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记忆里的公园(7/7)……

    以为小孩子不懂的, 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心境的。

    时咎绝望地闭上眼,再睁开。见小沉皑依旧是愣愣地看着自己,时咎深呼吸一口气, 非常严肃地伸手把住他的双肩,对他说:“以后, 你把你爱的人带来这里,把这个送给他, 他会懂的,如果他实在不回答, 你就直接告诉他, 让他给你一个答复, 听懂没?”

    小沉皑眨眨眼:“告诉他什么啊?”

    时咎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告诉他,你喜欢他, 你爱他!直接说!”

    小沉皑不咸不淡:“哦。”

    操!算了。

    时咎无语放弃了, 反正最后他也还是没说,教他追自己教到这个地步都学不会!

    下一秒, 一双手便环抱上来, 时咎僵在原地, 他听到小沉皑闷闷的声音说:“小久哥哥,你很温柔,我很喜欢你,等我长大了带你来的时候再说一遍。”

    时咎:“……”

    时咎内心有些崩溃地想:那你倒是说啊, 你现在说什么啊!我死了算了!!

    他们三个开始一起训练, 一起读书, 但基础差太多,沉皑总是在等他们,好在后来的两个小孩也很刻苦。唯一不变的是, 季水风好像依然很孤僻。

    她喜欢一个人呆着,训练结束通常第一个跑进屋子,或者一个人跑到湖边坐着,但因为她也时常在公园里独自徘徊,所以时咎和小沉皑见面的时间少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包揽整个公园。

    “她经常一个人在这里。”小沉皑压着声音说。

    两个人躲在树林里,借着树木的阴影隐藏自己的身形。时咎皱眉看着季水风的背影,只得轻轻叹气,他告诉小沉皑:“她之前经历一些不太好的事,你要多照顾她。”

    小沉皑:“哦。”

    季水风跪坐在湖边,一直看着自己的倒影喃喃自语,时咎听不清,于是朝小沉皑示意,两个人走近了些才听到她到底在说什么。

    “季水风,你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季水风,不能哭,都过去了。”

    “以后都会好的,你会好的。”

    时咎越听越觉得心疼,他默默地说:“你以后会是最好的季水风。”

    小沉皑听到,转头看向时咎,愣了一下说:“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她?”

    时咎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小沉皑不要说话,便带着他离开了湖边的区域,回到他俩秘密的小树林深处。

    小沉皑一路盯着他,语气逐渐趋于不爽:“你也喜欢她吗?”

    时咎伸手捏了下他的脸,在树叶上原地坐下,顺手把开始生气的小沉皑也拉着坐下来。瞧他又开始吃醋的神情,无奈笑了下,只得向他解释:“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小沉皑一听,就“噌”的站起来了,他想攻击人,但不想攻击时咎,便拿脚踢了一下树叶,看着被他扬起的一片绿色,愤怒道:“你是我的!”

    “好。”时咎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柔和说,“我是你的。那接下来的话还要听吗?”

    于是小沉皑又坐下来了。时咎说道:“我是很爱她,但跟爱你不一样。爱是一种很广泛意义上的东西,并不拘泥于个人对个人,它本身很伟大。就像你刚刚踢了树叶,我觉得很心疼,因为我爱自然;季水风经历很多很难的事,我心疼,也是发自于爱,但这是具体到个人的大爱,我希望她好,希望她自由,希望她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但我不干涉、也不介入她的人生,甚至我们可以完全没有交集,我们和世界上很多没有交集的人都可以有爱、有心。”

    “那你爱我和爱他们有什么区别?”小沉皑不开心问。

    时咎想了想说:“区别在于,在希望你好的基础上,我也想和你的生活有交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都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还有望向他时、深邃的蓝色眼睛,还有那天夜里不自然递给他从土里挖出来盒子时、强装镇定的神情。

    小沉皑舔了舔嘴唇,目光瞥向刚刚被自己踢散的树叶,又看向刚刚季水风的方向。

    时咎笑说:“你说,你觉得隐居不能给文明带来福祉,是不是你对整个文明的爱?是不是对文明里每个个体的爱?因为你也希望他们好。”

    小沉皑点头,于是时咎问他:“所以你对我来说依然独一无二。现在还生气吗?”

    小沉皑继续点头:“生气。”但立刻嘟囔着接道,“没那么生气了。”

    他说:“我父母以前经常跟我说这些,言叔叔也说过,但我喜欢你说的。”

    时咎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所以如果我不在,以后你也要照顾好她。”

    小沉皑警觉地问:“什么意思?你要走?”

    时咎张嘴,没说出话。因为他最近开始觉得时间到这儿应该差不多,曾经见到沉皑,他是有记忆的,但见到季山月和季水风他俩都是像陌生人一样,所以他们小时候必然没有见过面。如果三个人长期在同一个空间里生活不可能一点没有察觉,但他俩确实一点没有察觉,解释就只有一个:姐弟俩来后不久,他就走了。

    最初遇到沉皑,他的反应也可以佐证这个猜测: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以至于明明出现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沉皑选择了否认这件事,时咎觉得这个原因大部分在于自己,因为遇到沉皑小时候是未来发生的事,这个时候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所以对他温柔耐心,但对于他自己的时间线,遇到成年后的沉皑才是先发生的,当然对他态度不太好。

    也许在当时的沉皑眼里,小时候温柔的小久哥哥和事事同他作对、越狱的时咎,永远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尽管小沉皑不依不饶,时咎也没多说什么,倒是编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说,其实他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家,因为他和他的朋友们一样,在那场意外里都去世了,却只有他一个人如约回到这里,他的朋友们再也没有回来,不过还好遇到了沉皑,是他最后时间里唯一的快乐,也是最好的朋友。

    小沉皑不接受这个说法,于是时咎抱了抱他说:“没事,你会变成一个特别温柔特别好的人,我们以后还会见到的。”

    小沉皑问他:“什么时候?怎么才会见到?”

    时咎想想说:“该遇到的时间就遇到了,命运都有他最精妙的安排。”

    不执着,不执念。但时咎觉得这句话对他自己可能更适用。

    命运是仁慈的,不会给人他无法承受的痛苦,除非他本身就逆了天道——道启教。

    小沉皑跑到湖边去折唯一一棵柳树的枝条送时咎,时咎没反应过来已经接住了,问他这是什么?

    小沉皑说:“他们说‘柳’通‘留’,你接了,就要留下了。”

    时咎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他让小沉皑回去休息,小沉皑直接坐在地上不动,反而向时咎伸出双手。

    时咎:“怎么?”

    小沉皑面无表情仰望着他:“刚刚踢到树叶了,腿疼,走不动。”

    时咎微笑:“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小沉皑继续毫无感情地重复:“走不动。”

    时咎发现这位未来的沉先生城府太深了。又深又不深的,用这种理由,但是又说得光明正大的。

    时咎无语用手推了一把小沉皑的额头,小孩顺势倒在一堆树叶中间,枯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小孩真就直接躺着不动了。

    时咎嘲讽道:“沉先生可真是脆弱啊!”

    小沉皑一副“你不拉我我就不动了”的架势,赖皮着手伸着就是不收回,最后时咎还是背对着他蹲下,无奈道:“上来,我背你。”

    小沉皑露出满意的笑容。

    公园的灯沿着小石子路点亮,从树林的出口、顺着湖边延伸至黄土的围栏。湖面倒影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背着另一个稍微年少的身影缓步前行。

    一步一步,坚定又小心。

    “小久哥哥。”闷闷的声音从肩头传来,距离近在咫尺,耳廓感受到他说话时吹出的风。

    “怎么?”

    “困了。”

    时咎脚步没停,他看向老宅到公园的入口:“回去睡觉?”

    “不。”小沉皑的声音有些弱,好像长期的紧绷终于得以放松,“给我唱首歌吧。”

    时咎沉默几秒,心里想着能给小孩唱什么,静谧的夜晚,适合静谧的歌。

    于是时咎开始随意哼了几句“小星星”,恩德诺一定没有这首童谣,它也格外适合今天的夜晚。

    柔软的音调传到小沉皑耳里,一开始他觉得是轻快的旋律,随着意识下陷,周围一切声音都逐渐变得朦胧,那旋律好像也就变了调,一路下滑到记忆深处。

    没多久,背后传来安稳的呼吸。时咎一路背着他,一圈一圈绕着,那根柳条别在时咎腰上摇晃,摇晃,摇到他在某天真的留下。

    沉皑觉得这样的日子还可以过很久,直到自己有足够能力保护这个他想保护的人,但在下个满月的夜晚,小沉皑拖着一瘸一拐浑身是血的身体跑到树林深处,想找那个熟悉的人帮他包扎上药,就从那天起,他再没见过心里的小久哥哥,即使跑遍整个公园,整个老宅。

    时钟嘀嗒。小沉皑坐在长沙发上,静默地看着墙上两幅风景画,但他的眼里看不到暖色风景,只有整面皑白的墙。

    夏癸温柔问他:“最近好像一直闷闷不乐?遇到什么事了吗?”

    小沉皑始终一言不发,不愿意分享他和小久的故事,但想了良久,突然开口道:“以前住附近的小孩,有一群小孩出事了,他们的家人最后搬去哪了?”

    夏癸惊讶:“老宅附近从来没有住过别的人家呀!”

    小沉皑猛然抬头。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第92章 少女

    三个月后。医院的阳光轻柔地照在病床上少女乌黑的长发上。

    站在床边的男人默然注视着她, 半晌,目光转向了陪护床的另一个少女身上。他的情绪毫无起伏地问道:“这段时间稳定了?”

    陪护床上消瘦的少女点头:“这半个月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再退化了。”

    “嗯。”

    男人准备转身走, 被少女叫住了,她声音很小地问:“哥哥身上的伤口都痊愈了吗?”

    男人淡淡说:“不碍事了。”

    紧接着少女咬咬唇, 又说:“哥哥可以留下来一起陪会儿姐姐吗?”说着,她看向病床上的少女。

    躺着的人面色苍白, 眼睛轻轻闭着,呼吸均匀像是睡着, 小小的身躯裹在厚实的被子里, 显得脸庞越发稚嫩。

    男人将椅子拖过来, 坐在病床边。

    已经很久了,记不清多久。他把季水风送到医院后自己也陷入昏迷, 后来便是养伤, 言不恩长时间担负起了照顾季水风的责任。

    养伤这种事对于沉皑来说曾经司空见惯,便也不足为奇, 但季水风遭受季山月的旋风后一直没有醒来, 不仅如此, 她出现了形态退化现象。

    这种现象不算异常,有的人们在死后一段时间,如果是男人形象便会退化成女人形象,接着变成小孩, 有的则是变成女人形象, 有部分人也能保持原状, 但季水风还活着,却依然出现了退化现象,刚开始, 每天肉眼可见地变小,到后来逐渐稳定,一直到现在这样,维持在七八岁的形态。

    不知道是否跟季山月的能力有关,也无法求证。那次仓库的事结束后,季山月、舟之覆便再也没见过。

    沉皑的双手撑在病床上,交叠着靠放着自己的下巴,他背后的言不恩只能呆呆看着这个背影和床上的人。

    好像那一次之后,所有的事都变了,所以关系都变了,坚信会永远成为依靠的梦想破裂了。

    沉皑闭着眼,很久之后,有些疲惫地对身后的人开口:“言不恩,你的能力是什么?”

    从那天起他一直没问过,因为当时过于手忙脚乱,惊雷一声一声炸响,没有人在巨大的变故里保持绝对冷静,但随着时间流逝,一切又变得突兀起来,好像再不问,那些突兀就会变成横梁,拦在所有人中间。

    言不恩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她埋着头,双手的手指紧张蜷缩抓着自己的白色裙子,双肩不自然怂起。

    沉皑没有催促,静静等着不远处的车缓缓驶到楼下,又渐渐走远,后面又来了一辆,声音变大了、又减小了,开过去了很多车,每一辆都是逝去的时间。

    在放慢的时间里,言不恩的声音显得微弱又轻盈,她说:“对不起。”

    那声音被空气承载着,轻飘飘地传到沉皑耳朵里,沉皑将它们重重压下,不咸不淡地说:“没责怪你,只是问你,你的能力是什么?”

    凭空出现的屏障,瞬间消失的人,在场只可能是言不恩,但在所有人的印象里,言不恩都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没有继承到父母优异的能力,而是选择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她时常会被人感言说可惜,但她从不在意,每每都是笑呵呵地将这个话题揭过,她说她只想做个小公主,没人怀疑。

    言不恩埋头,咬着唇,咬得生疼。

    许久,她小声说:“我答应了父亲不说。”

    “嘀!”准点闹钟的声音响起,每个小时准时报时,打破了不安的氛围。

    沉皑站起来,把椅子放回原处,稍微整理一下衣服便转身,他走到神色紧张的言不恩旁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淡淡地说:“嗯,没事,你很乖,多陪她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苛责与愤怒,言不恩不解地抬头,只看到沉皑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

    落地灯常亮着,照着这个不大却温馨的小屋子。

    沉皑坐在沙发上,熟稔地给自己重新上药后,目光便再没有挪开,他看着摆在茶几上那把玻璃水提琴,后悔一阵一阵泛开,片刻,轻轻仰头靠在背垫上,眼神空洞地凝视天花板。

    第二天沉皑接到了言不恩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语气焦急。

    “哥!我姐,我姐不见了!”

    周围全是刺眼的光芒,却没有别的色彩。季水风一个人走在街上,长期卧床导致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习惯走路,但退化的身体又让她无法完全控制。浑身都没有力气,似乎以前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现在都成了奢望。

    跌跌撞撞从医院跑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只是不想呆在那里,不想看到一些人,不想回忆一些事,或许形态的退化也伴随着心智的变化,她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坚强,每每想到季山月那一把刀子,那一瞬的攻击,就会感到恶心想吐、耳鸣,想逃离,什么都不想面对,也不想知道原因。

    绵长的大街,漫无目的的游荡,不知道该去哪,好像哪里都不想去,如果一定要去某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她突然想到回家。

    那栋不高的楼依然安稳地坐落,绿色百叶窗也许从来没有关闭,顶部的衣服也都被收进去了,窗户也擦干净了,好像都有人收拾过了。

    季水风慢慢走进那扇拱形门,吞吞吐吐地一步一步顺着楼梯往上,让回忆随意侵袭,最终站在左边人家的门口。

    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咚咚。”

    “咚咚。”

    门里很快传来了快而碎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小女孩探出头。

    “你好!找谁呀?”小女孩很小,看上去比她现在还小。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季水风愣了一下,心想是不是原本住这儿的人搬家了,于是她说:“我是季水风,请问……”

    “是谁呀晚晚?”

    季水风还没问完,里面便传出来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季水风立刻吞进去了她想说的话。

    是那个声音,是那个女人。

    紧接着一阵拖鞋的声音慢慢靠近门,直到说话的女人探出头,好奇问:“谁呀?”

    四目相对,一人在门外,两个在门内。季水风愣神地看着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方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也全然愣住了,她们便这样站着,隔了一道门,久久地凝视。

    片刻,女人嘴唇抖了一下,惊慌而不敢相信地失声:“季,季……”

    季水风轻轻点头。

    沙发上一大一小都不安地坐着,女人很局促,行为都很不自然,她给季水风倒了水,又尴尬在她旁边坐下了。

    旁边的小女孩开心地在客厅里打转,好像因为来客人而开心,丝毫不受沙发边的风起云涌影响。

    季水风不知道如何向对方解释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现在还是七八岁的模样的事,对方也没问,季水风只是询问可不可以在这里住下,女人犹豫着,答应了。

    或许是觉得犹豫都不应该,在把季水风以前住的房间打扫出来后,女人仓促地说:“这本来就是你的家。”

    季水风则没有回答。

    她当然知道这曾经本来就是她的家。在二十多年前,她和另一个女孩住在这个房间,二十多年后,她一个人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房间。

    装潢都没变,墙似乎重刷了,但依然是过去的颜色,有几样家具被换了,但大部分都是旧的,或许唯一新的东西,便是那扇玻璃窗。

    季水风就站在这扇玻璃窗前往外看,不知道她是在看窗外的景象,还是这扇玻璃窗本身。

    “姐姐,母亲叫吃饭。”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进来,又蹦蹦跳跳地出去。

    饭桌上也是沉默一片,季水风不说话,女人也不说话,碗筷碰撞便成了缓解焦虑的唯一方式。

    小女孩玩够了爬上餐椅,凑到季水风面前说:“姐姐你以后要住我家吗?”

    季水风抬头,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原本还快乐笑着的小女孩突然就不高兴了,她拿筷子敲敲季水风的碗,又将筷子插进她的饭里扒出来,碗里的饭被拨了一些在桌上。

    她说:“你可以在我家玩,但是不可以住我家。”

    女人立刻打断她:“季晚!不许胡说!这也是姐姐的家!”

    小女孩转头,伸手就将筷子摔了出去,彻底不高兴了:“你看!有别人你就不喜欢我了!明明这是我家,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住?”

    季水风难以置信地抬头,她握着筷子的手倏然捏紧,过去的记忆哄然而至。

    她猛地站起来,低声快速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便匆匆回到了她的小房间。

    没多久,房门被敲响,女人沉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能进来吗?”

    季水风坐在那张小小的学习凳上,这张凳子看上去非常小,第一感觉是坐不下的,可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退化的事,坐下后,又发现意外合适。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个日记本,她正在写着什么。

    季水风转过身,说:“进吧。”

    门被打开,女人往前挪了一步,看见季水风时朝她露出尴尬的笑容。她走到床尾,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然后坐下。

    季水风没有说话,等着女人先开口,女人则是在心里激烈的天人交战后,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些年过得好吗?”

    季水风说:“很好。”她的声音很平淡,但稚嫩的音色说出这样的语调反而越显苍凉,不知道她“很好”的背后经历了多少,背负了多少,在深夜时又一个人咽下了多少。

    女人侧身看向那个坐在小小凳子上的小小女孩,看到她脸上完全不属于现在年龄的成熟与忧郁,磕磕绊绊地解释:“那个,晚晚还小,说话不懂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也是你的女儿吗?”季水风直接问。

    女人沉默很久,不轻不重吐了一个:“嗯。”接着又说,“你们……你们走后,我一个人,就又要了一个小孩。”

    季水风微微点头,随后无力地勾了下嘴角,说:“嗯,不往心里去。”

    女人觉得这样的氛围太熬人,她站起来说:“我,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还愿意说,我也愿意知道,你,你实在不愿意也没关系,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就住,本来,本来就是我对不起你。”

    季水风望向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双黑得透亮的眼镜看着她,直到她匆匆离开。

    心事,无尽的心事,月光洒下的是心事,风里吹来的窃窃私语也是心事,季水风将自己彻底埋进了一片汪洋里无法自拔。变成小孩后,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生活,不会真的像同龄人一样上学,也不会再回到同龄人的快乐,但若是恢复该有的生活,她更是做不到。

    “砰”一声,季水风一拳砸在墙上,墙没有反应,她却率先红了眼睛,疼。

    好像什么都没有了,熟悉的一切。

    “砰!”又是一声巨响,季水风回头,看到自己的门被踢开,外面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小孩,小孩抱着洋娃娃,尖锐的声音喊道:“你好吵!”说完她就进来,站在房间中央四处看了一圈,随后拿起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朝季水风砸去。

    “你什么时候从我家离开啊!”她问。

    那闹钟不偏不倚砸在季水风的后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季水风皱眉,却没说一句话,也没回答,而是自顾自扭头发呆。

    得不到回应的小女孩更生气了,她冲进来跑到季水风身边,伸手推搡她,一边推一边大叫:“你不许跟我抢妈妈!不许跟我抢妈妈!”

    季水风面无表情,身体随着推搡而晃动。

    小女孩叫着叫着哭了起来,得不到回应,最后一个人哭着跑出去了。这个时候季水风才站起来走去重新关上自己的房门,继续写写画画自己的东西。

    第二天,季水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柜都被打开了,默默走过去看,发现衣柜已经空了,她平静地开门出去,果然看到小女孩正抱着她的衣服,正拿着剪刀一点点地剪着。

    家里的大门也是开着的,一部分变成拖把布的衣服在外面堆着,一部分正是小女孩手里的玩具,小女孩似乎还很开心,一边对这些衣服进行二次创作,一边还嘟嘟囔囔着“花花,湖水,妈妈……”

    因为曾经在这里住过,所以季水风和曾经另一个女孩的衣服还保留着一些在家,只是那件事后她俩都不在了,所以女人把这些古早物品收起来,直到最近季水风回来才又重新拿出来,本来就没多少,现在全部成了小女孩手里的、她的快乐。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人惊异的声音炸响,她出现在门口,吼了一句:“季晚你在做什么?!”

    一切都以小女孩的大哭收场。

    季水风没有发泄她的任何情绪,即使看着自己的牙刷出现在垃圾桶里,即使发现女人给自己新买的衣服再次被剪了稀碎,即使吃饭的时候被故意打倒的热汤溅了满身,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将全部的情绪吞进肚子里。

    直到一个多雾的清晨,女人带着季晚刚刚出门不久,她们家的大门被敲响了。

    季水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会给任何人开门,也不想跟世界有任何联系,但那敲门声孜孜不倦,似乎不开就会一直敲下去,季水风觉得烦了,最终从房间里出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跑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她不想见的人。开门的一瞬间,她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但不超过一瞬间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变得茫然而无措。

    季山月往前走了一步,刚要开口,所有话又被强制吞下了,他看到季水风的模样震惊到说不出话,嘴唇抖得碰不到一起,满脸的无法相信。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他在季水风面前跪下了,再抬起头,他眼眶红得吓人。

    他说:“姐!对不起!!”

    季水风轻轻睁大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季山月就着跪下的姿势,伸手握住季水风的手,心里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浑身颤抖着,埋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好几分钟,他颤巍抬起头,对上季水风平静得有些天真的眼睛,声音细抖着说:“姐,你,你怎么变成这样?对不起,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的,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还好,还好能找到你!我不敢去找沉皑,我不敢,对不起!”

    他继续说道:“前一段时间我就发现不对了,我有时候会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明明记得,我记得我刚刚在做一件事,要去哪里,但是下一秒,我就在另一个地方,中间,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好像会失去那段时间的记忆。”

    他向季水风说明情况,尽力解释,解释那些他也无法分辨的事,他说他好像能在脑海里看到另一个人,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却不是他,他的内心世界多了一束聚光灯,他们之间谁走到光下,谁就掌握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为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导致的焦虑,直到他发现了季水风收到的那些写有“杀死不纯之人”的字条上,是他自己的笔迹时,他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之前的时间里,每次被另一个人抢占聚光灯,他都是无意识,而他在攻击沉皑时,是他意识最清晰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自己掏出刀,向在场唯一一个背对着他的人用力刺去,接着便是使出能力,他也看到了季水风扑到沉皑面前,看到自己的能力攻击到季水风身上。他嘶吼,他狂怒,他爆发,但是都无济于事,他控制不了自己。

    季山月抓着季水风的手,跪下的膝盖迟迟没有抬起来,他崩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姐,我拿回身体控制权的时候,舟之覆也在,他说,说我是人格分裂,但是我不知道,我现在来找你我也很害怕,怕突然又不受控制。”

    他自顾自说了很多,季水风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稚嫩而单纯的目光有些呆滞,后面逐渐变为尴尬,在季山月再次企图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她愣愣地说:“妈妈不在家,哥哥,你是谁?”

    季山月浑身一震,张着的嘴再也没能说出一句。

    第93章 永恒的生命力

    展览馆里此时人来人往, 偌大的大厅挤着不少慕名而来的观众,还有很多人是亲朋好友。

    时咎恢复正常生活有些日子了,除了每个月必须的工作, 近些日子又多了一样工作:制作一个大型模型设计。他提出一个新的世界观模型,在这个世界里, 人们可以使用意识进行交流,可以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 人和人之间坦诚真心,艺术与美的文化颇受人们喜爱, 不仅如此, 他们喜欢创新, 喜欢丰富的想象力,而不拘泥于模板与套路。

    不过这个世界也不是全然美好, 因为它存在着“性本恶”原理, 所以在这个世界的未成年人中,相当大一部分人都会随意释放自己的恶意, 越是孩子, 越能被原谅, 越是作恶。因此“起源进化”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门槛。除此之外,在起源进化里,还有“看守者”为未成年人的进化负责。

    这个大型模型的名字叫AETERNUS,来自拉丁语“永恒”与原印欧语“生命力”。

    参观展览的人围着玻璃看向里面, 在玻璃中央, 一个广场作为显眼, 广场的正大门写着六个大字:世界文明中心。广场中央则是绿化带围绕着的石头,上面清晰写着:爱是一切的答案。

    有点临摹不出来那几个字的书写手法,好像还差点意思。时咎也像观众一样站在展览馆里到处看。

    除了中央的大型模型, 周边的陈列柜里放的是某些建筑具体的样貌,或者某些特殊地方的具体说明。整个展览将文明中心展示得巨细无遗。

    出于私心,文明中心外面还有几栋大城区的楼房,是沉皑家住的那一小块地方,还有老宅那个私人花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栩栩如生。

    时咎听到有人赞不绝口,有人不屑一顾。

    “意识都全部透明了,那人有啥秘密啊?好可怕。”有人在窃窃私语。

    也有人说:“都喜欢搞艺术搞哲学,那能赚到钱吗?”

    还有人评价说:“理想主义。”

    更甚者,有声音毫不避讳地说:“领导怎么能意识透明呢?那百姓不什么都知道了?怎么大国博弈呢?”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扇掉了传来的嘀咕,唐廷璇的脸出现在时咎面前,她小声说:“哟,时咎同学,偷听别人蛐蛐你呢?”

    时咎有一种偷听别人背后议论自己还被逮到的错觉,他笑笑说:“对,浅浅听一下。”

    唐廷璇无语:“会说出怎么大国博弈、人要有秘密这样的话,用自己现有经验的逻辑套用其他的世界,听了不生气啊?”

    时咎无所谓耸肩:“不生气啊,你都说了用现有经验套用未知经验,做出这样的评论才是对的,符合人家价值观的,既然说的是对他们来说对的话,我干嘛生气。”

    唐廷璇拿手指猛戳他,恶狠狠责怪他:“你就这样!反正我是很讨厌不懂还要评价的!”

    “嘘。”时咎示意她缄口,并朝她眨眨眼说,“你说得对,不理解就不随意评价,可能不理解只是因为别人的想法更高维,所以我们也不评价。”

    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句话,便说了出来:“让伤害止于自己。”

    是从季水风那儿学到的。

    好像有人听到了时咎说话认出了他,偷偷凑到他跟前,小声问:“你就是这个展览的创作者啊?”

    时咎看到唐廷璇在背后用嘴型模仿了这句话。

    时咎点头。

    对方问:“我刚刚就在想,这样的世界里,拉开贫富差距的是什么呢?”

    时咎想了想在那个世界,虽然他不太确定,但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我猜,是想象力吧。但他们的贫富差距并不大,因为赚超出物质需求的钱本身就代表着一部分的精明与算计,但是在思维透明的世界里,这样的人并不受欢迎,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有他们独特的卓越的想象力方面的成就,获得财富只是创造得来的附加品。物质需求满足,精神需求也满足的基础上,人们并不理解拉开贫富差距是什么意思。”

    对方好像有些明白,好像又不太明白,时咎只是对他笑了笑,没有解释太多。

    展览开放了整整一个月,几乎每天时咎都在展览馆里泡着,看着那些熟悉却又不真实的场景,一次次掉进自己的祈祷里。

    手机里保存着模型的照片,但起源实验室的照片最多,全方位各个角度都拍了个遍。

    时咎躺床上一张一张在翻着这些照片,实验室的每条路,每个细节。

    堆叠的鹅卵石大楼,正门进入,右边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有荧幕经常在播放一些新闻,走到底便是电梯,乘着电梯一路往上,到达管理的楼层,五楼,出电梯再路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到T型分岔路口,一边的尽头是舟之覆,一边的尽头是沉皑。

    沉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来说话声,是季山月的声音。

    季山月声音里全是疲惫,他好像是用双手捂着脸一样,声音闷闷地说:“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不想开脱,对不起。”

    季山月。

    等等……!!为什么会有季山月的声音?

    时咎猛然睁开眼,即刻到来的心悸让他向前踉跄了一步,但手撑着墙很快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长长的走廊,熟悉的每个细节,每晚都在看的地方。

    “嗡嗡”的眩晕感好一会儿才缓解过来,时咎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那“砰砰”的声响大得无法忽视,接下来的声音让他更是忘记呼吸。

    是那个熟悉又低沉的声音,尽管只是冷冷淡淡的一个字,但时咎在第一个瞬间就认出来了。

    沉皑说:“嗯。”

    随即,时咎如释重负般深深呼吸一口气,又慢慢将它们呼出来,好像呼出了长时间以来身体里堆积的所有焦虑不安,所有恐惧痛苦,所有思念与担心。

    他背靠着长廊的墙壁,无声地让自己慢慢滑坐在地上,仰着头,终于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不执着,不执念。该遇到的时间就遇到了,命运都有他最精妙的安排。

    还好,还好。

    门缝里的对话没有停止,不出片刻,似乎是从崩溃情绪里好一点的季山月开口道:“我去找了我姐,但是她不记得我了,发生过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我真的很痛苦,我看到她的身体就那么小,就像我们刚回老宅七八岁那个时候的样子,我好痛苦。”

    沉皑情绪平平:“嗯,不记得挺好。”

    时咎不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现在的样子,似乎是季山月又恢复了正常,也就是说当时季山月是被某种能力操控了?所以他才会去找季水风,现在也还能和沉皑正常对话。只是听季山月的意思,季水风失忆了,并且变回了七八岁的样子。

    季山月还是很不安,他说:“我去查了一下我这样的状态,说是人格分裂,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人格分裂?时咎听着,皱起眉头,如果是这个解释,那么季山月现在的状态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分裂出来的人格是存在彼此独立的情况,但问题在于为什么季山月正常的时候和他们很好,另一个人格却要让最熟悉的人丧命?是只攻击熟悉的人,还是也是无差别?

    季山月接着说:“你知道我们在训练的时候会有字迹仿写和改变字迹的训练,那个‘杀死不纯之人’,是我其中一种字迹,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和我姐一直都很好。”

    安静了好一会儿,沉皑才低声说:“你们七八岁来老宅后,我们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

    “没有!”季山月立刻肯定道。在他们去了老宅和沉皑认识后,三个人二十多年都是知根知底。季山月知道沉皑在想什么,他补充道:“在之前也没有,我们从小被父母抛弃后送到两户人家寄养,在来老宅的时候才再次遇到,不可能有冲突,这一辈子都没有。”

    他说得非常肯定,沉皑也没有否定。

    时咎记得这两个孩子第一次去老宅的时候的样子,季山月很开心牵着季水风,但是那会儿季水风刚刚从魔鬼般的家庭里活过来,整个人都是忧郁和离群的,这样的状态持续到他再也没梦见过他们的小时候也依然存在。不过季山月说的是实话,虽然季水风当时不爱说话,季山月却是很喜欢这个姐姐,小小年纪就在扬言要保护她,而且后来从季水风温柔的性格,事事护着季山月,和沉皑交好来看,他们一起训练那十多年,必然是交心朋友。

    时咎将双手搭在膝盖上,想着存在的可能性。

    季山月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低迷了很多,他说:“我不敢找我姐,我也不敢找你,但是我想把话说清楚。”

    沉皑淡淡道:“嗯。”

    季山月:“你的伤都好了吗?”

    沉皑:“好了。”

    季山月长舒一口气,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吓死爷爷了。”

    片刻,沉皑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

    沙发响动的声音。时咎睁开眼,迅速从地上站起来,闪身躲进了隔壁房门的空隙中,接着他听到季山月让沉皑照顾好自己,下次如果遇到另一个他,就杀掉他后,门开了,脚步声出现在走廊里,门被轻轻关上,随之脚步声远去。

    走廊很快变得空无一人,人们说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这里听得不真切。

    时咎在走廊停驻了很久,慢慢挪到沉皑的办公室门前,门是关着的,他的手抬起来又没有敲下去。

    如果是再早些时间,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破门而入,会去拥抱这个差点就失去的人,会去吻他,会告诉他很想他,很喜欢他,就像那次在仓库。但在那个公园发生的事让他心有余悸,他不敢知道后来的这么多年,沉皑都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想那段往事,怕开门看见沉皑,又仿佛看到当时躺在落叶中间耍赖要抱的小孩,他都经历了什么,想了什么,才从一个什么事都名表于心的人变成现在这样的性格。

    想想觉得有些酸涩。

    怎么面对他?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

    那忧虑的脚步徘徊很久,时咎都没有察觉自己就在这门口走着的脚步声逐渐失去控制。

    里面传来很冷漠的声音:“谁?”

    第94章 万般尘埃落

    时咎瞬间从自己的内心世界抽离出来,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焦虑过头了,于是他只能尴尬地敲门。

    里面的声音还是很冷漠,他说:“有事明天再说。”

    时咎侧头看了一眼走廊的窗户, 这才发现外面的颜色已经是橘色,似乎是夕阳了。

    但是时咎觉得自己等不到明天, 于是他又敲了几下门。

    里面没声音了。

    时咎忽然想笑,因为想起了小沉皑的种种表现, 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思虑实在是没必要,喜欢就是喜欢, 想念就是想念, 失去过, 不想再犹豫了。

    这下时咎彻底放开了,他开始故意隔一秒敲一下, 敲得里面的人不耐烦又问了一遍:“谁?”

    时咎这次终于十分乖巧地回答:“沉先生, 是我,请问可以进来吗?”

    如果他听不出来自己的声音, 就冲进去暴揍他, 永无宁日。

    但很快门便被猛地拉开了。

    时咎轻倚在门框上, 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带着些浅浅的笑意,他朝开门的人招招手,笑说:“好慢啊, 沉先生, 你是不想见我吗?”

    沉皑愣了好半天, 表情才逐渐变得柔和,他好像全身都突然放松下来,轮廓像融化的冰滴进池塘, 最终是一池的微澜。他伸手,似乎是想拉时咎进来,哪想时咎却一个猛扑,直接将他往后扑退好几步,伸出去的手立刻变成了接应的动作。

    “砰!”门被时咎顺便一脚踢上了。

    时咎扑上去紧紧抱着他,拿双手环抱着他的肩、他的脖子,头直接埋进他的颈窝,大口呼吸着熟悉的气息。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快起来。沉皑接住了他,在他扑过来的一瞬间便将他整个人环抱住。

    心跳如洪钟,震响着耳膜。

    思念,整天整晚、无穷无尽的思念,数个日夜的祈祷与想念,全部破土而出。

    炽热的呼吸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紧抱的手也在颤抖着,越是颤抖,越用力,直到深入骨髓、揉进身体。

    时咎微微将头抬起,将嘴唇靠在沉皑的耳边,闭眼轻声呢喃般,用混乱的呼吸一遍遍重复道:“是我,是我,是我……”

    所隔遥远的回应,但终于是回应了。

    那支柳条,顺着时光的河,飘去未来,被采摘。

    听到他的声音,沉皑抱着他腰的手突然抓得更紧了,他长久地吸一口气,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逐渐平息,低头释然地笑出声,将头埋在深墨灰的发丝里,轻声说:“我知道。”

    那一刻,暖色灯光的办公室突然变得缤纷,涌动的能量爆发出来,在不大的房间极速流动,像极光与星辰。

    那被打乱的气息顺着头发从耳根一路往下,钻进衣服,刻进皮肤。满腔赤诚,浑身热血,像终于深挖出童年最隐蔽的秘密。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两个人谁都不愿意松手,直到时咎感觉自己始终抬起的双手变得酸软,呼吸够了对方身上的味道,他把手放下来,头也从对方的颈窝离开,但沉皑环抱他的双手并没有松开,于是他改用额头去触碰对方的额头,轻轻贴在一起,无比亲近的距离下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时咎发现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那双深蓝色眼睛,比稍远点看更让人情难自已。

    额头碰额头,鼻子碰鼻子,呼吸交织呼吸。时咎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在耳边,有些沙哑,有些难以自禁的克制,他说:“等你好久,好久。”

    或许是各种意义上的等待,无论是对于童年最喜欢的哥哥,还是后来喜欢的那个人。

    时咎闭上眼,觉得胸膛里的酸楚全部来自于对方。他克制住声音里的微抖,闷闷地说:“好想你,天天都想。”

    说完,他感觉到沉皑环抱他的一只手游走上来,那温热沿着脊椎往上爬,到背、到脖子,捧住了他的后脑勺,紧接着嘴唇被轻轻贴了一下,但只一瞬间,连个吻都不算又迅速放开。

    沉皑身体僵直,声音有些紧张,像做了什么错事一般道歉:“对不起。”

    时咎立刻睁开眼,等待的吻浅尝辄止又离开,他全身一下绷紧了,却听沉皑低声说:“我,我还没问你,可以吗?”

    时咎没忍住笑,他抵着的额头使他的笑意一点不落地传到对方的感官,笑够了,才眨眨眼,让睫毛去扰乱对方也近在咫尺的睫毛,他戏谑回答:“那我要是说不可以,沉先生会耍赖不听吗?”

    “不会。”沉皑认真道,“我听你的。”

    时咎深深叹气,这才发现,那个会故意装受伤的小孩一直没变。他轻声道:“这种事不用听我的。”话音未落,热烈而深切的吻便迎了上来,连时咎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被完全堵了回去。

    温热干燥逐渐变成湿润,柔软的唇贴着唇,沉皑的力气小心得像触碰一件易碎品,浅浅的贴合伴随灼热的气息纠缠,无法自拔。时咎随意任他摄取,又总觉得他过于克制,便主动去侵袭他的唇舌,夺取他的温热,让灼热变成灼烧。

    光越来越亮,亮得整个房间通明,即使闭眼也透过眼皮照亮眼睛。

    兵荒马乱的吻止于狂乱的心跳。松开后,两个人依然保持着环抱与抵额的姿势,两人都在轻轻喘着气,任气流在两人狭窄的距离中肆意横行。

    沉皑紧张、压着声音急促问他:“会讨厌吗?”

    时咎眨眼:“讨厌什么?”

    沉皑的声音里都是克制的轻颤:“讨厌……跟我接吻?”

    时咎再次笑出来,笑得肩膀都在颤抖,他感觉沉皑是他未预料过的小心,便随意又轻佻说:“啊,那你得问我的唇啊。”

    沉皑的目光从与对方厘米之差的眼睛,往下滑到鼻子,再是红润的唇,每挪动一分,他的眼神便晦暗一分,最后略有生硬地、用气声说:“讨厌吗?”

    时咎转达沉皑问话对象的想法,用很直白的话翻译说:“我的唇说,不讨厌,很喜欢。”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咎已经主动再次吻了上去。

    片刻松开,时咎发现了房间的异样,他抬头,平复跳得晕乎的心跳,惊奇地问:“这些光是什么?”

    沉皑也愣了一下,他望向四周,不确定问:“你看得到?”

    五彩半透明的流光,可能连极光也稍显逊色。

    时咎点头,空出一只手去触碰身边的光,便立刻感受到很多情绪汹涌而来,是愉悦、心动、轻松、久别重逢,是珍重、是真心、是爱。

    他记得他没能回来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也遇到了类似的事,看上去是人们的内心。此刻,他能感受到的情绪,便是沉皑的。

    沉皑说:“是磁场,是我的能力。但是,应该只有我能看见。”

    时咎更奇怪了:“那我怎么突然能看见了,以前还是只能感觉到……”

    他突然顿住,因为感觉到了不合理。他一直都可以感知到别人的一些情绪,只是他自己一直归功于某种天赋,或者父母的职业潜移默化训练的结果,对内心的感知是他艺术的灵感来源,但这一刻他碰到具象化的感知,却觉得与过去二十多年有些相似。

    万物都有磁场,有频率,所以同频共振。如果没遇到沉皑,这样的能力算得上是天赋,但遇到沉皑了,还有了这些故事,他们类似的感知就变得不那么巧合了。

    时咎问:“你能感知到看不到的东西对吗?”

    沉皑轻轻点头,在他耳边低声说:“嗯,但是感知只是一部分,其实可以调动身边的磁场和频率,所以当时可以描述出隐形的物体,是因为他出现的地方,磁场和周围的磁场有冲突。这些光,是磁场对当下人的情绪或者心理的一种具体解释,按理说,只有我能看到。”

    在无意识催动下,沉皑没见过这么五彩艳丽的光同时包围,他想是和终于再遇到时咎有关。

    时咎歪着头看那些光,再次伸手,那些光却随着他手指向的方向慢慢流去,他惊讶道:“它们听我的?”

    沉皑也看到了,他点点头,但没有做出解释。

    时咎想,沉皑的能力跟感知磁场频率有关,而自己也一直能感知到一些不可见的东西,如今直接能看到沉皑的能力甚至能调动一点,能用互通心意来解释吗?一定还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

    但是,现在管他呢!和沉皑有类似的能力,反正不是坏事!

    沉皑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说:“不要想太复杂,可能只是我喜欢你,所以我的能力也喜欢你。”

    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自然平常的表白,时咎摸了摸自己的脸,选择再次把手环上去,仰头朝沉皑示意,于是沉皑主动去吻他。这次是一个安静温柔但深沉的吻,像沉皑本人一般,对他轻柔得怕磕着碰着。

    片刻,两个人松开。时咎终于坐回了快要独属于他的沙发床,一碰到,便和瘫了一样半躺下了。

    竟然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好久没躺这里了,简直比自己家的沙发还要熟悉。躺了两秒,觉得差点东西,时咎坐起来指示沉皑坐在沙发边缘,自己则重新躺下,拿沉皑的大腿当枕头,一边躺着,一条腿和另一条交叠。

    这个感觉,熟悉又安全。

    沉皑用指腹慢慢摩擦躺着这个人的脸颊,感受皮肤的接触,无奈说:“只有你敢这么使唤我。”

    时咎非常厚脸皮地点头,他嘲讽道:“也只有你敢在我面前光明正大地胡说八道。”

    沉皑想了想,确认没有这件事,他说:“我什么时候对你胡说八道了?”

    时咎嗤笑一声,抬手去捏沉皑的脸,捏得它造型各异,接着阴阳道:“有的人脆弱得很,踢个树叶能给自己腿踢折了。”

    沉皑沉默下来,半晌,他问:“你想起来了?”

    时咎向他解释了一遍。

    听后的沉皑抿着唇,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以为是你记不得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始终是这个样子,所以就当是你不久前的梦,现在我知道了。当时也以为是两个人,因为你们还是太不一样。”

    时咎翻身起来,迅速坐到沉皑旁边,拿脸贴着他靠很近,目光直勾勾盯着他说:“怎么不一样?”

    那目光跟在逼问一样,好像如果回答错了就要付出代价。沉皑抬手轻轻在他脸上拍了拍,说:“我记忆里过去的你很温柔,好像总有很多心事,对我好得不真实,但之前你被带来的时候性格烈得很,什么不该做就偏做什么,横冲直撞没有顾虑,还要跟我作对,我想如果是你,不会这个态度,不过你刚刚解释了我就知道了。”

    “但其实……”沉皑回忆了一下,又补充道,“其实有时候还是很像的,比如一定要当我爹那回。”

    “啊……”时咎忽然想起他俩打了一架,还把小孩给打哭了,于是大笑出声,“谁让你那会儿说屁话!”

    沉皑也跟着他笑,嘴角肆无忌惮地上扬,时咎很少见到沉皑笑得这么无所顾忌,好像那一刻,他内心所有的汹涌都袒露在阳光下了。

    第95章 从过去到未来

    从起源实验室出来的时候, 时咎发现文明中心的大门打开了,广场上三三两两有了公民在散步,虽然没有以前热闹, 但好像一切都在恢复。

    沉皑对他解释说:“前几天言威回来了,门就打开了, 得感谢舟之覆和凌超建的屠杀,让文明中心的人缩着不敢出门那么久, 因祸得福吧。”

    言威一回来就宣布隔离解除,近段时间的大屠杀事件也会调查。尽管知道这是做的表面功夫。

    时咎听到舟之覆就想起何为, 想到何为就觉得有些难过, 他问何为去哪了?

    沉皑摇头, 说不知道。

    “那舟之覆呢?”时咎问。

    沉皑说:“消失了一段时间,刚回来。”

    舟之覆这个人的行迹捉摸不定, 碍于之前的屠杀, 这次连回来都是偷偷回来,回来之后立刻就去见了言威。沉皑不知道他们之间再次达成什么协议, 再出来, 舟之覆又是大摇大摆的了。

    尽管当时及时止损, 但能力者的数量依然锐减。文明中心其他人不肯放过舟之覆,掌权者大楼便发出通知说将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可以代替舟之覆的人,在这期间,安全管理中心会全程监视舟之覆的一举一动。

    但, 对付舟之覆, 非能力者能做到什么?除非他自己愿意配合, 或者除非……季水风在。

    文明中心的格局要发生大改变了。

    时咎想起刚刚睁眼在走廊时听到季山月的话,便问:“季水风是怎么回事?”

    沉皑跟他解释形体退化:“但是前段时间季水风醒来后就自己走了,回她小时候的家, 而且好像我们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

    时咎一听便皱起眉:“什么都记不得了,还记得回那个地方啊。”

    想起小时候季水风刚刚被接回老宅的时候孤僻的性格,不禁有些担心,他不觉得季水风回那里是个正确的选择。

    沉皑摇头,时咎则说:“这两天去看看她吧。”

    “嗯。”

    街上的人比文明中心多得多,人声喧闹此起彼伏,路过回家的必经之路,那些晚饭后出门散步的、道路尽头弹唱的、围了一大堆人表演的,在每条街上聚集着。

    这个时间应该是最为热闹的,两个人并肩穿过人群,走过小道,不知道绕到哪个无人的街头小巷,空旷的街道格外安静,时咎却突然停下脚步,有点茫然地问:“我们去哪啊?”

    沉皑平静回答:“不知道,你在带路。”

    时咎:“……”他以为是沉皑在带路,就随便走走。

    时咎无语:“那回去吧。”

    沉皑:“嗯。”

    刚往前走了两步,时咎又停下来。

    沉皑回头:“怎么了?”

    时咎“啧”了一声,想起些事,不爽道:“沉先生我得给你提点建议。”

    沉皑点头,认真道:“你说。”

    时咎朝他伸出手,满脸戾气:“你一定要我手把手教你怎么追我吗?小时候不是跟你说过,如果我实在不回答,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喜欢我?另外,我的手放这儿一路了,最后给你三秒,你要是再……”

    话还没说完,沉皑就倒回来握住了那只滞空的手,将时咎往前拽了两步。

    路灯照着两个人的身影,也照着紧握的双手。

    回家洗漱后,时咎半躺在沙发上看新闻,频道里播放着虚疑病的平息,文明中心打开了门,公民们的生活进一步恢复正常。

    看上去都是不坏的消息,怪不得这次来会直接到起源实验室,楼下也还有声音,当时还奇怪不是都暂时停止运转了吗?

    新闻播放结束后开始放音乐,伴随着浴室里洗澡水哗啦啦的声音流出,时咎逐渐觉得有些累,便就着半躺的姿势闭上眼小憩。

    至于水流声什么时候停止的他也不知道,后来连音乐声也变小了,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半梦半醒之间,时咎感觉到面前的空气被压缩,一股沐浴露带着热气的味道从鼻子里钻进来,随后额头被落下了一个湿润的吻。

    他一下就睁开眼,刚好看到沉皑双手撑着沙发,将他环在中间准备站起来。

    见他醒了,沉皑低声问:“进去继续睡吗?”

    时咎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摇头说不睡,就是眯一会儿。

    沉皑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时咎重新拿起遥控器换了几个频道,换到正在播放别的新闻的频道,调大音量,房间里又热闹起来。

    时咎打了个哈欠,一边抹掉出来的眼泪,一边问明后天什么时候去看季水风。

    沉皑想了下说:“都可以,就是她可能不记得我们了。”

    “去看一下,记不得就不打扰她了。”时咎说。他无法判断这对季水风来说到底是好是坏,只觉得如果命运如此安排,就让她安心休息吧,唯一希望的就是那个家不会让她重蹈覆辙再经历一遍小时候的事。

    沉皑点头,欲言又止。

    时咎敏锐地察觉到,于是他将注意力从电视转移到沉皑身上,偏头问:“沉先生,你想说什么?”

    沉皑学着时咎的样子舒展身体,也半躺下了,将双腿交叠搭靠在茶几上,柔和道:“嗯,想问你怎么打算……跟我的事?”

    “啊?我还要打算什么?我要跟你在一起啊,怎么了沉先生?你该不会现在要反悔吧?”时咎故作惊讶。

    沉皑被他逗笑了,抬手越过他的脖子,搂住他的肩便把他往自己身体方向拢了拢,低声说:“我是怕你反悔。”

    时咎顺势懒懒靠在他的肩上,突然想到之前何为说过的一句话,现场改编了一下送给沉皑:“我人死了火化了入坟了,嘴巴都要跳出来说‘老子永不反悔’。”

    沉皑拿手捂着自己的脸,但没捂住满脸的笑意。

    时咎知道他这句担忧下的潜台词,所以在说完搞怪的话后,还是认真地接道:“我之前有点心急,见不到你,把自己的生活也过得一塌糊涂,但后来想通了,活着就是活着而已,每时每刻都是我的人生,你也是我的人生,不是用睡着睡醒来界定虚幻真实。如果首先就贴个标签,那就把人生走窄了。”

    他忽然坐起来,侧过身掰过沉皑的脸直视他,认真、非常认真、或许再没有这么郑重地剖白:“我喜欢你,是时时刻刻都喜欢你,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我都喜欢你。”

    太阳可以直视,人心亦可以。

    无怕无惧,不退不弃。

    沉皑深蓝色的瞳孔倒影着他的模样,刻画着他的表情,随后,深蓝色眼睛里流露出了笑意,他柔和道:“好,再相信你一次。”

    “嗯?”时咎困惑出声,“说清楚,什么叫‘再相信你一次’?”

    沉皑拨开时咎的手,把头转了回去面向电视,轻描淡写道:“自己想。”

    时咎无语,但还是象征性想了一下,随后他想到了在沉皑小时候,自己说过会永远陪他,转眼就消失二十年的事。

    那算是个……意外吧?

    哎对了。时咎抬手打断他和电视之间的目光接触,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小久的?”总感觉这家伙老早就知道了,但从来不肯对自己透露。

    沉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茶几上的相框,时咎瞬间反应过来。

    一直忘记这件事了,他当时还很疑惑,为什么沉皑给他下达命令是让他演奏大提琴,自己还真在办公室自信满满地向他展示玻璃水提琴,恐怕在听到自己演奏音乐会上那首曲目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在不知不觉间,沉皑早就把想知道的事确定了个遍。

    “不对。”时咎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音乐会上拉大提琴的就是小久?”

    沉皑拉了下嘴角,但不是什么特别开心的笑,他说:“你消失之后,每天都在想你,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最开始那两年,几乎每晚都做梦,梦到的都是你,永远是你拉那首曲子的场景,像梦魇一样完全走不出来。”说着他还是笑出来,但时咎感觉那只是无奈。

    这让时咎有些难过,他的目光又瞥向那个相框,那对节目单的完整临摹,到底经过了多少次梦魇,在那场音乐会里循环了多少次,才让一个小孩完整记住了仅仅是一张曲目单的设计,醒来他还能画出来,并且把听了几百次的旋律当做密码摆放在随时可以看见的地方。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说,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是什么的密码,便也无所谓随处摆放。确实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说到密码,时咎伸手去撩开沉皑手腕的衣服。他一直记得沉皑有一圈类似腕带的纹身,只是以前他不肯给自己看。

    这次沉皑终于没有再隐瞒什么,任时咎拿着他的胳膊。

    那皮肤上刻的是“5543431755”。

    时咎叹气,当时沉皑告诉他他家大门的密码时,怎么没想到呢?是和“GGFEFECGBB”完全对应的音名。

    这么一个有话不爱说的人,只是切实地做了他能做的事。

    时咎一直不敢细想沉皑的过去,他只是想想便觉得利刃穿心,何况亲身经历的人。

    “那……”时咎犹豫着问,“你恨我吗?”

    沉皑淡淡说:“恨过。”

    “恨过,失望过,绝望过,也自暴自弃,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相信,不想跟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不想表露任何情绪,怕被骗。”

    带给他最大快乐的人,也带给他最大痛苦。

    时咎去握他的手,但被更有力地反握住了,他想说对不起,但刚开口就被沉皑另一只手直接捂住了嘴。

    他轻声说:“别道歉,现在在就好。”

    时咎朝他点头,沉皑便松开手,轻笑一声,带着对往事的释怀道:“但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爱是广泛意义上的东西,不拘泥于个人,要去爱人,我听了。”

    时咎看着他,眼里也是光。

    新的电视频道很快又到了播放音乐的环节,时咎干脆直接换了个音乐频道,让舒缓的音乐伴着夜色充斥整个空间。

    落地灯微弱地亮着,似乎再亮一点都会打扰到旁人的窃窃私语。

    两个人窝着坐,沉皑伸手捧过时咎的后脑勺,又前倾去亲吻他的唇,蜻蜓点水一下便放开,轻声对他说:“还有件事想征求你同意。”

    “什么?”

    “我可以叫你小久吗?”

    时咎听完就笑出来,他学着沉皑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沉先生,我不喜欢你对我克制过头,不喜欢。”

    沉皑认真看他。

    “你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时咎轻佻地对他眨眼,仰头想了些情侣间可能出现的称呼,“宝宝、老公、男朋友、亲爱的,随便你。”

    不过时咎觉得沉皑这种性格可能叫不出太肉麻的称呼,还是回到刚刚的询问:“还是小久吧。”

    “好。”

    沉皑洗了水果,一种叫斜山的奶白色三角锥状水果,时咎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最后只能得出结论:这是他们那个世界没有的水果。

    “所以……”时咎一边吃一边含糊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从小一直到现在?”

    沉皑:“也不是。”

    他想到小时候缠着时咎的样子,不禁勾起嘴角,跟翻自己黑历史一样说:“我记得很清楚你跟我讲什么是大爱,不过我是成年后才懂你说那些话的具体意思。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我很想占有你,后来知道占有不是爱,只是控制欲和不甘心,所以放过自己了,就希望你还好好活在某个地方。”

    恨了那么多年,最后发现只是自己的执念,但放下执念的那一刻,惊觉一切都还可以回到原点,回不去的从来不是曾经,只是自己执迷不悟的心念。

    沉皑拿纸擦掉时咎吃到脸上的水果汁,见他还盯着自己,叹口气道:“一定要接着说吗?”

    时咎点头。

    “好吧。”沉皑说,“一开始也没喜欢,只是觉得你跟那个人很像,不确定,想求证,还是有点执念的,后来知道你就是当年那个人,知道你很好地活着,就没有遗憾了。”

    时咎知道这就是他始终不肯说明他们渊源的原因,即使恨过,但放下了,知道对方过得很好,便选择不打扰。

    多温柔的人。

    沉皑继续说:“真正喜欢上现在的你,大概是那个晚上你问我,能不能告诉你、我以前经历过的事的时候,我觉得很触动。我突然想起,那些事被我埋很久了。”

    “我从来不肯和人说我的过往,怕放一头困兽出去就再回不来。也许是被你感染的缘故……”沉皑说着,也逐渐回忆起后来遇到时咎的样子,处处针对、处处为敌,甚至评价这个人不管不顾无脑硬冲,也许就是这样的直白,让他觉得不该把自己锁起来,该去处理一些心事。

    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做到——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主动问呢?他也应当可以主动挖掘自己深埋的快乐与痛苦。

    “被你一说才想明白,如果我不解决内心深处的痛苦,总有一天它会以一种我甚至无法察觉的方式跑出来,最终伤害我和别人,也许那人我根本就不想伤害。”

    时咎也不吃水果了,他盘腿面对沉皑坐着,看着他的侧脸,不自觉伸手去戳了一下,应答道:“所以我最开始入梦见到你的时候,你每次都不留余地不带商量的就麻醉我,你不信我,你也不怎么信别人。”

    ——是我带给你的。不过时咎没说出来,他觉得沉皑可能并不想听这句话。

    沉皑微微点头:“嗯,所以我想我一定要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遇到问题,第一时间不再是想反抗、逃避,而是如何接受、化解。”

    沉皑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温柔的、随意的。

    他认为,每个人都会被过去限制,但把过去当成绊倒自己的石头,还是更高的起点,却是自己的选择。

    时咎突然把往前倾了一点以靠近沉皑,他小声说:“妈的,我好喜欢你,能不能吻你啊?”

    沉皑侧过头,挑眉道:“我没限制大艺术家这个权利吧?”

    一个热忱的、炽烈的、悸动的热吻,带着过往种种快乐、承诺、痛苦、背叛,一笔勾销。

    沉皑也问时咎,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

    时咎回答:“你刚刚说的所有,都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第96章 浓雾

    两天后的上午, 沉皑的车停在一条街的尽头,他们打算去看望季水风。

    沉皑并没有来过季水风小时候的家,还是时咎记得大概的位置, 两个人下了车慢慢边走边看,所幸时咎很快发现那栋绿色百叶窗的楼房。和记忆里的有些区别, 因为窗台上挂的不再是已经晾得满是灰尘的衣服,隔壁人家窗台上的绿植和鸟倒是依然鲜活。

    时咎朝那指了一下说:“就是这个楼上。”

    刚要加快脚步往前走, 时咎便被沉皑拦住了,他说:“等一下!”

    时咎:“怎么了?”

    沉皑用下巴示意了前方, 时咎顺着看过去, 惊异地看到了少女模样的季水风正从那栋楼推门而出。她的神色有些忧虑, 满脸藏不住的心事重重。

    两人对视一眼,时咎不确定道:“可能是去买东西, 不然我们先跟着, 等她回家之后再假装上楼?”

    沉皑:“可以。”

    季水风走路速度很快,她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道, 过了一条马路, 再转一个弯, 进入最繁华的闹市,小小的身影在人群里被淹没得七七八八。

    两个人跟得很近才没有在闹市中追丢,但走出闹市,拐进小巷, 便又恢复到普通的街道, 两个人自然地和她再次拉开距离。

    时咎疑惑问:“她去哪啊?你觉得这像是去买东西吗?我怎么感觉像电视里演的某些不正当物品交易的行走路线呢?好适合警匪片啊。”

    沉皑一听就笑出来, 他这位大艺术家的脑子里永远装不了正常东西。

    虽然不至于他说那么严重,但是这个路线明显不太对,如果是买东西, 她们所在的居民区和闹市应该足够买到她需要的所有东西了。

    季水风从街道出来后,再次拐进一个小巷,两个人加快脚步追上去,但哪想季水风的速度也越走越快,虽然身体小腿不够长,但是一路小跑的速度也足够了。

    走过堆满杂物的小巷,转入无人又狭长一眼望到头的平民区,路过菜市一条街,位置越走越偏,眼看着小小的身影越过人群迅速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两个人快步拨开人群跟上去,身影没过几秒出现在季水风消失的那个拐角,但刚一转弯,一把用于给牲畜削骨切肉的菜刀直接横在了两人面前,季水风平静说:“跟着我做什么?”

    沉皑瞬间伸手拦住时咎,两人脚步皆是一顿,接着季水风抬头看向两人,她的手忽然不自觉捏紧了刀把手,提高音量强调着又问了一遍:“你们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时咎抬手做出让她冷静的手势,露出尽可能友善的笑容说:“抱歉,只是觉得你可能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帮助。”季水风打断他,虽然音色稚嫩,但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成熟,她说,“我很好,谢谢关心。我还有事,不要再跟着我。”说完她直接将手里的刀往旁边一扔,转头就走。

    两个人在原地站着。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小小身影,时咎觉得不太对:“这种程度的反侦察能力,是肌肉记忆吗?”

    她应该早就察觉到有人跟踪,但是还是规划好了路线带他们走到这里,知道这里有个菜市,人多,她走过去还能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人家一把刀,直到下一个路口找到合适的掩体,等跟踪她的人出现的一瞬间再截杀他们,可真的举着刀架着跟踪者的脖子了,又那么轻易地扔了刀说走就走。

    时咎说:“我还是觉得有问题,要继续跟吗?”

    沉皑静静看着季水风快要消失的背影,三秒后,他低声说:“你跟着我走。”

    时咎;“好。”

    也许是因为师出同门,沉皑刚好可以完美避开那些容易被季水风察觉的追踪点,不远不近保持在刚好可以跟着又不被发现的距离。

    就这么绕了大半个城区,兜兜转转出了城,转到人烟稀少的地方。

    这边的房子好像大多都没有人住,乡村平房,前面都是荒田。沉皑时刻都在注意周围,此时他低声告诉时咎:“这边是蘑菇山,再往前有十公里的荒地才是下一个居民区。”

    蘑菇山……时咎觉得自己在哪听过。他问:“蘑菇山是什么地方?”

    沉皑抬头朝前示意,时咎顺着目光看过去。虽说都是无人住的楼房,但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楼房背后最显眼的是一座山,整体看上去依山傍水,如果有人住应该也是一片漂亮景色,不过无人搭理,就物极必反了。

    楼房们背靠的那座山,就是蘑菇山。

    那个身影从不远处那排废弃矮房子中间拐弯,迅速进入一条上山的小路,那小路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林,刚好中间一条一个人能通过的道路,那道路也不是专门修建的,看上去是走的人太多渐渐被踩出来的。

    小路的入口处,立了一个很小的牌子,上面写着:蘑菇山。一个长得像蘑菇伞状的小山。

    两个人躲在矮房子的拐角,沉皑侧头看了一眼,说:“上面没有掩体,但是只有一条路,如果她不钻进树林,是可以追上的。”

    时咎问:“这山上有什么?”

    沉皑皱眉说:“蘑菇山这边很久以前就没有居民区了,我很少过来,但是山上什么都没有。”

    他跟时咎解释说这里是大城区的边缘,以前也住着人,后来这里传出了闹鬼的事后,就都搬走了只剩下空房子,蘑菇山上更是荒野树林。虽然这片区域面积不大,到了晚上还是相当瘆人。

    但如果是这样,季水风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时咎偏头看了一眼那条路,也看到还在往上走没有回头的背影,奇怪道:“那更不对了,上面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这里会有一条被人为踩出来的路?”

    “不清楚。”沉皑沉默半晌,说,“跟上去看看。”

    “好。”时咎刚答应,脚步便一顿,他说,“等一下,闹鬼啊?”

    “怎么?”沉皑问,刚要问他是不是害怕,就听见时咎痛心疾首地说道:“上次地下医院捡那个巫毒娃娃忘记捡了!”

    沉皑:“……”

    沉皑语气很淡地说:“地下医院玩巫毒娃娃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艺术家应该是忘了。”

    时咎奇怪道:“怎么突然叫我大艺术家?”

    “我想。”

    “行。”

    但提到闹鬼,时咎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说过这座山了——以前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夜晚他和沉皑站在窗边远远看到过一眼。他能一眼注意到因为这座山奇怪在于山顶是光秃秃的,下面却是茂密的树林,所以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像一个秃顶的人的脑袋,当时沉皑就告诉他这一块闹鬼。

    唯一的路上没有遮挡,旁边都是栽着树的陡坡,一旦被发现,除了往两边树后躲,就没有任何掩体了,但是这边的树干不够粗,也并不能完整遮住一个成年人的侧身。

    于是两个人只能非常遥远地跟着,大概能看清楚那个影子。

    时咎低声说:“有没有可能还是被她发现了,她在故意把我们往荒郊野岭引。”

    沉皑摇头:“不可能。”他对自己的追踪和反追踪技术还是很自信的。

    这条弯曲的山路不算短,两个人跟着走了大半个小时,才逐渐看到山顶,也看到山顶光秃秃的一片——只有山顶的位置没有树林。和记忆中的一样。

    时咎甚至觉得这里闹鬼的原因就是因为明明山上什么都没有,还有被人踩出来的路,最诡异的是一般小山都是山上树林密集,山下因为人们居住采伐,树木更少,这座山倒是反着的,下面一切正常,以山顶为圆心那一块一棵树都没有,已经足够让人联想到闹鬼了。

    这么一想,好像山里的风都阴凉了些,在这正中午的烈日下,时咎感觉有些冷,阴森的感觉环绕过来。

    虽然这条路明显不对,但已经走到这里,不可能回头了。

    想到这里,时咎微不可察叹气,原本他们的四人小队计划是找到教化所,一起找到那个可以让言威下台的证据,但一次打破之后,全都乱了,现在连四人小队也没有了,想想有些令人唏嘘。

    时咎正要跟沉皑说话,却听见沉皑低呼了一声:“快走!”

    时咎猛然抬头,以为是真的闹鬼、阴兵过境了,却乍然看到山顶那个瘦小身影几乎消失了。

    他们跟的速度不至于跟丢,就在两个人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到达山顶的身影骤然消失。

    时咎凛声道:“她上去了。”

    两个人也不控制脚步声音了,开始踩着小路飞速往上狂奔,然而那个身影确实是消失了,越往前跑,越是看不见什么,不仅看不见季水风的身影,逐渐连山顶光秃秃的土地都看不清了。

    此时正午的太阳在头顶如同被蒙了一层阴翳。

    不对!时咎徒然停下脚步。他微喘着气,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一切都不太对。看不到季水风的背影不是因为她在上面消失了,而是因为这里充斥着雾!

    一路跑上来太心急了,竟然没注意这浓雾是什么时候蔓延过来的。

    时咎伸出手,发现逐渐的,连五指也只能看清模糊的轮廓。

    他朝旁边的人说:“这里不太对。”

    至少从山下,甚至半山腰那里抬头看顶处,也是能见度清晰的山顶,真正上来后反而什么都看不到,难怪有人说闹鬼。

    然而时咎说出去的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他眉心一跳,猛然转头,伸手以自己为圆心胡乱抓了一把。

    他皱眉小声叫道:“沉皑?”

    没人回应。

    又来?在地下医院玩过的把戏不会又玩一次吧?

    时咎强装镇定地喊了一声:“沉皑,你要敢再吓我,你会被打的。”

    说出去的话瞬时被浓雾吞噬,一点尾音也没有。

    不是沉皑的玩笑!

    第97章 陷落

    时咎发觉这件事, 立刻按照记忆直线往回跑,按照那条小路往下走应该就能回到半山腰。沉皑如果发现自己不在了,应该也能想得到往回跑。时咎这么想。

    体感是回头原路返回了, 时咎却越走越看不到上山时那条路,反而迷雾汹涌, 直接伸手不见五指。

    时咎跑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他发觉不能这么乱跑,他以为是原路返回, 说不定是越跑越远。但站定在原地后他发现,身边除了浓雾裹挟, 什么都看不到, 如同坠入一片白茫茫, 如果找不到沉皑,或者找不到下山的路, 他应该怎么办?不对……沉皑该怎么办?

    还有季水风……

    季水风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是故意引他们来的?她知道这上面的情况吗?

    这上面太怪了。心里的迷雾如同眼前的迷雾, 一时间叫人完全找不到方向。

    时咎站着没动,突然间, 他一拍脑袋。太着急了, 他完全可以直接瞬移到沉皑身边。

    正在他企图找某个硬物去撞的时候, 他耳尖地听到了某些响动。眼睛看不清,耳朵就成了主要感官。

    “咕咚!”

    “砰!”

    “咕咚!”

    声音很小,就在附近,像是某种——泥潭偶尔冒气泡的声音。

    但这山上怎么会有泥潭?

    “沙沙——”

    很快, 另一边又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像人的脚步, 很轻很快地朝他走来。

    四处没有可以躲的地方,最好的障眼法就是浓雾本身了。

    时咎感觉自己额角浸出一滴冷汗,心跳不自觉加速起来, 他在想如果这种地方有人,会是什么人?而且听那脚步声非常干脆,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跟自己刚刚慌不择路地跑不一样。

    光秃秃的山顶,根本没有硬物,他好像连瞬移也触发不了。

    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那脚步声好像就是冲着自己来的。时咎做出防御的姿势,以防遇到意外的袭击。

    “沙沙——”

    很近了!最多三米!时咎的心脏快跳到嗓子眼。下一瞬,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影,眼睛都能看到黑影的距离,绝不超过三十公分!

    时咎猛然朝着眼前的黑影挥出一拳,但那一拳还没打出去便被捉住,整个人也被带着往前扯了一步,他的背靠上对方的胸膛,随即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

    耳边响起的是熟悉的声音,他低声说:“是我,别出声。”

    是沉皑。知道是他后,时咎顿感放松下来,一颗心“扑通”一下跳回原位,浑身的肌肉也一下软回去。

    捂住嘴的手松开,时咎长呼一口气,往身边的人身上靠了一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轻声警惕问:“怎么回事?”浓雾让他只有完全贴着才能看清沉皑的脸。

    沉皑摇头说:“我不知道,这上面的磁场很乱,好像每个地方都有东西,又什么都看不到,我的能力也聚集不起来,太乱了。”

    雾浓得似乎一点也不会消散,上来这么一会儿,一点会被风吹散的迹象也没有。不过至少他们是汇合了。

    时咎问:“你找到季水风了吗?”

    沉皑道:“没有。”

    沉皑反手抓紧时咎的手,压着嗓子说:“我们先找下山的路。”

    时咎:“好。”

    这上面太不正常,不可能是自然生成,季水风一个人走这么远,连头都没回走到这里,如果她真的有事,知道这里的情况,也一定知道如何出去,如果她早早发现后面跟了两个人,故意将他们引来这里,他们更得找到破局的方式尽快离开。

    担心再次被浓雾冲散,这次两个人牵着的手彼此用力握着。

    雾气密密麻麻地在周围堆积,时咎刚刚听到的泥潭气泡声现在还是时有时无,时远时近。

    两个人小心谨慎地往前走,时咎轻声问:“你听到了吗?”

    沉皑道:“嗯。”

    除了气泡声便是微弱的风声在哀嚎,但不管是哪种声音,在浓雾里都让人觉得诡异无比,它们不是正常地发出声响,而是如同虚幻一般,好像听得到,但真正注意的时候却又消失了。

    这蘑菇山只有这么大,如果不是鬼打墙般原地绕圈而是一条直线往前走,不管刚刚是在哪个地点迷路,总是能走出去,最多是翻过那些沟壑树林以非正常方式下山。

    想到这里,时咎问:“如果什么都看不清,你能保证走直线吗?”

    沉皑犹豫了半晌说:“不能完全保证,但偏差不会太大。”

    时咎说:“好。”

    两个人沉默着牵着往前走,谁也没有说话,担心会错过浓雾里突如其来的声音,但除了一开始就听到的那些声音,后来再没有别的声音出现,甚至两人再往前走,连风声和气泡声也消失了,整片雾里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脚步踏在土地上,走一步会轻微往下陷一点,有点像是下雨过后泥泞的土地——但时咎记得刚刚和沉皑遇到的那个地方,地面还是草地,所以沉皑在靠近他的时候,他能听到“沙沙”的、矮草晃动的声音。

    沉皑突然停住脚步不走了,他的手稍稍用力捏了一下时咎的手,淡声道:“这片地不是蘑菇山的地。”说完他就着拉住时咎的姿势蹲下了,于是时咎跟他一起蹲下。

    时咎用空出来的手摸了下地面,又用力戳下去,发现确实是软土。

    从山下往上看的时候,上面虽然再没有树,光秃秃一片,但是并不是秃得寸草不生,相反是有矮草的,而现在他们踩着的这片地却是土地,并且是软土。

    时咎不确定道:“我记得,这两天没下雨?”

    沉皑低声说:“嗯。”

    他们一路从城区追到这里,不管是路过那个地方都没有下过雨的痕迹,连在进入这片迷雾之前,山林中也是一片干燥,但是这里……

    “咕咚!”

    闷闷的一声气泡声在旁边炸裂,近得就像在耳边。

    时咎立刻转向听到声音的方向,眼睛看不见便拿手去摸,只摸到湿润的土地。

    他正准备说话,那“咕咚”的声音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依然很近。那种污泥被土地里的空气顶起来又破掉的闷响此时在万籁俱寂中被格外凸显出来。

    软土里为什么会有泥潭气泡的声音?

    泥潭?

    时咎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他“噌”的一下站起来,而沉皑的反应比他更迅速,对方拉着他直接低呼了一句:“快跑!”

    话音刚落,异变突生,那些气泡声如同凶猛的岩浆爆发一样一个个全部在耳边爆炸开来,破裂的气泡此起彼伏,让时咎想到了大火煮沸后冒泡的浓稠咖喱。

    两个人飞速往外跑,但气泡冒出来的范围似乎远超过他们的想象,刚刚冲出去十来米,时咎感觉脚下一软,土地全然坍塌,接着他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扑去。

    沉皑吼了一声:“时咎!”他停下脚步,却被泥地带着往旁边踉跄好几步。

    沉皑打算回去拉时咎,但他感觉到自己的脚下也突然迅速塌陷,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脚踝将他用力往下拉,接着身体便不受控开始垂直往下陷。

    是沼泽地!

    时咎意识到的一瞬间静止住身体,他看不清周围,但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腿现在全部陷入了泥地里,稍微企图用力拔出,便陷得更深。

    时咎大喊道:“沉皑!还听得到我吗?”

    旁边的“咕咚”声依然在疯狂沸腾,时咎很快听到沉皑的声音,他很冷静地说:“听得到!我这里的泥土在下陷!”

    听声音就在旁边两米处的样子,但两米已经几乎看不到了。时咎立刻制止他:“你别动就不会下陷!”

    沉皑几乎当即就回答出来:“我没动!”

    时咎反应过来,沉皑怎么会不知道别随意挣扎就不会加速陷入沼泽,但没动怎么还会下陷?时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在自己没动后确实停止住了被往下拉的趋势。

    耳边的沸腾声完全没有停止,沉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保持身体静止,但是没有用,沼泽像有意识一样死死拽着他的腿往下扯,任凭他动或不动,整个人都在迅速往下沉,很快没过大腿。

    沉皑低声骂了一句,朝旁边问道:“你怎么样?”

    时咎着急说:“我没事,没动之后就停下来了!”

    时咎听到周围的气泡声好像全部聚集过来了,越来越大的沸腾声,他的心怦怦跳,不知道这些气泡是什么,但那些沸腾声越过自己直直冲往旁边,有一种所有的气泡从四面八方同时朝沉皑的方向涌去的感觉。

    它们的目标是沉皑?时咎当即挪动了一下腿,立刻感到泥土往上淹没了一点。

    他必须要到沉皑那边去。

    时咎喊道:“你坚持一下!我过来!”

    沉皑立刻吼回来:“别过来!这些东西都在我这里!”

    此时那些气泡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全部朝沉皑游荡去,就在他旁边汹涌跳动,焦躁不安,每炸裂一个气泡,沉皑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向下拉拽一厘米,无论静与动,全然没有办法。

    他微喘着气,依然使自己尽可能地保持冷静,目光疾速瞥过周围,看到泥土已经慢慢拉扯到自己的腰上了。他努力往前走了一步,但那些泥土吞进了他的身体后就像在下面凝固了一般,即使使出全身力气,也堪堪挪动一小步。

    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全部吞没的。

    混乱的磁场让他的能力完全无法流动,就像冰冷的泥浆一样,刚出现就被凝固住。

    时咎的情况好得多,那些气泡似乎对他不太感兴趣,全部掠过他朝前方移动,刚好,虽然看不到沉皑,但是顺着气泡的路径就能找到他。

    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动还没事,时咎一抬腿,沼泽就开始围陷他,每往前走一步,就感觉身体往下滑了一分,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时咎咬着牙,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对抗泥地的压强上,他一步一步往前移,感到泥土从自己的小腿慢慢将他拉扯到只能看到膝盖。

    气泡啸叫的声音更狂热了,鼓出又爆炸的样子像在放烟花,炸得震耳欲聋。

    这觉得不是正常的事,这是个陷阱!

    时咎终于看到沉皑的时候呼吸一窒,因为沉皑整个人下陷到只能看到胸口以上了,时咎奋力走过去,等他真正伸手能抓住沉皑的时候,刚好被泥潭淹没到腰。

    “不是说别过来?”沉皑的头上都是汗,他感觉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了,泥泞压着他的胸口,也压着他的肺。

    时咎还是往前走了两步,直到完全靠近沉皑。

    时咎剧烈地喘着气,这两米的路程几乎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但是很快两个人都发现了不对,因为即使他们完全靠在一起站着,时咎不动就会停止下陷,而沉皑无论做什么都阻止不了被拖拽到泥潭里。

    不是位置的问题,是这片沼泽在针对沉皑。

    “这是为什么?”时咎的唇颤抖着问,他伸手去拖沉皑,然而无论使多大劲,沉皑的身体在里面也纹丝不动。

    几个眨眼的瞬间,时咎还刚刚被淹没过了腰,而沉皑已经接近脖子。他脸色有些发紫,大概是氧气被压缩的缘故。

    沉皑痛苦道:“动不了,我的能力,用不出来。”

    时咎急得满头大汗,他的手在泥潭里奋力往前滑,还能碰到沉皑的身体,于是环抱上去。

    沉皑想到之前他们在电梯里瞬移出来的事,用力说:“去山下。”

    然而并没有反应,连时咎的瞬移也触发不了,这里好像隔绝了一切的意念。

    “操操操!”时咎开始疯狂爆粗。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但他绝对不能让沉皑出事。

    越是这样,时咎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张望着企图在这一堆气泡里找到突破口。

    沉皑似乎是很艰难才能说出话,但他说出的话却是:“时咎,对不起。”尽管已经互通心意,但他依然觉得对时咎有愧,很多很多事,比如最开始对他的冷漠,后来对他的隐瞒,连一句喜欢都不敢主动开口。

    时咎脸色立马就变了,他暴怒吼出来:“谁允许你说对不起?!”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泥潭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在听到这两句话后,它突然猛烈地动了起来,比刚刚还凶猛,气泡狂叫起来,紧紧桎梏着沉皑的身体开始疯了一般往下拖,速度比之前快不知道多少倍。

    这突如其来的迅速让两个人都措手不及,时咎大吼了一声,完全凭本能地死死抱住了沉皑,沉皑一往下陷,他便跟着往下沉。

    沉皑很想叫时咎出去,但是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感受到全身快要被挤压碎掉的痛感,感受到巨大的压力由脖子淹没到下巴,淹没过鼻子,最后什么也看不见。

    接着,沼泽猛地一拽,两个人彻底被它拉入泥潭里,消失的一瞬间,泥潭最上方迅速合上,变成了最初的软土。

    第98章 层层恐惧

    浓雾没有消散, 风声还在,气泡声偶尔还是会响起。

    浓烈的窒息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时咎觉得血液里的氧气逐渐被抽空, 内脏快要破裂掉,仅存的意识让他依然死死抓住旁边的人。

    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呼吸不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 脑海里好像出现了很多画面,一幕幕快速闪过, 比这一生看过的电影, 见过的人还多。

    他忽然感觉到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是沉皑,他还醒着吗?不想他有事, 如果可以, 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换对方平安健康地活着。

    下一秒,时咎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往下坠, 那种失重感如同身体从高空跌落, 心脏的血也在倒流, 随后他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地是冰冷坚硬的地,像躺在某个冷库的案板上,成为任人宰割的肉,但总之身体没有那么痛苦了。

    可能死亡就是这种感觉。正想着, 耳边传来一个最关切最熟悉的声音:“时咎。”

    死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等等!

    意识突然惊醒, 时咎猛然睁开眼,随即立刻坐了起来,起得太猛, 眼前一阵发黑。

    沉皑平静说:“慢点。”

    时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沉皑此时正跪坐在他面前,手伸过来摸了下自己的脸,还是一个好端端、活生生的沉皑,时咎立刻伸出手一把紧紧抱住他,把头靠在对方的颈窝上,喃喃道:“是你死了还是我死了,还是我们都死了?”

    沉皑轻轻摩挲着他的背,柔和道:“都没死。”

    “嗯?”时咎抬头,收回手,沉皑站起来,拉住时咎的手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时咎环视四周,愣愣地吐出几个字:“这,是哪啊?”

    沉皑摇头。

    一片纯黑的空间,黑得看不到边,但地板却是微微发光的,以至于能让他们看见彼此,看得见这个空间的无边,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就站在这不知道是哪个方位的地方,奇怪的是,他们刚刚明明在泥潭里挣扎了这么久,现在却看不到任何痕迹,衣服全都是完好如初,除了多了几道褶皱,没有任何跟泥相关的污秽。

    “好奇怪。”时咎不自觉说道。

    从跟踪季水风开始,一切都不太对劲,到了蘑菇山后更是超出想象。

    这个大到看不到边的黑色盒子,是蘑菇山的地下吗?被沼泽拉下来后掉入了这样一个空间,但这似乎没法解释他们完好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很快,时咎的注意力被远处若隐若现的光点吸引了,他抬手指向那个地方,不确定道:“那里,是有光吗?”

    在一片黑暗里,远处一点微弱的光。

    沉皑抿唇,说:“去看看。”他回头再次牵起时咎的手。

    这个地方看上去很安全,除了那个光点没有任何别的可听可视的东西,地板微弱的亮光让时咎想到在他醒来的世界里,游戏厅中那些跳舞机器,踩到某个格子,那个格子的光就会熄灭,像是某种提醒,但此时他们脚下踩着的这些微光格子,却没有因为他们的走动而变暗,只是固定的微微发亮。

    两个人缓步朝光点处前行,时咎突然想起了什么,有点不爽地说:“喂,你刚刚是不是想让我一个人跑?别管你?”

    沉皑的脚步滞了一瞬,闷闷地回答:“嗯。”

    因为在那个场景,他找不到方法,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周围什么都看不到,除了气泡的沸腾声也什么都听不到,甚至动不了,没想到破局方法,动用不了能力,在当下只能是等死,唯一后悔的便是没再和时咎多相处一些时间,但若是真的只能到此为止,得到过,也满足了。

    “混蛋!”时咎抬腿就往沉皑的后背来了一脚,踢出一声闷响,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要死可以一起死,不要让他自己跑。但转念一想,即使是一起死,他也只是从梦里醒过来,说这样的话对沉皑不公平。

    于是所有的愤怒只能变为一个抬腿的攻击。

    第一次发现,梦带给他的额外保命buff,竟成了心结。

    如果不是梦就好了。

    那微光看上去很远,但是真的朝它走过去,发现不需要走多久。只是越走近,两人越是屏住呼吸放慢脚步,直到可以完整看到那个光点是什么。

    像一个迷宫。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迷宫,因为他如同一张张拼接起来的电子屏,长长的延伸出去,进入一个拐角,又换一个地方继续延伸,不仅如此,半空中、地板下,全是如出一辙的拼接画面,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往脚下看,便能看到它们拼接出的样式,横跨了视野所及所有空间。

    时咎抬头向上看,忘记了呼吸,有些不可置信地说:“这是……”

    他的心跳“砰砰”很快,也能感受到身边的人突然握紧的手。

    因为让人震惊的不是这个巨大拼接迷宫本身,而是屏幕上播放的内容。

    ——全是沉皑与时咎两个人共同经历过的画面。

    时咎微张着嘴,快速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一个屏幕前,他惊愕地抬头,看到这个屏幕播放的完整内容。

    ——起源实验室的一个操作室里,旁边站着两三个陌生的面孔,他们之间有人拿着纸笔在记录些什么,也有人来回走动,他们在说什么,最后都站在中间没说话了,他们的中间正是那个玻璃舱室,此时那些人都不约而同看向里面,而里面的不是别人,正是时咎。

    他闭着眼安然躺在舱室里,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四肢都被熟悉的双层石墨烯绳牢牢束缚着,没多久,舱室上方的仪器便被放下来,那仪器就在时咎的头上来回扫描,彩色的光不断照射着他,随后,时咎皱起眉头,身体开始挣扎,不过并没有挣扎出来,没多久他的额头开始冒汗,脸上痛苦的神情非常清晰。

    他的呼吸紊乱,面色惨白,似乎生不如死。

    离玻璃舱室不远处的地方,坐着的人正是沉皑,他就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眼里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冷漠地看着,旁边站着的季水风反而露出于心不忍的样子,她多次想说点什么,拿手去碰沉皑,沉皑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于是她叹了口气。

    直到那些彩色的光熄灭,旁边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在说什么,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紧接着时咎醒了过来,他坐起来,激烈起伏的胸口说明他此时的状态。没过多久,时咎摇摇欲坠地好像又要倒下去的时候,沉皑走过来把他从玻璃舱室里拽起来,随后整个人打横抱起,那样的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可能更多的是不耐烦。之后两个身影都离开了操作室。

    时咎错愕地看着,他感觉到握住他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紧得他有点疼,不仅如此,他感觉到沉皑的手心在出汗。

    这不是他们共同经历的画面,这只是沉皑的记忆。

    因为这场强制升级,结束后时咎才转醒,而他醒来也是意识模糊,只能感受到痛苦,根本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个画面如此精确地展现着当时的事,只有可能是沉皑的视角。

    时咎将两人紧握的手举到自己胸前,用另一只安慰般轻抚着沉皑的手背。

    沉皑的情绪不太对。时咎有些担心地侧头看向他,却只看他摇了摇头。

    这些画面一直在重复播放,不仅仅是这一个屏幕,而是目所能及的一整排都在播放同一个事件,只是开始结束的时间点不一样。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播放沉皑的记忆?

    时咎抬头,看见半空中最近的那一排是另一个场景。

    ——这个场景时咎记得很清楚,是他第一次从沉皑的相框里翻出来那个节目单的时候。当时的时咎举着节目单似乎是在质问沉皑,沉皑也是始终沉默,或淡淡地说着什么,随后,时咎朝着他的胸前狠狠挥了一拳,而沉皑没有躲。

    再往上的空间屏幕。

    ——夜晚的老宅公园,沉皑和时咎一起在黄土上挖着什么,后来沉皑将挖出来的东西递给了时咎,他的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一句话没说出来。两个人离开了那个地方,时咎心情还不错地在前面走,好像因为收到了什么礼物而高兴,沉皑则在后面一步之遥的位置默默注视着他,视线从未离开,时咎也并未察觉。

    地板以下的画面似乎更多,全都是沉皑的那些过往,小时候训练的、在公园遇到时咎的朝朝暮暮、还有他偷偷趴在老宅的门边,目光紧盯着言威的,时咎甚至看到了从来只是听他们提起过的、沉皑怀里抱着一个非常小的小孩奔逃,最后将他送走的画面。

    每一幕,每一帧,全是他的记忆。有的是时咎没见过的,但大部分都是知晓的,因为大部分都跟自己有关;有的很模糊,有的则非常清晰,越往下或者越往上,能看清的越少,像记忆本身一般。

    最清晰的,就是时咎被送去做强制进化那一幕,它也正好是摆在他们平行的空间上。每个细节,房间里的每个摆设,时咎醒来后的每个表情,都如同电影。

    这些画面滚动播放,又彼此相交,让时咎想到了四维空间的三维展现。

    他们好像就是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时间被展开了,他们能看到一件事情的每个时间点。

    时咎原本想往前走,再去看清自己昏迷时那个房间的一切,却被沉皑拉住了。

    时咎回过头,疑惑地看向沉皑,沉皑只是站在原地注视着他,没说话。

    第99章 从未来到过去

    他好像并不愿意去看这些东西。于是时咎倒回来, 回到他身边,轻声问:“这些事,让你不舒服吗?这里的每一件事, 给你什么感觉?”

    沉皑沉默很久,才开口说:“后悔。”

    “后、悔?”时咎一愣, 他也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于是他再次回头去看那些画面。

    在知道答案后再去看这里播放着的每一件事, 时咎的心情完全变了。

    为什么是后悔?他在后悔什么?后悔麻醉他去做强制进化?被发现节目单的时候他在后悔什么?为什么明明给他送出了蓝宝石,他也依然后悔?那么多那么多的事, 全是后悔……

    这个地方, 恐怕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以直接展现出人的内心世界?把人心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全部挖出来,刺眼地展示在这里, 毫无顾忌地播放。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里是原本就存在还是就单独为了拦住他们?

    时咎倾向于前者。若是结合这里的传言,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座山如果有人闯入就会进入这个地方, 一般人在沼泽那里应该就会被吓破胆了, 有人逃出去还好, 若是没人逃出去,附近的居民一定会认为这里闹鬼,这座山有去无回,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片荒废的区域。

    若是在沼泽那里就被吓破胆……

    等等!

    时咎突然想到了什么, 脑子里逐渐清晰起来。他晃了晃牵着沉皑的手, 屏息低声道:“虽然不知道这里存在的原理是什么, 但是我好像知道怎么出去了。”

    沉皑回答道:“嗯。”

    虽然沉皑的手心里依然是汗,但这回没再反抗时咎,任时咎牵着他往这片记忆迷宫里走去。

    那个操作室的每个场景都让沉皑如鲠在喉, 仿佛吞了针卡了刺,偏偏两个人就停在这个场景的面前。

    沉皑看着那一幕幕,一言不发,时咎侧过头,问:“你会害怕吗?”

    沉皑淡淡回答:“不。”

    时咎还不完全确定,但是他需要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于是一只手牵着沉皑,一只手去触碰那个场景,在他手指碰到画面的一瞬间,一束白光迸发出。

    两人顿感眼前一片白,不约而同抬手去挡。

    刺眼的光芒很快归于黑暗,他们放下手。

    看到眼前的一幕的时候,时咎轻轻说了一句:“果然。”

    他们进入到这个场景里来了——准确的说,是回到过去了。

    操作室的人忙不迭地在为这场进化做准备,你来我往各做各的事。[时咎]呈昏迷状躺在玻璃舱中,[沉皑]和[季水风]在一旁坐着,但两个人没有说话。不多时,有人走到[沉皑]身边对他说:“沉先生,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沉皑]冷冷地回答一句:“嗯。”

    两个人慢慢走到操作室里,站在透明舱旁边,但周围人似乎是看不到他俩,依然各自忙碌。

    沉皑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往前走了一步,但立刻停下,又后退回来。

    ——他想阻止这场进化。

    想改变这件让他后悔的事。

    时咎牢牢牵住他的手,淡然地看着玻璃舱中的自己。

    回想起那会儿,自己应该是非常讨厌这个麻醉他后又强制拖他来做这个什么狗屁进化的人的,况且,那回真的痛不欲生,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钻心的痛过,头仿佛被钻头钻穿了还在往墙上砸一样,痛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连醒来后,也痛苦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么想着,那边的进化已经开始了。

    五彩的光很快照下来,仪器就放在[时咎]大脑的正上方,随着时间推移,玻璃舱中的[时咎]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近看,他的嘴唇也在颤抖,痛苦,却说不出来。

    沉皑似乎受不了这个场景,他把时咎的手抓得很紧,很用力,努力克制才让自己没有冲过去打开那些操作人。他深深吸气,微微闭上眼,好半天才轻声说:“我一直很后悔这件事。”

    时咎侧过头看他。

    他痛苦说:“当时那么对你,确实有部分是出于担心你会对公民产生威胁的心态,后来季水风说你没有威胁,我也并没有信任你,还是要求对你强行进化,现在想,那个时候我偏执得连季水风都不相信了。”

    他睁开眼,直视着玻璃舱里痛苦得满头是汗的[时咎],眉头拧起:“进化过程并不会痛苦,我不知道是麻醉剂的缘故,还是你做梦的缘故,我看到当时你非常痛苦,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后悔了。我不能告诉你我后悔,原本你该被送去监狱,或者交给季水风,但我把你抱回我办公室了,我想再给你机会让你说实话,我就有理由放了你。”

    当时他想了很多,但每一个想法都是不动声色。或许,甚至还带着报复的心理,他太像二十年前遇到的那个人了。无数情绪交织,让事件一发不可收拾。

    时咎依然是拍拍他的手背,看见那些操作人一个个也在额角冒汗,只有当时的[沉皑]正襟危坐,毫无反应。

    沉皑叹了口气,说:“因为其实后来想起,这件事很荒唐,我打着‘会对公民产生威胁’这个幌子伤害你,又知道你并没有,那我伤害的到底是谁?”

    时咎明白他想说的意思,沉皑担心他伤害公民,就首先伤害了他,而他本身就是沉皑不想伤害的公民之一,并且是在知道他没有威胁的前提下。那沉皑伤害的就是自己明明想保护的人,就因为他自己当时的不信任以及偏见。

    在这样的心态下,他要如何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想保护的文明,如何践行他说的那句“隐居不能给文明带来福祉。”

    沉皑站着没动,回想到那天,当晚他便梦到了时咎,带着歉意,带着悔意,站在那个小房间里,任汹涌的后悔将他包围着,他想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而那个“重来一次”,此时此刻就在眼前。

    时咎注视着他,笑道:“现在,我肯定是不在意这件事了,你呢?”

    “沉先生,操作,成功了。”操作人的声音从面前传来,那个一直离时咎最近的操作人肢体不协调地动了下,僵硬地说出这句话。

    整个操作室如坟墓一般的寂静。

    沉皑转身,刚好与当时面无表情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沉皑]擦肩而过,一个向前,一个向后。

    沉皑走到后面的一张桌子旁,看着桌子上随意摆放着的一些文具用品,沉默下来。

    操作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颤颤巍巍地说:“但是,进化,失败了。”

    房间瞬间氛围陷入了不可名状的境地。

    在这片没人敢打破的沉默里,只听“啪”一声。

    时咎闻声回过头,却看到沉皑站在一张桌子旁边,保持着手悬空在桌子上的姿势,再看声音来源——一支在地上滚动的笔。

    时咎不知道沉皑把那支笔扔下来做什么。

    然而这支笔的坠落使操作室的人的目光全部聚集过来了,紧接着,[沉皑]走了过来,他缓缓弯腰捡起了那支还没完全停下来的笔,拿在手里端详片刻,抬头说:“这件事先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随后,站在桌边的沉皑轻轻笑了一下。

    时咎朝他走过来问:“怎么了?”

    沉皑的手指无声在旁边的桌子上轻叩了两下,说:“我就说当时这里没有人,为什么无缘无故这支笔就掉了。”

    时咎眉心一跳,微微张大嘴:“你是说……”

    沉皑轻轻点头。

    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真的可以改变过去,因为时间维度的特殊性,一次改变不成,可以跳出来重新介入那段过去,直到改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时咎回头,看着[沉皑]将玻璃舱里的自己抱出来,随后匆匆出了门。

    而沉皑只是站在原地没动,没有打算介入任何往事。

    时咎微微松了口气,转头轻声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沉皑淡淡道:“你一定要拉着我进来的时候。”

    从一开始就不太对,那迷雾就像一个障眼法,他们遇到的泥潭就更不对了,那些炸裂的气泡和深陷的沼泽,也许是某个不知名的、某种能力的人在这里设下的陷阱——如果有人闯入蘑菇山山顶,就全部杀死在浓雾与沼泽里。

    ——直到他们在窒息中掉入这个地方。

    时咎看到那些四维画面的时候还不知所以,但当沉皑说那些往事,全是他心里后悔的事的时候,突然就想明白了。

    他们从沼泽地掉下来,身上还能干干净净,只有一个恰当的解释,就是他们陷入泥沼,本身就是幻觉。

    但为什么他俩明明一起陷入沼泽,自己像陷入普通沼泽地,不动便没事,而沉皑却无论如何都往下陷,恐怕和这里出现的四维画面有关——内心的悔意。

    既然已经是幻觉,沼泽地本身也就是幻觉,那么拉着他们不断深陷的便不是沼泽,而是内心的悔意。心里后悔堆得越多,越在泥沼里无法自拔。

    所以……所以原本虽然快、但也是匀速把他们往下拉的沼泽,就在最后沉皑说出那句“时咎,对不起”的时候,疯了一般直接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拖了下去。

    在那一刻,面对死亡时,面对未尽的心愿时,面对还没有好好爱过的人时,他后悔了。

    在这段往事排演结束、沉皑都没有丝毫要干预的时候,他们眼前的场景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扭曲——他们赌对了!

    第100章 白骨

    这个幻境用心险恶, 在误闯入那片迷雾时,人们大多数都会产生畏怯的情绪,害怕也仍然找不到回去的路, 就这么跌跌撞撞闯入沼泽的地盘,或许这个沼泽无处不在, 迟早都会掉进去。

    但是人哪会心里没有往事,没有曾经后悔过的事。一旦有, 就无法抗拒被拽下去,哪怕心里悔意浅淡, 来到这种地方被沼泽拖拽也会害怕, 越是害怕恐惧, 越是后悔来到这个地方,恰是再进入死循环。

    时咎是个例外, 他很少为已经过去的、已经解决的事后悔, 即使被困在沼泽,也不至于幻想不该来, 只会觉得醒了就好了。

    一旦人们进入四维幻境里, 看到了真实的、曾经自己后悔的所有事, 心里难免会被打击。

    “好想时光倒流”、“如果当时……”、“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早知道……”、“我现在就想回去……”

    一件一件,无穷无尽的假如回到过去。

    于是那一幕幕跑马灯般的往事出现在黑色空间里。每一件,都是人们亟欲改变的曾经,哪怕只是后悔没有给离开的人说最后一句话, 后悔某个时刻没有对某个人好好道别, 后悔荒度了的时光, 后悔没有坚持下来的努力,后悔当时没反应过来而没发泄出来的怒气……

    此时,他们得到了改变这一切的机会。

    时咎想, 所以沉皑按照自己的记忆,扔了那支笔。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冷静面对回到过去,他们被那些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事重击,当他们以第三视角,以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形象回到过去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改变那个过去。去干预自己、或他人生命中哪怕最不起眼的进程,可若是干预了,才是永远坠入自己虚幻的循环。

    那景物的扭曲慢慢的,越来越大,几乎要吞没他们。

    时咎松了一口气。他想,在自己的国家,有一个非常哲学的词汇,叫:无常。因缘无常,生死无常,世事无常,无常到来,人会有很多很多的内疚、悲痛、遗憾、后悔,但这些并不能算是负面情绪,当人们的能力只能接受“快乐”时,这些才变成了负面。着急走出来或者着急改变它,是人的惯性,这样的惯性也说明了匮乏的韧性。

    对过去的悔恨,会阻碍人们向前。

    他们其实是带着所有的经历,带着过去的种种情绪,坚定地往前走,不改变事实,只改变自己的心。

    然后破局。

    眼前白光突然袭来,刺得时咎直直闭上眼,闭上眼的瞬间他感到沉皑过来拉住了他。

    等他们再次睁眼时,以为会回到原地,甚至山下,但他们只发现四周全变了。

    眼睛终于从白茫茫一片中恢复,时咎向周围看了一眼,迷茫道:“这又是什么地方啊?有完没完?”

    没有秃顶山和山脚下,两个人只是站在一片赤野的苍茫里,一眼望过去,能望到地平线。抬头,眼见的天是黄沙满布的天,分不清是真的风沙还是幻觉,但是那些尘土被风卷入空中,一刻不停歇地快速流动着,呼啸着,像——木星表面。土地是赤红色,凹凸不平,偶尔还有小石块,被风一吹如同风滚草一样就往前滚动着逃离了。

    时咎踏了下脚下的土,是实的,他错愕地喃喃道:“这,这,火星?”

    刚刚从一个幻境逃离,现在更是离谱,这个地方已经不像在原本的星球了,像一颗碎星。

    沉皑四处看了一遍,突然朝着不远处一个地方指了一下,道:“那边,好像有东西。”

    时咎顺着看过去,看到左边可能几百米处有一个隆起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什么白色的东西。

    白色,在这片赤红色的土地上非常显眼。

    时咎说:“走!”

    两个人一路朝着目标快走。

    这里确实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建筑,也不像是人类会存在的星球,除了不远处隆起的那一点白。

    该不会又是什么光点幻境。

    如果是在全息游戏里,这种地外行星一般的星球做得倒是逼真,只是在真实的眼前,就有点瘆人了,因为好像是他们被遗落在某个星球,整个星球只有他们两个人。

    眼见那白色越来越近。要靠近它,还要爬上这个小山坡,好在它真的只是一个小山坡,除了有点陡,没有任何难度。

    沉皑跟他说累了可以休息。

    时咎摇头,一边爬小山坡一边说:“这才多远,出去比较重……”

    ——要。

    但是他没说出来便把最后一个字咽回去了。

    随着最后一步跨上,两个人同时登上了小山坡的最高点,也就是他们刚刚看到的白点所在的地方,此时他们就站在这儿,但两人都是同时停住脚步,窒息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爬上这个小山坡,背坡是一个坑,一个巨大的坑,如同几万年前陨石砸在这里形成的大型圆坑。

    但让他们同时停滞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陨石坑,而是坑里密密麻麻堆叠的白骨。

    时咎脚下那个从远处看上去白色的东西,便是其中一具。

    时咎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地说:“我天!”

    沉皑却眼尖看到坑的另一边不是白骨的东西,他眉头一皱,低声呼道:“季水风!”

    时咎瞬间收敛起情绪,立刻也看到了前面不远处,一堆白色里显眼的黑色,是一个躺着的小女孩的衣着,正是他们今天追出来时季水风身上穿着的那一套。

    两个人狂奔过去,扑到那个倒在这里小小身影的旁边,沉皑把这具小小的身体抱起来,低声喊道:“季水风?”

    季水风闭着眼,看着像睡着,一点表情也没有,没有痛苦也没有别的。

    时咎焦急地捏住她的胳膊晃了晃也喊出声:“季水风?醒醒?”

    小女孩全然没有反应,甚至在时咎松开手后,她的胳膊自然失力般垂下来。

    时咎忽然感觉自己的大脑“轰”的一声,他不可思议地抬起手,但是突然又不敢动,于是只能抬头望着沉皑。

    沉皑抱着她沉默着,似乎是在感受什么,片刻,他看着时咎,轻轻摇头。

    时咎觉得自己的头皮都炸了,他喃喃了一句:“不可能!”便伸出手去探季水风的鼻息。

    没有任何反应了。

    沉皑低声说:“不久。”

    “这,我……怎么会?”时咎还是不敢相信,在他们的推测里,季水风既然能自己直直地找到这里,说明她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那她也有对策才对,怎么会?

    沉皑皱眉,埋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孩,大致看了一下,说:“没有外伤,衣服是完好的,没有磨损。”

    “那……”时咎说,突然想起他们刚刚的经历,便问,“会不会是刚刚那个幻境?”

    沉皑没说话。

    如果刚刚的幻境,干预了自己过去的人,那些没有走出来的人,结局是死亡呢?

    安详的死亡。

    “到底,到底是谁?!这里是什么意思?!”时咎气得浑身发抖,他站起来,望向此时他们身边的白骨堆。

    在一片赤红色里,如此庞大的白骨堆,刺得人眼睛生疼,还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唯一一个坑,这到底是什么?

    沉皑轻轻把季水风放下,但一动,季水风手里的东西便滑出来了。

    一张纸条,沉皑顺势捡起打开看。

    “时咎。”沉皑叫道。

    时咎回过头,看到沉皑递给了他一张纸条,他立刻接过来看。

    ——我知道你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来这里,我们说清楚。

    下面则是画了一副完整的线路图。跟他们当时跟踪的有点区别,应该是中途季水风为了甩掉跟踪她的人而故意临时更换了路线,但后面的路她是完全按照这张纸上来走的。

    “你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所有事……”时咎无意识地念着,随后皱起眉头,“我觉得是季山月写的。”

    沉皑轻轻点头:“嗯。”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季水风能做什么事?她的一辈子都展现在这里了,还不够吗?

    从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前,就一直有那么一件事企图伤害季水风,但是这么久了,他们依然不知道是什么事。

    季水风和季山月姐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着,时咎再次单腿跪下来,眉头皱着看着季水风这具身躯,咬牙再次问道:“确定她……她,她这样没有别的可能吗?”

    时咎发现自己说不出来那个字,于是像想再次确认般,去探季水风的鼻息,去摸她的脉搏,反馈依然和第一次一样。

    沉皑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嗯。”

    时咎大吼,有点崩溃地抱住头,“这不,这!”

    这不可能!

    他觉得这不真实,不可能就这么一会儿……

    虽然他心里知道不是没可能,到现在尸体还没硬,最多一两个小时。

    但她是季水风啊!那个温柔、善良、任何事都为了她爱着的那些人的,季水风啊!

    时咎一拳打在地上,沉皑烦躁地叹出一口气,就在时咎和季水风旁边坐下了。

    总觉得还有别的办法,但是慢了一步。

    上一次见还是活生生的,早知道,在那个拐角就把她拦下来。

    人就是会期待那么多的“早知道”。

    时咎想,她还会活过来,她没有死,一会儿就能站起来。

    但等他睁开眼,一切还是没有变,他的意念,似乎控制不了那么宏大的命运。

    沉皑把头埋进膝间一会儿,再抬头,伸手摸了摸时咎的背,被时咎一巴掌打开了。

    他发泄般说:“不用安慰我!你比我难受。”

    沉皑没说话,只是将目光移到面前躺着的小女孩身上。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七八岁,平时从来不会主动说话,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也经常在湖边发呆,每次叫她都叫好几声,好像任何时间都在神游,好在小时候的季山月像个活宝,一天到晚蹦蹦跳跳没停,拉着季水风跟他玩,后来自己渐渐从时咎消失的痛苦里走出来,也加入了这对姐弟。很久很久以后,季水风逐渐接受了这两个天天见面的朋友,又过了很久很久,她融入进来,依然是很久的以后,她摆脱了小时候的抑郁,变成了一个温柔有爱、事事为公民的成年人。

    她太温柔了,宁愿自己受伤,过得辛苦一点,也会让别人好好的。

    命运给她这般结果,是为什么呢?

    那些流光在身边漫步,沉皑抬头,看到自己的能力在这里又可以被感知到了。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就坐在季水风小小的尸体面前,谁也不说话,直到这具尸体变硬,慢慢地失去所有血色,打破所有期待与幻想。

    没有人真的落泪,也说不清那是不是伤心,或许只是悲悯。

    好像人就是这样,说着接受,却接受不了,想着要用无常的心态面对一切,却又悲伤过头,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句悼念的词也念不住。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明明前段时间都好好的,以为铁三角也可以走很远的。

    沉皑叹了一口很长的气,把所有情绪都咽下去,并没有沉浸太久。他仰头,看着这片黄沙般的天空,想着他还得带时咎走出去,他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这里的天好像永远都是黄沙奔腾,即使已经在这儿呆了好几个小时了,天空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出光线的变化,分辨不出来时间,分辨不出来日夜,也没有抬头就该看到的星空。

    ——红色的土地,黄沙一样的天,没有日夜没有星空,也没有时间。

    季水风描述一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是她打来的那通电话里说的话:“他说,红色的土地,黄沙一样的天,没有日夜没有星空,也没有时间。”

    沉皑霎时站了起来,他惊愕地往四处看,往眼前这片白骨堆里看,表情逐渐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片刻,他轻轻碰了下还坐着的时咎,沉声说:“我知道这是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