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季殊回到病房的时候,楚佳宜的状态已经好些了。她喝着医院食堂打的白粥,看着病房里的电视。

    病房里有老人,也有孩子, 吵吵闹闹的,活跃了气氛。

    楚佳宜家境不是很好, 是单亲家庭,她从小跟母亲一起生活。这次的住院支付不是一笔小花销。

    她回家筹划住院费和生活用品, 准备长期陪住, 照顾楚佳宜。

    岑萱现在在旁边给她削着苹果。

    “上午谢周霖打电话给我们找你了。”反倒是楚佳宜最先开口,她垂着眼睛,“……其实你不用为我做这么多。就算知道是安纯做的又能怎么样,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季殊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岑萱将苹果递给她继续削,她端过楚佳宜的食盘走出去。

    岑萱削的苹果皮连成一条线, 季殊也小心翼翼地续上了她这条线。

    “事情确实已经发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最起码,假如真的查出来是她做的,能让她为这一切付出应得的代价。”

    季殊也垂着眼皮,“至于我照顾你,就像岑萱一样,我们是朋友,我是自愿的。你不要有心里负担。”

    楚佳宜垂着头好半天,才低低说了声“谢谢”。

    季殊把削好的的苹果递给她, 特意在她面前晃了晃那条没断过一次、从头削到尾的苹果皮。

    “我和岑萱一起削的。”她冲楚佳宜笑了一下。

    楚佳宜心情也缓和了些,她接过苹果咬了口,瞥到自己高高吊起的腿, 眼神又落寞下来。

    “季殊,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她出神了半会儿才缓缓开口,“毕竟我们一直经历这种事情。学校就是社会的缩影,而这个社会向来容不下不喜社交、内向孤僻的人的。不管在哪里,这种现象都不会消失……”

    她的视线投向前方,仿佛在盯着空气中的灰尘。

    “你从前的那种生活我也经历过。我曾经以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但是霸凌从未停歇。直到岑萱……和她成为朋友后,这一切才变好了点。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已。”

    “在令人厌恶的地方交一个能出入成双的朋友,好像地狱也没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季殊从未见过楚佳宜说这么多话。

    她从前寡言少语,一直都是岑萱倾诉的倾听者。季殊第一次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但是这种现象是不会改变的,它只会更加猖獗。”楚佳宜的肩膀塌下来,“我努力地训练,一刻也不敢停歇,就是为了能给我和我妈一个好的未来。但是这一切都像是竹篮打水一样,落得一场空。从前的我只是幸运而已,遇到岑萱和你,但是我并不能永远活在侥幸之中。”

    “我已经累了。”楚佳宜最后说,“我不想追究了。”

    她看着季殊,“我知道你跟我很像,但是内里又完全不一样。我实际是个很懦弱的人……而你哪怕经历过那么恶劣的事情也没有熄灭自己心里的那团火,你会在有余力的时候去帮助别人,哪怕受伤也在所不惜。”

    她的眼神闪烁着微光,“季殊,别让你心里的火烧到自己。”

    季殊清楚她指的是什么。她摇摇头,反驳道:“你一点也不懦弱。”

    能够面对霸凌,以坦然的态度去面对、去承认而不是在权力与地位的威压之下顺从阶级的一切,这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而她比起楚佳宜,只是更理想主义而已。她奋不顾身帮助别人,不顾自身的安危……皆因如此,或许还有她病中带来的些许自毁倾向。

    所以楚佳宜才会那么告诫她。

    季殊起身,郑重地抱住楚佳宜,她声音很低:“我不会烧到自己的。佳宜,你也要相信我们……即使在地狱中,但只要我们牵着手,地狱也并非不可逾越。”

    楚佳宜一怔,她眼眶很快红起来,开始吸鼻子,也郑重地回抱了季殊。

    “……谢谢。”她带着哭腔道。

    岑萱恰好回来看见这幕。她向来感性,二话不说抱住两个人一起跟着抽噎起来,楚佳宜被吓一跳,眼泪憋回去,抽她手背问她哭什么。

    “因为你一直没表情,”岑萱边哭边说,“我真的怕死了,楚佳宜,你知不知道我跟季殊到底有多担心你?哪怕你愤怒或者大哭也好,那才像个人!”

    但她很快又破涕为笑,“不过有情绪了就好。腿总会好的,心理上的坎过不去那才是一辈子跌了。”

    楚佳宜冷哼一声,抹了下眼角:“我不可能会跌一辈子。”

    岑萱也拍她:“冬奥会还在等你!”

    气氛终于回转起来。

    几人看了会儿电视,新闻上正在播报之前弗兰德的地痞流氓敲诈勒索案件的报道。因为伤及小公爵,警署对这次事件非常重视,逃跑的几人也已经悉数抓获。除了部分轻伤之外,其中有一名非常伤势严重的人死亡。但具体并没有说明是如何死亡的。

    除此之外,连带的附近所有黑/帮也被连根拔起,萦绕在弗兰德附近阴魂不散的青少年地头蛇组织消失殆尽。 -

    公爵府中,陆明熙从明华医院被接回家中养病。

    谢周霖登门拜访。

    病床上的人自然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脸上打着绷带,冷哼一声,扬了扬眉:“现在想着来求我?你觉得我可能帮你吗?”

    谢周霖只是微笑着,神情非常谦卑,“我让你打回来,好吗?”

    陆明熙对他的态度吃了一惊。

    在他的印象里,谢周霖还没这么卑躬屈膝求过他,他心里又快意又觉得有些恶心。

    “怎么,季殊因为这事要跟你分手?”

    谢周霖矢口否认,“没有。”

    他站在陆明熙床边,听见那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说出了否定词。速度快得让陆明熙觉得他是心虚。

    “只是有一点小小的分歧。”谢周霖说,“我有点……失控。”

    他从齿缝间挤出那两个字。

    “呵。”陆明熙很明显不信地冷笑。他被绷带蒙住的表情也止不住地幸灾乐祸,

    “谢周霖,你知道吗,你再怎么努力也没用, t你和她迟早要分手的。”

    陆明熙的语气很笃定,“你们性格不合。”

    还真是败犬宣言一样的话。 谢周霖纵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但也忍不住升起了一些不快。

    然而为了能尽快挽回季殊的信任,让她更加依赖他,他还是得竭力忍住这股在腹腔里横冲直撞的怒气。

    能抓住安纯的证据是最好,如若不能,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也能凭借自己的手段,让那一点“不能”变成“能”。

    “我说了,”他微笑着咬牙切齿,“你对我之前的行为感到不快,尽可以打回来。”

    “……算了,没兴趣,”陆明熙面色古怪地看了他好半天才耸耸肩,“我只是想帮她。”

    季殊不会让他帮助她的。公爵府和安纯家走得太近,她会怀疑他的意图。谢周霖尽管可以靠自己的手段去查,但那未免耗费时间太久,而且谢汝云一定会进行进一步的阻止。

    谢汝云在这种时候不会愿意在内阁出现任何争斗。

    现如今,动用陆明熙的关系去找安纯是最好的做法。只要这件事是她做的,就一定会露出马脚,只要这一点点马脚——

    谢周霖就会让她万劫不复。

    就像是之前青少年地头蛇在实验楼下火并的事也有他在其后推波助澜一般,陆明熙很清楚。

    谢周霖做事很周全,周全的意思,即很少留退路。

    他是个对人对己都分外狠心的家伙。从小陆明熙就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同意帮你,但你最好清楚,这不是没有条件的。”陆明熙笑着看他,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眼神说道,

    “你不能阻止我以后再去找季殊。当然,在你和她分手之前,你以前做的那些烂事我都不会跟她说,我只是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去争取她的心, ”陆明熙顿了顿,扬了下眉,

    “或者她的枕侧。”

    “……”谢周霖额头爆起青筋,过了好长时间才一字一顿,字从牙缝里咬出,

    “当然。你想当第三者是你的自由,我以后不会阻挠。”

    约定落成得很爽快。

    两小时后,女生就出现在了公爵府里。

    安纯明媚漂亮,身材曲线玲珑有致,穿得又清纯又妩媚,勾人眼神。她的神情里有止不住的惊喜,但那在看见陆明熙不耐烦的神色后随即破碎。

    她听见对方问:“是你做的吗?”

    陆明熙的脸上染着浓浓的不耐,神情阴沉,他脸上打着绷带,似乎在隐忍什么似的才跟她见面。

    她几乎一眼就知道了他的目的。

    眼中那些惊喜和侥幸也变成了不加掩饰的痛苦和刺痛。她的眉头骤然紧缩,仿佛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距离上次被陆明熙拒婚过去了并不久,她知道他的心里有人,也知道那人拒绝了他无数次。她起初只是在家长们的安排下在陆明熙爷爷、Lotus的COB寿宴上作为陆明熙的女伴出席。

    但陆明熙逃了那场宴会。

    她知道他去了季殊家附近的酒吧买醉。

    她吩咐几个跟班困住楚佳宜,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也被季殊横插一手,陆明熙则更是帮她撑腰,害得她不得不失去网球国际赛名额。

    再后来,明明都只距离订婚一步之遥,他竟然敢在公爵府重重保镖围困下联系跟班偷溜出去,只为了见季殊一面告白。他被抓回去关禁闭的事都闹上了新闻,但他仍旧不停手。

    最后更是直接拒婚。

    父亲那天回家骂了她很久。她在家族中原本就不是最受待见那一个,见她无法攀附上公爵后,他们更是失望万分。

    在校园中,人气输给池念星她心服口服。但在首席投票中,她的票数竟然被连甩二十多票——被她死死压着。

    连她仅剩的“女王蜂”头衔也要被她抢走。

    她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她到底哪里好?”安纯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出了这个问题,她的眼睛瞪得直勾勾的,不甘心地质问,

    “我真的不懂。陆明熙,她已经拒绝你了,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你为什么总是死缠着她不放?”

    “跟你无关。”陆明熙混不在意的态度惹恼了安纯。

    她冷笑起来。也不顾对方还在病中,直接点起一根烟,袅袅烟雾在房间中升起。

    陆明熙明显有些想暴怒,但为了套话仍旧在忍着。他拙劣的谈话技巧任何人都不会上当,但安纯就是想说实话。

    就是想刺激他。她本来没多喜欢他,只是为了家族的期待不得不去接近他,但他一次又一次抚她的面子,掌她的脸。

    她是有脾气和自尊的。

    “是我做的,怎么样?”安纯吸了口烟,缓缓吐出,她透过烟雾望见陆明熙冰冷厌恶的视线,但她视若无睹,反而更加兴奋,

    “我就是讨厌季殊和楚佳宜那种人。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就该像只虫子一样趴在地上,伪装成死了一样平静,凭什么能在我的面前发出声响,甚至抢占我的位置?副会长本该是我的,首席是我的,国家队是我的,女王蜂也是我。”

    她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她们就该在底层乖乖呆着,不是吗?小公爵,别装了,你不是也跟我一个想法吗?我们才是同一类人。你以为你伪装起来,季殊就会被你打动,然后记住你的好吗?才不会。而你居然还想追她。太搞笑,你以前对她做过那种事,你觉得她会答应吗?拜托有点自知之明。”

    “我是烂人,你也是烂人。烂人的一颗真心,谁敢相信?即便你捧它出去,也只会被拍落在泥土里,惹一身污泥。”

    安纯的一根烟抽尽。

    她看见陆明熙脸色铁青。

    她大概戳破了他的什么幻梦或者是脓疮,他一脸看起来恨不得弄死她的样子,似乎想抄起手边的什么扔过去,但他的活动范围受制于病床。

    安纯耸肩,留下不屑而轻飘飘的一笑,转身离去。

    她不在乎对方会怎么报复他。

    她家族中优秀的兄弟姐妹太多,而她作为安纯这一身份仅剩的价值便是吸引名气、嫁入皇室。假如这条路失败。家族便不会在乎她未来的去路,更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精力为她铺路。

    但是无所谓。

    不管那些人会怎么报复她,她都会十倍百倍还在那些虫子身上。对付他们在意的人比对付他们本身来得容易太多,也快意太多。

    这就是她以牙还牙的人生法则-

    季殊隔天就听到了安纯被学生会革职的消息。

    不仅如此,她去年一整年选修的课程学分在教务系统中全部作废,相当于她的一年级课程需要重修。她不得不留级一年。

    除此之外,她被近乎无限期停学,在学校认为对她的处罚已经足够之前,她不得返回学校上课。

    她还上了国内几所有名大学的黑名单,这件事说大不算大,但是小圈子里也变得人尽皆知。她从前积攒的名气毁于一旦。

    另外,她的家族将支付楚佳宜全部的住院、医药以及看护费用。困扰楚佳宜家的经济问题迎刃而解。

    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季殊震惊无比。

    她瞬间就猜出这是谢周霖的手笔。她一直拨打对方的电话,想试图问清他是如何查到经过细节、又是如何搞定家里的关系,让安纯切切实实背下这份处罚。

    但谢周霖一直没接电话。

    因为他在家中被没收了电子设备,在谢汝云面前罚跪。

    他即便是跪的时候也脊背挺直,从没弯下来过,哪怕是疼痛疲惫得受不了的时候也是侧身一倒,等醒来继续挺直脊背。

    一整天。

    谢汝云让家里的保姆看着他,没给他做饭。她从电视台回来之后看见他仍旧跪着,脸色一片惨白。

    她在他面前坐下,默不作声看起了报纸。

    照旧,等《NEW TIMES》全部看完后,她不轻不重放下,然后不疾不徐开口问他。

    “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我知道。”谢周霖一整天没吃饭,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他似乎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长长的睫毛耷拉着,掩着眼底一片阴翳。

    但他不会改。

    谢汝云知道他的脾性,她重重地冷笑一声。

    “你跟她交往,我不说什么。你要跟随她一起出国去莱伊斯,好,我也不说什么,”谢汝云的眼t眸中充满失望,

    “你这次做了什么,你清楚事情的轻重程度吗?你不仅打了小公爵,还私自出手针对安纯。”

    她站起身来,抬高音调,“你知不知道,如果让内阁的人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我们该怎么澄清?你想让我的事业都被你拖下水吗?”

    谢周霖却浑不在意似的,轻声一笑。他抬起脸,歪着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只淡淡道:

    “是吗。”

    冷漠、漠不关心、“与我何干”的口气。

    “……”

    谢汝云终于笑出声。

    她又重新坐下,双目直直盯着自己的儿子,端详着他那张脸,仿佛今天才重新认识他似的。

    半晌,她终于冰冷地从胸腔发出闷笑声,

    “像。太像了。”

    啪——!

    她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谢周霖整张脸被扇偏过去,脸颊被指甲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

    “你和你父亲一样的令人失望,沉浸在自己编造的美梦中,不愿意醒来。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谢汝云呵声笑了起来,心灰意冷地笃定道,

    “现在就有这种好手段……我已经管不住你了。你会毁了她,迟早也会毁了你自己。”

    第52章

    等谢周霖的电话终于接通, 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楚佳宜的事是你做的吗?”

    “是。我帮上忙了,你不用再担心了,小殊。”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区别,只是在接到季殊电话的时候带着一丝矜持的喜悦。

    他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假期甚至还未结束, 这件事便如同骤雨一般急剧落下,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尘埃落定。

    “你费心了,谢谢。不过,你……没事吧?”季殊问,“你母亲有说什么吗?”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他话音落下之后,便没再开口,那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夸赞。

    季殊心底不知为何升起奇怪的感觉。她直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但是谢周霖的语气太过轻松,好像惩罚安纯真的不过是举手之劳一般。这样倒显得她之前对他的不信任太过可笑,有些杞人忧天。

    她的声音低下来,“会长, 之前怀疑你的能力……对不起。包括爽约这件事,我说的话太重了,让你受伤,是我的过错。”

    那边愣了愣。

    才响起浅浅的、带着气音和电流声的笑意。

    “为什么道歉?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小殊。倒不如说,没能让你全身心相信我是我的过错才对。”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但是你跟我道歉这件事真的很让我惊喜。虽然这次的约定没能如期履行,但是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很多,对吗?”

    “嗯。”季殊应声。

    电话挂断之后,楚佳宜也放下手里的水果,抬眼看她:“会长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你。”

    “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才把事做得又快又利落吧?”她移开视线,“只有把你的情绪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人才能做到。算起来,我是沾了你的光呢。”

    季殊在她床边坐下。

    这几天她轮流跟岑萱来医院照顾楚佳宜,她状态也越来越好。甚至愿意主动跟她们敞开心扉。

    “……为了照顾我,你推了跟他的圣诞旅行,我还挺内疚的。”楚佳宜话是这么说,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就那样看着电视屏幕。

    季殊盯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你是不是不喜欢会长?”

    “……”楚佳宜没打算回答,但季殊一直看着她,她的神色终于变得不自然,怏怏开口,“也没有不喜欢……就是感觉他不太适合你。”

    她轻轻移开视线,“总觉得他做事有点不留后路。这次安纯的事,他甚至没找我们商量,两家私下的协商也没做,我什至连安纯的面都没见到过……”

    她低头,有些烦躁地按着眉眼,“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对他来说,解决这件事只是解决而已,他只想用这件事讨你开心或是其他……并非真正身处事中考虑。不过当然,他还是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没什么立场在这里说这种话,只不过我有些担心你。”

    季殊完全能理解她的情绪。

    她握住她的手,问:“担心什么?”

    “他这件事做得不留一点余地,安纯的前途和名声尽毁,”楚佳宜望向她,“我担心安纯会事后报复你。”

    楚佳宜将这件事挑明,季殊才也明白自己心中不安感的来由。

    “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你也可以当没听到过这种话,”楚佳宜咬了口手里的苹果,耸了下肩膀,重新竖起身上的刺,

    “别当我是挑拨离间就好。”

    季殊没回答。她沉思起刚才楚佳宜的话。她和安纯同是网球社社员,楚佳宜大概从前没少被她排挤,很清楚她的秉性。

    季殊虽然后来与安纯同在学生会工作,但是因为管辖年级不同,二人也不怎么碰面,相处少之甚少。

    楚佳宜一定是了解她的性格才会说出这种警告她的话的。

    “我相信你。”季殊捏着她的手,“我会小心她的。”

    楚佳宜眼神动了动,肩膀松下来,缓声道:“……嗯。”

    假期结束后,季殊便要开始准备正式首席竞选演讲事宜。

    安纯因为之前的事,从竞选中退出,长期停学让她也并没有返回弗兰德,季殊尽管提防着她,却也没发现她任何出格的举动。更何况她远不在校内。

    演讲是她现在唯一重要的事。

    原本只是季存随口一提想要她当首席而已。

    但是随着楚佳宜事情的发生,季殊不免多了更多其他的想法。

    如果真的能够成为首席,她的权力更多,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了。

    说不定真的可以在临近毕业之前,对弗兰德的这种霸凌成风的行为做出一些改变。

    改革总是困难的、不易的。季殊其实心底也没有多大把握,但是她很清楚,明面上发生的霸凌事件有这么多,那么说明暗地里实则掩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欺凌。只是人们或多或少视若无睹、习以为常而已。

    这是不对的。

    季殊知道,这是不对的。

    她原本的目的只是离开学校、逃离这片地狱而已。但是随着生活发生改变,她觉得估计说不定可以做到更多。如果给她这个机会,她一定会好好把握住。

    她花了三天时间去做竞选的演讲练习,期间谢周霖也帮她改过稿子。

    他在看她初稿的时候笑了。

    季殊以为他是嘲笑她天真,刚想把稿子从他手中抽回来,他便一别身躲过。

    “你笑我?”

    “没有。”

    “你明明在笑。”

    “我是为自己感到荣幸。”谢周霖说得很认真,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很荣幸能在你的稿子里被提及六次,以及很荣幸即将能够参与见证你以后对弗兰德作出的巨大改变。”

    “我也很高兴,你经历了这么多依然本心纯粹。我看人的眼光没有错,小殊,”谢周霖眸光波动,倾身去吻她的额头,

    “你果然是最棒的。”

    季殊的耳朵发烫起来。她抢过自己的稿子,按着脸颊转身走,“电子版已经发给你了,你在电脑上批注好后再发我就行。我赶时间得去练习……不能跟你呆在一起。”不然不知道还会继续发生什么。

    首席竞选的宣传网页做出来后,铺天盖地的宣传打了出来。论坛和学校网站都飘了红标,造势很大,浏览和活跃人数也在不断上涨。

    季殊给季存打去电话:“我要竞选首席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报了个时间。季存在那边沉声了会儿:“时间刚好。刚好赶得上你的演讲。”

    他把机票发给季殊看。

    “这不是完全赶不上吗!”季殊问他,“下午两点才到兰顿,那时候我都快上台了。”

    季存笑了声,季殊几乎能想得到他扬眉的表情,“不一定能赶上开场,但是不出意外总能见到你在台上的风姿。怎么,信不过你哥我?还是说看见我不在场你就会紧张?”

    “……”

    “别紧张,你可是首席的妹妹。”季存安慰她,“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胆去做吧!我相信你可以的。”

    季殊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挂了电话后,她紧张的情绪竟真的得到了些许缓解。

    她久违地点开系统。

    【-system-】

    【剧情进度:59%】

    进展终于超过了一半-

    首席竞选演讲当天。

    演讲厅位于幕布二楼展厅,场馆当日人山人海,红色丝绒座椅环绕着讲台和二层围观台,暖气哄得现场的氛围火t热。甚至有些小报媒体记者混入学生群体,现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季殊在休息室复习讲稿。不断有人来找她合影,还有人给她送花鼓励。谢周霖就陪在她身边,为她应付那些过分热情的学弟学妹。

    灼目的灯光和吵嚷的声音忽然让她有些头疼。她准备从休息室出去透透气。

    她从休息室后门绕出去,出到走廊上,看见陆明熙坐在二层座位上跟人说话。他脸上还贴着绷带,很快注意到这边,看见她眼睛一亮,也没在乎她冷着的脸,跟她挥手打了个招呼。

    季殊转头就走了另条路。

    顺着回型的走廊走就到了紧急出口。绿色的标志闪着荧光,人员稀少,声音总算歇了下来。

    季殊才感觉心里稍微平静了些。她走进楼梯间,听见些些微的说话声。

    她步伐一顿,说话声消失,很快迎面走来一个女生。

    “……季殊?”

    阮思安看见她惊讶了一瞬,她勉强笑了一下,眼神闪烁着,避开她的视线,“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在休息室里准备呢。”

    算起来,季殊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自从陆明熙跟她断了关系之后,她便也有自知之明似的,没再来他们班级找过他,她的名字也逐渐从校园论坛里销声匿迹。

    她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在不咸不淡的水准,尽管谁也没有互相先联系过对方,但季殊依旧对她礼貌一笑。

    “休息室太吵了,我出来透透气。”季殊说。

    “演讲加油。”阮思安也抿抿唇,有些局促地回道。

    她说完便垂着眼睛,匆匆离开紧急出口的楼梯间,仿佛被什么追着似的。

    季殊按着扶手下楼,听见打火机的咔哒声。烟雾缭绕的气息弥漫上来,季殊绕过转口,看见几名男女的背影,他们前后离开,季殊没看清他们是谁。

    弗兰德抽烟违反校规,但是这里是楼梯监控死角,能在这里抽烟一定是老手,最起码也很清楚如何逃避学校惩罚与躲避规则。

    阮思安怎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

    季殊皱了下眉,心里升起些怪异感。但是很快她又想起原本的女主角设定。

    她为人仗义,交友广泛。朋友鱼龙混杂也挺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交友理念。她没什么资格置喙。

    只是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脑海里闪过些原主的从前回忆,纷乱的画面让她几乎有点站不稳。

    ……还不如回去休息室安稳些。

    她干脆直接绕近道往回走,路过栈道时一阵冷风吹来。

    从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见弗兰德校园里鱼贯而入的人群和豪车,陆陆续续像是水中游鱼一般渐次入场。

    她坐在座椅上吹了会儿冷风,默默背着讲稿。忽然听见什么动静。

    她朝着玻璃栈道尽头的拱形门处望去,只看见转身离去的灰色衣摆。

    她很快起身跟上。

    原地没有人,那身影在尽头的转角处消失。

    季殊紧接着快步跟上。

    但是绕过转角,依然是不见人影。

    她张了张嘴,想吐出那个名字。

    池耀星。

    但声音并没有被发出。

    只有心声仿佛一粒尘埃落在地上。

    无声无息。

    她不清楚他为何那么久以来都一直避着他,她以为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但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没有什么立场要求他对她一直保持着友好的态度。

    他本就性格冷漠、生人勿近。

    只是或许只有她珍视这段情谊而已。

    ……然而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心底的失落。或许当她逐渐从封闭的角落里接受帮助慢慢走出阴影的时候,只有他被遗落在了角落迷宫的深处。

    季殊烦闷地吐了口气,揉皱了讲稿的边缘。

    大概是背诵太久,她心绪不宁同时也有些口干舌燥。

    她走向前方的自动贩卖机,巡视着贩卖机上的饮料标注。

    刚准备投币时,她的视线被下方引去。

    自动贩卖机挡板被一瓶饮料隔开。

    她探手去拿。

    那是一瓶刚从贩卖机里落下来不久的纯净水,被拿出来后放置在挡板前。

    与她曾经在排演音乐剧时分给过池耀星的水相同。

    瓶身还残留着对方掌心浅浅的余温。

    第53章

    季殊回到休息室后, 距离她上场已经不足半小时。

    岑萱给她发短信:【猜猜我带谁来看你了? 】

    季殊点开line ,加载出一张图,楚佳宜拄着拐,面无表情对镜头比了个剪刀手。岑萱贴着她自拍,笑眯了眼睛。

    【我都把病号拖来听你的演讲了, 首席可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 】岑萱半开玩笑地说道。

    季殊忍俊不禁,没回信息。因为后台操作人员已经过来让她准备上场。

    前一个人是二年级的学妹,她演讲结束后下台就沮丧着脸,抱怨会场中暖气太足,让她喉咙发干、状态不好。

    季殊将演播U盘交给播放人员后准备上台。谢周霖握了握她的手,为她细致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好了。”他低声说道, “去吧,小殊。我相信你。”

    他黑沉沉的眼眸坚定不移地看着她,让她忽然产生一种错觉:无论何时他都会站在她的身后,就像他曾经允诺过一样。

    季殊深吸一口气。

    闭眼、睁开。

    走上演讲台。

    ……

    头顶交错的灯光辉映,映射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偌大的演讲台铺满酒红色的地毯,穹顶上悬着横幅,从上面望去,观众席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

    季殊试了下麦克风的音量,刺耳的嘈杂声有一瞬间盈满了她的耳道。

    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到能透过麦克风被观众席听见。

    但很快,她在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了两个女孩投来的视线。

    她们坐得不远,在前排席位的角落里。岑萱举起手, 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楚佳宜也悄无声息做了个口型。

    “别怕”。

    季殊感觉自己的思绪一点点抓住讲稿里的内容。她咽了咽喉咙。

    很快,她沉静的声音一点点从麦克风里流淌出来, 环绕在演讲厅之中。

    …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我们进入正题。假如我有幸得到在座诸位同学们的支持, 获得首席之一的席位,针对校制改革,我有如下想法……”

    女生黑色的长发垂在颈侧,身材纤瘦挺拔,像一截立在雨中的竹子似的青翠,声音也似雨滴纯质。

    她垂着黑睫,一开始有些放不开,随着演讲渐入佳境,那声音仿佛有魔力似的,让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在她的身上。

    谢周霖无法不承认,她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她在演说中提及的关于校园霸凌现象和关怀行动虽有些天真,却处处透露着难得的理想主义色彩。

    他一时间觉得,她简直如同冬夜里的一团火焰。

    一团在灯光下安静地燃烧着自己的火焰,将自己的热度逐渐地扩散出去、扩散给更多尚在寒夜和阳光照不到的阴霾中的人。

    席位上的其他学生的表情也从有些不屑和轻视变得逐渐沉重,他们直起身体,脸上被暖气哄得红彤彤一片,一些有着相似经历的学生还红了眼眶,在台下高声喊着她的名字。

    谢周霖的心中忽然升起些微妙的满足感。

    他才是站在她背后的人。他们是唯一彼此互相拥有的伴侣,她完全属于他。

    他抬起头,在二层的人群中看见了陆明熙。

    他的视线已经完全被她牢牢吸引,几乎分不出半点余光,心神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和字音迁移。

    人在比较中才能获得幸福。

    谢周霖想起前些天的事,胸腔中那股难以忍耐的压抑忽然变得意外地舒畅。

    他浓密的眼睫压下。

    ……第三者又如何,对方永远只能是第三者。

    有陆明熙的卑劣对照,季殊才能越来越发觉他的高尚。

    慢慢的,季殊的演说进入到中场。她开始列举针对校园霸凌的实施措施和办法,场下也逐渐有人开始录像和直播。

    她当选首席几乎已经不成悬念。

    季殊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她在背后的投影播放空隙里歇了口气。朝台下望去。

    季存还没有来,已经两点半了。

    但是她又看见台下一台台高举的摄像和手机镜头。黑压压的镜头对准她,那背后是一双双透过网络望向她的眼睛。

    季殊也回望向镜头。

    一瞬间,她的胸腔中忽然涌出一股不切实际的期冀。

    ——期冀能在这个虚假的世界找到真实的、理想中的自己。

    尽管闪光灯是这样晃眼,尽管人潮是这样汹涌,尽管她曾经经历过那样悲惨的人生,但是已经走出来了,不是吗?

    她逐渐拥有亲人和完美的恋人,拥有知心的朋友和光明的前途t。

    她还可以在这个世界做到从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会走得更远。

    ——……是这样吗?

    季殊的目光忽然扫过人群角落里的几个人影。

    人影有些眼熟,不知何时聚众站在角落里,弯着腰说笑着,恶意的眸光肆无忌惮地投来。但那距离太远,季殊几乎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他们很快消失在了演讲厅的后台。

    但她很快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身后投影屏幕上她准备的素材蓦地变了。

    一片晃动的镜头,歪歪扭扭,昏暗的光线倾斜着。但是尽管如此,仍然能够很清晰地看出视频录像的主角,正是此刻台上的演讲人季殊。

    女孩彼时眉眼尚带着些稚气,但眼中是藏不住的戾气。黑眸沉沉一片,像漆黑的潭水一样压下来,带着孤僻的冷意。

    场景是在校园的空教室里。

    她被几个女生按着肩膀,在她对面的那个女孩则捂着脸,哭得很厉害。

    但女生终究是没被摁住。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视频里的自己则很快像疯狗似的挣脱桎梏,冲上前去拽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抬起来,死死抵在墙角,眼圈发红地逼问着什么。

    眼尖的人都认出来,那被死抵在墙角的女生,正是特招生阮思安。她曾经因为开学之初被小公爵倒追在校内论坛红过一段时间,但是随着事件的落幕,她很快消失在大众视野里。

    镜头下的她脸色苍白,脸上浮着一个明显的指印红痕,泫然欲泣,她似乎在为自己辩解,但是面前的女生并没有丝毫放过她的意思。她揪住她的领子,还想做些什么,然而很快被身后几个女生齐齐上来拦住,扳着肩膀往后撤。

    她们一时间乱作一团。

    连镜头也不知被谁碰落,最后场景只剩一片模糊的虚影。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是急风骤雨一般。不到短短三十秒的视频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就已经落下帷幕。

    场下一片瞠目结舌和哗然。

    紧接着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呆住了。

    季殊的身体更是无法克制地僵硬,随后轻微地发颤起来。

    ……什么?这是什么?是初中的时候,原主的霸凌视频?

    她张了张嘴,哑声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色同时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

    “我……”她握住麦克风,迷茫而迟钝地想解释什么。

    但是她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哪怕是投放错误也好,但是她一个字也无法吐出。

    她不是原主,不能准确记得、无法解释这段摄像的内容,更无法澄清。

    只是感觉大脑忽然间嗡地一声,感觉眼前的世界开始急剧地坍塌起来。

    耳鸣持续很久,肢体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十分僵硬,好像稍微动一下都要耗费百倍的精力。

    尽管这段视频再怎么模糊而久远,也能够清晰地看见两位女主角,而毫无疑问,季殊是这场争斗的主使者,而阮思安则是暴力的承受者。

    ——在首席竞选会议上诉说着自己对于校园暴力的憎恶,并提出对承受者的关怀和美好愿景的演讲者,曾经却是暴力的发起人。

    这难道不是本身就是个笑话吗?

    尽管不清楚视频的前因后果,但是这本就是一个只需要断章取义的年代。

    人们只会看见他们想看见的。

    而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足以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天大噱头。

    霎时间,台下的一双双眼睛变得震惊而带着扭曲的怀疑,更甚者甚至已经变得恶意。望向她的直播镜头人数也急剧攀升,不知是正常观看还是背后有人买量。

    季殊只是浑然发觉自己落入了巨大的、无法辩驳的圈套与绝望之中。

    她朝着人群看去。

    谢周霖也在震在原地。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季殊忽然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相信你,因为我的心会作出判决。”

    她让他失望了。

    她再次看向岑萱和楚佳宜二人。两人排除万难、违背医嘱从医院偷溜出来就为了看她的演说。此刻也面色恍惚苍然,视线钉在已经停止播放的屏幕上,久久没有回过神。

    她也让她们失望了。

    二层的陆明熙则皱着眉头,他呵了声躁动的人群,很快让跟班去后台演播室,自己则飞快从座位上起身下楼。

    季殊将视线重新移回座位场中央。

    她现在忽然有些理解方才前一位演讲者下台后说的暖气太足,哄得人心惶惶、口干舌燥的体验。

    她感觉自己是落在沙漠中的鱼,每一分失望和怀疑的视线都是沙粒,硌得她的喉咙发干发疼、宛如刀割。

    她现在忽然有点庆幸季存还没有来。

    她闭了闭眼。

    从光芒万丈中退出,重新回到迷宫深处的阴影中。

    “……抱歉。”

    她嗓音艰涩,忽然被抽空所有力气,把所有勇气用在说这短短一个单词上。

    她像行尸走肉一般步伐踉跄着下台,像是在匆匆躲避着洪水猛兽,很快消失在了大众视野中。

    在她离开后,场面才开始喧哗沸腾起来。不断有质疑声和起哄声。

    谢周霖也反应过来。

    他的心脏一瞬间疼得厉害,脑子里不断重播她刚才下台时仓皇的动作和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她那时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光亮,好像被人强行拖入黑暗之中。

    他的心脏急剧下坠起来。

    但尽管如此,他的理智仍旧在强行支撑。他飞快起身,打电话给成秋远和几个学生会成员,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后台的演播室。

    演播U盘内容不对,很明显是被调包了。

    除此之外,对方的人手现在肯定还在后台,必须立刻排查所有后场人员。另外,整个大楼必须设置信号屏蔽器,终止场内好事人员的直播。

    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飞速前往后台寻找季殊。

    “季殊!!”

    他急迫地叫着她的名字。又撞上了一起赶往后台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还撑着拐杖,踉踉跄跄的,她们两个一脸急切,看起来也是来找她的。

    后台十几个休息室和演播台,人来人往,发生了事故后不少学生也鱼贯而入,想凑热闹,熙熙攘攘,嘈杂无比。

    季殊回了后台自己的休息室里,原先的演说者和后勤人员面面相觑,都投来有些微妙的目光,只有几个女生去扶她,其中一个还是之前她们去实验楼探险,她在火并中救下来的女生。

    她满脸是对她的信任,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季殊对她勉强笑了一下,嗓子干得发疼,无所适从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窒息不止。

    她转开视线,忽然不想再看见对方无条件信任的眼神。

    兵荒马乱中,有人给她递来了一杯水。

    季殊嗓子疼得厉害,接过水,喃喃了声“谢谢”,直接喝下。

    然而迟钝的神经让她意识到这杯水出问题时已经是喝下之后了。麻痹感袭击了她的大脑,胃里的灼烧和错愕紧紧出现了一秒钟。

    杯子从手中落下,强效洗洁剂的恶劣味道盈满了她的口腔。她在一片惊叫声中倒下。

    “啊——!!”

    “季殊同学、季殊同学你怎么了?”

    “这水有问题!谁给的!?”

    “会长呢?快叫人来!救护车、谁打一下救护车!!”

    胃部翻涌着滚烫、作呕的感觉。

    季殊有一种错觉,她几乎能把过往十几年的人生尽数吐出来。

    但是迅速消失的体温和体力就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的动作。

    她的眼前明明暗暗,一阵黑一阵白,同学们仓皇失措的脸色块一般挤压在一起,像是抽象派画作中泼洒的颜料一样。

    季殊闭了闭眼。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饰演过的音乐剧《摇滚Heathers》中的一幕。

    校园中的女王蜂希德曾经欺压女主角维罗妮卡,最终被忍无可忍的维罗妮卡和她的男友杰森联手灌下一杯掺了洗洁剂的水。

    喝下水后,希德几乎悄无声息地倒下。

    季殊曾经也是那么饰演的。

    但是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原来人真的喝下掺了化学药剂的水后,会是那么痛苦,在意识涣散之前,她必须一直承受,直到回到地狱。

    ……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杰森,我杀了她!!”是维罗妮卡颤抖的嗓音。

    ——“杀她的是我,你只是递水了而已。”是杰森冰冷的声音,“我们只是做了正确的事情。”

    ——“可是……是希德曾经帮助了我,她还让我加入她们成为朋友,让我不再受欺凌。尽管她行为恶劣t,对我却也……”

    ——“她罪有应得。”杰森打断了她的话,他的模样比死神更可怕,“我会让所有曾经伤害过你的人得到惩罚。”

    ……

    所有曾经排演过的记忆、台词像海水铺天盖地涌来。季殊几乎已经分不清面前的是事实还是剧中。

    当陆明熙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应激反应非常剧烈,不让他靠近半分,即使用尽全身的力气也要挣脱他的怀抱。

    滚开,杰森! ! 她在心底歇斯底里。

    但陆明熙却将她死死卡在怀里,从人群中撞出,横冲直撞地向外奔去。一路无数的惊叫声堆砌,而怀中女生的身体已经开始轻微抽搐起来。

    她紧紧闭着眼,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嘴里轻声念着,体温变得很低,四肢纤细苍白,好像随便用力就能折断,后背被冷汗浸透。

    “救护车、救护车怎么还没来!?他*的,人都死光了吗!!”

    陆明熙浑身颤抖,他将女生紧紧裹在自己的黑色风衣里,一手托着她,一手将她的脑袋按在怀中。

    江兆明从没见过小公爵这幅样子。

    简直如同着了魔。

    他五官扭曲乱飞,整张脸涨红,神情又惶恐又恐惧又迷茫,粉发在人群中被挤得乱糟糟的,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声音被魔鬼拉扯一般紧张焦急地变了形。

    “很快就来了,公爵府那边也打了电话……”

    江兆明只看见那女生露出的小半张脸和耳廓。苍白到近乎透明,几乎没什么生气。

    现场人来人往,混乱异常,挤得人下不去脚。

    谢周霖封锁了所有的出口,正在逐一排查。

    “不等了、不能再等了……”陆明熙抱着女生,他甚至想蜷起身体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她,

    “打电话给陆如青,让那边派直升机过来,停在这边天台上。直接去明华医院!”

    他一边转头往天台去,一边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怀中的女生已经开始默念起了数字,像是出现了臆症一般。

    “59,60,61……67,68,69……73,74,75……”

    季殊看见了。

    她看见了system上疯涨的进度数字。

    她苍白的脸颊被陆明熙的泪水淋得湿漉漉的,黑色的额发黏糊糊粘在脸颊上。陆明熙不断用手掌揉搓着她的面颊,希望她能够保持清醒。

    紧跟着赶来的谢周霖心急如焚地想跟上去,但是步伐才一抬,便被谁制止了。

    高挑的身影像一尊安静的雕塑一样立在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谢周霖扯下自己一贯疏冷矜持的伪装,眼神戾气阴冷,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

    “池、耀、星。”

    他将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背在背后,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冷笑声,“你想做什么?”

    “去明华是最好的选择。”戴着灰色棒球帽的男生伸手挡住他。他的面色很白,眼神也几乎没什么光。

    仿佛喝下那杯毒药濒临死亡的人是他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哈哈!”谢周霖的精神几近崩溃。

    他难以为继自己的好学生面具,在原地转了一圈,低声冷笑几声,按住眉眼,手放下来。他急促地呼着气,肩膀颤动着,嘴唇发抖,呈现出一种惊人的脆弱苍白感。仿佛即刻就要破碎。

    心理剧烈的挣扎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女友出事并被其他人带走的事实。

    “她不会有事。”谢周霖支起一个笑容,他打起精神,仿佛在对自己低语,

    “她不会有事的。”

    他竭力掩盖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慌。故作镇定地转身准备继续自己的工作,但轻微抖动的手指暴露了他。

    池耀星很快又伸手拦住了他。

    “你还要干什么!?”他的嗓音充斥着沙哑和厌烦。

    “告诉我那些人是谁。”池耀星几乎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命令口吻说出这句话。

    谢周霖冷笑声。他抬眼看了看男生帽檐下深深掩藏的阴霾,那里面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凶光。

    “排查后有初步怀疑名单,但是具体的犯事者不能确定。”

    “没关系。”池耀星打断他的话,他的嘴角动了动,

    “那就全都打一遍。”

    五分钟后,人群中像炸开锅一般沸腾起来,好像埋伏了颗炸/弹,一霎那水温急剧升高,火花四溅。

    池耀星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脚踹开演播室的门走进去,抄起手边的椅子朝着人群中央砸了过去。

    半小时后,他像拖着垃圾袋一般,单手扯着一个嘴里不断求饶的男生拖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扔到了谢周霖的脚边。

    人群惊惶失措地散开一条道,像是被驱逐的鹌鹑一样缩着脖子,远远地挤成一圈。

    “问出来了。”

    池耀星没有感情地蹲下,又或许是精疲力竭。

    他将手里的烟头按在对方的耳道里,嗓音在惨叫声中声音显得愈发森冷。

    “怎么处置。”他如陈述句一般问着。

    谢周霖皱着眉沉思。

    地上的男生疯狂地求饶着,涕泗横流,张口要说些什么,但他的脸随即被踩住。

    池耀星冷漠地抬腿踩着他,很快脚下骨骼碎裂的声音传来。男生脸色惨白地被痛晕过去,池耀星踢着他的脸,确认他的昏迷状态。

    “你带回去问。”他冰冷的视线在人群中巡视一圈,像是在人群中点燃了簇火,

    喧哗、沸腾、混沌。恐慌在人群中燃烧。

    ——所有人都难以抑制地想起了关于他在论坛上疯传的那些可怕“谣言”。

    “我去找其他漏掉的。”

    第54章

    “调换U盘的男生是安纯的爱慕者。在她被无限期停学之后,他一直在暗中联系她,并且为她做事,”成秋远汇报着自己整理的资料, “另外,在这次首席竞选演讲之前,安纯的跟班那群人有私底下联系过阮思安……”

    阮思安。

    谢周霖记得这个名字。

    从前这个名字跟陆明熙总是捆绑在一起,后来某天便无声无息地从大众视野里消失。季殊曾经为她从前做过的事跟这个女生诚恳地道过歉,但他总觉得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样的。

    “有去她们之前的初中调查过吗?”他问。

    “那一届的这件事并没有被记入档案, 但是根据当届学生的传言,都说阮思安确实是被欺凌过的那一方,”成秋远也觉得头疼, “录像是当时同届的某个女生录下的,没有完整版。”

    “不过,我找到了现在已经退休的、当时带过她们那届的班主任, ”成秋远又说,他迟疑了一下,“据她说,季殊当年是个很孤僻的学生,在学校中没什么朋友。阮思安也因为家境不好屡受欺凌,两人原本关系还不错,一起抱团取暖。但是后来,阮思安开始和学校里的校霸们玩在一起,逐渐疏远了季殊,两人的关系日渐恶化。再后来,就发生了视频中的事……”

    他说得小心翼翼, 一直在看学生会会长的脸色。

    谢周霖的神情逐渐凝重。

    不过半分钟他就作出了决断。

    “请当年那届她们的班主任拍一个澄清视频,作证两人初中的关系以及季殊在初中时的人格。脏水怎么泼过来的,就怎么泼回去,”

    他说话速度很快,成秋远开了录音笔,

    “说话方式一定要委婉,不能太过直接,让人察觉风向被诱导。另外,我会让这边的人时刻观察YT上当天时间线上传的视频。”

    成秋远问,“安纯她们呢?”

    谢周霖烦躁地按着眉心:“我现在处理不了她。只有她那群跟班……你知道该怎么做。”

    成秋远应了声,忧心忡忡地离开。

    谢周霖坐立难安,焦虑感盈满了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坠落感一直不停歇。

    他迫切想要见到季殊,再好好看看她的脸、听听她的声音,以停止这股坠落的不安。

    昨夜公爵府来了电话。

    季殊已经被明华医院的icu,在洗胃之后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人还没有醒来。

    她人还在医院躺着,他却无法握住她的手。一想到陪在她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就几乎有些难以言喻的抓狂。

    他在明华医院不远处停车,打电话给陆明熙。对方几乎是一接通便清楚了他的来意。

    “你想都别想进去明华,”陆明熙在电话那头带着恨意地冷笑,“如果不是你,季殊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说过,你做事不留退路,迟早会被对方触底报复。”电话那头的陆明熙在t医院内吸烟区坐下。他精疲力竭地在病房外坐了一晚上,完全没时间顾及自己的形象,脸色憔悴,

    他点了支烟,将脸埋在手掌中,咬牙狠声道,“你那样对付安纯,就没想过被她报复回来?我们一起长大,谢周霖,我从小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 …你虚伪又自负,总是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我就是看不爽你这点,但奈何总是源源不断有人被你的表象骗过。”

    他愤愤笑起来,“你知道今天医生怎么说吗?他告诉我,季殊喝下的试剂其实毒性并不算重,她也很快就脱离生命危险,但是一整天没能醒来,是因为她潜意识里不想醒……”

    “你自以为是在拯救她吗?谢周霖,你正在毁了她。我虽然懒得提你做的烂事,但是假如你真的想为她好的话,在她醒来后就自己去提分手吧,还能留个体面。”

    谢周霖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那边只留下挂断的“嘟嘟”声。

    他在驾驶位上愣了很久。

    在发动机启动的同一时刻,眼前忽然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起来。

    他难以喘息,扶着方向盘的双手哆嗦着,蓦地又回忆起谢汝云的话。如惊雷般炸响在自己的耳道里。

    ——“你会毁了她,迟早也会毁了你自己。”

    谢周霖忽然回忆起了自己幼年时救下的第一只兔子。它温顺可爱、跛掉的那条腿也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变得可以重新直立行走。

    它也全身心信赖着作为它饲主的小谢周霖。

    但是某天,它被卷入了湍急的车流之下。

    它温软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鲜红的血流了一地,铺满他的眼底。

    “……哈……”谢周霖急促呼吸着,忽然感觉到窒息感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他的眼前一阵发黑,坠落感拖拽着他落进海底,他连方向盘也几乎失去控制。

    “轰!”

    车头歪歪扭扭地冲出了路边的栏杆,直直地撞上了街边的广告牌-

    陆明熙抽完了一盒烟。他走出吸烟区,在季殊的病房门口踢踏着徘徊。

    门很快被打开。

    那是一个背影高挑的男人,陆明熙见过他一次,在池念星的成人礼时,他在雨中独自抽烟等着季殊。

    他在当天下午变故发生后不久便接到院方电话,赶了过来。原本院方通知的是季殊的父母,但是她的继母正在医院生产——她的父亲一时无法抽身赶来。

    陆明熙只想冷笑。

    来的只有她的哥哥季存。

    他签署了知情书,又陪护了他的妹妹一整夜,偶尔出来打水或是让陪护进去送食物,但是始终不让任何陌生人进去病房。

    陆明熙在病房附近转悠了一整晚,都没找到能够进去的机会。

    他才看见季存,紧跟着上前,跟在男人身后递了盒烟。季存转身垂眸,瞥了眼烟盒,笑了声,又抬眼扫了扫他的脸。

    他没收,也没跟他说话。那眼神中带着寒意和更深沉的愤怒,像是在海底安静燃烧的火山,烧得无声无息。

    陆明熙烦躁地揉着头发。他转过走廊,听见季存在跟谁打电话。

    “……你要是不想要她这个女儿就把她还给我,我带她走。”

    “她不会跟任何人结婚,不管是那个党魁的儿子还是谁。”

    “你想断绝关系?”他冷笑着嗤了声,语气无所谓道,“好啊。随便你,反正你现在又有个新儿子了,不是吗?”

    “自从我妈死后我和小殊就跟你没关系了。她已经申上了塞弗林理工,我昨晚也回了趟家,把她的材料和护照收出来了,你别想再把她当作你攀附谁的工具。”

    电话那头似乎真的发了怒,在口不择言地骂着什么话。

    男人一开始无所谓地听着,但是后来不知道是被哪句话真的触怒了。他从喉咙里滚出两声阴冷的笑,语气不再轻飘飘的,而是带着深沉的、可怕的怒意浸下来,

    “她是我的妹妹,我的血亲。我真想带她走的话,你们不管是谁都拦不住。”

    ……

    季存挂断电话。

    他吐了口气。看向窗外。

    阳光明媚的天气,久违的冬日暖阳天。明华医院环境优美宜人,窗外的树影婆娑,常青树的叶子送来清香。

    ……明明他只是晚来了一点而已。

    她出事得如此突兀,简直不留给他一点儿缓冲的时间。

    季存垂着疲惫的眼睫,拨动着手里的打火机,反反复复,如此不止。烟瘾冲得他昏天黑地,简直如自虐般浑身发痒,他迫切地想来一根,才能止住自己的思绪。

    但他仍旧只是翻动着打火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当烟瘾平复后,他的眼眸才重新沉静下来。

    他去和护士做了下午药品的交接,拿着清单一则则对着端详,偶尔勾了几个药。

    “这几个有刺激性,可能会短时间内让她出现过敏反应,不能给她用。”

    “替换掉这几个。”

    从病房出来后,季存收到了几个访客请求。他打开智能门铃,两个女生出现在了摄影框中。

    一个女生个子稍矮,脸和眼睛都圆圆的,另一个女生又瘦又高,戴着顶帽子,拄着拐杖。两个人表情有些局促,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挂念和担忧。

    她们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说想来看看季殊,但是明华医院除了皇室之间外,非亲属探病必须得得到亲属允许。

    季存按下允许通行。

    岑萱扶着楚佳宜坐着电梯上来,蹒跚着来到病房跟前。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明华,头一次见到皇室专属医院,里面的空间宽阔、设施富丽,疗养院环境几乎像个小型庄园。与外头完全不一样,她们走路都变得有点提心吊胆。

    季存给她们刷了通行证,跟她们解释了季殊的情况。两人都面色重重,凝重十分。

    “你们能来探望小殊,我很高兴,”季存弯着眼睛,“去多陪陪她吧,她肯定也会很高兴的,说不定很快就醒了。”

    岑萱知道,季殊到目前为止已经昏迷超过24小时了。这并不正常,她们很担心她,也是由此想来照顾她。

    季存很快接到新的探望访客门铃,先行离开。

    岑萱扶着楚佳宜去季殊的病房,两人都低着头,岑萱叹一声,楚佳宜也跟着叹一声。

    “你叹什么气?”岑萱问她。

    “只剩你一个健全的了,”楚佳宜瞥她,“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才能照顾我跟季殊。”

    岑萱又想哭又想笑。她伸手推楚佳宜,“你等会跟季殊贫去吧,把她气醒过来怼你最好。”

    她说着提了提自己手里的一袋苹果,“等会跟我一起给她削水果。不许偷懒。”

    楚佳宜嗯了声。

    但是很快,两人听见些什么动静。从季殊病房里传来些重物落地的响动声,两人对视一眼,岑萱扶着楚佳宜往病房方向加快步子,高个子女生手按住门把,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

    但季殊并没有醒。

    响声不是她的苏醒发出的。

    三楼病房的窗户打开着,暖煦的风徐徐吹进来,带着倾洒午后暖阳的温度和室外植物园的清香。

    浅灰色的窗帘被风哗啦吹起。

    而窗帘时时拂过某个灰色的身影,似乎与窗帘融为一体、像个影子一般,静默地坐在女生的病床前。

    他捧着女生纤细苍白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抵在额头上,祈祷一般。

    没过一会儿,她的手背上便似乎沾染了些晶莹湿黏的泪痕。他便又移开她的手,放到唇边,一下一下虔诚地吻着。

    他似乎默念着什么。

    两个女生刚想凑近些,便看见从走廊不远处走来的陆明熙。

    他看见两个人有些奇怪的动作,眼神不由染上几分怀疑。

    午后的光线逐渐倾斜,从门缝中映射出,照在陆明熙的脸上。

    他被晃了下眼,也注意到室内像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季殊病床边的少年。

    他一动不动,只有几乎微不可闻的抽噎声才让人没有怀疑这是静止的画面。

    ……池耀星?

    陆明熙意识到这件事,但是他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他是怎么进来明华,怎么进入病房的?他黑了医院的监控系统?但是……

    他注意到病房大开的窗户和如波纹浮动暗影的窗帘。

    这可是三楼,外面只有一个小露台。池耀星他从三楼翻进来,他疯了! ?

    陆明熙震惊地死死瞪大眼睛。他的目光钉在少年托着女生的那只手上,他看见了从小池耀星从未在所有人面前展露过的脆弱。他的手关节缠着绷带,被从灰色连帽下流出的眼泪浸湿。

    他似乎在轻声喃喃。

    “……是对我的惩罚吗?”

    “季殊,是因为我总是躲着你,所以t你便以沉睡不醒来惩罚我吗?”

    病床上少女紧闭双目,苍白消瘦,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一样。

    他紧扣着她的十指,轻轻吻过她的每一根手指,又将脸埋在她的手背上,肩膀无声无息地颤动着,

    “一直不联系你,很抱歉。”

    “……”

    “总是自以为是地为你处理那些东西,很抱歉。”

    “……”

    “以为将你交给别人就能让你获得幸福,很抱歉。”

    “……”

    他自顾自说着,尽管没有人回应,冰冷死亡一样的沉默浸满了病房,但是他眼泪的温度让女生的手变得热了起来。

    就好像她只不过正在午睡一般。

    池耀星抽噎着,搓动她的手心和手臂,色泽重新顺着血管漫上没有血色的皮肤。他笨拙地试图唤醒午睡的女孩。

    “就像小时候把我从黑夜中唤醒一样,季殊,睁开眼睛……”

    “我会像以前一样。我会给你写很多邮件,发很多讯息。我还想听到你说话,我还想握住你的手,我不想只是在背后躲起来看你……”

    他的喉咙发出痛苦不堪的混沌呜咽,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过去。”

    第55章

    季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是一片黑暗,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沼一般,将她紧紧地缠住,无法脱身。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一点光亮像是碎片一般从天际漫天飞来。

    自己的过去在面前一幕幕上演。

    ……那是季殊的初中。

    正是最孤立无援的年纪。

    母亲去世,哥哥出国,父亲忙于生意,常年不着家。

    年幼的季殊像是校园中的影子一样。她孤僻、冷漠、内向, 既不擅长交际, 也拒绝对任何人示好。

    孤立和欺凌是家常便饭,勒索与施暴更在那群上位者人眼中视而不见。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沉默地愤怒,沉默地绝望。

    可是某一天, 学校里来了一名转校生。

    转校生活泼开朗,性格大方又讲义气, 很快和班级里的同学们打成一片。

    只是校园里的霸凌团体逐渐看不惯转校生高调的行为, 便使出了自己的惯用手段。

    孤立、栽赃,然后顺理成章地霸凌。

    转校生家境贫寒,因此当那袋钱在自己的书包里被发现时她有口难辩。就这样,她一夜之间被所有人排挤, 从人群的中央跌到了边缘。

    这时,转校生才发现,原来在人群的最边缘,早就有了一个影子一般沉默的孩子。

    她喜欢结交朋友, 害怕孤单,便主动对那个沉默的孩子示好。

    一日接一日,那孩子终于也不再冷漠, 对她卸下心防,两个人出入成双, 成为了抱团取暖的边缘人朋友。

    那个孩子虽然孤僻,家里却是个暴发户,身上的零花钱不少。她被勒索时总会没什么困难地掏出钱,免除一顿毒打。两人成为朋友后,她也会帮贫寒的转校生交“赎金”。

    至少那个时候,两人都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有了朋友之后,即使是地狱好像也不那么难熬。

    一起挨打,一起罚站,一起被勒索,一起做清扫值日,一起在昏暗的器材室睡着。

    纵然痛苦,却不孤单。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不过半个学期。

    三年级那年,校霸小团体换血。走了几人,又来了几人,新的领头羊对转校生很感兴趣,觉得她性格开朗大方,擅长交际又讲义气,便想拉拢她来自己的团体中。

    “别跟那个暴发户家孤僻的大小姐在一起了,日子久了,你也会变成边缘人的。”她抛出橄榄枝,声音里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加入我们吧?你会知道正常人的日子是多么美好的。”

    你会重新走到人群中央,你会交很多朋友,你的身边会围绕越来越多的人,你会重新变回那个受欢迎的转校生。

    转校生心动了。

    人是社交性动物。她喜欢交朋友,喜欢热闹的感觉。和那个孤僻的孩子在一起抱团取暖的日子虽是真心,但她实在太渴望正常人的生活。

    她无法拒绝橄榄枝。

    于是在某天,转校生抛下自己曾经唯一的朋友,回到了阳光之下。

    被背叛的孩子似乎很痛苦。她变得比以往更沉默,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偶尔在接受欺凌的时候,会不自觉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她。

    转校生于心不忍,跟校霸群体提过几次,但都被拒绝了。

    “她可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领头羊女生笑着耸肩,“你家里那么缺钱,那时候就没想过找她要钱吗?现在我们每周固定从她手里拿钱,可以分你点儿补贴家里。相应的,你最好也少管她的事,我们带你玩可不是让你来当烂好人的。”

    尽管校霸们收保护费,打架,不学无术,但是群体内部对待自己人讲义气又真挚,具有欺骗性的温暖让转校生不舍得离开这个温巢。

    她只能假装看不见。

    只是她偶尔会怀念和那个孩子在一起抱团取暖的过去。她知道对方一个人的时候会偷偷跑去废弃图书馆的后室躲起来。那里曾经是她的秘密基地。

    后来她邀请转校生去过那里,那里成了两个边缘人的小天地。

    转校生在某天偷偷跑去看她的时候,被校霸发现。她们嬉笑着肆无忌惮占据并破坏了这个地方,驱逐了原本的主人。她们用卷发棒的夹板烫伤了女生,并拿走了她身上不菲的生活费,当着她的面将生活费分给了转校生。

    转校生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愤怒可怕的眼神。她挣脱了几个人的钳制,像一条疯狗一样冲上前来对着她挥拳,撕咬。

    “为什么要背叛我!?合群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让你不惜践踏我们之间的友情,也要得到世俗意义上所有人的喜欢!?”

    “我不是,我没有背叛……”转校生被打懵了,她抹着火辣辣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

    尽管她一直心存愧疚,但那些愧疚被一巴掌打散了大半。只剩下委屈。她想尽量展现自己的不在意和善良,希望两个人能重新好好谈谈,甚至想劝说校霸团体让她加入。

    但那孩子愤怒而冷漠地拒绝。她的眼神又黑又沉,不带任何情感,当场打伤了好几个人,被带去了老师办公室,她回国的哥哥来了趟学校将她领走。

    转校生后来打着绷带再去找过她。

    但她不再正眼看她。

    她像一个影子,一个幽灵或是一条死去的虫子尸体。

    她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欢迎内向孤僻的人,但是总会有人站在阴影下。阮思安,你喜欢交朋友就尽管去,只是我们不会再是朋友了。”

    她不肯接受她的好意,甚至不肯对打了她一事道歉。

    转校生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恼羞成怒。她们之间逐渐从朋友变成泾渭分明的陌生人。转校生甚至偶尔半夜想起她会觉得羞耻——她会让自己想起从前被孤立过的那段耻辱岁月。

    终于。

    她们毕业了。那天,转校生头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了笑容,她大概以为自己真的能摆脱这个地狱。

    转校生也以为她们从此不会再见面,但命运像个恶作剧一样捉弄她们。她们进了同一所贵族高中。

    而季殊真正的噩梦也才刚刚开始。

    ……

    书页哗啦啦从季殊的面前翻过,闪着令人眩目的亮光。她的双脚被污泥紧紧缠在原地,无法动弹,但书页上的字却看得很清晰。那是“季殊”的过往,在书上被两行潦草的字概括。

    “季殊从小性格阴郁孤僻,在季存出国后变本加厉地阴沉。她处处针对阳光开朗的阮思安,就像是浑身污泥的人嫉恨着温暖的太阳一般。”

    “太阳照到的地方,影子就会消失。季殊在SAT考前一晚跳楼自杀。”

    这就是季殊短暂的一生。

    “为什么……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季殊的头剧烈地痛起来。她抱着脑袋蹲下,窒息感一阵阵淹上来,她不得动弹,几乎被溺毙。

    在她的周围,系统弹窗像是bug一样跳出成百上千个,环绕在她的周围,“登登”的弹窗提示音吵得她的耳朵几乎轰鸣。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很多碎片。记忆碎片挤压着纷涌而来,涌进她记忆的阻隔阀里。痛苦和清醒像是钟一样“嗡”的一声敲响。

    “咚!”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她看着系统上的文字。

    【-system-】

    【剧情进度:89%】

    啊!她终于反应过来了。这确实是一t本书,只是她不是穿越进来的人物,她是书中本来的人物“季殊”。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她因为荒谬的信息遭受打击,难以接受自己最后的命运。

    她只能将自己剥离。

    我不是季殊,我只是一个外来者。这个可怜女孩儿的命运与我无关。

    她的灵魂好像飘出身体,高高在上、以第三者的视角看着季殊的一切。

    “我是真实存在的吗?剧情进度走完后,我会怎样?”

    季殊问身边的无数个弹窗。但system没有回答她。

    然而忽然有一种想法,猛地撞了一下她的大脑。

    剧情进度是她的生命进度,剧情走完后,她就会像书中所说的那样死去。

    不管是意外还是其他原因,都无法阻挡剧情的力量。

    季殊忽然想起了最近来势汹汹的兰顿各种意外和恐怖袭击事件。都是她改变了原本剧情的一系列蝴蝶效应吗?

    季殊笑起来。她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无能为力,便干脆翻起了面前这本名为《女主的品格》的贵族校园小说。

    小说的最后,女主角排除万难,和校霸陆明熙在一起,陆明熙的先天性心脏病也在故事的最后被先进的科技治愈,两人在毕业后订婚,成就一段令人羡慕的佳话。

    看完书后,所有的书页便化作光点一般飞散,从季殊手中消失。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是医院光洁的天花板。

    她扶着痛得要命的额头坐起身,嗓子干得连呼吸一下都疼如刀割。

    她深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发出的响动惊扰了病房外的男人。他匆匆推开门走进来,在原地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猛地大步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季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对方却抱得越来越紧,像是想把她揉进有着相同血脉的身体里一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季殊咳了两声,季存才放开她。他拿过她手里的水杯。

    “我给你换杯热的。”季存说。

    季殊才注意到身边堆得满满的果篮和便利贴。据季存说,在她昏迷期间里有不少同学曾经来看过她。

    她拿过床头一只削得圆润的苹果,旁边堆着一卷连成一条线的果皮。苹果表面微微泛黄,看起来那两个女孩刚走不久。

    季殊咬了口苹果。她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信息跳出来。季殊一条条翻下去,几乎line上加过的同学们都在关心地慰问她。

    她打开论坛,风向与她想象中不一样。

    没有成片对她的谴责和恶意,大部分同学竟然无条件选择信任她,她们贴出她从前见义勇为的行为视频,尤其是她之前在实验楼帮助过的女生,连开好几贴,为她据理力争。

    《与校外勒索犯混混实验楼火并始末》帖子又被翻出来,被大家合力顶了一千多楼,甚至把对校内给她下毒男生的处理结果帖子热度压了下去。

    热度第二的是学生会会长发的对竞选演讲视频播放错误的调查贴。他将背后的有心之人已经尽数抓出,公开了犯事人员名单,除了下毒男生需要刑事处理以外,其余人均作退学处分。

    【那视频我做过技术鉴定,是真的,但是人声都被技术手段抹掉了,肯定有隐情。 】

    【季学姐不可能会是那种校园霸凌的人,从她的演讲和人品就能看出来。 】

    【我和季殊是一个班的,从前我经常问她题目,她讲得又好又有耐心。一定是有人看不惯她抹黑她! 】

    【建议严查这届首席竞选选手。这种下三滥手段都用得出来?学姐在医院现在还没醒呢! ! 】

    【还用得着查吗?幕后是谁都明摆着了,只能说对方明目张胆手眼通天,根本不在怕我们这些屁民的。 】

    【不过说起来,真没想到那个特招生也和学姐以前有过渊源啊,以前还看见过学姐给她无偿补习功课呢。 】

    当然也有不少质疑她的回复,但是都被淹没在茫茫回帖中。

    此外,他还贴了YT上自己初中班主任的澄清视频。视频中解释了她和阮思安过往的矛盾,做了对演讲时录像断章取义的判定。

    总的来说,季殊的名誉不仅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甚至因此而上升了一波。

    弗兰德高中投毒案是很大的事件,一些颇有名气的报纸也报道了,无数社会人士关注这起案子。

    她的演讲前半部分也被制作成视频,投放到社交平台上,开始有很多人自发地呼吁社会各界关注青少年身心健康,甚至在众筹组成青少年反霸凌基金会。

    安纯那群人这招反倒有些弄巧成拙。

    只是季殊已经很疲惫了。她的内心什至对此生不起什么报复澄清的畅快。

    季存给她拿来了药品,又收走她的手机。

    “别看了,”他说,“没什么好看的。”

    季殊坐在病床上,乖乖地唔了声。她低头吃药,热水蒸腾出的雾气熏得她的眼睫湿漉漉的。

    她转过头去,正是午后西晒,阳光照在雪的漫反射上,波光粼粼的水纹在灰色的窗帘上晃荡。

    手机铃声响起。季存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人脸色就阴沉下来,但还是勉强递给了妹妹。

    谢周霖的电话。上面显示他的未接来电已经有三十多个。季殊没接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后自动挂断。

    她又翻开line 。看见对方很多关切慰问的话,甚至昨天半夜三点多还在发消息。他无法进入明华,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于是每隔半个小时就发几条信息。

    季殊知道他为了她的事很辛苦,忙前忙后。她没醒的时间里,他也没睡过。

    澄清视频是他做的,那群人的处分也是他下的,学校和媒体都是他负责对接的,大概反霸凌基金会的组织人名单上也有他的名字。

    甚至学校首席票选系统仍旧在开放中,她的票数遥遥领先。

    他一直在为她的苏醒做好准备。

    他把她列入了人生全方位的计划之中。

    他一步步实践着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我会像我的父亲爱母亲一般爱你”。

    只是她没法再给他什么回应了。

    她看着面前的系统。

    【-system-】

    【剧情进度:89%】

    拨通了谢周霖的电话。

    那边秒接起。先是一阵不敢置信的急促呼吸声,然后是欣喜若狂、几乎带着颤音的小心呼唤。

    “小殊,你醒了——”

    季殊打断了他的抚慰与温存。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水杯,水面映出她没什么情绪的双眸,像深井一般。

    “会长,”她的声音很轻,一粒尘埃落在地上,

    “我们分手吧。”

    第56章

    那边瞬间安静下来。

    就像是挂断了一般, 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显示还在通话中。

    半晌的沉寂过后,谢周霖在那边安抚性地轻笑一声。

    “小殊,”他轻声道, “你现在刚醒,身体很差, 情绪也很不稳定。先别去想其他事情,也别上网, 不要焦虑, 关于那些陷害你的人,我都会帮你处理好的……”

    “网上的帖子我都看过了,和那些没什么关系。”季殊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声音很沉静,

    “我只是单纯累了而已,抱歉, 会长。这是我个人的决定, 和竞选时发生的事无关。”

    “……”

    那边传来安静的呼吸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呼吸变得急促、压抑。仿佛热气喷洒在听筒上。

    “这不是你心里想说的话,对吗?”他在那边竭力保持着平静, “是谁逼你的?安纯?陆明熙?还是你的哥哥?”

    他没给季殊回答的机会,又紧跟着道,“别开玩笑。”

    “小殊,别对我开这种玩笑。”

    他的尾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切实际的期冀。仿佛在奢望季殊下一秒就会说“这是我提前送给你的愚人节成人礼礼物”。

    但是现在还太远了。

    甚至没能迈入春季。她的玩笑来得太快。

    “我没有开玩笑。”季殊喝空了杯子里的水, 她的情绪很平静,声音轻轻的,

    “会长, 我不想跟你继续了。”

    那边默了很久很久。

    大概长达三分钟的沉默呼吸声后,谢周霖在在听筒那头发出低沉的、带着电流音的笑声。

    “哈……小殊, 你太清楚怎样才能毁了我的。”

    他陈述道。说完就挂了电话。

    季殊也收起了手机。她抬起脸,竟然看见了季存脸上欣慰的笑,他陪床一整天,大概也没怎么睡,眼底一片乌青。

    他抱住季殊,又揉揉她的头发。

    “分了好,”他念了几声,低声道,“我们俩在一起就够了。”

    他没听见季殊的回答。只是忽然觉得肩膀上湿湿的,t低头一看,发现女孩正在无声无息地流泪。她不想被他看见自己哭的样子,又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声音又涩又闷,

    “哥,我不想呆在明华。我想回家。”

    假如她真的活不了多久的话。

    她想跟家人和朋友一起度过剩下的时光。

    季殊收拾好东西回家后已经是次日的事了。

    季存说过不了几周季南林和何瑛也会回家,到时候请的育儿嫂也会过来,家里会变得很吵,所以他开始物色弗兰德附近的租房。

    季殊出院没多久,消息就传了出来。

    不少人在line上发消息恭喜她出院,还有人来她家里拜访。反霸凌慈善基金会组织负责人也带着摄像登门慰问,但都被季存以身体还没有恢复好的理由拒之门外。

    季殊在line上报了平安,和岑萱两人通了视频。两个女孩看见她的瞬间红了眼眶,手机狼狈地跌到被子上,镜头一阵混乱。

    楚佳宜说:“你总是会做出些吓死我们的事。”

    她把报纸的信息发过来,“投毒人现在被警署刑事拘留了,安纯也暂时被扣押。这事闹得很大,听说《NEW TIMES》正在弗兰德做采访。这几天热搜都是首席竞选、弗兰德投毒之类的词。幸好大家都相信你。”

    季殊不在乎那些,“我只幸好你们相信我。”

    岑萱:“我们一直相信你。季殊,我们不相信你的话,还有谁会相信你?”

    楚佳宜用拳头锤了一下镜头,她声音冷冷的,却很坚定,

    “说什么废话。我们可是朋友。”

    挂断视频通话后,季存那边也在电子门铃上接到一个访客申请。

    “小殊,”季存在一楼叫她,“那人说是你的朋友。”

    季殊从楼上下来,她看见屏幕里的女生,愣了愣。

    ……是阮思安。

    她局促不安地站在屋檐下,昏黄的路灯映出她被冻地发红的耳朵和鼻子,她缩着脖子,似乎有些冷,眼眶也红红的。

    季殊开了门。

    阮思安看见她开门,惊喜了一瞬,叫了声她的名字。

    季殊的反应却很冷淡:“找我有什么事?”

    “你出院了,所以我想来探望一下……”阮思安的声音很弱。

    季殊连她的话都没听完就要关门,阮思安着急地伸手去挡,“等、等等!”

    “你不开门见山一点的话,见面只会耽误我的时间。”季殊冷冷地望向她。

    阮思安呆了一下。

    她支吾一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其实我是来道歉的。安纯那群人在竞选演讲之前找到我,问了我初中发生过的事,还找到我初中认识的朋友,从她的手里拿到了录像……我也制止过,但是没有成功。让你遭遇了这么大的非议,我真的很抱歉,不过我想和你解释,投毒那件事真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事先也不知道她们会在你的演讲上投放那段录像……”

    她说得断断续续、语气急切,心情很焦急。

    最后才哽了一下,声音带了些哭腔,哀求着说道,“但是学生会调查这件事的时候似乎将我算进了那伙人一起,现在学校即将对我做出退学的处分,报纸还会来弗兰德做采访,我的档案上会出现污点……”

    她眼眶通红,“我不能被退学。小殊,你知道我的家庭状况的,你能不能去求求谢周霖?或者你去帮我澄清一下,就说我跟这件事无关。我们不是朋友吗?”

    然而路灯下,她清晰地看见季殊的冷漠的眼神。

    阮思安的心里有了下坠的预感。她急切地抓住季殊的手臂,语无伦次,迫切地想要应证什么,

    “我们是朋友,对吧?你跟我道歉了,我也不计较你从前打了我的事。你还帮我补习……”

    但是季殊挣开她的手。

    阮思安感觉心如坠冰窟。

    “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了你,”季殊的眼睛没有感情地看着她,没有愤怒、怨恨、关切或是任何情感,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耸肩道,“我和谢周霖分手了。你去求助别人吧。”

    她拒绝得如此坚决。光是看她的眼睛,阮思安就知道几乎不会有一点儿希望。

    她在季殊家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在冷风中抽泣着离开。

    季殊在门口清晰地看见,一辆新款式的黑色的跑车安静地停在道路一侧。

    她直直地看着那辆车的车窗,昏暗的灯光下,她似乎隐隐能感觉到,谢周霖坐在车里正在安静地望着她。

    他的眼神就那样直勾勾黏在她的身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季殊拿出手机,打开line。她给谢周霖设置了消息免提醒,一点进去聊天框就能看见他发给她的几十条消息。

    【我们可以出来见一面吗? 】

    【小殊,我想跟你谈谈。 】

    【图片/图片/】

    【小殊,你看,这是我今天准备去看你的路上出车祸了,腿打上了绷带。样子是不是很滑稽?不过医生说是轻微骨折,没有很严重,过几天我就能去看你了。 】

    【我们已经快48小时没有见面了。小殊,我好想你。 】

    ……

    【我看见那个女生来找你了。她是不是很烦?需要我处理吗? 】

    【我不同意分手。 】

    【季殊,我没有同意分手。你别想单方面躲着我。 】

    季殊叹了一口气。

    她从玄关处拿了一件大衣披上,这种天气呼吸一口都会冒出白气,季殊又围上围巾,才慢慢朝着汽车走去。

    路灯下,车前灯亮起,为她照明昏暗的道路。

    季殊走到谢周霖车边,敲了敲车窗。少年降下车窗,他没戴眼镜,一双眼睛很是疲惫,但是亮得吓人。

    “上车谈吧。”他说。

    季殊摇头:“不用。我的话不多,用不着上车。”

    谢周霖的眼神中又浮现点哀伤。他的嘴唇动了动:“外面冷。小殊,你才出院。”

    季殊没坚持。她坐进了副驾驶。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她摘了围巾,看见谢周霖的腿确实打了绷带和夹板。

    “怎么出事的?”

    “不小心撞上了广告牌。”谢周霖抿着唇回答,似乎是听见季殊的关心,心情变好了一些,“没什么大事,休息几天,正好能和你一起返校。”

    “我们已经分手了。”季殊摇头,“会长,你不用为我做这些,好好照顾自己是最重要的。”

    谢周霖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下来。

    从电话里听见和亲耳听见她的话感觉是不一样的。

    接到她的分手电话时,他一直在猜测,会不会是别人冒充她的声音、又或者是谁将刀子抵在她的脖子上威胁她说的话。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见她一面。

    但是直到见面,他才亲口被她宣判了死刑。

    “你没有理由这么做。小殊,你没有……”

    “不是说过了吗?我累了。”季殊眼睛看着前方,“自从跟你在一起后我就一直被迫担起重要的责任、出现在闪光灯下、职位也越来越高,大家都对我抱有很大的期待……但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会长,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但你的要求太高了,你太过于完美主义,这次还出了这种事……”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谢周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他打断她的话。

    他浓黑色的眼睫下阴翳忽然变得很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怀中,

    “我不信这是你的真心话。是别人跟你说什么其他话吗?季殊,你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你厌烦我了——”

    他的眼眶一点点发红,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黑眸中被她的倒影布满。他的语气黏糊可怜,“听不到你亲口说这种话,我不信。”

    季殊的手腕被抓得很疼,她轻轻抽了口气,

    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谢周霖,你能不能体面一些。”

    她似乎是第一次叫他的全名。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冰冷。

    谢周霖浑身一震。一种难言的绝望像是电流一样袭击他的全身,那比死亡更加痛苦一千倍。

    “你不能这么对我。季殊,你不能对我说这种话,”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紧紧抱住了季殊,那几乎已经不能叫“抱”,说是“勒”或许更加适合。他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好像这样就能叫她永远无法离开自己,

    “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季殊,我可以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你……你不能用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单方面终止我们的关系,”他的声音哀怜而带着决绝的恨意,

    “我可以改,我可t以不再完美主义,你也可以退出学生会、退出首席竞选,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都说出来,我可以变成你理想中的样子……”

    “但季殊,我们不可能分手。你不能就这么毁了我,”他的眼泪落出来,“你发过誓的!季殊,你属于我,我属于你,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他说着,就去吻季殊的唇。眼泪落在他的吻中,又湿又苦,强势、黏腻、沉重而浓稠。

    好像弗兰德天空中终年不散的乌云和阴雨。

    他扣紧她的手腕。像是牢牢实实、落了锁的厚重手铐一般。

    季殊抬腿踹他完好的那条腿。他痛苦地皱起眉,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分开。

    直到季殊狠狠咬下他的嘴唇,铁锈的血腥味在两人的唇瓣间弥漫开来,他才吃痛地松开她一瞬。

    季殊气喘吁吁,她胸膛起伏着,伸手猛地推谢周霖的胸口,一手飞快去拉车门。

    寒风争先恐后涌进车厢。

    谢周霖哀伤祈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走。季殊……”

    他的声音颤动着,季殊听见他从车厢中跟出来跌倒、摔在地上的响动,

    “别离开我,别毁了我,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

    寒冬的地上一定很冷。

    但是季殊没有回头。

    她看见客厅的窗帘被拉开,季存给她温了杯热牛奶。

    他拿着杯子,站在暖黄色的客厅里,在窗边伫立着,远远看着她。

    第57章

    季殊回到家里, 喝了季存递来的药和热牛奶。直到上楼之后,那辆车依旧静静停在她家楼下。

    她拉上窗帘。

    一夜之后,窗外下起了雪。她拉开窗帘, 屋外白茫茫一片。

    拖车公司围在楼下的黑色轿车旁,谢家来的人正在与其沟通。半小时后, 轿车被开走,有报道说昨夜下了大雪, 温度降到零度以下。除非是车主昏迷, 附近的居民才会联系拖车。

    季殊不知道谢周霖怎么样了。

    但在家里养病的这些天,她也逐渐接受现实。

    季存联系好学校那边后,她准备返校。

    陆明熙在她家门口堵了好几天, 终于堵到她出门。

    他开着车一路不远不近跟她到了弗兰德,看见她下车他也下车,规规矩矩把车停在了车位里,紧跟上来。

    季殊加快步伐,但还是被他三两步紧紧追上。

    他两条眉毛都扬起来了,眼中精神焕发,神采飞扬,跟在季殊身旁倒着走,还特意在她跟前晃悠。

    表情比过年了还喜上眉梢。

    季殊被他缠得不耐烦,停住脚步:“你要干什么?”

    “听说你跟谢周霖分手了,”陆明熙弯着眼睛,眼睛里掩饰不住喜悦,嘴角都快勾到耳根,“我来庆祝你恢复单身。”

    “我分手跟你有什么关系?”季殊看他一脸春光满面的样子,很是无语,“……不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前几天他被送进医院了, 谢汝云给议会告了假去陪他。”陆明熙幸灾乐祸道,“我当时就猜你们出事了,于是打电话去问他。”

    “他说什么?”

    “他让我滚。”陆明熙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嘿嘿笑了几声,“本来还只是怀疑,他这么一说就坐实了我的猜测。”

    他说着,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盒漂亮的首饰。那是这个季度Lotus和皇室的最新联名款耳坠,款式新颖,价格不菲,在少女人群里很受追捧。

    “祝贺你出院,化险为夷。”

    季殊想起那只手镯,不敢再收他任何东西了。她冷冷地看了眼:“我不要。”

    陆明熙也没受挫,只说:“那我让人送去你家。”

    他又围上来,殷勤地问:“你才出院,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想要的东西?我让人去给你跑腿买来。或者你想去哪里庆祝一下,我看看能不能马上订到……”

    季殊被他缠得烦了,干脆捞起脖子上的索尼xm5戴上,放起了音乐,埋头走路。

    陆明熙也不恼。

    跟以前看谁都不顺眼的暴脾气比起来,他现在的脾气简直好到离谱,仿佛只要季殊还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就能心情舒畅地原谅全世界。

    尤其是在经历过投毒事件之后。

    他的声音还是源源不绝透过音乐的间隙挤进她的耳朵。

    “你跟谢周霖分手后,就没有想过报复他一下吗?我可以帮你。”

    “你可以考虑考虑……比如说睡一下我,绝对能把那家伙气得半死,在医院不呆上半个月出不来。”

    “我随时待命。”

    陆明熙理直气壮,又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她,一副随时愿意为了帮她报复前任而献身的模样。

    他知道今天是她返校第一天,特地精心打理了穿搭和发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季殊的拒绝打击到了,他大概又天天跑去健身房锻炼举铁,更显得肩宽腰细,身材优越无比。

    配上那张缀了皇室血脉的漂亮面孔,一路走来女生们黏着的目光几乎没断过。人群和高楼层的注目礼齐刷刷投来。

    但他围在季殊身边跟开屏孔雀似的行为也惹起了好些注意。

    季殊被他的逻辑和这送上门来的样子无语笑了。

    她匆匆赶回班级,这才摘下耳机,低声问他道:“为什么我要报复他?”

    陆明熙比她还惊讶。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就不能是和平分手吗?”季殊反问他。

    “我、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那些事……”陆明熙呆了一下,他磕绊地说着,季殊却深深皱起眉头。

    但她的思绪很快被打断。

    桌子上堆满了甜点和鲜花,不断有人来慰问她,储物柜也塞了很多小零食和礼物。

    她的桌边挤满了人,还有人想来要她的合影。几个女生害羞地举着她的首席页面详情,娇怯地把她围在中间自拍。

    直到上课的时候,她才终于歇了下来。

    桌肚里的手机叮咚一声。

    陆明熙给她发送过来一个doc文件档案。

    季殊想起来,她上次为了问楚佳宜的事把他拖出了黑名单,忘记拖回去了。

    他大概也是怕再被她拉黑,忍了好些天,愣是一条消息也没敢发。

    季殊犹豫了一下,回信息:【这是什么? 】

    【你看看就知道了。 】

    季殊点开文档。

    她一目十行地看了第一遍。

    然后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看,看了第二遍。

    一瞬间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一般。从脚底涌上一股冰冷,她的心如坠冰窟,连喊声都听不见。

    “季殊同学……季殊同学!”

    讲台上老师担忧地喊着她的名字。她的脸色在刚才变得苍白,血色逐渐褪得一干二净,眼中连亮光都消失了。

    “你还好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老师怜爱地望着她。她也知道季殊不久之前经历过的事,对她的态度也越发柔和,目光慈祥,“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季殊猛地站起来。她跌跌撞撞地从座位上离开,一句话也没说。

    全班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但很快,椅子翻倒地声音响起,一个高大的人影几乎没有犹豫地追随着她出了教室。

    “季殊!”陆明熙追着她一路下楼,他焦急地抓住她的胳膊,一脸慌乱无措,“你还好吗?你刚才的样子吓到我了……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受打击……”

    季殊感觉脑子很混乱。她在那份资料上看见了很多,包括她曾经在心理医生处做的咨询,谢周霖的咨询档案以及陆明熙能够调查出来的所有的事。

    ……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有预谋的骗局。

    季殊忽然间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她竟然真的相信了谢周霖的话,对方曾经通过心理咨询对她做了那么久的暗示,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她的胃里翻涌起恶心感,现在只想将和谢周霖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回忆中删除。

    陆明熙担心她的状态,跟着她一路出了教学楼,在楼下才被季殊甩开。

    她在长椅边坐下,按着自己的眉眼。她竟还被自己的愧疚感折磨了好久,如今想起来只觉得可笑。

    然而原本应该轻易抛弃的过去又一幕幕浮现上来,她试图平稳自己的呼吸,但是肺部却好像被丝线绞紧一般。好笑、怨愤和愤怒在胸腔徘徊,不知不觉挤压在胸口,令她几乎呼吸艰难,连脑袋也昏昏沉沉。

    反正已经分手了,没关系的……季殊在心底对自己说,试图安抚自己。但攥紧的指尖仍然打颤泛白。

    连陆明熙抱住她她都没什么力气反抗。

    对方不知所措地安抚他,连同自己的心情好像也t变得很低落。

    他落魄地低语:“……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他。”

    但他很快打起精神,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贴在她耳边,声音里透着股坏劲儿,给她支招:“我帮你报复他好不好?我雇人埋伏在他出院的路上,他一露头就套他麻袋揍他,等他回学校就把他从学生会的位子上拉下来,或者在议会里给谢汝云扔些绊脚石……”

    他像只筹划着该怎么咬人才能给主人报复回来的坏狗崽子,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急切。

    但他话没说完,忽然疼得叫了一声。

    他骂了句脏话,看向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人:“池耀星,你有病啊!?你踩我干嘛!”

    季殊感觉到自己另一边的椅子一震。有人在她的右手边坐了下来,带着股温暖的热源。

    少年似乎也正在逃课,他刚从便利店出来不久,手里拎着一袋零食。他校服里穿着灰色卫衣,戴着兜帽,下面还压了顶棒球帽。

    他自顾自在季殊身旁坐下,开了瓶纯净水递给她,另一只手又单手开了瓶甜酒,兑在加了冰块的气泡水里,粉红色的分层像晚霞一般漂亮,淡淡的甜意在空气中弥漫开。

    季殊什么也没说,她默默接过水,只喝了一口,觉得难以消解其中的愤意。便伸手夺过池耀星手里的自调酒,闷了一口。

    辛辣中带着丝丝甜意。

    陆明熙眼神复杂地看着池耀星。他挑了下眉:“今天终于敢正大光明现身了?”

    池耀星没搭理他。他翻口袋找了包新的面巾纸,拆开递给季殊。

    陆明熙便又笑着伸腿,踹了踹他的左脚脚踝。

    “听说你从三楼跳下去扭伤了,勇气可嘉啊。”

    他越是挑衅,池耀星越不说话。

    他像个闷葫芦一样坐在季殊身边,俨然一副把陆明熙当做透明人的样子。他看着季殊烦躁地喝了一整杯低度数自调酒,又拆了pocky和几个巧克力面包递给她,就这样在一边安静地看她吃东西。

    陆明熙感觉自己像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

    池耀星跟谢周霖是不同的。池耀星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执着得可怕,做事也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眼光。

    谢周霖善于那些虚与委蛇,他会夹枪带棒地还击他的阴阳怪气,会在乎自己在季殊面前的形象,更懂自己该怎样在公众面前作秀。

    但池耀星不在乎那些东西。

    今天是陆明熙头一次在池耀星的眼中看见敌意。他忽然意识到,假如池耀星真的不甘于再做阴影中的那个人的话,

    他会不择任何手段,来对付任何一个有一丝伤害到季殊可能的人。

    陆明熙心里忽然有些难言的泄气——

    他从小就爱跟池耀星打架。

    但从未赢过他。

    “你没事就好。”

    池耀星在季殊身旁坐了半晌,才开口安静说出第一句话。

    “逃课吗?”

    这是第二句话。

    一个青涩的主动邀请。

    他的声音静静的,有些小心翼翼和笨拙。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找季殊。

    季殊唔了声。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压根没听清旁边几个人说了什么。

    但她确实不想留在这里。

    “去哪里?”

    “我在外面租了房子。之前不是说再来我家做客吗,”池耀星问,“今天要来吗?”

    季殊看了他眼:“你还记得。”

    池耀星低着头:“对不起。”

    “……一直躲着你。”

    这种小事在刚刚得知谢周霖的欺骗之后都不算什么了。

    池耀星有一辆摩托车停在学校车库里,他骑来摩托车,为季殊戴上头盔,让她坐在自己的后座。

    陆明熙也像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

    “咱们是发小,我也去你家蹭点饭不行吗?”

    在对待季殊的问题上,他向来能屈能伸。

    他把自己的好久不见天日的银粉色超跑重新开了出来,不远不近跟在摩托车后面。几个人刷了通行证后,在学校门卫处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溜烟离开了弗兰德。

    摩托车的引擎声划破了寂静的校园。后面是紧紧咬着不放的跑车。

    冷风很大,吹得季殊头晕乎乎的,她一开始扶着摩托车后扶手,后来晃了下,头有点昏,干脆扶住了池耀星的腰。

    她感觉对方的身体有点僵硬和别扭。

    下车后,池耀星的耳根变得红红的。

    他的公寓也在纪念花园,为了停摩托车方便,他租的是一楼。进门前就有个种花的小院子。

    他开了门,给季殊介绍布局,又给她倒水。

    他比她更局促不安,仿佛他才是来做客的人。

    “想吃什么?”他打开堆满了食材的冰箱问季殊,“我来做。”

    季殊:“我吃什么都行。”

    反倒是陆明熙挑挑拣拣报了一大堆菜名。他踢踢踏踏,一点也不客气地巡视池耀星的公寓,像是当做自己的房子似的,

    “我还以为你会住你姐那套。”

    “我在她出国前就搬出来了,”池耀星一跟他说话语气就变冷,“你自己点外卖吧,你点的菜我不会做。”

    陆明熙冷笑了声:“这都不会做,还逞什么能。”

    他挑衅的眼神对上池耀星暗藏冰冷的的神色,扬着眉梢扯了扯嘴角,还没来得及再输出些什么,就被季殊的声音打断了。

    “吵死了。”

    她按着自己发疼的额头,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下,只说了一句话,两个人便都噤了声。

    她拿起手机:“我点个外卖吧。 12寸夏威夷菠萝披萨和可乐。你们还要什么?”

    陆明熙:“我要双吉汉堡、炸鱼薯条和意面。”

    池耀星:“菠萝包和拿铁。”

    几个人一致对放纵的垃圾食品没什么意见。但配送时长居然要快两个小时,池耀星还是跑去厨房给她下了碗面。

    他端着面出来的时候,季殊正抱着膝盖,乖乖靠着沙发看一部派拉蒙的恐怖片。陆明熙坐在她身旁直打哈欠,眼皮都快睁不开。

    池耀星走过去,在小几上放下面条,在她的身边坐下,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才发现她没有应声。

    他看见她赤着脚踩在地毯上,于是把暖气调高几度,又去房间取出一条毯子搭在她的腿上。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浓黑的眼睫垂下来,眼睑被暖气哄得红红的,视线似乎没有聚焦在面前的屏幕上。

    “季殊,季殊。”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她过了会儿才迟钝地应声,声音有点微醺。

    池耀星才意识到她有点醉了。她大概不怎么经常喝酒,酒量不太行,即使是低度数的脑袋也发晕。

    昏暗的恐怖电影像流水一样在低明度的房间里静静流淌,舒缓的节奏与明暗光影交替,催得人睡意飙升。

    季殊的脑袋也跟着东倒西歪。眼看着就要歪到一边陆明熙的肩膀上,池耀星眼疾手快托住了她。

    他在季殊身旁坐下。

    然后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将她的头揽到自己的肩膀上。

    她呼吸平稳,带着热气的温度一下一下均匀喷洒在他的脖颈上,带着少女身上的馨香,甜酒的醉意和气泡水的清爽。她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池耀星正襟危坐,肩膀一动也不敢动。

    他担心要是自己的心跳声太大,等会把季殊吵醒了该怎么办。思来想去,他把投影屏上的恐怖电影换成怪奇物语。色彩斑斓的爵士乐和pop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直到脖子酸痛他也不想动弹。

    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他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几乎占据他的整个耳膜,连电视里魔王说话的话都听不见。怪奇物语中,里世界里的一切都颠倒过来,而池耀星觉得自己此刻大概也是颠倒的。

    他分不清头和脚,也分不清引力到底在哪边。

    他甚至难以辨认,引力此刻还存在吗?

    每一秒呼吸的时间都无限拉长,他的世界此刻被她占据得满满当当,脑子里挤满了她的名字。

    “季殊。”

    他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细微声音,唤了声她的名字。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她依旧靠在他的肩膀上,没有消失。

    他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应声。回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心脏变得如此踏实而沉甸甸。

    于是池耀星飞快地转头、低头,在她的额头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印了一个吻。

    然后转头回来,若无其事地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继续听她绵长的呼吸声。

    …

    季殊是被门铃声吵醒的。

    大概是外卖送到了,她歪倒在池耀星肩膀上,陆明熙也靠在沙发上,投影屏上罗斯玛丽的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怪奇物语。

    凯特布什的歌声缓缓流淌在昏暗的公寓里。季殊揉了下眼睛,打了个哈欠,睡意跑了一半。她t迷迷糊糊起身,跨过东倒西歪的陆明熙去拿外卖。

    她拎着几大袋东西回来,池耀星还呆呆坐在地上,肩膀有点僵硬。

    “很痛吗?”季殊把东西拿出来,一样样放在小几上,食物的香气扑鼻,她伸手去按池耀星的肩膀,“刚才怎么不叫醒我?”

    “不痛。”

    池耀星轻声喃喃,他将视线从季殊的脸上移开,声音很低,有些发哑,“……只是有点重。”

    “什么?”

    “引力有些重。”池耀星说道。

    季殊回过头。

    她看见屏幕上被魔王控制的Max在引力的作用下落到地上,眼神逐渐清明。

    她不再闪躲、不再胆怯、不再回头、不再逃避,而是随着音乐的流淌开始拔足狂奔起来。

    坚定不移地奔向自己的所爱之人。

    第58章

    “电影怎么换了?”季殊有点奇怪。

    “那部放完了。”池耀星说。

    季殊没多纠结。陆明熙也醒了, 几个人吃完外卖后,季殊才发现小几上冷掉的一碗面条。是池耀星下的吗?

    她的头痛好了不少,心情也变好了些。看了眼时间, 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正是午休时刻。

    她准备离开。

    池耀星却已经拆开新发售的卡带, 他递了手柄给她:“来打游戏吧。”

    陆明熙也被分得一只手柄。

    他不怎么会玩儿游戏,一直被池耀星在屏幕里按着打,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倒是季殊趁两个人打架的间隙,钻了空子夺了几个冠。

    陆明熙气得摔手柄:“池耀星你有病是吧!”

    池耀星没回答。但他每次都轻而易举拖住陆明熙的步伐,让对方在原地几乎抓狂。

    打了几局后陆明熙就没什么心思了。他黏在季殊身边,让她教自己打游戏,一会儿这个动作不会做,一会儿那个走位不会按。

    季殊不想给他什么好脸色。但在别人家做客她也不好说些重话,便往旁边挪了挪。

    很快撞上一堵墙。

    她看见池耀星在左手边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道了个歉。硬着头皮刚准备继续打游戏时候,便看见池耀星起身。

    他走到她的右手边,一脚踹开一脸不敢置信的陆明熙,挤进他们之间坐了下来。

    陆明熙呆了几秒,就这么点时间里,他在游戏里又变得鼻青脸肿。

    惨败的游戏里战绩和游戏外战绩都让他额头青筋直跳,他脾气上来了,冷笑一声, 凶狠而威胁地瞪向池耀星,对方也冷冷瞪回去。

    “你不要脸。”陆明熙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

    池耀星嗯了声。他顺着陆明熙的话说:“我不要脸。”

    陆明熙被他气得没办法。他起身又绕到季殊左边坐下。

    但池耀星紧跟着就站起来踹开他,像条银河似的分开他和季殊,不给他一点黏着她的机会。

    季殊聚精会神盯着屏幕,她一旦开始玩游戏好胜心就很强,没注意到他们的暗斗,只对这两个人表演二人转很烦。

    “能不能消停点?”她压低声音骂陆明熙。

    陆明熙愣了一秒,立刻就委屈上了:“你干嘛只骂我?”

    季殊没继续理他。

    陆明熙看出来季殊今天状态不对。

    大概是因为谢周霖的事加上喝了点酒,她心情非常差,身上气压很低。

    他忍不住想在她面前犯贱,缠着她教他打游戏,但又碍于池耀星那帽檐下露出的带着寒意的凶光,只好收敛了点。在她身边蜷起长腿,闭上了嘴。

    池耀星则取出卡带,换上斯普拉遁3:“来玩这个吧?”

    从对抗战变成了打配合,陆明熙嘟嘟囔囔的怨言总算小了些。但他仍旧是队伍拖后腿的那个。

    池耀星和季殊的小人在祭典中的敌方阵营里顺利地打着配合,两人有默契得像是互相练习过无数次一般,一次又一次的“ win”闪现在屏幕上。

    季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笑容。五颜六色的涂料透过投影屏幕透出,映得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让人几乎移不开视线。

    池耀星忍不住看了很久。

    陆明熙忽然觉得心底烦躁得难以让人忍受。

    他已经连续十局贡献度倒数,能赢全靠池耀星和季殊带。他怕自己再玩下去会摔手柄,便摸了盒烟去二楼阳台。

    游戏屏幕中场休息。

    季殊也放下手柄。

    她看向池耀星,对方的视线这时已经移回去了,他灰色的发安静垂下,遮住脸颊,视线直视着前方游戏屏幕。

    某个想法蓦地击中了她的脑海。她拿起手机,打开line,发了条信息。

    池耀星的手机特殊提示音响起。

    他拿起手机,打开line,但是他的本账号并没有收到季殊的信息。

    他下意识切换账号,也同时很快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震。

    季殊试探性地张了张唇:“闪灵。”

    “……”

    “是你吗?”

    “……”

    池耀星低着头。他似乎有些慌张,手指抖了一下,连手机都没拿稳,落在地毯上。他垂着睫毛,呼吸变得局促。

    季殊先他一步捡起了手机。

    那是只有一个联系人的账号。

    最近一条信息来自于刚才。

    季殊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账号是谁的。她什么也没说,将手机还了回去,只是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无力和困惑。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你,对吗?”

    池耀星接过手机。她看见他指尖泛白,脸上出现一种仿佛惶恐和不安的情绪,他灰色的眼中挤压满了情绪,脸色发白。

    一种类似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情绪出现在他的眼中。

    “你躲着我之后,闪灵也没再给我发消息了。”季殊一条条列出来,把自己都说笑了,

    “你们都很了解我的日常。你们都参加了去年的GAME JAM 。你们都知道我喜欢什么游戏和电影……”

    为什么要躲在闪灵的账号后和我聊天?为什么忽然躲避我?季殊一时有很多想问他的问题,但是忽然又一个字都问不出来。她只是默默回忆着,忽而又想起什么。

    “……平安夜,槲寄生下的人是你吗?”

    “……”

    “你躲着我的那段时间,我很难过。我以为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

    “你姐姐当时跟我暗示了很多,但是我从没反应过来过。楚佳宜也告诉了我池念星成人礼上的事情,但是我不相信,因为我觉得我们交集太少。”

    季殊的声音低下来。她捂着眼睛,忽然又有点茫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躲着我之后,我还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

    季殊摇摇头。她站起身,忽然失去说话的欲望,只想先回去睡一觉。但池耀星伸手拉住了她。

    他十指修长,每一根手指都十分滚烫,掌心紧张得汗涔涔的。尽管胆怯地想要退缩,但仍旧强迫自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别走。”

    季殊低头看他。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兜帽从脑袋上滑落下来,灰色的头发温顺地垂落在颈侧,映着银色的月光般的光华。

    眉毛上的粉色瘢痕在斑驳的光影下清晰可见。

    “是我做错了。我不会再躲着你,别不理我,季殊,”池耀星放低姿态,他轻轻扯了一下她的手,喉咙低哑,“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的眼睛闪烁着亮光,往日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人勿近感消失不见,只剩下惶惶的仓皇和不安。

    季殊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发蒙。

    她忽然想起那晚槲寄生下少年蒙着她双眼的手掌和虔诚而漫长的吻,那是她的心脏第一次跳得如此之快,如骤雨一般来势汹汹,但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难以抑制地低头,从嗓子里挨出一声漫长的叹气。

    然后扯开了池耀星的手。

    “我先回去了。”她的声音万分疲惫,先前因为游戏好不容易浮上面容的一点笑意此刻也尽数褪去,反过来温声安慰他,

    “你好好休息。我们以后就当作正常朋友相处吧。”

    她说着,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拿上外套。临走前打了个电话就出门了。

    陆明熙一下楼就看见池耀星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抽烟。

    他看起来很是丧气,烟雾飘渺中,眉眼变得沉郁许多,短短时间没见瞬间就憔悴下来,手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

    陆明熙探头走了几圈:“季殊人呢?”

    “回家了。”池耀星的嗓音沙哑。他用手指摁灭了烟头,又按动打火机点燃一根。

    陆明熙荒谬地笑了:“你真行。就这么放她回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了逗她高兴花了多少劲儿?”

    他知道他一个人约不出来季殊,只有跟在其他人身边才能见上她几面。

    她跟谢周霖分手后,整个人看起来状t态也差了不少。但即使如此他也难以趁虚而入——季殊从来不是个受伤了就会去找其他人安慰的人。

    他的机会看起来如此渺茫。

    池耀星的声音很低,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她拒绝我了。”

    “就这样!?”陆明熙难抑愤怒地把男生从地上扯着领子拽起来,疾风掠过,挥手恶狠狠给了他一拳,眼中闪烁着怒火和失望,

    “池耀星,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你但凡有谢周霖一半的野心,也不会那么多年来处处被他压一头——”

    他一拳头将池耀星的脸打偏过去。对方的鼻子嗡地红了,滴滴答答的鲜血刷地流下。

    这是池耀星第一次没有还手,他指间夹着的烟落下。半晌,忽然捂着鼻子闷声冷笑几声,陷入什么回忆里。

    “……可是我不想当朋友了。”他轻声喃喃着。

    陆明熙没听清他的低语。他只看见池耀星着魔一样的神情,像是在被烈火燎烧着,备受煎熬却甘之如饴。

    他很快猛地撤开陆明熙的手,拿上外套和桌子上的车钥匙,转身换鞋,打开公寓的门追了出去-

    季殊出来时给司机打了电话,发送了地址。屋外寒风很大,她靠在广告牌边,裹紧了自己的围巾,但感觉脸还是被吹得僵僵的。

    很快,这股发僵的感觉消失。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温度让她面部没那么冰冷,好歹能活动了。

    她吸了吸鼻子,擦了下脸颊。忽然感觉腿有些站不住,靠着广告牌就滑了下来。她翻开手机,有点想给季存打个电话,忽然下起了大雪。

    一柄黑色大伞撑到了她的头顶,挡住了风雪。

    她抬头,看见谢周霖站在他的身边。他穿着很厚的黑色大衣,戴着黑色的手套,短短几日不见,他脸色苍白、消瘦不少,脸上透着淡淡的病气,那双眼睛似乎比往日更黑。

    他微笑着,对季殊伸出手:“靠在这里,不冷吗?我送你回去吧。”

    季殊看见他的一瞬间脸色就冷了下来。

    她看见他的车就停在马路对面,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她冷冷拍开他的手,撑着自己的膝盖自己站了起来。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比雪还冷。

    “别闹了,小殊,”他的眼神中溢出病态的宠溺,温声道,“我在医院里的这几天回去又把我们的计划看了一遍。今年我们一起申上了塞弗林理工,明年四月就是我的成人礼,毕业后我们会一起去莱伊斯上学……我们连双方的家长都见过了,学校里甚至社会上也都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分手不是说着玩闹的事。”

    季殊双手揣在口袋里,径直往前走去,“别再自欺欺人了,可以吗?”

    但脚步声一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那眼神犹如实质一般黏在她的身后。

    “什么叫自欺欺人?小殊,是你太任性。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没逃过课,我才在医院躺了几天,你今天居然就逃了课。在有男友的情况下,居然还去其他男生家里玩……”

    他轻飘飘声音从身后传来,夹杂着雪籽的冷意和淡淡的笑意。仿佛在一桩桩把她做错的事摆出来,来证明自己仍旧不计前嫌的包容与宠溺。

    季殊也恼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憎恶地瞪着谢周霖:“随便你怎么想,但离我远点,别再缠着我了!谢周霖,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之一,就是跟你交往。 ”

    她看见对方的黑瞳被猛地刺痛了一下。

    但是很快,他重新支起笑容。眼里燃起黑暗的光,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紧紧抓住了季殊的手腕,如落了锁的镣铐一般牢实,

    “是陆明熙跟你说了什么事吗?还是池耀星?我猜是陆明熙。哈……真麻烦,他的嘴就是这么不牢靠……”

    他几乎是瞬间就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你都知道了,还不会感到愧疚吗!?”

    季殊觉得他疯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压低声音,话语深处不自觉带着些哀求,“我也不计较你过去做过的事了,会长。我们就这样彼此放过,好吗?”

    她才被擦过的眼尾又闪烁着些泪光。

    但谢周霖微笑着摇头。

    “不好,”

    他伸手拭着季殊的眼尾,手套带着些粗粝摩挲在她的眼睛上,季殊几乎感觉到他在描摹她眼睛的形状。他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以前很愧疚,也很害怕做过的事会被你发现。但是现在想想,我凭什么要愧疚?你狠心抛弃了我,不顾我在雪夜被冻得昏迷,而我从前为你做了那么多,我拯救了你,把你从泥潭中捞起……”

    他贴近季殊的耳朵,轻笑道,“你现在变得好起来了,就想一脚把我踹开?想得美。”

    “我不会放过你的,季殊,不仅现在……以后……你永远别想离开我。”他的声音很谦和温柔,但是眉眼又冰冷又病态,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说不清是因为他还是因为这鬼天气,季殊浑身已经情不自禁发抖起来,后背爬上凉意。

    他不复从前的矜贵端重,也不再温和有礼。那眼神和声音像缠上她的阴郁的雨水,无孔不入,黏黏糊糊地缠遍她的全身。

    季殊瑟缩着后退,但谢周霖挡住她的退路。

    她不知道他才出院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只手烙铁似的,几乎是卡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去车上。

    “为什么?”季殊挣脱不开,她情绪有些失控地失声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她疲惫、不解、困惑而愤怒,

    “你还有大好前程。你按照谢汝云的安排,以后会仕途顺利,会遇见更多顺你心意、没有道德瑕疵的落难女孩……为什么一定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谢周霖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笑了起来,路灯照亮了他的脸,浓重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像是黑得化不开的天幕似的,雪花在他苍白的脸颊边浮动。

    他看着季殊,眼睛里涌动的扭曲情意像水草要绞死她。

    “因为我爱你爱得要死啊,季殊。”

    季殊也瞬间安静了。

    世界的其他声音好像都消除了,只剩下他的轻语,

    “我确实后悔了。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能回到过去,回到我还没有爱上你的时候,”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季殊被冻得发红的脸颊,眼神迷茫、痛苦又眷恋,

    “我希望你那时候没有在我面前展现你的美好,我希望你从未答应过我的交往,我希望你从未给过我任何希望,我希望自己从未把你纳入过我的任何人生计划。但是现在已经晚了,”

    谢周霖说着,轻笑一声,“你以为我的父亲从不回家,常年住在学校是因为对我的母亲心灰意冷吗?不,是因为他害怕,一回家就看见我的母亲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只能靠婚姻把她捆在身边。季殊,你也一样,”

    他吻了吻她的唇,“……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我。”

    季殊的脸上褪尽了所有血色。

    她被他的话震得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被他推进车厢。

    但很快,摩托车的引擎声响在她的耳边,划破了寂静的雪夜,将季殊的思绪扯了回来。

    她回过神,看见池耀星穿着单衣,脸颊和耳朵被冻得通红,但眼神像是凶狠的恶狗一般,他将摩托车横在谢周霖的车前。

    鸣笛警示一声。

    她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

    他的灰发在雪夜被风一吹,在车灯下一闪,像影子飘过,扯过车边的少年,拳风下去,血花扬在雪花中。

    无数鸣笛声、路人的惊叫声杂乱地响起,车灯混乱地照亮道路,雪夜亮如白昼。

    第59章

    谢周霖跌倒在车前。急刹的车鸣笛声响起, 干道堵塞,但他浑不在意地歪头,抹了抹唇角的血。

    季殊很快下车, 她被四周刺目的车灯晃得目眩又混乱,几乎刺出了泪花, 她看向谢周霖,

    对方坐在雪里,大衣被雪浸湿,眉眼露出可怜的姿态,展示脸上的伤口,声音委屈,

    “你看我受伤了,小殊。”

    他朝她伸出双手,仿佛在等着她来抱他一般。

    他堂而皇之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眼中根本看不见其他人。

    季殊摇摇头,她重重喘了口气,反而后退了几步。

    她慌张地张望了下四周。

    ——在还没有人开始拍照之前,她拉起池耀星, 拔腿就跑。

    就像很久之前的某夜一般,他打人,她带着他逃跑。

    总是这样。

    大雪纷纷扬扬下着,季殊气t喘吁吁地跑着,还险些打滑。她们跑出四百多米才反应过来,池耀星的摩托车还忘在身后。

    那辆MV Agusta价值不菲,主人非常爱惜。停在路边一定会被违章拖走。她停住脚步, 准备返身,但池耀星拉住她。

    他不让她回头。

    两个人的步子慢下来,就这样慢慢在雪里走着。

    他穿得少,自己也被冻得鼻尖脸蛋红彤彤的,但看着她的脸,还是往自己的掌心呵了口气,使劲搓了搓,然后盖在她的耳朵上。

    萦绕在耳膜附近尖锐的鸣笛声消失,冻僵的耳朵也终于能被感受到存在。

    季殊盯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发笑,但又想哭。大概是刚才奔跑的过程中气管被呛进雪花,她抽着气咳嗽起来。池耀星给她顺着气。

    两人在路边狼狈地蹲了一会儿,司机终于来了。她跟池耀星上了后座,车内开得很足的暖气让她的理智和身体逐渐回温。

    季殊心里的紧张和后怕这时也才逐渐放松下来。

    她抱紧自己的手臂,弯腰蜷缩在座位上,缓慢而沉重地喘着气。

    池耀星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就这样好一会儿,她终于冷静下来。

    池耀星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手心,给她攥紧。等季殊几分钟后松开,才发现他白皙的掌心和手背已经有好几个深刻的指甲印,而手指关节因为刚才的争斗也磨得通红。

    季殊垂眸,伸手给他捂着指节。

    “……谢谢。”她轻声。

    池耀星回握住她的手。

    “你没事吧。”他低声问她,大概是还没从冷劲中缓过来,带着着鼻音。

    “我能有什么事。”季殊摇摇头,想到什么,很快冷笑了声,“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现在只恨自己刚才没给谢周霖一巴掌。

    尽管她清楚,自己大概短时间里还不能对他那张脸下得去手。

    她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轻的:“……再给我点时间。”

    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短暂恋情而已,什么都算不上。她还有朋友和家人要陪伴,她不想把仅剩的一点儿珍贵时间浪费在谢周霖身上。

    手机铃声响起。是季存的短讯。

    他发过来几个短视频。

    季南林和何瑛不久就要回来住了,他物色了几个短租房,给她拍了视频,问她的意见。

    季殊随便挑了个。季存说晚上谈租房合同,会晚点回来。

    季殊也正好到了家。

    她给池耀星倒了水,又拿了药箱准备他处理伤口。她注意到他的脸上也有些不易察觉的细微伤势,便把他的灰发撩到耳后,一同给他抹了药。

    他侧过脸,那张漂亮的脸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变红。季殊还以为自己拿的不是药是颜料,而池耀星的脸是画板。

    他的皮肤在她的手下一点点变烫,连呼吸都几乎不会了。季殊想收回手,但被他用力抓住。

    “帮帮我。”他生硬地撒娇,压抑着声音,垂着睫毛看她,热气无秩序地喷洒在她的脸颊边。

    季殊没办法再次拒绝。

    她给他擦了碘酒,又给他的脸颊和耳朵上了点冻伤药。他的脸变得真的像调色盘一般,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很是滑稽。

    擦好药后,她去洗手,顺便让保姆去厨房炖两碗姜汤。池耀星就乖乖呆在客厅,拘束地坐在沙发上,哪儿也不去。

    就这么一会儿,季殊的手机连着响起好几声“叮咚”,一声接着一声。

    闪灵:【小猫可怜.jpg】

    闪灵:【小猫担心.jpg】

    闪灵:【小猫打滚.jpg】

    闪灵:【小猫哭泣.jpg】

    闪灵:【小猫求原谅.jpg】

    季殊回头看了看。池耀星垂着头发,脸上青青紫紫地低头抱着手机发短信。

    明明两个人就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即使是朝对方唤一声名字也听得见的距离,他偏要发信息。大概是打字他才比较放得开一些,在面对季殊时,他很难鼓足勇气说出自己心里的真正想法。

    季殊便也在厨房用餐桌边坐下来,和他隔着两个房间发讯息。

    【你在网上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才用这个账号接近我的? 】

    【小猫点头.jpg】

    【从什么时候开始? 】

    【很小的时候。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们曾经在网上当了很久的朋友。 】

    他说着,发过来一个游戏demo 。这个游戏想法他之前跟季殊说过,准备做完后拿去参加明年的GAME JAM ,是一个文字AVG ,女主的形象很像她。

    她当时还以为是巧合。

    游戏的主视角是一个被父母意外遗落在异国他乡福利院里的男孩。他没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朋友,甚至无法听懂身边人的语言。

    他需要通过福利院阅览室的电脑与一位异国他乡的女孩发送邮件,通过邮件里的信息逐渐拼凑起这个女孩的样貌、性格、兴趣、背景和故事。并在同时逐步提升两人之间的羁绊。

    游戏的好结局是男孩在多年后回到家乡,和女孩顺利重逢,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主创没做坏结局。可能是没做完,也可能只是不想做。

    季殊能够回忆起来些许小时候的事,但那实在太过于久远,她几乎记不怎么清。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确实有过一位网络邻居。

    她给他发过不少自己的兴趣。她穿的衣服、听的音乐看的电影玩的游戏。她把他当做自己的日记本,每天倾诉着自己的日常和烦恼的事。她记得对方很是木讷,寡言少语,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说,他很少回话。

    母亲离开后,她跟着季南林来了弗兰德,也弄丢了自己的邮箱地址。

    网络邻居很快消失在她的记忆长河中。

    她想不到他居然记了这么久。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闪灵打字很快,像是怕稍微慢一点儿她就要在网络那头飞走,【那时候,我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念头,而你是我的锚。我知道你可能根本记不得那些回忆,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包括你跟谢周霖交往之后……】

    他说,【我曾经以为你和他在一起会幸福,但是我后来发现你过得并不开心。 】

    【你在演讲台上出事的时候,我以为你会离开我身边。我恐惧得快死了。我才找到你不久,我那时候就想,如果你能醒来,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我不会让你消失。 】

    【我想看见你幸福。 】

    季殊听见声响。池耀星已经站起身来, T恤随着他的动作从劲瘦的腰肢滑下,他走到她的身边。

    他个子很高,身高腿长,靠近过来时几乎挡住了她身前全部的光线。他的神情很紧张,脸颊红红紫紫,弯下腰,伸出手抱住她的腰,呼吸沉重起来,

    “季殊,给我一个机会好吗?至少让我保护你。你可以随意吩咐我去处理一些人或者事,如果你被某些人纠缠得烦了,我也可以让他短时间内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他说着,忍住剧烈到几乎疼痛的心跳声,俯下身贴近她的唇,

    “假如现在还不能喜欢上我,那就先利用我。好不好?”

    季殊听着他的话,又想起来论坛里流传的一些“谣言”。一些什么在她的脑子里很快闪过,但她没能立刻抓住。

    她迟疑着想问些什么,但没问出口就被堵住。

    他终于贴了上阔别渴望已久的温热的唇,唇齿间炙热的情绪传递着。

    灰色的头发凉悠悠垂在她的脸颊边,横断眉毛的粉色瘢痕在灰发下若隐若现。

    这次他没捂住她的眼睛,眼神在浓密的睫毛下羞怯地躲闪着,像是怕那其中隐藏的积压情绪会吓退她。

    他浑身战栗着,又害怕又渴望。手在她的腰间越收越紧,如着魔一般。

    季殊被他的状态吓住。她怔在原地,没能推开他,或许是不忍,又或许是别的。

    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没能持续太久。

    玄关处传来了门响声。季存进了门。

    霎那间,池耀星从骇人的状态里触电一般如梦惊醒,季殊也猛地伸手推开她。

    季存在玄关处跺脚,抖了抖身上的雪,脱下大衣。他看见厨房餐桌边站得很开的两人,挑了下眉:“小殊,同学?”

    季殊嗯了声,“路上碰见他摔伤了,我带他回来上药。”

    她说着,脸色不自然地从椅子上起身,匆忙去看电磁炉上炖的姜汤。

    池耀星则默默站在一边,魔怔地摸着自己的嘴唇。他的视线不自觉紧紧黏在她忙碌的身影上。

    季存笑了下。声音从客厅远远传来:“这是之前你去参加同学的成人礼那家的小同学? t怎么摔伤了,好不小心。等会雪小了就快点把人家送回去吧,别让人家里人担心。”

    第60章

    大约半小时后风雪就小了下来。

    季殊给池耀星塞了几个暖宝宝, 又给他团了条自己的围巾,让司机送他回去。

    她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家里人多了起来。

    季南林带着何瑛回来,专门在家里划了一间婴儿房出来,孩子的哭声吵得不得安宁。育儿嫂和保姆忙前忙后,把营养品往房间里搬。

    他跟季存在房间说话。

    房门轻掩着。季殊听了两句。

    “您不如让她去住育儿院呢?省得在家里不小心,又磕着碰着哪里。”

    季南林大发雷霆,他还是那么喜欢扔东西,房间里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响声。

    “你母亲的死只是个意外!你没必要这么针对何瑛,她不欠你们兄妹俩什么……”

    “您难不成觉得我是在针对她?”季存的笑声轻飘飘的,“我是针对你啊。小殊变成这样,你以为你还能若无其事把她当作工具向上爬吗?你对她又尽过多少养育的责任?”

    季南林怒火攒动, 被气得粗重地喘气,“……好, 你们是翅膀硬了, 要跟我断绝关系?”

    “房子已经租好了,过两天就搬出去。”季存云淡风轻地说着,“小心气着,毕竟老来得子——他们娘俩还得靠您呢。”

    又是重物落地的响声。

    季殊回到房间。没过一会儿保姆就请她下去吃晚饭。

    她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魂游天外。其他人也各怀心思,只有季存兴致不错,饭后他回房间忙学校的事,季殊也回了房间。她翻了翻相册, 从前有很多她跟季存的合影,照片上两个孩子挤挤挨挨黏在一起。

    两个人在很小的时候关系还很好,从母亲去世后她的性格才变得越来越孤僻阴沉, 对季存也变得疏远起来。

    季殊忽然想到,如果他们以后真的离开季家的话, 就只有她跟季存相依为命了。

    她翻开line,又合上。再翻开,再合上。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是关闭了line。未读消息越来越多,但是她一点打开阅读的兴趣都没有,她能感觉到自己跟这世界的联结变得淡了,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她自己,仿佛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瘫倒在自己的床上。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全身。

    假如真的无法回应池耀星的话,等下周去当着面跟他说明比较好。她不能因为谁对她好就心软,也不能再错误地放置自己的情感。那会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结果。

    她想到今天谢周霖的事,隐隐又头疼起来。

    不知不觉就沉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的清晨。大雪停止,窗外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

    她和季存开始搬家。

    新住房的地址在纪念花园附近,月租不便宜,季殊也不知道季存哪来的钱。据他所说,他在大学里经常帮别人代写论文和作业,不仅能支撑自己每个月的生活费,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他还特地在莱伊斯开了个账户,名称就叫“小殊的学费”。他定期给里面存钱,已经攒了不菲的一笔,不过自从季殊拿到塞弗林的全奖之后,他就把名称改成了“小殊的生活费”。

    他们加上搬家公司一起搬了整整两天。等把家里收拾好后季殊已经累得完全不想动了。季存捡出一大堆公爵府送来的奢侈品,问她还要不要,如果不要就卖了。

    季殊跟他一起把东西挂上二手网站,等人来压价。

    Lotus的东西在市场上很是抢手,很多纪念款都买不到。季存特地把那些纪念和联名款设置了专属拍卖,品牌忠实粉丝们通宵守着链接加价。

    季殊也每天捧着电脑蹲拍卖价格上涨。但是很快,价格加不动了。

    ——一则关于Lotus的消息刷新在网站的头条和SNS的趋势,以火爆的速度增长着。

    Lotus的COB离世消息传来,公司股价暴跌,股市一片绿油油。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仿佛一颗鱼/雷投进深水,炸出了所有股民和做空股票的金融商人。

    季殊也很惊讶。在她的印象里,陆明熙的爷爷应该早就离世了,只是消息隐瞒了很久。但是现在这个关头忽然爆出来,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次日去上学,果然陆明熙缺席了。谢周霖也不在,他那天应该是偷偷离院,被谢汝云带回去后又强制住了几天院,还没放出来返校。

    放学的时候,她接到了陆如青的电话。对方说陆明熙现在的状态很差,想拜托她来看看他,不会占用她太多时间。

    她虽说是请求,但是一放学就安排公爵府的车队停在学校门口,几乎吸引来了全校的视线。

    她没给她选择的机会。

    季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

    成批的记者堵在公爵庄园门口,大批狗仔试图涌进去,公爵府门口混乱异常,保镖们艰难维持秩序,甚至拿出了枪来威慑,但这依然没能恫吓住那群以新闻与娱乐为生的人们。

    季殊乘坐的车从另开的侧门进入。

    她一进房门,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陆明熙。他面色苍白,精神萎靡,憔悴不已,床头堆满了药品。季殊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大概是已经有很多人来看过他,他听见开门声又厌烦地缩进被子里,嘟囔了声“滚”。

    季殊在他的床边站定。

    她难得地回忆起很久之前的陆明熙。他是《女主的品格》这本书中的男主校霸。嚣张跋扈、趾高气昂,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在学校里作威作福。

    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惩罚她为了给阮思安出气,然后她就此下线,成为男女主爱情的垫脚石。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季殊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持之以恒的改变让她确实不再像从前那样畏惧、恶心他。

    但无法改变她不会喜欢他的事实。

    她太早知道陆明熙心脏病的事,导致她后面对他用自己的病来示弱讨好一直无动于衷。

    说实话,她甚至惊讶于陆明熙一直以来的坚持不懈。

    他从小就在鲜花、簇拥和掌声里长大,献媚讨好的眼光数不胜数,只要他一个眼神,会有无数人蜂拥而至替他擦鞋。

    那些人以能跟在皇室的影子里为荣。

    她以为他对她的喜欢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会腻了,但是没有。

    从夏天到冬天。

    他还会坚持多久呢?

    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勉强自己的语气不再那么生硬:“……节哀。”

    她不善言辞,除了一个简单的单词外说不出其他。

    但她的声音却像是一个惊雷,炸响在陆明熙的耳旁。被子里的小山丘几乎一震,然后一哆嗦,那里面传来不敢置信的声音,带着鼻音、闷闷的:

    “……季殊?你怎么会来?”

    “公爵让我来的。”季殊说,“她很担心你。现在Lotus那边股价大跌,程家忙得不可开交,公爵也疲于应付媒体和舆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坚强一点,别让她再分心。”不然她又会来烦我。

    陆明熙痴痴的笑声却从被子里传来。

    “你来看我,还对我说这种安慰的话……我是在做梦么?”他梦呓着。

    季殊忽然能理解一下池耀星的心情了。她现在也想很不耐烦地把被子掀开,给他一拳让他清醒一下。

    但很快,陆明熙从被子里迅速伸出手。那手灼热滚烫,几乎让人以为他发了高烧,他凭着声音抓住了季殊的手,将她扯得坐在床上,然后拉着她的手一起缩进被子里。

    他拉着她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胸口。

    季殊被他胸口的温度烫得吓了一跳。

    他的胸口湿润,柔软起伏的肌肉下一道狰狞的疤赫然出现在季殊的掌心下。疤痕粗砺、坑坑洼洼,交错的缝线几乎贯穿了半个胸肌。

    在那伤疤之下,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而随着她的触摸,心脏跳动的速度还在加快。

    季殊忽然有种错觉。

    那心脏会钻过主人的疤痕跳出来,自愿跳进她的掌心,被她狠狠攥住一般。

    “……你是今后我唯一在意的人了。我想把这个送给你。”陆明熙低沉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艰涩发哑,话语深处又带着执拗的娇怯。仿佛真的想把那正在跳动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她。

    季殊懵了一瞬,下意识被烫得抽手。

    “你烧糊涂了。”她去床头柜翻找退烧药,“公爵没给你准备消炎药和退烧药吗?你平时吃的是哪个?”

    身后的光线忽然一暗,季殊腰间的力骤然收紧。

    陆明熙已经从被窝里钻了出t来,抱紧她的腰。他嘟囔着“我没发烧!我清醒得很!”,但身上炙热的温度却烫得季殊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感觉到。

    她回过头,看见对方眼眶和眼白已经发红,粉发被汗水浸湿,汗津津地黏在额头上。身上浓郁的气息包裹着她,下巴也无意识在她的肩膀上磨蹭,湿漉漉的鼻尖和脸颊将她的头发搅得胡乱一片。

    季殊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身后,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枕头上。

    他在她的手下唔唔挣扎了好一会儿,忽然不动了。脸下的枕头慢慢开始浸湿,他开始平静地哭泣着。

    “季殊,”他声音沙哑酸涩地问道,“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你会哪怕心疼一下我吗?”

    季殊说:“不会。”

    “你甚至不愿意骗一下我?”

    “是。”

    她的话语听起来是如此冷漠无情!小公爵的肩膀抽动着,似是哭泣,又似是在嘲笑自己,半晌,那从胸腔里传来的响动甚至引得床也共振起来。

    “哈!哈哈……”陆明熙闷笑着,轻声喃喃,“季殊……你连在梦里都这么无情。”

    季殊见他没再动作了,便放开他的手。陆明熙慢慢直起身,眼睛红彤彤地蓄着泪光,直勾勾望向她:

    “季殊,若是一切重来,从前那些事我都没有对你做过的话,你会喜欢上我吗?”

    “我不知道。”季殊反问他,“但若是你重来一次,你还会像从前那般荒唐行事吗?”

    陆明熙似乎还烧着,眼中的红久久未退,看着她时不带掩饰,几乎像是在燃烧。他不再伪装,轻声哼笑,

    “大部分人我从未使用过暴力,是他们的的自卑让他们自愿向我臣服。”

    季殊看了他一会儿,很快也笑了起来。她才发现原来那么久以来他的改变不过一直在伪装,只是为了讨她欢心。

    他从未真正认识到过自己的错误,只是错误之中出现了她这个让他动心的变数——而她竟还真的以为他在点点滴滴地改变。

    荒谬的笑声跟着重叠在一起,她看着陆明熙 ,一字一顿,失望至极,

    “你确实无可救药。”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房间。

    就像来时一样,出去时她也废了不少功夫。公爵叫来她的任务她已经尽力做了,但她已经实在不想继续呆在那个地方。

    公爵府门口一样喧嚣,偶尔夹杂着几声枪响。

    季殊抬起头,下午的天空阴云密布,天空盘旋着不详的灰云,像是潮水一般,要从天边涌来,将人窒息地吞没。

    回去的车上,季殊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不在身上了。大概是在公爵府和陆明熙的纠缠中弄掉了,但季殊实在懒得回去拿。

    路上交通堵塞。

    反霸凌组织自发地集合起来,对内阁安贞辅佐官的反对游行示威愈发扩大,他们要求重视弗兰德投毒事件,并在街头筹措善款,用来帮助那些在校园霸凌中受到伤害的孩子们。

    然而也有另一伙反对执政党与内阁的人乘机破坏街道和商店,宣泄着自己对生活与政治的不满与怨愤。

    车辆被堵得无法再前进半分。不得已只能绕路,从另一条路回家。

    到家不久后,这股不祥的预感很快被坐实。

    季殊目光灼灼地盯着电视里混乱的直播场面,几乎快把屏幕盯出一个洞来。

    【小公爵所坐车辆下午半小时前于格伦大道交叉路口发生意外,车辆侧翻,发动机引燃,当事人目前已被紧急营救出来送往医院,未脱离生命危险。 】

    【据知情者称,小公爵带病在身离家是为去找人并归还某物品。他下午退烧后形状急切后悔,急于寻找对方,不顾该日下午道路路况混乱,坚持要求即刻出发。 】

    【交通警署调查录像后初步断定系车辆有心肇事。同时在公爵府侧翻车辆中发现一手机中曾经被安装过跟踪定位软件。不排除暴/徒通过软件对公爵府展开精准报复行为。 】

    【案件目前正在跟进调查中,将以手机定位软件为切入点展开侦查。 】

    【 Lotus股价暴跌,小公爵车祸生死难卜,是否与目前党争关系密切?兰顿皇室与政党的隐性矛盾能否调和,民众对内阁长久的不满与积怨会在何时爆发?请继续关注NEW TIMES的实时追踪报道。 】

    座机同时接到电话,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那头没有说话,只是传来虚弱的、浅浅的呼吸声。

    半会儿后,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在季殊的耳边。低沉绵密的嗓音,像是丝线钻出来一点点裹紧她。

    “小殊,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谢……”季殊脑袋嗡了一声,后退两步,跌坐在沙发上。

    她感觉喉咙被谁紧紧扼住,几乎难以呼吸。新闻上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远,仿佛从天边传来。

    她喘了很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攥紧话筒,嗓音颤抖道:“你疯了,谢周霖,你疯了,这些都是你做的,你怎么敢……”

    “是,我疯了。我说过,会让你后悔和我分手的。”少年轻笑了声,声音很平静,话语柔情蜜意,但语气又潜藏恨意,

    “我的人生堕落至此,都是因为你,小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