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任何你需要的时候,音乐都会给你力量。”
“啊……啊嚏。”
沈陌遥打出一个喷嚏后又掩唇咳了咳, 手心出现一团明显的白气,他眼睫眨了眨,拉上口罩眯眼看向古玩店铺里的挂历。
上面的日期写着12月31日。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吗。
距离那个他记忆中稍微有些断续的电影杀青宴已经过去十二天, 但于他来说仿佛被禁锢在病房里的日子却好像过了有一年那么久。
他是个坐不太住的人, 所以自从昨天中午被那位狡猾的Y先生劝着喝下去一点小米粥, 晚上又被他左哄右骗般喝下去一点南瓜粥后,他自觉恢复了一点体力,在第二天早上竟然主动和那位蓝眼睛的医生开口说话, 提出自己想要去病房外面走走。
伯莱明哪里敢怠慢这位被池家少主小心呵护在怀里的人, 考虑到他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 想要出去吹吹风透透气确实十分合理, 何况此前他那副没有任何表情也从不说话的模样才是不利于治疗的,如今有了一点精神气可是天大的好事,便给他停了输液和氧气, 立刻吩咐几个护士替他准备轮椅和衣物,打算在池奕珩赶来医院前先让人推着他到医院楼下转转。
于是在护士们因为他的一个微笑红着脸四散而开准备出行衣物和工具的时候, 这十几天里被顶层的所有医护人员议论纷纷的这位沈先生故技重施般, 拿了病房衣柜里的衣物套在病号服外面就下了床,绕开顶层数量不多的一众医护, 在模糊的视线中下了楼。
直到脚步虚浮地走出医院后门, 呼吸到久违的,没有各种药剂的味道和消毒水味的空气后,他才长舒一口气。
沈陌遥这个人从来都习惯极尽逞能, 不过他自己倒是丝毫不这么觉得, 甚至还正因为自己完美绕开护士支走医生的行动路线而感到沾沾自喜, 在苏醒后头一次主动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欢欣的情绪,所以他裹着羽绒服——瞧, 多么明智的选择,他甚至还知道带上衣柜里的手套、口罩和毛绒帽子以抵御冬日的寒流——一步一步走向远离医院的路。
他的腿脚很久没有进行长时间的行走,稍微有些不听使唤,因此他走的很慢。
他如今身处的这家古玩店设是医院附近的商业街里在年末唯一还开着的店铺,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趴在收银台上,一面用老式唱片机听着英文歌一面打瞌睡,没有注意到客人走入,沈陌遥也乐于享受独自闲逛的时间,虽然以他目前的视力,别说挑选商品,不碰倒什么店里的摆设就是成功。
至于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跑到医院外面的理由——一方面是因为确实在床上躺得久了,自从ICU出来后,除了被扶着下地在病房内走动走动之外,他很久没看过外面的世界,而另一方面……大概是一种对那位Y先生未雨绸缪的暂时回避。
虽然被他悉心照料陪伴的时光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他的心底却始终免不了在点滴相处中滋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惶不安。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享受当下的时候,沈陌遥好像已经在那位Y先生的“算计”之下,答应了会认真接受治疗、努力康复,但是当天夜里男人离开后,他独自一人窝在床上,耳边只有仪器的机械声陪伴时,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一场梦的话,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拯救自己?那位Y先生为什么会想要这样陪伴自己、帮助自己?如果有一天,这份温暖终将消失……
就像曾经拥有的那个家。
他不敢去想,也想不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然而呆在医院里好像又总会被这样的困扰缠绕,亦或是不受控制地沉溺在那位Y先生带来的温度里,所以他选择走出医院散散心,调整一下思绪。
也就当然没想到这样随意的一个举动会给某私人医院带来如何的一阵鸡飞狗跳,血雨腥风。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对这种老玩意儿感兴趣了。”
沈陌遥凑近观察老式唱片机的时候,一直在柜台上眯着眼睛打盹的老叔睁开了一只眼。
“小伙子,这都跨年了,怎么还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溜达?”
“我……”
沈陌遥怔了怔,下意识想要回避店主的视线,把脸上的口罩往上又提了提。
他对大众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周前,听见有人搭话下意识以为会和先前一样被认出来,遭到鄙夷,又很快反应过来,以这位店主的年纪,大概没看过那些新闻报道,也就不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如何作恶多端,遭人唾弃的一个人,便稍微放下戒心。
“你是特地来这里淘东西吗?哦,难道是来看咱们这儿的社区音乐会的?”
“音乐会?”
沈陌遥眨眼。
“是啊,是咱们这边的社区为了迎接新年搞出来的一个小型音乐会,都是这附近的居民,学生自愿报名的。”
店主朝墙边的一张海报撅嘴,“喏,就是那个。今天下午一点开始,就在这附近。”
从古玩店慢慢走到海报所示的一处小公园时已经接近一点,公园里来了堪堪二三十个观看这场社区音乐会的人,沈陌遥太久没有走这样远的路,有些体力不支,到了场地后便找了一处角落里的座椅坐着,按着心口微微咳喘,额头上也出了不少虚汗。
他的外祖母姜瑾年轻时曾是一位有名的大提琴演奏家,母亲姜鹤虽然如今疯癫,却也曾被誉为美国的天才小提琴少女,也正是在一场演奏比赛中结识对音乐颇有兴趣、前来观赛的沈厉峥。
因此,他们家的音乐氛围一直相当浓厚,他在儿时被沈厉峥要求着学过钢琴,也经常全家一次观看各类音乐演出。
在家里突发变故,他被带去和姜瑾一同生活后,外祖母更是在每个周末都会带他观看各类剧目和演奏会,连小型的社区音乐会都从不放过。他在外祖母身边学会弹吉他和作曲,也一直记得一句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在你任何需要的时候,音乐都会给你力量。”
这是他一直铭记在心的谏言,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保留着与音乐为伴的习惯,每每遇到一些难以克服的困境,总是会躲在自己的车里握着挂坠放一些喜欢的音乐来给自己充电。
如今那块挂坠大概早就在他坠落的时候不知道被摔去了哪里,大概就像他下定决心彻底断绝的家庭关系一样早已四分五裂。
但是音乐不会破碎,仍然是个只要有心就能够触碰到的存在。
“所以大海真的来不了了?”
“对,他刚才在群里说确定不来了。”
“有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
“才不是,那家伙私信我说要陪女朋友跨年,不来了。”
“这离跨年不还有好几个小时吗?我们为了这支曲子排练了那么久,他开什么玩笑?”
“他不是之前参加《奏乐青春2》的海选然后过了么,马上可是要去录节目飞升的人,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菜鸡大学生啊,人家现在可了不起着呢。”
“好了别阴阳怪气了,咱们现在赶紧看看还有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怎么解决?乐队没吉他怎么玩?去和人主办方说我们临阵脱逃呗,回去被兄弟们笑话呗。”
“可是这是他曾经唱过的歌,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对呀,我们要演奏的是InfinitY的《Infinie Love》,是一首传唱度挺高的曲子,咱们能不能去参加音乐会的演奏者里面问问有没有人可以弹吉他的谱?”
“估计悬,除了我们其他参加的大多是一些年纪偏大的叔叔阿姨,有没有听过流行乐曲还很难说,人家也不一定有这个时间啊。”
Infinite Love?
沈陌遥咳了一阵,默默听着耳边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的话语,忽然听到一个耳熟能详的曲名,忍不住侧过头。
由于视力原因,他看不清身边几个站在一起的年轻人具体的面貌,却能从他们急迫的声音和来回走动,抓耳挠腮肢体动作里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焦灼。
应该是一群很想抓住这次机会把乐曲演奏好的孩子。
于是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态,自觉除了腿走久了有些发软外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不适,短暂思索了一番,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
“请问,你们要演奏的是《Infinie Love》?”
“对,小哥难道你会弹?”
“嗯,如果是吉他部分的话……”
倒正好是他曾经负责过的领域。
“什么!难道这就是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天降神秘人帮助主角渡过难关,而后主角发现他竟然还是一位自己早已有所耳闻的大人物!”
一位寸头男生很快凑到沈陌遥面前。
“小东你正常一点……”
戴眼镜的男生也扶额走过来。
“这位先生,您如果可以弹的话,可以临时加入我们吗?我们为了这首曲子练习了好几周了……”
梳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子紧跟着走上前,朝着沈陌遥深深鞠了一躬。
“这首曲子对我们……不,尤其是对我真的非常重要,我真的特别想把它表演好。”
沈陌遥闭了闭眼,手在胸口轻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几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没怎么犹豫,点点头答应下来。
“好耶!咱们有救啦!”
寸头男生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来回甩了甩,“小哥你真是帮大忙了!”
他扭头在身后的背包里翻了翻,找出一套裹着塑料袋的皮夹克,“对了,咱们是有乐队队服的哦,你要不要穿?”
“小东,别这样。”长发女生拉住他按耐不住激动前伸的手,“人家又不是真的咱们的队员,只是友情帮忙,怎么还强迫人家换衣服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沈陌遥在口罩之下也仍然有些苍白的脸色,凑过去小声说了抱歉,“先生,对不起啊,这家伙毛毛躁躁的,您别听他乱说。”
“您应该身体不太舒服吧?真的很感谢您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愿意帮助我们。一会儿上台,侧面是有椅子的,您要是觉得累了,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好。”
沈陌遥点点头,看向戴眼镜男生递过来的吉他。
入手的感觉是久违的重量与冰凉,电吉他金属外壳的凉意顺着指尖传入手掌心,他偏过头去咳了咳,感觉心跳的有些快,也出现一点晕眩的症状,心里不免升起一点担忧,握着吉他的手指紧了紧。
第32章 “不要……回医院。”
“穿越星河璀璨, 拥抱炽热不会消散。”
“紧握双手only for you,绽放infinite love!”
由大学生乐队Morning Glory带来的《Infinite Love》在表演时时引起了公园内三十几位听众的集体瞩目。
乐队中的三人身穿整齐的皮质队服,位于临时搭建的小舞台最前方的主唱女生有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 和平时柔和的声线不同, 她的歌声让人想起椰林飘香鸡尾酒, 清甜阳光,热情而独特。
在她身旁,年轻的鼓手和贝斯手也都在和台下互动着, 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勃勃活力。
而位于舞台后方角落, 用帽子口罩把自己包裹的极为严实的那位吉他手却好像身处于一个单独的领域, 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他正斜坐在一个长凳上, 两条长腿之上的身板很薄,即使身穿厚实的羽绒服也丝毫不显得臃肿。
他的手指在弦上灵活翻飞,视线微微低垂着, 偶尔会偏头咳嗽,虽然并没有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 很是低调, 却仍然因为娴熟流畅的指法和独特的气质吸引不少人的注意,纷纷在台下拍照议论。
一曲奏毕, 台下的人数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不少, 都正鼓掌欢呼着,三位年轻的乐手们明显对于这样的成果感到满意,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笑容。
他们先是放下手中的乐器分别向观众们鞠躬致谢, 而后拥在一起互相鼓励着拍了拍背, 而当他们做完这一切, 回头看向简陋舞台的后方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位好心的临时吉他手已经不在台上了。
“咋回事儿, 那位哥刚救人于水火之中就消失啦,这么神秘?”
名为小东的寸头鼓手拎起被小心摆在椅子旁的吉他包,挠了挠头。
“大佬总有大佬的想法。你们感受到了吗?整场演奏他都在向下兼容,配合我们的水平。”
贝斯手推着鼻梁上的眼睛,出现一阵反光。
“兰哥说的对,我能感觉出刚才那位好心先生的演奏实力远远在弹了五六年吉他的大海之上。”
长发女生点点头低声道,“我猜那位先生并不喜欢面对太多人,也许在按照约定帮助我们演奏后就先行离开了吧。”
“嗯,先说致辞。”戴眼镜的男子点头。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Morning Glory乐队的主唱羽儿。”
说做就做,长发女生很快回身拿过话筒,甜甜地笑起来。
“首先我们要感谢大家来观看这次社区音乐会。我们这次表演歌曲的原唱是一支叫做InfinitY的乐队,不过它已经解散了。”
“其实……我一直憧憬这个乐队里的主唱,他也是这首歌的作曲。也是因为他,我想试着去成为一名乐队主唱。其实本来我还想像他一样学习吉他的,但是我好像没什么天赋,手指太僵硬,练了半年多还是只会弹小星星,所以果断放弃了。”
台下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正如大家所见,我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放弃,非常不坚定的人。这次我们的乐队在登场前也遇到了一些挫折……好吧,说白了就是有人突然缺席。”
“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其实也是放弃,但好在我们幸运地遇到一位会弹吉他的好心先生,他表示愿意帮助我们完成这次演奏。”
“这位先生在我们遇到危机时站出来帮助了我们,但其实……我在感动的同时也有些难过。”
“因为在此之前,在我喜欢的那位主唱遭到莫须有的指控,受到千夫所指的时候……我没能勇敢地站出来帮助他。我没能像这首歌里一样,去握住他的手,拥抱心中的炽热,告诉他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直到前几天,他终于被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家发现,原来他一直是一个特别善良,特别温柔的人……但是一切都晚了。”
女孩轻快语调逐渐收敛,变得沉重起来。
“因为他已经永远看不到了了。”
“……”
参与音乐会的人群后方,略显吃力地靠在音乐会场地外侧凉亭边喘息的人听到她颤抖的话语,略显错愕地自毛绒帽下抬起眼。
“所以,这次我把这首曾无数次带给我力量的歌唱出来,其实在私心上也算作一种我对他的道歉。再次感谢大家的倾听。”
Morning Glory乐队的三名成员带着乐器离开舞台,走到公园边缘的时候,竟又见到了那位帮助他们的神秘吉他手。
他似乎是特地等在这里没有走,正坐在凉亭边的长椅上掩唇咳嗽,看到他们走过来很快拉起口罩,些微潮湿的黑色额发有些长了,从帽子里零散地露出来遮住他的眉眼,整张脸除了一小截笔直的鼻梁外几乎看不到任何五官。
“先生,原来您还没走呀?”
长发女生欣喜地一路小跑过去。
“刚才真是太谢谢您了,您的吉他弹得真好!”
身穿黑色长款羽绒服的男子摇了摇头,撑着膝盖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由于动作露出衣袖下遍布淤紫的手背和细瘦的手腕。
“先生,您……”
名为羽儿的主唱敏锐地注意到他手腕上还带着若隐若现的留置针,当即有些惭愧,“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生着病,还这样配合我们表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不用。”
黑发男子直起身,转而抛出疑问。
“你们想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吗。”
“您是说乐队吗?当然!”女生的眼眸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来,“其实,听说《奏乐青春》第二季改成全性别都可报名参赛后,我也去参加了海选。但当时是个人赛,我身边没有伙伴,太紧张了,吉他也没弹好……很快就被淘汰了。”
“《奏乐青春2》的录制还没开始,来得及。”男子扭头咳了咳,朝女生递出一张水蓝色的卡片,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一串编号,“带着这个去找节目组,他们会愿意再看一次你们的表演。”
他的声音很轻,显得有些疏离,带着一点沙哑和气促。
“但,这只是个机会,能不能抓住要看你们自己。”
“还有……”
男子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迎着渐起的寒风和落雪朝公园外走去,外衣被吹得向后扬起。
“你不用道歉。”
Morning Glory乐队的三名乐手愣在原地。
“我勒个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帅气的男人!说话帅,弹吉他帅,连背影都这么帅……哎你们说,我要是一直搞乐队也能变那么帅吗。”
寸头鼓手在一旁作星星眼迷弟状。
“等你也成了那个水平的大佬,大概吧。不过你觉得他帅主要是因为他带了口罩的缘故,要是拿下来没准是个大龅牙或者络腮胡,长得还不如你呢。”
被称为兰哥的贝斯手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害,我看你是纯纯的看不惯羽儿姐和他说那么久的话!谁不知道你暗羽儿姐啊。诶,羽儿姐?姐,你怎么傻掉了?”
在他们中间站着的长发女生紧紧捏着手中的蓝色卡片,死死盯着远处那个逐渐消失在公园门外的背影一动不动,眼中的疑惑淡去后,逐渐被震惊填满。
“不会吧……”
长发主唱嘴唇扇了扇,眼框里竟逐渐浮上一层水雾。
她整个人愣在原地,后知后觉般回想起远去的高瘦男子在额发遮掩下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想起他在台上几乎是盲弹就把《Infinite Love》的主旋律完美演绎出,想起他在口罩下略微发闷却一直让自己隐约感到有些熟悉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
她忽然意识到,那位好心的先生最后一句话所指的道歉也许并非他们三人想的那样,说的是她对让他带病上台而感到抱歉一事。
而是在回应之前自己在台上所说的那段话。
“喂,那大佬不就是给了第二次海选机会吗,又不是把咱们内定了,你至于激动成这样?”
寸头男生挠挠头,困惑不已。
“咱们要是真入选了也不迟啊!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再找个吉他手吧,大海那家伙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长发女生没有回应。
“难道真的是他?但这怎么可能呢……”
她后退两步,捂着嘴,却好像控制不住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从眼眶中涌出。
“我怎么可能会再次见到你呢……”
·
池奕珩并不太愉快地发现,自从返回国内后,他对于一些俗语或成语的理解程度有了坐火箭般的提升。
今天下午,他又以亲身经历完全理解了一个词。
……晴天霹雳。
伯莱明一脸歉意甚至还夹杂了一点委屈地向他表示沈先生偷偷溜出病房,整个vip顶层乃至整栋医院都已经没有他的踪迹的时候,他刚结束和自家老爷子漫长的跨国会议赶到医院,心里还在想着今天给沈陌遥熬点什么口味的粥方便再哄他喝一点下去。
那瞬间大概像是只穿着一件单衣被扔到南极科考站门外,仅仅半秒就自指尖产生一种被冻僵的感觉,大脑却仍在飞速运转着。
“以他的体力应该走不远,查附近的监控了吗?”
“我也是说他那点力气应该跟本走不出这层才对,就没有吩咐安保留心出去的人,谁知道他那么能跑,喊人去准备外出用品的功夫就跑没影了……简直比你小时候溜的还快。”
洋人医生一阵荒野冤魂般的小声碎碎念,在看到池奕珩投来的眼刀后又很快怂怂地噤了声,立刻恢复正色。
“少主,监控当然查了。目前已知的情报是沈先生一路走到了这附近的商业街,之后的监控就不在我们管辖范围内,我已经喊人联系那片路段的负责人,但是今天是跨年,对方目前还没有给回信,我刚刚已经联系了余管事……”
于是池奕珩转身走向电梯间。
“通知余伯不要派多余的人。我自己去找。”
“可是少主……”
“人太多只会吓到他。”
“你们两个也别跟,在商业街外面待命。”
池奕珩一旦做出决定就连一秒都不愿意耽搁,很快挥手遣散身后两名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得到恭敬答复的同时,电梯门刚好合上最后一道缝。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池奕珩出了医院就匆匆往商业街赶。
他一向是个连自己的生日都不会主动去记的性格,对于跨年夜一类的日子自然毫无敏感度可言,于他而言只要日程安排妥当,每天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但是对沈陌遥来说,已经在医院里呆了这么久,甚至快要到新的一年却仍然被困在病房里,心里肯定难免产生一些烦闷的情绪。
而他是一个很能忍,又不太会主动开口表达诉求的人……倒不如说连好好活着都是自己一路要挟着算计得来的承诺,又怎么能要求他面面俱到般表述清楚想要单独出去的想法,还能乖乖等到他们的同意再行动。
又或者说,他是决定直接就这样离开……?
池奕珩摇摇头,把这样令他不安的想法试图甩到脑后。
商业街这会儿飘了一点雪,里面已经没有开着的店,池奕珩到的时候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叔正巧在给自家店铺大门上锁,胳膊里夹着几张老唱片,于是他立刻走上前。
“店长,请问你今天是否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来过?”
“嗯?”
“比我矮这么些,黑头发,很瘦,睫毛很长。”
老叔吊着一根烟抬头看了一眼他比划的高度。
“午休的时候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来过,很白很瘦,应该差不多是这么高,别的倒没注意。”
“知道他往哪儿去了吗?”
“哦,我介绍他去看了咱们这儿的社区音乐会,不过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了有一阵了……诶,咋跑这么快啊,下雪了小心路滑噢!”
池奕珩往海报上示意的公园跑,寒风凛冽在脸上刮得有些疼,他却不在乎,一路飞奔到那个小公园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身穿黑色羽绒服的人从里面晃晃悠悠,很慢地一步步走出来。
“沈陌遥!”
池奕珩的心颤巍巍在胸腔里抖了两下,他没有多想就下意识喊出那人大名,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就要把人搂在怀里,却忽然意识到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自己并没有拥人入怀的正当理由,手臂只好不自然地在他背后虚虚环了一下,旋即收手,改为扶住他的肩膀。
“你怎么来了。”
沈陌遥有些困惑,他闻到熟悉的木质香味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正是那位Y先生,他有些诧异,感觉被他虚虚搂了一下以后心口又跳得有些快,于是他往后站了两步伸手在胸口揉按。
好像每次这位Y先生在的时候他的身体总会变得尤为娇弱,他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却无可避免地察觉在Y先生出现后,自己一直紧绷着的那口气好像忽然流泻了个干净,先前只是隐约的眩晕感被瞬间放大,他偏过头咳得停不下来,一时间站都有些站不稳。
“你还好吗?”
池奕珩伸手去探他的颈侧,一片滚烫,心道这人果然又起了烧,心下无奈的同时,看到他摘了口罩后消瘦脸颊上明显的红晕,又再也不忍心对他说哪怕一点重话。
“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他柔声问着,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戴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很漂亮又不漏风的结。
沈陌遥任由他摆弄着,却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摇头。
池奕珩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意外,在他那天实在没忍住胃里的不适而吐了一小碗鸡蛋羹后,他就充分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个特别能忍又总习惯于逞强的性格,所以他当然没有信,而是具体了一些再次询问。
“是不是发晕,想吐?”
“……”
还是摇头。
池奕珩叹了口气,看到他站着直打晃的身形,索性直接上手揽住他,半强迫似的让他能靠着一点自己的肩膀借力,那人没有推拒的力气,半张脸乖顺地贴近,滚烫鼻息喷洒在他颈窝。
“都这么烫了,还逞强。”
他感受到怀里的温度,声音不自觉轻柔下来。
“跟我回去好吗?”
“……”
沈陌遥眨了眨眼,下巴下压一瞬像是要点头,却又硬是扭转成摇头的弧度。
“不要……回医院。”
过了好几秒,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弱,带着一点压不下去的咳喘,应该是累得狠了,睫毛都萎靡地垂着,只堪堪抬起一点手臂拉了拉池奕珩身前的衣襟。
“至少今天……不想回。”
第33章 “那么你呢,沈先生。”
池奕珩驾车开往临海别墅方向的前三分钟, 沈陌遥就在副驾沉沉睡了过去,头朝车玻璃那一侧微微偏过去,半张脸掩在围巾里像只把身子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没什么肉的脸颊轮廓和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睫毛。
路上, 经由余管事传讯汇报调查得到的信息, 他才得知沈陌遥在离开商业街前往小公园后本来只是坐在角落,打算观赏音乐会,却因为临时救急意外参与了一场演出。
很显然, 这些天一直卧病在床的他对于如今外界是如何大肆宣扬他的感人事迹和美好品德并不知情, 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网络上彻底出了名, 更不知道近一周以来人们是如何声势浩大地或替他哀悼, 或为他祈福的,只是出于天气寒冷或是以前的职业习惯,误打误撞般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也对外界保持着和在医院里颇为一致的戒备心,却还是在看到人们遇到困难时忍不住伸出援手。
长时间的行走在加上配合乐队弹奏吉他对于一位刚从重症室出来一周的病人来说明显是过于勉强的事, 沈陌遥大概是被那场演奏耗尽了全部体力, 一路都在昏睡,直到池奕珩停好车, 绕道他那一侧, 车门打开的时候都没醒,只是被涌入车内的寒风刺激得无意识呛咳,眉毛也蹙着。
池奕珩没有犹豫, 弯下腰一手搂住他的背, 另一只手从他的膝盖下方穿过就把无知无觉的人轻松打横抱了起来, 一路稳稳当当走进临海别墅小院。
手中的份量比两个多月前在租房中介店铺门前抱着的时候还要轻上不少,他在心疼之余也暗下决心, 一定要尽可能让他长些肉,不然哪来体力捱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沈陌遥的体温比在公园里那阵又升了许多,这会儿手摸起来都是滚烫的,气促喘息间在他怀里喷吐浅淡的白色雾气,唇上染了一点淡紫色,池奕珩不敢耽误,一路把他抱上楼送到走廊尽头的卧室。
帮他脱了羽绒服后,没了蓬松的衣料阻隔,他摸着那人身上各处硌手的骨头把他抱到床上。
被米白色包裹的房间里已经被他联系人事先放好了一些基础的医疗器械,伯莱明在他进门时就已经在前厅恭候多时,此时穿着白大褂一路尾随他走到房间里,给沈陌遥做了一些基本检查后,吩咐身边跟着的助手为他连上监护仪,输液给氧。
“情况严重吗?”
“刀口有轻微发炎,但主因应该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发热。沈先生现在身体抵抗力很低,这样的天气外出引起发热……并不奇怪。”
伯莱明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少主。
“还不是你们看护不力。”
池奕珩冷哼。
“他不想回医院。就在这里进行后续的治疗能行吗?”
“不太好说。这里的设备不齐,各方面条件肯定不如咱们医院的vip病房……”
“但是他今天不想回去。”
“……我知道了,少主。”
伯莱明克制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少主是个会被爱情冲昏头脑听不进人话的性格,这会儿连声音都显得有些幽怨。
“我会全力为沈先生治疗,今天先观察一天。如果到明天下午他的温度还没有退下来,或者出现反复,就必须回医院。”
·
沈陌遥是在傍晚醒来的,他环顾四周,在模糊的色块和轮廓里感受到自己应该是不在原先的病房里,而是在一个有些熟悉的地方。那位Y先生没有走,正坐在床边的书桌旁,发觉他苏醒很快走过来。
“抱歉……让你费心。”
沈陌遥抬手揭开氧气面罩咳了一阵,他脸颊上的红晕仍未褪去,吸了一段时间的氧后唇色已经不再发紫,显得比在医院时的气色好上很多。
“不是费心,是担心。”
池奕珩摇摇头,给他递了一小杯水润喉。
“我被告知你从医院里跑出去的时候……有想过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离开。”
当时他虽然一路上都在冷静地分析,在心里拼命暗示自己沈陌遥只是因为在医院里呆得久了,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却仍然控制不住地在内心设想最坏的可能,心脏好像被一根细绳提到很高的地方晃荡,怎么也落不下来。
那个时候的心情,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沈陌遥垂眸,朦胧视线中,手中杯子里的热气氤氲而上,笼在他的眉睫间。
他抿了一口手中的热水,眼神定在床边守着的男人身上。
“所以,你不打算问问我为什么要擅自离开医院?”
“你现在还人在这里,这就够了。”男人摇头,“至于为什么,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没必要特地问。”
沈陌遥盯着他搭在床边有些发红的手,想到他之前在积了一层雪的小路上不顾一切匆匆奔向自己的样子,记起靠上他胸膛时感受到他砰砰作响的心跳,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由于家庭原因,他比较早熟内敛,这些年来的经历又让他的一颗心早已被刺得千疮百孔,也就很难直接向谁袒露心迹,总是习惯于像乌龟一样缩进壳里,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比如上次他不想让Y先生太担心,硬是忍着肠胃不适不肯吐,却没能撑到最后,结果把他吓得够呛,又比如这次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整理一下思绪,却没有想到他会因此这么紧张,不管不顾地就冲出来找自己。
虽然无心,但这些天来,他似乎确实给Y先生添了很多麻烦。
他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
沈陌遥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划了划。
沉默无声的碰撞也是碰撞,他们两人对彼此所知甚少,仍然需要时间互相熟悉,但如果一直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心结无法解开,就注定做不到这一点,也自然没办法心无旁骛地履行那个他曾对Y先生做出的允诺——
坚持好好活下去。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沈陌遥深吸一口气,在胸口按了按,缓缓开口。
“什么?”
床边的浅瞳男人没想到他会再次挑起话题,一时有些愣怔。
“我想不明白你出于什么原因对我屡次伸出援手,也不知道你会愿意这样对待我到什么时候,更不清楚你的具体身份。”
“但在我看来……我并不是个值得被这么对待的人。所以我会担忧,如果把心中的这些疑虑抛出……会不会就此打碎这场不太真实的幻梦,让我失去这些现在好像触手可及的温度。”
“所以我原本想暂时回避一阵子,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说了挺长的一串话,沈陌遥有点疲累,却也在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有一股浑浊的气流从心底的一道小口子泄出来,于是他往被子里缩了缩,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我今天在那个音乐会遇到了一位……我的粉丝。当时我觉得挺惊讶的。”
“之前……我是个乐队出身的艺人,后来也拍过两部戏,在那期间……我遇到一些不太能理解的事,到最后,整个互联网都是骂我的声音。”
“好像谎言被重复得多了就真的会变成现实,在那些人嘴里,我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沈陌遥垂下眼睫。
“没有人会相信我,也没有人真的知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到最后,甚至他也开始怀疑……也许自己生来就是那样一个会遭到所有人厌恶的人,他不配享受这个曾经美好的世界,所以当时他下定决心在完成自己的目标之后就一了百了。
“我知道。”
“嗯?”
沈陌遥抬眸,在一片模糊的轮廓里看到Y先生凑上来的脸,他眼中的琥珀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你的第一个疑问——我出于什么原因对你屡次伸出援手。”
池奕珩用力握了握他伸在被褥外的手。
“其实不能算作什么伸出援手,我不是为了帮你而帮你,而是因为我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
池奕珩的视线移向窗外。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却不算太大,远处的海面静谧安宁,一点夕阳的余晖将散未散,把落雪染上一圈橙红的色晕。
就好像他们很多年前的那场相遇。
“四年前……我们见过一面。”
他看向沈陌遥,毫不意外地看到他沾了点水汽的眼眸中出现一瞬的茫然。
“就在这里,在霖市。”
那是他因为觉得在家族里的生活乏味无趣,顶撞了父亲之后被池老爷子孤身一人扔到霖市的第二个年头,老头子虽然派了不少人暗中保护他,也给他提供了一处住所,却断了他的一切经济来源,甚至每个月还要向他收房租。
池家一向对于后代的隐私极为重视,在正式宣布家主迭代前,没有任何人能知道池家少爷或小姐的真容,也因此他在霖市实打实地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年。
他端过盘子教过书,甚至去游乐园当过npc,后来还是机缘巧合之下,在网上随便写的一些句子被某个唱片公司的老板看中,接了几首歌曲的作词却都意外爆火,拿到一笔不小的酬劳,才终于混到勉强可以每个月勉强养活自己的程度。
在霖市的第二个年头大概是他人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仿佛自幼被精英教育所裹挟的不羁灵魂得到充分的释放,脱离了各项课程和对手下公司的管理后,他逐渐对每一天的生活感到乐在其中,对于能自由支配的时间感到无比顺心,除了偶尔仍会冒出头的孤独。
直到他忽然收到远在美国的父亲病重入院的消息。
他好像一瞬间从天堂回到地狱,当时池老爷子在电话里并没有和他说太多,只是简单告诉他父亲目前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一定撑不过两个月。
那个时候,如果他选择立刻赶回美国,就意味着他将在家族范围内表达自己决意接手家族事务,成为家主的意志,也就免不了被那些在现任家主病危的关键时刻虎视眈眈的旁系们用各种狠厉手段活生生剥一层皮;而他也可以选择过一段时间再回国,避避风头,但这也就约等于他从此放弃继承家主之位,放任那些枝叶旁牒彼此竞争池家的掌权者一位。
池老爷子说,他可以给他为期一周的考虑时间,在这期间他可以代为震慑那些坐不住的豺狼虎豹,但毕竟他年事已高又是前任家主,即使在公众面前可以宣称他全权接手族内事物,根据族规,却并不能在家族内部长久地服众。
那大概是他过的最为浑浑噩噩的一周。
他对父亲的病重感到忧虑,自己的未来产生迷茫,有种被命运推着走的无力感,回身再看在霖市独居的一年多,竟然好像一戳就破的泡沫,身后空无一物,也空无一人。
在那一周的倒数第三天,他在积了厚厚一层雪的街上遇到沈陌遥。
“四年前我遇见你的时候,状态其实不太好。”池奕珩结束回忆,缓缓开口。
后来他才发觉,那其实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了,或者是说至少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沈陌遥——但是对于沈陌遥本人来说,那应当是两人的第一面。
当时的他几乎处在神游状态,在大街上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过马路时竟然没注意看信号灯,差点就被岔路上一辆迎面驶来的巴士撞倒。
当时他只听到一阵激烈的喇叭声,以及一道有些急促的“小心”,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个人拉着手臂踉跄着退回安全区域内。
“你还好吗?”
还在愣神的时候,他先是听见耳边传来一道高山融雪般清冽的男声,而后下意识扭头,竟看见一个眉目清丽的青年握着一杯热饮站在路灯旁。
他说话的时候轻轻偏了下头,眼睫眨动间,长睫上落着的细雪轻飘飘掉下来,被路灯的暖光染出橙黄色的轮廓。
“……”
池奕珩就那样呆呆看着他,连呼吸都变得很轻,直到那些雪粒悄无声息混入地面上的积雪,心才猛地颤了一下回过神。
从小到大罕有人直接了当地对他做出这样的关怀,他在有些不适应的同时,竟然下意识产生类似于委屈的情绪,一时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那双眼睛好似浸在雪里的黑色玻璃珠,看似疏离的目光流转间便能够轻易看穿人心,却比它表面的清冷更加具有温度。
“你……现在有地方可去吗?”
青年注意到他发红发僵的手指,把手里的热巧克力塞进他手心,轻声问他。
不知道是贪恋那道视线还是不想失去指尖的热度,那时他盯着沈陌遥漂亮的黑眼睛,竟然鬼使神差般摇了摇头——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确实也所言非虚就是了。
“然后,你把我带回你的房子,还煮了意面给我吃。”
毫不夸张地说,那大概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池奕珩收回看向窗外飘雪的视线,看向床上的人。
“后来呢?”
床上的人怔怔发问。
“后来啊。”
池奕珩站起来走到窗边,“吃饭的时候,你可能是看出了我当时的情绪不太好。”
那大概是一种揉杂着空虚,落寞以及迷茫的感觉。
“你和我说,如果觉得心情不好,在这里留宿一晚也没有问题。”
“你还说……”
池奕珩扭头看向床上的人。
“‘感到孤单的话,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他柔声重复那句穿越了四年时光的话,语气里带上了些微的偏执。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当然,他是个很贪心的人。
现在他所希望的……远远不止是朋友。
他知道这段关系需要滋润呵护,不可能进展得那么快,但他愿意等。
“所以这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那么你呢,沈先生。”
他走过去俯身凑近沈陌遥,浅色的眼睛略微眯起来。
“我猜,你是不是还没把我这个朋友想起来?”
第34章 最好是永远。
“感到孤单的话, 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沈陌遥的记忆被这句话带回四年前。
那应该是他刚刚被秦玥挖去签约参加《奏乐青春》的日子。
在得到签约机会前,他曾因为决定在毕业后尝试进入演艺圈成为一名演员,遭到全家人的鄙视和嘲讽。沈厉峥甚至关了他很久的禁闭, 他却宁愿不吃不喝也不妥协, 最后还是外祖母姜瑾先是出面说服查尔斯, 又写信回国给沈厉峥,几经劝说才终于把奄奄一息的他从禁闭室放出来。
而后,他幸运地被挖掘, 很快又有了出演综艺节目的资格。
当时的他还在写给外祖母的信里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担忧是否一味追求心中所想的自己太过自私, 对家族企业全无帮忙管理的意愿, 唯二负责的子公司还是因为放不下要替妹妹代为完成的核心项目才会坚定地接手。
姜瑾在回信里的字句,他一直记到今天。
“人永远要为自己而活。你的羽翼生来属于蓝天和阳光,无需理会那些会束缚你的荆棘。”
“我亲爱的孩子, 永远记得,抓住每个可以自己决断的机会, 才能不留遗憾。”
“而一旦做了决定, 一直往前看就好,不要再回头。”
可以说, 完全是因为有姜瑾对他的教导和鼓励, 他才会在想要行走的道路上如此坚定。
所以那天晚上他在路边看到一个走路都有点不稳的高个子男生,看到他英挺的眉峰耷拉下来像只无精打采萎靡着的小狗,在伸出援手之余, 也感受到他身上无处遁藏的迷茫, 所以那天晚上回卧室休息前, 他也对他说了外祖母告诉他的这句话和他共勉——
“外婆曾对我说,要抓住每个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 才能不留遗憾。希望这句话对你有帮助。”
当时那个浅瞳男生略微愣怔了一下,旋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抛出一个疑问。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有缘的话。”那时的他缓缓合上房门,漫不经心般朝他最后微笑了一下。
“那么,晚安。”
第二天清早他走出房间的时候,那个浅色眼睛的男生没有睡在他准备好床铺的客房,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也就只是微微一笑,暗暗希望他能够顺利克服遇到的困难。
后来节目开始录制,他越来越忙,烦心事越来越多,也就逐渐把那年在飘雪的霖市的一场偶遇淡忘。
只是没想到,当年他一个小小的举动产生的影响竟然延续至今。
“你……”
眼前凑近的浅琥珀色眼眸和那年偶遇的那双浅瞳轮廓逐渐重合,沈陌遥眼睫眨了眨,不甚习惯男人带了一些侵略性的接近,往靠枕上缩了缩。
“是不是比那个时候……又稍微高了一些?”
“……?”
池奕珩出现一瞬错愕,他万万没想到沈陌遥不但能把四年前的那次相遇记起来,竟然还有如此奇特的注意点,好像被人忽然在脸上的软肉掐了一把,不疼,但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Y先生,那个时候你什么年纪?”
“……快十九。”
“那就是十八岁了。”
沈陌遥轻声笑了一下,肩膀一阵耸动,唇角勾起明显的弧度。
怪不得那时的他脸上会有那样的神情……虽然个头已经很高了,原来年纪却那么小啊。
“原来你这么年轻,Y先生。”
四年时光真的可以改变太多事,他不会料到那个曾经眼神中充斥着无措的男生如今已经变的这样沉稳,也想不到如今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会。
“……”
池奕珩的嘴角绷起来,似乎是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有人恰好敲响房门,他走过去开门,很快端了一碗冒着白气的粥走回床边。
“你说,我都主动说起不太光彩的往事了……你是不是得补偿一下我。”
他低头认真在瓷碗里用调羹搅了搅散开热气,看向沈陌遥。
“我让厨师新鲜熬的南瓜粥,甜甜的,吃一点好不好?”
“……”
这回不太想说话的人变成了沈陌遥。
他的视力还没恢复,看不见那人眼中稍纵即逝狡黠,却仍然能从他带着笑意的话语中觉察他转好的心情。
池奕珩看他没有立刻摇头拒绝,很快从善如流地替他撑起小桌板,把粥放在上面,然后拉着他的手托上碗沿,小心绕开他身上的管线。
他在坐下来,安抚似地拍了拍沈陌遥的手背。
“能吃多少是多少,一定不要勉强。”
看着沈陌遥把半勺粥不太情愿地送入口中,他把手熟练地探上那人腹部。即使发着热,那处肌肤的温度却仍然不算高,但是至少没有再抽动,他贴着单薄的衣料在上面轻抚,感受到手下身体细微的颤抖。
“那,我继续回答第二个问题。”
池奕珩抬眸看向沈陌遥有些躲闪的眼睫。
“关于——我会这样对待你到什么时候。”
“正如刚才所说……我当自己是你的朋友,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所以你无需担心,我对你的态度永远不会变。”
“我会一直陪着你。”
也会一直守护你。
沈陌遥手上勺子一松,磕到碗边发出清脆地一声响,心脏猛烈地跳了两下。
他对于这样直接强烈的正向表达还有些不适应,甚至觉得难以直视眼前人的目光,心跳却有些莫名的加速。
“说到态度相关的事情……其实我还有另外的事要和你说。”
池奕珩察觉他轻微的回避,很快换了话题。
“我不清楚你从那位粉丝那里得知了多少信息,但实际上在这些天,你被认为在那场大火里疑似死亡的这段时间……你曾经遇的那些恶意针对事件,都已经真相大白了。”
“所以,你印象中的那些负面舆论已经不复存在,至于现在的言论风向……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想了解。”
沈陌遥握着调羹的手顿了顿。
说实话,虽然他早已经决意不再回望一路以来遭受的苦难给自己徒增痛楚,但在那场社区音乐会,听到那位主唱的长发女生几乎是声泪俱下的倾诉时……他还是会产生一种对曾经的一切无法就这样全然割舍的感觉。
于是他微微颔首,接过池奕珩递来的平板,点开几个音频听了听。
里面是一些关于他之前坠江事件的真相,以及失火后失踪疑似死亡的新闻报道,还附加了一些粉丝或是路人,亦或是曾经的黑粉在两极反转之后对他的……类似于忏悔般的言论。
他对那些此前根据那些无中生有的“黑料”和刻板印象攻击他,而后又在真相水落石出后跟随趋势一起假惺惺地懊悔,从头到尾只为了发泄情绪的人无话可说,这些人从来就是风往哪里吹身子往哪里摆的狗尾巴草,不值得同情。
但是……他也并不愿意看到有粉丝真心喜欢过自己,却又以为自己葬身火海而陷入痛苦。
他不想让他们继续这样难过。
作为此前一切的结尾。
他大概……还是会想给那些人一个交代。
无论用什么形式。
“以及,这些天不只是你的粉丝们,你的父亲和弟弟,你的经纪公司,包括一位声称是你好友的人都在四处打探你的消息。尤其是你父亲,他似乎认定你还活着,行动很是激进。”
池奕珩顿了顿,自从几天前他吩咐手下的人把那些沈凌夏的恶行打包通过煌丽酒店的负责人送到沈厉峥面前后,他就没有再过多关注他们一家人的动向。
一方面,在那之后的几天他出了公务外一门心思扑在照顾和陪伴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精神的沈陌遥身上;另一方面,沈凌夏那个跳梁小丑暂且不提,尽管处理光曜传媒亦或是盛天集团都是眨眨眼的事,但最终如何处置沈家人还是要等沈陌遥自己来做出决断,他始终不能越俎代庖。
“他们吗。”
沈陌遥放下碗,不知道是接连吃了几口粥已经到了胃部能够承受的极限,还是听到沈家人相关的事情还是会让他有些下意识的反应,他胸口有些滞闷,胃腹间又是一阵抽搐,他把碗往小桌板外沿推了推,就要去按开始痉挛的胃。
“胃还难受?”
池奕珩刚刚收起小桌板和碗勺,敏锐捕捉到他的动作,立刻伸手去阻止他有些暴力的按压,用自己的手抵上那人的胃脘轻轻按揉。
“抱歉,我是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和你提这些。”
沈陌遥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摇摇头。
“那些人……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总要面对的。”
但是……倒也并不急于立刻处理。
当初于火场中倾身下坠的瞬间,他就已经决意和那一家人再无瓜葛,如今这份想法自然丝毫未变。
他已经几乎用一条命去偿还了曾经或许亏欠的一切,而这之后遇见Y先生,受他所助而侥幸活下来的每一天,他都不希望再和他们发生任何关系。
就算现在认定他还活着,想要找到他又如何呢。
对于血缘至亲来说,如果是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才知道姗姗来迟般忏悔……那无非也就是几滴鳄鱼的眼泪罢了。
之前那么多年的视若无睹或恶意揣测,就像刺向他心头的一把又一把刀,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轻易释怀。
沈陌遥偏过头去咳了咳,他现在的心肺功能很差,长时间脱离氧气机说话活动还是有些勉强,胸口的滞闷感愈发严重起来,心慌的厉害。
池奕珩注意到他的不适,长手一伸拿过氧气面罩给他仔细戴上,帮他把额角沁出的冷汗擦去。
“先不说了,你还烧着,需要多休息。”
池奕珩替他调节了一下点滴速度,扶着他躺下,别墅离市区中心有些距离,窗外的海面在夜幕降临后静谧地起伏着,远处渔船的光点像是海里的星星。
“……要跨年了。”
沈陌遥的眼神也聚在窗外的海面上,他有些费力地呼吸,白色雾气在面罩上聚散。
对了,今天是跨年。
池奕珩忽然想起这个差点被遗忘的重要事项。
两个人第一次共度的跨年夜,本应是要好好准备的。
但是……该准备些什么呢?
池家少主喉结滚了滚,对于这个就要到了的第一个比较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感到有些紧张。
池家以农历新年为重,没有在12月末举办族内跨年宴的传统,因此在他青少年以及近几年的记忆里跨年总是与各项事务和课程相伴,而在霖市的一年多,出于安全考虑他都是一个人在住处过的,没有外出过,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毫无经验。
所以,跨年该怎么过?
池奕珩略显困惑地蹙眉。
“在我很小的时候……跨年的这天,外祖母会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在院子里放仙女棒,然后父母也会出来,他们会我们一家人出门看零点的烟花。”
沈陌遥好像感应到他心中所想,竟然在他开口前就先发话。
“仙女棒?”
池奕珩有些困惑地偏头。
他并非世俗观念里那种对生活毫无自理能力的大少爷,但在这方面所了解的事物也都仅限于日常生活需要相关,仙女棒这个词他虽然隐约听过几回,却对并不太知道它具体是怎样的物品。
“就是那种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烟花。挥起来的时候……能看到闪着光的蜿蜒轨迹,就好像在夜空中画画。”
沈陌遥的声音压在面罩下面不甚清晰,有些低弱,却十分柔和。
曾经美好的那些回忆在他心中好像有一个单独的角落贮藏,每次拎出来翻看的时候都能把当时每个人的生动地神态记得清晰,就像胶片电影。
被外祖母领着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玩仙女棒的时候,在爸爸妈妈怀里看着烟花在夜空中划出绚烂轨迹的瞬间,他都觉得好快乐,好快乐,那时他笃定自己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也因此,逼自己把这些曾经彻底撕碎,亦或是关进永远不会被再次打开的铁盒子里上锁……也就格外的痛。
“现在……我大概也不再需要那些记忆了。”
他有些无所谓地说着,心中不受控制泛起一股酸涩,仍是有些精力不济,很快阖上眼沉沉睡过去。
池奕珩熄了灯,站在一片黑暗之中静静垂眸看着他被窗外的一点微光照出流畅轮廓的侧脸。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
·
沈陌遥再醒来的时候,天仍然黑着。
屋里的灯也没开,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又有些心慌,便揭下氧气罩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按着胸口缓了缓。
“时间正好。”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Y先生身上独有的那股气息淡淡传入鼻腔。
那是会令他下意识感到安心的味道,所以沈陌遥的声音放松下来,任由男人走近靠坐在床边。
“我查了一下,你现在的状态还不能接触仙女棒。”
“所以……我选择了另一个你提到的东西。”
“嗯?”
沈陌遥茫茫然偏过头的瞬间,伴随隐约的轰鸣,第一抹绚烂的颜色在窗外的海面绽放。
而后,伴随噼啪的响动,一束又一束烟花自海面上升,在黑暗中拖拽出长长的轨迹,仿若逆行的流星,又在升至最高点时猛地绽开,绘出繁星或花朵似的图案,照亮远处海天几乎融为一体的边际线,直至湮灭。
他怔怔看着烟火在夜空中划出璀璨的轮廓,澄澈炫目的彩光透过窗户毫无保留地照进来,在他错愕的眼瞳里映出同样绮丽的颜色。
那是比他儿时记忆中所看到的还要漂亮许多的烟火。
一时间,屋内的两人谁都没说话,卧室中的摇影随着各种斑斓光芒的绽放悄然变换着。
“……我想,我改变主意了。”
好几分钟过去,沈陌遥喃喃开口。
“什么?”
池奕珩没看烟花,视线一直落在他被流光染得过分漂亮的眉睫。
“我之前确实……有些迷茫。”
“之前,我在手机里列了三个目标。我对自己说,完成他们之后,就是我迎来生命终结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我,觉得这个世界挺没意思的。我好像被锁在一个长满尖刺的透明罩子里看着外面绚烂多彩的世界,却怎么也无法触及那一切,无论多少次期盼地伸手……都只会被扎得浑身是血。”
曾经他以为自己会像那只无脚鸟一样,拖着血淋淋的羽翼坠进荆棘遍布的大地,被笼罩在昨日的残影里蜷缩着,直到血肉连同骨架一同在不堪的回忆中走向腐朽。
但如今,有一双温暖的手在他最后一次跌落时接住了他。
“直到现在和你相遇。”
就如同世界对他的最后一次挽留。
“被你拯救,和你共度的这些天……”
“对于这个世界,我意识到自己还是会留恋。”
留恋冬日飘落在眼睫的轻雪,留恋拨动吉他弦时悠扬激荡的旋律,留恋烟火绽放时的璀璨和尾端流泻在海面的梦幻,留恋被拥入怀中时指尖传递的温暖。
他也开始学着产生期盼。
期盼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展开遍布伤痕的翅膀。
“所以Y先生。”
沈陌遥朝池奕珩露出自苏醒以来第一个会心的笑,又一束烟火在空中绽开,刹那霓虹恰好照亮他柔和上扬的唇角。
他的手垂落在身旁男人搭在床沿的手边,两个人手背的肌肤贴在一起。
“新年快乐。”
“以及……我可能还要继续麻烦你一段时间。”
于是池奕珩毫不犹豫回握住他。
“新年快乐。”他盯着他黑亮的眼睛,像是迫不及待,“那你可要麻烦我久一点。”
最好是永远。
·
烟火辞暮,新年伊始。
烟花放完的时候时间刚好过了0点,日历跳转到新年的1月1日,沈陌遥欣赏完烟花,正有些困倦地揉眼睛,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得蓦地睁大眼。
他隐约记得,这栋临海的小别墅所在的地方是一块私有地区,那么按道理说……
“霖市和周边地区是不是一直都提倡不燃放烟花爆竹的吗?”
好像他之前在霖市跨年的时候……虽然没有特地去找,但也不记得这两年有看到过这样数量庞大而绚烂的烟花。
……看起来就造价不菲。
“是吗?”
池奕珩不以为然。
“没事,这里我说了算。”
“……”
沈陌遥怔了怔,旋即无奈地笑了。
他抬眸看向身边人的侧脸。
“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该聊聊我提到的,却好像被你刻意忽视的最后一个疑问了吧?我的朋友。”
“还是说,现在我换个正式些的方式称呼你比较好呢……池先生?”
第35章 “你要记住。”
时间回到12月末。
天色阴沉, 黑色轿车驶入御碧山庄,皮肤白皙,鼻梁细窄的男人在管家的恭迎下走入沈宅大院, 推门而入。
沈厉峥已经在前厅的沙发中等候多时, 手中掐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
“凌夏, 你回来了。”
“爸,我回来了。您是不是有些瘦了?最近降温,注意保重身体。”
沈凌夏将手中外衣递给管家, 走到沈厉峥身旁间隔一个位置的沙发上坐下, 看似不经意发问。
“要跨年了, 咱们一家人什么时候按照惯例一起吃顿团圆饭?”
“呵, 团圆饭……”
“怎么了,爸。”
“凌夏,你倒是会问。”
沈厉峥深吸一口气, 从嘴里吐出灰白色的烟雾。
“小陌都不在这了……这个家还如何团圆呢。”
讽刺般的是,上一次他们一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 还是因为沈凌夏学成归国。
在小儿子的生日, 他抱着一些别的目的顺便喊来了沈陌遥,却因为听说他推倒大哥又刺激母亲而差点大发雷霆, 最后虽然没有直接将他赶出去, 却仍然一顿饭里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看,甚至当他不存在。
那时的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如今会有多后悔。
沈厉峥的脸色沉下来,沈凌夏像是不知道风雨欲来, 脸上温和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仍然弯着过分薄的嘴唇微笑。
“可是爸, 小陌离开前,我们一家人吃饭也很少带上他。”
沈厉峥夹着烟的手指颤了颤。
“是啊……是我不称职。”
他看向沈家长子狭长的眼睛, 又吸了一口烟。
“前些天,我去了一趟煌丽酒店。”
“嗯,然后呢,爸。”
沈凌夏依旧微微笑着,甚至翘起二郎腿。
“酒店的对接人给我展示了一些东西。”
“是之前我和你提过的,失火那天宴会厅里的完整录像,还有小陌拍摄《浪潮》时,遭人推搡入水后在华北和康医院的抢救及住院记录。”
沈厉峥把最后一点燃着的火星在烟灰缸中捻灭。
“当时我记得你和我说,小陌只是因为落水引起一些应激障碍症状,所以主动离开片场去医院治疗修养,没有什么大碍。”
“急性肺水肿伴随出血,心律失常,呼吸衰竭……这么严重的症状,你为什么和我说没有大碍?”
“我似乎没有说过小陌‘没有大碍’哦,爸。”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当时我只是告诉你小陌似乎是受了刺激去了医院,目前人没什么事——在我和您通电话的那会儿,二弟的抢救已经结束了,他被推进加护病房。”
沈凌夏面向沈厉峥,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面色丝毫不为所动。
“平心而论,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只是您在我原话的基础上过于发散了,而后又对小陌发了脾气,害他又进了一次抢救室呢。”
“需要我帮您回忆吗?抢救的时候,咱们可没人挂断电话,您要是对小陌足够上心,自己完全能够意识到他的身体状态。”
“唔,如果您还不相信的话,可以多多关注一下这两天的新闻——也许会有能帮助您复盘的信息。”
沈厉峥的眉头皱起来。
他对沈凌夏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不明所以,但在这些天的调查中,他已经意识到沈凌夏并非全家人所想的那样,是个温和善良,懂得感恩,具有牺牲精神的好孩子,所以对于他现在这幅悠然自得的模样感到下意识的不安。
就像是已经拿定自己不能把他怎么样。
“行,就算你那时只是和我玩了文字游戏,对小陌的情况并无隐瞒之意。”
“那么在煌丽酒店,你的一系列行动又是什么意思呢?”
被带到煌丽酒店会客室的那天下午,他被酒店方对接人交予一个平板。
那其中储存着从12月20日的杀青晚宴的开场到最后着火后的全部监控录像资料。
也是从那个录像中,他不仅看到沈凌夏果真如同他所料的,在失火的第一时间就从安全通道离开宴会厅,而后又紧跟着返回去救儿子的他折返火场,甚至还刻意走到一个以他当时的行动路线完全无法顾及的死角,并且在他准备带着沈佑麟和沈陌遥二人离开的时候精准出声。
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沈凌夏甚至是最先发现火情的那个人。在他抬头看向特殊材料已经被引燃的天花板时,宴会厅中还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但他并没有声张。
他没有警告任何人,也没有惊慌,甚至还端着一杯红酒去和沈佑麟耳语几句,然后他的小儿子就不知为何走向了位于下沉区域的,里安全门最为遥远的桌台边,并且在几分钟后由于腿部被掉落的木板砸伤,失去重心撞到桌角,然后陷入昏厥,被埋在木板下面。
……直到被沈陌遥救出来。
“我已经看过了全部的监控,凌夏。关于你做的那些事,没有可以狡辩的余地。”
“如果你不想让我现在立刻就联系警方申请协调获取煌丽手上的录像进行立案调查,你就不要再对我有任何隐瞒。”
“哦?是吗。”
沈凌夏收敛一点笑容,自行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真是有点苦恼了呢。”
“我亲爱的父亲,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看了多少录像。但是目前来看,情况确实对我很不利。”
他端起冒着白气的茶杯,掩着杯盖啜饮一口。
“要解释的话呢,其实也很简单。”
“首先,关于小佑……我在晚宴时和他唯一有过的对话只是让他去试试看甜品台的点心,因为我觉得挺好吃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至于为什么回到火场假装被困嘛。”
他放下茶杯,朝沈厉峥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
“当然是因为我很好奇啊,爸。”
“好奇?”
沈厉峥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沈凌夏此刻的笑容让他觉得陌生而危险,像是有一根又一根尖锐的冰锥随着他的笑容从客厅的地面凸起,带来一股若隐若现的寒流。
“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就这十几年来我在你们家的种种表现……是否已经完全足够我取代沈陌遥在你们心中曾经的地位了呢。”
“毕竟你也是个段位不低的人。平时把我捧得再高,夸奖或关怀我的次数再多,都有装出来的可能性。”
“但那天不一样。”
“那天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机会。”
“让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试验出你的真心。”
“所以我带着心中的好奇……决定在火场里做一个实验。”
沈家长子的脸上闪现一瞬疯癫的神色,嘴角触电般随着话语抖了抖,又很快恢复平静。
“所以你要相信我,我可不是存心想要把二弟害死,我只是想知道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身为沈家家主的你,在必然会带上长在你心尖尖上的小儿子之外,如果还有余力,会选择救我还是他。”
“沈凌夏……你这个疯子……”沈厉峥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连同脖颈仿佛被一只寒冰铸成的大手捏住,他愈发觉得手脚冰凉,呼吸困难,脸色却因为愤怒而涨红。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火灾可是会闹出人命的大事,怎么能容许你这样乱来!”
他把身前的茶杯砰地一下摔在地上,散落的瓷片噼里啪啦滚落到两人脚边。
“就因为你这所谓的,这毫无道理的好奇……你害死了小陌!你还是不是人!”
沈凌夏阴恻恻笑了。
“别这么生气啊,我的父亲。”
“你看,这对我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赌注,不是吗?”
“我可是也在拿自己的命去赌……你想,以我当时被困的位置,除了你们方向上的那条通往安全出口的路之外,四周都是逼近的烈焰。所以万一……我是说万一。”
“万一你在最后一刻还是选择带着你的两个亲骨肉离开。”
“死的人毫无疑问就会变成我。”
“我无非只是赌赢了而已,不是吗。”
他满不在乎地用鞋踩在散落的碎片上,逼近沙发另一侧喘息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的沈厉峥。
“沈厉峥,你要永远记住。”
他弯下腰,把嘴巴凑近沈厉峥的耳侧,蔑视那双和沈陌遥颇为相似的黑眼睛。
“那天在火海里,亲手选择放弃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的人,是你自己。”
“是你在最后抛弃了他。”
沈厉峥身躯巨震,好像在这瞬间连坐都坐不稳,像一具快要散架的雕塑,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那么既然今年跨年没有团圆饭吃,我也就该告辞了。替我和小佑问好,父亲。”
“哦对了。几周后,盛天集团将在总部召开股东大会,您可是现在的董事长,记得参加。”
沈厉峥仍然呆坐在沙发上,对他的一系列话语再无反应,只是木讷地掀起嘴皮。
“沈凌夏。”
“我们接纳你成为家人已经快十五年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恨我们……又为什么那样针对小陌。”
“……”
沈凌夏出门的脚步一顿,却只是出现几秒的迟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
他回到车上,发动了车子却没开走,而是伏在方向盘上,哑着嗓子阴森森放肆大笑了一阵。
沈厉峥竟然还敢问自己为什么恨他们一家。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在车载音乐列表里找了一阵,熟练地翻出一曲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播放。
他听的是姜鹤在21岁时在美国的新泽西表演艺术中心演奏的版本。
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因为着了魔似的爱上沈厉峥而变得疯癫,整个人都洋溢着天才演奏家的优雅与从容,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美丽而自信。
他的生父曾经就是被她优秀而极具个人特色的演奏所深深吸引。
他对她魂牵梦绕,爱慕她长达七年却一直没有机会与她相识,直到七年后在芝加哥的一处酒吧中偶遇了24岁,已经结婚一年多并且烂醉如泥的姜鹤。
然后一年后,他带着永远拿不出手的野种头衔,出生在芝加哥的一处私人医院,甚至没有和生母姜鹤见上一面,就被查尔斯秘密送往凌禾峰的廉租公寓里,此后过的都是饱受他摧残的日子。
“真怀念啊……我那暗无天日的童年。”
他扯着嘴角欣赏着悠扬的乐曲,打开手机翻看微博,另一只手还指挥家般在空中来回挥舞,却忽然眉头锁紧。
“怎么可能……”
他拇指悬停的地方赫然是一条热搜。
[据悉,池璟集团将首次在国内创立娱乐公司。]
[根据知情人透露,公司注册名为“遥空娱乐”。]
第36章 “只属于你的公司。”(含加更)
“遥空娱乐……”
沈凌夏眯起眼睛, 拇指在屏幕上顺着那四个字磨蹭。
“啧,非要拿他名字里的字开公司?”
难道沈陌遥真的阴魂不散?
“不可能。”男人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你都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不可能再有机会夺走属于我的任何东西。”
他发狠似的把手机摔在副驾座椅上, 开动车子。
为了下周股东会上的计划万无一失, 今晚他还有个和盛天大股东的饭局要去赴约。
而在股东会圆满结束后……他努力了二十多年的人生目标也将实现大半。
沈凌夏在车上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他的生母姜鹤自幼被父母养在象牙塔里,是个为了爱情能疯狂到什么都不要的傻女人。22岁时,她和沈厉峥相遇, 被他英俊的外表和儒雅的谈吐所吸引, 对他一见钟情, 而沈厉峥似乎也正好倾心于她, 两人很快结了婚。
然而在婚后,姜鹤应该是后知后觉到沈厉峥一些利欲熏心的真面目,发现他和自己成婚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是美国有名的地产大亨查尔斯·菲尼克斯, 觊觎她身后的财富——
身为近乎白手起家创立公司的商人,沈厉峥从来都唯利是图, 在婚后立刻成功从查尔斯手中谈得一笔公司急需的大额资金, 并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对姜鹤几乎不闻不问, 甚至还和其他富豪千金有亲密来往。
于是, 被沈厉峥的背叛刺激得心灰意冷的姜鹤,在24岁那年离家出走,独自跑去芝加哥的酒吧借酒消愁, 也就意外遇见一直以来都迷恋着她的凌禾峰。
在那之后发生的……无非就是一夜风流。
而后, 姜鹤很快被忌惮于查尔斯发飙的沈厉峥追回, 却因为糟糕的精神状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意外怀有身孕,还是查尔斯和姜瑾率先发现异状, 却已经月份太大无法引产。
所以,作为见不得人的,意外怀孕而被诞下的私生子……他从记事起就被送往凌禾峰身边,从没见过自己的生母。
凌禾峰对他很不好。
倒也不是刻意虐待或是什么别的,毕竟于凌禾峰而言他是身上流淌着自己最爱的女人的血的孩子,那男人在芝加哥的报社也有一份正经工作,虽然不算宽裕却也能把他养活。
但是凌禾峰也从没把他当过人。
沈凌夏将车停好,乘电梯前往酒店顶层的西餐厅,他独自在包间坐了一阵,把池璟要开设新的娱乐公司的消息全网前前后后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不死心,又联系光曜传媒的人在圈内打探消息,终于等到那位大股东姗姗来迟。
一阵寒暄后,菜品被逐个端上桌。
因为一直想着池璟的事,他吩咐人安排餐品时有些心不在焉,没仔细审核菜单,如今竟然看到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汤被装在浅而大的瓷盘里端上来。
“哦,borscht,永远的经典美味。”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鼻头耸动一阵,刚要拿起银勺品尝,抬头看见盯着罗宋汤没有动作的沈凌夏,有些困惑。
“沈总?”
“哦,我最近有些犯胃病,忌口比较多,您先请。”
沈凌夏微微一笑,把自己的盘子推到一边示意侍应生收走,对对方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
凌禾峰的拿手好菜就是罗宋汤。
不是因为食材方便便宜或是容易烹饪,也不是因为酸甜香浓的口感。
而是因为姜鹤当初在酒吧里偶然提过,自己最喜欢的菜就是罗宋汤。
凌禾峰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好像觉得只要做出好喝的罗宋汤就能吸引到姜鹤忘记沈厉峥,回心转意般出现在自己身边,因此在他记忆有限的童年,凌禾峰最常给他做的菜就是罗宋汤。
原先他是很喜欢番茄的,也很喜欢那种酸甜浓郁的口感。
但是任何佳肴都经不住日复一日的重复,更何况有时他甚至一日三餐都要被逼着喝,凌禾峰甚至会在他喝不下去时掐着他的下巴把罗宋汤灌下肚子,嘴里念叨着“你怎么能不愿意吃她最爱的东西……你还是不是她的儿子?”。
实在灌都灌不下去的时候,他会把他关在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黑屋里饿上一整天或者更久,直到他愿意继续喝完自己做的汤。
所以他渐渐滋生了一种恨。
不仅仅对于罗宋汤这个东西,更多的是对所有让他的童年时光如此悲惨的人的刻骨的恨。
当然,他的童年也并非完全暗无天日。
在他五六岁,长到上学年纪的时候,姜鹤的母亲姜瑾,也就是他的外祖母经常在周末偷偷瞒着查尔斯从纽约飞到芝加哥来看他。
她会时刻叮嘱凌禾峰必须保证自己的教育,会带他去博物院或者科技馆,在密歇根湖畔散步野餐,也经常去听音乐会和各类歌剧。
那个两鬓斑白却永远笑的温柔优雅的妇人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他的心只有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开始像个活人一样扑通扑通地跳,会有种浑身凝固的血液都开始流通的感觉。
但后来,他的太阳被夺走了。
在他三岁的时候,姜鹤在国内诞下一对龙凤胎,毫无疑问是沈厉峥的种,但其中的男孩似乎先天身体不太好,当初差点死在医院里没能被抱回家,后来在他们全家的细心呵护下长到五岁,却又生了一场大病进了重症监护室。
姜瑾也因此和查尔斯一起匆匆回国,经常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只为了照料和陪伴那个体弱多病的,像是脆玻璃做的小崽子。
当时还叫做凌夏的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是能够明显地察觉,自从姜瑾和那个叫做沈陌遥的小崽子有所接触后,就彻底分了心。
她仍然会抽时间在周末陪自己玩,频率却少了很多,也经常无意识提起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唇角往往含笑,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写给那小崽子的回信。
她变了。
变得不再是照耀他一个人的太阳。
所以他要如何才能不恨沈陌遥呢。
更不要提在三年前……
是他亲手害死了姜瑾。
他夺走了自己的太阳,又更进一步直接将她熄灭了。
所以沈陌遥本来就最该死,甚至死不足惜,本来在他的计划中还要再折磨上他一阵才叫尽兴。
饭局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沈凌夏开车回到公寓,打开微博却发现先前关于“池璟即将成立娱乐公司”的新闻已经完全消失了,互联网上没留下一点痕迹,仿佛昙花一现,又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沈凌夏细长的眉头反而紧紧皱起来。
这样的出手力度,只可能是池璟的什么人亲自下令肃清舆论爆料。
那就恰恰证明,这一切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恐怕池璟还对这个所谓的新公司格外上心,才会做到在正式宣布前不想看见任何一点流言蜚语,直接出手清理了相关八卦报道。
要知道池璟这种吹口气都能让国内的天空阴云密布的大物集团,此前可从来没有在国内开过任何娱乐公司。
简单来说,他们根本看不上经营娱乐产业所能带来的盈利。
“遥空娱乐……”
沈凌夏靠着椅背喃喃,眼前却忽然浮现一双漂亮而凌厉的黑色眼睛。
“难道……”
“不可能。”
他摇摇头,试图把脑子里那个堪称恐怖的设想甩出去。
“一定不可能。”
·
跨年那天夜里,沈陌遥还是提前就把身边那位Y先生的真实身份给猜了个透。
“我那天溜出医院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病房在最顶层。”
“根据医院的结构和布置,即使看不清字也基本能猜到这是霖市最有名的那家私立医院。”
“以及,你给我听的那些新闻音频里提到,《浪潮》剧组公开了在渡江之星号上的监控录像资料。我知道那艘邮轮来自池璟,也只有他们才可能有那些资料。”
“加上最后你和我提到这块地区‘你说了算’,再结合一下周围人对你的态度……”
“你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沈陌遥朝他笑笑,“当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就是了。”
“所以池先生,能麻烦你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绍吗?”
那天晚上的池奕珩也显得格外紧张,他竟然有些磕磕绊绊地说了两遍自己的名字,在看到床上的人略微困惑的目光后,索性拉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认真把池奕珩三个字写了一遍。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亲眼看到沈陌遥对于他的身份堪称接受良好,没有丝毫惊讶,也没有因此显出畏惧或隔阂感的时候,他还是自心底涌上一阵喜悦。
不过池家少主因此产生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不知道是在那场绚烂的烟火中定了心,就此卸了一直以来紧绷在心底的那股气,还是大病未愈就擅自溜出医院的报应姗姗来迟。
当天半夜,沈陌遥在白天好不容易降下来的温度再次反扑,直升到40度,整个人烧得意识模糊,眉头紧蹙,双颊通红,上了氧气面罩仍然呼吸间显得费力。
因为体温太高,他还出现了头晕心悸和呕吐的症状,伏在窗边把傍晚吃的那点粥吐了个干净,到最后没有东西可以吐,只能呕出来一点胃液和胆汁,整个人窝在床边浑身发抖。
池奕珩紧急喊来回到医院待命的伯莱明,他把难受的直倒气的人半揽进怀里,摸着他的背试图替他舒缓,竟然清晰摸出他不住颤抖的肩胛和根根分明的肋骨,心里又开始抽着疼,手上渗出的汗和沈陌遥背后被冷汗浸湿的衣料混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更狼狈。
“是我又疏忽了。”
“我不该让伯莱明晚上回去,也不该让你一下说那么多话,还没好透就折腾你,还说什么和你跨年。”
“别这么想。”沈陌遥察觉他声音里的颤抖,竟然在咳喘之余努力伸手握住他搭在膝盖上紧握成拳的另一只手,同样潮湿且滚烫的手指在上面安抚似地拍了拍,“是我身体不争气。”
病好的这样慢,反反复复折腾别人,还想着什么出院。
“但无论如何……”
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输氧的嘈杂声里,带着咳喘而断断续续,却弥足温柔。
“和你一起在这里跨了年……我很开心。”
伯莱明在电话里听完池奕珩的描述后是直接带着医护乘救护车来的,他给沈陌遥做了一些紧急处理,指挥自家少主把几乎陷入昏迷的人抱上轮床,带上车开往医院。
池奕珩一路紧紧跟在后面,不顾余伯让他另行乘车的劝阻也上了救护车,坐在冷硬的椅子上紧紧握住沈陌遥无力垂落在一边的手。
他看着几个护士有条不紊地给沈陌遥贴上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和血氧夹,嘴唇紧紧抿起来。
他的父亲池晏廷是个标准工作狂,作为家主的那些年几乎鞠躬尽瘁,为了处理各项事务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有,后来年纪大了身体也就不太好,尤其是生命的最后几年时常生病住院。
每到这个时候,他那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热爱游山玩水,一年到头没几天会回家的母亲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每次只要他父亲住院,无论是不是很严重的病症,他那不知在哪里逍遥的母亲总会第一时间赶回美国,如果机票不好买甚至宁愿申请紧急私人航线也要立刻衣不解带地陪伴在他身边,好像连他扎个针换个药都不愿意错过。
父亲一天不出院,她的脸色就会沉下去一天。
他自幼就被打趣是个小狼崽一样的性格,对各种情绪向来不太敏感。
父亲工作繁忙,母亲又总在各处游历,虽然一家人在一起时都是其乐融融,但他日常甚至和祖父相处的时间都比父母长,也因此对家里发生的诸多事情都显得淡漠而理智,往往入眼不入心。
对于母亲魂不守舍地守在父亲床边一事,他向来不太理解,对他来说生老病死都是会自然发生的事,而生病了也会有医生去专门负责救治,作为家人,时常探视,耐心等待治疗结果就好,即使再担心也没必要一直守在病房里那般忧心忡忡。
“就算你这样守着爸爸,他的病也不会因此加速痊愈啊。”
儿时的他曾很多次这样困惑不解地向母亲提问。
“也许不会,但是如果不这样,妈妈的心也会生病的,我相信爸爸的心也是。”
那个琥铂色眼睛的漂亮女人无数次轻轻抚摸他的头,轻声回答。
“可是,什么叫心会生病?”
“宝贝,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每到这时,他的母亲总会冲他笑笑,“等你遇到那样一个人。”
“你说得对,妈。”
救护车在深夜一路疾驰,池奕珩轻声开口,伸手将失去意识的人额前有些长了的潮湿碎发细心理了理。
“我遇到了。”
·
沈陌遥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新年的第二天清晨。
他又回到熟悉的顶层病房,伯莱明不愧是当今医疗界名号响当当的大人物,一天过去他的温度已经降下来很多,身子不再明显酸软无力,头晕恶心的症状也有所消退。
躺了很久,他想要坐起来活动一下身子,却忽然发现左手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小截,不重但一时半会也不太好挣脱的样子。
带着困惑,他偏头看去——
池奕珩竟然就那样抓着他的手指,趴在他的病床边睡着了。
这次不像之前他清醒时间不稳定的那段日子,稍微动一下他都会立刻醒来,今天他刚才想要坐起来无意识挣扎的那下动静其实挺大,但是那人竟然还沉沉睡着。
经过一天前的互诉衷肠,压在心头那块沉重的石头消去后,他的兴致也似乎回来一些,四年前的记忆早已不甚清晰,他难免对眼前人如今的长相产生了一点探究的欲望。
但是凭目前的视力状况果然不太行。
沈陌遥努力伸长脖子眯着眼睛探头看了半天,只能看清他黑色的发顶,他撇撇嘴,还是起了一点歪心思,便把氧气罩偷偷拿开,朝池奕珩的方向弯过身子伸长右手,终于如愿以偿摸到了一点那人毛茸茸的头发。
池奕珩的头发手感比模糊视线里看上去的好上很多,发质竟然一点也不硬,沈陌遥手指在他茂密蓬松,又带着些微暖意的发丝间绕了绕,眨眨眼睛思索几秒,终于决定很不道德地顺着他头发再往下“探查探查”,便继续朝前试探着伸手。
“沈先生精神挺好啊,这就又知道擅自揭下氧气罩了。”
一道略显凉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沈陌遥一惊,连忙收回手,有些尴尬地把头悄悄移回枕头上。
伯莱明正双手抱臂,不知道在门口隐蔽的位置站了多久,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和他那双蓝眼睛一样闪着冷冷的光。
“您过会儿再来检查可以吗?”沈陌遥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口型,像是不想吵醒床边的人又像是在心虚,“他还睡着。”
“你说少主?他早醒了。”
洋人医生湛蓝色的眼眸毫不留情地上翻,一点也没有要替自家少主保留颜面的意思。
“估计就是在你摸他头发的时候。”
愣怔片刻然后立刻抽回手,眼睫乱颤的沈陌遥:“……?!”
忍无可忍地慢慢抬起头来,耳垂泛红的池奕珩:“……”
拿着听诊器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的伯莱明:“。”
您二位下次这样你来我往情愫暗涌的时候不要总选在我例行公事的时间行吗。
眼睛快瞎了。
“我看沈先生恢复的尚可,只要这次肺部感染情况能彻底控制好,一周内就可以回临海别墅进行后续的治疗。”
五分钟后,伯莱明摘下听诊器,小声嘀咕。
“回去也好,省得我整天受工伤。”
“你意思是不想见到我们?”池奕珩在几分钟的检查中已经调整了脸上的神情,恢复了沉稳的样子。
他冲洋人医生挑眉。
“行,那我大可以把你派去纽约的公司,老爷子前几天和我说那边年终体检的时间到了,你正好去大展拳脚。”
伯莱明瞪大眼睛作惊骇状,连连摆手。
“使不得啊少主,您怎么忍心这样大材小用!我这周还有好几个国际会议要开。”
“那以后少说点不该说的话。”
“好的,少主。”
两鬓微白的蓝眼睛医生嘴角抽了抽,转而正色叮嘱道:“沈先生这几天吸氧不能停,如果觉得面罩不舒服,也可以一会儿给他换成鼻氧。另外就是每天固定的这些输液治疗,所以静脉置管还不能摘。”
“烧退下去后,这几天的饭还是要照常吃,尽可能补充营养,提高抵抗力。”
池奕珩点点头,给了伯莱明一个眼神,洋人医生微微躬身,非常麻溜自觉地转身离开,那幽怨的眼神好像再晚一秒就要被身后的某只大灰狼咬上一口似的。
病房里重归安静。
“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池奕珩看向沈陌遥,没敢再拉他的手,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暂时没提刚才发生的事。
“嗯。”
如果此时伯莱明还没走,一定又要感叹自己嗅出空气中流淌着些许暧昧的气息。
“按伯莱明所说,等你再好一点就可以真正出院了。”
“嗯。”
“如果觉得无聊的话……这个病房是套间,等你烧退下来,我带你去另外的房间转一转。最近还有没有想做的事?”
沈陌遥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睫毛扑闪着,脸颊还有些发红,看在池奕珩眼里竟莫名的生动可爱。
“我也正想问问你的建议——我最近想发一首歌。”
“只是,我和六翼娱乐的合约这个月月底就到期了,我也不打算再续,但是如今我这个状态,不太清楚该怎么样处理这个问题是最好的。”
沈陌遥垂下眼睫,显得有些苦恼。
“我在想,是不是直接联系公司解约,然后以个人名义直接在网络上发行会比较合适?”
毕竟他的初衷只是给那些还在等待,还在悲伤的粉丝们一个最后的交代,并没有想着盈利或者其他别的事。
“不用那么麻烦。”
池奕珩嘴角勾起来。
他没猜错,选择提前布置着手开设娱乐公司果然是正确的。
也总算是能做到直接满足他的要求了一次。
“最合适的选择么……”
“自然是重新签一个只属于你的公司。”
第37章 “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了。”
新年后, 在沈陌遥相关的话题热度稍微降下来一些之余,互联网上又有新的消息开始发酵。
在12月底时,曾经有一段私下采访盛天集团董事长, 也就是沈陌遥的父亲沈厉峥的视频被发在微博。
视频画面中, 沈厉峥脸上胡子拉碴, 眼下一片乌青,一改往日英俊沉稳的中年男人的形象,显得憔悴而狼狈。
“最先是警方和我说录像被烧毁了, 但是我前些天前往煌丽酒店询问时, 他们给我看的录像相当完整, 角度也很多!”
他不顾周围助理和安保的劝阻, 几乎整个身子都张牙舞爪般扑到镜头前的话筒上。
“在最后一段画面里,我看到了!我看到我儿子往露台上走了!”
“他一定还是在试图自救的!我儿子从小就非常坚强,才不会那么轻易的死掉!”
话语之间, 沈厉峥表情扭曲得有些狰狞。
“这一定是阴谋,一定是他从露台那边想办法逃出来之后, 被什么人带走了, 所以警方的调查报告也迟迟没有公示!”
“有人把他藏起来了,不让他回家!”
起初, 人们谁都没把这段采访当真。
大家都认为那是一个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经不住打击, 开始变得有些疯癫,甚至开始胡言乱语的可怜父亲。
直到跨年夜之后,又一段视频被投稿在微博百万粉丝的营销号上。
[求鉴定, 我好像在社区音乐会上看到沈陌遥本人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
视频的标题无疑立刻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无数人在第一时间点进视频确认,反复拉进度条观看并且转发, 却又纷纷很快就没了兴致——
在那段堪比座机画质的录制视频中,那个把自己全副武装,包裹在羽绒服,毛绒帽子和口罩里,远远站在舞台角落的身影压根没露出一点五官,除了皮肤很白和身形高挑之外,看不出一点特征。
因此很多人发出质疑。
“这怎么可能是沈陌遥?Morning Glory这个乐队我听都没听过好吗,那几个露脸的都很青涩,应该是大学生吧。”
“主唱音色不错,但是这个像素哪看得出来是沈陌遥啊,随便找个瘦一点高一点的男的带个口罩上去就能说是偶遇沈陌遥了吗。弹得倒确实有点东西就是了。”
“各位忘记了吗?陌遥之前身体一直不太好吧,就算真的能在最后关头从火场中侥幸逃脱,也应该还在医院,怎么会有力气跑到这个听都没听过的社区音乐会弹吉他?”
人们纷纷把这个当做因为粉丝过度思念沈陌遥,所以看谁都像他的一则笑谈,认为视频中的人无非就是个技术不错的普通吉他手,不可能和那个传闻中已经死在火灾中的人有一点关系。
但几小时后,风向发生了转变。
“有遥遥的老粉吗?想讨论一下这段视频里弹吉他那个人的指法,好有熟悉感。”
“楼主是想说滑弦吗?我也发现了!我记得遥遥以前在InfinitY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么弹出道曲。”
“我靠你们这么一说还真是,这几个滑弦的位置好像都能对上,还有中间那段free的风格可太像他了。”
随着越来越多曾经真心喜欢过,或是现在仍然深深喜欢着沈陌遥的粉丝开始研究这段视频,有技术大佬甚至还扒出了社区音乐会现场演奏时吉他的音轨和InfinitY演唱会时沈陌遥弹奏《Infinite Love》的音轨逐帧对比,最后得出一个有些恐怖的结论——
除非视频里那位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子是沈陌遥的多年铁粉,且具有惊人的吉他模仿天赋并且私下练过这首曲子很多很多次,不然,能有这样的弹奏相似度的,一定就是沈陌遥本人。
一时间,互联网上关于“沈陌遥究竟是否还活着”的讨论闹得沸沸扬扬,粉丝们有的喜极而泣,感叹一定是祈福有了作用,沈陌遥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有的认为他并没有生还的可能,如今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闹剧,或者是有人想吃人血馒头,借机炒红自己。
在新年后的三天里,微博上因为这个话题吵得不可开交,两方观点的粉丝亦或是路人们都拿出了很多证据,谁也无法说服谁。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终结这场风波的,或者说通过影响力掩盖这场风波的,竟然是池璟。
池璟集团坐拥千万粉丝却许久没有更新官方账号,在新年的第五天转发了一个新账号的第一条微博。
账号名赫然是“遥空娱乐”。
[池璟官方:欢迎//@遥空娱乐:欢迎boss@沈陌遥:微博视频]
视频的内容也同样简短。
画面里,被很多人认为消逝在那场大火中的漂亮青年病容疲倦地靠在沙发上,薄唇苍白失血,神色恹恹。
他披着外套,身穿简单的衬衫休闲裤,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晨光里因而皮肤没有过分惨白,身型却是显而易见的单薄消瘦,领口露出的脖颈侧面隐约能看到一截埋进皮肤里的管线,手背上也贴着胶布,下方青紫一片。
“我是沈陌遥,很抱歉最近让大家担心。”
“三天后,我会发布全新单曲。以及,半年内,我会择日宣布退圈消息。”
在简短的两句话后,画面逐渐转暗,紧接着便是黑屏,伴随一段简短的歌曲demo。
那首歌的曲调像是一场与过去自己的诀别,最后弹出的作曲正是沈陌遥本人,而作词竟是在几年前昙花一现般闻名全球,却又忽然销声匿迹的神秘作词人Y。
歌曲demo中,依稀能听见两句歌词,声音清冷却带着些许温柔的尾音,仿佛一捧在手心缓慢融化的积雪。
“If flesh and blood will eventually turn to dust,take my soul into the moonlight.”
——倘若血肉之躯终将化为尘土,那便将我的灵魂融进那道月光。
微博一度瘫痪,无数粉丝抱着那段短短的视频涕泪横流,辗转难眠。
那条视频微博下面,光是超过万赞的评论就在短短一小时内达到了数十条。
“我终于等到你了。现在打字的手都是抖的。他们之前说你已经不在了,还好我从来都不信。宝宝你之后一定要好好的行吗?不要再消失了好不好?”
“天呐……遥遥怎么瘦成这样了,都脱相了……我心碎了。”
“从火灾里幸存不容易的。看起来他还病着,而且挺严重的。我看了好几遍,他脖子上和手上都有几秒能看见衣服下面没完全遮住的输液管。”
“还是之前对沈陌遥了解的太少了,想不到他写的歌这么好听。声音也很好听,爱了。不过明明是不算低沉的曲调……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
“呜呜呜,我好伤心,我怎么听完觉得这是遥遥写给我们的告别诗呢。”
“非粉,短短那两句歌词给我唱哭了……有股莫名的悲伤。”
“不愧是沈陌遥啊,竟然能让那个Y重新出山,当年我可喜欢那几首他作词的歌了,到现在还会翻出来听呢。”
“我还没来得及因为之前误会他,辱骂他的事情和他亲口说声抱歉,怎么就要退圈了呢……太遗憾了。沈陌遥,如果你能看到的话……之前真的很对不起。”
“乱中提问,有没有人解答一下,boss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难道这个公司是沈陌遥自己开的吗?”
“比起这个,池璟竟然转发了娱乐微博……倒不如说之前那个被压下去的传闻是真的咯?池璟真的开了一家娱乐公司。”
“嗯哼,甚至像是专门给沈陌遥开的。总感觉这里面不简单,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
沈厉峥匆忙驾车往霖市最好的私立医院赶。
他此时的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谁都不知道他在四处寻找沈陌遥的消息却四处碰壁,最后终于找到突破口却进展缓慢还不被任何人相信的心情有多崩溃。但是在一小时前,他看到遥空娱乐发布的这段视频后,整个人好像被打了鸡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
他的儿子果然没有死!
视频中的沈陌遥身上连了不少管子,他在看得揪心的同时判断他应该还在某家医院,很快喊了人分析那段视频的背景,并且成功推测出他目前所在的地方正是霖市那家在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医院,院长伯莱明更是世界级的外科医生。
他甚至激动到有些急火攻心,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有点抖,一路连闯三个红灯,下车的时候甚至因为腿软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小陌……小陌。”
沈厉峥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上了电梯却发现顶层的vip病房不对外开放,无法直达,他一气之下索性从消防通道直接开始往上爬,中途还强迫一个年轻护士给他带路,威胁他自己是vip病房病人的家属,如果不带他上去就把医院向上级举报。
小护士哪里受得住他这样吓唬,只好瑟瑟发抖地把他带到顶层,于是他撒开腿就往里面跑,顶层的房间并不多,他很轻松地锁定了唯一门口站了两个年轻壮硕男人的房门口,在准备冲进去的时候不出意外再次被拦下来。
“这是在闹什么?”
在他与一众赶来的医护纠缠不清的时候,侧门中走出一个两鬓花白的外国医生。
“这是谁,怎么上来的?”
蓝眼睛医生皱眉询问。
“当然是我自己跑上来的。”沈厉峥已经顾不得太多,此时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被即将见到失而复得的儿子所产生的激动所占据,不太能听得进人话,“这里面是我的儿子!你们没有任何权利阻止我进去!”
“你儿子?你是……沈厉峥?”
“没错!你们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拦我,明白吗?”
沈厉峥红着眼睛,努力做出最后一丝克制,压低声音吼道。
“你们要是谁再敢拦我,我告诉你们,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
洋人医生泛着寒霜的眼睛上下扫视一番眼前狼狈不堪的男人,正要说话,忽然身旁的侧门被再次打开,一位护士从中走出,在他耳边轻语一番。
“你说,沈先生他……好吧。”
他浅蓝色的眼珠颤了颤,又冷冷转向直喘气的沈厉峥。
“你可以进去。”他说,“但,控制好你的情绪。沈先生现在身体仍然抱恙,所以一旦我发现你有任何影响到沈先生治疗的举动,会直接喊人把你请出去。”
“我……我知道。”沈厉峥狠狠拍了拍前胸,试图平复胸口仿佛擂鼓般的心跳,走到门前却忽然又踌躇起来。
“他……现在身体还好吗?”他扭头试图从那位外国医生身上求得一点心安,“他肺上那些毛病治好了吗?哮喘还容易发作吗?没有再出血了吧?”
洋人医生回给他的唯有冷哼:“反正你已经可以进去了,不妨直接问沈先生。”
沈厉峥深吸一口气,推开vip病房的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围满医疗器械的房间,药味混着消毒水味涌入鼻腔,他往前小心翼翼走了几步,绕过一台又一台机器才发现病床上空无一人。
病房连接的另一个房间的门虚掩着,沈厉峥朝门边走去,小心翼翼贴在门上听了一阵,竟然听到一连串咳喘的声音,他心里一紧,想也没想就把门推开。
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沈陌遥正背对着他坐在靠近落地窗的软榻边,身上裹着一层米白色的毛毯,腿微微曲着,在毛毯下看起来仍然细瘦的厉害,上面搭着一个平板。
金灿灿的阳光洒了他满身,他单薄的身影在明亮的光里显得愈发透明。
他的身旁放着一个输液架,上面挂了两袋颜色不同的液体,还有一台简单的监护仪和制氧机。
轻微轰鸣着的氧气机遮掩了他的脚步声,软榻上的人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并未回头,而是掩着唇又咳了一阵,然后竟然抬手要摘下脸上挂着的鼻氧。
“小陌,你这是做什么?”
沈厉峥吓了一跳,没办法再只是偷偷看着,一个箭步走上去,一把攥住他抬起的手腕。
轻而易举完全包住那只冰凉的,甚至还略微有些浮肿的手腕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到底变得有多瘦,伶仃的腕骨刺得他眼睛生疼,心口也再次泛起一股酸痛,他不敢再看,便尝试移动目光去找儿子的眼睛。
“放开。”
他望向沈陌遥略微失焦的双眼的时候,他也正好开口回话,声音略微沙哑,平静得像是已经完全预料到进来的人是他。
“你……早知道我会来吗。”
沈厉峥握着他手腕的手没有动,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下意识发问。
“从把视频发出去的时候。”
沈陌遥仍然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挣脱他的手。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
沈厉峥一愣,而后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这些天,为什么你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爸?是不是有谁把你藏起来了,不让你见人?为什么……小陌,我差点真的以为你永远离开我了。”
“没有谁把我藏起来。”沈陌遥摇头,“我只是不想见你。”
沈厉峥身型剧震,直喘粗气,后退几步愣在原地。
“为,为什么这么说……”
“长话短说。”
“我看了你之前的采访。你不是想知道那段监控末尾的完整内容吗。”
他儿子一贯乌沉沉的眼睛被阳光照出一点温暖的颜色来,说出来的话却冷漠得让他陌生。
“我可以亲口告诉你。”
“什么……?”沈厉峥有些茫然。
“那天在火场中你带着小佑和沈凌夏离开后的那几分钟里,最难熬的不是滚烫的烈焰或是灼热的空气。”
当时的他知道自己多半是活不下去了,但其实……做出那个决定,和那片逼近的火海关系不算太大。
“是我实在是太痛了。”
沈陌遥微微低头,抚上胸口轻轻按揉。
即使过了这么久,再回想起来的感觉仍然十分不好受。
头疼,喉咙疼,心口疼……身体的每个角落,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当时的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更痛。
在被抛下的那个瞬间……就好像整个人被化为固体的火焰压迫,心脏被穿透然后被碾碎了,疼痛遍布四肢百骸,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实在是太痛太痛了,他不想再拖着血肉模糊的翅膀哪怕再多飞上一分钟。
所以他决意摔进荆棘遍布的大地。
“在被火焰吞噬前,是我自己决定结束生命。”
“我走到露台上……跳了下去。”
“不……怎么可能……”
沈厉峥身体再次晃了晃,像是不愿意相信听到的话,发狠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他的儿子……他那么坚韧的儿子怎么可能是自己选择放弃生命的呢。
“小陌……你,你别说气话。”
“爸已经知道错了,之前的那些事,都是我错怪你。”
“是我一意孤行,从来没有听你解释过,从来没有相信你,反而以为沈凌夏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真的已经融入我们家……”
“但爸再也不会了。”
沈厉峥眼眶通红,几乎要流出泪来,扶着墙的手剧烈颤抖。
“所以求求你……给爸一个机会,让爸赎罪。”
“爸真的知道错了……”
“我会从现在开始好好爱你……我想尽力照顾你,弥补那些你失去的东西,重新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不需要了。”
沈陌遥转过头,安静地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了。”
最初的沈陌遥,是全世界最幸福,最幸福的小孩。
然后他被溺死在14年前的夏天。
自那以后,他成为一只拼命飞在高空,落不下来的无脚鸟。
然后终于,在年末的那场烈焰中,结束了自己持续14年多,反复下坠又反复挣扎的无望的飞翔。
“你的儿子沈陌遥的确已经死了。”
也许只有一次,也许是两回。
“所以,不要再来找我。”
沈陌遥又偏过头去咳了咳,监护仪上出现一阵波动。
第38章 “抱只缅因猫都比抱你费劲。”
“小陌……”
沈厉峥怔在原地望向自己的儿子。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他看着眼前人仿佛风吹过去就能放倒的身形, 咳嗽时按在胸口的手上浮起突出的青色血管,又看到他漂亮眉宇间不加掩饰的淡漠,忽然就失去了像他小时候那样, 在他生病难受时把他搂进怀里安慰他, 给他顺顺气的勇气。
沈厉峥想起久远的从前。
在还是家中长子的沈陌遥七岁多时, 他的朋友曾送给他一条小狗养在御碧山庄。
是一条很漂亮的陨石边牧,特别聪明,但是很认主, 除了把它领回家的沈厉峥, 谁都不屑于讨好, 甚至会和人争宠, 和沈家的几个孩子暗自较劲。
沈陌遥起初很喜欢那条狗。
由于哮喘原因,他每次和小狗接触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还得带着口罩手套, 他却一点也不嫌累,总是很温柔地抚摸它, 把它当做真正的家人对待, 自己生了病从不放在心上,小狗稍微有一点精神萎靡却显得比谁都担心。
即使那狗从来不主动搭理他, 有时甚至故意咬坏他的衣服玩具, 他仍然不计前嫌地陪着它在院子里撒欢,还总把好吃的省下来给它,无论谁说什么都不听, 就连沈厉峥看了都只能笑着摇摇头, 冲自家儿子感叹一句“真是个犟脾气”。
直到有一天, 那条狗追着沈佑麟在院子里跑,想要扑他玩, 把他的衣服抓烂了,脖子上的皮肤也抓出血痕。
虎头虎脑的小胖墩吓得直哭,沈陌遥第一时间赶在佣人前面跑去阻拦,竟被它出其不意一嘴狠狠咬在脚踝,牙齿把皮肤刺出一个很深的洞,流了好多血,还留了疤。
自从那次以后,沈陌遥就再也没有陪那只边牧玩过。
即使后来那狗遭了沈厉峥的训学乖了,跑来摇着尾巴蹭他的腿试图舔他的伤疤,他都没有心软过,依旧离得远远的,再看它的时候连眼神都显得淡漠。
后来,他朋友偶然听说这件事,表示要把狗接回去教育教育,曾经对那只小狗爱不释手的沈陌遥竟然也没阻拦。
再后来,他家就再没养过宠物。
……
那是他第一次从年幼的沈陌遥眼睛里看出那么明显的漠然。
沈厉峥后知后觉地想,这大概是一种触及心底的失望。
性格使然,从沈陌遥对待小动物时便可以见得,除非把他伤的狠了,他永远都站在包容者的立场。
就更不要说对待家人的时候。
所以,对于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他要有多失望……才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大概是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一次又一次因为他的行动和言语受了伤,一次又一次的咬牙忍耐,到最后一个人被抛弃在火海,痛得连站起来都困难。
开车前来医院的时候,沈厉峥用的是那台平日工作时不常开的私家轿车。
前两天偶然打开后座的门时他才发现,在车后座深色的地垫上,在车窗和车门的边缘,都有很多零星分布的,深色结痂的痕迹。
他很快想到,那应该是姜瑾忌日那天,他唯一一次良心发现要把沈陌遥从墓园送回家的时候,他在后座上咳出来的血。
那些干涸的血迹上多少都有被擦拭的痕迹,他的儿子大概那个时候已经病得很重,意识都昏沉,即使心里不想被他发现吐血,或是弄脏他的车,却也没有相应的精力仔细把血迹全都擦干。
那天,他亲手放走了本来可以成为他对曾经亏欠沈陌遥的一切做出弥补的最后一次机会。
明明他的儿子已经难受得几乎坐不住,明明他身上的痛楚几乎无处遁藏。
但凡当时他开口问一问他最近的身体状况,关心两句他为什么一直咳嗽,或者哪怕只要回头看他一眼,就能很轻松地发现他唇边安静溢出的血。
但凡他稍微有个父亲的样。
但是他偏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陷在偏见围成的囹圄里,自愿选择封闭感受到的一切,然后习惯性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进行自我麻痹。
这两天,每当他稍微去想这个事实的时候,喉咙就好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无法呼吸,心口也会传来钻心的痛。
他是错了,不仅错的离谱,竟然还在心底希冀于自己的儿子能够轻易原谅他。
沈陌遥颤抖着脊背咳了一阵,胸口愈发滞闷起来,心跳的也越来越快,这些天这样呼吸窘迫的症状时有发生,但今天似乎格外严重些。
果然……即使心下了然自己已经斩断那些不堪的过往,无需再回望,但真正直面曾经的家人时,还是难免有些无法被掩去的伤怀自心底遍布的伤痕中暗流般涌出,连带着一颗心都隐隐作痛。
他自嘲般笑了笑,有些厌弃这样脆弱的自己,挣扎着想要把鼻氧重新戴上,一偏头猝不及防发现沈厉峥竟然还像块石头一样杵在原地没有走,他失焦的眼瞳颤了颤,眼前一阵发黑,监护仪上又是一阵剧烈波动,很快滴滴发出警报。
“小陌!”
沈厉峥彻底慌了神,下意识往沈陌遥的方向迈了两步,却被后者立刻出声阻止了。
“别过来。”
他似乎是不想在沈厉峥面前显出过于虚弱的样子,试图克制逐渐加重的急促气喘声,却有些力不从心,眼睫颤动间,胸口起伏不歇,嘴唇开始泛紫,明明连声音都在发抖,整个人却固执地抗拒着倒向远离沈厉峥的一侧。
“我说过了……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回事?”
很快,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身型高挑的黑发男人带着蓝眼睛医生和一众护士进入房间走向沈陌遥,经过愣在原地的沈厉峥时甚至带起一阵风,但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仿佛他是个隐形人。
“少主,不用着急,还是老毛病。”
洋人医生简单诊断一番很快做出判断,他掀起沈陌遥宽松的衣袖,从护士手里接过针剂,在他青紫遍布的手臂上打了一针,又给他戴上鼻氧。
“没什么大问题,缓一缓,然后还是回隔壁上呼吸机休息。”
“那就好。”
沈厉峥木然地看着他们给沈陌遥做急救。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似乎消失了,他的角度被人群遮挡,看不清儿子的脸,却清晰看到那截干瘦到能被轻松握在手里的胳膊在被注射过药剂后无力地垂下去,慢放一般,竟像是一只断了绒线的布偶。
他的心紧紧揪起来,扶着墙,好像在一瞬间抽离出这个被阳光充斥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的房间,意识陷入一片恍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竟看见沈陌遥半躺在不远处,正在一口一口的吐血。
沈厉峥立刻产生了一种五雷轰顶般的惊慌,他再也顾不上任何风度,软着腿踉踉跄跄扑倒在刚好直起身子的洋人医生面前,揪住他白大褂的衣摆,好像抓住救命稻草。
“求求你,医生,救救小陌,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把他治好……”
“别在这里碍事。”
蓝眼睛医生冷冷扫了他一眼,挣脱他的手,转身对一旁的护士吩咐。
“喊人把他带出去。”
软榻边半跪着的黑衣男人似乎完全没有看见角落里的那场闹剧,浅色眼瞳直直看着软榻上终于不再艰难呼吸的人,伸手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又替他擦了冷汗,英挺眉宇间尽是担忧。
“还说我出去一会儿不要紧。”
“没事……我回去躺一下就好。”
经过治疗后,沈陌遥缓过来很多,嘴唇颜色也恢复往常的淡色,他仰起头朝池奕珩勉力笑了笑,声音还带着些微的喘意,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扶住软榻的靠背就要起身。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池奕珩已经很清楚眼前这人有多能逞强,自然没有相信他嘴里的“没事”。
他抢先一步站起来,而后弯下腰,无比熟练地将手从半躺着的人双膝间和后腰穿过,后者只来得及茫茫然眨眼,发出一声带着困惑的“欸?”,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蓦地被腾空。
“池奕珩!我可以自己走……”
周围站着很多人,沈陌遥还是第一次在基本清醒的状态下被这样抱起来,他对这样的姿势感到有些忸怩,在慌乱中半张脸无意识往他胸口蹭了蹭,一着急甚至直接把人的全名喊了出来。
“这样比较快。”
池奕珩冲他不以为然地挑眉,迈开长腿稳稳当当地抱着人往隔壁房间走,几个护士脸上带着心领神会的笑容,推着输液架和器械跟在后面。
“放轻松。”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可我不想总折腾你……”
“折腾?沈先生,你可能有些高估自己的体重。”
池奕珩走进病房,把怀里的人小心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凑近他明显泛红的耳垂。
“抱只缅因猫都比抱你费劲。”
沈陌遥应该是哼了一声,但是很快就被紧跟着走到床边的伯莱明摆弄了一番连上各种监护,脸上被重新戴上氧气面罩,也就没再来得及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是赌气般把脸偏向一边。
池奕珩垂眸看着他的小动作,忍不住发出一阵轻笑,心头却感到一阵由衷的宽慰。
自从跨年之后,这几天沈陌遥的精神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了。不仅对各种治疗不再抗拒,能吃下去的东西也比之前多了很多,也逐渐不会再每次吃饭都想吐。
最重要的是——就像刚才那样,他脸上出现的各种小情绪也越来越多了。
哪怕速度非常慢,他依旧正在重新变成一个生动的沈陌遥。
这就足够了。
所以,自然不能让任何人破坏他好不容易费尽心思努力到现在才取得的进展。
池家少主转过身子的时候眉眼间的一点温存很快消失殆尽,两个身材壮硕的年轻男人刚好在门口待命,他们是自他年少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两兄弟,身手相当了得,应该是伯莱明派人喊来带走沈厉峥的。
他冲两人比了一个待命的手势,转身走到侧面的阳光房,那个衣衫凌乱,胡子拉碴的男人还瘫坐在地上没有走。
池奕珩皱眉走过去,浅色眼瞳中只剩凌厉和轻蔑,好像在瞬间恢复成那个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池家少主。
“要我亲自请你滚?”
沈厉峥惶惶然抬头看他,声音嘶哑。
“我……我是不是真的……真的没有机会了?”
眼前的高个子男人把沈陌遥抱起来时,由于动作,病号服的裤脚被往上抬了一截,因此经过他的时候,他很轻易便一眼看到自己儿子露出来那截不盈一握的脚踝上那个圆形的疤。
沈厉峥当然知道,那是很多年前那只边牧留下的。
这么多年了,即使是当初那道小小伤疤都没能彻底从沈陌遥的身上消失。
沈厉峥忍不住悲凉地想。
他的儿子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没错,但也实在是个倔脾气。
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他付出再多都想做到最好,对于想要守护的人和物也从来都倾尽全力,即使自己受了再多的伤,被误会再多次也会咬牙坚持。
但正因为沈陌遥是个如此温柔又倔强的人……一旦他真的做出某些决定不再回头。
大概就真的没有再能够挽留他的一天。
“放弃了?”
池奕珩看着眼前失魂落魄匍匐着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
“他只不过把你推开了一次,这就受不了了?”
“那之前那么多年,你又推开过他多少回?”
第39章 他才不相信二哥会真的不要自己了呢。
一片漆黑之中, 沈佑麟躺在床上,握着手中半截乳白色的玉佩发呆。
在那天擅自跑出沈宅,让全家人一通好找后, 沈厉峥虽然也没能分出什么时间来亲自照看他, 却给家里的管家和几个佣人下了对他严加看管的死命令, 不准他再往外面跑,好像是被他二哥的事给吓到了,再也不能承受一点丢掉儿子的打击。
直到跨年后他去医院复查脑子里的血肿和骨折的右腿, 医生说他恢复的很好, 不用再做手术, 他的禁足令才被稍微解开, 不过自然去哪里都要有人开车带着。
他去了……《救赎》举行杀青宴的所在地,绮海之珠。
然后在那栋建筑背后,也就是五楼露台下方远处的树丛中找到了这块被摔得只剩一半的吊坠。
他认得这块羊脂白玉吊坠。
那是外祖母姜瑾送给他们的, 他的哥哥沈陌遥有一块,姐姐沈阡翎有一块, 他也曾经有一块。
不过属于姐姐的那块在十几年前就随着姐姐的离去被一并葬下了, 而他的那块由于贪玩早不知道被丢在哪个角落,到后来, 只有沈陌遥一直把这吊坠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甚至不让别人轻易碰。
他曾经非常不理解沈陌遥的这个行为,因为对他来说那不过是自己收到无数礼物中的一个,即使源自外祖母也不过就是略微特殊些, 就算弄丢了, 也会有更好的, 更漂亮的下一个饰品等着自己。
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 与实际价值无关,那吊坠上寄托的大概是沈陌遥对已故之人,以及失去的曾经的一种念想。
找到他二哥一直带在身边的这个吊坠的半截后,他又瘸着腿把整栋楼周边都找了一遍,却没能再找到另外那半块,外出的时间限制却到了头,他便被两个佣人强行架上车回了家。
好像那块碎得有些扎手的玉真的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回家后他把这块玉带在身边,甚至还鬼迷心窍般把它重新用绳子串好挂在胸口,用自己的肌肤日复一日去磨蹭它崎岖的断面,把胸口划得都是血痕也满不在乎。
沈厉峥偶然回家时发现他的异状,看到他衣襟上的血迹吓了一跳,严厉呵责他让他把那块玉拿出来,但是他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拒绝了自己的父亲,一幅如果谁胆敢夺走这块玉,自己就宁愿直接用它割喉自刎的气势,沈厉峥便也没了脾气,只好叮嘱佣人几句就匆匆离开。
于他而言,这块玉已经变成了他失去的二哥的一部分。
他能从上面感受到属于二哥的气息和温度,甚至每次夜里被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时,他挣扎着睁开眼,只要把那半块玉握在手心凑近脸,贴着它深深呼吸,就会感觉到自己在被沈陌遥温柔地抚摸着脸颊。
半梦半醒间,他指尖带来的触感总是异常清晰,就好像之前的那场火和与二哥十几年来的种种对撞只是幻觉,他仍然是个被哥哥爱着,可以扑进他怀里随便依赖他,冲他撒娇任性的小孩。
“哥哥……哥哥。”
沈佑麟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又把玉佩握紧放到鼻子底下深吸一口气,拇指磨蹭在已经变得有些光滑的断面,脸上出现几分沉醉。
“爸想从我手上夺走你的玉,但我没让他得逞。毕竟现在只有我还能用这样的方式见到你,让你陪我,我知道爸一定是嫉妒。”
他知道自己大概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但是也并不打算去纠正,至少现在他拥有这块玉,只要他想,就能够尽情享受和他的二哥独处的时光。
“少爷,老爷回来了,让您下楼见他。”
正陶醉的时候,沈佑麟卧室的房门忽然被敲了敲,他有些不耐,还是伸手按开窗帘下床穿鞋,太阳的微光随着展开的窗帘透进来,他才意识到原来现在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
“爸,您找我什么事?”
这些天来沈厉峥总是来去匆忙,回到沈宅的时间少之又少,他似乎认定了沈陌遥还没死,一直在忙着找到一切有关情报,沈佑麟却对此没报什么希望。
就像梦里总是反复出现的,他二哥在火海中带着释然望向他的最后一眼,如今再回想起来,他总觉得那好像就是永别。
“我……我见到他了。”
沈厉峥衣衫凌乱地坐在沙发上,看向小儿子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脸色看上去竟然有些灰败的意味,像是遭到什么重创。
“见到谁了?”
沈佑麟皱眉,记忆中,他从没见过这样颓唐到形象全无的父亲,这让他下意识有些紧张。
“我见到小陌了。”
沙发上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
“什么?”
沈佑麟拄着拐杖的高大身躯晃了晃,由于难以置信连声音都变得高昂激动起来。
“爸,你说你见到二哥了?”
“小佑,你还没看今早的微博消息吧。”
沈厉峥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连手都没力气抬起来。
“小陌用一个叫做遥空娱乐的账号发了微博视频和大家报平安。”
“不可能!”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我看到消息后,立刻喊人分析了他那段视频的背景,然后去他所在的那个医院找他。”
“我想去和他认错,想告诉他之前是我错怪了他,但现在再也不会了,我说我想竭尽全力弥补。”
沈佑麟匆忙把拐杖扔在一边跌坐在沙发上查看手机的时候,沈厉峥仍旧自顾自说着。
“但是……但是小陌拒绝了我。”
中年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人灌了一捧黄沙在喉咙里,显得格外颓败。
“小佑啊……你哥哥他说,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
“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再挽回他?”
“怎么可能?”
沈佑麟茫茫然抬起头,脸上因为看到活生生的沈陌遥出现在视频中而出现的喜悦还没消散,又听到这样晴天霹雳般的话,向后咧着的嘴角硬生生抽搐了两下,像是在又哭又笑,怪异极了。
“哥哥怎么可能会不要我们?”
“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当时他的身边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小陌身体不适睡下后,他来找我说了一些话,然后……把我轰出了那家医院。”
沈厉峥有些绝望地回想,那个长相异常英俊,眼神却冷厉到能隔空直接扣住人的喉咙的年轻男人大概是个极为位高权重的上位者。
被赶出医院后他才回忆起,之前恭敬出现在那男人身边的外国医生正是那家私立医院的院长,享誉全球的外科医生约翰·伯莱明,而在那男人把自己的儿子抱回病房时,他隐约听到儿子喊他的名字是姓池。
既然和那个池家有关,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池璟手下的煌丽酒店在吊了他一周多后终于同意给他浏览属于内部机密的监控录像。
这是个……令沈厉峥有些万念俱灰的发现。
即使他不太可能就是传闻中那个池家本家的子嗣,仅仅是管理着池璟这一条,也是他们沈家倾尽一切也惹不起的。
“不可能!”
“爸,你是不是没有和哥好好说?”
沈陌遥从来都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他怎么会说出不再需要他们这种绝情的话呢。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一定是这样的。
沈佑麟想。
即使曾经的他们的确做出了一些令如今的自己痛心疾首的恶事,伤害了沈陌遥很多很多次……但那都是有缘由的,并非是他的本心不是吗?
至少作为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的他自己……之前确实是遭到了大哥沈凌夏的坑蒙拐骗,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一些事。
对,没错。无论父亲怎么说,只要自己诚心去道歉,都应该是有能够挽留的余地的。
就像小时候他无数次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伤害到沈陌遥,害他受伤生病,但只要自己意识到错误,哭着找他道歉把头埋进他怀里,他就总会蹲下来轻柔地拍拍自己的背,说小佑,没关系。
他才不相信二哥会真的不要自己了呢。
他可是他唯一的,一直以来都最宠爱的弟弟啊。
“我也要去一趟医院。”沈佑麟摸着拐杖就要站起来往门口冲,“爸,也许是你认错的方式不对,我得自己去找二哥说一说才行。”
“没用的。”沈厉峥连头都没抬,“今天早上我是直接闯进去的,但是在赶我走后,我亲耳听见那男人说要进入全院戒严状态,尤其是顶层的vip病房不能再允许任何非医护人员进入。”
“爸,别小看我。”
沈佑麟似乎并没有被打击到,他手指伸进衣服里贴着的那半块玉蹭了蹭,脸上显出莫名的自信。
“不是医院,我就去别的地方等。”
“我可是他的弟弟,我不信二哥会真的再也不想见到我。”
·
在沈厉峥走后的一周,沈陌遥彻底退了烧,没有再出现严重的并发症,肺部的炎症也控制得比较好,每天不再会被突然的胸闷气短折磨到无法入睡,也能吃下去更多东西,虽然身上仍然是皮包骨头,脸上总算长了一点点肉,脸颊不再消瘦得过分。
在得到伯莱明的许可后,他被允许出院,转移到临海别墅进行后续的治疗,也终于获得了短时间外出的许可——当然是在池奕珩的陪同下。
住进临海别墅之后的那天晚上,沈陌遥和池奕珩提出想回去六翼娱乐一趟。
毕竟当时在提出发布新曲的那几天,他的状态算不上太好,所以只是在病床上签了一些字,就把处理艺人合约和新公司的事情全权交给池奕珩处理。
当然,他并不知道池奕珩直接把遥空娱乐和池璟集团做了关联,不仅整个公司都在他个人名下,自己已经变成不少粉丝网友嘴里的“沈大boss”,也不知道整个公司都是为他一个人设立的就是了。
六翼娱乐于情于理也是在他曾经没有经济来源时对他伸出援手的公司,虽然在后续对他的个人发展不算上心,他也仍旧怀有感激之心,不仅当初在出道后即使收到很多橄榄枝也并没有主动解约,如今虽然池奕珩代为处理了合约相关事宜,他也想要回曾经的经纪公司一趟,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正式的交代。
同时,沈陌遥也联系到了自己曾经的小助理萧宵。
那孩子在他的视频发布后先是给他打了一通电话,却一直没吭声,还是沈陌遥察觉不对劲试探着问他,才发现他一直在电话那头掉眼泪,无论他怎么安慰都止不住,到最后越哭越凶根本说不出话,就改成发微信和他说了说寄养在他家的小猫小雪花的近况。
小猫明显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身材有向萧宵家的原住民大橘靠近的趋势,比之前沈陌遥养着的时候大了好几圈。
因此,这次准备回到六翼娱乐时,沈陌遥也联系了萧宵,表示可以顺道把小雪花接回临海别墅。
他一向是说做就做的性格,于是住进临海别墅的第二天,他就和池奕珩二人乘车前往六翼娱乐。
当然,在他们身后偷偷摸摸跟了多少人……就不是沈陌遥能够意识到的事了。
这次出门前,沈陌遥的衣物是池奕珩亲自挑选的。
他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帽子口罩围巾手套一个不落,那人却好像不太满意,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穿这么多怎么还是这么瘦”,沈陌遥知道他是害怕重蹈上次自己偷摸跑出医院结果当晚就发起高烧的覆辙,也就只是无奈笑笑,任由他一件又一件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负责开车的是池奕珩身边护卫两兄弟中的哥哥陈安,他把车停在六翼娱乐所在写字楼的地库,池奕珩给他整理好因为中途睡着而变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围巾,绕到他这一侧接他下车。
和六翼娱乐的人谈话的时间并不长,秦玥等人虽然也认不出池奕珩究竟是何方神圣,却知道他和池璟关系不浅,因此都显得格外恭敬而谄媚。
不知道是不是嫌弃六翼娱乐的会客室椅子太凉,池奕珩全程都十分高冷地没怎么说话,眼神停留在沈陌遥身上,二十分钟后,沈陌遥和秦玥最后聊了几句就起身准备离开,前往和萧宵约定的,他曾经居住过的公司宿舍的见面。
公司宿舍和六翼娱乐的办公场所并不在同一栋楼,因此沈陌遥带着池奕珩,身后跟着两兄弟一路走出了写字楼,来到街对面一处公寓。
在街上走的那两分钟还是无可避免地让沈陌遥吹了些寒风,他走入公寓楼后摘下口罩掩唇咳嗽,却发现身边人的脚步有所停顿。
“怎么了?”
他忍住咳意偏过头看向池奕珩,却发现他眉头紧皱盯着通往电梯间的走廊尽头的人,竟然往自己身前走了两步,显出一副保护的姿态。
于是沈陌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竟然在仍旧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哥?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拄着拐杖,靠在墙边的人大声喊了一嗓子,脸上隐约的落寞消失殆尽,双眼放光,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满脸皆是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我就知道你会到这来!”
沈陌遥怔了怔,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没有准备,有一点受到惊吓,刚刚压下去的咳嗽又冒了头,一时间咳得有些说不出话,脊背微微弯起来,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哥,你怎么了?”
沈佑麟看他白着一张脸咳得辛苦,立刻紧张兮兮往前移了两步,像是想要扔开拐杖去扶住他,却看到他的二哥好像是在他前进的同时后退了两步,又被一道比自己还略微高上一些的身影挡住了。
他皱眉看向那道身影,或者说近乎是死死盯着那扶住自己日思夜想的二哥,甚至让他靠在身前借力喘匀呼吸的男人,看到他的手一下下轻柔抚摸在沈陌遥厚重衣物包裹下仍然显得单薄的脊背,心头忽然窜出一股无名怒火。
他凭什么能和自己的二哥那么亲近?
那可是他的二哥。
于是他压着嗓子从喉咙里蹦出一句话。
“你是什么人?”
第40章 最后一次。
高个子男人没搭理他, 甚至没给他匀半个眼神,只是从鼻腔里淡淡发出一声在沈佑麟耳里听起来颇为傲慢的冷哼,好像在说“你不配知道”。
“你装什么啊?”沈家小少爷什么时候遭到过这样的对待, 胸口那股火气立刻蹭蹭往上冒, “我问你话呢, 你谁啊你?为什么和我哥走这么近?”
沈佑麟甩开手中的拐杖就要往前冲,却被忽然闪现的两个肌肉壮汉死死拦住,他不信邪, 铆足了劲拼命挣扎, 却怎么都动弹不得。
而后, 好像都并没有使什么力, 左边的那个人只是轻轻旋转了一下拦着他的手腕,沈佑麟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推力向自己袭来,很快失去重心摔到地上, 打了石膏的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呆呆坐在冰凉的地上, 周围时不时有一两个从走廊拐向电梯间的人看到他狼狈的身影, 纷纷投来或是疑惑或是怜悯的目光。
感受到异样的注视,沈佑麟鼻头抽了抽, 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委屈。
作为沈厉峥心中的沈家真正后继者, 他从小几乎是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何况前有沈陌遥承担了大部分看似陶冶情操实则需要对外展示的种种技能的学习,他二十多年来从没吃过什么苦, 包括哥哥姐姐在内的所有家里人对他基本上有求必应, 从来没受过挫折, 做什么事都是想当然。
也因此,在这几天为了等到二哥出现, 向他诚心道歉以获得他的宽恕,重新得到他的爱的这些天,他已经受了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折磨——
每天清早就让司机开车来这栋他二哥曾经住过的公寓,在通往电梯间必经之路的走廊尽头站上好几个小时等他来,有时候实在站不住了就索性坐在地上等,一等就是一周的时间。
……
明明他已经这么努力,这么辛苦了,但在好不容易守到沈陌遥的时候,预想中兄友弟恭的场景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梗在中间,还被他的手下轻而易举推倒在地了。
沈佑麟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坐在地上眉毛快撇成八字,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望向自己的二哥,小声唤他。
“哥……”
这样的手段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几乎屡试不爽,只要不是犯了原则性的错误,每到这个时候沈陌遥总会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走到他面前,宠溺地摸摸他的头。
虽然这些年他逐渐不再是可以随便乱来的年纪,也因为和沈陌遥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兄弟间很久都没再有这样的互动,他潜意识却一直保留着这样的举动,并且从没想过它会有不起作用的一天。
然而在今天,这个举动失效了。
“你掉东西了。”
沈陌遥止住咳嗽后也看向他,却仍然只是远远站着,视线落在他身边的空地看不出情绪。
沈佑麟有些愣怔,在感到有些异样的同时下意识看向自己手边,原来是那块被挂在脖子上的半块吊坠在刚才和两个壮汉的拉扯中断了线,那乳白色的玉佩便咕噜噜从他胸口滚落,又沿着身体弧度掉到地上。
他连忙将那块玉抓起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了一番,没有瞧见明显的破损,才长舒一口气。
“哥,你还记得吗?这是你一直很宝贝的那个吊坠,我把它捡到了,在绮海之珠楼底下捡到的……”
沈佑麟再次抬头看向自己的二哥。
“虽然它只有一半了……但是另一半肯定也落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给我一点时间,我能找到的,主要是最近腿还没好,爸不让我老呆在外面,我,我又把可以外出的时间都用来等你了……”
他期期艾艾地说着,试图从沈陌遥的脸上看到一点动容或是其他的什么表情。
“等我把另一块也找到,一定会喊父亲找最好的工匠把它修好的。我之前已经找人看过了,那个师父说这个断面形状比较完整,另一半应该也是这么大的一整块,没有全部碎掉……”
“哥,等我把它修好,我就把它完好如初地还给你,好吗?”
他说着,又有些不舍,掌心收拢,用手指蹭了蹭手中那半块玉的边缘。
“所以这半块……我暂时替你保管着行吗?这些天你不在的时候……我感觉已经习惯随时都带着它了。”
沈陌遥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浓密眼睫微微垂着,走廊的灯在他眼下打出一片阴影,遮去了他的眼神。
“其实……其实我是想说。”
沈佑麟看他仍然无动于衷,以为是自己的表态还不够明确,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来乖乖低头认错。
“哥,我知道错了……我之前总是不相信你,对你的态度那么恶劣,和你说了很多违心的话。”
“但我现在已经意识到错了!哥你放心,这次我真的知道悔改了,我会当一个称职的好弟弟,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所以你不要生气了,跟我回家好不好,二哥?”
二十年来,沈佑麟的道歉从没这么用心过。
倒不如说在那次火灾前,他从没有哪一刻在谁面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错过,所以这番下意识的话说出口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甚至对心口微微发酸的异样感觉感到一阵无措。
然而沈陌遥却依旧无动于衷,好像和沈佑麟之间的距离不是只有一米多的廊道,而是一道深邃纵横着的沟壑。
而后,他开口问了一个让沈佑麟感到有些莫名的问题。
“你现在很需要这块玉?”
“嗯。”
坐在地上的混血男人下意识狠狠点头。
“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的,哥……你不在的这些天,其实我都是把它戴在身上,握在手里才睡得着的。”
于是沈陌遥点点头,从外衣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块和沈佑麟手上颇为相似的碎玉。
这半块玉是池奕珩前些天交给他的。
大概是他在坠楼时空中失去意识后,手中吊坠从指缝中溜走,又一并摔在气垫上缓冲了一下,没有直接砸在地上而变得四分五裂,却还是在回弹后落到地面上时碎成了两截。
自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沈陌遥对曾经的一切都不再有什么执念,但那半截吊坠孤零零放在手里丢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处理方式,索性暂时放在外套口袋里。
如今正巧看到沈佑麟手里宝贝似的那半块,他虽然不理解为什么那人对这块玉有这样莫名的执着,却觉得不妨把这块玉交给他。
“你需要,就把这块一并给你吧。”
“给我……是什么意思?”
沈佑麟呆愣片刻,眨了眨眼。
“我留着没用,所以给你。”
沈陌遥终于向前走了几步,蹲下来朝他伸出手。
“你不是很需要吗?”
“我……”
沈佑麟看着躺在二哥手心的那半截羊脂白玉,怔了几秒后还是将它接过,和自己捡到的那半一并握在手心。
“哥,你千万别误会,虽然我现在很需要这块玉,但我绝对没有要抢你东西的意思。”
“我知道它是属于你的。把它修复成原来的形状之后,我也一定会告诉你的……”
他低头看了一阵手里的玉,后知后觉意识到沈陌遥的举动非常像是在和他做一种无声的割席,便有些慌乱地解释道。
“还是说,你不信它可以被修复如初?哥你放心,我问过工匠的,这玉拢共就碎成了这两块,好拼得很,我现在就把它们拼上给你看——”
“拼不好的。”
“什么?”
沈佑麟愣住了。
“拼不好的。”
沈陌遥偏过头去咳了咳,又浅声重复了一遍。
“哥,你别乱说……怎么会拼不好呢?等我。”
沈佑麟不信邪,把那两瓣玉互相对准断口,发狠了似的抵在掌心,双手合力按压,竟然真的在那两块玉的中间看见一道明显无法完全吻合的裂隙。
那些空缺应该是原先就存在,但还不至于这么明显,而他手上的那半块玉最近被他频繁地磨蹭而导致边缘失去原来的棱角,也就因此加剧了这道突兀缝隙的显现。
“不!怎么可能拼不上……”
沈佑麟的声音开始颤抖。
“一定是我没对准,哥你等一下,我再试一次。”
“放弃吧。”
沈陌遥声音仍然很轻,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就要往电梯间走。
“即使能拼起来,它也不再是原来那块玉了。”
“二哥,别走!”
沈佑麟看到他即将远去的身影,情绪有些失控,没了拐杖的支撑又一时半会爬不起来,竟一边喊着一边往沈陌遥的方向就地扑过去,衣料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竟然硬生生越过两兄弟的腿抓住一截他的裤脚。
先前一直沉默着聆听两人对话的池奕珩立刻拧起眉,眼神示意兄弟二人弯下身子,就要擒住在地上狼狈蛄蛹挣扎着的人。
“没事。”
沈陌遥很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阻止他。
“我来就好。”
他弯下腰,堪称柔和地托起那只拽着他裤脚的大手,沈佑麟对他突然的触碰有些惊慌,竟然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抬起一点手臂。
“小佑。”
他朝思暮想的二哥终于肯开口唤他,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声线像是澄澈透明的山泉水,干净得连一点情绪都听不出来,反而让他心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
“松手吧。”
他温和地说着,眼神却带着淡淡的疏离,如同冬日里单薄阳光下未融的积雪。
恍然间,沈佑麟好像回到那天江边的小路。
几个月前在江上拍戏的那天夜晚,站着的是他,而半蹲在地上的人是他二哥。
那时沈陌遥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苍白虚弱到好似下一秒就会晕倒,却固执而坚定地告诉他,自己没有害过任何人。
然后……他是怎么做的?
沈佑麟身躯通电般蓦地抖了一下。
他——
他一点一点,用力掰开了二哥的手。
清晰而深刻的回忆浮上眼前,记忆中的画面闪烁不停,交错着和眼前的场景重合,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站着的人是二哥还是曾经的自己,猛地感到脑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下意识松开了手。
于是沈陌遥重新直起脊背,后退两步转身。
“二哥……”
不知道为什么,沈佑麟竟然有种强烈的感觉。
如果在这个时候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自己之后一定会追悔莫及。
内心的酸涩在这一刻汹涌而至,他红着眼眶垂下头,低声喃喃。
“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沈陌遥停下了脚步。
他叹了口气,重新折返回沈佑麟身边,淡色的薄唇却吐出几个让他刚刚升起的希冀彻底幻灭的字。
“小佑……”
“我也会累。”
沈佑麟的心脏像受到撞击的陀螺,在胸腔里剧烈摆动了一阵,他惶惶不安地抬起头,却看见自己二哥伸出那双在他的记忆中很早就不能算得上多大,甚至变得愈发指骨伶仃的手掌,很轻、很轻地,安抚似地揉了一下他的头顶。
就像儿时他们相处的无数个瞬间。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沈陌遥再次站直身子,抬手在心口按了按。
他早已经不再作为沈家的孩子而活,也不再是沈佑麟嘴里的二哥。
最后一次称他为小佑,也就姑且算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你走吧。”
而后,他再也没有犹豫,在几人的簇拥下径直往电梯间走去。
“为什么会这样……”
沈佑麟瞳仁剧颤,他颓然坐在愈发冷硬的地面上,手中攥着的玉佩错了位,其中比较尖锐的那块刺破手心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血很快从手上涌出来流了一地,很快有路人围上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垂着头没有回话。
良久,有许多滴晶莹的液体啪嗒啪嗒接二连三滴落在反着光的地面上,将他狼狈的模样折射成一团很小的,失去温度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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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萧宵见面聊了一阵后已经接近中午,沈陌遥明显有些精力不济,脸色发白,出现明显的疲倦。
池奕珩察觉聊天快要结束,便没有催,让陈信拎着装有小雪花的航空箱,又喊陈安去开了车等在楼底下,等两人一道别就护着沈陌遥把他带上车,那紧张兮兮的架势简直像是恨不得直接把时不时咳上一阵的人抱回车上。
一上车,刚才还显出几分萎靡的人就有些按耐不住,想要看看分别许久的小猫,那小猫也有灵性,似乎是认得自己的主人,即使在航空箱里身体也一直紧紧贴着沈陌遥所在的那一侧,对他夹着嗓子不住喵喵叫唤。
沈陌遥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在池奕珩有些无奈的眼神中带好口罩和手套,自觉已经获得他的默许,迫不及待把手伸过去隔着箱子的铁栅栏和小雪花互动。
“还以为你要把猫抱出来。”
池奕珩闭上眼,松了一口气。
要是真的抱出来,他难免要担心那些细小的毛发会对甚至称不上大病初愈的沈陌遥造成负担。
“不会,我心里有数。”
沈陌遥一颗心仍然扑在逗小猫身上,并没有侧头看向池奕珩,心情很好的样子。
于是车后座的两人一猫很快组成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几分钟过去,池家少主终于深吸一口气,借机问出一个思虑许久的问题。
“陌遥……”
这个称呼是跨年之后池奕珩就开始常用的,沈陌遥对此接受良好,不过相反的是,后者大部分时候仍然会习惯性喊前者“Y先生”或者“池先生”。
“嗯?”
正在逗小猫的人弯着眼睛在窗外的暖光中看向他,睫毛被染成赤金色,看上去毛绒绒的。
“等剩下的那些事都处理完毕,你身体再好一点之后……”
池奕珩咳了两声,喉结滚了滚,克制想要伸手触碰他睫毛的的冲动。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