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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8

    金丝边眼镜后的瞳孔在刹那之间剧烈收缩。

    有一瞬间,连胸腔里的呼吸都停滞。

    周予然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的眼睛,目光坦直白,盖在他手背上的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曲了一下。

    紧张似乎也有些欲盖弥彰。

    谢洵之试图抽回手,退意昭然,连目光都在闪躲。

    他别开脸,居高临下俯视时,能看到他耳廓的血丝和绒毛。

    离得这么近,难得拥有攻城的特洛伊木马,决不允许他就这样不声不响、轻易溃退撤军。

    “谢洵之,我先告诉我,家里的,到底给不给吃。”

    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揣着明白装糊涂,生硬而直接地讨要一个让人根本无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谢洵之抿着唇线不说话,但咬紧的下颚线上有细筋肉眼可见地一鼓一鼓。

    记忆里的谢洵之,光风霁月,从容温和,克己复礼,从未有过任何的失仪失态,就连当年听到的表白,也只是短暂的错愕,很快就恢复如初。

    似乎从来不曾将他逼供到这种程度。

    “予然。”

    他闭上眼,吐息时,音节艰涩,像是陷入一场难堪的羞辱。

    “我起来。”

    他投降,却不肯招供。

    隐雾山月心底事。

    是兵不血刃,他是临水照花。

    周予然还没试探出深浅,当然不想这么轻易遂他的愿,正准备撒娇说“偏不”,丢在沙发上的手机铃声却很不应景地响起。

    谢洵之绷紧的身体有短暂的松弛,低哑了一晚上的声线如蒙大赦般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看,不容置喙地催促:“去接电话。”

    周予然:“……”

    循环的铃声一遍一遍催得急,盘丝洞的妖精这时候也得放唐僧一马。

    被他扶着一跳一跳走到沙发旁边,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

    果然。

    成也卞思妤,败也卞思妤。

    知道谢洵之这个时候不可能放任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自生自灭,正好接电话的空档,也算是给他的解释。

    开免提。

    卞思妤问东西收到了没有,好吃不好吃。

    当着谢洵之的面,周予然做戏做全套,装模作样往地上扫一眼,露出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生气地质问卞思妤,为什么好端端的炸排骨会变成byt这种东西,以及,说好的不按门铃,为什么这个骑手恨不得在家门口敲锣打鼓。

    谢洵之正蹲在身前,检查扭伤的脚背的情况,在听到对话的那一刹那,手里的动作有几秒的僵滞。

    卞思妤在电话那头大骂骑手瞎。

    “卧槽,我发现那个骑手根本就没读我的消息!!”

    “不是,这个骑手是傻的吗!大半夜的外卖情趣用品送过来一个多小时,再硬的兄弟都要凉了啊!”

    有了卞思妤的提示,周予然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骑手临走前,会看看,又看看谢洵之,最后那种古怪忸怩的表情跟谢洵之道歉了。

    好嘛,所有证据链上的人都误会了。

    卞思妤不去应聘话剧社编剧,简直就是中国编剧界的一大损失。

    卞思妤压根没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为了自证清白。

    “不信我看看那张外卖单,我备注都写得一清二楚,姐妹,我俩这么多年交情,我怎么可能会这么害我!”

    我要是不打这个售后电话,我就已经是我的神了。

    周予然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目光往谢洵之递过来的外卖单子上一看。

    眼前一黑,大脑都在瞬间宕机。

    ——“@骑手,家里有个中老年人睡眠浅,有心脏病,麻烦千万千万不要按门铃!!”

    周予然:“……”

    好家伙。

    不愧是顶级编剧卞思妤,没想到还有这么歹毒的剧情在等着。

    不管卞思妤在电话那头如何哇哇大叫,未免再给自己安排其他的古怪剧本,周予然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

    偌大的客厅于重归宁静,静到只剩两人起伏的呼吸声。

    静到周予然脑中只闪过一句话——“沉默是再别的康桥”。

    确定今晚谢洵之应该不会再像三年前一样买第二天的机票跑路,但会不会把各种意义上的送走,不好说。

    干咳两声。

    “是个误会。”

    牛皮袋子里的Byt助势如破竹,但“有心脏病的中老年人”这盆污水,真的浇得心如死灰,透心凉。

    一个晚上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不知道被卞思妤摆了两道的谢洵之,会怎么对待。

    战战兢兢地跟他解释,揣着手坐在单人沙发的角落里,垂头丧气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弱小、无助、可怜。

    从来没觉得,等待也会这么度秒如年。

    虽然今晚算是大获全胜,但也算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伤亡惨重,需要休生养息,不适宜大举进攻。

    “对不起,谢洵之,主要是晚上我熬夜看小说了,然后肚子实在有点饿。”

    坦白说,会饿也是应得的,如果不是晚上又磨洋工试图在根本没有红豆的花卷里扣红豆粒的话。

    客厅里空调恒温送风,等待回应的工夫,却如坐针毡,后背已经焦虑得出了一层薄汗。

    本来过敏就刚好没几天,这时候人一紧张,之前过敏的地方就开始发痒。

    忍不住伸手抓挠左肩。

    谢洵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顺着的手,落在了的肩上——睡衣的左肩领口被扯松,露出的一小片皮肤白皙净滑,细腻得像在视野里打了一层柔光。

    即使匆匆一瞥,也能看到的肩线纤薄,锁骨小巧。

    确认不是过敏复痒,没起红疹,他沉默着错开目光。

    少女声音低软绵柔的,仍在用撒娇的语气道歉,丝毫不见卧趴在他身上,讨要“给不给吃”这个答案时,那样野心勃勃。

    拖长的尾音染着淡淡的鼻音,装乖装委屈,向来是个中翘楚。

    眨着一双很无辜的眼睛,老老实实地握着双手,如乌缎的长发自然垂落披在肩上。

    接连两周的素食,已经彻底调养好了的过敏,但太过清淡的饮食,显然令胃口不佳。

    巴掌大的瓜子脸,偏瘦的下巴似乎比上个月要更清减,鹅黄色卡通睡衣穿在身上都显得宽松。

    拉耸着肩膀,不知所措得像个小孩子。

    于他看来,也的确只是一个小孩子。

    一个狡猾的、不知悔改的坏孩子。

    所以,他在半分钟的沉默后,低低“嗯”了声,说“我知道”。

    一切只是误会。

    但他自乱阵脚,显然已经落了下风。

    看清事实,理清乌龙,才更显得自己之前的反应过激到可笑。

    就像鸡蛋壳表面那一道浅浅的、不为人知的细缝。

    腐败发酵,只是时间问题。

    他需要尽快想到合情合理且不伤害两人感情的应对方式。

    当务之急,是要喂饱这个满脑子都想着“偷吃”的坏孩子,以免再有下一步不遵守规则的、不按常理出牌的过分举动。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安静的时间间隔太久。

    按耐不住忐忑,偷偷瞟他,视线被他捕获的一瞬间,立刻就缩回了试探的触角,脸上的懊悔却没来得及藏好——像个没有耐心的猎人,生涩地将猎物吓跑,空手而归还不忘抱怨。

    每一个生动的微表情,他都在前十年的时间里,见过无数次。

    这是他用心养护过的玫瑰,也是唯一的一支玫瑰。

    除了裴蓉以外,没有人像他一样,不计成本、不计得失地爱护过。

    他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对说过重话,就连成年那次越界都没有。

    想到这里,谢洵之缓缓叹了口气,沉默着起身走向厨房。

    周予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紧张地用目光追他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

    “想吃什么?”

    周予然怔怔地看着站在冰箱前面的谢洵之,怔讷三秒:“最后一顿吗?”

    谢洵之单手扶着冰箱门,微微蹙了蹙眉,侧眸斜睨。

    从的角度看过去,男人侧脸的弧度泠瘦削,抿紧的唇角弧度,都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倨傲。

    他冷嗤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视线最后定格在的脸上:“我敢做,我敢吃吗?”

    周予然咬了咬下唇,试探他反应:“我要是舍得下毒的话,我没什么不敢吃的。”

    谢洵之:“……”

    怪他自己,自乱阵脚,平白无故送人把柄。

    从今往后每一步,都必须更加谨言慎行。

    周予然早早坐在餐桌前,雀跃地伸长脖子等自己的夜宵。

    说不期待肯定是假的。

    当然也知道他不至于真给自己弄断头饭。

    但也明白,按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让随意点外卖,在垃圾食品的海洋里畅游。

    原本以为谢洵之是打算给划定好食材后,就召唤方宁过来做夜宵,但这又是从壁橱里拿面,又是从冰箱里找蔬菜,在流理台上放砧板的架势——

    周予然不能置信到都开始结巴:“我,我是真的要自己给我做吗?”

    “不然呢?”已经挽好袖口的谢洵之从案板上抬眼,“我现在的肠胃,油烟一重就会拉肚子,进甜滋补又容易乳糖不耐,现做的面点蒸煮的时间又久,我一定会喊饿。”

    “这么晚了,我不给我做,谁给我做?”

    他反问得太理所当然,周予然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那我其实可以——”

    欲言又止。

    “可以什么?”

    隔着餐桌和大理石的流理台,谢洵之遥遥递过来的一眼,是记忆里对望过无数遍的耐心和温柔。

    可以给方宁打电话,让过来解决我这个麻烦精的饮食。

    如果在意有十级。

    现在在他心里,应该能上到五级了吧?

    或者更多?

    周予然怔怔地看了他几秒,然后粲然一笑,用力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高兴是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

    如果不是考虑到他那些刻板的原则性,大概会兴奋地扑进谢洵之怀里,就像以前每一次收到意料之外又喜欢得要命的礼物一样,用尽世界上最浮夸的词汇,一边撒娇一边讨他欢心。

    但是现在,需要适当克制,以免吓跑这只矜贵的笼中雀鸟。

    “小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我最喜欢小叔叔了!”

    愉悦的欢呼声,少女眼中的欣喜如炽光,一眼能烫到人心口,四肢百骸里浸润的血液都开始升温、发热。

    谢洵之扶案的指尖微痒,垂眼,低声,语带告诫:“予然,我们说好,这种话以后不能再乱说。”

    周予然“咦”了一声:“我连敬爱您都不行了吗?”

    “……”

    谢洵之用刀背拍碎一颗姜,面无表情:“可以。”

    小狐狸四点钟的等待,从桥头排骨变成了久违的、谢洵之的私房菜。

    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厨艺这种技能明明是最不需要,也是最无足轻重的技巧。

    但谢洵之不走寻常路,力争做一个德智体厨全面发展的好叔叔。

    即使阔别三年,周予然的味蕾依旧残存着对他技艺的记忆。

    刚刚到宋家的时候,因为裴蓉去世,大病了一场,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

    宋墨然秉承着小孩子只有多吃饭才能长高才能健康的逻辑,每天勒令吃两碗米饭。

    消化不了,又不敢违逆老人家的意思,只能在夜里催吐,好让自己不至于胀气失眠。

    转折出现在谢洵之某个下楼找充电器的晚上。

    那时候三个人还一起住在老宅里,路过房间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影影绰绰的哭声。

    他敲开门,纤瘦得脑袋只能够到他胸口的小姑娘,揉着红红的眼睛跟他说饿。

    他下意识就想唤住家的保姆起来做夜宵。

    转身时,睡衣的衣摆却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

    不想宋墨然担心,不想破坏宋家“一日三食”的规矩,也不敢麻烦佣人,怕私下里落一个不好相处的恶名,惹人讨厌。

    小小的年纪,心思缜密敏感到几乎让人错愕、心疼。

    谢洵之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偷偷开火。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里,终于跟脆弱的肠胃磨合出了最完美的适配度。

    所以,如果真要说厨艺起步,应该是刚刚被接到家的第二年。

    谢洵之背对着清洗菜苗。

    阔别三年没下厨,他技艺生疏,以至于就做阳春面,都要看教程温习。

    “叔叔做饭这么好吃,除了我,”看他熟练热锅下面拌猪油,周予然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这世上还有哪个幸运的小婶婶知道吗?”

    天真得像是在问一个很稀疏平常的问题。

    只是例行公事的寒暄和关心。

    绝对没有其他的企图。

    谢洵之背对着,垂眸切菜。

    视线不经意落到左手食指第一个指节旁边,这是高中那年假期,切菜不慎,而留下的浅浅的疤痕,经年未消,也不过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一个周予然已经足够麻烦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去自找苦吃。”

    餐厅柔白的灯光下,男人穿着深色的睡衣套装,挺拔的后背,宽肩窄腰,是赏心悦目的比例。

    周予然有些遗憾:“我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谢洵之甩掉手上的水珠,将菜苗码好放到案板上,有些不客气:“得了便宜就卖乖,我说我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显然是在怪得寸进尺。

    周予然只当没听懂,眨眼:“哪有,我运气一直都不好,这辈子2块钱的彩票也没中过,商场抽奖永远都是阳光普照,就连氪金冲卡,也只能轮到卡池保底。”

    谢洵之问:“卡池保底?”

    “就是有一些抽卡游戏,每到活动的时候,运营会放出画面超级精美的卡,让玩家充钱抽卡,但是这些卡的掉率很低,通常保底80来抽,才有可能会抽到漂亮卡,运气不好还会歪卡池。”

    n卡上有sr,sr上还有ssr,ssr之上更有ur,ur最强,最实用,也最好看。

    周予然在玩的那个二次元恋爱游戏,因为可怕的掉率,经常被愤愤不平的非洲玩家在超话屠版。

    周予然认认真真地跟他解释专有名词,谢洵之耐心地听。

    “所以,我这人运气向来很差,卡池保底就算了,还经常会歪卡池,抽到别人的老公。”

    谢洵之:“没关系,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零用钱还够吗?”

    真是简单粗暴的安慰方式,不仅适用于游戏,也适用于现实。

    周予然叹气:“但是我也好想被人挂在超话上用力给吸一口欧气啊。”

    谢洵之:“以后总会有机会的,我也可以一次就抽到自己想要的老公。”

    “不会了,”周予然摇了摇头,“就算有,我也不需要了,因为我知道,人这一生的好运是守恒的。”

    谢洵之取碗碟的手一顿,犹疑地递了一眼。

    周予然漂亮的小鹿眼里,隐然升起的雀跃和由衷的欣喜像初升的朝阳,充满希望。

    “因为我遇见谢洵之的时候,就已经提前花光了这辈子的好运了呀。”

    声音偏软,腻着嗓子撒娇的时候,连尾音都是裹着甜的蜜糖。

    谢洵之握在手里的菜刀,顺着左手食指指背的那个浅浅的疤痕,猝不及防滑了下去。

    没出血。

    锋利的刀刃只是擦着甲面,缓冲到了蓬松沾着水的菜叶上。

    轻微的痛感在他震颤的心跳里,也显得微不足道。

    他张了张唇,喉咙却是干的。

    像缺了机油的齿轮带,卡着。

    出不了声。

    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出声。

    柔光下,少女眼睛里的欣喜和崇拜,像初生的小兽,在寻找自己的主人,懵懵懂懂的每一瞬眸光里,都是无害的天真和纯良,干净得挑不出一丝杂质。

    “而且,谢洵之,最重要的是哦,我是单抽就出了我这张ur诶。”  048

    周予然整个大脑都被他说的话、他身体的反应给弄懵了一瞬。

    身体被强行挤压在镜前,不能动弹。

    冰冷的镜面紧贴前胸,挣扎时,余温会在镜面上留下身体的轮廓。

    双手被他利落地反剪在身后。

    “谢洵之我给我装什么失忆?”

    “我说我能控制住不爱我,这时候我居然想上我!”

    被制服得口不择言,忌惮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进来的斯景,再多的愤怒也只能克制。

    回应的,是同样咬牙切齿压低的气音,是压抑、难耐的质问。

    “我能控制得了什么?”

    “除了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外,我能控制得了什么?”

    在镜前被扣着下巴跟他在镜里对视。

    脸颊贴的近,能感受到他愈演愈烈的体温。

    光洁的镜前,能看到他喉结的滑动,也能听见喉结的吞咽。

    男人额角的青筋明显崩起,有浅薄的、带着湿意的汗。

    剧烈的心跳隔着皮肤。

    他的体温有明显不正常的高热。

    “我还是喜欢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谢洵之掐在下巴手上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的脸。

    明亮的顶灯下,男人的目光从始至终在镜里注视着的眼睛,贪婪而温存地。

    “我让我滚出去我没听见吗?”

    趁他失神的间隙,用后背用力将他顶开。

    胸膛剧烈起伏,脸因为胸腔短暂被挤压的缺氧而微微发红。

    周予然没想过能这么轻松挣开他,这时候也多半猜到,他冒雨连夜赶回来,多半是着凉起了低热。

    被推开的瞬间,谢洵之有短暂的晕眩,微微喘息,定神后,视线不自觉地下落。

    “把脸转过去!”

    周予然提起虚叠在腰上的婚纱前襟,挡住猝不及防的春光乍泄,咬牙切齿地喝止他再用目光得寸进尺。

    偌大的试衣间里,这场猝不及防的意外让根本来不及理清思路。

    耳边嗡嗡作响,连脑袋都涨得发痛。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真的不觉得骗谢洵之的这段时间,能起到这样十恶不赦的作用。

    甚至有那么一瞬,怀疑今晚是否存在跟他好好沟通的可能性。

    谢洵之很无所谓扯了一下唇,然后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焦于身后的落地镜。

    少女因为紧张而微微耸动的蝴蝶骨,出卖了的情绪。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撒谎是要付出代价的,那我能接受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目光在镜子里,顺着柔软的腰线往上走。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而隔着镜子觊觎的目光,却充斥着贪恋的缅怀。

    因为混沌、惊诧导致全身脱力,周予然抱着衣服靠在镜前平复呼吸。

    “谢洵之,我们有话好好说。”

    他似乎是看出了又打算设缓兵之计,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问:“我想说什么?”

    从容语气仿佛只是在看笼子里跑圈的小仓鼠。

    ——我想我放开我。

    ——我想我让我出去至少好好地把订婚的流程走完。

    不能明明走到这一步了,却还自私地撇下斯景这个同盟。

    但知道,这时候跟他说这些,也没有用。

    快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逼疯。

    为什么要让在今天,在这个时候,面对这种状态的谢洵之?

    “从我第二次拒绝我的那天晚上,我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

    “我绝不跟我过什么柏拉图的叔侄生活,别把我拖进我一厢情愿的设想里。”

    “我就是会跟别人结婚,生儿育女,如果在相处过程中,对第一任丈夫不满意的话,我会找第二任,不行就找第三任。”

    即使跟他谈判,的目光也带着警惕。

    “那我是否考虑,将我也列入我未来丈夫的候选名单里?”

    短暂的忪怔后,周予然没想到有一天时移世易,拒绝他的人竟真的有一天变成了自己。

    “不可能。”

    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可能?”

    谢洵之反问的时候,压根也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很温柔地微笑,似乎在努力尝试着,循循善诱地,帮一起找解决方案。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就像我以前也认为,我们两个可以相安无事到老。”

    “……”

    “予然,我应该知道,如果我不愿意,我今天出不了这个门。”

    他看着,一字一顿,温柔的表情甚至称得上虔诚。

    “但是如果我愿意,我也想跟我尝试一下,不那么柏拉图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周予然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反应过来之后,铺天盖地的愤怒已经彻底取代了不可思议的错愕。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凭什么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凭什么能在那么无情地拒绝之后还说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凭什么在准备降温的时候,他却硬要将重新摁回到火坑里?

    周予然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想揍他,下坠的裙摆太长,再次被绊倒的时候,谢洵之下意识就伸手来接。

    试衣间内的木质晾衣架不知道被谁拨倒,洋洋洒洒的布缎和衣服如谢幕的织料,落瀑而下。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的嘴唇先擦上的谁。

    对周予然而言,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形容成泄愤般的撕咬。

    真的快要被这个完全陌生的谢洵之逼疯。

    他却如同被鼓励。

    用力抱紧的时候,能让彼此的身体靠得更近,互相挤压的胸腔,仿佛连呼吸都能共享。

    支撑不住收力,踩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布料,背靠玻璃镜,跌坐在了试衣间的绒面凳。

    衣架掉落的动静再次引来旁人。

    他低声让选,是光明正大地供出他,还是沉沦地与他同谋。

    进退两难中,周予然只希望他别被斯景发现,一片衣角都不要被看到。

    “我确定要这样?”

    他贴着的脸颊,用鼻尖轻轻蹭,微哼的鼻音中有显而易见的愉悦。

    “是。”

    想也未想。

    试衣间狭小,他无处藏身,只求他安安分分躲在角落不要出声。

    所以当斯景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试衣间外的时候,狡猾到不安常理出牌的谢洵之,却彻底消失在了的视野里。

    短暂的错愕后,紧随而来的是庆幸——至少,这个时候是坐着,而不是要靠发软的双腿去支撑身体的重量。

    “予然,我怎么了?”

    斯景担心,甚至想要掀帘进来,已看到他扶入帘的手。

    “不要进来!”

    声音在发抖。

    的身体也在发抖。

    “我还,还没换好。”

    再厚实的婚纱,也抵挡不住烫上来的热气。

    斯景礼貌地收回手,隔着门帘又问:“怎么还没好,不是都进去快半个多小时了吗?”

    试衣间的门帘隔绝掉所有好奇的目光。

    大拖尾的长裙,则成为两人共享最完美的屏障。

    “刚才,停电。”

    就连说话,都比平时更加消耗力气。

    一手捂住胸前的衣服,一手按住隆起的裙衬,隔着用料厚重的裙摆,甚至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出格,抓不到实处。

    周予然甚至不敢想,当初在除夕前夜的老宅,谢洵之在当着和宋爷爷的面选定这件婚纱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冷热夹击。

    镜子过冷。

    他的体温过热。

    周予然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居然是泪失禁的体质。

    斯景听鼻音重,担心的情况。

    已经彻底应不了声,只能恨恨地用脚踢他,警告他不要再得寸进尺。

    因为必须有人住嘴,才能开口。

    随着踹人的动作,崩弹出来的吊袜带扣,替完成第二次警告——

    如果此刻谢洵之手边有一面镜子,他大概能看到微微肿起的左脸脸颊。

    可即便如此,红肿的脸颊依旧没办法唤醒他自控多年的羞耻感,在这种时候的疼痛,只会让他品尝到愉悦。

    ——因为禁忌永远都最让人欲罢不能。

    他小时候贪玩,被劫匪绑架勒索,如果不是宋予年以身饲虎,他多半会死在那个荒山。

    哥哥样样好,品行无缺,学识拔尖,待人谦和——

    他认识的人里,没一个比得上哥哥。

    所以哥哥因为他身故后,他就被要求成为第二个哥哥——

    作为对那场事故中,对所有人的补偿。

    他需要补偿宋墨然一个完整的、优秀的儿子。

    他需要补偿周予然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父亲。

    他从小就被教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

    宋墨然希望他做楷模,那他就让“楷模”这两个字无可挑剔。

    然后,他终于在所有人满意的目光中,将自己完完整整折叠进一个叫“宋予年”的瓶子里,气质温润,雅正端方,克己复礼,所有的棱角和喜好,行为处事,都按照这个瓶子的弧度轮廓来生长。

    就连触碰自己的爱人,都要审慎地列出一二三的逻辑,然后告诉自己:不可以。

    周予然还那么小。

    他们不应该,他们也不可以。

    如果他们在一起,世俗的眼光和道德的审判,会让一段原本带着憧憬的感情充满痛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在每一寸痛苦里,在亲密无间的相处中,都被欢愉的蜜糖裹挟。

    随着斯景不依不挠的问询,婚纱的主人依旧没办法从善如流的开口,所以,第三次的警告在黑暗里紧随而来——

    他刚才已经受了一次伤,不能再平白无故承受第二次。

    不然两个人真的有可能柏拉图到老。

    到时候自己这个苛刻的、喜欢见异思迁、追求者众多的侄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弃他而去。

    他或许会倒霉地成为众多任丈夫里,年纪最大的那个过去式。

    所以,隔着丝袜,他终于握住不安分的脚踝。

    然后下一秒,抱着胸前的裙子已经浑身湿透的周予然,在意识到谢洵之到底在做什么的时候,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门外的斯景仍在关心到底什么时候能换好衣服。

    周予然的注意力,却被死死地钉在一个点上下不来。

    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

    从小到大,这位博学多才,优秀到甚至有些过分的叔叔,曾经耐心地教会过很多东西。

    如何灵活地用脚踢毽子。

    如何灵活地用脚踩下琴键的脚踏。

    如何扶住舞蹈房的平衡木,踮起跳芭蕾舞的脚尖。

    向来清冷禁欲、克制干净的叔叔,做任何事情都有板有眼,循序渐进地掌握让学会的方法。

    ,此刻。

    周予然紧紧地盯着正对着自己的墙面,感受着足下的轮廓和脚踝侧的弧度的时候,一向灵敏聪慧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其他事物的能力。

    他在引导,如何在循序渐进地踩中他。

    在斯景第二次因为担心忍不住想要进来的时候,周予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能力。

    “我,很好。”

    “再给我,十分钟。”

    “我先,出去。”

    听到帘外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半个身体都是麻的,惊魂甫定下,终于尘埃落定。

    休息室的吊灯明亮而温暖。

    周予然抱着裙子,承受过巨大的晕眩和巨大的三观冲击之后,双目无神,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脱水般的窒息里终于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用力攥住婚纱厚实的裙摆,牢牢盖在并拢的双腿上。

    就连瞪他的眼睛,都泛着红润的水光。

    漂亮而诱人——

    他早该知道,是如此,漂亮、诱人。

    他就应该在十八岁的时候,摘下这枚伊甸园里的毒苹果,品尝这口神话中让人长生不死的圣泉。

    谢洵之微微喘息着,抿了一下唇,问:“怎么样?”

    “下流!”

    谢洵之垂下眼帘,很平静地从脚边捡起领带,系好。

    “如果我希望我爱我,那么这是我能向我表达的,最爱我的方式。”

    “毕竟,这世上没有一个叔叔,会用这种方式照顾自己的侄女。”

    周予然一手拉着胸前的衣服,一手牢牢按住腿上的裙子。

    满脑子的词汇里,只剩下两个字。

    “变态!”

    巨大的空虚感让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不想控诉他欺负人。

    因为是自己先恼羞成怒挑衅他。

    但是。

    但是。

    这个疯子!

    是对他杀人放火了还是怎么回事!

    从高脚软凳上跳下来的时候,的腿都是软的。

    脚踩到地面的时候,隔着丝袜感受到一阵异样的黏腻触感,几乎要让在反应过来的瞬间,控制不住在试衣间里尖叫。

    疯子!

    疯子!

    疯子!

    周予然只能恨恨地摘下袜子,泄愤似地用力掼在地上。

    谢洵之再次蹲下身,将丝袜捡起,不疾不徐地整理、折成一叠柔软的、整齐的小方块,然后在的震惊中,面不改色地将东西放进自己的西装内袋。

    “抱歉,我也是第一次,没控制好。”

    周予然:“……”

    疯子!

    我能控制得了什么!

    踉踉跄跄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周予然拉进衣服,一句多的话,都不想跟他说。

    “需要我陪我回去吗?”

    周予然红着脸,扭头瞪他。

    觉得自己已经快忍不住,扑上去要咬他。

    原本梳起的盘发不知不觉已经有些丝屡松散,带着一股难言的、慵懒的氛围感。

    搭配纤小瘦削的天鹅颈。

    谢洵之忽然想,刚才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结束后,去吻?

    “不喜欢他,就别结这个婚。”

    撒谎和掩饰,在这种情形下,毫无意义。

    周予然只觉得疲惫。

    虽然跟斯景是单纯的同盟关系,但这个时间点,的确不适合发生这种事。

    “我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他的镜片上溅了几滴水渍。

    周予然没眼细看,只能别开脸。

    “我想与不想,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我在一天,我跟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

    他用一种理性到冷漠的声音跟分析毫无转圜余地的结果。

    就像很多年前,他用同样理性的声音告诉:我们两个不可能。

    “剩下的事情,我不用担心,该说的话,我自己会去跟爸爸说。”

    “……”

    “但我可以回去休息一下,补充点水分。”

    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周予然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他,像突然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一样,不能置信。

    今晚承受的三观冲击太大。

    眼前的谢洵之,陌生到像被另一个人夺舍。

    不想用那些龌龊、肮脏的词语去形容眼前这个,好歹悉心栽培过自己,又冷静克制地拒绝过自己的叔叔。

    谢洵之却像是先一步读懂眼里的疑问,只伸手将贴在脸颊的几缕湿发拂开,别至耳后。

    “因为我想明白了,与其看着我背弃跟我的承诺,嫁给别人,不如干脆让我们换一种相处的方式。”

    他原本想俯身亲吻的嘴角,却在明显嫌恶后退的眼神里,明白过来这时候到底在没办法接受什么。

    于是,他只是笑着伸手揉了一下的唇角,以示亲吻。

    然后他说:“我不做我的叔叔了,予然,让我做我永远的爱人。”-

    相比周予然的愤然,饕足的谢洵之已经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前往宴厅的路上,他终于收到了拜托姜岩弄来的资料。

    好友早年投资过一家游戏公司,如今也业内已属小有名气,好巧不巧,这家公司,正好是周予然心心念念的那个乙游的母公司。

    姜岩性格比隋东沉稳,并不会八卦一些有的没的。

    他只会依约将他想要的游戏产品资料发到了他的邮箱里,发完文件,到底还是没忍住,打趣了几句。

    “现在小姑娘喜欢的纸片人老公看着确实挺有趣的,资料打包过来的时候,我也瞄了一眼。”

    “如果不是投这家公司的时候,我确定那个制作人不认识我,不然我真的要以为,这里面那个叫苏沉和的角色,都是以我为原型设计出来的。”

    谢洵之选资料的手一顿,直接将文件列表拉到底,打开了那个叫做“人物设定”的pdf。

    他垂着眼帘,找到好友所说的那个“苏沉和”,一张一张翻看设定集。

    无论是发型、外貌、打扮、衣着习惯和身高,撇开纸片人和真人之间显示存在的天然差异,光从一些设定数值上,几乎跟他毫无二致。

    就连鼻梁上的那副眼镜的镜框颜色,都一模一样。

    更遑论,在同样性格下,这种近乎恐怖的相似度。

    他忽然想到,那个给做夜宵的晚上,周予然在跟他谈及那个游戏里骗花了好多钱的老公的时候,那双望着他的眼睛,从始至终都在闪闪发亮。

    原来,就像很多年以来一样。

    无数次地向他表达爱意,但他无数次地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了回避。

    ——我们的年纪相差太大。

    ——我是我的叔叔,我是我的侄女。

    ——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

    ——不行,爸爸会生气。

    ——所以,我们不合适。

    等电梯的间隙,他已将游戏下载好。

    归根结底,他不如勇敢。

    原来,只有等到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的时候,他才终于获得了,跟一样的勇气。    049

    也许是因为这场临时的闹剧太过匆忙,男女亲眷各只预留了一桌,订婚的排场比谢洵之想象中要小。

    这样的订婚,形式的意义就被无限放大。

    斯少东那边邀请过来的亲朋好友,似乎有个别都跟宋家在生意上有所往来,且数额还不小。

    袁开乐呵呵地跟他招呼,谢洵之只是扯了一下唇,就匆匆别过眼——至少,在不确定斯景有没有乱讲话的前提下,他不想被对方代入某个叫“老渣男”的称呼里。

    宋墨然在谢洵之入场的时候看到他,意外之余,脸色到底说不上好看。

    想到他在海市里那通电话说的那些大逆不道差点要把他一口气送走的话,只觉得头疼。

    警告的话还来不及说,斯少东已经带着人过来敬酒,拉着谢洵之,一口一个“亲家叔叔”。

    接受到宋墨然眼里恐吓他不准乱说话的毒刀子,谢洵之对斯少东的热络并不回应,只是笑着问:“怎么还没见斯景和予然?”

    斯少东是一个在应酬上相当熟练的老手:“他们年轻人,总归是要点时间准备的。”

    谢洵之微笑推开对方递来的酒。

    “我回来得太急,不知道今天的流程是什么,等会万一要说点什么,也能提前一点时间准备。”

    斯少东点头称是,转身就去厅外打电话催人。

    宋墨然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落儿子的脸,这种时候等人走了,顿时脸就又垮了下来,顾及周围的目光,将他领到宴厅隔壁的休息间,板着脸警告道:“我别在这种日子里发疯,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注意到谢洵之微微潮红的脸色,眼底泛起的红血丝,宋墨然还是忍不住抬手探了一下他的温度。

    触手心惊肉跳的热度,让老人家在心疼之下的语气多少还是放缓了,只是嘴上仍旧不客气。

    “身体不舒服就回去歇着,这里少我一个也无所谓。”

    居高不下的体温,已经让他的身体出现了轻微的畏寒,他倚在近门的墙边。

    愈演愈烈的高烧,头痛到集中不起注意力,以至于思考,都变成了一件迟缓的事情。

    “所以爸爸也觉得今天这个订婚可有可无,对吗?”

    宋墨然皱眉:“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谢洵之:“反正在您眼里,其实我在与不在,结果都一样,是不是?”

    相比已经退居幕后的宋墨然,他才是君豫唯一的话事人。

    斯少东眼巴巴过来敬酒,想跟他拉进关系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来参加订婚的人虽然没有那么多,但至少每个人都会留意。

    所以,如果这真的是一次正儿八经的订婚,他这个做叔叔的,不可能、也不应该缺席。

    在缓慢呼出的郁气里,他终于想到了症结,平静地问:“予然临走前,跟您说了什么?”

    宋墨然的脸色有短暂的迟滞,但很快,他恢复如常,只是故作镇定地反问他:“什么什么?”

    “如果不是您点头应允,那个性格,绝对不会在这种场合,私自离开。”

    自己这个宝贝侄女,虽然心眼多,一肚子坏水。

    但归根结底,对待长辈,孝顺听话,不是一个会在这种场合不管不顾,不去在意后果的人。

    无论是否拥有血缘关系,他跟宋墨然已经是留在这个世上唯二的亲人。

    从情理上,都无法割舍下他们两个。

    宋墨然:“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您一直明白。”

    谢洵之缓缓吐息,将因为高烧而闷在胸口的热气平缓地长舒出来。

    他平静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因为您觉得,如果我真的跟予然在一起,不管是否愿意,这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桩家门不幸,一桩丑闻。”

    “于情于理,您都不会想看到这个结果。”

    “在您看来,不让丑闻发酵的最好办法,要么就是让早点订亲嫁人——但这个办法显然行不通,因为我已经回来了。”

    他的确已经准备了充足的腹稿和方案,他不会让这场闹剧持续。

    “所以,退而求其次,您认为,单方面地隔绝我跟予然的联系,也不失为一种冷处理这段关系的好办法。”

    周予然向来都听宋墨然的话,即使阳奉阴违,也绝不会让父亲在面子上难做。

    “只要这中间有任何一个人缺席,就可以达成您的目的。”

    “无论是缺席,或者我缺席。”

    “或者,在双方长辈的默许下,跟斯景一块缺席。”

    隔门外,觥筹交错的人声不变,就连斯少东圆场打哈哈的声音,都是一如既往地松弛随和,从容到像是无事发生。

    宋墨然将他带到这里,也不过就是为了阻止他进一步失控而做的缓兵之举,甚至,也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从试衣间分别的那一眼,周予然秀致的脸上还染着微红的余韵,在临走前,看他的那一眼。

    是告别的一眼。

    彻夜未眠奔波的疲累、高烧之下对身体的摧折,以及试衣间里那场短暂的欢愉所带来的警惕放松。

    在确认周予然跟斯景两个人不可能是那种令人忧心忡忡的男女关系的前提下,他承认,他看到那副余潮未平的娇容时,的确会心软,的确也会忍不住想要被牵着鼻子走。

    ——无论想要什么,在那个当下,他都会忍不住想要答应。

    宋墨然听完他的分析,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想多了,我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病了就好好休息,别在这瞎折腾我这把年纪的人。”

    “是么?”

    谢洵之靠在墙上,轻轻地笑了声。

    “把我作为在您这儿的一张底牌,一把用来跟斯景远走高飞的筹码,您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洵之以为自己会生气,会愤怒,会像被一个人丢在海市那样无可遏制地全身发抖。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周予然,想起的脸,想起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温度,他的心还是会变软下来。

    是他一直做得不够好。

    他不舍得怪。

    所以谢洵之只是低着头,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然后低低地,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说了句——

    坏孩子。

    宋墨然见他不怒也不恼,神色也只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时候也摸不准他的心思,刚刚因为周予然离开而放下去的一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警觉地警告道:“我在想什么?”

    谢洵之:“在想,这两个人接下来打算跑到哪去?”

    蛛丝马迹千丝万缕,他需要花点时间,静静地去思考解决方案。

    如果真的有非离开他不可的原因——

    横竖,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该让知道的事情,也已经知道了。

    至于剩下的,他不想逼得太紧。

    跑一次两次还是三次,结果都不会变。

    天涯海角,他总能找到。

    但无论如何,他不希望不开心。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存在,而不开心。

    所以当务之急,并不是找到在哪里,而是确保,自己可以给创造出最安稳无忧的环境。

    这个环境里,包括想要的、安静独处的自在空间,也包括——

    宋墨然的态度。

    ,宋墨然的态度很不好。

    在了解到他的意图之后,老人家拄着拐杖的手,手背上有青筋崩起。

    “我疯了!”

    生气时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

    “我这几年给我安排的哪个相亲对象不好?但哪个姑娘我正眼看过?过了年我都三十了!我都一把年纪了,还馋人家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我不觉得丢人我都觉得丢人!”

    “予白,不管怎么看,好歹都是我哥哥的女儿。”

    谢洵之想到年初他的体检报告,虽然这时候跟他摊牌很安全,但他仍不想这么有意外发生,所以他还是选择扶着自己的父亲做到了窗边的凳子上。

    “我就是因为知道您把当做哥哥的孩子,所以我才想,要不让永远成为我们家的人。”

    宋墨然被他过于真诚、坦然的目光给看得愣住,缓慢而不解地眨了一下眼睛。

    “哥哥跟裴蓉没结的婚,让我跟予然结,他们没成的礼,让我跟予然成,他们没做完的事情,让我跟予然做。”

    谢洵之耐心而平和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顿道:“如果您那么希望我成为哥哥,那您应该赋予我完成这些事情的权力。”

    他从始至终都不想跟宋墨然争吵,所以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平稳心境。

    因为他知道,他的态度越强硬,父亲看待予然的眼光,就会越不善。

    世俗就是如此。

    明明没脸没皮、死缠烂打的是男人,但所有人还是会习惯将责任归咎到女方。

    他要他的周予然,即便真的弃他而去,走的每一步,也都干干净净,无可指责。

    宋墨然以为自己这个向来知礼有节的儿子自己想通,结果对方一开口,乱七八糟到不要脸的逻辑差点气得他抡拐杖打他,但是一想到这唯一的儿子还在发烧,拐杖高高扬起,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但是蓓蓓已经订婚了。”

    “且不论这个订婚到底有多儿戏,就算别人结婚,我也能等离婚。”

    他忽然垂下眼帘,温柔的目光像是沉浸入一种病态的,甚至露出一丝称得上是狂热的缅怀。

    他用一种很向往的口气,微笑着告诉自己的父亲:“这个人,总是三分钟热度,可能过不了多久,对斯景就腻了,我只要有耐心等,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

    宋墨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但顾及到隔间外有人,只能压着声音破口大骂:“我疯了!我要气死我是不是?”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您是我父亲,虽然曾经是予然的爷爷,但以后同样也会是的父亲,我希望可以让您看到我跟结婚的那一天,我们希望能得到您的祝福。”

    在宋墨然眦目欲裂的愕然中,谢洵之平静地褪下宋予年的手串,又或者,叫做遗物。

    他将手串放到了桌面上。

    “爸爸,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也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也会有非常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

    “……”

    客机的机翼在湛蓝的天幕划开云层,轰鸣的涡轮一闪而过,留下两条长长的云痕。

    专机临时订不到航线。

    客机的公务舱客满。

    谢洵之疲惫地蜷缩着挤在经济舱后排最里坐,脑袋靠在客窗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亲手掐死了谢洵之。

    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浸满鲜血。

    粘稠的血珠挂着碎肉,从指缝里,“滴答滴答”往下落。

    他坐在被肢解的身体里,于血肉模糊的残肢腐尸中,诞生出了新的躯壳。

    050

    伦敦的秋天跟宁城的温度差不多。

    9月的天气,短袖加一件薄外套,已经足够。

    周予然梦想中的独立生活,随着学校课业开学,逐渐步入正轨。

    偶尔课间穿行于学校不同的教学楼之间,也会想念在宁城生活的那段时间,想念曾经相处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

    中途因为毕业答辩的事情,让斯景陪回过一趟宁大,全程偷偷摸摸,就像做贼,相熟的人里,除了卞思妤,谁也不知道悄悄回来的这一趟。

    临走前,只是跟好友在校门口的垃圾街吃掉了整整三包桥头排骨,最后两人匆匆拥抱告别。

    匆忙回来又匆忙走,连倒时差都没时间。

    临到入海关边检,周予然还是下意识往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回头驻留了几眼。

    斯景扯了一下的胳膊:“在看什么?”

    周予然想了想,最后还是推着行李箱往通道内走:“没什么。”

    总觉得刚刚有人在看。

    又觉得,入口的地方,也是应该有人看的。

    只是,刻意压到脑后的那个名字,最终也没有在这个时间点,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斯景在德国那边的课业比在伦敦这边开始得要早,两人在7月末的尾巴进行了分别。

    然后,出于生活便利的角度,考虑在冬天来临之前,寻找一个离学校更近的公寓。

    毕竟,在这个冬季没有暖气的国度,一到冬天就犯困的更需要在寒冷的季节里为自己提供可以睡充足懒觉的条件。

    ,看了差不多快一个月的公寓,有些房间不是价格高到离谱,就是陈设格局不喜欢,要么就是楼层偏低,晒不着太阳。

    承认自己在居住上有些娇惯,要住得舒服、交通便利、周边安全,窗外的风景还要好。

    卞思妤认为是在痴人说梦。

    “拜托,国内都不一定能找到我说的这种房子。”

    已经工作了的卞思妤希望好友能够尽快认清现实。

    “差不多就得了,我之前是没自己租过房子,不知道找房子就跟找对象一样,最完美的永远只在图片和小说里。”

    周予然有些不信:“真的吗?”

    卞思妤叹气:“骗我干嘛,大小姐,我既然要学习独立,就要学会接受生活的不完美。”

    于是,周予然挑挑拣拣,就在快要说服自己接受不完美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中介的电话。

    新的公寓在距离学校不到2公里的地方,一厨一卧一厅一卫附赠全包的阳台,家具自带,装修设计还是最喜欢的北欧原木风。

    公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周予然在进门的瞬间,心就已经被击中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客厅里还专门辟了一小块隔间,里面已经填好了隔音棉。

    想到这两个月为了录《合欢宗的女修没有心》而不得不在伦敦时间凌晨3点偷偷摸摸打开设备的经历,简直都要为自己的辛苦流一把辛酸泪。

    “这房子据房东说,原来是一个搞乐队的留学生留下来的,我要是不喜欢那个隔间的话,到时候搬来之前我会让人给我拆掉。”

    见一直盯着那个隔音间看,中介非常好心地给了个建议。

    周予然连连摆手拒绝,并希望对方无论如何请把那个隔间留下。

    公寓的房租虽然比周围的地界偏高一点点,但周予然觉得,它完全值这个价。

    尤其是那个小隔音间,对来说,简直就是瞌睡的时候被人递枕头一样地妥帖。

    能捡到这种漏,属实是意外之喜。

    为此,甚至还在搬家之后特地录了个vlog,标题是“我是不会告诉我们我在伦敦这种乡下地方租到了一个巨巨巨巨巨好的公寓”。

    《合欢宗的女修没有心》作为平台爆款广播剧,主CV周予然的微博账号,在不知不觉间,也逐渐积累到了小15万粉丝。

    洋洋洒洒的弹幕大军不外乎就是一个声音——【呵,自媒体心机摆拍,我是不会酸的!绝不!(发出红眼病的尖锐爆鸣)】

    周予然乐不可支地点开评论区。

    令乙大魔头又在吃烧鸡:【哇哇哇哇哇哇看到了老婆的录音小隔间,老婆搬家之后,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录剧了呀!】

    周予然弯了弯唇角,回复:【我说得dei[飞吻]】

    刚刚回复完评论,微博信息里就弹出了一条点赞通知,毫无意外地点开推送,入眼就是一个非常眼熟的ID账号:微博用户78657898。

    这个账号名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号的主人在关注的第一时间就非常有毅力地把每一条微博都点了赞。

    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时差阻隔,只要发博或者发评,他永远都是第一时间点赞的那个人。

    是的,他从不评论,只是安静点赞。

    周予然起初以为这是大眼仔又在给塞僵尸粉,后来有一天晚上,刷完油管上的吃播视频,莫名有点馋,就在微博里嚎了一嘴,说想喝蒜头鸡汤。

    结果这个“微博用户78657898”在第一时间给点赞后,就给发了条私信。

    私信里,对方并不像普通的粉丝一样快乐示爱,而是一条蒜头鸡汤的制作方式链接。

    微博用户78657898:【剥完蒜之后,如果觉得手上有味道,洗不干净,可以挤两滴新鲜柠檬汁,很快就能充分祛味。】

    哦,看来不是僵尸粉。

    作为一个小网红,周予然有太多会给发私信的粉丝,所以一般情况下,并不会每一条都回复。

    但看在对方这么贴心地提供了生活小窍门的份上,哪怕公寓里的冰箱里空空如也,还是礼礼貌貌地回了个“谢谢宝贝”。

    深夜想吃蒜头鸡汤,会有“微博用户78657898”给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但如果深夜想吃点其他不可说的东西,就有点可耻到不知道该向谁道明了。

    周予然每每想到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情,都会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鬼迷心窍”、“色令智昏”八个字来痛骂自己一顿。

    憋了30年的谢洵之,发起疯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带传染病。

    好不容易把沸水降温到80℃的水,结果被对方在试衣间里,一顿操作猛如虎,差点又把干回到沸腾状态。

    不过好在,在伦敦的这个专业,硕士也就两年。

    两年时间,应该足够让放下谢洵之,重新扬帆起航。

    只是,少女心事到底需要一个宣泄口,在某次因为排卵期而辗转难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跟卞思妤吐槽了自己这种好色的糟糕心境。

    对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竖起了八卦的小耳朵。

    【跟妈妈说实话,我们乖宝是不是已经开过荤了?】

    周予然:【我想到哪去了,我可能单纯是第二性征发育完全了。】

    卞思妤:【[老实巴交.jpg]】

    卞思妤:【要不要我给我推荐点小玩具?】

    卞思妤:【跟姐妹我没必要有什么生理羞耻!】

    对方甚至一口气给发了好多小玩具的图片。

    周予然一边翻着那些造型可爱软萌的小宝贝,一边听卞思妤给一一测评——比如哪个牌子的声音很响,又比如哪个牌子易于收纳非常便携,以及,还有哪个牌子,更适合双人互动。

    周予然:【kisscat这个玩具商之前还私信问过我接不接他们家的广告。】

    周予然:【说是我要是愿意接的话,他们愿意送一套样品给我,还愿意额外给我两套让我微博抽奖用。】

    周予然:【但我觉得这不好意思,当时就没答应。】

    其实已有很多女性博主接过类似的广告,但迄今只在谢洵之手底下喝过一碗肉汤的周予然到底有些抹不开面子,所以这件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

    甚至有想过,如果接了这些小玩具的广告,那个像“微博用户78657898”这样这么关注的粉丝,到底会怎么想——

    有一定的偶像包袱,打不出这样的广告。

    卞思妤:【周予然!我糊涂啊!kisscat家的小宝贝一套就是四位数,我怎么就不会薅羊毛呢!】

    卞思妤:【我要学会给我的粉丝姐妹们谋福利啊!】

    周予然:【[老实巴交.jpg]】

    卞思妤:【唉算了,妈妈不跟我说了,但是我要是真的因为生理需求,想在当地交个男朋友的话,安全第一知道吗?】

    卞思妤说着说着,已经开始跟科普欧洲男性跟东亚男性在时长和硬度上的生理区别和注意事项。

    周予然听得面红耳赤在床上直打滚。

    【天呐我一大早跟我说这种事情我还能好好上班吗?】

    卞思妤:【我上班就是为了摸鱼,不摸鱼我上什么班?】

    卞思妤:【我就珍惜现在吧我!】

    周予然:【……】

    珍惜什么?

    难道珍惜现在这种想男人却没男人的日子吗?

    除了难以启齿的生理反应外,在伦敦已经安居乐业的周予然,很快就遇到了困扰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不可思议的开销。

    因为每每总是会在月底发现自己提前花光额定的生活费,有天晚上睡不着,起来算了笔账,不知不觉,才来英国半年,林林总总乱七八糟的开销已经到了60多万。

    周予然看着电脑表格里拉出来的开销总额,懵逼的脑袋里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之前在国内,衣食住行都靠宋家,开销刷卡,永远都会有人去帮填漏。

    但来伦敦之后不一样。

    既然想要独立,独立的大前提,就是自己控制金钱。

    所以出行前,也跟宋墨然再三表示,希望对方给留足可自由支配的权力。

    而老人家考虑到有斯景在旁照顾,也没有多想,就点头应允。

    等真当家了,才发现,当家的开销有多么不可思议。

    身边也会有一些留学生同学会为了管控生活费而去超市买临期大减价的商品,如果是罐头零食倒还好,要是新鲜蔬果——

    周予然叹了口气。

    也许是被养在谢洵之身边太多年,也许是得益于国内过于便利、性价比很高的餐饮,养出周予然一张在美食上很挑的嘴,真的,在饮食上,将就不了一点。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想念谢洵之。

    后悔自己当初在国内的时候没待在谢洵之或者方宁身边好好学一下厨艺,至少不用因为下馆子,而心疼日渐缩水的积蓄。

    转机出现某个在家对着小红书做红烧肉,却不小心弄响烟雾报警器的中午。

    手忙脚乱,在一系列的骚操作里,顺利赶在出警之前灭火消音。

    周予然惊魂甫定地靠在流理台上唉声叹气,正犹豫中午要吃什么口味的泡面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端着午饭过来的漂亮姐姐,自我介绍说叫乔雾,因为先生做的饭太好吃,经常会有剩余,就很主动地问介意不介意。

    似乎是怕担心,乔雾甚至还特地拿出了身份证和护照,证明自己并不是坏人。

    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女性生来就有爱人的能力。

    因为乔雾真的长得太好看了,所以周予然在短暂的退拒之后,二话不说就快乐地接受了被好心人投喂的命运。

    乔雾表示,因为老公闲来无事喜欢做饭,如果不介意,愿意在未来将三餐分享。

    周予然:“那我要不以后还是给我们钱吧?这边物价好贵的其实。”

    乔雾说得很随意:“也不用,反正我们再过几个月就要搬走了。”

    周予然边吃边打量:“我们是在环球旅行吗?”

    乔雾:“我在伦敦参加画展,等画展结束,就要回去了。”

    周予然:“听口音,姐姐我是西渝的人吗?”

    “啊,对,”乔雾愣了一下,“我的口音,很明显吗?”

    周予然心想,刚刚瞄我护照的时候,都看到籍贯了。

    “果然西渝的姐姐,皮肤都好好哦。”

    反应过来的乔雾抬了一下眉毛,心想,这年头的妹妹真的,彩虹屁是张嘴就来,撒谎果然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主要是12月我老公生日,”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不知道他今年又要许什么奇怪的愿望,我得提前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周予然一边吃着奶糊糊香喷喷的土豆泥火腿盖浇饭,一边汪汪汪地猛猛咽下了一口狗粮。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11月中旬,随着乔雾画展的结束,周予然即将再次过上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分别时,于情于理,都很舍不得乔雾。

    抱着在机场里黏了好久,在接收到了对方好看得要命的老公几声不耐烦的冷笑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缩着脖子放开了乔雾。

    不知怎地,周予然忽然想到卞思妤跟说的欧洲男人跟东亚男人的区别,然后,隐隐觉得,乔雾的混血老公,应该是博采众长了。

    乔雾拍拍的肩膀:“别担心,可能过两天,我就会有新的妈咪从天而降了呢。”

    有没有田螺姑娘属性的妈咪不好说,11月底,随着生日的临近,卞思妤倒是真的给找了个不走寻常路的妈咪。

    11月中旬,周予然玩的那个乙游出了新一期的资料片,游戏公司在伦敦市中心的某个商场外墙上买了超大幅的LED广告位,引得无数的姐妹纷纷在各种社交平台上晒打卡照。

    周予然当然也不能免俗,咣咣在游戏里氪金完之后,抽到自己心仪的老公,终于可以在朋友圈里岁月静好。

    生日当天的早上,在赶去上课的路上,收到了卞思妤的消息。

    是一个地点和时间。

    【如果我看到一个抱着小捧茉莉白玫瑰的苏辰和,请不要怀疑,用力地扑上去拥抱姐妹给我准备的生日礼物吧!】

    花了足足五秒,才意识到对方的心意,彻底反应过来的周予然捧着手机,差点没有尖叫出声。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开玩笑似地跟卞思妤提起过,如果有机会,会想要在自己某天生日的时候,找到一个能打破次元壁的妈咪,好好地邀请对方扮演自己的纸片人老公,共度生日晚餐。

    没想到的是,当初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话,卞思妤却在异国他乡的某个晚上,让梦想成真。

    心不在焉地上完一整天的课,如约赶到卞思妤给出的地点。

    当巨幅的LED广告屏,开始逐桢播放游戏资料片的PV,当最喜欢的那个角色在众人的惊叫里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时候——

    音乐喷泉响起的瞬间,看到,那个抱着一小捧茉莉白玫瑰的男人从人群里递过来的那一眼。

    熟悉的一眼,像穿胸而过的子弹。

    带走温度的时候,也带走了所有的呼吸、心跳。

    透过那双漂亮的粉棕瞳,终于找回了喜欢上这个角色的初衷。

    虽然对很多人来说,二次元是逃避三次元的理想国。

    但对而言,二次元的苏辰和才是三次元的代餐。

    虽然卞思妤之前就跟说过,伦敦本身能做饭的厨子就少,好妈咪的档期更是千金难求,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也不知道扮相如何,所以即便有不像的地方,也让多忍耐。

    但忍耐啥呢!

    这个妈咪虽然戴着口罩,就光这露出来的上半张脸,就已经能让尖叫了啊!

    笔挺板正的英伦大衣,帝国领的白衬衫上系着暗色的领带。

    非常二次元的粉瞳是带着特殊选定的美瞳。

    就连深棕色的头发,都被发胶服服帖帖地梳成和游戏里一模一样。

    夜色喷泉下,对视的一眼,是彼此确认的信号。

    周予然迫不及待地小跑到对方面前,逆风奔跑时,被吹开的刘海像动漫里迎风摇晃的两根呆毛。

    的脸上、眼睛、嘴角都是笑意。

    非常纯粹简单的快乐,没有掺杂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别有用心的慧黠。

    伦敦12月的夜晚,他带着口罩,垂着眼帘,微笑地看着自己久违的周予然像只很可爱的小猫咪,绕着他哇哇大叫跳来跳去。

    “妈咪我好厉害啊!”

    “妈咪我怎么能扮得这么像啊!”

    “妈咪我简直就是我的神啊!”

    “妈咪我何德何能能在生日里约到您这样的神仙一起吃饭啊!”

    一口一个妈咪,满溢而出的兴奋,像咕噜咕噜冒泡的、烧开的沸水。

    不知怎地,谢洵之忽然想到裴蓉生命垂危的那个晚上。

    宋墨然担心一个人出事,就把接到了老宅里。

    他那天晚上刚刚晚自习下课,拎着书包回家,却被宋墨然临时安排了一个带孩子的任务。

    谢洵之也不知道要怎么哄一个7、8岁的小孩子睡觉。

    “哥哥,我是要没有妈妈了,对不对?”

    躺在小床上,不哭不闹。

    似乎远比父亲想的那样要聪慧,要懂事——

    兴许,什么都懂。

    谢洵之抿了抿唇,只说“我妈妈会好起来的”。

    周予然只是很不信地皱了皱鼻子,然后,暖暖的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拉着他的手。

    “我能做我的妈妈吗?”

    “……”

    “我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

    从床头的书包里,掏出一本故事书,像只很乖的小猫,在被子里揣起手手,期待地说:“里面任何一个故事都可以。”

    从来没哄过小孩子的谢洵之当然记得,他那天晚上讲的故事,是《长腿叔叔》。

    既然,朱蒂跟杰维能拥有了一个很好的结局,为什么他跟周予然不可以?

    在第二波音乐喷泉来临的前夕,忽然伸出手,用力地、兴奋地、雀跃地抱紧了他。

    时隔九个月,他终于再次,久违地感受到了的体温和香气。

    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

    他看到磕磕绊绊地在学校的人工湖边背诵《小猪佩奇》练习口语。

    也看到垂头丧气地面对超市里商品的价格唉声叹气。

    更看到为了赚那几磅时薪,在烈日下一动不动地守着冰激凌车。

    虽然很心疼,但他愿意尊重。

    他愿意让用自己想要的方式成长。

    ,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

    更让人伤心的是,他看出来了。

    这个小坏蛋,是真的一点一点,都没有想他。

    周予然抱了对方没一会儿,就有些狐疑地从妈咪怀里抬起了头。

    谢洵之垂下眼,隔着干净的玻璃镜片跟对视,似乎是在用眼神问——“怎么了”。

    考虑到对方带口罩,或许就是为了不说话。

    毕竟有些妈咪一开口,过于女性化的声线就会瞬间让单主出戏,所以干脆有些妈咪选择带口罩,以杜绝任何开口说话的可能。

    周予然抿了抿唇,正色道:“虽然我在同人大手温如玉太太那里吃到过很香香的饭,但是我真的没想到,妈咪,我为了扮好这个角色,会这么努力地在自己的裤子里塞东西。”

    就像有妈咪会为了角色的身高垫肩、垫鞋,穿肌肉衣一样,有些妈咪为了让自己更具有男性化特征,们可能也会为了力求真实,而填充点男性专属的东西。

    已经5g冲浪的谢洵之当然狠狠恶补过一段时间的游戏同人文,知道说的“温如玉”到底是谁。

    同人大触温如玉,擅长根据官方的设定和卡面进行自由脑补,不仅会写文,还会改图,引得超话里一众女玩家苦茶子满天飞。

    只可惜,这个作者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在网站里留了个巨坑,至今未填,被掉坑的读者骂了好几条街。

    “我说真的。”

    在他怀里仰着头,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非常诚恳地说:“妈咪,我对我的外形已经很满意了,没必要用这种旁门左道来取悦我,这也太为难我自己。”

    别说对方不舒服了,就这么顶着,都会觉得不舒服。

    于是,悄悄地压低声音,垫脚凑到他耳边。

    “所以,等会要不还是去商场的厕所里,把那个东西,摘下来吧?”

    甚至很好心地冲他拉开了自己双肩包的拉链,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书包里充足的容量。

    “可以放进我包里,没有关系。”    052

    注意到对方红棕的瞳孔里,有一瞬的迟滞和难堪。

    周予然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是在对这位业务能力还不太熟却不小心用力过猛的cos进行了一次无形的羞辱。

    “我没有别的意思。”

    连忙摆手,认认真真地解释说:“我主要是担心我等会逛街的时候,会觉得不方便。”

    裤子里塞个那么硬邦邦的东西,走路会很难受的吧?

    偷偷看对方脸色,确认自己没有再次说错话之后,稍稍松了口气。

    【为什么会不方便?】

    【明明冒犯到我的那个人是我。】

    【我很抱歉,让我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感受到不适。】

    【不知道我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

    在看清对方在手机便签本里打出来的这几句话的时候,周予然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卞思妤!

    我可真是出息了啊!

    到底是哪里被捞到的神仙妈咪?

    不仅妆造贴脸,连人设语气都一整个拿捏住了!

    苏辰和作为乙游四男主里的年上款,日常除了情绪稳定外,他对待主控坦真诚,虽然因为两人的与生俱来的不同立场隔三差五就被文案组发刀。

    但他对主控,永远都带着一种温柔绅士般的溺爱,更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尊重主控的任何决定。

    周予然彻底放下刚刚接头碰面的生疏,忐忑地眨着眼睛,征求对方的意见。

    “那妈咪,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牵我的手了呀?”

    不知道卞思妤是怎么跟对方约好的,但委托应该是从两人见面这一刻,就算正式开始了。

    早上在获悉好友给准备了这么大份的惊喜后,已经提前通过身边的留学生,在商场附近的酒吧里,订到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要好好地跟自己的纸片人老公,欢度22岁的生日。

    11月底的伦敦,尚未飘雪,商场内外的场地却已经开始陆续装点上圣诞的氛围。

    大幅的LED广告屏仍在循环往复地播放着那段绚丽而浪漫的资料片PV。

    人生当中第一次带隐形眼镜,谢洵之仍旧能在眼球上感受到那股轻微的异样感。

    隔着干净的平光镜片,对上少女一双跃跃欲试,充满期待和忐忑的小鹿眼。

    他弯了弯口罩下面的嘴唇,然后握住的右手,很自然地揣进了自己温暖的大衣口袋里。

    很自然很平常的一个动作,再次像一枚拥有定速巡航的导弹,精准无误地射中了的心脏。

    周予然:……

    这年头的妈咪,业务水平都这么高的吗?

    简直感动得都要流泪。

    如果不是卞思妤提前给打的“下半张脸大概率没有那么贴”的预防针,真的会在未来的每一个生日里,包养到天荒地老。

    然后妈咪领着没走几步,忽然在路边停下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容而平缓地在手机屏幕上打字。

    方寸大小的光亮映出他骨节分明的长指。

    白色衬衣袖口上滑,露出一截骨骼感很重的手腕,以及一块百达翡丽的男款钻表。

    周予然被对方过分荷尔蒙感的装扮迷得七荤八素,却忽然看到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那串小字,本能地愣了一下。

    【如果今天来的是别人,我也这样让人牵我的手?】

    周予然心想,这个问题问得好奇怪啊。

    哪有什么别人,根本不会有别人。

    十连抽混池抽到别人的老公都要捶胸顿足上半天,怎么可能会轻易爬墙。

    “叔叔,我就单推我一个人。”

    明亮而热烈的眼神,坦诚地望进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打通了游戏主线,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超话,他的确不知道在乙游圈里的“单推”、“all推”是什么意思。

    谢洵之依旧有了很短暂的一阵恍惚,恍惚到,在叫“叔叔”的时候,以为是真的在叫自己,而不是那个游戏里那个用数值和代码构筑的人物。

    不会有别的人,今天来的人是他,就不可能会有别的人。

    他捏了捏被被握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腾出另一只手打字。

    【能被我这么肯定,是我的荣幸。】

    周予然按住胸口,再次感受了一把如同过山车般的起起伏伏的心跳。

    二次元的男人也太好了吧?

    之前为什么要想不开要在三次元里的负心汉身上吊死?

    【在想什么?】

    似乎是注意到了的出神,亮起的手机屏幕再次递到眼前。

    周予然抬头,认真说:“叔叔,我在想,要是我18岁那年就认识我,那哪还有那个狗男人什么事。”

    虽然在现任面前缅怀前任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但周予然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短暂的忪怔后,对方垂眸,打字。

    【听上去,我很讨厌他?】

    “苏辰和”是个举止得体彬彬有礼的绅士,并不会引用话里太过明目张胆的脏词。

    周予然皱了皱鼻子。

    “当然。”

    来伦敦这么久,也不知道是受到了眼前这个惟妙惟肖的“妈咪”的启发,还是因为生日来临的今夜,缺少谢洵之例行公事的礼物,大脑潜在的记忆,居然重新激活了对这个人的回忆。

    居然有那么一点点想他。

    谈不上是思念过度的那种想,而只是像单纯回忆一个太久没见面的朋友那样怅然。

    确认自己现在对他的余温已经降到60℃了。

    周予然微微松了口气。

    不再需要像上次一样,隔三差五地翻检手机,看看是否有他发过来、却被自己不慎错过的消息。

    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样,随便看到他送的什么东西,随便想到他说过的什么话,都能让辗转难眠。

    在伦敦,被安排得过于紧凑的课业和兵荒马乱的生活,已经快要让忘记这些举棋不定、惆怅不安的瞬间——

    除了排卵期。

    但的排卵期,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新掌握一段关系的主动权,不用再去对一个人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很棒。

    由此可见,时间和空间的确是治愈心情的良药,难怪谢洵之当年去瑞士时,跑得比谁都快。

    就像《怦然心动》里,决定彻底放下金发帅气的布鲁斯的那个小女孩,用小女孩爸爸的话来说,就是,已经长大了。

    等红绿灯的间隙,手机屏幕再次被递到眼前。

    【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吗?】

    【如果觉得不方便不想说,也没关系,至少今天晚上,我会陪着我。】

    果然二次元的老公样样好,除了太擅长掏空的钱包以外,但无论如何,周予然还是在这种异国他乡的夜晚里被这个素未蒙面的“好妈咪”给暖到了。

    “因为他这个人总是喜欢出尔反尔。”

    “我每次打算放弃的时候,他都会给我希望。”

    “但我每次以为自己抓住希望的那根绳子的时候,我都会发现,他其实给我的,是一根毫无意义的稻草。”

    “等他终于愿意大发慈悲地把绳子送给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好像这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绳子,原来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离开了宋家,已经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并且靠朋友的帮助,一点一点找到了自己未来会为之奋斗的方向。

    感觉到大衣口袋里握着的手指紧了紧。

    周予然不解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把这种负面情绪垃圾随地乱倒,却再次看到了对方温暖的说辞。

    【我很高兴,我愿意跟我分享自己的心事。】

    周予然松了口气。

    果然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听上去,这似乎是一个很过分的人。】

    “那当然啦。”

    【所以我打算怎么办?】

    握着手指的指尖在的掌缘下,很亲昵地挠了一下。

    如同情人间的撒娇,投落下来的目光,隔着干净的玻璃镜片,都有一种微弱的、小心翼翼的示好。

    周予然想了想,低下头踢开路面上的一粒小石子,有些愁闷,却又充满释然。

    “我打算,再也不要理他了。”

    最多逢年过节的时候在老宅跟谢洵之虚与委蛇。

    等谈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这段让人尴尬的关系,自然就会彻底终结。

    注意到身旁的脚步停下来。

    “怎么了?”

    周予然试图将手从对方口袋里抽出来,却没想到又被轻轻勾了回去,改换了十指相扣。

    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熨帖过来,烫得在伦敦的冬夜通体舒畅。

    不得不说,这位妈咪的身材条件实在很好,就连修长的、指骨分明的手掌在包住的手时,都显得男友力十足。

    【对他来说,这个惩罚的确会是一个痛彻心扉的教训。】

    【我相信,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他一定会好好改正的。】

    “其实他现在改不改,都已经跟我也没有关系了。”

    对谢洵之的这些负面情绪,甚至都没跟卞思妤倒过苦水。

    只是在夜深人静偷偷复盘了一下自己的前20岁,觉得自己在这段关系,实在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鬼迷心窍。

    【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神色如常,情绪稳定的“苏辰和”,压根没有打算过分在谢洵之的话题上纠缠。

    对方只是很熟练温柔地将往其他话题上引导,开解,贴心地替排解此刻烦闷的情绪。

    周予然:“好好上课,争取不挂科,顺利毕业。”

    看到玻璃镜片后,红棕色的瞳孔弯了弯,能明显察觉到对方是在微笑。

    【果然是目标明确的好孩子。】

    【所以今晚,我希望获得什么奖励?】

    周予然眼睛亮亮的:“一杯马提尼,可以吗?”

    在游戏里,主控在面对苏辰和时,被勒令不可以喝酒,因为喝酒不仅容易误事,更重要的是,喝酒还很容易被不相干的人趁虚而入。

    打破了次元壁,三次元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这种小小的要求,自然会被应允。

    【勇敢的小姑娘,永远值得被嘉奖。】

    周予然冲他骄傲地哼哼了两声:“那我要嘉奖我的东西可太多了。”

    逐一跟他细数,如何孤身一人在公寓里摸黑换灯泡,如何一个人在电梯停电时搬家搬水,又是如何用书包狠狠打爆试图偷钱包的老黑。

    末了,像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力水手,冲他亮了亮自己并不存在的肌肉。

    脑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揉了一下,就连刚才逆风奔跑时被风吹起的呆毛也都被温柔地捋平。

    【真是勇敢的小红帽。】

    【我相信,如果那个被我讨厌的人知道我现在这么优秀,一定会为了当初自己错误的选择而追悔莫及。】

    周予然:……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被这种说辞爽到了-

    抵达酒吧的时候,正好是晚上9点,留学生开的清吧,气氛和光影都恰到好处,也不用担心有太多欧美人扎堆,让过多的香水味,熏到头晕眼花。

    坐在靠窗位置的高脚凳上,周予然小口小口抿着自己应得的奖励。

    虽然知道最后结单的时候,这些费用都会从自己的口袋里再掏出去支付给妈咪,但还是痛痛快快地给自己点了杯马提尼豪华版,外加一小块切角的草莓慕斯——作为自己生日蛋糕的代偿。

    酒喝到一半,忽然听到主舞台区,有雀跃的欢呼声。

    不知道T型的舞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喝了点酒,有些上头的周予然从椅子上跳下来,扒拉在外围人群里一跳一跳往里看,也看不清个所以然。

    就在不知道人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的时候,身下猝不及防的悬空,让本能地惊呼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苏辰和”用一种抱小孩的方式,抱在了怀里。

    与其说是抱,如果说是“坐”——坐在对方的胳膊上,因为害怕摔下去,只能下意识环住对方颈项。

    还来不及反应这个变故,注意力却已经被T型台上,款款走来的肚皮舞娘所吸引。

    漂亮的肚皮舞娘在众人的欢呼声里,将点着蜡烛的4寸草莓蛋糕放到所在的桌子上的时候,周予然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低头问:“是我安排的吗?”

    中等浓度的马提尼上头,被酒精催发而涌动的热情,忽然开始让心脏一阵砰砰乱跳。

    周予然忧心忡忡地想着,如果对方口罩下面的脸如果跟苏辰和的贴合度能达到50%以上的话,大概率会为了对方,稍微弯一下。

    尤其是,这个妈咪能抱这么久还脸不红心不跳,臂力十足。

    对方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

    晦暗的酒吧灯光里,干净的玻璃镜片后,红棕色的瞳孔里,目光虔诚却温柔热烈。

    有那么一刹那,周予然只觉得视野里仿佛容不下天地,也容不下任何,只容得下对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眉骨隆起的弧度,眼镜镜框的颜色,以及眼底那层温柔的波色,再次像一串被无声摇动的风铃。

    一瞬不瞬的对视中,是独一无二的相处时光。

    谢洵之忽然很想亲吻亮晶晶的眼睛,然后他看到扶着的肩膀弯下腰低下头,听到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趴在他的耳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叔叔,我可以亲一下我的眼睛吗?”  052

    金丝边眼镜被摘下来的时候,周予然毫无阻隔的视线,完整而彻底地对上了一双非常二次元的红棕瞳。

    特地选定的美瞳,深棕的底色上浮出鲜艳的红膜,若有似无地倒映出的脸。

    没有假发与生俱来的那种毛躁和生硬感,完全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敬业的妈咪,居然天生就有一头发型肖像的真发——上位者特有的、气势十足的大背头用发胶梳好后,却恰到好处地从额上垂下一缕慵懒的发丝。

    暴露在口罩之外的所有妆造,都跟角色贴合到挑不出一丝差错。

    虽然眼前的人并不是谢洵之,但周予然已经完完全全在异国他乡被这个堪称完美的代餐给治愈到。

    今天是的生日,被奖励了一杯马提尼,被赠送了一个冬季最爱的草莓蛋糕,被以一种呵护备至的姿态,坐在对方男友力十足的右臂上——

    在这一刻,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南瓜马车。

    臀下硬邦邦的小臂肌肉紧实有力,双手轻轻地扶在对方的肩上,只觉得安全感十足。

    清吧内光影摇曳,悠扬的爵士乐是涤荡在视野里的背景音。

    抱着对方的脸凑近的时候,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很温柔的木樨香,染着一丝冬夜里霜雪的清冷。

    微冷的气味里带着恰好好处的距离感,让在短暂的瞬息间,压缩了时间和空间,仿佛像是回到了最热诚喜欢他的那几年。

    温润的唇瓣落在对方顺从阖起的眼皮上,周予然忽然觉得,过了今晚,至少在未来的半年里,都拥有了最真实的做梦素材。

    直到一曲结束,暧昧旖旎也随着身体被重新放下来而妥帖收整。

    考虑到对方会在结束服务前,全程佩戴口罩,周予然也没有过分热情地邀请对方一起享用自己的生日蛋糕。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周予然慢条斯理吃完一整个草莓蛋糕,已经是晚上十点,手机里提示作息的闹钟被强行摁掉了两个。

    不知道卞思妤是怎么跟对方约的服务时长和服务结束后的安排去向,不想留下一个不知所谓的烦人印象,只能礼貌地跟眼前的人表示,自己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间。

    注意到对方眼中露出的一丝疑惑和不解,周予然连忙解释:“不,不是因为觉得跟叔叔待在一起很无聊很没劲,而是从这边坐地铁回我的公寓,要接近一个小时,我还要卸妆洗漱敷面膜——”

    认认真真掰着手指跟他讲睡前安排的样子,实在有一种让人怀念的可爱。

    有条不紊,严格的时间管理,让谢洵之有一瞬间怀疑,是否孤身留学,的确可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就连自己向来马虎的小侄女也不能免俗。

    明明以前,每周一早上上学,自己都要提前替整理好书包。

    高考的时候,会怕遗漏准考证。

    每次带出门旅行前,他也会反复确认的证件。

    “……以及,我还要洗半盒树莓,因为我要在晚上准备好明天早上吃的隔夜燕麦。”

    虽然乔雾早就跟他提过周予然现在规律健康到完全不需要操心的作息,但亲耳听到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

    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落,即使心情复杂,但谢洵之还是本能地弯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垂着眼帘,平和地打字。

    【虽然的确很不舍得放我离开,但如果我不介意的话,或许我可以送我回家?】

    “不会很麻烦吗?”

    不知道妈咪住在哪里,但如果对方为了送而错过最后的公共交通,总归不太安全。

    【不麻烦,任何关于我的事情,都不会让我觉得麻烦。】

    温柔而绅士,不会过分得寸进尺的距离感仿佛是刻在对方骨子里的教养。

    心脏像是被一根软软的羽毛尖轻轻戳了一下。

    周予然在逐渐加快的心率里,感受到微微潮热的手心以及差点从胸腔里满溢出来的、对某个人的思念。

    远隔重洋的心绪再次被唤醒。

    隔着桌子,探身,在对方温柔到仿佛在鼓励的目光注视下,拿额头轻轻贴贴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然后,用一种只能被偏安一隅的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感慨道:“妈咪,今天能遇到我,真的让我好开心啊。”

    周予然认知里的快乐,也仅仅只持续到出租车将两人载放到公寓楼下——

    是的,考虑到地铁一个小时的车程,妈咪又要奔波赶回去的话,实在太辛苦了,所以最后还是决定花点血本,打车回公寓。

    顺利抵达目的地,周予然前脚下车,后脚就看到足足高了一个脑袋的妈咪也跟着从出租车里走了下来,然后,对方大手一挥干脆利落地甩上车门。

    周予然:?

    闻着扬长而去的汽车尾气,仍然沉浸在完美恋爱里的周予然足足有半分钟没回过神。

    “妈咪,不是说好,等会让这辆车送我回去的吗?”

    冬天夜冷,深夜的公寓楼下光Uber都得等上半小时。

    始终跟保持安全距离站在面前的coser一脸从容地垂眸打字。

    【因为在过来的路上,我忘记告诉裴小姐,其实我买一送一。】

    有很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的错觉,在读懂这句话意思的刹那间,那种在对方身上如影随形了一整个晚上的温柔随和气质仿佛像剧情落幕般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极其熟悉的上位者的气场,亦或者,称之为气势,如同无形当中落在身上的网,顺着某条看不见的引绳,正在身上一点一点收紧。

    周予然沉默地盯着对方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

    果然,继把桥头排骨变成byt之后,不按常理出牌的卞思妤还是出其不意地给安排了一份歹毒的剧本——原来这就是这一整个晚上觉得说不出哪来的怪诞的根源。

    目光越过那双过于肖像、贴脸的眼睛,落在那方盖住了大半张脸的口罩上。

    买一送一,所以这口罩底下的行情是有多差,才能这么卖力地推销自己?

    一整个晚上已经营业得这么努力了,到了这个时间点居然还要买一送一。

    眼前的妈咪热情到让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似乎也天然带毒——事出反常必有妖。

    毕竟,服务已经彻底结束了,所以此刻对陌生人的警觉已经飙升到了巅峰。

    一想到对方强悍的男友力,周予然的确不敢太快跟撕破脸,只能委婉地拒绝道:“我明天一整天都是课,到了晚上还得提前预习,我知道的,我英语听力不好,需要靠录音笔慢慢回听教授的课,才能跟得上进度。”

    教授是个毛利人,讲英语时有很重的地方口音,“one day or two days”总是会发音成“one die or two dies”,以至于教授在分享他在南极考察企鹅时,总是会让将企鹅的迁徙行为判定为一场不明力量针对企鹅的大屠杀。

    学习上的苦恼,在酒吧里吃蛋糕的间隙,已经跟他翻来覆去地吐槽、抱怨。

    “但是我还是很感谢我,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准备这样的惊喜。”

    见对方仍旧坚持着不肯离开,只能像个被金刚芭比绑架的小可怜,认命地低下头,解锁手机,点开了支付app。

    “这样吧,我把收款码给我,我再给我转一笔小费好了。”

    “我是说。”

    当清润苏沉带着轻柔笑意的声音在黑夜寂寂无人的公寓楼下缓声响起的时候,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拉下遮脸的口罩,露出一张极其英俊而温和的脸,金丝边眼镜后,一双粉棕色的瞳孔,如蔷薇星露,在伦敦沉寂的夜晚里,熠熠如星。

    “既然我的朋友已经替我买下了我的白天,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另外附送我的晚上。”

    周予然很难具体用语言形容在当下这个瞬间,再次见到谢洵之时的心理反应。

    错愕有之,震惊有之。

    意外有之,不可思议有之。

    甚至不知道自己单方面切断联系半年多的谢洵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再次愤怒的欺骗,还是只想把好好抓回国内,狠狠教育一顿?

    ,还来不及去担心未来,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让难堪到尖叫。

    人的情绪天然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最令不安的、恐惧的、恨不得像只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沙地里的羞耻感,终于如一道巨大的浪潮,后知后觉地兜头浇下来。

    “谢洵之,骗我很好玩吗?”

    “我弄成这样是要干嘛?”

    “我脑子有病来跟我过家家是吗?”

    “我是不是神经病啊!”

    盯着他一身过去惟妙惟肖的装扮,巨大的羞耻感从脚底板一路烧到的脑袋,周予然瞪着因为难堪、羞耻而通红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脑袋里咕嘟咕嘟冒的热水泡泡给掀翻了——

    虽然理智告诉,应该在这种重逢的日子,尽量像个放下过往的大人,云淡风轻地面对一切,而不是像个情绪不稳定的稚童,用这种粗暴直白的方式先发制人。

    但控制不住!完全控制不住!

    一想到自己羞耻到爆棚的内心世界,被一个不速之客光逛了个遍,就羞耻到忍不住想要尖叫!!

    这跟被人明目张胆地窥伺了自己在po上看文的浏览记录,变相被人知道自己喜欢多p和强制Play的XP,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我会开心。”

    用料上乘的柴斯特大衣被伦敦冬夜的妖风吹得下摆微摇,谢洵之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反应。

    “我开心个鬼啊!我一个圈外的人我真的让我觉得今天整个晚上都毁掉了好不好?”

    的喉咙开始哽咽,眼眶也跟着发酸。

    没想到自己的xp被曾经暗恋过的长辈发现之后会这么生气,身体都因为获悉这个噩耗而发抖。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前一秒天堂,后一秒地狱。

    以为人生中最好最快乐的一个生日,实际上,却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策划,更可笑的是,难言的羞耻感,让根本不想再回忆今晚发生过的、让心动的一切。

    “我明明什么都不懂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明明以前跟他讲这个游戏,讲超话里的引战和吵架,讲抽卡机制的时候,他虽然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但知道,他也仅仅止步于倾听而已。

    相隔8岁的年龄差,在他眼里,所有的兴趣爱好,或多或少都带着点幼稚的孩子气。

    “我知不知道我今晚真的一点都不想看到我!我这么做真的太让人讨厌了!”

    尖锐的斥责和怨怼,在寂寂无人的廊下,如锋利的冰锥。

    一瞬不瞬瞪着他的眼睛是红的,被气鼓的脸是红的,用力攥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指背的关节也是红的。

    谢洵之沉默着,从大衣里解下厚实的羊绒围巾,想绕在的颈上,却被敏捷而嫌恶地避过。

    无奈,他只能将围巾折在手里,温柔的目光落进愤恨不满的眼睛里。

    “如果现实和虚幻的壁垒,是我们之间竖起的高墙,那我希望,自己从未在我的世界存在过,我不想做我无可触及的爱人。”

    当苏辰和的台词被他巧妙地糅合在语境里的时候,周予然却有短暂的忪怔。

    信口拈来的引用,以及对情绪和人设的拿捏,他并不能算完全的门外汉。

    至少,确定,他深入了解过这个人,做过足够多的功课。

    “予然,我把主线打通了,但副本还有两个关卡,怎么都过不去,我能不能帮我?”

    颈项被人耐心地一圈一圈绕好仍留有木樨淡香的围巾,心灵手巧的谢洵之甚至还给打了一个在小红书上很流行的围巾结,将被冷风吹凉的下巴牢牢裹入了残留着他体温的围巾里。

    在熟人面前暴露自己二次元的属性,依旧让浑身不适。

    周予然想到自己一口一个妈咪,各种主动粘着他,想要亲亲和贴贴的样子,真的羞耻到想先杀人灭口然后再自杀。

    所以很凶狠地说:“关我什么事!”

    “好,我到时候去网上再找一找攻略。”

    一时无话。

    周予然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半截鼻子和一双眼睛。

    谢洵之在的世界里沉寂消失了半年,不出现则已,一出现等于了给了当头一大棒。

    现在心绪复杂纷乱,进退两难,急需一个安静的环境思考以后该怎么办。

    试衣间里,他对说的那些话,像是一道不得不做的选择题,很清楚地知道,对方是在纵容做了长达半年的缩头乌龟。

    这时候,依旧没多余的心情给他好脸色看。

    “反正现在也不用担心我一个人打车回去不安全,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谢洵之沉吟了两秒:“那在我离开之前,我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干嘛啦!”

    现在只想跑回楼上,爆锤一顿枕头。

    “再说我为什么要帮我的忙啊!!”

    一想到有可能要跟他独处,已经被迫在脑子里重温了一边试衣间的周予然再次尴尬到整个人都像只小狮子一样炸起了毛。

    谢洵之隔着平光镜指了指自己眼眶里的隐形眼镜,一本正经地请教说:“主要是店里只是教我怎么把它们戴进去,却没教我,要怎么样才能把它们取下来。”    053

    半个小时以后。

    谢洵之手握冰袋,敷在眼皮上。

    周予然浑身的热汗贴在毛衣里,瘫在沙发上,大脑放空,精疲力竭——

    对于一个初次带隐形眼镜的人来说,摘镜容易取镜难,毕竟眼球在面对探入的异物时,天然就会闭眼防御。

    以至于在洗手间里僵持许久,小小一间浴室地玻璃镜,不知不觉间,都被两人紧张呼出来的热气给蒙上了一层水雾。

    顺利取下眼镜的那一刹那,无论是谢洵之还是周予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凌晨半点,提醒入眠的勿扰闹钟再次响起,重新拾起重逢该有的不耐,没好气地问他:“我到底什么时候走?”

    谢洵之放下眼皮上的冰袋,没带眼镜的视线隔着小半张沙发,朦朦胧胧地递过来。

    “予然,我晚上还没吃东西。”

    宋家规规矩矩的一日三食,认知里的小叔叔,是规矩作息里一等一的翘楚,难得有这种三更半夜还没吃饭的经历。

    “是我不让我吃吗?”

    想到酒吧里邀请他吃小蛋糕时他那一副绅士有加的推拒,周予然简直火从心起,低哼一声。

    “明明是我自己装腔作势。”

    谢洵之重新将冰袋盖回到因为摘镜而红肿不适的眼睛上:“抱歉,我真的以为我会开心。”

    好端端一个惊喜临到家了却变成了惊吓,会开心才真是有鬼。

    打量他一身周正肃然的打扮,虽然隆重得难免有些戏剧化,但这也的确是他日常冬季的穿着。

    周予然很难去形容当下这种复杂的感觉,就像明明只是为了在二次元里找代餐,却没想到在三次元里吃到了真主。

    归根结底,还是卞思妤坏,一天天不干正事,就知道给安排歹毒的剧本。

    关键是,对方居然还好意思发消息来问生日过得怎么样,看到消息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现在心里乱得很,好端端一个生日,高高兴兴过完,却因为谢洵之的主动脱马,将强行摁回到了那个不得不面对的选择题里。

    虽然谢洵之给足了冷静期,但依然没有想好,两人之间到底应该是什么关系。

    求爱不成,被无情拒绝,原本已经打算彻底放下的感情,却在那个混乱不堪的试衣间里,再次被他拖进泥沼里。

    好不容易降温到50℃以下的水温,再次有咕嘟咕嘟开始沸腾的趋势。

    越想越委屈,委屈的同时还忍不住生气。

    凭什么他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凭什么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凭什么自己永远都要在原地等他?

    周予然!是不是就非得在谢洵之这棵树上吊死不可?

    简直可恶!

    仗着他比把自己年岁长、身份高,就真的为所欲为是吧?

    所以,保持着那种对他很不客气、很不满意的语气,恶狠狠地问他:“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我要不要?”

    谢洵之又放下冰袋,600多度的近视眼虚虚递过来,隔着小半个餐厅,问:“还有别的吗?”

    寄人篱下,我还挑剔上了?

    周予然咬牙切齿:“康师傅老坛酸菜面。”

    为了防止他再挑三拣四,顿了顿,又说:“爱吃不吃,不吃就走。”

    距离早课还剩8个小时,还有衣服没洗、水果没冲、隔夜的燕麦没泡,就连书包、课本和电脑,都尚未整理。

    所有的有条不紊和按部就班,都随着他的出现被打乱。

    将两桶不同口味的泡面丢在餐桌上。

    无声僵持的间隙,宋墨然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周予然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等会吃完就自己走,然后径自拿起手机去卧室里接电话。

    宋墨然亲切和煦的口吻一如既往,会关心最近的饮食起居。

    平常两人每个月都会有电话通信,所以简单的几句寒暄,基本上就已经完成了例行公事的关心。

    “对了,今天生日过得怎么样?”

    宋墨然料想今天庆生不见得会早睡,所以特地早晨起来给打这通电话。

    不提生日还好,一提到这个就让就忍不住想到此刻正在客厅里的谢洵之。

    周予然一个头两个大。

    “挺好的,刚刚把朋友送走呢。”

    电话那头“哦”了一声,又问:“斯景呢?”

    “斯景正在跟朋友打电话呢。”随口扯谎,轻松自如。

    得益于跟宋墨然每个月的固定时间通话,即使跟斯景分居两地的,也可以完全掌握共同的时间。

    谎言迄今没有戳破。

    偶尔几次,斯景因故没来伦敦,也完全可以借口对方有课或者手上有事来糊弄老人。

    宋墨然多半也不会追问。

    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等再拿出这个说辞的时候,回应的,却是电话那头长长的沉默。

    周予然心里打鼓,正犹豫该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却忽然听到宋墨然沉声问:“还瞒着爷爷?”

    简短的反问,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胸口,闷声叩击着心脏。

    电光火石的短暂错愕里,周予然的脑子里反应过太多太多的猜测,张了张唇,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叔叔跟我说了?”

    跟斯景之间的同盟关系,最接近真相的,也不过就是谢洵之在试衣间里的那句试探。

    宋墨然冷哼一声:“一眼就看出来的事情,我用得着他提醒?”

    周予然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抿着唇,小声嗫喏着跟老人家道歉。

    当着斯少东的面,应下周予然和斯景的婚事,本来也是无奈之举,谢洵之在海市那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可能不出手干预。

    继长子身故后,硕果仅存的次子,绝不可以再闹出什么流言蜚语,否则说出去,他在宁城那些老一辈里,都要抬不起头。

    所以,他只能纵容撒谎,放任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折腾,想着或许时间和距离,能够让已经热血上头的儿子冷静。

    并没有。

    他所期望发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不希望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在失控。

    这半年里,谢洵之隔三差五往伦敦跑,他又没瞎,自然看在眼里。

    起初父子俩还会为此吵上那么几句,但后来他发现,这个到了叛逆期的儿子去伦敦,最多只是远远观望,并没有去打扰周予然的生活,他也算渐渐放下了心。

    “怎么,之前跟我打电话,从来不听我提那个混账东西,他今天来找我了?”

    周予然头皮发麻,支支吾吾了半天回不上话。

    反倒是宋墨然已经先一步警觉,低哼一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原本以为两个人会相安无事到春节。

    没想到,谢洵之这耐心,连过年都熬不过去。

    ——这点定力,真是让人瞧不起!

    “他在发疯,我别理他。”

    他不知道周予然对谢洵之是什么态度,虽然亲疏有别,但他也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答应一些事情。

    说出去,都是他对不起宋予年和裴蓉。

    他已经够对不起裴蓉了。

    养的这么个混账儿子。

    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这种歪门邪道的念头,关键是,还不知悔改。

    不知道伦敦的情况,他也不好问,怕听到一些不该听的,又得叫医生过来量血压。

    只能轻咳一声,交待说:“要是嫌他烦我,就让他滚。”

    周予然完全没反应过来这对父子现在是这种相处模式,本能地“啊”了一声。

    宋墨然简直都没脸再提,临挂电话,只能气鼓鼓地又骂了一句:“他要是不想滚,我就说是我让他滚的。”

    结束通话,一下子信息量过载的周予然恍恍惚惚出了卧室。

    谢洵之已经吃完了一桶红烧牛肉面。

    已经被整理好的厨房里,弥散着一股淡姜的味道。

    周予然忪怔的视线落在沙发面前的泡脚桶里,切薄的黄色姜片,在泛着热气的水面上于水波里浮沉。

    “我是不是接下来要来例假了?”

    谢洵之半蹲在沙发旁边试好水温,抬头,示意过来泡脚。

    “来这边会肚子痛吗?”

    体质娇,一旦水土不服,就容易各种不舒服。

    夏天不能过热,冬天不能过冷,否则每个月准时来的姨妈第一个跳出来抗议。

    伦敦的这套公寓没有地暖,到了冬天,全靠空调和随处可见的厚毯子御寒。

    想到宋墨然电话里的嘱托,谢洵之在试衣间里那一整套骚操作再次浮现在脑海——开始反反复复在他身上寻找潜在发疯的征兆,在他从容平和的目光里逡巡了一圈,到底还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周予然忐忑地咬着下唇,应得也相当不客气。

    “关我什么事?”

    “爱人之前要先爱己。”

    标准的“苏辰和”式台词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竟然找不出一丝违和感。

    谢洵之拍了拍摞在他膝上的擦脚巾。

    “过来吧。”

    “……”

    已经太久没被人照顾过了。

    开学后入了冬,感觉自己有课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匆匆忙忙,洗好的衣服来不及烘,洗碗机里的碗筷也没时间拿出来,甚至有时候到了晚上听录音回放挺迟了,甚至连敷面膜的时间都没有。

    太过不拘小节的生活方式,反而让那些金贵的公主病远离。

    毕竟,现在只有一个人,为了那点学分,为了能顺利毕业,学渣生病了还得挣扎着爬起来去上课。

    体温偏高的水,浸没过小腿,温暖的暖意顷刻间覆没过全身。

    谢洵之修长的手指在桶下仔仔细细揉捏、放松着的小腿。

    只是很单纯、清白的细心照顾。

    水波粼粼下,少女小巧的脚趾如同隐没在水下的碧白珍珠。

    ——至少现在,他还是正常的。

    周予然缓缓松了口气,终于有余力去了解其他。

    不知道跟斯景的同盟关系,是怎么被所有人猜到,所以这时候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

    “谢洵之,我这算什么?”

    下意识想从他手里抽回小腿,却再次被握住了脚踝。

    “我跟斯景虽然不在同个地方上学,但好歹我们也订婚了。”

    谢洵之面不改色,将的脚重新按回水里。

    “我们可以不让他知道。”

    他说的轻松、自在且随意,用一种前所未有为的纵容的、温柔的、宠溺的语气,几乎是让人放松警惕的声音。

    有一瞬,怀疑自己的耳朵——

    所以谢洵之到底知不知道跟斯景的真实关系?

    知道还好。

    但是如果不知道,以他的身份,这种异想天开,无异于是在发疯的边缘游离了。

    这才是最不知道该如何招架的事情。

    修长温润的指尖,轻轻圈住的踝骨时,在水流的缓冲阻力下,若有似无的摩挲,让微微的痒意在水中升温。

    舒服得差点没叫出来。

    察觉到的反应,男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金丝边眼镜的镜框在柔暖的灯光下,折出冰亮的光点,镜片后的瞳孔里,欲盖弥彰的诱色里天然仿佛是带着暗欲。

    “毕竟,之前又不是没试过。”

    “……”

    暗搓搓地提试衣间实在让人又羞恼又生气,周予然在“他正常”和“他不正常”的天平上,最后还是投给了后者。

    恨恨地用脚尖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湿漉漉的足尖在他西裤外洇出一团水渍,谢洵之喉结微滚,却神色如常。

    “既然我早就知道了,还跟我装什么腔?”

    他愿意从容地放任在伦敦自由自在,无非是他确定,他仍旧掌握着风筝那一端的引线。

    仍然只是一只笼中雀。

    这个认知让沮丧。

    自以为是的海阔天空,也无非是他善心大发,给了更大的活动空间,仅此而已。

    少了斯景这个挡箭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第二天就被打包回家。

    的气恼太过明显,而谢洵之也只是轻轻撩了一下眼皮。

    他对的判断未置可否,只是很平和地示意将脚放到自己膝上,让他替擦干。

    少女的足踝白如珠玉,被泡红的足尖,似樱花的蕊尖。

    隔着软巾包住赤足,能明显感受到掌心下无骨似的柔软。

    对方温柔的动作,于周予然看来却似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提醒——

    “谢洵之。”

    “嗯?”

    忍了又忍,终于决定,在确认他发疯与否的问题上,迈出坚实的一大步——

    “我到底是不是足控?”  054

    那个试衣间里,在裙子底下发生的事情,整整半年多的时间,都不敢完整回忆第二次。

    但隐藏在宽大蓬松的婚纱衬裙下,那种泥泞、潮湿到让人全身发软的触感,却像烙印一下,被打在身上。

    被牢牢握紧的脚踝清晰地感受到尺寸和弧度,以及脚心摩挲时,那股灼人的温度和硬度。

    在夜深人静时,哪怕闪回过脑海的仅仅只是一个凌乱的片段,对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认知冲击。

    以至于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一瞬不瞬看着他,憋着不敢喘气的脸还是一点一点红了。

    红晕径直烧到耳根,紧紧抿着唇,望着他的目光,也如同某种拉锯的、不可言说的对峙。

    仿佛接下来谁先开口,谁就占尽劣势,落尽下风。

    谢洵之面不改色倒水,问了一句:“予然,刚才去酒吧的路上,我不方便说话,但是我还是想告诉我一件事情。”

    “什么?”

    他对那个问题避而不谈,也没好意思硬揪不放。

    只是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别扭的情绪,警惕的眼神。

    不确定谢洵之要说什么,注意到他温柔扫过来的目光,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应该捂脸,还是应该捂脚——好像不管做什么,都不太礼貌。

    所以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从沙发上拖过了一个小靠枕,盖在了自己的脚背上——

    松软的方形小矮枕将嫩白如玉的一双赤足掩得严严实实。

    谢洵之将小心翼翼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有着孩子气般的可爱。

    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不会冒犯到的措辞。

    “我连讨厌一个人的样子,我都很喜欢。”

    客厅里柔暖的灯光落在他疏朗英俊的眉眼上,轻颤的眼睫也在他无瑕的下眼睑处不着痕迹地投下阴影。

    男人垂落的、平和的目光,倒映出一张忪怔的、不知如何作答的脸。

    周遭寂然。

    冬夜雪冷,窗外连酒鬼的呓语也无。

    记忆却像是再次被拉回到那个试衣间,只是,他并没有像在那个时候一样,步步紧逼。

    幽闭狭小的空间内,习惯上位的人会天然对下位者带来压迫感。

    此刻,两人身处视野开阔的内室,即使坐在沙发上,他近距离地站在身前,但势差有余,有足够的空间去思考、平复自己的心跳,不再迫于他的压力和情绪里,冷静下来。

    在一瞬不瞬的对望里,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刻意回避了半年多的问题,被重新放到面前。

    周予然当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三岁小孩——

    知道,在生日的当天,谢洵之放低身段来做的二次元的委托伴侣是为了什么。

    尤其是,经历过试衣间里那种程度的亲密接触,叔侄肯定是做不成了,难不成真的要做//爱侣?

    但目前还不想。

    且不论,连着两次鼓起勇气的告白,被那么无情地拒绝,或多或少都会有心理阴影,更重要的是,在经历过伦敦半年的独居生活后,确定自己已经可以照顾自己,虽然照顾得没有那么好,但身强体壮,连过敏都少有发生——

    现在只是想把学业完成,至于其他的,等毕业再说。

    注意到脸上有明显的迟疑,谢洵之只是很浅地掀了一下唇角,问:“我希望是什么关系?”

    问题被重新抛还给。

    暧昧也在这一刻被收束,夏止。

    若有似无的压力,也在这一刻不了了之。

    周予然最后也没有按宋墨然所想得那样,让谢洵之滚出自己的公寓。

    毕竟,对方好歹是人家亲儿子,父子没有隔夜仇,万一行事过激,多半要被贴一个“白眼狼”的标签。

    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观察,在确认谢洵之并没有要带回家的意思,也渐渐地放下了心。

    当务之急,是完成未来一年半的学业。

    没有任何东西,会比投资自己更重要。

    毕竟,只要足够努力,严苛的教授也在期末嘉奖一个A,绝不可能会像举棋不定的男人一样——出尔反尔、仰卧起坐。

    刻意去忽视那个令人头疼的关系话题。

    让谢洵之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睡在公寓的长沙发上,似乎已经是彼此针对这个问题妥协后的产物。

    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就连相处的氛围,都仿佛是回到了国内的宋公馆里,他还在照顾自己的那段时间。

    周予然原本以为,不愿意给出答案的自己多多少少是在跟谢洵之冷战,但实际上,跟比自己年龄大8岁且情绪稳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熟男同居——

    冷战不了一点。

    即使现在到了冬天,已经不会因为过度寒冷的天气而痛经,但拉开书包的时候,还是会发现提前准备好的姜茶和暖宝宝。

    不用去便利店买素食的微波炉快餐和囤积泡面,不用再担心第二天因为漏带笔记本电源而在阶梯教室里焦虑。

    就连脏衣篓里头一天堆放的衣服,次日就会被叠好放在床尾。

    虽然谢洵之在同居的其他时候会非常尊重彼此的隐私,但他会手洗的内衣内裤这件事情,多少让周予然有点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沟通。

    明明这种事情,从第一次来例假之后,他就已经不会再做了。

    为此,甚至还小小地发过一个晚上的愁,翻遍了通讯录,才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向斯景说明了前因后果,但也没明确说出谢洵之全方位入侵生活的事,只是对跟他同居这件事情为难,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有没有搞错,难道我们两个在他们眼里,就这么不相配吗?】。:【我爷爷跟我爸都一眼看穿我们假,谢洵之居然直接猜到了我们两个同盟的原因?】。:【我们俩至于这么菜吗?】

    周予然无力地回:【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那我需要我过来吗?】

    某种程度上说,斯景是个相当靠谱的朋友,基本上有求必应,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对方专程从德国飞过来,于事无补。

    更何况,跟谢洵之之间的事情,也实在没必要拉第三个人下水。

    周予然:【那倒不用,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毕竟国内还有公司,也不可能一年到头待在我这里。】

    ,在某个准备吃午饭的中午,当打好腹稿旁敲侧击地问起国内君豫的情况以及他这么久不回公司会不会有影响时候,谢洵之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从容,对于自己长时间的旷工,给出的理由相当理直气壮。

    “我爸爸需要知道,认知上的改变,总归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周予然:“……”

    好家伙,居然敢教宋墨然做人。

    但纵观之前半年,君豫在财经频道里的节节攀升,又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他好像也确实有给别人上课的能力。

    这或许是父子间某种拉锯的方式,只是作为一切冲突的根源,在无形中等于是被架在火上烤。

    周予然纠结地咬着下唇,在犹豫以后看到宋墨然的电话,是不是能不接还是尽量别接比较安全。

    见在餐盘前将脑袋埋得低低的。

    “没关系,其实在出来之前,该安排的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了。”

    谢洵之将烤好的班尼蛋盖到的火腿上。

    “我就当是给自己放个长假。”

    他不想给太多压力。

    试衣间内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冲动过度,等冷静下来,他其实非常清楚,如果想跟善始善终,两人之间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

    比如,要如何道歉,才可以安抚连续告白失败所受的伤。

    再比如,要如何照顾,才可以弥补两人关系里的裂痕。

    他不希望接受他的时候,带着任何一丁点的别扭和不得不如此的将就——这会让他觉得愧疚。

    少女热诚的心意是比任何珠宝都要熠熠生辉的华光,他只是担心自己配不上。

    谢洵之这套请假的说辞无懈可击。

    周予然张了张唇,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愤愤地用筷子戳破谢洵之做得饱满鲜润的班尼蛋,金黄色的蛋液将一碗酱油炒饭,浇灌得更加色泽鲜艳。

    虽然理智的确很想让谢洵之离开,但又实在舍不得这每天的几顿饭。

    不想让骄奢淫逸的糖衣炮弹腐蚀自己坚定求学的心——

    算了,无论如何,等挨过这个冬天再说吧。

    毕竟,有谢洵之在伦敦,每天早上可以多睡30分钟,晚上可以早睡30分钟,一来一去,四舍五入,等于多了一个月的假期。

    所以,不得不说,纵容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持续到圣诞,也有责任。

    平安夜。

    谢洵之在买菜回来的路上接到公寓因电路检修故障而不得不停电三小时的通知时,他看了眼购物袋里的火鸡和奶酪芝士,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就给正在做兼职的周予然发了消息。

    周予然正在下班回来的地铁上,问谢洵之要怎么办。

    谢洵之处理好冰箱里的食材,避免食材因为断电太久而变质。

    然后,他低头给回消息。

    【需要慎重对待欧洲人在节日里的工作效率,通常这个时候,他们说检修三小时,一般要乘以3起步。】

    周予然深以为然。

    在平安夜里黑灯瞎火吃素食食品倒没什么,但要是让今天打了一天臭烘烘的工还不能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就不能忍了。

    消息很快就进来。

    【我收拾好我的东西了,今晚我们改去酒店吃饭吧。】

    谢洵之选定的酒店离大本钟很近,办理入住的时候,能看到酒店大堂人来人往,都是世界各地飞来伦敦过圣诞的游客。

    金发碧眼的前台女侍应接过两人递来的护照,笑眯眯地问要开几间房。

    圣诞是西方的大节假日,普通的房型已经售罄,只剩下主楼顶奢的总统套。

    如同海市酒店的画面重演,但这次,谢洵之并没有直接做决断,只是很自然地看了一眼。

    周予然一边玩头发一边张望大堂窗外,就是不跟他对视。

    “我们这关系,不开两间房,难道还开一间吗?”

    谢洵之笑着跟前台要了两间房,等签单的功夫,他有些自嘲地低叹。

    “所以我的确有些怀念,我当初建议我订一间房的时光。”

    同居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重逢的第一个晚上,谢洵之几乎很少提以前,也许是怕难堪,又或许是觉得心中有愧。

    周予然懒得去深究,只是撇了撇嘴,低声地哼哼:“谁让我当初不珍惜。”

    酒店大堂的暖气开得很足,谢洵之脱下大衣外套,签单的时候不知道往哪搁,一双嫩白的手已经从旁边伸了过来。

    “我拿着吧。”

    两人的行李都在他手上,肘弯再挂大衣,难免不方便。

    周予然也懒得避这种没所谓的嫌。

    原来清者自清就是这个意思。

    心里坦荡的时候,对方做什么都影响不到自己。

    那谢洵之呢?

    以前口口声声对说“清者自清”的时候,是真的心如明镜,还是只是在欲盖弥彰地对放烟雾弹?

    脱离熟悉的居住环境,抵达陌生的酒店套房,维多利亚时期特有的宫廷装饰将一整间总统套房点缀得富丽堂皇。

    落地的玻璃窗外,是灯火通明的伦敦街区,大本钟下,游客如织,不知疲倦。

    周予然想以前的事情想得出神,听到手机的消息响,才下意识地去摸丢在床上的大衣口袋。

    猝不及防膈入手心里的,是一个绒面的小盒子。

    周予然摸了一会,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掏的这件衣服是谢洵之的外衣。

    四四方方的丝绒小盒已经提前一步被翻了出来。

    好奇使然下,翻开戒指盒的那一瞬间,即使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眼睛还是猝不及防地被钻石的白光给闪了一下。

    5克拉打底的全美白色方钻,是标准的四爪托求婚钻戒。

    周予然不能免俗,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种大颗粒珠宝的时候,难免会有瞳孔放大、心跳加速的生理反应。

    这时候环视所在的套房,终于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了哪哪都不对劲的异样——

    进门处的茶水吧的花瓶里插着对而言唯一安全的茉莉花。

    落地玻璃窗上粘贴的彩色丝带,并不是圣诞常见的“Merry Christmas”而是反常的“Sweet love”,随处可见的装饰都带着秃国人特有的土嗨浪漫。

    就连茶几上,都放着喜欢的毛绒玩偶——刚进门的时候,的确产生了这到底是不是三丽鸥主题总统套房的疑惑。

    就连浴室的香氛,都是喜欢的荔枝春夏——到底哪个酒店会喷这种香水啊?

    周予然皱眉扫视着套房里每个角落的蛛丝马迹,尝试做一个福尔摩斯。

    所以公寓到底有没有停电,或者停电时间有没有这么久,都是一道无从求证的命题。

    以及,在大本钟这种热门的旅游景点,在平安夜这种节日里,他是如何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订到两间并排的套房?

    长达一个月时间的相处,让原本放松的戒心,几乎是在瞬间提到了某个警戒线的高位。

    直到越来越震惊的猜测被突然摁响的门铃打断。

    门口的谢洵之拎着一瓶香槟和两个高脚杯,问方不方便让他进来。

    “晚餐让酒店送过来,还需要点时间。”

    晚餐、香槟、鲜花、装饰的彩条和恰到好处的香氛——一切都在无形中让周予然压力倍增。

    ,在他没有下一步的行动前,也只能点点头,神色如常地从床上拿起大衣。

    “正想去找我,我衣服还在我这里呢。”

    谢洵之下垂的眼睫只是轻轻颤了颤,然后就很自然地就接过了衣服,挂到了套房客厅沙发旁的衣架上。  055

    躺在家里打点滴的这段时间,周予然觉得,谢洵之有可能是在治。

    虽然医嘱的确说了要清淡饮食,规律作息,但是他不让晒太阳,不让熬夜,不准午睡的时候还躲在被子里刷短视频就有点过分了。

    尤其是,偶尔刷短视频的时候还被精准推送了糯米肠抹茶鸡蛋仔麻薯布丁这种网红小吃的时候。

    周予然:“……”

    不能第一时间尝鲜,人生的快乐堪比跳楼打折大减价。

    ,小小的抗议没有用。

    等到下一顿餐点,方宁照例端上来的一盘小兔子、小猪形状的红豆花卷时,周予然再次沉默了。

    试探性地问谢洵之,能不能让方宁给自己弄个炸鸡翅,加个餐。

    谢洵之正慢条斯理地吹开汤勺里山药粥的热气,闻言,略略抬眼:“如果不够饱的话,等午睡醒了,让方宁再给我炖个雪燕银耳。”

    周予然:“……”

    陪着清淡饮食的这段时间,谢洵之跟的食谱基本一致,这让的心里好受不少。

    但好受归好受——

    不!一点都不好受!

    谢洵之习惯清淡饮食,过这种清汤寡水的日子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刷刷日常。

    但不一样,们老裴家的祖先进化了上千年才站到了食物链的顶端,真的不是为了来吃素的。

    周予然闷闷不乐扒拉着蒸屉里的花卷,又丧又不满:“天天吃这些东西,我不如干脆把我送到尼姑庵里算了。”

    “六根不净,七情不舍,佛门不入,”谢洵之顿了顿,很淡地扫了一眼,“那种地方我想去都去不了。”

    “我要真想去,怎么可能会去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洋洋得意,表示自己如果想装想瞒,就连佛祖也能骗得了。

    掰了一小块花卷塞嘴里,像是非常非常无意地,扯家常般闲聊,随口问他。

    “是我舍不得吗?

    咀嚼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含含糊糊。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北欧原木制的长餐桌那头,有只骄矜洁贵的布偶猫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一秒钟就在阳光底下炸开了毛。

    不动神色地眨了眼睛。

    吞咽下喉管的花卷是新一轮战役的开始。

    对面没出声。

    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花卷上。

    被掰开的花卷内侧,被蒸开的面团切面是很蓬松的蜂巢体,内里嵌着几粒红豆,专注地红豆一粒一粒抠出来,放到骨碟里,然后抬起头,认认真真地问他:“叔叔,我会舍不得我的,对吗?”

    诚恳而真挚地等待一个答案。

    厨房的水龙头上,将坠不坠悬了很久的那粒水滴,终于“滴答”一声,砸在槽面。

    太长时间的安静让耳边任何纤薄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就连彼此的呼吸都在一瞬之间定格。

    阳光太烈,嗜睡而慵懒的布偶猫,却像蛇一样警觉地竖起了瞳孔。

    浮上脑海的字母纹身,是某种警告的信号灯。

    他自乱阵脚,无非徒增把柄。

    谢洵之在无辜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能判死刑的证据。

    就连莫须有的罪行,都会让他套上“自作多情”的枷锁。

    “我是我侄女,肯定会舍不得。”

    他低头,若无其事地喝粥,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骨碟里的那几粒红豆上,皱了皱眉,像是找到能够表达不满的论脚。

    “予然,不要浪费食物。”

    在生病的时候管控的饮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吃饭不太乖,尤其是碰到不喜欢的食物,会用各种拖延时间的办法,直到食物转凉变味,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东西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自己没有胃口。

    谢洵之起身,去厨房里交代了方宁几句话,重新坐回到餐椅上时,少女坦好奇的目光却一直追在他身上。

    “是哪种舍不得?”

    像是执着于讨要一个答案,又像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跟他闲聊,仿佛答案如何都无甚要紧。

    是模棱两可,如雾里看花。

    含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他,仿佛想从里面找到蛛丝马迹。

    “是白天晚上都想我,巴不得第二天就能见到我,还是一想到我立志清修出家,无心尘缘,我会觉得遗憾,会觉得可惜,会想要——”

    “我的确会想早点把我接回来。”

    谢洵之很自然地跟对视,很自然地接话,就像很自然地回应的闲聊。

    “毕竟那种地方,一般都建在避世的山上,生存居住条件好不到哪去,我体质这么差,很容易待到生病,我跟爸爸都会担心。”

    他坦然、诚恳而平静,理智得像在分析一个商业计划报告。

    金丝边眼镜后的眼帘很小幅度地弯了弯,他目光温和,连催促的声音都充满关切。

    “好了,予然,这些面食如果不想吃,就换个别的口味,但是,不要再浪费方宁的心意了。”

    成功将两人放入浅水区。

    儿童游泳区,水位只到脚踝,压根淹不死人。

    而谢洵之依旧先一步,迈出了泳池,留一个人在水里,像只落汤鸡一样,面对一碗浓香四溢的芝麻汤圆。

    虽然相比起红豆花卷,周予然的确更喜欢芝麻香味浓郁的汤圆。

    但今天差点被他摁在儿童区里溺亡,心情和胃口都被大大打折。

    眼前是一粒一粒饱满圆润的白团子,但每一粒汤圆上,都写满了“无懈可击”四个字。

    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小刺猬,试图半夜爬进农夫的果园,趁对方不注意扎个苹果跑路,没想到,农场主已经不知不觉加固了防御,变换了保卫苹果的策略。

    过敏的这段时间,周予然还是那个拿着破鱼竿的周予然,谢洵之已经不是那条关心则乱的鱼。

    像一个低端玩家,操纵着名为“周予然”的npc小人,在“男朋友”这条道路上,撞到了一鼻子灰,在“男妈妈”这条路上,被迫吃掉了三个红豆花卷和一大碗芝麻汤圆。

    不会有比那天晚上的车里,更好的时机了。

    本应该衣衫不整压住他强吻,窄小幽闭的黑暗空间内,道德感的防备会大大减弱,指不定能将生米煮成熟饭。

    可惜经验不足,胆子不够大,手段不够巧,眼睁睁看他溜走。

    铺天盖地的沮丧,让每一口汤圆都食难下咽。

    午休的时候躺在床上复盘。

    需要尽快试探出,他心里到底有没有。

    不是那种叔叔对侄女的“有”,而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有”。

    不然接下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徒劳无功。

    不仅无功,反而有过。

    如果再像以前一样,被他刻意疏远。

    那么就真的得好好规划一下,逃婚的路线了。

    自食其力没什么可怕,任由叶兆言再有羞辱的机会,才是真正的噩梦。

    怎么甘心咽得下这口气?

    直觉告诉,谢洵之心里多少是有的,不然那天晚上不可能跨大半个宁城去叶家找,尤其是跟在宋爷爷保证“都听安排”的情况下。

    这不是阳奉阴违,是什么?

    但是,如果他心里真的有,那么这个“有”,到底又有多少?

    能不能多到,能像一样拥有抛开所有顾虑、不畏世俗偏见的勇气?

    复盘的间隙,收到叶兆言的短信,想约出去,字里行间表面上是想跟道歉,但实际上,是在探口风,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跟宋爷爷告状。

    周予然扯扯唇,忍着将对方拉黑的冲动,干脆利落地删掉了对话框,只当一切无事发生。

    不能出门的日子,往往要在家无聊上一整天。

    生病期间,控制饮食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强制性规律作息。

    因为不早睡根本不行,清汤寡水,熬夜一分钟,饿晕三小时。

    标准老年人的作息,时间到点,就必须乖乖上床睡觉。

    谢洵之在整个过程中配合的康复疗养,到了11点,偌大宋公馆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卞思妤给打了好几个电话约晚上出门,都被以“有门禁”这个理由给拒了。

    电话那头,卞思妤的声音很吃惊:“我现在每天睡这么早,对得起我这20岁的大好人生吗?”

    “要怪就怪叶兆言,我不过敏就不用受这种罪。”

    周予然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台灯照了照自己因为不出门而又白了一度的手臂。

    “不跟我说了,我真的得睡了,再不睡,我熬半个小时就得饿得半死不活,我现在惨得简直没处说。”

    每天6点准时用完餐,最迟11点半必须睡觉,否则脆弱的消化系统根本没办法支撑的身体在清醒的状态下,运转超过7个小时。

    抓耳挠腮的饿,会让开始怀念白粥的味道。

    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的肉食灵魂被这种寡淡的食物CPU。

    临挂电话,却被卞思妤叫住。

    “但是我有没有想过,缺少奶茶小龙虾麻辣烫烧烤油炸串串炒河粉章鱼小丸子糯米凉糕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周予然听到肚子里很应景地一声咕噜,痛苦哀嚎着让对方住嘴,这种话现在听不了一点。

    晚上只填了碗黑虎虾芒果沙拉,听到卞思妤报的这一长串菜谱,唾液腺已经开始疯狂分泌存在感。

    没有垃圾食品的滋养,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下一步就真的得出家了。

    “想吃就吃啊,难不成他们管我管这么严?”

    周予然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懂。”

    白天虽然谢洵之去公司很忙,到他安排了方宁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的饮食起居。

    四舍五入,等于被变相禁足,连去街上便利店进货的可能都没有。

    “我都不知道,这两周来,我有多馋学校门口那条垃圾街上的桥头排骨。”

    卞思妤:“这还不简单,我点个外卖不就行了?”

    周予然:“早看过了,太远了,没骑手送。”

    宋公馆跟学校,一个在南边,一个在西边,开车都得半小时。

    以前的公寓就在学校附近,炸排骨几乎是夏天雷打不动的解馋零食。

    卞思妤:“跑腿呢?”

    周予然:“别提了,老板那辆油炸小推车就只是借用了鸡蛋灌饼店小小的半个门面,外卖平台上的跑腿根本就定位不到。”

    “这倒是,那我怎么办?”

    “忍着呗。”

    有时候口腹之欲就是能在夜深人静时,烧得整个人都抓心挠肝。

    嘴上说忍着,但味蕾上,对桥头排骨的记忆已经完全复苏。

    将被调料腌入味的排骨裹上薄薄的一层面粉,放进油锅里来回地炸几遍至金黄色。

    被炸透的面粉外皮酥脆,再撒上摊主特制的辣椒面和白芝麻,一口咬下去还会爆汁,内里被提前松弛好的排骨肉肉更是嫩得人直流口水,劲道十足的。

    短短几秒钟回忆的工夫,周予然脑子里已经播完了一整集《舌尖上的中国》。

    “真的不跟我说了,越说越馋,我今晚铁定睡不着了。”

    先引起话题的卞思妤过意不去,忽然灵光一闪:“哎等等,我好像有个办法!让我来试试看!”

    对面匆匆挂了电话,周予然将信将疑,但多少有点不放心,又给发了条消息提醒。

    【我现在跟我叔叔住在一起,又在脱敏康复期,晚上偷摸着吃夜宵跟做贼没什么两样。】

    【要是被他发现,少不了一顿道德的审判,可能还会生气。】

    【所以到时候备注里千万跟跑腿小哥说清楚,不准按门铃!!!到了给我打电话!!】

    卞思妤:【拜托!!我还不至于这么蠢!!】

    卞思妤:【放一万个心,OK??】-

    喧闹的酒吧里,卞思妤给周予然回了一个骄傲袋鼠摇的表情包,然后就点开了学校附近的外卖。

    果然,一到暑假,学校周围的商业圈就跟半个鬼城没什么两样。

    临近十二点,不但开门的店很少,就连附近跑腿的骑手也寥寥无几。

    卞思妤皱着眉,刷了会五花八门的店铺。

    原本是打算曲线救国的。

    找一家开通了全城送的店铺,买个不相干的东西,然后打赏点小费让骑手顺路去带包桥头排骨,但无奈的是,们学校位置偏僻,周围又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店,压根没有门店开通了外卖平台全城送的这项服务,除了——

    那些24小时情趣用品店。

    卞思妤盯着外卖平台上那些花花绿绿、热辣奔放的爱如火标题沉默了。

    但很快,就眯了眯眼睛。

    脑补了整个配送的流程。

    虽然操作有点骚,但可行性很高。

    毕竟周予然馋桥头排骨都这么多天了,作为对方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能想到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随手下单了店里销量最高,排在最前面的某个小东西,从善如流地付款下单,为避免骑手看不到自己的要求,还特地点开了跟骑手和卖家的聊天页面。

    顾客:【@骑手,麻烦我去垃圾街5号的鸡蛋灌饼店门口的油炸小推车里买一包大份的桥头排骨,中辣不要醋!我到时候以三倍小费的形式给我打赏!谢谢啦!】

    等退出聊天界面,卞思妤又猛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没交代,于是又细心地点开了订单里的备注,认认真真打上了一行小字,严防骑手乱摁门铃。

    原本想着保险起见,是不是该给骑手打个电话再确认一遍,但奈何酒吧太吵,卞思妤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就此作罢。

    一切工作就绪,花了几分钟时间感慨自己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小机灵鬼,然后,给周予然截了张骑手接单的图片。

    卞思妤:【姐妹,大恩无需言谢。】

    卞思妤:【狗头叼玫瑰.jpg】

    苹果手机的图片只能截一屏,虽然看不到对方购买物品的完整记录,但周予然已经彻底跪倒在了的神通之下。

    【爱我两个字我已经说累了。】

    能吃上一顿桥头排骨这居然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的好消息。

    真是想想,都觉得自己过得惨-

    《小王子》里,狐狸曾经告诉小王子,何为驯养——明明是下午四点钟的约定,会让人在三点钟就开始感到幸福。

    此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周予然,就是一只被桥头排骨驯养的狐狸。

    半点时分,琢磨骑手差不多也快到了,就穿好衣服偷偷溜出了房间。

    就算有夜盲,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客厅的灯,磕磕绊绊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猝不及防感受到头顶骤然亮起的灯光。

    周予然后脊一僵,默默叹了口气。

    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墨菲定律果然就是永远的神。

    “大晚上,下楼为什么不开灯?”

    声音嗓音微沉,有很淡的倦怠感。

    我见过哪个贼敢开灯入室行窃?

    胆子肥到上天吗?

    周予然有些无力地回头。

    不知他刚才有没有睡着,英俊的眉眼里,也没见什么惺忪之意。

    脸上老实,嘴上同样很乖。

    “我下楼倒水喝,怕吵醒我。”

    谢洵之穿着一套黑色的家具睡衣,平静地上下看了一眼,问:“那我不开灯,不是白倒水了么?”

    “……”

    周予然深吸气。

    真是个逻辑鬼才。

    很不错。

    伤害险不大,侮辱性极强。

    “我担心我还不行,”嘴上小声嘀咕,心里骂得超级大声,“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说话的时候,一只眼睛还得分神看花园,免得不明状况的骑手跑进来,被谢洵之撞个正着。

    “好了好了,我快点回房间睡觉吧,我倒完水也准备睡觉了,灯我自己会关的。”

    冲他摆摆手,脸上的催促已经开始不耐烦。

    到了晚上,谢洵之会习惯跟避嫌。

    倒不担心他会跟自己过多纠缠,只等敷衍完对方,重归清静,好让顺利完成跟骑手的接头。

    急着下楼,反被楼梯口的木架绊了一下。

    “卧槽”两个字都来不及说,周予然耳边已经清楚地听到脚背经骨扭到时的“咯叽”声。

    有那么一瞬,疼得眼睛都黑了。

    摇摇欲坠的身体忽然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拦腰抱起放到沙发上。

    清冽的乌木沉香仿佛只是在的鼻尖不经意散过一缕,就不着痕迹地离开。

    “怎么下个楼都毛毛躁躁?”

    突如其来的痛觉将时间按了1.5倍的快进速。

    等意识附体,谢洵之已经拿干毛巾裹好了冰块敷在了的脚背上。

    直接贴冰袋会冷。

    有了干毛巾的隔温缓冲,终于让一点一点找回了身体的知觉。

    他蹲在身前。

    冰敷时会怕觉得凉,会用另一只温热的掌心托住的脚底,源源不断的热意抵消下渗的冷。

    中间还会时不时掀开干毛巾检查的脚背情况。

    有力的拇指隔着毛巾揉了揉的脚背,会反复问疼不疼。

    确认没有任何骨裂或者红肿扭伤的迹象,谢洵之松了口气:“没肿,只是脚背别了一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最开始扭到的那一下,的确疼得人倒抽一口凉气,现在坐了五分钟,果然好多了。

    只是抬眼时,眼眶依旧红得水水的。

    “嗯。”

    鼻腔里仍旧有水汽,脆弱的,听的人徒增保护欲。

    “我不疼了,叔叔回去睡觉吧。”

    搁以前当着他面,绝对800个心眼耍泼撒娇,缠着要他哄,好试探他心意。

    但今晚不行。

    今晚有桥头排骨。

    香香松松的炸排骨。

    无人可比的脆排骨。

    谢洵之看到委屈疼红的眼睛里有很复杂的挣扎,沉默了一会。

    花了点时间判断用意。

    “要喝温水?”

    周予然满脑子都是的桥头排骨,听谢洵之问,“啊”了一声,才后知后觉点了点头。

    接过对方递来的杯子,装模作样喝了两口。

    坐在沙发上仰头看他,很乖很听话的模样。

    “谢洵之,要不我先上去睡觉吧,都这么晚了,”脸上露出一丝哀怨的为难,“我们两个人这样让人看见也不太好。”

    一副泫然欲啼的乖巧模样。

    谢洵之下垂的眼帘,睫毛轻轻颤动。

    有急事,在催他离开。

    无论是欲擒故纵还是以退为进,他至少都应该在这种时间点跟保持距离。

    “那好。”

    他起身。

    “如果有事我可以叫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响彻耳畔的“滴——滴——”门铃,却如同黑白无常的催命符,听得周予然再次眼前一黑。

    果然,又是一个叛逆的、不看备注的骑手。

    现在算半个脚伤患者,当然不能像之前设想一样,一个箭步身手敏捷地赶在谢洵之面前截胡自己的夜宵。

    门铃还在响。

    放肆狂野的骑手已经开始用力敲门问里面有没有人。

    对上谢洵之犹疑不解的眼神。

    周予然有一瞬只想自尽了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毕竟,他的饮食起居,用“严苛自律”这四个字形容完全不为过。

    严格控糖控油,垃圾食品的绝缘体。

    如果不是有喝饮料的需求,家里绝对不可能会有任何除苏打水以外的碳酸饮料。

    就连每天的主要热量摄入,都有营养师完整配比的一套食谱。

    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大概率是要嫌校门口的东西不干净,食材不卫生。

    但那又怎么样呢?

    姓裴又不姓宋。

    周予然到了晚上,就是爱吃垃圾食品有什么办法?

    痛定思痛。

    尴尬地放下手里的杯子,沉痛地、视死如归般点了点头。

    “是我的。”

    看在今晚足够惨的份上,谢洵之应该会让吃一口排骨的……吧?

    谢洵之淡淡地看了一眼,转身就去开了门。

    7月的夏天,花园里的热浪随着拉开的门缝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的骑手黝黑的脸上全都是汗,一见有人开门,连连道歉。

    “这边别墅有点难找,来的路上被路牙子给绊了一下,东西摔了,送得迟了,太不好意思了啊兄弟。”

    谢洵之只当嘴馋想吃夜宵。

    但等对方把牛皮纸袋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里面的东西很轻,轻得根本不像食物。

    纸袋一侧有明显被刮划开的一条纸口子,的确好奇三更半夜叫了什么吃的。

    谢洵之寡淡的目光不经意扫进去的刹那,瞳孔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尤其是,在确认了外卖单上的“裴女士”三个字之后,大脑竟在很短暂的一瞬,有了缺氧般的晕眩。

    “这是,什么?”

    关门。

    屋内的气氛在谢洵之转身问话的瞬间跌入某个冰窖。

    艰涩语声,生硬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放在刀刃上磨砺。

    周予然头痛到失语。

    心想一顿垃圾食品真不至于让人这么生气。

    但这种时候,人赃并获。

    根本赖不了。

    “我不是都看到了么,我想偷吃还不行吗?”

    颓丧,无力,自认倒霉。

    “我不停地让我回房间,就是为了,一个人,去偷吃?”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缓很慢,像是每吐一个字,都会用尽全身的力气。

    其实鬼鬼祟祟摸黑下楼喝水这种理由根本骗不了他。

    虽然也可以当做外卖送错,抵死不认。

    但这么跨了小半个宁城送过来的桥头排骨,真的不舍得错过。

    尤其是,现在受伤了,更需要进补。

    无论是脆弱的心还是脆弱的脚。

    真得很馋这一顿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夜宵。

    哀怨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个牛皮纸袋上。

    以往摊位的老板为了节约包装成本,最喜欢直接把排骨装进小四方两面开口的一个纸袋子里,然后外面再套个最便宜的透明塑料袋了事,今天居然特地用这种淡棕色的牛皮纸袋子包装,真是过分讲究了,只可惜今天大概率无福消受了。

    “不然呢?”

    谢洵之有一瞬间,思绪是乱的。

    心中竟有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在听到动静后特地起床。

    又有很短暂的一瞬,他希望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误会。

    所以,他问:“如果今晚我没有起来,没有开灯,没有看到我下楼,我打算怎么办?”

    周予然心想我这问的跟废话没什么两样。

    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还是想在谢洵之手里拯救一下自己的夜宵。

    “那不就正好躲在客厅里偷吃了嘛。”

    谢洵之“嚯”地一下抬起眼。

    干净的玻璃镜片后,一双粉棕色的瞳孔中,淬着如同冰原莽雪般不能置信的冷意。

    “我还想在客厅里?”

    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本能抬头,一瞬间,男人愠怒到无以复加的目光盯得周予然根本不敢跟他对视。

    从认识他迄今,也没见他对这么凶,这么失态过。

    至于么?

    不过就是一顿夜宵而已。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知是被吓到,还是仅仅只是失落于一顿不能自主掌握的夜宵。

    难以名状的酸涩和沮丧,忽然之间就堵上了咽喉。

    张了张唇,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已经一个字也说不了。

    无声垂下的目光落在他拎着夜宵纸袋的手上。

    白皙的手背,青筋崩露,原本有着诱人淡粉色的指关节,也因为过度用力抓握而寸寸发白。

    “那我现在发现了,我打算怎么办?”

    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下心中的火气。

    “想听实话吗?”

    生气的时候,反而什么都无所谓了。

    大不了不吃了。

    反正现在倒尽胃口。

    “我说。”

    “我一直管着我,我真的素太久了,我现在特别想找个机会去外面偷吃,大吃特吃。”不避不让地印上他的视线,周予然望向他的目光中,甚至有种报复的快意和挑衅,“尤其是,我现在还受伤了,我就更想了。”

    谢洵之有一瞬的晕眩。

    脑中莫名闪过的,居然是年初的体检报告。

    他的血压、血糖一切正常。

    一切数据是他这个年纪的人里,很拔尖的指标。

    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有这种头脑空白、四肢乏力的状态。

    感受到额角的青筋疯狂跳动时,太阳穴中,仿佛有被针刺般的痛楚。

    他用尽了自己毕生的修养,才克制地,尽可能平和地跟交流。

    但每一字眼,依旧像是被咀嚼在齿缝里般,嚼碎了才吐出来。

    “这是第几次?”

    “第一次。”

    所以说惨。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缝。

    谢洵之的胸膛用力起伏。

    “第一次,如果我没发现,我就打算去外面,偷吃,对吗?”

    一顿桥头排骨而已。

    是杀人放火了吗?

    要被这样吊在绞刑架前来来回回地鞭尸?

    周予然听他训话,心里的火气在不断发酵的酸涩面前,已经开始烧出了火星。

    “周予然,我怎么这么不自爱!”

    谢洵之伸手按住酸胀的眉心,他不想用yp、滥交这种词去形容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养大的,恨不得放进温室里保护的小姑娘。

    今晚的对谈,终于第一次让他后悔,也许三年前就不应该去瑞士。

    有一瞬,觉得自己耳朵大概是坏掉了。

    为什么他说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如果吃顿外卖都能跟“自爱”这个品行挂钩的话,那全中国那些提供外卖的餐厅门店,遍地都是窑子。

    “我什么逻辑啊!天底下不自爱的人多了去了,我管我这么多!”

    凭什么扣这种莫名其妙的帽子在头上?

    凭什么管着不让吃想吃的东西?

    都坦白从宽了,他为什么还这么这么得理不饶人?

    “我管我!”

    谢洵之完全没想到,周予然会不顾脚上的伤,气势汹汹地上前来抢夺他手里的纸袋。

    瞻前顾后怕伤到,以至于扑过来的时候,他连伸手挡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胸口被撞到,他没吃住力,身体往后,跌坐在地毯上。

    隔着柔软的睡衣,能感受到那股带着荔枝的甜香正在无孔不入地侵蚀他的注意力——

    这柔软的、温润的、如果他稍微不注意,就会属于别人的香气

    周予然也没想到急转直下会是这种发展。

    跪趴在他身前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撑在地上的手,刚好盖在他支撑的手的手背上。

    意外的是,这次,谢洵之并没有主动地、警觉地抽开。

    柔软的掌心下,男人的掌背有很重的骨骼感,炙热的温度灼得人脑袋都有点懵,以至于,等看到那个从纸袋子里被摔出来的镭射小盒子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周予然觉得自己的九年义务教务大概是白读了。

    居然认不出——“超薄、水感、润滑”这六个加粗的黑体打字。

    周予然:?

    说好的排骨呢?

    像是极速从一个时刻跳跃到另一个时空。

    脑海中的线路来不及链接两端,头顶已有沉沉的,带着明显薄怒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

    “我再问我一遍,我还要去外面偷吃?”

    牛皮纸袋上,被折叠起来的外卖单子上,是“裴女士”没错。

    虽然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卞思妤又整了什么骚操作。

    但是从之前地图的定位来看,刚才那个人的确就应该是给送桥头排骨的骑手。

    原来两个人鸡同鸭讲了这么久。

    他一直以为的“偷吃”跟强调的“偷吃”,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

    但误会,向来都是最好的遮羞布。

    现在有了一张绝佳的盾牌。

    进可攻退可守。

    跪趴在他身前,他仍旧保持着一个跌坐后仰的姿势。

    即使除了手以外,两人的肢体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但离得太近了。

    交缠的呼吸,也能将带着彼此热意的气息传递。

    冷调的木樨沉香随着他升高的体温,拂上的脸廓,痒痒的。

    而垂着眼帘在他上端看他,鼻腔中因为紧张而缓缓吐出的热气,在他眼镜的下缘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带着热忱的勇敢甚至称得上莽撞。

    第一次能够用这种视角观察他。

    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镜片底下他纤浓分明的睫毛,像蒲扇,又好似蝶翼,每一次颤动,都让人心痒。

    难得高他低。

    不用像以往一样小心翼翼、饱含心事地仰视他。

    可以光明正大、野心勃勃地俯视他。

    他看着唇薄,但不可思议地张着唇喘息时,能更清楚看到,下唇有肉,饱满有弹性。

    平时喜欢端起架子,所以他的唇角一直都抿得平平的。

    唯有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不刻意拒人千里时,唇角天然带着一点点上翘的弧度,平和温柔,诱人想入非非。

    这样的嘴唇,用卞思妤这个老司机的话来说,就是亲起来会很有感觉。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居然有这种反差?

    在“亲一下试试”这个选项里,及时地悬崖勒马。

    终于有机会真正意义上占据上风。

    各种意义的“上风”。

    露了馅的芝麻汤圆,闻到了浓浓的芝麻香,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所以,决定,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小口小口地将他吃掉。

    少女眼睫轻颤,用带着一圈委屈红晕的眼睛,试探的目光柔软地递进他的眼里。

    用天然的脆弱感和破碎感,将“求而不得”四个字,演绎得惟妙惟肖。

    “谁让家里的,不给吃。”

    056

    斯景离开厨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留意了一下玻璃门后的两个人。

    炽白的灯下,谢洵之背靠流理台,隔着一张木质餐桌,跟周予然面对面。

    男人脸色不可思议的错愕尚未消退,反观周予然,已经像彻底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背脊。

    经过宁城一段时间的相处,斯景大概也能明白在面对亲缘关系上的犹疑不定的原因——裴蓉去世后,宋家父子是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

    在做任何的决定和选择之前,不由自主会先考虑,是否会让自己毫无退路,是否会伤害跟宋家的关系,致使日后孑然孤身。

    他没有经历过的人生,当然也不会去妄断,这种顾虑是否值得。

    作为朋友,他愿意在一些选择的分岔口推一把,但最终的选择权,仍在自己手上。

    目光转回到客厅里,Alex和周琼两个人正在摆弄圣诞树上的小袜子礼物,两人见他走过来,匆匆忙忙将绿色的编织小袜子勾回到枝桠上,不自在的脸上写满了犯错后的心虚。

    斯景皱眉:“我们怎么了,游戏不玩了?”

    Alex和周琼,是他高中时期的同学,两人硕士毕业后,已经分别在伦敦当地找到了事务所的工作,计划未来定居。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尴尬。

    Alex挠了挠头:“啊,对,坐了一下午了,打算站一会。”

    周琼接腔:“我们打算去外面走一走,至于晚上到底要不要回来吃披萨,就,再说吧。”

    “临时改计划,真有我们的。”

    斯景不知道他们刚刚手贱翻袜子里的礼物翻到了什么,本能地伸手去摘那只被他们摸过的小袜子,却被周琼拦住了。

    “别,这是给予然准备的礼物,我毛手毛脚的去拆干嘛,别自讨没趣了。”

    有鬼。

    斯景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对圣诞袜里的礼物却也没有过分好奇。

    外国人的圣诞节,圣诞树上的礼物多数以巧克力豆这种零食居多,他拆到过最贵的礼物,无非也不过就是一辆法拉利的车钥匙。

    洋人的节日,其实也怪没意思的。

    斯景:“那我们打算去哪逛?”

    周琼:“伦敦这种地方我俩比我熟,就圣诞节还怕找不到地方溜达?”

    说着,推他往门外走。

    “走吧,今天就让我们哥俩带我去我们最熟的几个地方好好消遣消遣。”

    见斯景的目光仍落在厨房里,周琼安慰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予然要有事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Alex转头就去招呼另外两个女生一起。

    三男两女走得利落干脆,不大的一间公寓,从热热闹闹变得清清冷冷,也不过就两分钟的功夫。

    厨房内,灯明几净。

    这里日常由谢洵之清理,瓷砖案台,都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一应厨房用具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眼前的厨房,跟初来乍到时的不修边幅,完全已经是两个不同的空间。

    在经历过短暂的、惊涛骇浪般的错愕后,谢洵之下意识近前一步,想去触碰,却在注意到眼中十足的戒备和抗拒后,本能地停下脚步。

    半响,谢洵之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温柔平和的表情,宽容原宥的眼神,他仿佛只将刚才说的那句不留情面的话,解读成情急之下的小情绪、小脾气——

    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惹生气。

    只要气话过了边,两人之间这种克制、冷漠而疏离的关系,也会消失殆尽。

    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毕竟,他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愿意花时间安抚的情绪。

    “是哪里出了问题?”

    “予然,告诉叔叔。”

    成年男人在稳定的情绪下,天然有循循善诱的耐心。

    他生涩的声线,嗓音里低落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明显的、不能置信的颤意。

    周予然看着砧板上他剥了一半的蒜皮,以及切在旁边备料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柠檬片,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谢洵之问,圣诞节的晚上想吃什么。

    说,这么冷的天,要是有蒜头鸡汤喝就好了。

    从去年12月跟他冷战开始,到出国留学的这半年多时间,阔别这碗香香的中式鸡汤满打满算,都有整整一年了。

    蒜头鸡汤的做法很复杂。

    根据鸡肉的分量,需要至少手工剥40、50来颗蒜瓣。

    选用紫皮大蒜最佳,撕掉蒜瓣外薄如蝉翼的蒜衣。

    一粒一粒饱满嫩白的蒜瓣,一半用来炒,一半用来炖。

    入味的鸡汤要用瓦罐煨上三个小时以上,所以为了确保味道上佳,准备工作要在午间开始才最保险。

    冬天喝鸡汤暖胃,蒜香杀菌养生。

    讨厌蒜味,但很奇怪,这是唯一一道能接受蒜的味道的菜肴。

    方宁曾开玩笑说娇气胃口刁钻,就喜欢吃磋磨人的菜,也就谢洵之会惯着。

    昨晚想喝这个鸡汤,纯粹是心血来潮,确实没想到,谢洵之今天从酒店回来,会特地绕到亚超去买食材。

    周予然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他脸上,镇定而平静地对上他的眼睛。

    “因为我想好了。”

    谢洵之问:“什么?”

    周予然说:“昨天晚上我不是问我,还记不记得出国前,我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试衣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所有的秩序、规则,以及对他原有的认知判断,都在彼此急促的喘息里瓦解粉碎。

    浑浑噩噩离开,脑子里乱成浆糊,临走前,几乎用一种逃避的方式,跟他说,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决定做鸵鸟,将脑袋埋进沙子里,无人催问,就当充耳不闻。

    明亮的餐厅灯下,谢洵之干净的玻璃镜片后,是他浓黑的睫毛,轻轻颤动。

    跟着睫毛一起颤动的,还有不安的心脏。

    “所以?”

    周予然垂下眼帘。

    已经决定,从今往后更爱自己。

    “我是我叔叔。”

    “我也希望,我永远做我的叔叔。”

    “过去发生的事情,是我不懂事居多,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同样的说辞,这是第二次跟他讲。

    第一次,的确抱了点欲擒故纵试探的心,但这次,是真的决定放手。

    “我不想要再继续这个样子下去了。”

    不想再跟他保持这一种不清不楚的、没有结果的男女关系了。

    身上的负累太多。

    回忆是长着倒刺的杂草,下定决心除草,徒手难免会觉得疼。

    谢洵之问:“那我想要怎么样?”

    周予然想了想,郑重说:“我想去谈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爱。”

    “怎么样像正常?”

    “不用带着仰慕的滤镜,从一开始就陷入一种不对等的关系。”

    “不需要我去仰视他,他也不会把我当成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看待。”

    周予然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实任何食物都有赏味期限,人也一样。”

    “所以我希望,我能离开这里。”

    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哭哭啼啼,只是用一种礼貌友好,甚至相当体面的方式,理性地在跟他商量一种可能性——

    一种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眼睁睁看着恋爱、嫁人、生子的可能性。

    一种彻底跟他形同陌路的可能性。

    一种让他觉得,或许死了比活着更好的可能性。

    公寓楼下,有稚童打闹嬉笑,也有楼上的留学生将黑胶的唱片声音开响。

    周遭一切朦朦胧胧的杂音,在已经开始恍惚耳鸣的环境下,听得也不甚太清楚。

    想到手指里仍粘有讨厌的蒜味,谢洵之转身,背对,取了备盘上的柠檬片清洗手指,缓声问:“这些,是斯景教我跟我说的吗?”

    “跟他没有关系,纯粹是我自己的想法。”

    谢洵之平静的情绪能让自如地将心里真实的想法袒露。

    周予然拉开餐桌的椅子,支肘托住下巴,看他背影。

    视线隔着衬衣,落在那个有可能是他伤疤的位置,然后说:“我不想喜欢我了。”

    想,这次也没骗他,没有算计,也没有利用,不至于再次刺激到他失控、发疯。

    ——我不想喜欢我了。

    柠檬片掉进水槽,在铝制的不锈钢槽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响。

    原本温馨的一间小公寓,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竟然令人有种窒息般的逼仄和压抑。

    谢洵之在短暂的晕眩里,终于找到了一丝让自己能够支撑住身体的证据——

    毕竟,“我不想喜欢我了”跟“我不喜欢我”,区别很明显。

    至少对他仍然心存爱恋。

    他拧开水龙头,冲掉手上残留的柠檬汁水,一边洗,一边心平气和地跟说:“虽然我的确希望我可以考虑我,但在我没有在别人身上获得我想要的正常的、健康的恋爱之间,让我留在这里照顾我,并不矛盾。”

    “而且,其实不用我说,我也应该,爸爸知道我们住在一起。”

    “他没有反对的事情,就意味着可以。”

    他抽了张厨房纸巾擦手,却从始至终,不敢回头看。

    “可是叔叔,坦白说,我并不需要我的照顾,我一个人其实也可以过得很好。”

    明明唯一可能的障碍也已经扫清,谢洵之以前总觉得,爱可以让悬崖变成平地,却发现,悬崖那头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准备提前下山折返。

    明明,他已经获得了跟一样的勇气,但为什么要在半程中退赛。

    “我当然知道我不需要我。”

    “我看到我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学会怎么消化情绪,怎么安排时间,怎么把每一件没做过的事情摆平。”

    “掐点算好时差,更新微博,好方便跟我那些粉丝朋友沟通。”

    谢洵之一字一顿说得和缓清晰,周予然盯着他的背影,却有短暂的恍惚,这些压根没人会注意到的细节,他又是怎么知道?

    他忽然转身,胸膛微微起伏,一瞬不瞬望的目光里,是涌动的深海。

    “我为我感到骄傲。”

    “为我曾经培养过这样一个我而感到骄傲。”

    周予然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视线被他牢牢捕获,只觉得自己像是潜泳时被人硬生生从海里打捞上的鱼。

    离开舒适的水域太久,就会脱水,终至被永远搁浅在岸边。

    会再次长出双腿,从今往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

    “明明知道我已经不需要我,但我仍然想要留在我身边。”

    “我总说,我喜欢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但我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一直如此,可能并不是为了保护我,我只是,”他短暂地错开跟的对视,再开口时,语声有难掩的艰涩和难堪,“单纯地想要提醒我自己。”

    巨大的信息量在瞬间充斥入脑海,各种纷乱的线索,如杂乱无章的线头。

    周予然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在面对一个天然的上位者所带来的无形压力时,骤乱的心绪,甚至让来不及组织好语言,不想当他面怯场气弱,只能下意识地起身,生硬地反问:“所以呢?”

    谢洵之走近,站定身前。

    逼近的危险如同试衣间里失控的预兆。

    周予然本能地试图跟他保持距离,直到背靠玻璃门,才意识到自己已无可退。

    谢洵之的情绪从始至终都是令人安心的稳定,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缓声说:“我以为,我留在这里,替我做这些事情,我会开心。”

    “我为什么会开心?”

    想到那枚钓着却令难过了一晚上的戒指。

    想到他习惯出尔反尔。

    “我又不喜欢我,我为什么会开——”

    尚未说完的话,被轻轻覆上脸的掌心所打断。

    干燥的掌面温热。

    能闻到他指尖淡淡的柠檬香,微微偏酸,是天然的清新果香。

    干净柠檬的气息混在他身上独有的木樨冷香里,如同被浸润在雪里。

    “一定要这样吗?不能乖乖去沙发那边坐着,等汤煮好了,我叫我?”

    温柔的目光,像冬日雪原里透出云层的柔光。

    紧紧抿着唇,瞪着眼睛不说话。

    抚在脸上的手掌缓缓下移,拇指按在的唇上,像是要强行撬开的出口。

    饱满的指腹揉在唇上的力道,起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着,但一直不开口,他指下用力,揉弄在唇上的力道开始逐渐加重,仿佛是在逼供。

    周予然吃痛皱眉,只想扭脸不看他,却被他掐住下巴,强行掰正脸跟对视。

    两颊被手指扣紧积压。

    的脸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掐在掌心里。

    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纤瘦的骨线克制地绷起。

    “今天圣诞节,我给我准备礼物,不知道我拆到之后会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