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悦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病弱万人嫌心死后 > 第19章【VIP】
    第19章  与世界告别。

    沈陌遥进入剧组后的第二周, 也就是11月的倒数第二天,安以炵总算向他发放了完整的剧本,并告诉他项目没有开机仪式, 剧组将在三天后直接进入拍摄周期。

    名为《救赎》的这个项目拍摄周期很短, 只有三个礼拜, 成本也不高,正是这位“鬼才导演”所擅长的现实背景题材。

    “你不需要太多消化剧本的时间,相信我。”

    将纸质剧本递给沈陌遥后, 安以炵说了一句让他有些匪夷所思的话。

    “你可以理解为我所追求的从来都是体验派的极致, 但也可以认为我在创作出这个剧本时心中的原型就是你。”安以炵朝他挑眉, 似笑非笑, “所以只要你一直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之中,我就会非常满意……尽管这对你会有些残忍。”

    在拿到剧本并阅读后,沈陌遥明白了安以炵那段话的含义。

    《救赎》讲述的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外科主治医生陈竞淮的故事。

    在一个异常疲惫的工作日下午, 陈医生在体检报告中被确诊为胃癌。下班后,他拿着诊断书失魂落魄地乘上地铁, 却又被卷入让座的纠纷中。

    身心俱疲的他因为忽视了一位老人的让座要求, 和他发生争执,而这幅画面又被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录下来发到了网上, 他便因此遭受了网络暴力。

    网友们抨击他不尊老爱幼的行为, 对他进行人肉搜索,散布他职称靠买,医德败坏的谣言, 甚至有人去他工作的医院里找到他恶意滋事, 声称他在手术中失误, 夺走了自己孩子的性命。

    本就因为身患绝症而陷入痛苦的他,精神也在一次次宣泄恶念的讨伐中逐渐崩溃。

    最终, 他在某天清晨登上一座荒废许久的大厦天台,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年仅28岁的生命。

    ……

    单论最终面临的社会舆论而言,沈陌遥如今的处境的确和陈竞淮很像。

    不过,单凭这一点,安以炵对于陈竞淮的选角明显并不足以让剧组的所有人信服。

    归根结底,沈陌遥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影视作品,甚至在唯一一部即将开播的电视剧中,都只收获了极端负面评价的,看起来毫无前途的影视新人。

    然而开机后,沈陌遥很快身体力行地向那些明里暗里质疑他能力的人做出了强有力的回击。

    而安以炵的眼光,也再一次被证明是无比毒辣的——

    沈陌遥在《救赎》之中的演技堪称精湛,无论是情绪强烈爆发还是微表情体现细节的戏,他都拿捏得极为到位。

    在一次拍摄中,他在演绎陈竞淮因为被病人家属隐瞒病情,导致病患在手术途中意外大出血最终病危,回到家后一度崩溃,在洗手台前颤抖着反复冲洗曾在手术台上被鲜血染红的双手时,极强的感染力甚至让很多在现场的工作人员都潸然泪下。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在这样的年纪拥有如此的演技的。有人猜测,也许是安以炵的手段够狠,让他完全成为了陈竞淮。

    开机后的拍摄期间,他对沈陌遥除了个别的细节指导之外就没有任何指示,甚至在调度允许的范围内,走位都任由他发挥。

    在拍摄之外,他也并没有要让沈陌遥从陈竞淮的灵魂之中抽离出来的意思,为了确保他能够不出戏,不但自身对他极为冷漠,甚至放任剧组的工作人员借机对他进行一些名正言顺的欺凌,丝毫不在意沈陌遥本人的身心健康。

    不知道是沈陌遥真的始终沉浸在角色之中,亦或是他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对于所收到的一切恶意都显得无动于衷,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除了在戏里,一直不曾有过什么强烈的情绪,平静得宛如一片幽深的古潭。

    开机三天后,萧宵终于结束了休假,自告奋勇申请成为了沈陌遥的跟组处理,来到《救赎》片场照顾他。

    这两天,萧宵在闲暇时抽空读完了剧本,却对剧情产生了一些困惑。

    趁着沈陌遥早上做妆发的时候,他守在一旁,借机将自己的疑问提出。

    “沈哥,你说,陈竞淮他为什么不替自己解释几句呢?”

    “他就那样放任那些键盘侠口出狂言,我看着都要气死了。”

    沈陌遥闻言,唇角弯了弯。

    “解释了也要有人愿意相信啊。”

    “啊……”萧宵捂住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如今的沈陌遥又何尝不是面临着如此的境地呢。

    在出道时,他曾配合团队要求注册了微博,但他本身并不是一个爱用社交软件的人,除去配合发送工作宣传内容和分享音乐之外几乎不更新,萧宵偶尔替他登录转发宣传微博时,只是随便一撇就能看到账号里新消息密密麻麻的红点,私信栏全是不堪入目的辱骂,他也就难以想象沈陌遥本人登录微博时看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最初,在光曜传媒进军国内,以及沈陌遥因为即将背靠大公司,而对团体活动不上心,甚至欺凌队友的新闻登上热搜时,六翼娱乐曾经花大价钱找外包公关试图处理过,也用沈陌遥本人的账号转发了公司印有公章的澄清申明,然而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辱骂。

    通过沈陌遥本人转发的微博,黑粉们甚至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宣泄出口,不出一小时就在评论区下面刷起了万赞黑词条,就更遑论之后叶溪声称他故意推自己下水的时候。

    沈陌遥本人对此倒是显得不甚在意,甚至还开玩笑和秦玥说赶紧把公关的费用省下来,用在宣传公司新签下来的小艺人身上,萧宵却为此难过了很久。

    他甚至因此在网络上开了不少小号和那些出口成脏的人“对线”,一次又一次地在回复中打出“你们根本不了解沈哥,他真的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却只能引来更多人嘲笑他是死心塌地被洗脑了的脑残粉,劝他早日改邪归正。

    互联网就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在这样的时代,通过扁平化的信息去给一个人下定义的成本远低于花时间去真正了解一个立体的人。

    网络是盔甲也是单面玻璃,躲在键盘后面抛出的仇恨和恶意不需要承担责任,站在镜头前面刻意展示的纯良和无辜也不需要证明真伪。

    人们看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说自己想说的,事情的真假并不重要也不需要变得重要,在通过刻板印象满足自己的情绪输出时,这从来不是会被考虑的东西。

    “对了,沈哥,我还有一个问题。”萧宵终究还是孩子思维,在发觉自己说错话,陷入尴尬之后很快就想着硬生生扭转话题,“为什么这部电影的名字是《救赎》?明明……明明陈竞淮他最后被那些人活生生给逼上绝路了啊。”

    “未曾得到的救赎未必不能称作救赎,萧宵。”沈陌遥有些失笑,他低头整理自己白大褂口袋上別着的签字笔,脸上的表情显得漫不经心,“而且于陈竞淮而言,最后的那个结局也不算太坏。”

    “这样吗……”萧宵眨了眨眼,有些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了,萧宵。”又过了一会儿,沈陌遥忽然挑起话题。

    “什么事,沈哥?”

    他偏过头认真看向卷发青年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照顾小雪花了,可以把他拜托给你吗?”

    “当然可以啊,我可会养猫了,我家那辆胖橘正缺个伴呢。”萧宵想都没想就应声,又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困惑,“可是沈哥,你怎么会不能照顾小雪花呢?”

    他忽然想起刚刚读到的剧本结局,立刻起了警惕心,看向沈陌遥的目光严肃而警觉。

    不知道是为了尽职地演出一个胃癌患者应有的状态,还是长时间在拍摄时交替处于情绪压抑或爆发的状态导致心理压力太大,沈陌遥最近吃得比平常那点可怜的量还少一些,有时候不舒服发起烧来更是连筷子都懒得碰,一晚上就吞几颗消炎药和维生素当饭吃,如果硬是让他吃一点饭菜下去还会引起反胃直接吐出来,最后只能喊来跟组医生挂葡萄糖。

    短短半个月不到,他原本就消瘦的身子又清减了一圈,只穿单衣的时候甚至能隐约看见肋骨的轮廓,裸露在戏服之外的手腕和脚踝都细瘦得让人心惊,好像不用费什么力就能轻易折断了去。

    于是萧宵脸上的担忧愈发浓重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组织了几遍语言,小心翼翼试探。

    “你可不能瞎想啊,哥。咱们不是都说嘛,角色是角色,演员是演员,对吧?”

    “嗯,从楼上摔下来会很疼的。”沈陌遥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我胆子还没那么大,这种事情过几天戏里体验一下就好。”

    ·

    三天后,陈竞淮坠楼相关的拍摄如期开始。

    和梁森炜一样,安以炵同样是热衷于实景拍摄的导演,而且是个对细节极其吹毛求疵的人,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在霖市找到了一处二十几层高的废弃公寓楼,剧组将在顶楼天台拍摄陈竞淮坠楼前的部分,而后在三楼的露天平台用威亚拍摄他坠落到地面前的那一刻。

    天台上的风很大,沈陌遥披着羽绒服,一走上去就蓦地被一阵强风袭击,他抓着羽绒服领子,偏过头去掩唇咳了咳,满不在乎地将唇边血沫用手帕熟练抹去。

    他肺出血的症状已经持续很久都没有治愈,咯血甚至吐血的情况都时有发生,拍摄时间稍微久一些就会出现心慌耳鸣和眩晕的症状,夜里甚至还会被突如其来的胸闷气短憋醒,只能把上身垫高一点半躺着才略微好受一些。

    不过他并没有要去治疗的打算,安以炵也乐得看到他的状态贴近绝症病人,就更不要说那些一直敌视他,巴不得看到他身体抱恙的人。

    摄像组调整设备的时候,沈陌遥独自一人走到天台边缘。

    二十几层的高度,探头出去刚好可以看到霖市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在远处起伏着绵延到江边汇成天际线,初升的朝阳被闷在云层里像颗水包蛋,远处低矮一些的房屋和街道都蒙着晨雾,看不清晰。

    他盯着眼前的风景看了一会儿,又往前站了一点,鞋尖抵在护栏外沿。

    其实……如果就这样跳下去的话,应该在半路就会陷入昏厥。除了砸到地上的时候会痛一下,应该是一种不那么难受的死法。

    “沈哥!导演喊你过去了。”萧宵小跑着来到他身边,往楼下看了一眼就畏缩着后退半步。

    “这里可太高了……陈竞淮能从这种高度跳下去,可真是个勇士,是吧?”

    “嗯。”沈陌遥轻轻笑了一下,“走吧。”

    天台上的拍摄进行的很快,两个多小时后,剧组一行人转到三楼进行拍摄。

    由于只要捕捉几个坠落镜头,设备布置得很快,威亚据说已经事先被道具组的老师调试过,沈陌遥没有等多久就被喊去绑上固定设备,他现在太瘦,腰上一点肉都没有,道具老师给他穿贴身绑具时竟然硬是调到平时女演员才会用到的尺码才绑牢。

    导演喊过开拍后,站在平台边缘的沈陌遥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倾斜身体朝地面的软垫落下去。

    威亚开始运作,平稳地扯着他往下掉,却在临近地面还有一米多高度的时候忽然整条线松开了。

    沈陌遥的身体失去拉力,开始快速朝下坠落。

    看着地面急速接近的时候,他有些恍惚——好像有另一个自己脱离皮套,从他的身体里钻了出来,然后像气球一样逐渐飘到一个正常人长不到的高度。

    他从那个高度俯视着往下落的自己,看着那具身体狠狠砸在软垫上,伸手捂住肩膀,苍白的脸上出现难以克制的痛意,一时之间甚至连坐起来都困难。

    紧接着,他看到萧宵像是被吓坏了,一张小脸上全是冷汗,奋力挤开人群朝软垫上的自己跑来,又看到设备组调控威亚的人不怀好意的笑。

    这些天,他拍戏的时候常常产生这样的错觉……又也许这样的视角并不是错觉。

    耳边萧宵关切的呼唤逐渐清晰,他的视角又堪称流畅地转回那个重重摔在软垫上的沈陌遥。

    “原来……这么疼啊。”

    他低声说着,在萧宵胆战心惊地搀扶下坐起来。

    “啊?”小助理有些狐疑。

    只是从离地面一米多的地方摔下来,还是摔在一层软垫上都这么疼——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颠了个,咳也不是吐也不是,肩膀更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那一部分的骨头直接被撕扯着摔出身体了。

    所以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如果真的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比如刚才的天台。

    他继续喃喃自语。

    “那怎么受得了呢……”

    萧宵没再追问,他一颗心思扑在检查沈陌遥的伤势上,替他罩上羽绒服后不放心地拉开他领口看了看,嶙峋的肩膀短短几分钟已经红肿起来,他很快皱起眉。

    “设备组的人也太不负责了吧?怎么调威亚的?这搞不好可是会闹出人命的啊!不行,我得和秦姐汇报。”

    “不要紧,这是工伤,让安导多付点片酬当医药费好了。”

    沈陌遥咳了咳,朝他露出微笑。

    “很快就结束了,没必要再折腾。”

    ·

    又是一周后,《救赎》拍摄在21天内顺利完成,而令很多人诧异的是,一向不喜欢举办开机仪式或杀青宴的安以炵竟然破天荒地在拍摄结束的当天在片场宣布,将于12月20日晚举行剧组杀青宴。

    原本,这场杀青宴是不被众多网友所接受的。

    在沈陌遥即将主演安以炵的最新电影这一消息被爆出后,《救赎》在拍摄中后期,开始走流程宣发时,遭到了全网的大范围抵制。

    网友们纷纷表示,即使知道电影是安以炵执导,对于观看一个由劣迹艺人,尤其是曾经杀人未遂的艺人主演的电影一事仍然感到抗拒,因此不少人抵制《救赎》在院线上映,甚至呼吁取消杀青宴。

    然而,在抵制行动开始的一天后,一个惊人的小道消息被知名八卦博主爆出——大名鼎鼎的池璟集团背后的管理者,那个世界知名的商业巨擘池家将会派人出席这次的宴席。

    要知道,就算安以炵在电影圈的地位再高,《救赎》也并非是个值得那样的大物投来视线的项目,它不是商业电影,安以炵在拍摄时也全程自掏腰包,并没有任何资方赞助,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考虑,那个池家都没有出现的理由。

    但是,在宴会当晚,人们在举办杀青宴的酒店大堂前看见一辆又一辆豪车停泊,从中走下来一位又一位霖市乃至全国都名号响当当的龙头企业或家族的掌权者、继承人时,这条荒谬的谣言就那么被做实了。

    要知道,在国内能够接触到池家人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商人性格的沈厉峥自然不会放过——在得到池家要参与这场宴会的消息后,他便表示作为电影主演的父亲,一定要参与这次的杀青宴,沈陌遥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在宴会当天,他远远看到了穿着高定西装,整整齐齐出现在宴会厅的沈厉峥三人。

    虽然身为主创团队中的领衔主演,沈陌遥却很有自知之明。

    他明白,这次宴会明面上的主角或许还轮得到他,但是这众多名流权贵出现在这里的目地只会是为了能见到那传闻中的池家人。

    因此,在宴会开始后,他始终在角落里游走,试图找一些看起来比较好吃,自己也能吃得下去的食物。

    奇怪的是,自宴会开场以来,他就时不时在场上感受到一股若即若离的陌生视线,他能感觉得出来者并无恶意,却并不能辨认那道视线从何而来,然而当他感到好奇,试图抬眸仔细去寻找的时候,在觥筹交错,人头攒动之中却始终捕捉不到那道目光。

    安以炵确实为这次的杀青宴下了不少功夫,看来即使是如此知名的世界级导演也难免会有巴结池家这个庞然大物的心思,宴会场上,璀璨的透明水晶灯中别出心裁地固定着摇曳的烛火,天花板上还被用厚实的木板加上挂毯装饰出中世纪油画的风格,整个宴会厅在一片熠熠生辉中尽显格调。

    宴会厅很大,在中央的位置做了半隔断式坡度差,并且在最后为了制造延伸到外侧露台的整体布局美观,在宴会厅尾端有两个比较低洼的区域作为果品台。

    沈陌遥找了一阵那道目光,没有什么头绪,却不巧和也正在往这儿看的沈佑麟撞上视线。

    他的小弟应该是依旧记着上次那番狠话,在和他对视后立刻做出一副别来烦我的表情扭过头去,沈厉峥则是更为直接地无视了他,和身边的男士热情攀谈着,只有沈凌夏冲他笑得阴鸷。

    人一旦多起来就难免有些混乱,空气在众人吐息之间变得略微浑浊。半小时后,负责安保的人员站在露台边缘,接到通风的指示后很快把顶端的几扇小窗依次打开,屋外的风从圆形的顶窗吹进来,水晶灯上的火苗飘了飘。

    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挂毯没有装饰牢靠,宴会厅左侧的一块长挂毯边缘忽然飘在燃着烛火的水晶灯上,很快就起了火光。

    起火的位置位于视觉盲区,不抬头很难观察到,因此还是烧焦的味道先传来,才有人疑问道场上是否有什么东西烤过了头,然而下一秒,宴会厅那块被点燃并且已经熊熊燃烧许久的挂毯伴随木板脱落的轰鸣声砸在地上,紧接着,天花板上成片没被点燃的木板竟多米诺骨牌似的相继脱落,火势很快开始蔓延。

    会场位于酒店五楼,许多人尖叫着四散逃开,安保们及时出现在场上的各个地方大声疏散人群。

    “往安全出口疏散!前场的两侧各有一个安全出口!动作快!”

    人群拥挤起来,沈陌遥原本就因为胸闷气短的原因不太舒服,空气逐渐灼热,人群躁动之下更是连连气喘起来,他下意识想跟着人群移动,心中却忍不住担心沈佑麟和沈厉峥的动静。

    他一边往安全门靠一边来回寻找,看到沈凌夏和沈厉峥先后通过安全门离开,却迟迟没见到自己小弟的身影。

    想到之前和沈佑麟对上视线时,他站的位置似乎就在那几块掉落的木板附近,沈陌遥心中登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逆着人流朝宴会厅后场走去,忍着咳意在几块木板底下挨个弯下腰寻找,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不省人事的沈佑麟。

    他的右腿呈现一个不太妙的弧度,额头上也有一些血,应该是被掉落的木板压到腿之后摔倒了,脑袋嗑在了桌角或是什么上面。

    “小佑,小佑!”

    沈陌遥将盖在他身上的木板揭开,拉着他的手臂摇晃几下,逐渐升腾的浓烟中,沈佑麟终于睁开眼睛。

    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沈陌遥,先是浓眉一皱就想让他滚,但嘴还没彻底张开就被四周的烟雾呛得咳起来,才发觉四面竟然都升起浓烈的火光。

    远处的两扇安全门都被掉落的木头材料堵死了,周围空无一人,他和他的二哥躲在一块小小的安全区里,却近乎无路可逃。

    “怎么会这样……”沈佑麟一时有些绝望。

    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他被材料板砸伤的腿完全没了力气,站都站不稳,于是沈陌遥顶着一口气,单薄瘦削的身躯连番颤抖,终于把自己肌肉健硕,骨架宽阔的小弟支撑起来。

    “没事的,能出去。”

    他拍了拍自家小弟的后脑勺。

    神思恍惚间,沈佑麟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沈陌遥也是这样蹲下来拍拍他的后脑勺安慰他,给他摔破的膝盖消毒上药。

    “哥……”

    那个时候沈陌遥的鼻息也是这样温热的,打在他睫毛上有点痒,他陷在短暂的美好里,分不清记忆和现实,又对逐渐逼近的高温感到恐惧,下意识软声询问。

    “哥,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的。”沈陌遥揽着他的身子一顿,声音虚弱却透出温柔,“振作一点,小佑。”

    “儿子?!”

    左侧的安全门另一端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喊声,沈厉峥一脚踢开遮挡物,从安全门的另一侧冲出来。

    也许是他救子心切,竟然在逐渐逼近的烈火中准确定位到了两人的方位,绕开火焰朝宴会厅的下沉处跑来。

    “快点,跟我走!”

    他快步跑过去,从沈陌遥手中毫不犹豫地接过沈佑麟,将他揽在自己身上。

    随着沈陌遥身上的重量减去,苦苦支撑到现在的那股气很快就在他的胸腔间散去了。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迟缓地跳动着,他试图大口喘息,却被灼热的气流扼住喉咙,出现一阵猛烈的眩晕。

    “爸!”

    与此同时,远处倒塌的木板旁,沈凌夏萎靡的声音忽然伴着热浪传来。

    “爸,救我!”

    沈厉峥的脸色一滞,像是没料到原本好端端的沈凌夏会忽然出现在火场深处,他咬了咬牙,把沈佑麟靠在一处火势没有蔓延到的地方,又看了一眼沈陌遥,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朝沈凌夏的方向跑去,把他扶了起来。

    沈凌夏的眼中很快泛起泪光,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股烟呛入喉咙,咳喘起来。

    沈厉峥拍了拍他的背,来不及多说什么,示意他跟着自己往没有火光的地方跑,经过仍然站不起来的沈佑麟时,两人一左一右撑起他,加速朝着唯一畅通的安全门跑去。

    谁都没有再回头,像是已经忘记这片火场之中还有一个需要救援的人存在。

    沈佑麟的意识仍然不算清晰,被架着身子远离火海的时候,他下意识往沈陌遥的方向望了一眼。

    后来,沈佑麟常常会梦到这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他的二哥站在愈燃愈烈的火海里,用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眼神中的错愕已经淡去,剩下的怅然和衰颓糅杂交织在一起,又逐渐转为一种释然。

    那是一种无悲无喜,空洞般的释然。

    沈家父子三人的身影不过几分钟就从安全通道消失,就像是老天开的一场玩笑,在他们的身影离开后,又有新的天花板材料被烧得掉下来,重新将那似乎唯一象征着希望的出口堵死。

    ……

    其实就算安全门没有被堵死也没用。

    以自己如今的体力,不说一路穿越长长的会场走到前厅的安全出口,就连回身走到五楼的小露台都十分困难且费力。

    而就在几分钟前,他的父亲从火光中冲出,带走了他的小弟和他的大哥,选择把他剩在这里等死。

    终究他什么也不是。

    沈陌遥颓然地笑了笑。

    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足够麻木,就好像把那些针刺般的过往攥在手里,贴着心口用尽力气紧握,直到那些刺在他血淋淋的手心里变得逐渐平滑,便认为那些过往再也不会伤害他。

    可是伤口里的血流干了也仍然会留下疤,那些说着释然的事情也并非能够被轻易放下。

    就像是到了最后性命攸关的时刻,他解开用麻木包裹的身躯,以为里面的肉.体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腐烂风干,却发现里面是血淋淋的,从未被人注视过的,已经溃烂的伤口。

    于是沈陌遥遮住口鼻,带着浑身的伤口,跌跌撞撞往露台走。

    皮肤被灼伤的感觉太可怕,无论如何,他实在是不想死在火焰里。

    因此,他宁愿选择五层楼高的露台。

    ……

    虽然回答萧宵的时候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他其实知道,陈竞淮始终没能获得他想要的那份救赎。

    就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如今他也未曾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份。

    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短短两个多月的时光中,他竟然会经历三次下坠。

    第一次斩断了他关于家人的所有希冀与念想,第二次让他领会濒死时是如何彻骨的疼痛,而即将到来的第三次……

    会正式带给他一场与世界的告别。

    其实可以的话,他倒宁愿换一种不这么像是宿命般的谢幕方式。

    在身后的一片火光中,沈陌遥来到熊熊烈焰之中仅存的,也很快就要被吞噬的净土。

    他记得,有部电影里提到,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终其一生都在飞行中度过,飞累了就睡在风里。

    有人说,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迎来死亡的时候。

    电影的男主角说,那只鸟可能一开始就死去了,无尽的飞翔只是他的幻觉,这辈子它其实哪都没去。

    但也许,它并不是一开始就死去了的。

    沈陌遥垂眸,把被火光烤得暖烘烘的吊坠握在手里轻轻磨蹭。

    他想,在那只鸟飞起前,一定也曾感受过大地的包容与温暖。

    自很多年前的那场事故起,他就好像变成了一只不得不飞起来的无脚鸟,一直竭力飞翔在远离大地的高空。

    在那之后……就怎么也停不下来。

    直到他的家人们亲手拔下他的羽毛,折断他的翅膀,于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中坠跌,坠跌。

    最后,以死亡拥抱这片曾经温柔的大地。

    沈陌遥闭上眼睛,坐在露台边缘的围栏上轻轻呼吸。

    虽然这一刻比他预料得要早一些来临。

    但是至少,备忘录里的两件事已经完成了。片酬他已经打给公司并且联系了项目主管跟进,《救赎》这部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演的电影也成功杀青了。

    虽然没能真正等到项目彻底落地,这个杀青宴过得有些微妙,他也没等到影片首映的那一天。

    但是人生哪来那么多圆满呢。

    拖着这幅身体努力撑到现在,他扪心自问已经尽己所能,无愧于本心。

    所以现在,他会把这条命也还回去。从此之后,他便真的谁也不欠了。

    沈陌遥握着吊坠向前倒去。

    他倾斜的身体显出前所未有的柔软,神态也呈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坠落的瞬间,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那颗泪珠划出他狭长微扬的眼角,顺着他骨骼的弧度一路上扬,最后贴着额角的肌肤被雾化在灼热的空气中。

    仿佛预示着他即将迎来的结局。

    如果还有下辈子,他和沈家人再无瓜葛。

    ……算了。

    在耳边鼓动的风里,在逐渐消弭的意识中,沈陌遥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

    他不要再有下辈子了。

    他现在很累、很累,只想阖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去那片被七彩光晕包裹的云海里找外婆,找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