的张玄沄紧随其后。

    墨观至落后一步, 特地将门缝留得久些,确保那张看不见的小猫饼也能顺利飘进来。

    三人进屋, 依次入座, 还不等墨观至开口,已经平复好心情的粉衬衫迫不及待地朝张玄沄问道:“所以你是相信人鱼存在的吗?”

    “我信啊!”张玄沄同样兴奋,双拳紧握, 大声回道,“我以我收藏列表里二十多篇人鱼生子文起誓!”

    粉衬衫疑惑。

    墨观至沉默。

    张玄沄皱眉,“不会吧,你的人鱼竟然连生子都不会吗?”

    粉衬衫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哪里涌来的胜负欲,急切辩解道:“可是我的人鱼,他真的很特别。他拥有浓密的胸毛,身材健硕,可以把我当哑铃举起来晃两圈!”

    “那他可以生子吗?”

    “他打死一头我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墨观至:“……”

    墨观至起身,决定先给两位辩手倒一杯热红茶冷静冷静。

    红茶上桌,鸡同鸭讲的双方暂时休战。

    张玄沄翘着兰花指,如贵妇般优雅地捏起茶杯柄,小口品茗。

    粉衬衫则要礼貌一些,起身双手从墨观至端来的托盘里捧过骨瓷茶杯。只是他没接稳,杯盖锵地一声滑落砸在茶碟上,洒出些许茶水,幸而茶水不烫。他狼狈放下茶杯,慌忙扯起衣角去擦手。

    墨观至眸光扫去,察觉到粉衬衫的双手始终在不自觉地颤抖。他敛容,抽出纸巾盒递给粉衬衫,主动开口,声音轻柔,道:“可以先和我说说你的人鱼吗?”

    粉衬衫连连点头。

    “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只见他胸膛起伏,深呼吸几次后,方组织好语言,缓缓讲述起来。

    粉衬衫自称廖悾君,读音取“空军”,其来历倒确实与空军有关。原来他出生于十一月十一日,正巧是空军建军纪念日,全家便一致决定以谐音命名来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

    廖悾君自嘲一笑,说道:“幸亏当时光棍节还不流行,不然我可能得叫廖光棍了。不过现在嘛,其实对我来说,这个名字比光棍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来廖悾君是一名钓鱼佬。钓鱼佬乃是钓鱼爱好者的诙谐别称,而钓鱼佬又将“空手而归一无所获”称之为“空J”。由此钓鱼佬生平最恨空J,有钓鱼佬永不空J的口号。

    因为名字,廖悾君已被钓友不知嘲笑过多少回。最可气的是,他好像真的被名字诅咒了,是一个实打实的“空J佬”,曾创下钓鱼五年一无所获的奇葩记录,一度成为钓鱼吧的建吧之耻。

    “我当时很不服气,憋着劲儿就想搞点大动作好惊艳所有人。”

    提起耻辱往事,廖悾君至今忿忿得眼眶泛红。

    因着这份斗志,廖悾君换了套顶级装备,一年有六、七个月都驻扎于大大小小的鱼塘、野钓场所,风雨无阻,只等开张。

    “等一下——”

    听到这里,张玄沄忍不住插话。

    “你一年有一半时间泡在鱼塘里,你工作怎么办?”

    “啊?”廖悾君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平时也没什么工作,就是替我老爸收收租子什么的。”

    ……

    张玄沄猛地淌下泪来。

    “对不起,打扰了,是我鲁莽了。您继续!”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廖悾君终于摘掉了空J头衔,就在今年的空军建军节,他二十七岁生日当天。

    “我钓上来一条鱼,对,我钓的!”

    廖悾君神情肃穆,掷地有声。

    “一条人鱼。就是脑袋是鱼,身子是人的那种人鱼。”

    已经变得十分谦卑的张玄沄闻言,还是忍不住小声反驳道:“这种,是不是应该称之为‘鱼人’比较合适?”

    廖悾君倏地起身,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哐当响。

    “不管是什么,那都是鱼啊——”廖悾君双手握拳,高声强调道,“人鱼也好,真鱼也罢,都是我钓上来的鱼!我生平的第一单鱼!一百多斤的大鱼!”

    张玄沄张口还想说些什么,被墨观至以眼神制止了。

    “啊,我当时就想拍照发朋友圈来着,我连回家怎么绕远路、怎么不着痕迹地让整座城的人都来看我钓的大鱼,统统都想好了。结果我的鱼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说我无权使用他的肖像权,让我尊重他的隐私……”

    廖悾君懊恼得捶胸顿足。只片刻功夫,他身上的劲头卸下,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吧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哽咽起来。

    “太过分了,我就真的一张照片都没能拍下来。我求过他,甚至都要跪下来了,求他能不能在身上盖条毯子,只露出鱼头让我拍一张,一张就好,他还是无情地拒绝了我。呜呜呜,他真的好冷酷哦,不愧是一条没有体温的鱼。真是太过分了,明明是我钓上来的鱼……呜呜呜,我的鱼鱼……我说我不是空J,他们都不信我呜呜呜……”

    廖悾君越哭越响亮,最后哭得惊天动地。

    墨观至正想说些什么,忽地察觉到身旁的沙发椅垫稍稍陷下去一些,小小的一团,约莫只有巴掌大小。

    他克制住想要转头的强烈冲动,出声提醒廖悾君道:“你再说说人鱼失踪的事情吧。”

    “啊,对哦,我的鱼不见了!是这样的,毕竟是我自己钓上来的鱼嘛,哪怕阿鱼再冷酷,——对了,阿鱼是我给人鱼取的名字——反正我都选择原谅啦。我把阿鱼带回家,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阿鱼其实还是不错的,除了不能和我一起吃酸菜鱼火锅,以及隔三差五就要搞得家里水漫金山以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室友呢。他会和我一起撸铁,一起拔腿毛,还会一起泡脚。虽然我俩只同居了一个多月,但我已经对他‘情根深种’,眼里再也瞧不上其他鱼了。他就是我唯一的鱼!”

    说到这里,廖悾君再次掩面啜泣,壮硕的身躯努力缩成圆圆的一坨。

    “就在前几天,我因为很多天没空J了……啊呸,是很多天没钓鱼了,手痒得不行,没忍住就应了一个钓友的局。呜呜呜,他们都说冬天钓鲤鱼最好,给口超多,不可能空J,我还是空了。果然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阿鱼,再也没有鱼会爱我。总之,等我回家,阿鱼已经不见了。”

    墨观至再递去一盒纸巾。

    “具体情况如何?”

    廖悾君一面擤鼻涕,一面继续抽噎道:“门锁完好,屋里没有打斗痕迹。”

    他用词还挺专业,张玄沄忍不住跟着点头,同时比划出名侦探的招牌姿势。

    “而且,阿鱼还在iPad上给我留了一条信息——呜呜呜,我上星期从教会他怎么用iPad打字呜呜呜——信息,嗝,信息上说……”

    廖悾君原本还哭得直打嗝,话到此处,语气陡然一震。他站起身,振臂一挥,整个人变得挺拔起来。他眼含泪光,好似即将落幕的主角,沉声唱诵自己的道别词。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有我必须为之奋斗的目标。下次月圆之时,若我仍在江湖,你我自会重逢,把酒放歌,就如此刻般潇洒畅快。”

    “咦?”张玄沄奇道,“这是漫画里的台词吧。”

    廖悾君用力一抹眼泪,瞪圆眼睛欣喜道:“对啊对啊,你也看《咸鱼侠》吗?我和阿鱼都是咸鱼侠的粉丝!”

    墨观至也看过这部漫画。《咸鱼侠》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武侠国漫,连载已有十年,受众颇广。故事讲的是一位游侠意外变身咸鱼,只好隐姓埋名,孤身闯荡江湖,除暴安良。咸鱼侠在漫画中的形象便是鱼头人身,头戴斗笠,身披红斗篷,左手持一把有豁口的破刀。

    “还是我安利阿鱼看的呢。他只用了不到一周就追平了坑,已经是个比我还铁的铁粉了。听说咸鱼侠要漫改成电影时,他激动得都睡不着觉——虽然阿鱼作为一条鱼,本来睡得也很少,而且他睡着时也睁着眼睛,根本分不出来是睡是醒。”

    墨观至本能地不想多问一位健硕的成年男士和一条同样健硕的成年鱼士如何同床共枕互数睫毛的细节,只好继续保持微笑。

    “啊对了,说着说着,我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我其实就是在红久河附近发现阿鱼的,很小的支流,源头靠近一个叫芙蓉村的地方……”

    墨观至眼神一凝。他身旁那个微微凹陷的坐垫似乎也不安地变了形。

    “偶尔有几次,阿鱼提起芙蓉村,和我说那里有一个很坏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动物,我不是很明白,总之有一个坏蛋把守着芙蓉村。这个坏蛋在谋划一个大阴谋。阿鱼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过,我现在琢磨过来,总觉得他是想像咸鱼侠一样,制止那个坏蛋。”

    廖悾君越说,语速越快,神色也变得愈发焦急。

    “怎么办?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阿鱼啊,得赶在那个坏蛋行凶之前!阿鱼那么单纯一条鱼,也没有咸鱼斗篷,肯定打不过坏蛋啊!”

    墨观至没有立即回话。他脑中飞速运转,双手交叠,食指有节奏地敲打手背。片刻后,墨观至已有决断。

    “听你的描述,你的人鱼朋友确实很可能身陷险境。”

    廖悾君重重点头,期待地看着墨观至。

    “只可惜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点。并且……”墨观至呼出一口气,歉然道,“坦白来说,我寻物的本事多少靠点运气和直觉,而且往往只针对猫狗一类的小型宠物有效。”

    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直直看向廖悾君,明明说着拒绝的话,却令人丝毫生不起反感。见廖悾君的眼眶重新蓄满水气,墨观至的语气变得更加柔缓,内容却依旧冷酷而坚定。

    “并且,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建议你只身冒险,只为一个玄而又玄的无端猜测。”

    廖悾君脱口打断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我!我是没有照片,但我发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张玄沄皱起眉头,难过地看着两人。

    墨观至安抚性地摆摆手,语气依旧平稳。

    “我愿意相信你。也正是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才有担忧。我的一位长辈曾告诫我,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生存法则,外人若是贸然闯入,可能会给法则内的生灵带去灭顶之灾,也给自身招来祸患。你我是凡人,平白卷入我们无法掌控的争斗,无论对阿鱼、还是对我们自身而言,都不是好事。”

    廖悾君嘴唇嚅嗫数次,想要反驳,却终归还是冷静了下来。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良久,长叹一声。

    “是我想当然了。我不该强求你的,你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情。”

    廖悾君脸上浮现出一抹哀戚之色。

    “可是……可是,阿鱼是我认定的朋友啊。明知朋友有难,我还能袖手旁观吗?”

    说罢,他苦笑一声,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冲动的。”

    墨观至定定看着他,将他的未尽之言挑明,道:“但你非去不可,对吧?”

    “嗯,我非去不可。”

    墨观至忽地一笑,眼中如有春光。

    “明白了,那就走吧。”

    廖悾君呆愣原地,那头的墨观至却已起身。他的手似是不经意地拂过身旁的空气,就像在轻拍某人的脑袋。

    “张玄沄,你就不用跟着了。”墨观至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向玄关。路过茶几时,他随手捞起一个白色小药瓶(塞)进口袋。

    “什么嘛!”张玄沄率先跳起来反对,“我都已经听了这么多了,你现在‘灭口’来不及了好吧!再说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天怎么突然来找你吗?”

    墨观至心中预感不妙。

    果然,张玄沄从口袋里摸出三张扑克牌模样的黑色卡片,冲墨观至晃了晃。

    “先上车,一会儿和你解释!”

    说罢,张玄沄推搡着还没回神的廖悾君一道朝门口走去。

    “啊,什么?你,你是要和我一起去吗?”廖悾君犹自磕磕巴巴地问道。

    “当然。”墨观至利落地抛起车钥匙又一把抓住,露出一抹略显肆意的笑,“毕竟难得有机会亲眼见到人鱼,我可不会错过。”

    廖悾君总算回神,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三人皆是身高腿长,几乎两三分钟便已奔下山,找到墨观至的停车位。

    墨观至示意另两人坐后排,副驾驶的车门却迟迟未关,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一般。

    张玄沄才上车,不等另两人提问,自己便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

    “其实我感应到阿波有危险!这位大哥你先别急着插话,让我说完!今天早上阿波本来是想约我一起去拍素材,可惜我昨晚熬夜看小说,实在没精力去。醒来后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拿塔罗牌打了一卦。结果,我的妈呀,大煞啊!”

    张玄沄说着,甩出适才那三张卡片。

    一张卡面上是一只坐在月亮上的小黑猫,印有数字二。第二张卡面上画着一只小黑猫,正趴在即将倾倒的着了火的猫爬架上,同样印着数字十六。

    最后一张是一只戴着骷髅面具的小黑猫,数字十三。

    墨观至正巧瞥向后视镜,一眼便瞧见数字十三后头跟着Death(死神)的说明。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指节收紧。

    “高塔、死神,一个大火牌,一个大水牌,合在一起不是什么好兆头!搞不好会出现祭祀香火什么的!邪得很,邪得很!还有女祭司,又是大水牌!我的天哪,我预感到今天的阴性能量会很重!总之我一连抽中三张大阿尔卡纳牌,能量又都这么重,整个人都不好了!不过我很快感应到化煞的关键点在墨观至身上,就狂奔过来!没想到正巧抓住你们要去芙蓉村,超lucky了我的妈!好了我说完了!大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现在,开车!GO GO GO!”

    张玄沄一口气喊完,瘫倒在座位上直喘气。

    墨观至一时无语,叹道:“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等到听完八卦再告诉我。”

    张玄沄气若游丝地辩驳道:“本来也是着急的,一见到你,我的指导灵就悄悄告诉我,事情有转机,不要慌。我这一不慌,就松弛得有点过分嘛。毕竟那可是人鱼诶!哪怕是长着鱼脑袋的!”

    墨观至遂不再多言。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看向副驾驶又略等了片刻,最终一无所获,这才作罢。关门,启动,发车。

    廖悾君实在好奇,得到允许后,立即捡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玩的这个扑克牌是什么?真的可以算命吗?”

    “是塔罗牌啦,也不是算命,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哎呀,你不要说的我年纪轻轻就沉迷玄学好不好?

    张玄沄一捋头发,将跑乱的刘海甩到一边,勾唇轻笑,努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秘模样。

    “毕竟鄙人也只是略懂玄学皮毛罢了,略懂略懂。”

    嘴上说着略懂的谦辞,张玄沄斜乜了驾驶座上的墨观至一眼,笑得却很玩味。

    “我今天的灵性可是很高的哦。出门前不知为什么,匆匆忙忙地突然就很想临时换一副小黑猫的牌。说不准我们真能遇见一只。”

    “小黑猫好吗?”廖悾君虚心求教。

    “当然好啦,玄猫镇宅,人间太平,大吉啊。”

    “啊,那玄猫也能撸吗?会犯法吗?”

    “不犯法,但是犯贱,小心挠你哈哈哈哈!”

    墨观至心念微动,唇角悄悄上扬。

    张玄沄的手变戏法似的摊开一叠巴掌大的塔罗牌,直接伸向廖悾君。

    “别愣着啊,快抽一张,随便抽!”

    廖悾君将信将疑地抽出一张塔罗牌,递过去。他看不懂牌面的含义,却见对方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

    “看来你果然命中带鱼呢,放心吧,你心里想的那条鱼目前而言还是好好的,你们之间的缘分未断呢。”

    廖悾君登时两眼放光。

    “而且哦,你和你的人鱼之间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因缘是我不知道的。唔……我看见一条因果线,报恩吗?你有恩于他,却不是直接作用于他……”

    廖悾君更为激动,点头如捣蒜。

    原来今年上半年,许是老天爷也为廖悾君异于常人的执着折服,在他前往芙蓉村附近的垂钓区甩杆时,意外赠送了一份长达三个月的隔离大礼包。

    与世隔绝,意味着可以随时随地、毫无阻碍地钓鱼!一开始,廖悾君还摩拳擦掌,认为这是锤炼他甩杆技术的绝佳机会,就像每本武侠小说里都会有的掉下悬崖就疯狂开大的龙傲天那样。

    只可惜他并非真正的龙傲天。日复一日,廖悾君依旧空J着。最初的挫败感消失后,他决定做点有意义的事。多少有些社牛属性在身上的廖悾君主动找当地民众攀谈,意外得知十几年前,那片水域是野生鳜鱼的栖息地,甚至出过好几条二十几斤的“鱼王”。

    廖悾君听得心驰神往,顿觉身上的使命感沸腾起来。他当即决定自费购买适合的野生鳜鱼品种,放生后重建鳜鱼的天然栖息地。起先只是一个豆苗大的念头,后来熊熊燃烧至一发不可收拾。廖悾君说干就干。

    恢复野生鱼类种群和自然栖息地,说起来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对于门外汉廖悾君而言,真正实践起来却堪比他自己回炉重塑。

    廖悾君挠头猛干了一个月,前期资金和精力都投入不少,项目却始终进展缓慢,甚至一度停滞。最后,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将计划分享到本地最大的钓友群,瞬时激起千层浪。

    钓友们群策群力,有人出人,没人出钱,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成功将项目推进下去。廖悾君这才发现,平时不做人的钓友们,有的身怀绝技,有的是隐形土豪,甚至还有几位是真正能够提供技术指导的业内大佬。真是印证了那句知名网络“谣言”:钓鱼佬除了钓鱼啥都会。

    于是,在钓友们的共同努力下,半年后,野生鳜鱼种群重归该流域。当地村民也欣喜非常,老村长代表全村给廖悾君所在的钓友群颁发了一面锦旗,上书“永不空J”的美好祝福。

    为庆贺胜利,加之全国解封的喜讯传来,廖悾君再次来到他曾奋斗过的溪流。他沉稳甩杆,并不抱任何希望,结果一杆子下去,钓上来生平的第一条鱼。

    廖悾君一本正经地感慨道:“阿鱼确实长着一颗鳜鱼脑袋,绝对是来报恩的!所以说,做好事就一定会有善报!”

    三人有说有笑,旅途不算无聊。路过收费站时,墨观至趁机报了警。可惜阿波作为一名成年男性,失联不到半天,此前也明确告知过行踪,实在不符合“失踪人员”的定义,民警同志安抚了墨观至几句便作罢。

    情况与墨观至预料的不差,他倒也不失望。报警的主要目的是将来若有万一,警方抽丝剥茧也能查到芙蓉村。谨慎起见,墨观至还提前设置好定时邮件,若此行无法安全带人返回,他的父母得知消息后自然会帮他料理。

    或许是离芙蓉村越来越近,空气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此后一路再无话。

    从省道换成乡野小道,又拐了无数弯,足足行驶近三个小时,车子才缓缓驶入一条狭小的村路。

    像是要印证所有俗套的恐怖电影开头那般,明明是新买的车,空调却突兀地半道坏了。等他们靠近芙蓉村外沿,车厢内的最后一丝热气散尽,几个呼吸间便已冷如冰窖。

    墨观至听见后排两人牙齿打颤的动静。

    嘎嘎哒,嘎嘎哒,嘎嘎哒。

    明明上午还算明媚的天气,转眼变得暝暗。黑压压的阴云低低地涌动、翻滚,一点一点将天光蚕食殆尽。余光中,朦胧可见印有“芙蓉村”字样的生锈铁皮标志牌匆匆掠过。

    墨观至迅速瞥了一眼腕表。时针只走到下午两点。

    玻璃窗上不时滚落水珠,泄露出几缕车外的颜色。

    张玄沄将脑门抵在窗台,斜眼往外瞧,口齿不清地呢喃着:“是不是要下雪啊……我怎么觉得天都黑了。”

    他不自觉地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赶忙缩回脖子,将大衣领子高高立起。

    前头数米便是芙蓉村村口。说是村口,却不见人烟。放眼可见远山零星坐落着几栋农家瓦房,近看两侧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荷塘。时值隆冬,满塘空见残荷,被寒露压得东倒西歪,一派萧索景象。

    荷塘之中,只留有一座石桥。桥面狭窄,桥口处左右各站着一块刷有白漆的石墩立柱。石墩系着红布条,不知被什么打湿了,紧紧贴在惨白的柱身上,活似两张噙血的人脸正凝视着客人们。

    墨观至目测一番车身和石墩的间距,对其余二人道:“桥太窄。看来只有一条进村的路,我们得下车走过去。”

    张玄沄不太乐意,口中嘟嘟囔囔。他双臂环胸,维持着两手(插)进腋下取暖的猥琐姿势不肯松,只能像一条脱水泥鳅往车门疯狂蛹动。

    廖悾君救鱼心切,手脚麻利地从另一侧翻身下了车。他往前小跑几步,将掌心搭在眉峰处四下张望,兴奋地大声招呼道:“快来呀,我看见前面有人家亮着灯呢!离得不远!”

    张玄沄听了,心头一松,连忙更加奋力地扭动起来,终于狼狈地从车门内滚了下来。

    停好车,墨观至也来到桥头,眯眼望去。桥的那一头隐约可见一座盘腿而坐的彩色泥塑,大约是村人供奉的土地公。只是不知为何,泥塑如此堂皇地堵在路中央,面朝来客,咧嘴笑得欢实。鲜红的唇瓣内里,是黑洞洞的一片,映着昏沉的天色,比那渗血的石墩还渗人。

    张玄沄和廖悾君默契十足地一致往后跨了一大步,缩起脑袋跟在墨观至身后,安静如鹌鹑。

    三人踏上石桥,顿觉一股森寒之气从脚底窜上来。

    天色更暗了。

    张玄沄连连跺脚,直跺得双脚发麻,头昏眼花,脸色发白。

    “快走快走!”他低吼道,“我感觉很不妙。”

    不用提醒,墨观至和廖悾君已然加快脚步。他们几乎是一路快走着过了桥,朝着亮灯的人家而去。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人的大脑总是轻易被眼睛欺骗,明明那房子看着不过在百米开外,三人紧赶慢赶走了将近十分,相隔的距离却纹丝不动。

    “不太对劲。”

    墨观至率先停下脚步,冷静道:“我们先缓一缓,观察情况后再走。”

    三人原地休整了两分钟。墨观至抬手,对着腕表上指南针的方位调整朝向。随后,他就地找了石块和枯枝,在地上摆出个带箭头的记号。他起身,朝身后二人点头示意,挥动手指点了一个方向。三人便朝着那头,沿直线慢慢摸索起来。约莫又过了十分钟,他们不出意料地再次回到原地。

    似乎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阻拦他们进入真实的芙蓉村领地。

    廖悾君紧张地吞咽口水,磕巴道:“这、这种现象,是不是有个专业术语来着?就、就是鬼打墙……”

    众人陷入沉默。

    张玄沄的脸色分外难看。他一手摸进口袋,指尖缓慢地摩挲着塔罗牌的方角。

    气氛正胶着,寒风中忽地传来一声清亮的猫叫声。

    喵呜呜——

    是猫?

    三人同时循声望去,果真见到一只乌漆墨黑的小猫崽……呃,一只驮着大红花包袱的乌漆墨黑的小猫崽,正优雅地款步朝他们走来,蓬松的长尾巴甩得摇曳生姿。

    噗嗤——

    尽管时机不对,张玄沄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卧槽,该不会是我姥姥家那床花开富贵的传家宝床单终于成精了吧!”

    廖悾君连忙去看。

    那熟悉的大红底,那辣眼的大朵牡丹,可不就是国民款花开富贵床单吗!

    廖悾君嘴角颤动,颊肉抽搐,憋得满脸通红,努力不让自己在这样严肃的场合笑出来。

    那两人浑身抖颤好似癫痫,小黑猫也许是终于意识到他们是在笑话自己,尾巴瞬间僵直,锋利的眼刀欻欻飞了过去,——却在半道被另一只人类轻巧地挡了下来。

    墨观至弓腰缓行,从斜前方小心靠近。他单膝跪下,努力缩减自己的身形带来的压  迫感,尽可能地让视线与小猫崽齐平。

    “你好。”

    人类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手指拢起,只将无害的手背展示给小黑猫。

    小黑猫愣怔,小鼻子耸动,下意识地往人类手背上凑了凑。下一瞬,他猛然醒神,脑袋用力一甩,高傲地别过小脸,再也不看那狡猾的人类。

    墨观至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番小黑猫毛茸茸、圆鼓鼓的脸颊,——真是令人熟悉的弧度啊。

    这时,张玄沄和廖悾君也凑了上来。他们远没有墨观至这般淡然,立刻捏着嗓子叫嚷起来。

    “哎呀,好可爱的小猫咪呀——”

    “果然是黑猫!太神了吧!”

    “小猫咪长这么乖,一看就是想被我们吃掉吧!”

    小黑猫登时驮着包袱往后高高一蹦,轻巧落地。他四爪抓地,背脊微弓,尾巴毛噼啪炸开,活脱脱是一副吃惊小松鼠的模样。

    他瞪圆眼睛惊悚地看向夹子音二人组,一张小黑脸上溢满了不可置信。

    吃、吃掉?!

    怎么会有人想吃小猫咪?

    这简直比白蛇熬汤的故事还要来得恐怖!

    墨观至不赞同地看着张、廖二人,给他俩一人赏了一记爆栗。

    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再次被戏耍,小黑猫忿忿地一爪子按下炸毛的长尾巴。他沉沉喷出鼻息,仍旧能感受到身体的僵直,谨慎地不再靠近人类。

    墨观至起身,冲小黑猫招招手,柔声道:“我们得去找路,你要不要一起?我可以帮你拿行李。”

    小黑猫歪着脑袋,脸上流露出十分人性化的挣扎神色。最终,他还是匍匐着后退几步。

    墨观至心中略有遗憾,却见那小黑猫甩下背上的包袱,拿爪子灵活地刨出一堆东西,从中挑出一只圆筒模样的金属。他弓着背,努力抻长爪臂,将那东西缓缓慢慢地推到墨观至的脚边。

    小黑猫停下动作,抬眼斜斜地瞄向高大的人类,澄澈的眸子写满了墨观至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是喵全身上下最贵重的礼物了哦,家用电器呢,可好可贵啦。

    墨观至低头细看。

    原来是一只老式的手电筒,筒身细细长长,需要装至少三节一号电池,是早已被淘汰了几十年的老物件,却肉眼可见地被主人妥善保管着,表面光可鉴人,没有一丝划痕。

    张玄沄甚至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正稀罕地想要去捡。

    墨观至先他一步,弯腰拾起手电筒。手电筒很沉,显然已装好电池。

    小黑猫见人类收下家用电器,连忙往后又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他端正坐下,将厚实的大尾巴一丝不苟地盘好,尾巴尖儿不偏不倚地(挤)进两只前爪间。

    他扬起一张毛茸茸的精致小脸蛋。

    小小的猫儿身披绵厚的墨色长毛,如云雾氤氲,仿佛无时不刻在随风轻舞。明明是一身黑毛,在沉如夜色的昏暗中,乌亮顺滑得好似在发光。

    尤其是那对玉石般明润的眼眸,乍一看瞳色极浅极淡,非金非银,好似镜湖之上锁着一抹缥缈轻烟。只消一眼,便觉流光溢彩,令人神魂颠倒。

    真是一只漂亮到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小黑猫。

    而这样美好的一只小猫崽此时正仰头乖巧地看着自己,眼神灵动得像是会说话。

    墨观至轻轻吐气,这才察觉自己方才无意识屏住了呼吸。在小黑猫无言的催促下,他略一犹豫,拨弄手电筒的开关。

    啪——

    一道明亮到近乎刺眼的光束迸发(射)出,三人同时抬手护住眼睛。

    破!

    却见那光束竟无视黑幕,如同一把利刃,迎头破开重重迷障。

    光束所及之处,一条从未见过的路缓缓显现在三人眼前,通往那近在眼前的灯火人家。

    张玄沄瞠目结舌,一连骂出三句“卧槽”。

    “这是什么啊!”他痛苦地揪起一撮小卷毛,“这就是封建迷信吗……啊,不对,这就是社会主义的光芒吗?那我还搞个屁的塔罗啊!手电筒就能破鬼打墙,就他妈的离谱!”

    第25章 芙蓉村祭(1) 喵喵喵喵喵

    有光就象征有出路, 有出路便有希望。

    不仅张玄沄疯了,连廖悾君也抑制不住狂喜蹦跳了好几下,嘴里反反复复嘟囔着:“得救了!玄猫镇宅, 人间太平!这是什么手电筒神器,能给我也来一打吗!”

    小黑猫歪着脑袋看他俩发癫, 漂亮的眼珠子里满满都是困惑。他偷瞄一眼岿然自若的墨观至, 在心中暗自点头,果然还是自己看好的这只人类最稳重呢。

    正此时, 忽听路的那头传来模糊的人声。

    “是谁在哪儿?”

    是一个苍老沙哑的男人的声音。声音不大,像是被浓厚的暗色吸收了, 只余幽幽余音回荡在静谧的乡野暮色中。

    张玄沄和廖悾君两人的嚷嚷声戛然而止。三人面面相觑, 都没回话。

    紧接着又是一声询问,染了些严厉的意味。

    “到底是谁?”

    随着话音响起,有光从那头晃了过来。然而那光并不像墨观至的手电筒发射出的光束那般凝实, 反而光圈涣散, 泛着青蓝色,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 莫名透出一股森凉之意。

    这动静无意间惊扰了沉睡中的鸮。

    啊——

    鸮发出尖厉刺耳的嘶鸣, 好似是从两片紧紧贴合的磨砂纸之间硬挤出来的, 简直不像是鸟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光的那一头真的会是出路吗?

    张玄沄和廖悾君齐齐一颤, 像两只被掐住脖子的鹌鹑, 重新缩回墨观至身后。

    墨观至上前几步遮挡二人,同时侧头去看那只始终淡定的小黑猫, 以眼神询问对方要不要靠近一些。

    小黑猫读懂了人类的意思, 心里犯嘀咕,怎么如此多事呀。身体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往墨观至的脚步挪动一步、再一步……五步之后, 小黑猫矜持地停了下来,再不肯动。

    墨观至遂收回眼神,敛容看向那团晃动的虚光。他拿着手电筒的手极稳,光束如同一把光剑直指前方。他没有贸然开口,只是用拇指轻轻按压手电筒上的红色按钮。

    光束顿时消失。

    从光明再次陷入黑暗带来的压迫感极强。张玄沄心里不安,凑近后小声询问:“我们怎么办?要趁机跑吗?”

    墨观至微微摇头,并未作声。他在心中默数两秒,再次松开按钮。手电筒重新亮了起来。如此反复几次,手电筒的光束有节奏地明明灭灭。

    那头的人瞧见,咦了一声,也持着手电筒朝几人走来。略显拖沓乏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浮现。

    “你们是谁呀?怎么从村子后头过来的?”

    墨观至分辨出声音,脸上一松,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

    “贺阿公,是我——”

    身影越靠近越清晰,正是贺老汉。

    贺老汉没听清,皱着眉头往前又走了几步,直至来到光束范围,这才看见墨观至的模样,哎呀哎呀地笑开了。

    “我就说怎么会有贼胆子那么大,还故意暴露自己呢,就想着来看看是不是什么外来的人迷路了。阿墨啊,你怎么来了?过来玩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我好接你去。”

    墨观至伸手去扶贺老汉。

    贺老汉顺势摸上他的胳膊,捏了捏大衣的厚度,埋怨道:“怎么穿得这么少?山里不比城里,入夜后天可冷呢。”

    墨观至也看向他。贺老汉倒是穿得厚实,身上那件藏青色大袄看模样是新做的,只是衣襟敞开,脚上穿的棉鞋也略显单薄,像是匆匆出门的模样。

    墨观至收回视线,向贺老汉一一介绍身后二人,以及那只神奇的小黑猫。

    贺老汉笑得慈爱,连连点头称好,尤其表现得喜爱小黑猫,夸赞了好几句对方的好模样。

    “好靓的猫崽子,一看就是能抓老鼠的。”

    小黑猫骄傲地翘起胡须,心道,他现在可不必再去仓库打工了。他斜乜一眼墨观至,可惜对方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小猫咪身上,只拉着贺老汉一个劲儿问话。小黑猫的胡须迅速耷拉下来。

    “阿公,我记得您不是住在芙蓉村的吧。”

    “啊对,我早就不住这儿了,不过也离得不远,走着就能过来。”

    “那您怎么就自己过来了?我看今天天色不对,路也不好走,您可得小点心。”

    “唉,没事儿没事儿。就我和芙蓉村的村长……啊,现在应该说是上任村长了……就是他们的老村长,也姓贺,我俩认识好多年了。今天中午接到电话,和我说老村长一早起来就不行啦,没等得及送医院人就没了。我想着怎么的也得来看一眼,心里着急,就自己来了。”

    墨观至沉默着,不忍和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论生老病死的话题。

    倒是贺老汉豁达一笑,拍拍墨观至的胳膊安慰道:“算啦,老哥也是八十岁的人了,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就想开了。”

    有了贺老汉的带路,一行人果然顺遂不少,很快便走上一条青砖铺就的大路,越走视野越开阔,显然离人烟不远了。

    贺老汉表现得完全就是个活人模样,张玄沄和廖悾君心底的不安也渐渐散去。两人都不是内向的性子,你一言我一语加入了谈话。

    “老村长我以前也见过呢,人很好的,还给我发过锦旗,帮我开张。”

    “没办法嘛,人老了嘛。”

    “爷爷啊,我看你的手电筒有点奇怪啊,怎么发的光还是青色的哇?”

    贺老汉嗳地一声拍了下大腿,道:“谁知道今天天暗得这么早,我出门急,就随手拿了个坏的手电筒。这手电筒啊接触不良,灯泡改换啦,我还担心撑不到地方呢。”

    张玄沄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又道:“我们刚刚是从桥那头过来的,为什么找不着路啊?”

    “怎么从那里过来了?”贺老汉奇道,“那里的路应该不通了呀。原先呐,芙蓉村的村口是在桥那头,后来重修了,加上外头的公路要改道,村里人就把村里的主干道挪到山那头去了,进出也换到那头去了。这里现在很少有人过来的,路也没了。你们几个要是自己走,可得迷路好一会儿。”

    刚以为自己遭遇鬼打墙事件的张、廖两人只得谄笑。

    “我们刚才还看见有人家亮着灯呢,就想着能不能直接过来。”

    贺老汉更奇怪了,疑惑道:“村里人都搬去那头了呀。这里留下的都是以前的老房子,墙都塌了不少,也没人管,线路肯定也早就不能用了,怎么还会有人家在呢?你俩肯定是看错了。”

    问话的张玄沄猛地一震,背上寒毛倒立。

    仔细想来,他们一路走来,确实再也不曾见过原先那座亮着灯的屋舍。

    小黑猫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听到这里,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窃笑,心道看那两个胆小鬼如何自圆其说。

    两个胆小鬼果然吓得不轻。个头稍小的张玄沄几乎整个人都扒在廖悾君身上,两人你踩我我踩你,连体婴儿似的非要并排挤在一起前进。

    墨观至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他沉吟片刻,忽地转头看向小黑猫,关切道:“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小黑猫倏地别过头,抖了抖耳朵,装作没听见。

    墨观至轻笑,像是真的听懂了小黑猫的心声,歉然道:“对不起呀,是我刚才忽略你了,问得也不诚心。我们重新来一遍。你愿意让我抱你吗?或者,我可以帮你拿东西,嗯?”

    小黑猫有些动意。让人抱着走什么的就算了,有失身份;背上这点东西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负重,可是明明有免费劳动力,不用好像也很吃亏呢。

    就在小黑猫犹豫之际,原本安静下来的贺老汉忽然爆出一声惊呼。

    “建荣老哥,是你吗?你、你怎么在这儿?”

    墨观至几人齐齐看去,愕然发现路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青灰色的人影。

    那人脸色青白,形容枯槁,脊背佝偻,是一个看不出岁数的干瘪老头儿。

    小黑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老头儿,微微压下肩膀,如同一只健美的猎豹踱步来至墨观至身前,坐下,像一尊小小的守护神兽挡在前方。

    墨观至一愣。

    又是一声短促的尖叫。

    这一回发声的却是廖悾君。只见他抖如筛糠,打颤的手指怎么也抬不起来,口中胡乱重复着:“是他!村长!我的锦旗,他、是他——”

    原来站在众人眼前的老头儿赫然便是芙蓉村的老村长,是贺老汉口中所说的已然去世的贺建荣。

    周遭死寂无声。

    啊——

    恍惚间,几人再次听见鸮尖利嘶哑的啼哭声,近得宛如贴在他们耳朵边。

    正在此时,老村长贺建荣开口说话了。

    “怎么都是男娃……”

    他意味不明地咕哝几句,浑浊的眼球迟钝地在几人身上来回转悠。

    “满啦,都满啦,村里不留人,生人装不下啦,都回去吧。”

    贺老汉率先打破沉默。他没想那么复杂,反而满心都是重见老友的惊喜。

    “建荣啊,你身子没事啦?那我中午怎么听你儿子说……唉,没事就好,应该是我听岔了。”

    老村长却只死死盯着贺老汉,眼神陌生又漠然,就好像没认出对方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咧嘴笑了笑。

    “没事没事,都好都好。”

    老头儿满口牙都掉光了,笑起来的模样竟有几分神似桥尾那座泥塑。

    墨观至上前一步,与小黑猫并排而立。他也笑了笑,态度自然地朝老村长问好,又道:“其实我们是来找一位朋友的,他早我们半天来村子,说是要参加村祭。”

    听见“村祭”二字,老头狭长的眼睛猛地一缩。

    墨观至不退反进,继续问道:“您见过他吗?您放心,如果能找到人,我们不会过夜。”

    老村长许久不曾开口,审视的目光时不时扫过众人,似是在评估着什么。

    廖悾君之前见过生前的老村长,又不像贺老汉那般自带亲友滤镜,深知对方远不应是眼前这般可怖的模样。他心中早已认定贺老汉所言非虚,眼前的东西定然是某种鬼物在冒充已死之人。他的心脏噗通狂跳,有心想逃,又想起此行的目的,想起自己可爱的人鱼。尽管两条腿早已绵软如面条,他依旧坚强地支撑着没倒下。

    在张玄沄的搀扶下,廖悾君慢慢来到墨观至身旁。他声音颤抖,极力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老、老村长,是我、我啊,我们、见过的。”

    艰难的开头过去,后头的话就变得顺畅起来。廖悾君努力回忆着他和老村长相处的细节,试图唤起对方残留的人性意志。他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国人社交最重要的便是讲人情、攀交情,想来对方哪怕真是个鬼东西也不会突然暴起打笑脸人的。

    “我以前来这附近放生过鳜鱼苗,你还给我颁过锦旗呢。你还说将来等鳜鱼长大了,你要请我吃干烧鳜鱼,说那是你老伴儿的拿手好菜。”

    也不知是廖悾君攀交情的策略真起了作用,还是他哪句话戳中老村长的欢心。

    老村长再次咧开一个无牙的笑,两眼眯缝,似是十分好脾气地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就留下来吧,别走了。”

    说罢,他转身,两手背在身后,步履蹒跚地缓缓往村子中心走去。

    进村目标达成,几人不觉欣喜,反而不寒而栗。

    张玄沄哭丧着一张脸,小声嘀咕道:“谁想留下不走啊。”但他到底没再说什么,紧紧跟上墨观至等人。

    至此时,贺老汉终于回过味来,脸色骤变。他那不满老茧的大手紧紧钳住墨观至的手臂,不顾几个年轻人反对,他坚持要跟着一起进村。

    “你们不懂,这里我还是熟悉的,别管。”

    见如此,墨观至只好护着贺老汉,携两人一猫,跟上老村长,一同迈入幽冥无光的芙蓉村。

    正如贺老汉所言,绕过山脚至村子的另一头,豁然开朗。田垄错落有致,地里的粮食早已丰收,只余下深深浅浅的收割痕迹。更远处,目力所及皆是一片挨着一片的荷塘,面积比墨观至三人初到时所见的还要辽阔,一眼难见其垠。看来荷花也是芙蓉村的重要经济作物。而往上,随处可见农村特有的实用型洋楼式小别墅,有几家还飘起袅袅炊烟。

    老实说,这样真实朴素的农村风情,远比众人想象中,中式乡村恐怖电影特有的泥墙瓦房建筑要来得可爱可亲许多。

    一路饱受惊吓的张玄沄和廖悾君夸张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芙蓉,别名又称莲花,常被比喻为美人和君子,在中式审美中占据着不容忽视的地位。以如此美好的花命名的村落理应也是美好的吧。

    然而很快地,松快的氛围再次消失。越往村子走,几人脸上的神色越凝重。

    此时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同夜晚无异。许是本地风俗,村子里不设路灯,天黑后,农舍外三三两两地亮起了纸灯笼,——清一色的纸扎莲花灯,内里(插)着白蜡烛,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燃烧时有细微的毕剥声,并散发出淡淡的鱼腥味。

    本应是暖黄的烛火,被惨白的细棉纸一罩,泛着青白的光团,不仅没能带来光明和温暖,反而衬得天色愈发阴沉,外头愈发天寒地冻。

    一只莲花灯如此,一整排莲花灯依次点亮后,沿着地势蜿蜒盘旋,犹如一条僵死的纸龙。

    纸灯笼应是人为点燃的。只是从他们所站的角度看来,只见黑影不见人形,灯笼亮起后,黑影便消失了。再走近,能发现家家户户门庭紧锁。透过围栏矮墙,隐约可见有人站在自家廊檐下,或抄着手,或抱着臂。

    都是男人。

    他们一言不发地盯着几人,和夜色一样沉闷,脸上的神情却是麻木冷漠的,对蓦然出现的陌生人丝毫不感兴趣,甚至不同老村长打招呼。

    一行人穿梭其中,就像幽魂游街。

    张玄沄使劲搓擦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嫌恶得眉毛都快飞到发际线上去了。其余人的反应也没好到哪儿去。

    唯有小黑猫,因为海拔不够,没能见到那些村民的异状,此时全身放松,尾巴轻摇,甚至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事已至此,几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朝村子深处走去。

    原以为这将是很长一段路程,没想到他们入村后没走几步,迎面便撞见一行年轻人。

    鲜活红润的脸庞,嬉笑轻松的对话,是活人!

    其中长得最为喜庆、块头最耀眼的显然就是阿波!

    几人不由得两眼放光。

    张玄沄率先大喝一声:“阿波!”

    吓得那几个年轻人一个哆嗦,齐齐看了过来。

    墨观至面露讶异,这才发现除了阿波,人群里还有几张略显眼熟的面孔。他身旁的小黑猫同样认出“老朋友”来,——乔园园和同事,戴珍珠耳环的姑娘和粉毛同伴们。当然,这些人不太可能认出小黑猫来,毕竟他此前还从未以猫身现于人前。

    廖悾君同样紧张地来回打量新出现的几人,而后略显失望地垂下头。

    张玄沄可不管这么多,他大步上前,一把揪起阿波扯了过来,冲着对方的耳朵大吼道:“你他妈不会回个信息啊!你看看我们一路上给你发了多少条消息!”

    阿波被声浪震得眼冒金星,一脱口不是解释反而是吐槽。

    “小沄你最近是不是改看霸道总裁爱上河东狮吼的类型了?”

    张玄沄一怔,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干笑两声道:“哈哈,有这么明显吗?哎呀对不住,我一直都很想试试野蛮女友路线来着。”

    墨观至只好出言制止胡闹的二人。

    他对着阿波正色道:“你先说说你的情况,我们得尽快离开。”

    阿波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道:“为啥要离开啊?不是,村子里信号不好,我直播都开不了,只能拍点素材。但我们一群好多人呢,除了这几个,宿舍那边还有好多。晚上村祭才正式开始呢,到时候才热闹。干嘛现在就走啊?”

    墨观至看向贺老汉。

    贺老汉点点头,道:“我们这儿信号是不好。以前还说要建个什么基站,但村里人都反对,嚷嚷辐射什么的,就闹着找公司理论、拿赔偿。后来公司就来人拆了基站。那之后信号就一直不好,最近更差,就和没有一样。”

    张玄沄听毕直摇头,说道:“这不就是典型的‘建基站有辐射,不建基站万一要嗝屁了连个救护车都喊不来’嘛。”

    贺老汉仔细琢磨了片刻,摇头道:“那不能。村里还有固定电话呢,村长家就有。”

    墨观至听见还有固定电话能联系外界,心中稍定。

    阿波被他们这一番严肃的讨论弄得莫名其妙,凑近墨观至身边小声询问:“你们说什么呢?为什么急着走啊?”

    墨观至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道:“总之,这个村子很有问题,不是久留之地。你的素材也别拍了,还是保命要紧。”

    阿波一听竟然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脸上瞬间绷不住了,难掩兴奋道:“是真的有鬼吗?”

    他说罢,突然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没控制好音量,已经引起粉毛那帮人的注意了,于是连忙压下嗓门。

    “你们看见了?是什么?快和我说说!”

    墨观至不理解阿波此刻满面红光的表现。

    “我先问你,你上午就到了芙蓉村?”

    “对啊,你给我电话那会儿我都快进村了。”

    “当时见到老村长了?”

    “见了啊,中午还是他招待我们的呢。”

    “没发生什么意外?”

    “能有啥意外啊?”阿波挠头。

    墨观至定定看着他,道:“比如村长有没有不舒服、突然需要人照顾之类的。”

    阿波更奇怪了。

    “没啊,那老爷子看着身板可结实了,要拉医院一检查,报告肯定比我还健康呢。”

    墨观至沉吟不语。

    老村长确实还在他们眼前活蹦乱跳,又有多个人证可证实他今日并未病重,如此贺阿公听错电话也算得上是一种解释。

    事实会是这样吗……

    他抬头,朝老村长看去。

    老村长自进村后便一言不发,此时也没走,反而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众人谈笑。他敏锐地察觉到墨观至的视线,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珠蓦地翻转,似有眼波微动。他冲墨观至抿唇一笑,抬手下意识地捋了捋耳后。

    小黑猫原本抬起来想要舔一舔的爪子放了下来,瞳孔缩成两条细细的竖线。

    墨观至握紧掌心。

    整理头发是偏向女性化的举动,就如之前戴珍珠耳环的姑娘时不时会做的那般。而老村长是短头,这样的动作放在他身上显得分外不自然。

    果然有问题。

    墨观至拉住阿波,对着自己的同伴几人沉声吩咐道:“阿波认识正常进村的路,先和我去探探情况。张玄沄、廖悾君,你们先陪贺阿公在这里休息,注意不要离开彼时的视线。等我们确认好后,再商量其他。”

    贺阿公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反对。

    墨观至又看向小黑猫,声音放缓了不少。

    “你也留在这里玩吧,记得别走远。”

    小黑猫起身,翘着尾部,优雅地抻长身体,而后动作麻利地重新背起花开富贵大包袱,看向墨观至。意思很明显,喵也要同去。

    墨观至无奈,只好将固执的小黑猫也一同带上。

    十几分钟后,两人一猫来到村头。墨观至心底的不安终于被证实。

    芙蓉村村口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通道,已被漫漫荷塘淹没得一干二净。

    第26章 芙蓉村祭(2) 抱抱喵喵

    几十亩荷塘连成一片, 不见边界。水面雾气弥漫,更增几分诡谲萧瑟。按照常理,荷塘底部以淤泥为主, 抓水能力强,若非遭遇连连暴雨, 很难溢满, 更别提像洪水般漫过路面。

    墨观至本想上前看个究竟,却总也走不到荷塘边, 想来也是和之前“鬼打墙”的经历相似,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他取出小黑猫赠送的手电筒, 朝着出村的方向照去。

    光束亮起的瞬间, 刺穿雾瘴,探入前方无尽的深渊。然而下一刻,暖黄的光束便被灰蒙蒙的水雾吸收得一干二净, 几乎变得透明。

    墨观至见状, 收起手电筒。他心里早有预料,倒也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倒是阿波首次遭遇这般离奇的事件, 整个人愣怔原地, 好半天才呢喃出声。

    “路呢?该不会真的撞鬼了吧……”

    阿波还未来得及害怕, 身为自媒体人的素养促使他第一时间取出相机, 想要将眼前这一幕记录下来。

    墨观至迅速翻看自己的手机,阻拦道:“先不急, 我们得抓紧时间确认另一件事。”

    一般而言, 隔绝时空又分生理隔离和通讯隔离。手机已然收到不到信号,也无法定位他留在桥头的车,剩下的联络工具只有村里的座机。

    两人一猫再次回到芙蓉村中, 与留下的几人汇合。

    张玄沄听罢,又是卧槽一声,惊道:“这不就是暴雪山庄模式吗!果然我们进的是恐怖电影吧。我觉得电话也悬了,通常这种电影开头就是为了困死里头的人。”

    阿波怒道:“呸呸乌鸦嘴,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说罢,他扯着张玄沄的手摸向木门框。——这种行为源自老一辈人的迷信思维,认为无意间说了不吉利的话,需要迅速通过“摸木头”的行为来破解。

    张玄沄不太满意对方对自己“乌鸦嘴”的评价,但看在他称赞自己“童颜”的份上,又有几分喜滋滋。

    墨观至不理会这耍宝二人组,请贺老汉同自己前往村民家借用座机。

    奇怪的是,原本表现得很黏人的小黑猫这一回却主动留下了。只见他揣着手手爪爪,神色安详,眯着眼睛看向墨观至时,仿佛带着某种近乎于年长者对晚辈的了然和纵容,就好像在对墨观至说:喵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啦。傻崽,你自去吧,去了也没有用呢,喵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墨观至不解,墨观至无奈。若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用力搓一把那张毛烘烘的小猫脸,直搓成李逵猫猫头。

    墨观至和贺老汉匆匆离开,留下另外三人面面相觑。

    廖悾君提议道:“我刚才听说客人们都被安排住在集体宿舍。要不我们提前去看一眼吧,说不好今晚就得住这里了。”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先一步确认阿鱼有没有乔装打扮隐藏在游客中。

    几人并无异议。

    原本趴成黑土司的小猫崽歪头想了想,也抬步跟了上去。

    张玄沄倒是看得眼热,几次想要伸手去摸,还未靠近就被小黑猫无情地躲开了。小黑猫冲他恶狠狠地龇牙,露出米粒大的晶晶亮的小虎牙。张玄沄只得悻悻作罢。

    如此,他们来到集体宿舍。说是宿舍,只是一圈两层高的水泥房罢了。楼房前是一大片长满荒草的空地,空空荡荡,只停着一辆看起来像是马上要报废的中巴车。

    小黑猫疑惑地歪歪脑袋,几步小跑上前。他先是绕着中巴车转了一圈,而后一跃蹦上车头,四爪牢牢抓住细细的雨刷杆,整只猫踩钢丝似的立在上头。他将脑门抵在窗上努力往车厢里瞧。灰尘满满的玻璃上立即留下一张猫饼脸印记。

    小黑猫终于确信这辆车便是他之前搭过的顺风车。

    只是明明司机都被迫“失业”,是谁把车运回来的?

    他缩回脑袋,一张小毛脸顿时变得脏兮兮的。

    那头的张玄沄眼尖见了,正要大声笑话他,却见小猫崽一个小旋风甩头,再看时,脸上干干净净,哪里还有灰?

    张玄沄困惑地皱起脸,只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听阿波介绍,这里原是芙蓉村小学,后因教育改制,村里的孩子都送到附近乡镇上学,失去生源的村小就此关闭,成了晒谷场。后来留乡种地的人越来越少,晒谷场也废弃多时。如今被改建游客宿舍,算是物尽其用。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想不开来这种地方旅游啊。”张玄沄嘀嘀咕咕。他猫着腰从门窗缝隙处不住打量,终于确定好最体面的那一间,率先推门进去。

    说是体面,也只是相对而言,由教室改成的宿舍称一句“陋室”也不为过。小黑猫从门外探进一点小脑袋,只扫一眼,就嫌恶地皱皱眉头,不肯再走。

    房内四面漏风,地上满是尘土。最醒目的家具便是两张简陋的钢架上下铺。床上只铺着薄薄一层褥子,里头的棉絮肉眼可见地早已板结成块,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产物,尚未走近便能嗅到一股极冲的霉味。

    墙面刷的是最粗糙的白腻子,腰线以下涂着脏兮兮的绿漆。本地多池塘,气候潮湿,墙面有不少地方受潮发霉,墙皮斑驳,  稍有震动就能自行脱落。张玄沄才匆匆走完一圈,一头小卷毛就被砸中数次,一晃脑袋,白色的墙皮屑簌簌往下掉。他又气又恼,连呼倒霉,下意识抬头去看天花板,猛地愣住。

    只见天花板上的墙皮剥落得差不多,透出里头的水泥底色,却有几个铁锈色的手写字迹,只能勉强分辨出是几个重复的词汇。

    张玄沄一时好奇,仰头去看,直到脖子发酸,这才从歪七扭八的线条里辨认出几个字来。

    救命!

    救命!!

    救命!!!

    他浑身震颤,惊觉背脊已是冷汗涔涔,

    阿波也被吓得够呛,哆嗦着提议道道:“隔壁有道士!不是,是大师!我们去找大师吧!”

    张玄沄一听,连忙拉着阿波出门,口中念叨着要近水楼台先得大腿,两腿拨动得飞快。

    小黑猫也瞧见了那字迹,确有一丝怨念残存,但也没甚了不得的。他并不想和修道之人共处,只是转念一想,自己已然身处凡间,日后总要和人修打交道,他还得去非人办登记呢,早作打听也好知己知彼。如此,他便也抬爪跟上。

    谁知见了那所谓的大师后,小黑猫大失所望。

    那肥脑大耳、鼠目麞头、道士打扮的人,不正是王姓的牛鼻子么,竟在此处再次遇见。

    小黑猫暗道一声晦气,顺爪又给自己加了一层炁,他可不愿节外生枝。

    幸而那王道士的确是个草包,几日过去,早已忘了初时在小玉山上的经历,只扫了一眼小黑猫,便不屑地移开视线。

    倒是他身旁站着的两位道人,看着还有些本事。

    两人都十分年轻,且未着道袍,身上却自带一股修士气质,举止端方,看着像是自小修习的火居道士。

    尤其是看着年纪稍长的那一位,才至而立之年,气息浑厚绵长,应是习得某种胎息之法,本事远超旁人。

    这几人,光是站着,便能令人心生宽慰,尤其是王道士那一身道袍穿得人模人样,更是引起阿波两人好感。他们顿时腿也不抖了,心也不凉了,主动和道长们攀谈起来。

    原来年长的道士姓李号山吾,年幼些的乃是他的同门师弟,只知姓冯,不知其名。他二人与王道士本不相识,只是碰巧在芙蓉村外相遇,便结伴同行。

    三位道人身旁又站有四位妇女,其中两位也是熟面孔,正是姚立和马敏君。另两位女子年纪更轻,看面相像是二人之女。

    小黑猫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来回扫过,最后停在姚立身上,几息后才转移注意力。他侧耳听了一会儿闲谈,不过片刻,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原来是姚立和马敏君携带女儿前来参加芙蓉村祭,又惮于之前的不快遭遇,特地邀请“有道高士”王道人陪同。小黑猫猜测那王姓牛鼻子大约是拒绝不了贵妇们的高昂报酬,自己却是草包一个不肯只身犯险,便算准李、冯二人的行程,故意安排了一场“偶遇”,顺利借助另二人的庇护完成任务。

    小黑猫心道,看着是个正经道士,原来也是个冤大头呢。正思忖着,猛然撞见那李道士的视线横扫过来,目有精光。

    小黑猫也不惧,不躲不闪,定定回看过去,只当自己是一只无辜的寻常野猫。

    两方无声对峙。正此时,打完电话的墨观至和贺老汉寻了过来。小黑猫浑身一松,立刻直起身体,咚咚几下小跑到墨观至的腿边,一个起跳,以猛猫扑鼠的英姿将自己一股脑儿藏到人类身后,只留下一条猫毛弹子在身后扫来扫去。

    李道士微蹙眉心,默然收回视线。

    墨观至疑惑,往身后瞥了一眼,见小黑猫依旧活泼健康的模样,便也不再多想。他巡视众人一圈,先是朝马敏君点头致意,又和在场众人打过招呼,态度极其自然。

    说话间,其余人从外头回来,口中叫嚷不迭。

    “那老东西以为自己是谁啊!”粉毛怒骂,唾沫横飞,“还敢使唤老子!我草他奶奶的!”

    墨观至等人侧头看去。

    粉毛的同伴留意到众人视线,拉住粉毛以眼神警告他闭嘴。

    粉毛用力扯回自己的袖子,犹自忿忿,口中骂骂咧咧。不知怎的,他的余光落在墨观至身上,一顿,转身看过来,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油腻猥琐的笑。

    “哟,这不是我们的白马王子吗?不是说好危险,怎么自己也来啦?该不会是放不下吧……”

    他这般说着,冲身旁的珍珠姑娘挤眉弄眼。

    珍珠姑娘登时脸颊绯红,又羞又恼,却又因有所顾忌,到底没有说什么。

    墨观至只当他不存在,张玄沄却看不下去,白眼用力一翻,眼睫毛差点掀翻刘海。

    “谁家养了狗啊,也不拴好绳子,见人就吠,真讨厌。”

    粉毛兀自笑了几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骂,顿时撸起袖子就冲过来。

    阿波本着和气生财的理念,出面当那个“笑脸人”。

    “诶飞哥,你们回来了啊。村长怎么说的,能让我们拍村祭的全过程吗?”

    墨观至一行人人数不少,各个看着都身强力壮。粉毛在冲过来后才意识到身后根本没人拉住自己,登时心底就打起退堂鼓,被阿波这么假意一拦,也就顺势收回干架姿势。

    “算了,看在你面子上,我也不多计较,哥也是个大度的人。”

    粉毛自己给自己搭了个结实的台阶,下来得顺顺当当。

    阿波笑眯眯地看着,也不急着搭腔。

    粉毛拿手背拍了拍阿波的胸口,挑了挑下巴,说道:“我们刚从老家伙那回来,软磨硬泡,最后说是可以拍,但是我们必须给他打下手。”

    涉及工作,阿波来了兴趣,追问道:“怎么说?”

    “切,怎么说,就说村子里人手不够,让我们出人出力呗。”

    粉毛抖着腿,从塞得满满当当的紧身裤口袋里摸出一盒软包来,拿牙叼出一根烟,斜眼瞥了下阿波。

    阿波会意。他虽然不抽烟,但作为一名合格的社会人士,还是会随身备好打火机之类的社交热门单品。

    阿波动作麻利地给粉毛点上烟。粉毛用力吸了一大口,烟头迅速灰化。他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将烟圈喷到阿波脸上,笑了两声,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继续往下说。

    “不过说是不让我们白干活,出几个人帮他们做那个什么祭品,每人能拿五百块辛苦费。”

    阿波咋舌道:“这也不少了。”

    粉毛却面露不屑:“不少个屁!人家还看不上我们呢,只要女的,男的不给钱。不给钱还想让我干活?呸,什么东西!”

    他说着,很不讲究地随地啐了一口唾沫。

    小黑猫见状,嫌弃得连爪子都不想挨上粉毛踩着的地面。他转身爬上墨观至的脚背,四爪收拢,将整只毛茸茸的自己努力盘成鞋面大小。

    墨观至只觉脚趾头一沉,痛感袭来。他垂头看去,对上小猫咪天真无辜的眼神。

    墨观至收回视线,只作不知。

    粉毛骂骂咧咧,口中没几句好话。阿波倒也听懂了,他猜测是村长只点名给女生报酬,粉毛腆着脸也去要钱,被人家好一通羞辱,这才气不过。说实话,阿波是看不上粉毛这种人的,没什么本事,只靠土味视频和无节操下限的骚操作吸粉,走不长远。但要不怎么说气人呢,他这种辛辛苦苦运营账号爱惜羽毛的博主,就是没有粉毛这种专门搞事吸引眼球的人有流量。

    阿波在心中为自己哀悼两秒,却听始终保持沉默的李道长开了口。

    “为什么只要女的?”

    粉毛不爽被人插话,眼刀飞过去,见又是一个自己的小胳膊拧不动的大体格男人,只好撇嘴,不情愿道:“我哪儿知道为什么?好像说是什么得保证祭品纯洁吧。嘿嘿!”他意味深长地笑出声来,眼睛往下瞟珍珠姑娘。

    李道长闻言,只和自家师弟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他俩一致退后一步,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多问。王道士眼尖,见状连忙也跟着缩了起来。

    小黑猫瞧见,心里奇道,这世间怎会有不爱管闲事的牛鼻子?

    张玄沄只觉云山雾罩,此时忍不住出言道:“什么鬼祭品啊,你们听清楚没?到底是帮忙做祭品,还是帮忙‘做’祭品,这差别可大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女性皆是脸色骤变。

    墨观至迅速扫过众人的神色,将这一幕记在心里。如此看来,村长要的“女志愿者”为数不少,他留下这么多人恐怕也是别有用心。他还留意到李、冯两位道士面色如常,要么他们有所倚仗,要么他们早已知晓此事。

    阿波也察觉出不对劲,嘶了一声,脸皱成一团。

    “听起来怪渗人的,”他提议道,“要不我们就不去参加村祭了吧。光让女孩子去干活,还给钱,怎么想都不太靠谱啊。”

    珍珠姑娘和乔园园等女生皆是面露意动,粉毛和男伴们则纷纷摇头。

    “想什么呢哥们?咱们大老远地过来,不就是想拍个刺激的嘛。我都打听过了,还偷偷看过村祭的装备,有纸钱纸人蜡烛之类的,可带感了,看着跟真的似的,就像是从恐怖游戏里出来的。别的不说,光是把过程放出去,都不用剪辑,肯定大火啊。现在的流行趋势就是这种鬼东西。这一波流量带下去,就等着分一百万吧。”

    几个男人张狂大笑,好像两手已经摸到实实在在的奖金似的。

    小黑猫眯起眼睛,越看越觉得他们神似芙蓉村的本地男人,又或者,难道天底下所有的人类男性皆是这等面貌?唔,不对不对……

    他歪着脑袋,抵住墨观至的裤腿亲昵地蹭了蹭耳朵尖儿。

    粉毛笑完,朝珍珠姑娘看去,态度轻佻。

    “怎么样,小鱼,你表个态吧。团队培养你这么久不容易,你总得做点贡献。”

    名为小鱼的姑娘还未说话,一旁的乔园园终于压制不住火爆脾气,直接骂出声来。

    “滚你爹的蛋!你他妈的少道德绑架!都是圈子里混的人,谁不知道谁的底(裤)啊!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拉倒!赖大飞,别逼老娘骂更难听的!到时候谁都别想好!”

    她声音洪亮,一开口,满院子都是她的回音。被叫破真名,原本嚣张的粉毛被噎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玄沄眼前一亮,赞道:“这姑娘有劲儿,本宫甚是喜爱。”

    正热闹着,外头传来啪塔啪塔的脚步声。踩在泥地上的脚步声原本并不突出,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同时留意到了,皆是一愣。

    来人走近,正是老村长。

    也许是搞定祭品事宜,老村长比之前更显精神,布满褶皱的脸上堆满笑意。

    “好热闹啊,都讨论什么呢?”老村长往院内探身张望,目光幽幽,“女娃娃们都决定好了吧,都来做我的祭品吧!”

    这一回,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并非帮忙,而是真的“做”祭品。

    什么鬼的祭祀需要用到“人牲”?

    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能觉察到情况有异。

    乔园园下意识地将小鱼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闪身躲在形如一堵白墙的阿波身后。

    墨观至也朝老村长笑,朗声问道:“村长,要是祭品不够怎么办?”

    “怎么会不够呢?”老村长勾着指头从几位年轻女性身上一一点过,慢慢吞吞,意有所指道,“明明是算好了放进来的啊,一只都不少啊。”

    在场的两对母女皆是抱作一团,瑟瑟不敢出声。

    老村长却咦了一声,似是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好像确实少几个供果。没关系没关系,会有的会有的。”

    说罢,他浑浊的眼珠慢慢转动,对准粉毛的方位。

    老村长眯眯笑,似是在做美食点评,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卖相不怎么好,味道也不好,做个凑数的吧。凑数,凑个七,七数好哇,做五七。”

    墨观至敛去笑意。

    做五七,乃民间超度亡灵法事的俗称,是佛教轮回转世的理念本土化的一种表现。相传,人有七魄,人死魄散。亡魂往阴间去,七日过一关卡,每过一关便散一魄;前后七关,共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七魄皆泯。由此,亲人每七日设斋做一次追荐。

    其中,又以第五个七日最重,称为“做五七”。相传五七这天是亡魂前往五殿阎君处报道的日子,结算功德,多半要“受苦”。为了让亡魂好过些,来世不用去畜生道,讲究的人家会请高僧法师开坛做法,参拜阎君、筵请地藏王等。此外,民间还盛传五殿阎罗生前无女,便尤其偏爱女儿家和花朵。由此,做五七这一天,需由外嫁女归家操办并负担花费;若生前无女,则需请外嫁侄女等代办。外嫁女负责烧一把纸糊的红色花伞给亡魂。亡魂收到后,以伞遮面过五殿,使阎君误认其为少女,便会宽容处理。

    难不成,所谓的芙蓉村祭,其实是变相为“某人”做的五七?

    老村长笑容不减,盯得粉毛浑身发毛。人在危急时刻,也会像兽类般产生应激反应。粉毛在极度惊恐的刺激下,脑袋一懵,迎头便撞向老村长。

    粉毛虽瘦弱,到底也是个成年男性,而那老村长光是站着都颤颤巍巍,一副行将就木的脆弱模样。这一撞可还了得!

    当下众人皆是一惊,以为下一秒便会看见老人倒地不起的画面。不成想,惨叫倒地的却是粉毛本人。

    老村长站在原地,连眼角眯起的弧度都丝毫未变。他对粉毛传来的杀猪般的哀嚎充耳不闻,脸上始终戴着一副虚假的笑容。

    当是时,小黑猫一动未动,李道士等人亦是未动,其余人或是能力不行、或是不愿,也都没有出手。众人冷眼看着粉毛大声呼痛,满地打滚,脸色越来越白。

    就在墨观至考虑着如何先将人救下来,粉毛的叫声忽地一顿,继而再次拔高,声音尖锐得已然听不出本音。

    张玄沄最先往地上看去,大喊一声卧槽。

    他身后同时响起同样的卧槽。

    一时间卧槽声此起彼伏。

    墨观至也是满脸诧异。

    那粉毛,一个长相粗糙、瘦得脱相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体型竟然慢慢发生转变。他的前端隆起,喉结消失,四肢变得更加纤细……

    他竟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小黑猫好奇,立起身体也去瞧。细看之下小猫咪连忙眯眼。

    果然男变女也是需要底子的,粉毛变得也太辣眼睛了!

    粉毛失声痛哭,发出的已然完全是细软的女声了。

    老村长眯眼打量自己的作品,大概是觉得很满意,哼着小调儿背着手,啪塔啪塔地又走远了。

    事情往离奇诡异的方向发展并一去不回头。

    芙蓉村之行彻底成为噩梦。粉毛的男同伴见了他的惨状,被吓得哇哇大哭。

    乔园园连忙将小鱼拉去自己团队。

    李道士几人扭头便走。

    墨观至见粉毛暂无生命危险,便也不再留意他。他们几人回到张玄沄选定的那间宿舍,小黑猫也蹦蹦跳跳地跟着墨观至跑了。

    宿舍实在简陋,门板稍一动便嘎吱作响,只有掉了颗螺钉的插销还能勉强支撑。墨观至小心翼翼地搭上门,这才回身看向同伴们,简明扼要地说明自己方才遇到的情况。

    “可以打通,我报了警。”

    众人脸色皆是一松,露出喜色。

    张玄沄更是快语道:“能打通就不是暴雪山庄的必死结局啊,好事!”

    墨观至的神情却有些古怪。他继续道:“不过还是和之前一样,只让我先登记情况,没说是否可以出警。另外,我总觉得事情不对,接通电话时给我的感觉不太好。我本来还想多打几个,看看能不能联系其他人,但那户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们再用电话。我和贺阿公又走了几家,都被拒绝了。回来时,我又去我们来时的那片地方,想看看能不能找回车,发现村后头也被荷塘淹了。”

    贺老汉在一旁点头附和,补充道:“我找的那几家原先都是说得上话的,我们也说要给钱,还是不给用,态度可差了。”

    众人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墨观至鼓励道:“别灰心,目前情况还不算糟糕,只是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另外,我听说这片宿舍楼原来有个广播室,里头也有座机,我们得避开耳目,找个机会再试试。”

    一切讨论妥当,众人除了等待时机,暂时也无计可施。墨观至便让大家先原地休息,尽可能恢复体力。他自己挑了一张下铺床,弹了弹褥子表面的浮灰,扶着贺老汉坐下。

    小黑猫见状,眼珠滴溜一动,叼起自己的大包袱,猫猫祟祟地来到墨观至的小腿边,口中发出咕呜呜的奇妙叫声。

    墨观至俯身去看。却见小黑猫脑袋凑过来,松口,将口中的包袱一把扔在他的脚背上,而后扬起脑袋,认真地看着他。

    墨观至:“……”

    一旁的张玄沄见状,道:“这小黑崽该不会是想上厕所,让你帮他看包吧?小学生吗?好幼稚啊哈哈哈!”

    他被自己脑补的场景逗得哈哈大笑。

    小黑猫羞恼地拧起眉头,正要威胁几句那不知尊老爱幼的人类,却不防墨观至突然伸手,不等小黑猫反应,托起他的毛屁股一把将猫搂进怀里。

    小黑猫嗯地一声瞪圆眼睛。

    怎么回事?这只人类怎地如此大胆?我要教训他吗,不然我堂堂猫咪的脸面何在?

    不过……

    人类抱猫的姿势很娴熟,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的味道确实是顶顶好闻,——那些小猫妖们果然没有骗猫。

    挑剔如小黑猫也实在找不到挑刺的理由。

    何况……

    何况,这还是千年以来,头一回又有人这样抱着他,——就像以前师父会做的那样,将他当成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猫崽,当成稀世珍宝,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

    ——你看,天大地大,此间辽阔,等你长大后,自有施展。现在,你只是一只小满崽,无忧也无扰。花空发、水自流,我自疼你、爱你。

    师父的话言犹在耳。

    人类最奇怪之处便在于此,爱无缘,恨亦无故。他们被爱所困,被恨刺痛,却依旧爱其所爱。好似他们的爱绵绵无绝,可以无条件、无节制地永远消耗下去,直到尽头的那一日。

    小黑猫垂下眼。

    片刻后,他蹬蹬后腿,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以示态度,而后便心安理得地伏在人类怀里,将又长又软的大尾巴搭在人类的胸膛,尾巴尖儿轻轻勾住人类的脖颈,像一条世间最昂贵的毛围脖。

    张玄沄见状,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他扭头对阿波忿忿道:“人世间,最可恨的有两种人,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哪两种啊?”阿波十分捧场。

    “对狗秀恩爱,对人秀猫咪,呜呜呜,人类的叛徒!”

    墨观至挑眉一笑,眉眼飞扬的肆意同小黑猫眼眸中的矜傲如出一辙。

    只可惜,小猫咪的爱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瞬。墨观至抱了不到一分钟,便察觉出怀里的小黑猫开始挣扎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遗憾道:“真的不再坐坐吗?刚才真的太可怕了,我很需要一个抱抱。”

    语气小心诚恳,卑微努力得就像在挽留恩客。

    小黑猫以肉爪垫抵在墨观至的手腕上,斜着脑袋严肃乜了他一眼,眼里仿佛放着一张猫猫头表情包:可以了人类,再抱就不礼貌了哦,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得学着自己长大。

    墨观至只好听话地松开手臂,转而拾起小黑猫心爱的花开富贵大包袱,乖巧地捧在怀里。

    小黑猫十分满意对方的识趣。他将两只前爪踩上人类的胳膊,先是伸了一个懒腰,尾巴尖儿柔柔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掠过墨观至的唇角、下巴,而后整只猫纵身一跃,几步便来到门口。

    张玄沄见小黑猫是真的想走,连忙喊住他。

    “你刚才没看见呐,外头现在可危险了!小心那个老怪物把你变成小母猫!小!母!猫!啊!从此前女友猫变姐妹猫,你怕不怕?”

    原本还在不停抖索的廖悾君闻言,忍不住反对道:“不一定就是公猫吧,哪有公猫长得这么好看的?”

    “瞎说!我专业看耽美的我会不知道?长这么可爱的都是男孩子!”

    小黑猫气呼呼,鼓起一张毛脸不理会讨厌的人类,一爪子搭上门板。

    阿波正要喊出“我来帮你开门”,却见那小小的猫崽拿爪子轻轻一勾门板边角——

    哐当——

    整片门板沉沉砸落在地,拦腰截断。

    众人:“……”

    小黑猫:“……”

    然后,小黑猫挺胸抬头,若无其事地踩着门板走出门。

    身后传来张玄沄响亮的评价。

    “真是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猫咪呢,一爪也就能打死我两次吧。大家散了吧。”

    小黑猫:“……”

    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回头理论,理论就意味着颜面有损,只能努力梗着脖子将脑袋抬得更高,潇潇洒洒地甩着尾巴往外走去。

    人类的小儿女情态先放置一旁,小猫咪可是有正事要做的。

    他选中的人类是个不让猫省心的,如今身陷险境,小黑猫自是不能不理。他本不愿沾凡人因果。只是他自下山后便没正经见过几个人,这些人却都在芙蓉村聚齐了,可见因果还是往他而来。

    小黑猫走得相当从容,步态款款,长尾袅袅。如此扭了好一会儿,总算离开一众人类的视线,他赶忙四爪刨地,尾巴如同螺旋桨一般甩得飞快,毫无形象地狂奔起来。

    他方才便已嗅出一丝独属于小木偶的气息,想来那家伙也跟随姚立一同来到了芙蓉村。小木偶可隐匿于无形,跟在姚立身侧,自能探听到许多秘密。小黑猫决定先找这位“老”朋友聊一聊。

    小黑猫闻嗅着气息寻了一圈,最后却是在村子边缘地带的一棵老柳木下找到了小木偶。柳木属阴,又与灵姐算是同源,小木偶藏于此处,普通术法很难追踪。

    时隔两日未见,木偶却换了一副颜色。她好似被人捶了一顿,又像是许久未曾休息,原本白皙的脸庞变得灰败,眼下更有青黑。

    小黑猫两耳别起,诧异地上下打量木偶小人。

    木偶小人察觉到有人靠近,先是一惊,继而看清来猫模样,重重松了一口气。

    “是你呀,咪咪。”

    小木偶举起手,一张一合地冲他打了声招呼。

    “你好呀——”

    她有气无力地说着,整个身体都倚靠在身后的柳木枝干上,仿佛在从中汲取养分。

    不知是否为错觉,小黑猫总觉得木偶原本如同莲藕般白生生、肉乎乎的小手也瘪了一圈。

    见她如此惨象,小黑猫也不再计较木偶喊自己咪咪的逾矩之举。

    “你怎会如此?”

    木偶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声,郁闷道:“我这回可算是载啦。原本那女人供着佛像,身上又有玉佛,沾了正经香火,我不好靠近。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她把佛像都撤了,还和邪神有了牵扯。我还以为是机会来了呢。好不容易跟着她一路回到家,没想到她重新供奉的邪神还有点厉害,这两天我几乎都近不了她的身,连她的梦都没能进去。今天一大早,她和女儿计划着要出门……”

    说到“女儿”二字,木偶小人噘起嘴,露出十分孩子气的不满神色。

    “我就想哇,在家外面应该更好下手吧,哪怕只是吓唬她一下呢。我就拼命跟着来了,本来路上都还好好的,哪儿想到半路冒出来一个臭道士,一见面招呼也不打,直接贴了我一张黄符。呜呜呜,我痛死了,差点就真的没了。”

    小黑猫便知木偶已和那李姓道士打过照面。不同于王道士那般的酒囊饭袋,李道士身上是有些许真本事的,收拾一只无人供奉的小小鬼仙自不在话下。只是不曾想,人间几百年,臭道士们依旧如此无状行凶,一言不合便要将人打得魂飞魄散,哪怕对方法力低微又无功德亏损。

    小黑猫眉头拧起,心中原本对有得道士的那点欣赏瞬间散去。

    木偶小人见他如此,眼珠狡黠溜溜,趁机卖惨告状道:“真的呢,我看我的胳膊都快被烧焦了,就是那道士打的!那道士肯定是那种只求什么降妖除魔不讲道理的臭东西,哪怕见到你这样可爱的咪咪可会硬着心肠痛下杀手的!”

    小黑猫一眼看穿木偶的算盘,正色道:“不许歪曲事实,要实事求是,好好说话。”

    木偶一顿,收敛了几分,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好嘛好嘛,我承认一开始是我没看清那道士的实力,还想着吓唬他一下。但就算这是我的不对,那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难道就没错吗?我看他就不像什么好人。我还听说他是非人办的,这次专门带他师弟来做任务呢。”

    小黑猫不由得咂舌羡慕。他曾听苟富贵提及,若是能替非人办行事,可从人类那里换取金银买不来的大好处。人修果然富足,哪里像他,全身上下只有二十块钱。

    好气哦。

    第27章 芙蓉村祭(3) 要讲科学喵

    木偶小人见小黑猫感兴趣, 为刷好感度,又主动补充了不少信息。

    “我听说,非人办手里头汇总了全国各地的异常事件, 再将它们分类分级后发布成任务。接任务的人实力不同就会匹配相应等级的任务;如果想接高等级的任务,就得先做一个高于目前水准的任务来提升自己的等级。那李道士的师弟看起来脸嫩得很, 可能就是来升级的。芙蓉村这里的情况可不简单哦, 供的是真正的邪神呢,这小道士一个人肯定搞不来, 他师兄肯定是来帮忙打架的。不过再具体的任务内容我也不知道了,他们也没细说……”

    木偶说得很慢。以她的年纪水平, 其实很难理解非人办任务系统运作的复杂性, 只能依样画葫芦地学别人的话。

    幸而小黑猫都听懂了,一面颔首,一面心想, 怪不得适才那道士也没出手, 原来是在磨砺后辈。也不知道这俩人这一趟出门打工,可换多少资源, 一百块肯定是有的吧?

    不过羡慕归羡慕, 现今的小黑猫可不愿自降身份, 同区区人修抢夺资源。不过嘛, 哼, 既然李道士有利可图,小黑猫自觉不必插爪, 只需在混乱中护住他的人类即可。

    木偶抓耳挠腮, 冥思苦想,总算又挤出了点信息:“王道士提到过完成任务可以拿到很多积分,看他那满脸肥肉得意洋洋的模样, 估计是报酬不少吧。哦对了,我还听他介绍过,那李道士是阳石山的……”

    “阳石山?”小黑猫的目光忽地一颤。

    这么多年过去了,阳石山竟也传承下来,还能培养出实力不俗的后辈。

    “对哇!”

    木偶不好意思地捏捏自己肥嘟嘟的小脸,“不过我也听不太懂,只知道那个姓王的对李道士很崇拜啦,所以李道士肯定很厉害吧。”

    她说着,小心摸了摸被雷符打得焦黑的胳膊,一副心有戚然的模样。

    小黑猫甩动尾巴,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击地面。他沉吟片刻,又道:“你再细说芙蓉村邪神一事。”

    “她们管那邪神叫胎神。我在那个坏女人家里见到过这个胎神的神像,看着不像是真胎神。看不出是个什么怪物,身上有一股鱼腥味。难不成是鱼怪吗?芙蓉村这里又潮又冷,到处都是水塘,搞不好是哪条鱼成精了呢。不过我来到芙蓉村以后,那种让我很讨厌的鱼腥味反而没有了,有时候还觉得挺舒服的。

    还有哦,那邪神肯定是有些本事的,坏女人、哦对了,还有坏女人的朋友,她们年纪都不小了,听说只供奉了胎神一两个月,现在都怀上了呢。不过月份小,还看不出是不是儿子。她俩想要儿子都想疯了,所以来参加邪神祭奠,说是如果邪神保佑,不管她们怀上的是男是女,最后生下来都是带把的。”

    木偶眉毛竖起,板着小脸,看起来严肃极了。她小小胖胖的一只,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类似“带把的”这般的俗话,学起话来一副老神在在的小模样。又见她坐直身体,左手平摊,贴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姿势,口中绘声绘色地学道。

    “喂,是我,情况有变。回来那天出了点事,之前找好的人都变卦了,不过好在还有马敏君,她的女儿是合适的……”

    说到这里,木偶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哦哦我想起来了,还  有她们女儿。好像是那邪神要求坏女人的女儿要陪着一起参加村祭,坏女人特地骗她女儿出门呢。但具体有什么用,我就不清楚啦。”

    说到这,木偶皱了皱小鼻头,不屑道:“表现得很喜欢女儿,其实还是随随便便就骗妹妹,一点都不爱。”

    小黑猫又追问几句。木偶自是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只可惜她对此也知之甚少,翻来覆去也再没说出有价值的东西来。

    小黑猫并不恼,思索之后,反而张口吐出一缕灵炁哺给木偶小人,助她恢复己身。反正这炁也是那日他吞噬中巴车司机周身的煞气后炼化所得,算是意外之财,匀出去一些并不十分心疼。

    木偶得了能量,原本破烂的偶身立即焕然一新,面部较之之前还要生动灵活,顿时高兴得连着蹦跶了好几下。

    小黑猫的视线随意扫过周遭,见有一簇款冬花开得极艳,破霜而出,如日灿烂。他便随爪摘了几朵,往半空抛洒,如此这般,变戏法似的给小木偶捏出一件亮黄色的花袄裙。

    木偶喜不自禁,当下换上新裙子,高兴得来回转圈。

    小黑猫看得眼花缭乱,只觉眼前仿佛出现一只黄蝴蝶。他本能地伸爪,一拍,像摁老鼠似的踩住跳舞的木偶小人。

    小木偶:“……”

    小黑猫心虚抬爪,却只作无事发生,反而板起脸来,严肃地下达了两个任务。

    “最要紧的便是护住那只人类。若有余力,他身边的人你也护持一二,不必勉强。此外,你留心是否有鱼妖出没,若发现其行踪,即刻来告知我。”

    前头有黑猫大仙镇场子,这些任务自是不算什么,木偶小人连连点头。

    小黑猫见她如此,略有满意,正待起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扭头瞪了小木偶一眼,警告道:“人类很娇弱的,你可不许吓唬他。你要吓唬他,我就吃掉你!”

    说罢,他张开吞天巨口,朝着小木偶威胁似的嗷呜一声。

    小木偶瑟瑟发抖,自是再次诺诺连声。

    小黑猫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一路溜达着回到那破败的宿舍楼。小木偶远远跟在后头,等临近宿舍楼前,才找了一棵樟树,小心隐匿身形。

    墨观至所在的房间极其好认,那张被小黑猫一爪子挠碎的门板已被收拾好,此时门洞大开,小黑猫咻的一下便跳进房里。

    才进门,小黑猫便意识到房里多出不少陌生气息。他疑惑地打量四周,发现乔园园和那名叫小鱼的姑娘都来了,还有几个他们的同伴。原本还略显空荡的房间此时显得挤挤挨挨。

    小黑猫连忙收敛表情,昂首挺胸,神情庄重,后爪踩上前爪的足迹,一步一步走出最标准的猫步。他穿过人群,徐徐来到墨观至身旁,冲人类优雅地点了一点脑袋。

    喵呜呜。

    墨观至垂首,笑着招呼道:“你回来了?”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腿,问道:“要不要过来坐?”

    聪慧的小黑猫早已洞察人类的心机。他内心想笑,面上却摆出一副成熟猫咪的模样,冷酷地拒绝了人类的邀请。

    成熟的猫咪自然不可能主动选择人类的大腿,成何体统。

    他眼神旁移,斜乜坐在墨观至身旁的廖悾君。后者十分识趣,几乎是下意识地弹了起来,将空位让给小黑猫。

    小黑猫纵身一跃,从容若帝王一般睥睨四周,——发现无人在意他。

    小黑猫:“……”

    小黑猫默默挨着他选中的人类坐下,转念一想,又往旁边挪了一个、半个拳头的距离,——他得让人类学会如何保持恭敬。

    小黑猫暗中调整坐姿,只是尾巴焦躁地挥来扫去,不管摆到什么位置,总觉得不对劲。他想了想,拿余光偷瞄了一眼人类。很好,人类一无所知。小黑猫小心地将尾巴往墨观至的方向甩去,也不多么过分,只是稍稍过界,尾巴尖儿恰巧搭上人类的手背而已,得意地翘起又落下,落下再翘起,好像在逗弄幼崽一般。

    始终留意着小黑猫一举一动的墨观至看见这一幕,极力克制住想笑的冲动。他心痒得想猛抓一把那条扰人的毛尾巴,却又担心惹怒骄傲的小猫崽,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扭头加入到其他人的讨论中。

    小黑猫悄然竖起耳朵,也跟着听了一会儿,这才得知,原来在他走后,墨观至将其余人召集起来,将芙蓉村已封闭的消息告知众人。乔园园和小鱼深知人多力量大,又看墨观至等人行事靠谱,便主动请求加入他们。墨观至没有拒绝。为今之计,得尽可能团结所有人,保全大家,想办法拖延时间,谋求出路。只可惜,看起来颇有本事的李道长师兄弟并未露面。

    小黑猫还注意到原先一直跟着粉毛的几个男伴也来了,却不见粉毛本人。

    阿波指着其中一人介绍说是飞哥的经纪人刘哥。那人身着剪裁得当的黑色羽绒服,梳着大背头,一副社会精英打扮模样,还未开口先挂起三分笑意。

    “哎呀哎呀。”

    刘哥搓着手,一连哎呀了好几声。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呢。大飞没过来,他心里难受,我也理解,多安慰了几句,还被他赶出来了。欸你说说这、唉,我也是为大家好,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到时候万一不行,先假装同意成为祭品,咱们再智取不是?对方可是鬼怪啊,不能硬杠上啊。我想着,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团结,要互帮互助,相信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一旁的乔园园听得直撇嘴。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就是不一样。能给赖大飞当那么久的经纪人,这个刘哥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逼迫小鱼的时候,刘哥虽然没开口,却始终默认、支持粉毛的举动呢。现在粉毛也倒霉了,他又摆出同一套说辞,说什么为顾全大局牺牲小我,说白了都是自私鬼。不过粉毛也算是自作自受。

    墨观至没搭腔,倒是张玄沄状似好奇地问道:“原来网红也有经纪人吗?我一直以为那玩意儿只有明星才配拥有呢。阿猫阿狗都能有经纪人的话,是不是我也得配一个?就让他专门给我买煎饼果子。”

    刘哥不愧是老社会人,听张玄沄语气不对,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减,语气愈发友善。

    “哪里哪里,我们哪里能跟明星比,不过都是混口饭吃。称一句经纪人也是合作伙伴们抬举。像张同学这样的样貌条件,和明星也差不多了,是值得要一个经纪人,多要一个助理照顾生活也没什么。日后我们若是有缘再在寻龙大赛遇上,还请张同学多多手下留情啊。”

    张玄沄顿时只觉无趣,别过脑袋一心逗弄小黑猫去了。他不知从哪儿捡来一根灰色的羽毛,像小刷子一般,一根一根捋过小黑猫的胡须。

    小黑猫烦不胜烦,龇牙一爪子拍开张玄沄捣乱的手,眼神严厉地警告对方不许再戏弄自己,转而继续偷听那头的成熟人类商量正事。

    刘哥还算有诚意,带来了一则消息。

    原来粉毛被送回房间后,情况不仅没能好转,反而逐渐呈现出更多的女性特征。就在几人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有人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来的是村民,我们在村长家吃饭时见过他。不过这次看他,总觉得很奇怪,木木的,没什么表情,问话也不说。他拿了一件红裙子给大飞,说是让大飞换上,村祭的时候,所有祭品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大飞觉得晦气,扔到窗户外头去了。我留了个心眼,找了人,趁那男的不注意的时候,跟了上去。我们的人回来后,说那男的送完衣服直接去了村长家,他胆子大,凑过去蹲墙角,听见几声对话,提到吉时误不得,还差几个,还有什么鱼大人会准时现身赐福之类的话。后来村长两人就进了屋,他怕被发现,就回来了。”

    乔园园证实了部分刘哥的话。

    “衣服我们也有收到。是一身汉服裙,大红色的,上面绣着荷花。材质摸起来很奇怪,呱唧呱唧响,不像是布,更像是……”

    提起那东西,她脸色刷白,像是被吓得不轻。

    小鱼走到她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她的话说道:“很像是纸衣,是那种香烛店才会用到的东西,仔细闻还能闻见香火味道。但衣服很结实,扯不断,水也泡不湿。我们不敢穿,也不敢再动,就留在房间里了。”

    张玄沄听得直搓胳膊。

    “好渗人呐,这不就是传统鬼故事里的必备元素纸嫁衣吗!”

    墨观至听完几人的话,陷入沉思。几分钟后,他重新抬头。

    “目前我们能做几件事。”

    众人听罢,皆是精神一振,倾身凑过来。

    “我们先暂时放下心里的种种猜忌和恐惧,假设芙蓉村祭是某种游戏副本。恐怖游戏的经典套路就是‘收窄观众视野’以及‘限制行动路线’,用诡异画面‘吸引注意力’,再从‘视觉盲区’制造突袭。很多时候,通关的关键正好就隐藏在游戏不希望我们第一眼无法发现的‘盲区’里。

    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就相当于是被限制行动路线,一旦‘boss’突袭,我们将很被动。所以,我们不妨做一些‘策略性收集及试探’,主动缩小视野盲区。

    第一,找到这栋楼里原先的广播室,那里应该有座机电话,我们需要先确认是否还能联系外界。第二,探索村子,确认是否还有其他出口。第三,找到举行村祭的场地,也就是芙蓉庙,一是尝试能否通过破坏祭祀物品的方式推迟、或是阻止仪式;二是确认芙蓉庙里有没有其他出口。第四,主动和村长接触,以打探村祭准备事宜的名义,看看是否有破局的线索。”

    在场以年轻人居多,一旦冠以通关恐怖游戏的名头,很多事情就变得不难理解,尤其是探索周边等行动听起来并不难执行。难得有人能够出面冷静指挥全局,点明要害,众人登时找到主心骨,眼里渐渐燃起动力。

    只要动起来,不被动等死,还是很有可能逃出去的吧。

    墨观至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他说的道理并不高深,行动建议也不一定有效,但更重要的目的是让“己方人员”建立统一目标,保持行动一致性,尽可能不因冲动或过度恐慌而平白制造减员危机。

    接下来的分组也很顺利。由贺老汉带着体能不占优势的小鱼、乔园园等人检查危险系数相对较小的宿舍楼,同时寻找食物、被褥等必备的生活物资。其余男性分成三组,往村子的不同方位走。大家约定好六点碰头。

    墨观至主动提出要去找村长。他在散场后单独叫住廖悾君。

    “我们得先找到阿鱼。”

    廖悾君一听,顿时激动起来。

    墨观至伸手示意他镇定,继续道:“阿鱼既然早有计划,应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说不定可以告诉我们对付怪物的方法,至少是逃离此地的思路。我们先找到他,了解他的情况。如果能战,我们就帮忙;如果不能,我们就想办法带他一起先逃。”

    廖悾君重重点头。

    “关于如何找到阿鱼,我只有一个尚未验证的想法,所以还需要你和我一组。这样我们就得一起去找村长,你可以吗?”

    廖悾君连忙再次点头。

    两人商量完毕,一同出门,与同样自愿留下来帮助墨观至的张玄沄和阿波汇合。

    ——以及一只黑乎乎的、看起来极为乖巧可爱的小猫崽,身旁依旧堆着一大坨碎花布包袱。

    墨观至笑了,很有分寸地没再提要抱小黑猫的建议,转而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拿东西?”

    小黑猫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一爪子将包袱甩上后背,潇潇洒洒地跑在了前头。

    阿波看着小黑猫扎实的背影,咂咂嘴,嘟囔道:“这么小怎么力气那么大。不过看起来真的好像是四根牙签上扎了两颗球哦,一颗草莓味,一颗巧克力味。咬上去应该是软绵绵、奶乎乎的口感吧。”

    说罢,他吸了吸肚子,胃里咕叽咕叽的动静清晰可闻。

    墨观至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张玄沄同样在唉声叹气。

    “这日子过的,不愧是老高塔人的一天。”

    他顺手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塔罗,两指一夹,从中抽出两张牌来。

    一张脖颈处戴着手指粗的金链条的黑猫,牌义恶魔(十五)。另一张翻面,又是高塔。

    张玄沄白眼一翻,无奈接受了现实。

    据贺老汉介绍,村长家住在村子中心地带的低洼地,是村里唯一一座带院落的大平房,从半山坡上俯瞰,十分醒目。

    由小黑猫在前方开路,墨观至一行人穿过一小片树林,顺着坡势往下走。脚步声不可避免地惊扰了林子的静谧,鸮类特有的怪叫声再次响起,数量明显比之前要多,此起彼伏,听得人头皮发麻。

    有阿波这样的大个头掠阵,张玄沄自然而然地抛弃了他在惊叫二人组的小伙伴廖悾君,选择缩在阿波的身侧。

    “说起来,”张玄沄抖着嗓音,人怂胆肥,这时还不忘制造恐怖气氛,“这是猫头鹰的叫声吧。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说,每次听见猫头鹰叫……”

    廖悾君很给面子地蹦跳起来,尖叫道:“别说了,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相信!”

    他翻身一个扫堂腿,再胡乱拼接一个白鹤亮翅,口中乱七八糟喊着:“哼哈——啊打——”

    后头的张玄沄看得目瞪口呆,啪啪鼓掌,赞叹道:“原来你这一身肌肉不是假的啊。身手不错嘛,小伙子!没关系,别紧张,凭我二十年看网文的经验,你这种用处不多但有、自带奇妙CP、多少有点子幽默在身上的配角多半不会被炮灰……唔,起码不会第一轮就去世的啦。”

    廖悾君哭丧着脸,显然丝毫没能得到安慰。

    阿波则惊叹地看着张玄沄:“小沄,难道这就是你始终孜孜不倦制造话题、讲无聊梗的缘由吗?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气氛组,好不被炮灰掉吗?”

    “可不是的说。”

    “为了生存,你也太拼命了吧。我为我之前一直吐槽你说的笑话不好笑道歉。”

    “哎呀,那你也太客气了。”

    一直在前方默默赶路的墨观至突然开口,自然而然地接住了张玄沄之前抛出的问题。

    “严格来说,这是仓鸮。当然,它属于鸮形目,所以说成猫头鹰不算错。国内外,不少民间传说里都将仓鸮视为‘死神的仆从’。相传若是仓鸮忽然现身,家中老人很可能在近日离世。而这种巧合不在少数,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是‘真实’。”

    瘦瘦的张玄沄和壮壮的廖悾君两人同时爆出一声卧槽,又同时抱住胖胖的阿波。

    廖悾君努力将自己缩得小小的,颤声道:“不知道为什么,同一种胡话从墨老板嘴里说出来,恐怖效果会加成。”

    张玄沄捣蒜式点头表示同意。

    阿波摸了摸精致的双下巴,总结道:“大概是小沄说故事的时候,为了营造氛围,每次都故意卖关子,夸张得像一头火鸡,一听就像是假的。但阿墨说的时候,态度很自然,开口闭口就是数据原理,甚至还试图让你不要相信,就尼玛的有一种很科学的恐怖感。”

    廖、张二人继续点头。

    墨观至:“……”

    墨观至只当做没听见同伴们的调侃,继续道:“这其中当然有一定的科学原理……”

    原本在前头扭得欢实的小黑猫不知怎的停了下来,转身期待地去看墨观至,两只眼睛亮晶晶。

    墨观至:“……”

    墨观至微皱眉,尝试着重复了一遍“科学原理”四个字,果然看见小黑猫的眼睛更亮了,活像黑雾中的两颗小星星。

    原来还是一只爱学习讲科学的好猫咪。

    他不由得失笑,轻咳两声才继续说道:“因为仓鸮选择的居住环境通常和坟地的生态环境重合,同时密封不到位的新棺木容易招老鼠,而老鼠又是仓鸮的头号猎食对象,所以仓鸮出没于坟地并不罕见。只要一百次里有一次出现巧合——概率甚至可以更低,人们就很容易将仓鸮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从而加深自我心理暗示。而且仓鸮长相奇特,叫起来时很像遭受酷刑的死囚,就更容易和死神划等号了。”

    “仓鸮长得奇怪吗?我好像没见过,长啥样啊?”

    “我不同意,猫头鹰都长得可可爱了。哈利波特你们没看过吗?”

    墨观至纠正道:“猫头鹰涵盖的范畴太大了,不同科属之间的长相差异也很大。哈利的海德薇是一只雪鸮,和仓鸮对比风格迥异。仓鸮也不能说是不可爱,得看个人审美。”

    他凝神想了片刻,形容道:“仓鸮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对半切开后氧化了一点的苹果核。”

    ……

    张玄沄哭笑不得,叫嚷道:“这是什么鬼形容啊!”

    墨观至也笑了,道:“反正你见到它的脸就能立刻想起这个形象的比喻。我个人觉得还是挺可爱的。实际上,只要是自然生物,基本都是可爱的。”

    不知是否出现错觉,在墨观至评价仓鸮时,林子里的“惨叫声”愈演愈烈,好似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被无数仓鸮包抄了。

    廖悾君听见动静,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仓鸮脾气好不好呀?它们会不会突然扑过来把我们吃掉?”

    张玄沄也抖,结结巴巴地回道:“猫头鹰应该只吃得下耗子吧,我们可比耗子肥多了。”

    他俩这么一抖,肌肉下意识地跟着紧张,勒得作为夹心的阿波险些翻白眼。

    “等等,先不慌——”

    阿波满脸涨红,努力挥打胳膊让身边两只鹌鹑冷静下来。廖、张两人连忙松手。阿波饱吸一口气,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补充道:“不慌、不会的,鸟它飞过来肯定扑翅膀啊,我们能听见就能预防,能预防就可以一个滑铲……”

    墨观至在一旁笑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打断道:“也不会哦。”

    另三人齐刷刷看向他。

    墨观至却看向满眼都是小星星的猫崽,轻柔地说道:“你知道是什么科学原理吗?”

    好学宝宝小黑猫赶紧摇头,将耳朵的小天线高高竖起。

    是什么呢喵?

    墨观至笑得更开心。

    “我们之所以能听见鸟类扇动翅膀的扑棱声是由于振翅时空气产生波动,振翅幅度越大,声音越响。而仓鸮的翅膀相对于它娇小的身躯而言又宽又大,由此它只需要极小的振翅幅度就能获得足够的升力,优雅丝滑地划过天空,哪怕用最精密的收音设备也很难捕捉到它滑翔的动静,更别提人耳。就比如——”

    他忽地一顿,高高抬起右手。

    “现在!”

    蓦地,黑雾破开,一只灰白的小型猛禽挥动翅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墨观至身后。它往前收起利爪,轻轻抓握,整只鸟轻巧地落在墨观至的右手臂上。它一扭头,几乎是倒转一百八十度,直直朝另外三人望过去,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又呆。

    这一回,连稳重的阿波都加入了张、廖二人的卧槽组。

    张玄沄更是哆嗦着指向那只仓鸮,大喊:“啊,苹、苹、苹果核!”

    小黑猫亦是两眼放光。

    是真的、真的很像苹果核!

    苟富贵说的没错,科学好有道理呀。

    仓鸮:“……”

    仓鸮无辜地看着众人,喉咙里发出类似于咕咕地嘟囔声,好似在抱怨着什么。

    小黑猫歪头仔细辨认,发现这只仓鸮只是刚开启了些许灵智,还算不得完全成精,无法沟通。

    可不知为何,墨观至却好像听懂了仓鸮未能说出口的“话”,笑着安慰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其实,我有两件事想找你们帮忙。”

    仓鸮歪着脑袋,两只圆眼睛呆呆萌萌,定定地看着墨观至,就像在等着对方开口。

    张玄沄壮着胆子往墨观至身边挪动脚步,缩头缩脑地就像一条跳印度舞的蛇。

    他看着仓鸮的脸,夸道:“这苹果核看起来有点大聪明的感觉。”

    夸完还不忘贬损一旁的小黑猫。

    “你知道猫头鹰为啥叫猫头鹰吗?因为它们长着一颗猫猫头。你看,这猫猫头多可爱多温柔,还给摸,还想跟人回家。你要是再这么小气,你很快就会失去我们的。”

    小黑猫伸出钩爪去挠他。张玄沄一个扭腰急速躲闪,转身哎哟哎哟着逃远了。

    阿波笑话他道:“你真像欺骗小朋友妈妈不要他的怪阿姨,活该,挠死你。”

    那头的墨观至和仓鸮交流完毕,仓鸮嘀嘀咕咕了几句,如同来时那样,再次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墨观至俯身,出其不意地搓了一把小黑猫圆鼓鼓的后脑勺。

    “不可能不要你,只要你愿意。”

    他说的这样认真,就像一句承诺。

    小黑猫心底原本积蓄起的那一点点不快和不愿承认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他屁股一抬,尾巴甩得老高,神气十足地跑到队伍前头,再次当起了领路猫。

    阿波好奇问道:“阿墨,你真能听懂那猫头鹰说的话啊?”

    “当然不能,”墨观至笑道,“鸟类有没有独立的语言系统还两说呢,你们脑子里不要老想着不科学的事。”

    张玄沄嘟哝了一句:“最不科学的明明就是你。”

    墨观至不以为意,又道:“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一种感觉,觉得我能理解它们的意思。再说了,就算理解错了,它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

    廖悾君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急切问道:“你是让仓鸮帮忙找阿鱼吗?”

    墨观至点头,道:“阿鱼是人鱼,目标肯定比我们更明显。如果仓鸮们可以帮忙,相信我们很快就有答案。我还请它们帮忙带口信,告诉阿鱼你也来到了芙蓉村。阿鱼若是知道了,肯定会主动想办法找我们汇合的。”

    廖悾君听完,眉眼弯弯,果然安心不少。看得张玄沄直呼羡慕。

    “啊,搞得我也很想有一条人鱼了。就算是只有鱼脑袋的人鱼又如何呢?功能齐全不就好了吗?做人不可以这么肤浅,只看脸。唉,可是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一个美男子。晋江害我!”

    阿波谨慎道:“我劝你找个没人没小动物的地方,把脑子里的东西稍微控一控。我们现在正在恐怖副本现场,很紧张很刺激的,严肃一点。”

    墨观至打断他们的插科打诨,认真道:“我刚刚有了个新想法,想在去村长家之前确认。”

    “什么想法?”

    “我总觉得那只仓鸮朋友主动现身,是想告诉我什么,尤其是在我们讨论完坟地的事情后。你们有没有留意到,村长的右手臂上别着一小块黑布条。”

    “啊,有吗?”阿波绞尽脑汁回想,无奈摇头,“我没留意。而且他穿着一身黑吧,都混在一起了。”

    张玄沄却若有所思,片刻后点头表示肯定。

    “我对色彩比较敏感。怪不得之前总觉得他手臂那一块的布料颜色怪怪的,不过我当时没细想。现在一琢磨,感觉确实像黑布条。”

    墨观至略点了点头,“确实,我原先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潜意识里还记着贺阿公说的话,村长家里没有死人。现在看来,他们家的确有丧事,而且是近期的发生的,却瞒着贺阿公这样的亲友并未声张。”

    按本地习俗,家中有长辈过世,晚辈需在左臂上系上黑布条以示正在热孝中,算是对披麻戴孝的旧俗的一种“改良”。亲缘关系不同,布条和系法也有所不同。其中,纯黑的布条通常指佩戴者的父母离世。

    奇的是村长今年八十有余,这个年纪父母尚在的概率很小。

    墨观至接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去找找看新坟,说不定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张玄沄的脸顿时垮了,苦笑道:“不会吧不会吧,我们不会真的要走上恐怖小说里是主角就一定要挖人祖坟的老路吧。”

    墨观至笑道:“那倒不必,暂时看来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也就是说事有万一,该来的还是会来。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只是事已至此,就算是打不过也得要死个明白。

    四人说干就干,以他们遇见仓鸮的地方为中心点,慢慢朝四周扩散搜索。好在仓鸮确实是只靠谱的好伙伴,几人摸索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在一片土丘上发现一座新掘的鼓包。周遭泥土呈现出鲜亮松散的红土,零星露出半截崭新的纸钱。

    奇怪的是,坟头未立碑,只栽有一株盛开的野山茶,花苞娇艳,如烈火迎风。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玄沄直呼自己倒霉。

    “没有碑,确定不了身份。难不成真要下斗?不要啊,这种禁忌题材不是我这种好孩子该看的。”

    “你冷静一点,咱们中谁也不会尸检,贸然刨出来,万一是个没肉的,也没用啊。”

    墨观至先朝鼓包行了一参见礼,而后绕着它小心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后,他道:“看样子是个临时的坟地。我记得老一辈还存着‘捡骨’的说法,埋下三年后,择吉日再请八仙挖出来,重新埋进新的墓地。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埋得浅,也没有留下明显的墓碑信息。不过看起来下葬得也很匆忙,不像是精心准备过的样子。”

    在现今国人的印象里,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下葬后轻易是不会再动土的,否则会被视为不吉利。然而在部分南方地区,还流传着名为拾骨葬的极其古老的殡葬习俗,可以追溯到仰韶文化,历史文献中也多有记载,可以说是相当“正统”的复葬仪式。相传,部分历史名人的真实墓地不好找寻也正是因为期间经过多次捡骨重埋。

    小黑猫也跟着墨观至转了一圈,暗自点头,同意人类的判断。不过,他还另有看法。

    凡间的风水观念中,地有十不葬之说,其中便有“不葬神前庙后”和“不葬龙虎尖头”两则禁忌。此地风水,勉强算是沾着龙虎尖头。

    而“神庙”么……

    正此时,站在土丘北侧的张玄沄恰好惊叫出声。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张玄沄站的位置十分微妙。偏离山间小道往北面稍稍多走两步,原本看似郁郁葱葱不见天日的林木便会自然分开,前方豁然开朗。

    迎面可见一座阁楼式高塔耸立前方,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略略一数,竟有七层之高。

    张玄沄抱怨道:“我就是说今天怎么频频出高塔牌,原来晦气在这呢。话说我们进不进?进去该不会收我们门票吧?看着像个公园景点。”

    小黑猫:“……”

    小黑猫:“!”

    小黑猫顿时紧张起来。

    镇压白蛇的石塔还得收费四十,这种尚有余力兴风作浪的邪神岂不是更猖狂?难不成那邪魔外道打的就是发财致富的主意?真是好恶毒的心思呐!

    第28章 芙蓉村祭(4) 果然是小母猫!……

    且说那塔高七层, 每一层都燃着香烛,一时灯明如昼,看着气派非常, 瞬时将墨观至手中的小黑猫牌手电筒都比了下去。

    这一看门票就便宜不了!

    小黑猫暗中龇牙,摆出一副“喵很不好惹”的气势, 打定主意, 要是那邪魔外道胆敢收他的门票,他就一口吞掉对方!

    喵嗷呜——

    始终表现得十分善解猫意的墨观至这次没能成功破译小猫咪的心思, 见状只以为对方在害怕,便柔声安慰了几句。

    天真的人类真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小黑猫忿忿嗷呜呜, 也不知从哪里扒出来这么一句俗语。他别过头, 骄傲地避开墨观至试图安抚自己的手,悄悄跑到人类轻易瞧不见的角落里,这才紧张得坐下来舔了好一会儿(胸)口的毛毛。

    唔, 不慌不慌, 一定有办法不交门票的。

    没能借机摸到小猫咪的墨观至只好遗憾作罢。

    小黑猫舔着舔着,思绪慢慢恢复运转。

    此塔甚是古怪。虽不曾见着高塔正面, 隐约可闻的绵延香火气却不会错, 想来那所谓的“芙蓉庙”的确就在此处。

    民间本无“塔”, 道教的牛鼻子们便从不建塔, 真正意义上的塔都是佛教舶来品。邪物野神通常也不会想和佛沾边。竟  真有人类如此糊涂, 以塔作邪祠。

    而佛塔又称浮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莫过于此。

    七层塔的邪神庙宇……

    小黑猫微微蹙眉, 心道果真讽刺。

    靠着邪祠立坟,目的昭然若揭,总归不是什么好心思。

    小黑猫还在思忖, 那头的人类已经商定先去村长家再探索高塔,——拿游戏术语来说,就是打终极大Boss之前如果遗漏了关键线索,很可能一正面接触就直接团灭。

    墨观至朝小黑猫招招手,已然消气的小黑猫喵呜喵呜小跑过去,眼看着就要撞上人类的小腿肚时,尾巴一摆,毛茸茸的身侧戏弄般擦过墨观至的裤腿,又翩然远去。

    墨观至只得无奈跟上。

    如此,四人一猫的路线重新回归到村长家。好在他们原本离目的地已不远,又走了十几分钟,就看见那座带砖墙小院的大平房。芙蓉村人口密度不大,村长家的平房独占近两百平米,且四周不接邻里。此时平房及院里的灯光亮起,映着夜色,果然醒目非常。

    外围的砖墙不高,墨观至等人凭借身高,能轻易看清院中的场景。

    平房约有五间房,多半都门窗紧闭,唯有一间房门洞大开。门板上还贴着褪了色的“囍”字。里头没开灯,黑魆魆的看不分明,门口却盘着一条手腕粗的大铁链,映着灯光透着森森寒意。

    房门前横着一条细长的晾衣绳,上头还挂着衣服。看得出来主人家人口简单,衣服只有零零几件,一半是普通的男士外套,余下的都是女性衣物,同样以红、粉为主,缀着小花,看起来童趣十足,大小、样式却是成年人的。

    往前,院落昏昏沉沉,似是堆着不少物件,多半只能勉强分辨出轮廓。最醒目的是一棵歪脖子的老樟树,在寒冬时节依旧长得枝繁叶茂,粗壮的枝干横斜,吱吱呀呀晃荡着一架秋千。秋千不大,更像是小姑娘的玩具,两条绳上都装饰着许多的红色小花。秋千的木质横板看着有些年头,但保养得当,应该是一直有人在用。

    樟树下同样放着儿童玩具,多数都是木马一类的手工制品。还散落三两个布偶娃娃,全都身着带有荷花纹样的红色长裙,——竟和乔园园几人描述中的纸衣极其相似。

    一声不高不低的咳嗽打断几人的注意力。

    视线移过去,只见院落中央摆了张竹椅,那老村长就惬意地半躺着,嘴角含笑,翘起二郎腿,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缓慢盘着两颗文玩核桃,——核桃色泽油亮,已出包浆。

    眼前明明是一幅极为闲适的乡情野趣图,若换作白日里老人晒太阳,并不显得突兀,然而此时的芙蓉村早已漆黑一片,一个干瘪的老头儿独自坐在阴气森森的院子里,怎么看怎么诡异。

    几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尽管嘴上说着要将此行当成通关恐怖游戏,但现实到底不是真的游戏,起码游戏人物还能有道具、技能,还能读条,再不济也能加个原地打滚百分百躲避伤害的buff。他们却是肉身凡胎,一个不慎碰上敌方开大,极有可能将一波带走,还无法读档重来。若要真比喻起来,此情此景反倒更像是无解向的鬼片。鬼片无解,意味着鬼物是无敌的,无法用普通物理攻击击败。

    这时,张玄沄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

    “一会儿我来打头阵,你们在我身后注意保持距离。阿墨你来谈判吸引Boss的注意力。万一事情不对,你们扭头就跑,别管我。”

    阿波一把抓住张玄沄的胳膊,低吼道:“你去送死啊?”

    张玄沄瞥了他一眼,表情一时像笑一时像哭,可不像他的话表现得那般英勇。

    “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白白去送死呢?我、我多少还是有点自保手段的好吧。”

    说着,他伸手摸上左耳耳骨上的一排耳钉。那耳钉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依旧闪着幽幽紫光。

    阿波曾提及,张玄沄虽然平日只玩玩塔罗牌一类,其实家中也算有玄门传承。相较于他们三个普通人,张玄沄的确是最有把握全身而退的。

    墨观至没有多劝,只是看着张玄沄,郑重点了点头。

    四人商定,遂不再多话,呈锥子阵型,谨慎靠近那座平房。

    小黑猫不像几只人类那般戒备,却也亦步亦趋地陪在墨观至身侧。一行人才踏入院门,迎面扑来好大一股阴寒的怨念之力,小黑猫没设防,猛地被呛了一大口,不由得咳嗽出声,身体一抽一抽的,甚至还啊啾一声吹出好大一个鼻涕泡。

    小黑猫:“!”

    众人:“!!”

    原来小猫咪也会咳嗽,还会打喷嚏!

    小猫咪打喷嚏真是奇奇怪怪地可爱呢!

    哪怕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下,从未养过猫的人类仍旧感受到世界观震颤带来的冲击,原本故意摆出来的汹汹气势如同迎头被一盆凉水浇灭,连强烈的紧张感都消散不少。

    原本摆足架势正要开口说话的老村长:“……”

    小黑猫着急忙慌抬起爪子胡乱去蹭湿漉漉的鼻头。

    墨观至实在看不下去,摸出一张纸巾,俯身,将纸巾盖在小黑猫的鼻子上。

    “自己擤一擤。”

    小黑猫:“……”

    幸而天黑毛又厚,无人发现小黑猫的窘迫。顶着两只通红的耳朵尖儿,小黑猫凑过去,就着纸巾啾啾两下将鼻子清干净,然后抬起爪子,嫌弃地将脏纸巾推开。

    张玄沄等人:“!!!”

    小猫咪竟然会自己擤鼻涕,好神奇!

    墨观至收好用完的纸巾,直起腰,这才看向老村长。

    被无视多时的老村长:“……”

    墨观至歉然道:“对不起,您刚才想说什么?”

    老村长沉默良久,缓缓找回方才的气势。他从竹椅上站了起来。

    这时注意力回归的众人才愕然发觉,老村长的模样竟然又变年轻了,眼角唇边的褶皱淡化不少,就连原本似驼峰般佝偻的腰背也变得挺拔起来。

    更诡异的是,老村长的举止愈发带着“女人味”。不同于粉毛那种一眼能瞧出是外力造成的“女性化”,老村长的举手投足间都由内而外散发出成熟女性特有的韵味。正因如此,他呈现出的内在气质和外在形象形成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反差感,——仿佛是一个女人的灵魂披着一张老男人的皮。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老村长似是很满意几人的表现,嘴角抿出的笑意越来越深。他开口,声音柔软富有磁性。

    “几位小哥来找我做什么?”

    好、好奇怪啊。

    张玄沄往后用力梗着脖子,几乎挤出双下巴来。

    在老村长的死亡凝视中,难为墨观至还能稳住心神,甚至露出礼貌性的微笑。他朝老村长点头致意,礼貌地说出来意。

    “帮忙吗?”老村长轻声重复道,末尾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少女的无辜和天真,只是这并不像是纯天然的少女感,反倒有种上了年纪的妇女故作娇憨呈现出来的扭曲感。

    “其实村祭很简单的呢,本来是不用帮忙的,不过几位小哥这样说,我很高兴呢。”

    更、更奇怪了。

    除墨观至以外的三位人类男性默契十足地将眉头紧紧拧成奔驰车标。

    老村长仿佛浑然不知几人的别扭,依旧拿捏着娇软的语气说道:“不过,如果小哥一定想帮忙,嘻嘻,我也不反对呀。”

    语毕,老村长突然转身,以和他的年纪迥然的轻快步子,三步并做两步走向那间放有铁链的房门。几乎是一眨眼功夫,他的身形已然闪现在门前。只见他一手扶着门框,身体半侧朝外看来。昏黄的灯光打在那张枯瘦的脸颊上,一半明,一半暗。

    老村长抬起一只胳膊,柔弱无骨地上下摆动几下,招呼道:“你们快进来呀,快进我屋里来呀。”

    众人再次默契地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张玄沄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小声“卧槽”起来。他冲同伴们说道:“这回应该不用我的指导灵开口,大家都能看出来,只要我们一进房门肯定迎面就是一个开门杀吧。”

    阿波为难道:“看是看出来了,但我们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进一步了解真相吗?我们不进去不是前功尽弃?”

    廖悾君没有发表意见,直接向墨观至投去等待指令的目光。

    同样不发表意见的小黑猫一爪子踩上墨观至的鞋面,像是在警惕窃宝贼的恶龙。

    墨观至沉默着。

    老村长引诱众人进里屋的目的的确表现得就像是游戏里的剧情杀。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越转思维越清晰,下一刻便有了决断。

    墨观至面上保持微笑,不露丝毫意怯。

    “不了,”他朗声回绝道,“我们几个大男人,又这么晚了,直接进卧室对阿姨的影响不好。”

    此话一出,不仅张玄沄等人惊诧,老村长脸上的笑容亦是一僵,那双死鱼似的眼珠转向墨观至,一眨不眨。

    墨观至又道:“我们只是来表达慰问的。来时贺阿公就和我说了,村长走得急,儿子又常年在外,而今马上就要到他老人家的五七了,还得由您这位当女儿的里外操持,对吧?”

    老村长的女儿?!

    众人齐刷刷看向依旧扶着门框的老村长。

    老村长笑了,——或者此时已经不能再称呼“她”为老村长——自从被墨观至叫破身份后,她的脸再次缓慢发生变化,面皮融化,如同滚烫的蜡油般往下滴落,逐渐露出本相。

    确实是一张女人的脸。

    果真不是少女,而是一张约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的脸,从五官看来,确实像老村长的女儿。

    “真是很久没遇见你这么有心的小哥了,这么礼貌、长得又这么好。”

    中年女人抿嘴笑着,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的食指敲了敲唇角,脸上再次流露出十七八岁的少女情态。

    “既然这样,让我想想看,能让你们干点什么好呢?”

    墨观至主动询问道:“不如先说说看,芙蓉村做五九时需要准备些什么?”

    “那我数数看呀。”中年女人点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过去,“我们这里做五九呢,最重要的就是准备四种祭品啦:品性好的,长的好看的,说话好听的,干活利索的。都得是洗得干干净净地摆上桌。”

    墨观至微微蹙眉。这说的大概就是村祭一共需要四名女性,且很可能是未婚女性。目前看来,四个重要祭品最有可能对应的是队伍里唯四的年轻姑娘,分别是正直善良的乔园园,长相秀美的主播小鱼,以及姚立和马敏君各自带来的女儿。只是不知后两者的母亲是否已经知晓芙蓉村的秘辛,是否一意孤行,宁愿牺牲女儿换取求子的一线可能。

    “然后呢?”

    “然后呢,做五九那天当然一定要风光,一定要够热闹,所以呢,次一点的供果也要准备,多多益善,不过只要不少于三个,也就够了。你要是能帮我准备好这些,等仪式做完,你们就可以离开了哦。”

    如果他们此时尚不知所谓的祭品和供果就是同行而来的那些姑娘的话,这笔买卖听起来甚至很划算。然而此刻,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村长女儿是在诱哄他们牺牲那些姑娘换取换自由。

    ——不,也许还有另一条路。被村长女儿用秘法变成“女人”的粉毛已经拥有成为供果的资格。也就是说,男人们可以选择自己变成供果,换其他人安全。

    张玄沄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个离间计也太操蛋了。”

    如此一来,鬼怪吃人反倒成为其次,重要的是哪怕他们中只有一人叛变,成为铁桶的短板,想尽办法推别人下水保自己平安,那这个临时搭建的团队就要乱套了。

    最难测的莫过人心。

    此时唯一庆幸的是,目前看来,得知内情的只有他们几个。

    正如此想着,那头的中年女人像是忽然听见什么,做出侧耳聆听的姿势,几秒之后,她的脸上绽开一个称得上是灿烂的笑容。

    “齐了哦……”

    她将头猛地转向众人,角度大得好似直接折断了脖子一般。

    “祭品、供品都已经齐了呢。”

    她语气温柔,笑眯眯地说出令人胆寒的话语。

    “真是遗憾,看来有人的速度比你们还快呢。”

    墨观至正想追问,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场景画面在视野中被无限拉长、扭曲,霎时间如有千万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向他的眼球。

    就在这关头,一只漂亮的长毛小黑猫跃起,一脑袋撞破幻象,直直朝他扑来。

    墨观至头疼欲裂,依旧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小黑猫。

    下一瞬,视线重新定格,周遭已然变了模样。

    墨观至稳住身形,晃了晃脑袋,第一时间查看四周环境。

    乍一看去,墨观至便明白自己已然不在村长家的平房小院,而是在一处仿木质结构搭建的某种庙殿。殿内应是近期修葺过,到处冲撞着违和的现代工艺品气息,唯有那四根双人合抱粗的实木承柱,肉眼可见是个文物级别的老物件。

    而冰冷的石砖地面上东倒西歪地躺满了人。除他之外的其余人皆抱头哀嚎,形貌惨烈。其中不仅有张玄沄三人,还有理应正分散在村子各处寻找出路的其他人,以及留在宿舍楼里的人,包括并未参与团体活动的李道士一行人。只不过李、冯两位道士相较于其余人的惨象显然体面不少,他们只是跌坐在地,发型略有凌乱,脸色看着还算红润正常。

    墨观至并未急着动作,也不曾放松警惕,反而收紧怀抱,将小黑猫搂得更紧。平日里总是爱端架子的小家伙此时也难得没有挣扎,乖巧地窝在墨观至的臂弯里,长长的尾巴绕着他一甩一甩,仿佛在回抱那吓坏了的胆小人类。

    正在这时,张玄沄等人也逐渐恢复神智,一个个或扶着额头、或揉捏着脖子,哎呦叫唤着、挣扎着爬起来。

    “我曾经是幻想过那啥啥之后第二天醒来,我的身体像是被火车碾过一样。”

    都到这种时刻了,张玄沄仍不忘宣传他在某网站上的高级账号。

    “但我往万万没想到,我现在的确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但相应的快乐也一点儿都没享受到。这和我点了一杯猫屎咖啡,却被人直接上了一杯加了猫屎的咖啡有什么区别?都是诈骗!”

    仍旧趴在墨观至的脑袋上俯瞰众人小的小黑猫闻言,惊悚地看向张玄沄,两眼瞪圆好似一对铜铃。

    什么,人类竟然会有这样奇怪的需求?

    生活在人类世界的小猫咪们到底承受着怎样的非猫折磨!

    小黑猫近乎敬佩地瞪了一眼张玄沄,而后默默将自己缩回,尽可能用墨观至的后脑勺遮盖身形。

    他堂堂猫仙老祖,是断然不会屈服于凡人的。

    墨观至快步走过去,先将贺老汉扶了起来,又帮忙乔园园等人站好。同留在宿舍楼的几人交流后,墨观至这才得知,原来他们在新坟和村长家耽误了些时间,其余人早一步探听好消息回到集合点。

    首先,基本可以确定,芙蓉村除了被荷塘淹没的前后村口,再无别的可行的出村途径。村子四周倒是被群山包围,然而村民们明确告知这帮外来者,山中不太平,凡是进去的都失踪了。至于具体是哪种失踪,想来探查队伍也不敢深究,更不敢公然违抗“NPC”们的指示。

    意外的是,每一支外出探查的队伍都收到了来自不同村民的关于祭品供果的提示。那些原本神色麻木、对外来者爱答不理的村民们到了晚上,越接近村祭的时候,表现得越像是真正的活人,甚至愿意主动和他们攀谈、提供线索。

    如此看来,村长女儿愿意和墨观至等人交流,倒未必就是“好心”帮忙,不过是在有意识地拖延时间,背地里发动全村上下一起主动出击,逐一击破。

    其余人得到的消息甚至比始终不曾表态的墨观至等人还要详尽。村民们告诉外来者,若是想要“转变”供果,就喝下芙蓉庙外由北向南流的那条小溪里的水。

    墨观至自然联想到贺老汉曾和他说过的有关阴子河的传说。原来这条神奇的溪流,不仅女人喝下溪水后可以诞下女婴,男人喝了还能转变性别。只是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男人想过、或者是不屑于去考虑自己喝水的可能性。

    如此一来,外出探查的人员几乎算得上是无功而返,只带回来“只要祭品、供果”足够,其余人就可安全离开的消息。一开始倒也有人想着隐瞒消息,只是知道的人太多,总有克制不住当场说开的,由此不过短短工夫,所有人都知晓了村长女儿的意图,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

    墨观至的视线扫向以刘哥为首的一群男人,他们虽不曾明说,但他从几人脸上不太自然、又压抑不住的兴奋表情中便已猜到对方的决定。

    若是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内情,墨观至等人还能利用信息差,尽可能保证大家团结一致对外,共渡难关。如今有了第二选项,人心自然浮动。毕竟比起自身性命,牺牲良知几乎不用付出代价。

    “关于令两个缺失的‘供果’,他们是怎么做的?”墨观至看向乔园园。

    乔园园脸色铁青,先是狠狠瞪了一眼刘哥等人,而后沉沉叹气,无奈道:“还能怎么办。一开始大家还说要投票决定,我站出来争取,想等你们都回来了再一起想办法。后来时间越来越紧张,你们一直也没回来,加上刘哥他们的拱火,一个两个就都吵了起来,最后闹的动静太大,连隔壁房间的那几个都出来打听情况了。”

    说着,乔园园冲李道长一行人的方向努了努嘴。

    “后来,就是其中一个女人,喏,就是那个穿红色毛衣裙、长得有点凶的中年女的,她建议投票决定。大家都同意了,规定谁抽中了签就把谁投出去。”

    竟然是同意投票确认。墨观至微微挑眉。这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民)主”一些,他还以为剩下的两名女性会被毫无疑问地扔出去堵上供果缺口,毕竟女性天然符合成为供果的性别条件,根本不用喝阴子河的水,“省事”。

    大概是看出墨观至的未尽之言,乔园园主动解释道:“原来看刘哥的意思,确实是让那两个中年女人顶上的,不过那穿红色毛衣裙的女人太厉害了,家里也有钱,背地里许了他们一些好处,三下两下就说服刘哥等人同意她的方案。”

    说到这,乔园园再次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就这么巧,还是那女人伙同刘哥他们给签子做了手脚,总之,最后是那女人的朋友和另一个男的抽中了倒霉签。那男的当场就闹开了,折了签子,说什么也不干。大家也没有完全撕破脸,就听之任之了。倒是那抽中签子的女人,竟然没说什么就接受了。不过她和她朋友就再也没凑在一块了,可能是闹掰了吧。”

    墨观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明白是住在他的新邻居马敏君抽中了,而另一位身着红裙的显然就是她原本的好友了。两人结伴同行前往芙蓉村,许是像贺老汉曾经猜测过的那样,是来求男丁的,不成想半路发生这样离奇的意外,一对闺蜜也变作仇家。

    乔园园话音未落,就像是要印证她所言非虚似的,大殿的另一头爆发出尖锐的吵闹声。

    站在闹剧正中间的正是适才乔园园话中的主角之一马敏君,同她争吵的却不是已然成为“前闺蜜”的红裙女人,而是马敏君的女儿,墨观至曾匆匆见过一面的那位。

    “都是你!”

    马敏君的女儿长得和她有五分相似,也是个颇显福气的小圆脸,却因一双略显狭长的丹凤眼显得有些过于精明,破坏了整张脸的和善相。

    只见她拿手指指向自己的母亲,声嘶力竭道:“都怨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怂恿爸爸生二胎,说什么一定会给他生下儿子。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都多大岁数了,怎么生?怎么可能就一定是儿子?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你就想生一个儿子,然后分走我的全部份额,什么意思啊马敏君!你重男轻女也得有个限度吧。”

    马敏君几度嗫嚅,想要说些什么,都被她的女儿咆哮着堵回去了。

    “我本来不想来,你偏要骗我说这里风景好,你自己不敢一个人睡。我真是信了你的邪!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说要人陪,我推掉朋友的约会,特地跟着你来到这个破地方。结果呢,你居然同意把我当成什么祭品?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呀,牺牲掉我,回头和我爸说我是意外没的,顺理成章二胎变成独生子?难怪爸爸老说你是个没用的东西,一事无成,老了还得坑害女儿,你就是个扫把星!废物!神经病!”

    随着女儿最后一句嘶吼落地,马敏君的脸上原本就不多血色几乎在一瞬间就抽离得一干二净。她双腿发软,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脚绊倒,直接跌坐在地,不巧的是落地姿势不好,直接肚子着地。

    几乎在肚皮撞击到地面的同时,马敏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身下登时淌出一摊血水。

    “卧槽!”离得近的张玄沄只来得及骂一声,双腿已经自发地往马敏君方向冲过去。

    比他动作还快的是阿波。

    阿波浑身肥膘都在抖动,肚皮更是震得一颤一颤。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快让开,我是护士!”

    阿波和张玄沄同时跑到马敏君身边,墨观至抱着小黑猫紧随其后。马敏君的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意外吓得原地不敢动弹,被后面赶来的乔园园一把推开,手脚发软地缩在一旁,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波从护理学专业毕业后就再未从事相关领域的工作,此时见了血也是双手抑制不住地发颤。幸而有旁人帮忙,他在脑中迅速回忆早已褪色的课堂知识,同时口中飞快地说着什么,帮助马敏君控制呼吸。

    就在阿波一筹莫展之际,身旁的张玄沄却嗷嗷乱叫起来。他抽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手中抓着一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鱼?

    小黑猫支起脑袋,瞪圆眼睛。

    被血糊得看不清模样的鱼兀自扑棱着尾巴,张玄沄几乎控制不住它,嘴里还在胡乱喊着:“生了,生了!老爷,夫人生了一条鱼!”

    全场哗然。

    正此时,一道阴柔沙哑的嗓音在众人脑后响起。

    “哎呀,真是热闹,让我看看,你们替我准备好的祭品和供果在哪儿呢?”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个中年女人。

    正是墨观至等人见过的村长女儿。

    乔园园看着浑身是血的马敏君,又看向一脸戏谑看闹剧的中年女人。一股怒火蹿上心头,瞬间冲散了她对Boss的畏惧。她脱口而出道:“这里没有供果!什么都没有!你滚!”

    村长女儿听毕,眯起眼睛,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加开心。

    “哎呀呀,真不愧是代表着品德的祭品,果然不错,很不错。”

    她话锋一转,忽而拧眉,似乎是极其苦恼的模样。

    “只是怎么会没有供果呢?我看就有不少很好的苗子嘛,甚至不用喝阴子河的水,天生的阴体,多棒的供果啊。”

    说罢,她竖起一根指头,朝着刘哥那群人点来点去。被她点中的男人全都缩起脑袋,恨不能将整个人埋进胸膛里。

    女人却咧唇一笑,指头忽地调转方向,直直指向捧着鱼跳着脚、犹自在大声“卧槽”的张玄沄。

    众人:“???”

    张玄沄:“卧槽?”

    村长女儿笑得极其开心,点头肯定道:“没错,就是你,你拥有完美的阴体灵魂,真是阴中之阴。”

    这话放在当下的语境内,等于明晃晃地在说张玄沄骨子里是个女人,还是个比女人还女人的女人。

    张玄沄一个愣神,手里抓着的“鱼孩”尾巴一扬挣脱桎梏,整条鱼飞扑而起,直接甩了他一个鱼尾巴掌,在张玄沄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精彩的血印子。

    张玄沄被这一尾巴打醒,登时大怒,顶着一脸血,几乎是指着村长女儿的鼻子怒骂道:“什么意思啊你!你别以为自己是恐怖Boss就可以这么不尊重人!基佬就不可以性别自由了吗?基佬就应该被人喊成女人吗?啊?你放尊重一点好不好,在‘女’字前面加个形容词会死吗?请尊称我一声美女,谢谢!”

    众人:“……”

    张玄沄气势汹汹地喊完话,像只斗胜了的公鸡……啊,不,母鸡,叉着腰,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那几个早已被视为牺牲品的女人走去。

    只见他往乔园园前头站定,两腿一岔,高挑的身躯瞬间将身后的女孩们挡得严严实实。

    村长女儿被人这么迎头骂了一通,脸色自然很难看。不过眼看着村祭的时限越来越近,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同一个“死人”计较,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下一个供果人选。

    其余人还来不及重新紧张起来,却见一只小黑猫跳了人群,缓步走向那个面容可怖的女人,身后那毛烘烘的长尾巴甩出柔软优美的弧度。

    小黑猫脚步轻快地来至女人跟前,端正坐定,思索片刻,伸爪将背上的碎花皮包袱勾了下来,往前推了推。他抬起小脑袋,一双晶莹的眸子不停地眨巴眨巴。

    意思很明确,小黑猫在证明自己的“阴性”特质,他愿意主动加入祭品、供果的行列。

    气氛诡异地保持死寂。

    直到廖悾君爆发出巨响亮的一声“卧槽”。

    他被一度过载的信息量震惊到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抱住脑袋,后知后觉地叫嚷起来。

    “卧槽卧槽,生了一条鱼!卧槽卧槽,张玄沄居然是女人!卧槽卧槽,小黑猫大佬是小母猫!说好的可爱的都是男孩子呢!啊——”

    第29章 芙蓉村祭(5) 第一更喵喵

    也许是受到廖悾君的影响, 原本还算冷静的阿波也嗷的一嗓子哭出声来。

    “多么无私的小猫咪啊!你们逼公为母……你、你们搞封建迷信,你们还是人吗!”

    两人抱头痛哭。

    墨观至看着空了的怀抱,表情一片空白。

    廖悾君一抹鼻涕眼泪, 强迫自己直视宛如鬼魅般的中年女人,努力控制因恐惧到战栗的双腿, 结结巴巴地表明态度:“我, 也是女人,我们都是女人!你、你也把我抓起来吧!”

    阿波受到勇气的感染, 也大步跟上,挺起圆滚滚的啤酒肚, 大义凛然道:“对!还有我, 我也是女人!”

    墨观至:“……”

    村长女人整张脸都皱成核桃,看向二人的眼睛写满无语二字,只差明晃晃地说出口“我只是死了, 不是瞎了”。

    壮壮的廖悾君和胖胖的阿波都觉得自己遭到了歧视。

    墨观至犹豫片刻, 也张口试图请求交易,被恼怒的村长女儿大手一挥, 直接瞪了回去。

    墨观至:“……”

    小黑猫歪头, 疑惑地看着那些古古怪怪的人类, 完全不明白事态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当然不是像廖悾君他们想象的那样无私无畏, 毕竟他只是一只小猫咪而已。

    不过小黑猫这般作为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想要在混乱中尽可能掌握先机以保全他选中的人类是一方面;再则,自从他看见那条“鱼娃”意外早产后就对这座邪祠产生点别样的兴趣, 抑制不住地想要进一步探究里头竟藏着什么小猫咪不能知道的秘密。

    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呢?

    小黑猫伸出舌尖, 一点一点舔  舐着藏着锋利钩爪的肉垫,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来自顶级猎食者的兴味。

    只要足够耐心,没有猎物能从小猫咪的爪爪下逃脱, 喵。

    村长女儿以眼神警告完捣乱的几人,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最后跳出来捣乱的这只小黑猫身上。她那对鱼目般浑黄的眼珠转来转去,视线在小猫咪的圆圆的脑袋瓜上盘旋不去,仿佛秃鹫在寻觅腐肉。

    小黑猫丝毫不惧,目光不躲不闪,反而正面迎上对方的视线。他那双春水盈盈的眸子里明晃晃地倒映出一位妙龄少女的倩影。

    村长女儿猛然一震,如同被烈焰灼烧双眼,慌不迭地捂脸避让。

    “行、行了,既然供果够数了,你们就好好呆在这里,乖乖等着村祭,不许乱动。”

    她像是受到蛊惑般,呢喃着留下这句没什么气势的威胁话语,扭头奔向殿门,身影一晃,很快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随着她的离去,凝滞的空气忽地一松,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原本压在心头的那股莫名郁气顿时消散了。

    只是,他们的心头依旧沉重,不管是被选中的、还是暂时逃过一劫的,都没能看到逃离生天的希望。他们无心交流感受,三三两两地,或盘腿坐下,或干脆瘫软在地,脸上皆挂着麻木而茫然的神色。

    全场唯一发出动静的还是那临时产“鱼”的马敏君周围。乔园园等女生依旧围成半圈照顾她,时不时小声交谈几句。幸而“孩子”的月份还小,鱼型也算流畅,马敏君身上虽看着惨烈,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撕裂伤,只是依旧面如死灰。她平躺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唯有胸口细微的起伏还能看出几分活人的征兆。

    至于那条“鱼娃”,因脱力和缺氧挣扎力度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尾巴偶尔甩动一下,鱼唇和鱼鳃小幅度翕张,一双鱼目暴突,死死瞪着天花板。

    因为不确定“鱼娃”到底算人还是算鱼,阿波和廖悾君两人一商议,还是一人出了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盖在鱼肚子和鱼尾巴上,让它能躺得体面一些,权作自我安慰。

    马敏君的女儿没有远离,但也没有靠近母亲,只瞪着一双青白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那个狼狈倒地的女人,她生命中出现过的最重要的人,她的亲生母亲,也是谋划着要杀死她祭献给邪神换儿子的人。

    “废物,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想让我死了给你儿子让路,休想。”

    她喃喃自语,神经质地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直到啃得鲜血淋漓也若无所觉。

    姚立的女儿见状,哭着扑过去,勾着她的脖子慢慢抱住她。她俩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小因双方母亲交好而多有往来,一度曾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只是等两人逐渐长大,由性格不合造成的摩擦和矛盾也逐渐显露。一人用安静掩藏怯懦,一人用自傲修饰自卑,年少时发展而来的青梅关系终究没能抵住生活圈扩大带来的冲击,两人渐行渐远。

    此时,被熟悉的人紧紧搂着,马敏君的女儿感受到久违的温度,渐渐缓过神来。来自青梅的怀抱是那样柔弱无力,却又那样温暖包容,一如记忆中的那般,不曾改变。她伏在青梅身上,咧开嘴,像是想哭,最后却只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声。

    墨观至扫视四周,最后慢慢走向那只小黑猫,俯身,双臂一捞,托着小黑猫的屁股将他整只拎了起来。

    比起之前那一次“突袭”,小黑猫表现得适应不少,只是象征性地抖了抖腿,便不再挣扎。下一秒,他便落入人类温暖依旧的怀抱,圆鼓鼓的毛脑袋被人紧紧按着,就贴在人类的心口。

    噗通——噗通——噗通——

    咦?

    小黑猫被压扁的小耳朵不受控地抽动两下,好奇地往人类的胸口又贴近了几分。

    这是人类的心跳声吗?

    “淘气。”墨观至这般评价道。

    他轻叹了一口气,食指不轻不重地点在小猫咪精致的小鼻子上。

    小黑猫的注意力立刻被人类的举动吸引,眼球跟随墨观至的手指转动,不知不觉间就摆出一副滑稽的斗鸡眼。

    墨观至噗嗤笑出声来,不等小黑猫反应过来要生气,抢先一步,大力揉搓猫猫头。小黑猫果然忘了刚才的事,又忙着伸爪子去安抚变得乱糟糟的头毛。不等他收拾妥当,人类作乱的手又挪到了他的脸颊,又是一通挼。

    嗯??

    小黑猫一边追着人类的手挥爪,一边气呼呼地想道,真是好幼稚的人类崽啊!好烦猫呀,嗷嗷嗷为什么就是抓不住!

    一人一猫玩得开心,与周遭颓靡的气氛格格不入。这时,忽然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

    “这位先生,你的猫似乎有些问题。”

    墨观至敛容,循声望去,开口的原来就是那位看起来颇有本事的李道长。

    李道长和师弟已恢复一派从容的模样,正倚墙而立,一个抱胸,一个伸手不自然地摸向腰侧的位置。他们的眼睛均直直盯向墨观至……怀中的小黑猫。

    墨观至没有搭话,脸上依旧平静,没有表现出一丝感兴趣的模样。

    见状,李道长忍不住拧起浓厚的眉峰。他的长相原本便偏英气,如此一来,更显得整个人都严肃锐利起来。

    他身旁的冯姓道长年轻气盛,忍不住出声道:“师兄,直接动手吧!”

    墨观至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怀中的小黑猫却好似全然不知危险将至,依旧在拿爪子拨弄墨观至的大衣扣子,隔空殴打空气,看起来傻乎乎的。

    李道长伸手拦下冯道长,语气不急不缓,说出的话却总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感。

    “我想我应该再次自我介绍。贫道乃李山吾,阳石山道士。我与师弟路过此处,感应到不同寻常的妖邪气息,故前来探查。这位先生,你怀中抱着的并非是寻常野猫,反而带着一股妖气。我请你将它交给我们处置。”

    “处置?”墨观至反问道,“敢问道长要如何处置?”

    冯道长抢先道:“既然我师兄说要出手,自会有法子。你们并非玄门中人,不知道也正常。把这种成了气候的精怪留在身边,日后也是个大祸害,还是要尽早脱手的好。耽搁久了,损人不利己。”

    张玄沄重重地“啧”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

    “哦,好厉害哦,我好害怕啊,玄门中人大哥!那么敢问这两位玄门中人,刚才我们面前站着那么大一个Boss,耀武扬威的,都不用动用你们高贵的玄学术法,光是拿我等屁用没有的普通人的肉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个祸害。我怎么没见着你们站出来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呢?是你们不想吗?是我眼瘸了,还是你们根本就装看不见呢?反而是这只小猫咪,什么坏事也没干不说,甚至主动献身要帮忙。真的妖魔鬼怪你们装看不见,就知道逮着一只柔弱的小猫咪说事儿,柿子捡软的捏是吧?你们真的是道士吗?天师证拿出来我瞅瞅?非人办App编号多少啊?上级督查是哪位,举报电话又是多少啊?别试图蒙人啊。”

    张玄沄说话时眉飞色舞,态度略显胡搅蛮缠,不过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其余人听了,也不由得流露出狐疑的神色。确实,既然李、冯二人是师出名山的天师,刚才哪能一点作为都没有?

    李道长眉头皱得更深。张玄沄能脱口而出非人办编号等信息,他便知对方定然与玄门有接触,只是他仔细打量张玄沄周身,也不曾观测到他身上有留下任何门派的气息。

    李道长只好按下疑惑,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位朋友请不要激动,此行事出有因,在无万全对策之前,我们不得不低调行事。各位请放心,我等出身阳石山,是名门正派,自然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只要尚有余力,我们就一定会护各位周全,送你们安然离开。”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天然自带一股足以安抚人心的气势。

    人群一时躁动起来。李道长的这番话听着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空头支票,但能在这种要命关头如此轻描淡写地作出承诺,本身就足以彰显其不俗的实力,毕竟当面撒这种谎没有任何好处。原本还在动摇的人立即信了七八分,脚步也不自觉地朝两位道长靠近几分,眼中重燃希望。

    恰在这时,李道长话锋一转,直指墨观至怀中的小黑猫。

    “前提是,我必须能确保在关键时刻我们能够全力以赴无后患。”

    墨观至不卑不亢,坦然迎上李道长锐利的视线。

    “请道长明说。”

    “我之所以向这位先生要这只猫,只因为以我的修为尚且无法看透它的实力,也无法分辨它的善恶。如此,若是稍后同芙蓉邪神一战,万一此猫从中作梗,我和师弟分(身)乏术,未必能保全大家。再有,等我们离开此地,失去阴地束缚,此猫得以重返人间,我也未必能再降住他。”

    此言一出,无异于诛心之论,就差明说小黑猫是一只比村长女儿还要邪魔的怪物,必须先铲除而后快。

    原本就倾向于拥戴李道长以换取庇护的众人听了,哪有不害怕的。他们不约而同挪动脚步,以墨观至为圆心朝外扩散,瞬时空出一个大圈。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叽咕,看向小黑猫的眼神充满畏惧和嫌恶。

    那是一种看待异类的目光。

    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道,事出反常即为妖。

    原本身处诡异的芙蓉村,人们的精神高度紧张,乍看不同寻常的小黑猫,虽然也会觉得惊奇,但潜意识还是将他和诡谲的环境归为一处,没有真正将小黑猫视作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可以自由出入人间的灵物;加之小黑猫时时刻刻和墨观至黏在一起,同普通家猫无异,看起来的确无害得很。

    如今有李道长点破小黑猫妖物的本质,普通人难免感到恐慌,对墨观至等人也不再信任。

    墨观至的目光冷了下来,手却依旧轻柔地一下一下安抚着怀中的猫崽。

    小黑猫眼珠流转,先是扬起脑袋看了一眼墨观至,而后眯缝双眼,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在李道长身上,态度傲慢之至,简直目无下尘。

    始终留意着小黑猫一举一动的冯道长见状,自然恼火,原本搭在腰侧的手迅猛翻转,不知从何处陡然抽出一柄桃木剑,剑指黑猫。

    李道长却一把拦住他,重新看向墨观至,缓缓道出后面的话。

    “请先生放心,我们并非随意打杀之流,不一定就会伤害这只猫,不过是要使些手段让它保持安静。若它身上没有罪孽,等出去后,我自会禀告山门,给它找一处可以修身养性的地方。你不知,如今修道艰难,这种安排对它这样的小妖而言是最好不过的。”

    墨观至蓦然发现自己对李道长的初期印象还是不够全面。李道长看着刚正不阿,行事却张弛有度,极懂人心话术。他先表明自己的实力以及保护其他人的承诺,制造舆论压力迫使墨观至交出小黑猫,而后又和缓态度,安抚墨观至自己不会伤害小黑猫,并试图说服他将小黑猫囚禁起来是双赢的结局。

    最可怕的是,哪怕李道长如此行为,墨观至仍旧不认为他是一个残忍性毒之人,包括他身边的那位冯姓道士看着也是行事磊落坦荡。

    李道长这般轻描淡写地判定小黑猫应被抹杀或是终身被囚,不为个人私利,不为寻衅报复。他始终目光清明,行事端方。

    他也许的确是一位正人君子,心中有大道,胸怀系苍生。

    只是,小黑猫这样的小妖并不在他的“道”中,亦不是他的“苍生”。

    不应存在的异端,便会被抹去痕迹,成为成就“大道”途中微不足道的代价,一粒随手可以掸去的微尘。

    他自知无错,所以无愧于心。

    第30章 芙蓉村祭(6)第二更 养猫的男人最危……

    面对李道长这样的玄门中人, 墨观至更加理解为何当年曾祖母告诫他莫要轻易打扰另一个“世界”的良苦用心。只因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守护它,贸然闯入,反而会将难以抗衡的存在引入其中, 以至于招去灭顶之灾。

    墨观至看着李道长,缓缓摇头, 说道:“多谢道长美意, 只是道长之道,不是我‘道’。”

    李道长的表情先是一愣, 继而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间露出些许恍惚。

    墨观至又道:“和道长比起来, 我只是一介凡人, 实在没什么能够帮上忙的,平白受你保护,我良心难安。更何况, 我听道长的意思, 芙蓉村的妖物十分厉害,你们都不一定有把握能战胜它。我自知没有自保之力, 万一半途成为累赘也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我能帮忙吸引妖物的注意力, 又或者是替道长挡一挡刀剑也算是有用了。只是道长心善, 不知到时候会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不如我就先负责照顾这只小猫吧, 也好不给两位道长添乱。”

    说完, 他并未再看李道长,视线反而扫向躲在他身后的众人。

    不就是道德绑架吗?谁都会这一招。你暗示我的小猫咪会作祟, 我就阴阳怪气指责你关键时候会背弃诺言, 强迫普通人主动牺牲来全你的“道”。现在能为了大义牺牲一只猫,方知之后会不会再以同样的理由牺牲一个弱者?毕竟谁都可能成为阻挡道义的那一个。想完全依附强大力量的普通人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会被率先放弃。

    果然,墨观至的话音刚落, 人群里有聪明的已经反应过来,对待两位道长的态度也有所保留,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殷切。平白无故就能受人恩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

    短短几句交锋,两方人不相为谋,已然隐隐划出一道楚河汉界。

    李道长倒并未再说什么。一旁的冯道长显然没有他师兄那般好涵养,只以为墨观至被妖物迷惑冥顽不灵,举起桃木剑就想往前冲。

    就在这关头,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一道红色的小身影,大力往冯道长身上扑去,弓腰一顶脑袋,撞钟似的将冯道长撞了个趔趄。

    冯道长的桃木剑只对妖物有奇效,对付身无罪孽的普通人几乎就和木棍无异。当下,他跌倒在地,桃木剑骨碌碌滚到一旁,顺着光滑的石砖地面,一路滑至大殿的另一侧。

    原本还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冯道长三两下便丢了法器,狼狈至极,更别提再去找小黑猫的麻烦。他忿然起身,一把捏住袭击者的胳膊,拉起来一看,愣了。

    原来攻击他的只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身量只在冯道长的胸腹处。

    贺老汉见状,登时叫出声来。

    “生生——”

    那小男孩转过脑袋看来,后头甩着一条鼠尾般的细长小辫儿,可不就是贺老汉的孙子贺长生。只见他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正红色斗篷,一张小脸脏得只剩下一对晶亮的眼睛和一排洁白的、豁了口的门牙能看。

    贺长生趁着冯道长愣神,拧腰挣脱对方的桎梏,疯狂迈腿往自家爷爷身边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爷爷,有坏人打我!”

    贺老汉一边答应着一边伸开双臂去接人。他又急又气,先是一把搂住孙儿而后忍不住在他后背砰砰捶了两拳。

    “你这不听话的孩子!你怎么来了呀,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吗?外头多危险啊,啊?”

    贺长生冬天里穿得厚,一点儿也没察觉到疼,只是牢牢箍住爷爷的手臂,像是怕失去似的,嘴里扬起傻笑。

    贺老汉连忙搂进孙儿,略带不好意思地看向冯道长,眼里的警惕却丝毫不减。按理说自家孙儿平白打人,他原本应该教育孩子、赔礼道歉才是,只是他观察李道长两人许久,别的不敢说,就觉得他们身上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正气,尽管不像是坏人,却也和那日偶然在公交车上遇见的、赐他一张符纸的小仙长看着完全不像是一路人。

    幸而冯道长虽然满脸忿郁,倒也不是一个会和小孩子计较的人。他一边揉着被撞疼的胸口一边走着去捡自己的桃木剑。

    李道长则像是失忆一般,再也不提方才的闹剧。他盘腿而坐,闭眼入定,不再看其他人。

    至此,在场众人像是约定好一般,朝着墨观至和李道长的方向,逐渐分成两派。

    张玄沄等人自然是跟着墨观至。令人意外的是,乔园园、小鱼、以及姚立的女儿搀扶着恢复了些许体力的马敏君也走了过来。反倒是马敏君自己的女儿跟着姚立往李道长身边凑了过去。如此一看,两人竟像是一瞬间换了女儿似的。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走向贺老汉身边,稍稍俯身,郑重向小男孩道谢。

    “谢谢你啊生生,刚才多亏有你,你很勇敢地保护了小猫咪。”

    咕?

    他怀中的小黑猫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咕声,歪着脑袋看着那只傻气十足的人类幼崽看。

    贺长生一吸鼻涕,乐呵呵地露出漏风的门牙,又连忙拿手捂住嘴,同时故作镇定地摆摆另一只手,老成道:“没什么。保护小猫咪是我应该做的。”

    说罢,他两眼亮晶晶地看向小黑猫,小声请求道:“哥哥,我可以摸一摸小猫吗?”

    墨观至沉吟,歉然道:“对不起生生,我不能做主。你可以自己问问小猫咪愿不愿意被你摸。”

    “咦?”

    贺长生大约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不由好奇地看向小黑猫。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又乖巧的小猫咪,一时看痴了。

    小黑猫却一点儿面子也不给,见小孩儿看过来,一个九十度大甩头,将脑袋紧紧抵在墨观至的胸口处,浑身紧绷,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

    贺长生十分失落。好在他是一个开朗不记仇的性格,很快便自己哄好自己,对着墨观至极小声地认真解释道:“我觉得小猫咪是困了想睡觉,我们就不打扰它了吧。”

    墨观至笑着点点头,又道:“既然你摸不了小猫,能不能让我摸一摸你的脑袋?”

    “啊?”贺长生傻乎乎地挠挠耳朵,不好意思地答应了。

    墨观至便揉了揉他手感绝佳地后脑勺。

    这时,廖悾君也反应过来,看着贺长生忍不住笑道:“你穿的这是咸鱼侠的红斗篷吧,没想到咸鱼侠还有你这么小的小小粉丝呢。”

    贺长生听了不太服气,双臂摆动,将斗篷扬起一个鼓包,摆出了一个自以为帅气的咸鱼侠招牌动作,骄傲道:“可不止我呢,我们班上好多人都喜欢咸鱼侠,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喜欢咸鱼侠。”

    “那你们很棒哦!”

    “叔叔,请不要用这种对付小孩子的语气和我说话,好幼稚哦。”

    廖悾君一听,立即指着墨观至嚷道:“凭什么他就是哥哥而我是叔叔,我俩年纪差得也不多吧……”

    他转眼一瞧抱着小黑猫的墨观至吧。

    好吧,一个两个都是美人,他、他这样内秀的人确实比不过。

    廖悾君咽了咽口水,将余下自取其辱的话也一并吞了下去。

    墨观至正抱着小黑猫看热闹。突然,他敏锐地感受到身后有一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如有实质地打在他身上。一股莫名的寒意立即爬上他的脊背,几个呼吸间背上已是冷汗涔涔。这绝对不是人类应有的视线。墨观至不知身后是何物,只能顶着压力,小心挪移步伐,尽量避免自己的余光同身后的视线交锋。

    墨观至正警惕着,忽觉手背被什么热乎乎、软弹弹的东西踩了一脚。他垂头看去,正对上小黑猫那双清透的眼睛。原来不知何时,小黑猫已经立起身体半趴在他怀里,两只前爪以拥抱的姿态环住墨观至的脖子,看起来整只猫像是踮起脚尖吊在他身上。

    一只小猫崽竟然能做出偶像剧女主角深陷险境时搂抱男主的招牌动作,实在有些搞笑。若是换个时机,墨观至肯定会直接笑出声,不过眼下他眼中只剩下怜爱。

    这么小的猫崽崽,一定是吓坏了吧。

    他一手托住小黑猫的后肢,另一只手温柔地顺毛摩挲猫崽的腰脊,一直捋到鸡毛掸子般蓬松柔软的尾巴。

    这般温柔小意却只换来小黑猫一个近似嫌弃的白眼。长长的猫尾巴抡起,重重拍掉人类以下犯上的大手,盛满流光的眸子里分明流露三分责怪三分疑惑一分无奈:人类,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哦!

    墨观至不解,无辜地眨眨眼睛。

    小黑猫却不再理会他,四肢并用,挣扎着脱离人类的怀抱。他的前爪勾住墨观至的头发,后爪毫不客气地踹上人类的脸。墨观至只觉头皮一紧,紧接着眼前一黑,一团柔软得不像话的毛肚皮严严实实地盖上了他的口鼻和眼睛。

    墨观至:“……”

    小黑猫完全将人类的脸当做跳板,纵身一蹬腿,无情地踩着墨观至高挺的鼻梁,噔噔两下便爬上他的脑袋顶。

    墨观至:“……”

    被猫猫虫抱脸,墨观至以为自己会血流满面,实则并没有,小猫咪锋利的勾爪带来的刺痛感几乎瞬间消失。他伸手去摸,脸上光滑清爽,未有丝毫破损伤痕。

    喵嗷嗷——

    只听得小黑猫拖长声音叫唤一句,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几乎是在同时,墨观至感受到那道令他不适的诡谲目光倏然消散了。他作势想要回头去看,这一回,小黑猫并未再阻止他。

    墨观至之前还未来得及细看整座大殿,此时才发现他所站的位置身后可谓空空荡荡,偌大地殿内只摆着一张素木供桌,桌前一张蒲团,桌上一尊只有成年男人两个拳头大小的泥塑神像。

    神像塑造的是一位神女。只见她面若银盘,衣袂飘飘,玉手纤纤,一手曲臂,好像原本捧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执着一条素白的薄纱,躯干微弯像是要临溪浣纱,赤足足尖却点在一只三十二瓣的莲花台上,脚踝边还游着一条鲶鱼模样的小黑鱼,——既显得仙气十足,又透露出几分红尘趣味。

    墨观至有些意外。他想象中,芙蓉庙供奉的胎神太太就算不是威猛庄严的怒目金刚,至少也应该是高大得令人不得不仰视的神像。

    怎么会只是这样一尊小小的泥塑,就随意地摆在近乎简陋的供桌上。

    不过想起之前的种种,他不敢掉以轻心,只是迅速打量几眼便不再对上神像的眼睛,转而研究起那只空荡荡的右手。

    墨观至的举动自然引起张玄沄等人的注意,他们也跟着一起查看起来。

    阿波没敢真的凑上去,只在供桌外围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疑惑道:“这只手不像是本来就设计成这样的,倒像是原本存在的某个部件掉了,你看,这里还有断痕呢……”

    张玄沄顿时面露嫌弃之色。

    “不会吧,邪神庙这么草率的吗?自家神像坏了居然都不换?是真信徒还是假信徒啊。我要是胎神太太,早就暴打底下人的脑袋了。”

    “说不准就是生气了,才降下神威,让它的信众们都变成鱼爸鱼妈。”

    墨观至绕着大殿踱步,认真研究这座塔形庙,若有所思。

    芙蓉庙不知采用何种奇妙的榫卯结构,从大殿中央朝上看竟是中空的,四周能看出一层一层、逐渐缩紧的螺旋状楼梯,好似一条蟠龙游走往上,直通到遥不可及的塔顶。而塔尖亮起一盏孤灯,如一颗明珠照亮夜空。

    人站在塔下,能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己身之渺小,宛若身处浩瀚的宇宙之中,只想要不顾一切地匍匐在地、蜷缩成团。

    可想而知,千百年前的古人乍然看见这般巧夺天工的建筑、这般震撼人心的场景,只怕会误以为看见神迹,由此心悦诚服地成为信徒也不足为奇。

    就在他沉思之际,忽觉衣摆被人扯了扯。墨观至连忙回神,低头去看却是贺长生。

    只见贺长生右手紧张地攥成空拳,脸颊憋得通红,似是在脑内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抬眼,忐忑地看向墨观至,终于决定要吐露某个小秘密。

    “哥哥,你们是不是在找东西?是、是这个嘛?”

    说着,他摊开掌心,露出一尾浑身布满暗棕色斑点的泥塑小鱼。

    墨观至伸出一只手捏起小鱼的尾巴,举在半空,对准光线仔细分辨,确认小花鱼尾巴上的断痕与神像上的基本吻合,想来两者本是一体的。

    墨观至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小花鱼的脑袋,不禁咦了一声,说道:“这条看起来像是鳜鱼。”

    那头的廖悾君一听,当下跳了起来,三下两下跨步走过来,接过小花鱼看了又看,狠狠点头,肯定道:“没错,肯定是鳜鱼,我之前放生鱼苗的时候处理过无数回,我还摸过很多次阿鱼的脑袋,鳜鱼确实是长成这幅德行的没错。呜呜呜,这难道就是阿鱼的本体吗?怎么会这么小?”

    说着,他也不嫌弃,捧着小花鱼又哭又亲。

    张玄沄见状,不禁皱眉反思道:“我是不是应该勇敢走出CP舒适区?其实猛男和鱼头人也不是不行……”

    阿波一翻白眼,回道:“够了,你已经够舒适的了,不要再降低自我要求了!”

    张玄沄正想反驳,一转眼便瞧见看热闹的小黑猫和墨观至,当即道:“你们也别笑,萌宠标签下就你这种养猫的男人最危险!本子最多的就是你!”

    墨观至:“……”

    小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