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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111】她很快就会拥有一切,而宋……

    以京城之大,原本失踪几个女子并不会掀起太大。波澜,巧就巧在那几位失踪的女子,容貌都很出挑,有两个甚至已经有了未婚夫,只等及笄成婚。

    几桩失踪案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官差们很是折腾了一番,可惜仍没寻到丝毫线索。

    直至案件移交大理寺后,如石沉湖底,再无声响。

    宋蕴不由得怀念起远在兹阳的陈不逊,倘若他还在京城,必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肮脏的城池被银装包裹,无人再去关心失踪的女子,年关将至。

    宋蕴捏着来自金安府的信件,脸上满是笑意。

    “父亲会提前入京,许是能赶上除夕,”宋蕴迫不及待的将消息告诉卫辞,“然后就不走了,等着参加春闱。”

    春闱又称会试,在每年的二月初,这般算来,父亲要在京城待上至少两三个月。

    卫辞也忍不住跟着高兴,但高兴没一会儿就开始慌了,那一册子的书目清单,他才看了一半!

    宋宅里的所有人都很高兴,翘首以盼的等着除夕。

    除了苦瓜脸卫辞。

    无奈之下,他只好闷头苦读,连夜让烛下将清册上剩下的书目全都买来,只盼着老师能少骂他两句。

    腊月二十八,大寒。

    京城又下了一场雪,但飘扬的雪花无法阻挡百姓过年的热情,大街小巷仍是热火朝天的采买年货。

    宋蕴算了算日子,依着父亲信中的出发时间,顺利的话,今日就会入京。

    她一早便让妙颜和烛下去城门口守着,免得宋柏轩找不着家门。

    然而宋蕴苦等了一日,都没等来宋柏轩的消息,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忧心他在途中是否出了意外。

    第二日,仍是没等到人。

    第三日,除夕。宋蕴没忍住亲自上了马车,跑去城门接人。

    妙雨给她裹了厚厚的白狐裘,揣了烧得暖烘烘的手炉,又烧了一壶红枣姜茶带着。

    熙熙攘攘的百姓在城门进了又出,宋蕴等在城门口,时不时的掀开车帷朝外看,冰冷的北风刮过,夹杂着些许冰粒子,似是要生生从人脸上刮下一层皮来。

    她不由得更加忧心。

    这样寒冷的冬日入京赶考,但凡学子家贫些,穿不够衣裳,必然会冻死在途中,哪还有什么机会参加春闱?

    怪不得父亲总说寒门不易,落魄的寒门尚且无法支撑一名举子入京赶考的盘缠,更何况是家中更贫寒些的耕读之家?

    北风呼呼的刮过,吹起厚重的车帷,妙雨连忙将车帷掖得严严实实。

    忽然外面传来烛下的惊呼声:“老爷!是老爷来了!”

    宋蕴一怔,紧接着便是欢喜,不等妙雨的搀扶,便迫不及待的下了马车。

    一道削瘦的身影踏着雪泥朝她走来,纷扬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如华发早生,衬得他愈发儒雅坚固。

    他身后跟着两个瘦瘦弱弱的书童,一个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却跳脱的跑在最前面。

    “父亲!莫绫!”

    “姑娘!”

    宋蕴朝他们奔去,却把宋柏轩吓了一跳,沉稳的步伐陡然变得慌乱:“蕴儿,别动,你别动!妙雨,妙颜,快拦下小姐!”

    没等他说完,妙雨已经挽住了宋蕴的手臂,下一瞬,飞奔而来的莫绫立刻挽住她另一侧,顶着雪融融的脑袋在她肩上蹭了蹭,可怜兮兮的说道:“姑娘,你可算肯让我回来了!”

    宋柏轩松了口气,大步走过来,在她身前站定,上下打量着宋蕴,最终将视线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不停念叨着。

    宋蕴笑着将他扶上马车,目光略过不远处凌乱的商队,低声问道:“父亲,路上可还顺利?”

    宋柏轩顿了下,无奈笑笑:“还好,虽有些波折,但没伤到人。”

    宋蕴:“父亲在信中说与金安府的举子同行,怎么也不见哪些人?”

    “当然是被吓跑了!”莫绫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将实情说出,“姑娘你不知道,那些举子胆子可小了,在路上遭遇了两回贼人,吓晕的吓晕,病倒的病倒,还没出府城便又回去休养了。”

    她嘴巴快得宋柏轩甚至来不及阻止,对上宋蕴责怪又担忧的眼神,他只得悻悻的安慰道:“没那么严重,只是几个小窃贼。”

    莫绫当即反驳道:“才不是呢,姑娘,哪些窃贼的功夫比我都不差……”

    “莫绫!”宋柏轩喝住她,脸上满是无奈,“都过去了,再说,只是丢了几本手札,没有伤到人。”

    莫绫嘀嘀咕咕的将实情咽下,不敢再说。

    “阿辞呢?”宋柏轩转移话题,“他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了?”

    宋蕴忍俊不禁:“父亲给他找了那么多书,他昨夜还在苦读呢。”

    宋柏轩轻哼一声,也跟着笑了。

    除夕夜,明月高悬,霜华遍地,一桌佳肴,一壶温酒,阖家团圆,足以祛除雪夜寒气。

    宋柏轩难得多喝了几杯,醉眼染上朦胧。

    他望着帮她斟酒的宋蕴,恍惚间好似看到了早已故去的亡妻。

    “蕴儿啊……”宋柏轩唤了她一声,眼中含泪,几度哽咽,“倘若我能守在她身边,不独独撇下她一人,该有多好。”

    十几年来,他无不后悔自己当日的莽撞,更后悔他抱错女儿,让妻子倾尽性命护下的骨肉流落在外。

    在旁人看来,侯府是了不得的富贵窝,能让女儿在侯府享十几年的富贵,是他宋柏轩的高攀。

    可他宁愿不让蕴儿有此一遭。

    富贵窝又如何,若非蕴儿坚持,她怕是早已被侯府送进王府做妾。

    宋柏轩无数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与失败,更痛恨他至今无法弥补作为父亲的亏欠。

    他正伤心间,突然听宋蕴问道:“父亲,母亲真的是难产而亡吗?”

    宋柏轩愣了下,随后叹道:“是,难产后,血崩。医馆的大夫倾尽全力,也未能保住她的性命,好在你平安无恙。”

    宋蕴垂下眼,不再说话。或许是她多想了,当初吴氏与赵晴云相认,似乎并没有很吃惊,轻易便相信了她带来的证据。

    也许真的是阴差阳错。

    “你母亲有身孕后,一直十分谨慎,每半个月都会去诊一次脉,孕相也极好,”宋柏轩轻声道,“她当时便说,腹中的孩子定然是十分乖巧的,从未让她费心,可惜……”

    命运弄人,她生前百般期待的孩子,却在见面的那一刻,彻底告别。

    “父亲不必伤怀,”宋蕴轻声道,“倘若母亲泉下有知,也定会为我们父女高兴。”

    宋柏轩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是啊,生下你,她从未后悔过。”

    ……

    皇城,除夕宫宴。

    每年宫宴,裴武帝都会大宴群臣,君臣尽欢,共迎新春,今年也不例外。

    裴武帝赐完菜后,群臣陆陆续续的前来谢恩。

    平阴侯得的赏赐算是末流,但因着爵位,谢恩时却排在前头,特别叫人注意的是,他身旁跟着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紫纱幕笠遮着脸,容貌影影绰绰的藏着,却愈发勾人想一探究竟。

    离得近的女眷们互相递着眼神,想要探出这名女子的身份。

    ——有资格出现在宫宴上的女眷,定然是平阴侯府的千金,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位千金?

    ——不是说平阴侯找回来的女儿脸上有狰狞的胎记么?这位瞧着可不像。

    ——难不成是平阴侯又从其他地方找来的女儿?

    若非宫宴之上不得肆意议论,众人早已冲上去当面询问。

    但很快,众人便知晓了那名女子的身份。

    平阴侯谢过皇恩后,另道:“皇上,小女得皇恩浩荡,特献舞一支,贺大盛永昌。”

    裴武帝原本没什么兴趣,但想起平阴侯府错换千金的趣事,当即允了。

    那位假千金他曾见过,容貌极盛,不输他的如贵妃,可这位真千金……据说相貌平平,甚至面容有瑕。

    乐声起,水袖随之飞舞,淡雅的花香盈满大殿,众人的视线忍不住随着那道轻盈的身姿移动。

    忽而一道清风吹来,幕笠飘落,露出一双极美的杏仁眼,那眼中有惊慌,有失措,但却让人生不出任何责怪。

    众人望着女子脸上的浅紫色面纱,恨不能亲自将其揭下。

    赵晴云连忙捡起幕笠,向裴武帝请罪。

    众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这是哪位面容有瑕的侯府千金?可她脸上的胎记呢?!

    这身段,这舞姿,哪里像是从乡下养了十几年的农女?

    裴武帝轻咳一声,轻易原谅了她的失误,又赏下几匹流光锦以及两匣子东珠。

    赵晴云喜不自胜,再次谢恩后,才如释重负般退下。

    她终于洗清自己的名声了,这一次的大放光彩,足够让她重新出现在京城权贵的视野中。

    容貌不再有瑕,才艺拿得出手,还曾在皇上面前献舞……如此种种,谁还敢瞧不起她?

    如贵妃仔细打量着跪在身前的侄女儿,心情颇为微妙。

    “起来吧,”赵茹随手从腕间褪下一只玉镯,放到赵晴云手中,叹道,“你果然是个有出息的,只不过呀,太着急了。”

    赵晴云轻声谢过,乖顺的站在她面前。

    赵茹淡淡道:“回去吧,这张脸还吹不得风,好好养着,过阵子本宫再接你进来。”

    赵晴云这才展开笑颜:“是,云儿谢过姑姑!”

    赵茹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语气却极为亲昵,顺势又赏了她好些东西。

    除夕宫宴过后,如贵妃时常召赵晴云入宫陪伴,满朝文武这才想起来,荣宠无限的如贵妃,竟然是出自平阴侯府。

    这些年来,如贵妃虽荣宠极盛,却鲜少在意前朝之事,至于平阴侯府,她更是从未照拂过。

    无他,只因如贵妃年少时曾有一心爱之人,却被平阴侯无情斩断,送进皇宫。

    如今如贵妃与侯府的关系竟又好起来了?

    京城各处的猜疑赵晴云并不知情,更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迎来了转机。

    她漫不经心的捻起一枚莲子酥,嗤笑一声,随意的丢下。

    马车外是热闹的玄武大街,赵晴云掀开车帷,令人将一盒莲子酥都丢了下去。

    忽而她目光一顿,耳畔随之响起婢女小声的议论:“是……那位吧?瞧着像是快生了。”

    “嘘,小声些!可不敢提香思坊!”

    赵晴云冷淡的闭上眼,压住心底涌出的恨意。

    她如今这张脸极美,哪怕忍受了非人的痛楚,却还是远比不上宋蕴那张脸。

    但是没关系。

    她很快就会拥有一切,而宋蕴,将会失去所有。

    时光如云,散落尘世,春闱转瞬将至,京城再次热闹起来。

    第112章 【112】“会试舞弊?我看他们是不……

    大盛朝的春闱又称会试,每三年一次,时间固定在二月初。

    春闱由礼部主持,共考三场,每场三天两夜,同样十分辛苦。

    而今正值料峭寒冬,考试的地点又是破破烂烂的贡院,实在让人无比忧心。

    宋蕴再次检查了一遍备好的东西,生怕有什么缺漏,而另一边的宋柏轩同样十分紧张的盘查着找来的稳婆、大夫,跟卫辞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不要去医馆,”宋柏轩再次对着卫辞叮嘱,“大夫和稳婆都请到家里来,你也决不能离开蕴儿半步,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卫辞知晓这算是宋柏轩的一个心结,再次一一应下。

    宋蕴颇有些无奈:“父亲,还未到时候呢,哪怕等你考完再安排,也完全来得及。”

    宋柏轩叹道:“来不及!从初九到十八,足有一旬,女子生产本就是一道生死关,十分艰难,不安排好我实在不放心。”

    宋蕴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心虚,她跟卫辞同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这胎满打满算才将九个月。

    离生产还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春闱过后再安排也全然来得及。

    只是这种夫妻间的私事,她不好跟父亲明说。

    卫辞悄然朝宋蕴看过来,夫妻俩对视一眼,全都尴尬着移开视线。

    谁又能想到,这种事就那么巧呢?

    夫妻俩还没混熟,孩子先出来了。

    宋蕴抛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笑着安抚宋柏轩:“有卫辞在,还有莫绫,父亲不用担心我,我在家中一切都好,反而是父亲你更辛苦些。”

    贡院的确极冷。

    参加会试的举子足有四五千人,哪怕朝廷怜惜,也不可能为所有的考棚供暖,每日提供些热餐热水已是极致。

    宋柏轩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才哈了口气,搓搓手,拿起考卷,仔细收好当做凭据的浮票。

    浮票上不仅有考生的户籍信息、容貌特征,还有与考卷相对应的印章,每场一枚印章,会试考完后,共有三枚,留作出榜后领认成绩的凭证。

    参考的寒门举子亦可凭借浮票去礼部领些银两,以减轻负担。

    十两银不多,却足以铸一只平安锁,只是不知是否来得及……

    宋柏轩摸了摸温热的胸口,闭目片刻,才彻底静下心来答题。

    会试第二日,难得迎来一个大晴天,街上的积雪已融化得不留痕迹,枯枝又生新芽,春意将至。

    宋蕴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空,迎着光,不自觉的眯起眼。

    “妙雨,去让人套车,今日我们出门透透风。”

    话音刚落,卫辞便从隔壁窗子里探出脑袋:“还有我,娘子,我陪你同去。”

    宋蕴轻笑,倒也没拒绝,不多时,卫辞便已抱着本书眼巴巴的追上来。

    自宋柏轩入京后,卫辞的生活便才熬夜苦读变成了水深火热的熬夜苦读。

    宋柏轩虽蜗居在慈水村十几年,年轻时却涉猎极广,卫辞只得一遍遍苦读,好在他记性好,悟性也高,在挨骂中愈挫愈勇。

    算下来,他最近挨骂的确少了许多。

    “娘子,我们先去历明书铺,上个月的银子可还没来得及领。”卫辞说道。

    宋蕴抱着手炉取暖,心下却只觉得好笑:“父亲已经知晓了,你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卫辞坚决不信:“娘子休要哄我,倘若叫老师知晓我还有闲暇功夫写话本,不骂我三天事情就不算完。”

    “这些天,你挨的骂还少吗?”

    “不一样,”卫辞唏嘘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娘子不知,老师以前还用过戒尺,就那么往手心打一下,不红不肿也要疼三天。”

    但自从宋蕴回到宋家后,宋柏轩的戒尺便彻底失踪了。

    马车穿过京城最繁华的大街,又走了许久,才来到历明书铺。

    恰逢会试,历明书铺清冷了许多,掌柜也腾出空来见了卫辞一面,将准备好的银票交给宋蕴。

    “闲鹤先生,我这儿倒是另有两桩生意,不知先生你肯不肯做?”掌柜笑着问道。

    卫辞停下脚步。

    掌柜连忙道:“是珍宝阁和陈记当铺,他们想让先生在话本里提一提,如上回香思坊那般,当然,他们也愿意出银子。”

    卫辞听罢心中一跳,连忙看了眼宋蕴,见她似是不在意,才松了口气,小声拉着掌柜往旁边说:“劳烦掌柜的您为我上心,不过这种活儿我不接,以后都不接,全都推掉。”

    “可香思坊……”历明书铺的掌柜还想说什么,卫辞又吓了一跳,匆忙道:“不一样,香思坊可是我娘子的铺子。”

    掌柜:“……”

    宋蕴假装不在意,实则将二人的对话一丝不漏的听在耳中,也不想揭穿格外心虚的卫辞。

    等二人聊完,上了马车,宋蕴见卫辞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她便随意的问道:“夫君,刚才掌柜同你说了什么?”

    卫辞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道:“没什么,就是催我多写一些话本,我没答应。”

    “果真?”宋蕴笑盈盈的望着他。

    卫辞挺直背:“当然。”

    接着他迅速转移话题:“娘子可要去工坊看看?前几日金山还说,工坊已建得差不多了。”

    宋蕴颔首应下,她今日出来的本意也是如此,前些时日有父亲守着,她几乎连大门都出不得,现在有了机会,自是要去工坊看一眼。

    工坊位于京郊的一处庄子里,离京城不算太远,但马车也需要大半个时辰。

    宋蕴将工坊的筹办交给了夏家兄妹以及莫绫,恰巧三人身份特殊,不便常行走在外,她索性将庄子买下来,打算来年养成花田。

    马车刚驶进村子里,一个假小子便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夏家兄妹。

    “怎么还是男装打扮?”宋蕴打量着又拔高一截的莫绫,很是欣慰,“新年给你做的衣裳呢?我看啊,你是又要长个子了。”

    莫绫嘿嘿直笑,忍不住偷偷对宋蕴说道:“姑娘,你还别提,这瘸子治好了拳脚还挺厉害,能撑得住我七八个回合。”

    宋蕴扶额,委婉提醒道:“他妹妹是忠王府的侧妃,极受宠,真把人打坏了,可有你的苦头吃。”

    莫绫轻哼一声:“他可不敢告状!”

    宋蕴看向夏金山,见他脸上并无异样,才悄然松了口气。

    莫绫带着宋蕴在工坊转了一圈,刚建好的工坊里满是寒气,虽有火盆烧着,却也难掩清寒。

    “工坊建的不错,过了农忙就开始招工吧,”宋蕴笑着安排下去,“兹阳那边的工坊可以留着,但人手得过来些,若能寻到几个手艺不错的调香师傅,自是更好。”

    她开香思坊的本意,是想让自己调出的香气盈满人间,但随着香思坊的规模不断扩大,与千丝坊的合作持续加深,香思坊已不再属于她自己。

    香思坊中有他们每一个人的心血,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把握航向,保护好这艘大船。

    会试结束时,已是二月十八。

    走出贡院的宋柏轩身体很疲惫,精神却不错。

    “老师,这边!”

    卫辞熟稔的在人群中找到宋柏轩,上前接过他的考篮。

    宋柏轩迫不及待的问道:“家中一切都好?”

    卫辞:“都好,今天人多,我没敢让娘子出来,她正在家中等着您呢。”

    宋柏轩松了口气,催着卫辞往家中赶,亲眼见到宋蕴完好无损的倚在贵妃榻上看话本,他悬着的心才渐渐安稳。

    会试过后,举子们仍大多停留在京城,等待放榜。

    宋柏轩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金安府的举子,其中还有几位恰好在盛阳书院念过书,得知他们一切尚好,并未因去岁受惊而影响春闱时,他才稍稍安心。

    去岁入京时,范老便交给他一个任务,直至春闱过后,宋柏轩才腾出空来。

    范老已不满足只金安府一家的盛阳书院,想要在京城再开一家书院。

    此事范老不愿声张,才让他私下联络举子,寻求有志之士加入,一起筹办京城的盛阳书院,可在会面之后,宋柏轩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难。

    金安府十几名举子,竟无一人愿加入。

    宋柏轩不愿强求,但在回程,脸上仍是难掩失落。

    “父亲这是……”宋蕴迟疑着看向卫辞,继而又问,“会试可放榜了?”

    卫辞摇摇头,道:“还没有,不过听说也快了,今年天气不好,有许多举子没赶上,放榜应当会早上两日。”

    离放榜的日期越来越近,卫辞往外跑的次数也愈发勤快,但他还没等来会试放榜,便先听到了会试舞弊的传闻。

    相印证的,是一队队官兵从大理寺出来,涌向京城的各个角落。

    不到盏茶时间,舞弊的传闻遍布大街小巷,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

    “听说是有考题泄露了,十几个人的答卷几乎一模一样,今年上场的举子怕是白跑一趟……”

    “会试舞弊?我看他们是不想活了。”

    “是啊,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放着正道不走,偏偏用些腌臜手段,呸!”

    “那泄露考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合该拉到午门砍上几千刀……”

    卫辞憨笑着凑过去,打听道:“真有人敢在会试上舞弊?不知哪个府城的举子,竟这般猖狂!”

    “还有哪个府城?当然是金安府!前阵子有家盛阳书院就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又胆敢在会试舞弊,真是吃饱了撑的……”

    金安府!!!

    卫辞心中一跳,不知怎么有些不安,匆匆忙忙往家中赶去。

    没料想官兵却先他一步赶到宋家。

    第113章 【113】“愿她生在光明灿烂之处,……

    京城,宋家。

    随着宋蕴这一胎的月份逐渐变大,宋柏轩也愈发紧张,除去一日三餐的照应外,他还特别抽出时间来,陪着宋蕴在院子里散步。

    恰逢开春,妙雨才买了两棵桂花树苗回来,照例栽种在书房外。

    买来的桂花树苗很小,枝杈也少,看树龄不超过三载。

    宋柏轩无奈的笑笑:“你想等它们开花,怕是还有的等呢。”

    “无妨,总会有开花那一日,”宋蕴心情极好,“今年不开,明年也会开,明年不开,还有后年,父亲,我们等得及。”

    宋柏轩微微一怔,他这些时日是有些急躁了,迟迟不至的放榜,遥遥无期的盛阳书院……他迫切的想要让自己站得更高。

    好似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护住蕴儿,才能达成所愿,不负重托。

    也因此,他将这次会试的成绩看得格外重。

    “是啊,等得及。”宋柏轩轻声呢喃道。

    宋蕴将水壶递到他手中,笑着说:“也许来年院子里就会飘满桂香。”

    宋柏轩赞同道:“桂花易活,生命力极强,熬过这一场寒冬,必然能迎来盛放那一日。”

    他瞧了眼宋蕴的肚子,忽然问道:“阿辞可为孩子起名了?”

    宋蕴轻轻摇头,这是他们二人的第一个孩子,可两人都没有起名的打算。

    她想把这个机会给父亲。

    宋柏轩顿时高兴起来:“我来想名字,只是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干脆都想一个……”

    忽然间,大门被人踹开,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一列官兵闯进院子,将院门堵得严严实实,领头的官兵问道:“金安府举子,宋柏轩何在?”

    来者不善,恐是会试出了岔子。

    宋柏轩安抚的看了眼宋蕴,接着缓缓转身,沉声道:“是我,敢问各位官差,宋某犯了何事?”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宋柏轩心头止不住的发沉。

    “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手握长枪的官兵涌上前,宋柏轩脸色微变,当即道:“慢着,我随你们离去便是,莫要伤人!”

    “父亲!”宋蕴脸色发白,想要上前,却被妙雨死死地拦住。

    宋柏轩安抚道:“蕴儿,别怕,为父行事坦荡,自认无错无过,纵是到了大理寺,也能辩言一二,你且安心,莫动了胎气。”

    “好一个行事坦荡,无错无过!”领头的官兵嗤笑道,“会试舞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大理寺还能冤了你不成?”

    “不可能!”宋蕴反驳道,“定是你们搞错了,我父亲绝无可能舞弊——”

    “放肆!大理寺办案,岂容你一个妇道人家插嘴?!”领头的官兵眼中泛冷,“宋柏轩,拿上你的浮票,速速随我等入狱!”

    宋蕴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她最是了解父亲的为人,哪怕全天下的举子都去舞弊,宋柏轩也绝不会这样做。

    时至今日,宋蕴哪还不明白,父亲怕是落了旁人设下的圈套。

    宋柏轩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浮票在我这儿,我随你们走,各位管家,千万莫要伤人。”

    “父亲,此事没那么简单……”宋蕴愈发着急,但宋柏轩却打断她,仔细叮嘱道:“蕴儿,此事你不必插手,有范老和忠王殿下在,盛阳书院绝不会倒下,我也不会有事。”

    “父亲——”

    “还有,我已经为你腹中的孩儿想了名字,如果诞下的是男孩,就取为明赫吧,‘明明在下,赫赫在上。’①愿他生而逢时,一生顺遂。如果是女孩……”

    宋柏轩轻笑一声,望着宋蕴:“就叫时熙吧,愿她生在光明灿烂之处,永沐于烈阳下,灰暗不侵。”

    “蕴儿,这原本是我为你取的名字。”

    他不知在这错换的十几年里,他的女儿过得是否快活,是否曾被欺辱,可他希望在此后的人生中,她能够自由而快活,前路光明,尽是坦途。

    官兵们推搡着宋柏轩离开,理智告诉宋蕴,她该冷静的向人求援,等待最佳时机,但她却控制不住的追了上去。

    她的父亲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的父亲一生清白,教书育人,身上怎能有如此污名?

    “老师!娘子!”

    匆匆赶来的卫辞脑海中一片空白。

    会试舞弊,以老师的才学,何必去舞弊?

    宋柏轩被官兵簇拥着,根本无法停下脚步,他看见卫辞,高声说道:“去照顾蕴儿,卫辞,你若是照看不好蕴儿,为师死也不会瞑目!”

    这是他对卫辞说过的最重的话。

    卫辞心头剧震,眼中含泪:“老师,请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娘子……也定会早日将您救出来,还您一身清白。”

    宋柏轩最后看了一眼宋蕴,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任凭官兵推搡着前行。

    他早知这条路荆棘遍布,却还是毅然决然的踏了上来,只因这是最快最能向上爬的方式。

    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他从不后悔。

    若是能洗清污名,步入朝堂,自然是好,可哪怕他声名狼藉的死在狱中,有范老的照拂,蕴儿和卫辞也不会活得很辛苦。

    他这一生,再别无所求。

    ……

    官兵过境,百姓尽皆避让,宋蕴望着空落落的街道,腹部隐隐作痛,痛意一点点加剧,她几乎站不稳。

    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滴落,妙雨大惊,连忙喊道:“快,夫人要生了!”

    卫辞心中一颤,急忙抱起她往早已备好的产房赶去:“烛下,快去请稳婆和大夫,妙颜去烧一锅热水,妙雨,去找备好的药箱……”

    宋蕴死死的抓着卫辞的肩,强忍着疼痛:“快派人去金安府送信,此事定要让范老知晓,还有忠王府、信王府、平阴侯府,我要你大张旗鼓的去求援,求他们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护住父亲!”

    “我去,我都去!娘子,你先别再说话了,保存气力,父亲的事我定会倾尽所能,保父亲性命无忧!”

    宋蕴定定的看着卫辞,确认他是真懂了,才松了口气,疲惫的闭上眼:“把莫绫叫回来吧,我想她了。”

    哪怕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宋蕴却等不及了。

    在所有的奴仆之中,哪怕平日里她都一视同仁,可究其根本,她最信任的人,只有莫绫一个。

    生产是她最危险的时刻,她只想让莫绫守着她。

    “好,我立刻派人叫她回来。”

    卫辞一口应下,焦急的将她放置在床榻上,还未启用的产房中满是寒意,他匆忙抱来两只火盆,一只放在床头,一只放在床尾。

    床榻上的宋蕴疼得满头大汗,脸上毫无血色,卫辞急得蹿起来,止不住的往外看:

    “稳婆怎么还没来?烛下呢?烛下!”

    院子里乱糟糟的,宋柏轩被抓进了大理寺,宋蕴动了胎气即将生产,两个主心骨倒下,下人们都慌了手脚。

    卫辞在产房中急得团团转,一会儿给宋蕴擦汗,一会儿给她喂热水,等稳婆和大夫终于来到时,他已急出了一身汗。

    稳婆姓刘,是京城少有的圣手,从她手中诞生的婴孩没有近千也有七八百。

    刘稳婆到来后,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人们去准备吃食、热汤,将无用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卫辞却死活不肯走,刘稳婆气得急眼:“这位郎君,产房脏污得很,血气冲天,十分不吉,会冲撞了你。”

    “娘子生产是喜事一桩,何来冲撞一说?你只管为我娘子接生,其他的事我自有分寸!”

    卫辞半跪在床榻边上,紧紧地攥着宋蕴的手,毫无惧意。

    见他不肯离开,刘稳婆只得看向宋蕴:“夫人,女子生产,没有郎君在一旁守着的道理,他是男子,到底不方便。”

    宋蕴看向卫辞,后者立刻说道:“娘子,是父亲让我守着你,无论是何原因都不得离开!”

    宋蕴很清楚,这些时日来,哪怕宋柏轩从未提起,他的内心也在时时刻刻受着煎熬。

    当年只因他一时疏忽,非但错换千金,与血脉骨肉分离,还未能赶上亡妻的最后一面。

    他不想让这种风险再发生在她的身上。

    念及此,宋蕴只好道:“刘娘子,不必管他,他虽是男子,却也是我的夫君,无须避讳太多。”

    “这……”刘稳婆脸上尽是为难,此事是前所未有,但主家都不介意,她也没其他法子。

    “罢了,夫人的生产之事最要紧,”刘稳婆说罢,当即吩咐随性的丫鬟,“小荷,去端盆热水来。”

    “夫人,来,吸气——,用力……”

    剧烈的疼痛让宋蕴控制不住的叫出声,汗水打湿了额前发丝,她整个人如同水洗过般狼狈。

    卫辞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中涌出无限悔意,早知女子生产这般艰难,他当初说什么也该守住界限。

    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刘稳婆一次次催促宋蕴用力,但一个多时辰过去,还未瞧见胎儿将娩出的迹象,她不由得着急:“夫人,再用力些!腹中胎儿憋久了怕是要不好!”

    宋蕴再次用力,可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胎儿仍在腹中。

    刘稳婆急得团团转,一盆又一盆的热水端进来,产房里十分凌乱。

    眼看着刘稳婆似是技穷,卫辞连忙将大夫请了进来,匆匆诊过脉后,大夫迅速写下两张药方:“夫人是头胎,生产格外艰难些,速去熬一碗催产药,但这药伤身,生产后还需立即服用一帖止气汤,还请郎君派人一并熬出来温着。”

    听他提起“催产药”,刘稳婆瞬间变了脸色:“郎君,这药可用不得,能催产是真,可对女子的身体也有大妨碍!”

    卫辞一脸紧张的看向大夫。

    大夫皱眉道:“妨碍不大,只是日后许是会不易受孕,仔细养着也并非无法补救。”

    比起宋蕴的性命来,这根本算不得妨碍。

    卫辞当即道:“妙雨,速去熬药!”

    第114章 【114】为今之计,也只有赌一……

    一碗催产药灌下去,宋蕴顿时又有了几分气力。

    她跟随着稳婆的节奏不断用力,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了分娩的迹象。

    刘稳婆松了口气:“快快快,胎儿的脑袋快出来了,夫人再继续用力!”

    宋蕴咬咬牙,拼尽了全身气力,力竭时分她模模糊糊的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生出来了。

    刘稳婆匆匆擦了孩子裹起来,对着卫辞报喜:“恭喜郎君,恭喜夫人,是儿子!”

    婴孩仍在啼哭,卫辞手足无措的瞧他一眼,又赶紧去看宋蕴。

    “快,止气汤!”

    说话间,小荷已经端着碗汤药走来,卫辞试了试汤药的热度,才拿起汤匙喂药。

    宋蕴强迫自己睁开眼,汤匙刚靠近嘴边,她便掀起眼皮,定定的看着站在床榻边的小荷。

    卫辞察觉有异,迅速移开汤匙,紧张道:“娘子,怎么了?可是这止气汤有问题?”

    他甚至顾不上听宋蕴给出的答案,连忙吩咐下人再去熬一碗。

    刚才那大夫说过,催产药伤身,需生产后立刻服用止气汤,才能减少对身体的伤害。

    卫辞脸色无比难看,倘若这碗药真的有问题,再熬一碗止气汤,可还来得及吗?

    但宋蕴给出的答案却让他心惊又害怕。

    “这碗药里放了藏红花。”

    卫辞捏紧手中的汤匙,目光死死地盯着小荷,以及她身后的刘稳婆。

    他清晰的记得,那位大夫给出的药方里,并没有藏红花。

    “不可能!”刘稳婆气得不轻,“这碗药可是你们熬的,我碰都没碰,至于小荷,她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害你?”

    “大夫就在外头,你们且等着!”卫辞当即将大夫叫进来,一起进门的还有匆匆赶来的莫绫。

    “姑娘!”见到宋蕴如此狼狈,莫绫忍不住红了眼眶。

    宋蕴的心头却是陡然一松。

    “你来了啊,莫绫,”她轻声笑了下,紧接着指向小荷,“把她抓起来!”

    话音落罢,她紧绷的心神彻底松开,浓浓的疲惫与眩晕袭上心头,闭眼昏睡过去。

    莫绫吓了一跳,急得险些哭出来,她连忙拽着大夫为宋蕴诊治。

    “只是力竭,又服了催产药,气力消耗太大。”大夫说着又迅速拿出针袋,捻出数根金针扎在宋蕴腕间,“我先用金针吊着,速速再去熬一碗止气汤!”

    莫绫正要去,转眼瞧见小荷正低头朝外走,她当即两步赶上,一记手刀劈在她颈后。

    刘稳婆大惊:“你干什么?”

    莫绫瞪她一眼,想来丫鬟有罪,主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她当即踹向刘稳婆,趁她倒下,同样给了她一记手刀,劈晕。

    产房里伺候的下人看得目瞪口呆,大夫也无所适从的躲了她两下,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卫辞焦急的往外头赶去:“莫绫,你仔细守着,我去熬药!”

    莫绫扫视了一圈,见妙雨还抱着啼哭的婴儿,她当即抢了过来,笨手笨脚的抱住,挡在宋蕴榻前。

    “刚刚是你去熬的药?”莫绫眼神不善的盯着她。

    妙雨忍不住紧张起来,宋蕴的药的确是她亲自熬的,可她将两份药熬好后,便取了催产药过来帮忙,另一份止气汤放在炉子上温着。

    刚才那碗止气汤,是小荷见她忙着为夫人擦洗身体,才帮忙去取的。

    对于妙雨的解释,莫绫并不满意:“熬药可是一个仔细活,枉费姑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你,你却害得姑娘没药喝!这是姑娘聪慧,没喝下去那碗毒药,否则……哼!”

    莫绫越想越生气,对着房中众人怒目而视,她怀里抱着的婴儿还在啼哭,但莫绫却不敢撒手。

    谁知道这些下人里有没有黑心肝的,再把他们姑娘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小少爷伤着,那她可真就成了罪人了!

    “怎么才能让他不哭?”莫绫看向年近半百的大夫,“你说。”

    大夫:“……喂奶,他是饿了。”

    莫绫顿时不高兴了,这小子也是个难养不懂事的,姑娘好不容易将他生下来,还未将养好,就想着吃奶。

    妙雨连忙道:“莫绫姑娘,夫人之前物色了一位奶娘,要不要将她请过来?”

    莫绫又狠狠瞪了眼妙雨,不情不愿道:“去吧,把她请过来。”

    谁知道那奶娘老不老实,身上有没有带病?但好赖是姑娘亲自物色的,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没过多久,卫辞熬好了止气汤进来,小心翼翼的凑到床榻边喂宋蕴喝下去。

    见宋蕴的脸色稍有好转,睡得愈发平稳,大夫才将她腕间的金针取下。

    大夫叹了口气,对卫辞道:“郎君,止气汤喝得到底迟了些,我再开两张方子,一张药膳,一张汤药,先喝上半旬养着,过几日我再来看看娘子。”

    卫辞连忙应下,接下两张方子,才又想起那碗没喝的止气汤来:“劳烦大夫看看,这碗止气汤是否有问题?”

    大夫仔细嗅了嗅,不敢确定,他想了想,索性拿起汤匙轻轻品了一口,又很快吐掉。

    卫辞连忙递上清水让他漱口。

    大夫黑着脸道:“的确有藏红花,量还不小,倘若娘子喝下去,必然引起血崩,届时神医难救。”

    卫辞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当时那盛满药的汤匙几乎已经进了娘子的嘴边,他不敢想象,倘若宋蕴真将这碗止气汤喝下去,他该怎么办?

    卫辞拿了银两送大夫离开,心神恍惚的回到产房。

    莫绫已利索的将刘稳婆和小荷绑了起来,让人将她们搬到柴房关起来。

    刚喂过奶的婴儿昏睡过去,安静的躺在宋蕴身侧,卫辞这才有心思打量起它,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团,像只猴子,但饶是如此,也难掩他五官透出的精致。

    一阵疲惫漫上心头,卫辞脱力般的靠在软塌边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打斗的声音。

    他一个激灵爬起来,连忙将满腔愤怒的莫绫拦下。

    下一刻,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男人被丢下来,一起掉下来的还有沉甸甸的药箱。

    暗卫声音嘶哑:“太子殿下让我们把他送来。”

    胡太医骂骂咧咧的爬起来,理好衣衫,正好对上卫辞又惊又喜的眼神。

    这……想起自家殿下火急火燎的神色,胡太医难得生出些许心虚来,默不作声的移开视线,询问宋蕴的状况。

    听闻宋蕴有惊无险的平安生产,胡太医当即面露喜色,不枉他们殿下蛰伏数载,没想到此次竟一举得男!

    算了算时间,倒也全然对得上,只是这位娘子已有夫君……到底有些不光彩。

    胡太医正琢磨着要不要帮自家殿下一把,除去卫辞这个隐患,却被“隐患”本人拽进房间,为宋蕴诊脉。

    宋蕴才刚生产过,身子正虚,再加上之前的催产药,以及那碗迟来的止气汤,脉象杂乱的胡太医忍不住皱眉。

    片刻后,他才收回脉枕,问卫辞要来那大夫开的两张药方。

    药方倒也对症,但药性却不够,胡太医提笔重写了两张方子,换了十几味药性更好,也更贵的药材。

    “胡大夫,我家娘子还要多久才能醒来?”卫辞问道。

    胡太医摇摇头:“说不准,她生产前受了刺激,忧心伤肝,生产时又动了怒……且等着吧,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卫辞眉头紧蹙,忧心不已。

    睡了半日,又一个完整的夜,宋蕴仍是未醒,卫辞熬得下巴上出了层青茬,心焦不已。

    一大早,莫绫就推开门叫他:“姑爷,大理寺的官差过来索要老爷的浮票,你知道浮票是什么?放在哪儿了?”

    “浮票?”卫辞的脸色不大好看,他自然知晓浮票是什么,可在昨日听下人说,大理寺的官差来拿人时,早已索要过浮票。

    浮票应当在老师手中,可如果他们真的拿到了浮票,为什么还会来索要?

    要知道,在这桩舞弊案中,浮票是唯一能证明老师清白的证据,绝不能轻易交出去!

    短短一瞬间,卫辞的脑海中掠过无数种可能,他很快起身往书房走去:“我去找,你让他们在门外等着,不许进来。”

    卫辞说着,忽而顿了下,低声对莫绫道:“去叫来夏金山,我有要事交给他办。”

    他隐约记得,夏金山学过些拳脚,至少比烛下强。

    小半个时辰后,卫辞找出一张皱巴巴的浮票,交给了大理寺的官差。

    两个官差仔细比对了番浮票上的信息和印章,确认无误后,才拿着浮票离开。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半晌后,夏金山风尘仆仆的回到宋家,神色凝重的找到卫辞。

    “他们进了刘府,我打听过,那位刘大人叫刘成,是吏部的左侍郎,在外风评向来不错。”

    “刘成?”卫辞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但此事明显不合常理。

    自称是大理寺的官差要走了宋柏轩的浮票,却带进了吏部左侍郎刘成府中。

    卫辞独坐在书房里,陷入沉思。

    会试向来由礼部主持,守卫森严,规矩极重,但饶是如此还出了差错,可见礼部中必然有纰漏。

    浮票又被吏部的刘成要走,可见吏部许是也有人掺了一脚。

    昨日派去忠王府、信王府甚至平阴侯府传信的下人都早已回来,可三方俱无动静。

    信王与平阴侯必然信不过,舞弊的案子极其棘手,忠王怕是也信不过,娘子让人大张旗鼓的去传信求援,便是要逼得背后之人有所忌惮,免得在狱中用些腌臜手段。

    如今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远在金安府的范老,以及被幽禁的废太子。

    可这远远不够。

    卫辞摩挲着手中的小印,心中起了盘算。

    为今之计,也只有赌一把了。

    第115章 【115】人与人生来不同,有人高贵……

    夜色渐深,忠王府上却仍很热闹。

    裴凌深夜召集幕僚,迫不及待的提及会试舞弊案,想要问问他们的看法。

    宋柏轩此人他尚算了解,虽年纪颇长,却胸有傲骨,满腹学识,绝不可能做下这种自毁名声的事。

    这桩会试舞弊案,涉及的学子皆是出自金安府,且有很大一部分出自盛阳书院,简直摆明了是针对金安府乃至宋柏轩设下的圈套!

    宋柏轩既然愿意投靠他,裴凌自然也乐得给他庇护,取得天下寒门学子的认可,可谁都没想到,他竟会牵扯进舞弊案。

    裴凌正犹豫着,忽然听一个幕僚道:“王爷,您可还记得上一桩舞弊案结果如何?”

    “自然记得,可……”宋柏轩是真的可惜。

    本朝上一桩舞弊案发生在百年前,当时在位的盛文宗尤重刑罚,所有牵扯进去的官员全部砍头,主谋株连九族,次谋株连三族,男女老幼,无一放过。

    裴凌叹了口气,麻烦就麻烦在,他的父皇裴武帝对盛文宗极其推崇,怕是会效仿。

    这些狂妄之徒,怎么敢在会试上动手脚?简直摆明了要害死宋柏轩,将盛阳书院的火苗狠狠掐灭!

    “王爷,此事不宜沾身,”另一位幕僚说道,“哪怕宋柏轩并没有舞弊,可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今圣上的想法。”

    裴武帝说此事为真,纵然证据在手,他们也不可能为宋柏轩翻案,可如果裴武帝对此事持疑……那也绝非忠王能碰的!

    吏部、礼部乃至大理寺那些文臣,大多偏向信王,让忠王殿下去为宋柏轩翻案,简直比让哑巴开口还要难!

    裴凌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文臣中没有多少威望,可正因如此,他才迫切的想保住宋柏轩。

    可保住宋柏轩的前提,是不将他自己牵扯进去。

    裴凌思虑许久,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罢了,先观望,待本王去探探父皇的口风。”

    相较之下,信王府十分平静。

    白日宋家的下人来求援,被信王府的管家好声好语的劝走,只向上报了一句,便再无声息。

    侯府自是也得了宋家求援的消息,事关宋蕴,侯府的管家不敢耽搁,匆匆报了上去。

    赵旭炎却把此事当做笑谈,当夜宿在妾室院子里,醉得不省人事。

    隔日酒醒后,赵旭炎便叫来赵晴云,将宋柏轩入狱的消息告知于他,并一再警告不许她再亲近宋家。

    赵晴云表面乖巧的答应,心中却被吓了一跳,她很清楚以宋柏轩的为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舞弊之事,但……谁让他倒霉呢?

    此案过后,宋柏轩非但仕途无望,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早已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惜了,可惜宋蕴不能亲眼看到这些,否则,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赵晴云心情瞬间畅快了许多,笑着说道:“父亲放心,我是断然不会再与宋家沾上关系的,今日姑姑召我入宫,我先去了。”

    看着赵晴云离开的欢快背影,赵旭炎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吴氏忍不住生出担忧:

    “侯爷,云儿她……不会似她姑姑那般吧?”

    赵旭炎眼底掠过一丝轻蔑,淡淡道:“你放心,她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跟赵茹比,她的心性与手段差太多了,除了我们,她别无所依。”

    吴氏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

    大理寺,牢狱。

    宋柏轩被带进牢狱后,率先被索要浮票,说是用以比对试卷,好验明他的身份。

    宋柏轩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没寻到任何浮票的踪迹,索要浮票的官差瞬间急了,闯进狱中将他浑身上下翻了一个遍,连袜子都没放过。

    但还是没能找到浮票在哪儿。

    官差恶狠狠道:“你不是说,浮票就在你身上吗?!”

    宋柏轩脸色发苦:“许是年纪大,记不清事了,走这么远的路,丢在路上也也不一定。”

    那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戏耍了一番,当即恼怒的甩了他一巴掌,匆匆离去。

    那一巴掌下手极重,宋柏轩却毫不在意。

    他坐在角落的茅草堆上,心情沉重的思考对策,既然此次舞弊案是一个针对盛阳书院的圈套,所有证据恐怕已经摆在了大理寺。

    索要浮票,恐怕也只是走一个过场,或者……消灭证据!

    宋柏轩不敢笃定自己的猜测是真是假,只盼着卫辞与蕴儿机警些,莫要被人哄骗拿走浮票。

    他正思索间,外面突然传来了喧闹声,一列列官差押着学子们赶往大牢,却并不在他附近。

    宋柏轩疾走两步,看清那些学子的面容,不由得惊愕:“孙至?武大成?你们怎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被官差押着的举子齐齐看来,见宋柏轩也落入大狱,众人的心情不由得愈发沉重。

    “我们也不知为何,他们说我等舞弊,证据确凿,这怎么可能?!”

    “这是阴谋!这是诬陷!以我等的学识,何须用些腌臜手段?”

    “我们该怎么办……”

    众举子正满心欢喜的等着会试放榜,谁也没想到这罪名会落到自己头上,不由得慌了阵脚。

    宋柏轩沉声安抚道:“你们放心,范老最为公正严明,绝不会看着我们被泼一身脏水,为了金安府的名声,为了金安府未来的举子们,未曾做过的事,我们不会认,也绝不能认!”

    是啊,被牵连的不止他们,还有整个金安府学子的名声。

    倘若此案落定,日后再无人能看得起他们金安府的学子。

    为了金安府,纵然一死,他们也必须教这份冤情直达天听!

    这番话可还了得?

    官差们对视一眼,即刻将他们拆散,分别关押起来。

    与此同时,远在金安的范府。

    一封加急的信件送到范明冶手中,他笑着从老管家手中接过,猜测道:“算了算日子,会试也该出结果了,也不知柏轩名次如何,若是能再中一甲……”

    话音未落,范明冶脸上的笑意已彻底消失。

    “快!臻儿有难!带齐府卫,我们速速赶往徐州府!”

    此话落罢,老管家也跟着变了脸色。

    臻儿是他们大少爷的乳名!大少爷出门游历,明明带齐了人手,怎会突然遇险?!

    此时已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老管家当即召集府卫,匆匆安排马匹与马车,急急赶往徐州府。

    ……

    宋蕴醒来的时候,房中只燃着昏黄微弱的烛光。

    空气中弥漫着炭火余烬的气味,还夹杂着些许陌生的乳香。

    她恍惚意识到她似乎已经生产完。

    宋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下半身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顿时收了力,闭上眼,躺了回去。

    “莫绫。”她尝试着唤了一声。

    而后外间立刻有了回应,脚步声靠近:“姑娘?你总算是醒了!”

    房中烛光大盛,宋蕴眯起眼,按了按眉心,轻声道:“扶我起来。”

    莫绫立刻拿了软垫抵在她背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宋蕴估摸着时间,突然问道:“姑爷呢?”

    莫绫撇撇嘴,不高兴道:“姑爷神神叨叨的,跟夏金山说悄悄话,天黑又自个儿跑出去了。姑娘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宋蕴轻轻摇头,她虽是睡了一天一夜,身子却仍是很疲乏,可眼下也由不得她再睡下去。

    “把那二人带过来吧,我问些话。”

    莫绫当即邀功:“姑娘,我把她们狠狠揍了一顿,夏金山帮着我审问,也问出了些东西来。那可恶的小荷是被人收买了!只用了十两银子!区区十两银子险些害得姑娘丧命,我真是恨不得打死她!”

    宋蕴意外的看了一眼莫绫:“你还会这些?”

    她以为莫绫会把人留到她醒来,没想到竟提前收拾了。

    莫绫不由得心虚,她总不好说是自己没打过藏起来的暗卫,只得拿刘稳婆和小荷二人撒气。

    “打一顿就好了,一顿不够,就再打一顿,她们怕死,总会说的。”她小声嘀咕道。

    宋蕴轻轻阖上眼,倚在软垫上:“带过来吧。”

    她此番生产险些被下了死手,若非在金安府时误吸了藏红花的气味,她断然不会有如此戒心。

    背后之人的用心实在又毒又恶,她咽不下这口气。

    没过多久,宋蕴便叫人把刘稳婆和小荷抬了上来,刘稳婆身上的伤还轻些,名叫小荷的丫鬟却浑身青紫,脸肿得像猪头。

    “说吧,银子是谁给的,”宋蕴淡淡的问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小荷拼命摇头,口齿不清的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我不认识,只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夫人,好心的夫人,求求你放过我吧……”

    宋蕴冷笑一声:“只为不知名姓的十两银子,你就要害我性命。”

    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袭上心头,宋蕴眼底尽是晦暗,她朝小荷道:“过来,靠近些。”

    小荷被捆缚着手脚,战战兢兢的往前爬,停在宋蕴床塌边上。

    房中的下人已被打发出去,只剩下莫绫一个。

    宋蕴几乎克制不住心底的阴毒,她此生从未想过要去害谁,可偏偏一而再,再而三,总有人要害她性命。

    人与人生来不同,有人高贵如神明,有人低贱若泥尘,这已是世间不公。

    她的命不值钱,如草芥低贱,哪怕上一世被算计惨死,她也从未想过报复,此生只想好好度过平庸的一生,为何这也不能被容下?!

    宋蕴伸出手,扼住小荷脆弱的脖颈,力道一点点收紧。

    眼底是一片空荡荡的漠然。

    她想杀了她。

    “娘子!”

    熟悉的声音响起,宋蕴蓦然回神,手上的力道迅速收回。

    小荷瘫倒在地,剧烈的咳起来。

    卫辞大步朝她走来,宋蕴淡漠的收回视线,竟不愿再抬起。

    “出去。”她说。

    卫辞停下脚步,不再上前,却也没出去。

    第116章 【116】“他叫明赫,卫明赫,是父……

    夜色如墨,寒意似是要透过窗子渗进来,吹得房中燃烧的烛火轻轻摇曳。

    莫绫难得开窍一回,拖走了小荷与刘稳婆,自己也避到一旁。

    房间里只剩下宋蕴与卫辞二人。

    宋蕴倚在软垫上,轻轻阖上眼,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卫辞,索性等他先开口。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婚事是她算计来的,卫辞是她算计来的,甚至连孩子……都是因她的贪念而生。

    她无愧于任何人,可唯独无法坦然面对卫辞,更不敢想象在卫辞得知这一切后,会怎样看待她。

    或许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宋蕴自暴自弃的想,卫辞大可以同她和离,甩下宋家这个烂摊子,继续做他逍遥快活的闲散书生。

    却听卫辞突然说道:“娘子,今日我去了郡主府。”

    大盛朝只有一位郡主,淳阳郡主。

    可这位淳阳郡主虽极为受宠,却行事怪异,不喜与人交际,卫辞贸然找上门去,还是在这种境遇下,只怕会引得那位郡主反感。

    宋蕴闭着眼,心中叹息,卫辞这一步走得太险,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

    其实……他大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宋蕴说不清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或许有几分悔恨,或许有些许慰藉,但更多夹杂着的,是难以言喻的自厌。

    “娘子,郡主说,她会帮我们想想办法,不会叫老师在狱中吃太多苦头,”卫辞轻轻走上前,坐在床榻边,“会试舞弊事关重大,郡主不敢轻易插手,但她答应,一定会暗中相助。”

    淳阳郡主在京城的地位十分尴尬,她并非裴武帝的血脉,也跟皇室无半点关系,可偏偏十分受宠,地位堪比几位皇子。

    京城权贵都会给她几分薄面,但也仅有几分,毕竟郡主之位,虽有荣宠,并无实权。

    宋蕴在心中思忖着,面上仍毫无声息,耳畔传来卫辞的低声叹息,接着整个人便被轻轻拥在他怀中。

    “娘子,都会过去的,老师定能洗清冤屈,杏榜有名,而那些躲在暗处的小人,也定会得到报应。”

    房间里烛火摇曳,清雅的安神香夹杂在炭火气里,一点点抚平那些焦躁与不安。

    卫辞闭上眼,紧紧地抱着宋蕴,声音低哑:“至少,不该脏了娘子你的手。”

    他也许什么都知道。

    宋蕴心中蓦然划过这样一个念头,但很快又被掐灭,如果卫辞早就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又怎会容忍她继续算计下去?

    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沓来的灾难让宋蕴萌生出些许悔意。

    如果当初她不曾执意让父亲重走仕途,现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不,只会更惨。

    如果没有范明冶作为靠山,宋家早已被平阴侯轻易覆灭,而她亦会被侯府拿捏,彻底沦为平阴侯攀炎附势的工具。

    哪怕平阴侯府放在京城不算什么,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仍是高不可攀、无法抵抗的巨物。

    宋蕴并没有吭声,仍旧双眸紧闭,但卫辞却知道,她并没有睡去。

    “郡主人很好,拿到印章后,问了我的年纪与名姓,还仔细问了过去的许多事,所以才耽搁了许久。郡主还问起父亲与母亲,只是很奇怪,郡主听完竟痛哭不已……”

    卫辞絮絮叨叨的说着些琐碎的杂事,他其实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淳阳郡主哭得很伤心,他又有事相求,自是不好多问。

    或许父亲是淳阳郡主的故人?只是那淳阳郡主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有余。

    窗外夜色沉静如水。

    宋蕴忽然道:“他叫明赫,卫明赫,是父亲取的名字。”

    卫辞愣了下,继而将她抱得更紧。

    他何尝看不出,老师这一去,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①《诗经·大雅·大明》)

    倘若恰逢明主,案情自是会大白于天下,如果不能……天命自有惩罚。

    ……

    深夜,宋宅再次有人拜访。

    是裴牧。

    宋蕴无法下榻,卫辞便落下床幔,在窗边饮茶作陪。

    裴牧来得匆忙,也没忘带来贺礼,大大小小的箱子,让人一股脑儿的放进来。

    他左右打量了一圈,没找到小娃娃的踪迹,才遗憾的收回视线,道:

    “大理寺不干净,里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这桩案子怕是要审上一阵儿。”

    卫辞看了眼垂落的床幔,不由得担忧。

    听闻会试舞弊案已经交到了大理寺手中,如果大理寺的官员有问题,想要为老师翻案,难上加难。

    裴牧又道:“不过孤已往兹阳去信,急召陈不逊回京,有他在,许是还有几分希望。”

    宋蕴心中稍安,提醒道:“殿下,地方官员无召不得入京,皇上那边……”

    “无妨,此案事关重大,只靠大理寺那群无用的棒槌定会办成冤案,陈不逊进京是早晚的事。”裴牧说罢又提起案情:“说来也怪,宋院长考卷上的字迹与他亲手所书一般无二,浮票也能对得上,其他举子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只是答案极其相似……可以说,证据确凿。”

    字迹、浮票,乃至浮票上的信息与印章,完全能对得上,若非裴牧信得过宋柏轩的为人,只怕也要以为,金安府的举子胆大包天,以如此方式舞弊求功名。

    卫辞听罢便惊愕出声:“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裴牧抬眸看向他。

    卫辞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浮票,沉声道:“官差要走的浮票,是我伪造的,不可能跟考卷对得上。”

    他并不知道宋柏轩将浮票放在何处,但那些官差凶恶霸道,宋蕴又在紧要关头,实在不便与他们纠纷。

    再加上浮票事关宋柏轩清白,决不能轻易交给他人,他才起了仿造的心思。

    “以防万一,当时我伪造了两张一模一样的浮票,做旧了些,一张交给那两个官差带走,另一张还在我手中,”卫辞冷笑,“如果是从我手中拿走的浮票,绝不可能与考卷对得上。”

    裴牧意外的看了眼卫辞,书呆子竟也有这心眼?

    “做得不错,看来舞弊的证据确实有问题,只是那字迹……”

    “入京前,父亲与金安府学子同行,曾不止一次遭遇过劫匪,”宋蕴低声说道,“当时父亲丢了几本手札,想来便是那时被人钻了空子。”

    裴牧陷入沉思,大盛朝对于春闱历来重视,由礼部主持,抽调部分禁卫军以及六部官员维持秩序,主考官更是精挑细选的大学士。

    十几人的考卷答案极其相似,考题泄露已是事实,可浮票与考卷涉及的部门与官员极多,提调官、弥封所乃至礼部上下,打通各个关节替换考卷而不出纰漏,难比登天。

    裴牧的脸色不大好看,事到如今,这桩会试舞弊案已不单单是舞弊案,更是对皇室威严的挑衅,对天下寒门学子的威胁!

    范明冶胆敢弄出一家盛阳书院,他们便敢让金安府的学子名声涂地,仕途无望……盛阳书院才只开了短短半年,他们就已经害怕到此等地步了吗?

    大盛朝究竟是他们裴氏的大盛朝,还是世家贵族的大盛朝?裴牧一时竟不敢再深想。

    “哼,狂妄鼠辈!”裴牧压住心头攒动的怒火,怒声道:“孤定要让他们好好瞧瞧,这大盛究竟是他们的天下,还是我裴氏的天下!”

    卫辞与宋蕴罕见的没有吭声,他们也的确不敢吭声,裴氏的天下又能如何?如今还不是被贼人蒙蔽双眼,几乎指鹿为马。

    更何况皇室血脉稀薄至此,说句不好听的,也不知还能延续到几时。

    裴牧平复片刻,才缓声问道:“卫辞,如你所言,真正的浮票不在大理寺手中,现如今又在何处?”

    “不知,”卫辞道,“我也只是看过两眼,真正的浮票,应当被老师收起来了,可我翻遍书房也没寻到。”

    裴牧看向垂落的床幔:“宋掌柜,你可知晓?”

    “不巧,父亲没跟我说起过。”宋蕴答道。

    隔着床幔,她的声音叫人听得并不真切。

    仿佛隔着一层雾气。

    裴牧叹了声,起身告辞:“罢了,听胡太医说,你生产时伤了身子,这些日子你且安心养着,大理寺那边孤已派人打点,不会让宋院长受太多委屈。”

    身在牢狱,涉此重案,不受委屈是不可能的,裴牧能护住宋柏轩性命已是极致。

    宋蕴匆忙谢恩。

    送走裴牧后,卫辞与宋蕴二人相顾无言。

    宋蕴突然问道:“夫君,你可曾都送过信了?”

    “嗯,都送过了,只得了侯府一番奚落,两个王府都没什么动静,忠王府安抚了两句,便也再没下文,”卫辞抿了下唇,“金安府路途遥远,范老许是还没收到信。”

    宋蕴倒不担心范明冶的立场,盛阳书院由范明冶一手推行,金安府更是他多年的心血,只要范明冶收到信,就一定会速速赶往京城,为父亲翻案,为金安府的学子洗清污名。

    但最让人担忧的是,这封信能否送到范明冶手中,以及,以背后之人的狠毒心肠,范明冶能否平安入京。

    “算了算日子,也快了,”宋蕴微微凝眉,随即道,“再派人去信,找些得力的人手,务必将信送到范老手中,提醒范老多加小心。”

    卫辞连忙应下:“好,此事我去办,夜色深了,娘子先歇息。”

    他匆忙熄灭烛火,赶往书房写信,昏暗月光下,宋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头满是忧虑。

    但愿还来得及。

    第117章 【117】“如果你们是至亲手足呢?……

    大理寺,狱中,烛火通明。

    大理寺卿翟嘉志正在整理春闱舞弊的案卷,十几份考卷与浮票一一对应,加上原本搜集的举子手札,比对字迹后,形成厚厚的一摞。

    物证俱全,人证也已经得到,只消过几日呈至圣前,此案便已落定,再无更改的可能。

    翟嘉志狠狠松了口气,对着窗外的夜色,为自己倒了杯春日酿,细细品着。

    忽而外面响起慌乱的脚步声,翟嘉志皱眉,对着下属呵斥道:“堂堂大盛官员,遇事不慌,行事要稳,怎可如此没有仪态?”

    下属连忙告罪,解释来由:“大人,有两个举子招供了些事,甚为要紧,属下不敢耽搁。”

    此案铁证在握,哪怕审出再大的线索,都无更改的可能。

    翟嘉志悠闲的斟了杯酒:“说吧,何事?”

    下属忙道:“那两个举子说,范明冶有意在京城再开一家盛阳书院,奏折已经送到圣前,并派宋柏轩说服他们,想要收让他们为己用。”

    “什么?!”翟嘉志脸色大变,霍然起身朝外走去,“继续审,定要问出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

    金安府有一家盛阳书院已经了不得了,倘若再开到京城,范明冶的声望该有多高?真叫那些泥腿子聚在一起,哪还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不过盏茶功夫,消息便已四散传出,收到消息的信王脸色难看,狠狠摔了一套茶具。

    区区一个将死的范明冶,竟敢妄想来京城分一杯羹,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主意的确是好主意,若是范明冶有意在京城开办盛阳书院,定能惹得朝野震动,为大盛朝培养更多有能力的读书人,是好事,可偏偏不能为他所用。

    既不能为他所用,还要消减他的助力,那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如果奏折如金安府举子所言,已经呈到圣前,不知父皇有何想法?

    或许会纵容。父皇与范明冶年少时感情甚佳,如今有缓和的迹象,父皇定不会轻易否了他。

    裴雯心底隐隐不安,本想着范明冶虽性子顽固,可到底在朝中颇有威望,在父皇面前也有几分面子,如果能为他所用,自是助益无限。

    现在看来,范明冶是不能留了!

    除了范明冶,还有宋柏轩……裴雯眼底掠过一丝狠辣,抬手召来心腹,沉声道:“传信去大理寺,审问嫌犯怎能不用刑?让翟嘉志用刑,重刑!”

    哪怕死不了,也要让他们再无法开口!

    心腹当即应下,裴雯深吸一口气,继续吩咐道:“还有,速速飞鸽去徐州府,让他们务必下死手,不必留情面。”

    不能怪他,这是他们自寻的死路!

    三日后,一封加急的奏报飞驰入京,呈在圣前。

    奏报来自距离京城不过百里的徐州府,收到奏报的裴武帝本没什么兴趣,但听到是关于范明冶的消息,立刻将奏报拿在手中。

    刚打开奏报,裴武帝就变了脸色,匆匆掠过下文,愤怒的拍案而起。

    “肖明谙这个废物,连区区一个徐州府都管不好,要他何用!”

    身旁伺候的大监脸色微变,偷偷掀起眼皮窥了一眼,便迅速收回。

    谁又能想到名震朝野的范明冶,会在赶往徐州府的官道上遇到劫匪,只身落入武定河里,生死不明。

    带去的几十名府卫死伤大半,劫匪却逃之夭夭,再无踪迹。

    武定河水流湍急,水质浑浊,河上连船夫都少见,范大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裴武帝痛骂了徐州知府肖明谙一顿,随即拟诏撤了他的知府之位,连降三级,发往宁古塔为官。

    愤怒过后,裴武帝便失魂落魄的坐回去,一遍又一遍的翻看奏报。

    他何尝不知武定河的险急,更知晓武定河历来难治,常有水患,附近的百姓早已迁往别出,只怕连人影都瞧不见几个。

    只是他不愿相信,与自己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的老伙计,就这样窝囊的死去。

    区区几个劫匪,怎能就要了他的性命?

    查!必须彻查!

    裴武帝眼中闪过寒芒,他知道朝中那些勋贵并不安分,可此事实在狠辣,容不得他们继续嚣张下去。

    “让老大来领人去徐州府走一趟,再派一队禁卫军前往,务必要找到范明冶的下落,”裴武帝握紧拳头,“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还有,”裴武帝闭上眼,语气沉痛,“去把来自金安府的奏折都抱过来,朕要亲自批。”

    他这些日子身子乏累,折子交予内阁大臣批阅,有要紧事才会报上来。

    可没想到,他收到的第一件要紧事,竟是范明冶遇险,生死不明的消息。

    大监领命而去,没多久便抱着一摞奏折呈上。

    范明冶的折子恰好摆在最上方,裴武帝拾起,望着奏折上熟悉的字迹,心情愈发沉痛。

    奏折是前几日刚送上来的,范明冶在奏折中提及会试,盼着早些放榜,并奏请圣上早些传信于他。

    奏折中还提及盛阳书院,以及盛阳书院院长,宋柏轩。

    裴武帝怔了下,忽然想起前阵子裴凌前往金安府,回来后对那位名叫宋柏轩的院长也颇为推崇。

    宋柏轩……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裴武帝随意在案前翻了翻,便瞧见了礼部呈上的请罪折子。

    会试舞弊案,似乎正是金安府的举子闹出来的,为首的正是宋柏轩。

    可……怎么会这么巧?

    盛阳书院之事早在朝中掀起波澜,可裴武帝特意关注过,一番波澜过后,朝野并无其他反响。

    裴武帝沉吟片刻,忽然对大监道:“把那逆子叫来。”

    大监低眉领命,当今育有三子,能称得上是逆子的,也只有被圈禁的那位。

    裴武帝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才等来慢慢悠悠如散步般赶来的裴牧,他的火气瞬间上涌:“逆子!给我跪下!”

    裴牧本也是打算下跪的,闻言也不觉得面上难看,从善如流的下跪行大礼。

    裴武帝越看他越不顺眼:“金安府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那些举子为何要舞弊?”

    裴牧直起身子来,漫不经心道:“父皇不是让大理寺去查案了么?儿臣废物,被圈禁在宫里,哪有什么机会了解朝中政事,更何况是此等要案。”

    “范明冶在徐州府遇袭,生死不明。”裴武帝冷眼说道。

    裴牧瞬间变了脸色,抬眼直视着裴武帝,确认他没有说谎,心头止不住的发沉。

    “范老怎会赶往徐州府?他要来,也是该来京城,不会绕道徐州。”

    裴武帝闭上眼:“范家大郎外出游历,在徐州遇险失了踪迹,只留下一封书信。”

    “是圈套,”裴牧冷静道,“是有人想要致范老于死地,父皇看不出么?”

    裴武帝沉默不语,朝野争端灭了又起,他早已懒得理会,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案你来查。”

    老大老二争得厉害,只怕会借此机会排除异己,唯独老三,行事尚算端正,或能为范明冶寻个公道。

    裴牧冷笑一声:“儿臣不敢查。”

    “容不得你拒绝,”裴武帝沉声道,“你是朕的儿子,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裴牧继续冷笑,不肯应他。

    裴武帝警告道:“这是朕给你的机会,逆子,以你的无状言行,早就足够你死上千百次了!”

    “儿臣不敢查,更查不出,”裴牧对上他的视线,眼中尽是坦荡,“想要查清此案,世间恐怕只有一人得用。”

    裴武帝自是明白他说的是谁,可却陷入犹豫,陈不逊虽擅长查案,心细如发,可……他是数一数二的俊美公子,又跟逆子交情深厚。

    倘若这逆子真做出什么枉顾人伦的事来,他可没法子跟陈祭酒交代。

    裴牧气得要命:“父皇既不想查,那便罢了,想来范伯九泉之下,也不会责怪父皇。”

    裴武帝瞪眼:“查!必须查!召陈不逊入京,还有你,逆子,你给我离他远些!”

    裴牧:“……”

    被扣上这顶帽子,他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

    日落西山后,京城起了宵禁。

    一列侍卫悄无声息的摸进了宋家,并送来了大批贺礼,金银珠宝、字画书卷,只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领头的管家姓章,对卫辞极为客气:“还请公子全都收下吧,这些都是郡主特意挑选后,才让我等送来的,是郡主的心意。”

    卫辞脸上露出些许为难,苦笑道:“无功不受禄,章管家,我实在不敢收。”

    他对淳阳郡主有所求,事未毕,情未还,再受如此金银,实在不妥。

    章管家仔细打量着卫辞,笑着说:“公子不必介怀,您与郡主是再亲近不过的关系,只是如今不好多言,待到合适时机,公子自会明白一切。”

    再亲近不过的关系?

    卫辞脸色微变,想要多问两句,但见章管家如此谨慎,只得按下心中疑惑,将贺礼尽皆收下。

    章管家特意看了眼小公子,听到他叫“卫明赫”后,章管家忍不住叹息:“是个好名字。”

    倘若昔日旧主能逢明主,或许事情也不会发展至此。

    完成淳阳郡主的交代后,章管家才带着侍卫悄无声息的离去。

    宋蕴望着满目疑惑的卫辞,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想起陈不逊曾跟他提起过的大将军。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淳阳郡主本姓卫,是老国公的女儿。

    同样是姓卫。

    宋蕴看向卫辞:“夫君,你有没有想过,你跟淳阳郡主是什么关系?”

    卫辞:“或许是父亲的故人。”

    宋蕴冷静道:“如果你们是至亲手足呢?”

    第118章 【118】“若是信得过,交给我。”……

    听到宋蕴如此猜测,卫辞的第一反应是否认。

    “不可能,淳阳郡主比我年长许多,又贵为郡主,不是我能高攀的,”卫辞道,“许是郡主心善,见我可怜,才如此照顾。”

    宋蕴叹了口气:“她既然贵为郡主,若你父亲身份平庸,又怎么可能与她有故?”

    卫辞忽得怔住,不敢再往深处想。

    宋蕴索性转移话题,问他:“金安府可曾有回信了?”

    卫辞摇摇头,心中亦觉得好奇,他派人接连送了好几封信去,哪怕一两个人在途中耽搁,也该有人见到范老了才对。

    宋蕴眼底微颤,不敢想那最可怕的后果,如果范明冶出事,为父亲翻案就会成为妄想。

    她耐着性子道:“再等上一日,不管如何……总该有回信的。”

    在宋蕴与卫辞二人久等不来金安府回信时,徐州府已经汇集了几方人马,挖地三尺的寻找范明冶的踪迹。

    而与此同时,武定河边上的一处渔家里,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病老头。

    三月开春,武定河的河水还很寒凉,落水一场,年纪本就不小的范明冶引出了许多旧疾,在床榻间整整昏睡了三日才醒来。

    救他的是一个少年,说是少年,但却异常瘦小,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黝黑,衬得那口发黄的牙齿格外洁白。

    据少年所言,他今年已有十四,可在范明冶眼中,他瞧着最多十二岁。

    范明冶打量着堪称家徒四壁的土坯房,开口问道:“你家里人呢?”

    皮肤黝黑的少年挠挠头,叹息道:“俺娘早就死了,俺爹去年冬天太冷了,没挺过去,家里就剩俺一个人,老人家,俺看你也不像是穷苦人,怎么就落到了武定河里?这河里头连鱼都不好捞呢。”

    “抱歉,”范明冶苦笑一声,他的身体仍是十分虚弱,落水后再醒来,他竟清晰感受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遭了暗算吧,毕竟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

    细想之下,那封传信似乎处处皆是漏洞,可在乍然得知消息后,他并未想那么多。

    他只知道,他的臻儿外出游历,已经大半年没往家中来信,去向不明。

    恰逢会试紧要关头,京城必定是出了大事。

    范明冶不由得担心起宋柏轩,他挣扎了爬起来,对那少年道:“小友,多谢你救我性命,既然你家中再无亲人,不知可愿随我读书去?”

    “读书?”少年脸色古怪,连连摇头,“俺不读书,俺家世代打渔为生,吃不饱也饿不死,随你读书去有什么用?不去不去!”

    范明冶愣了下,没想到他会拒绝:“读书有很多用处,你将来可以考科举,走仕途,当大官。”

    少年看向他的眼神变得一言难尽,转移话题问:“老人家,饿不饿?俺煮了一碗咸鱼米汤,喝不喝?”

    范明冶顿觉腹中空空,只得搁下话题:“……喝!”

    ……

    京城,栖霞宫。

    外头夜色已深,如贵妃拉着赵晴云说了半日的话,直到精神不济,才放她回去歇息。

    婢女们抬来一桶热水,伺候她沐浴,如贵妃懒懒的摘下钗环,踏进桶中,心腹刘嬷嬷边伺候她沐浴,边小声说着宫里各处的消息。

    “皇上今日发了好大的火,晚间还饮了酒,似是前朝发生了大事,还有随云阁的那几位,不安分的出去招摇,被大监顶了回来……”

    如贵妃冷笑,前朝可不是发生了大事,时隔百年,再次出现了春闱舞弊案,恐怕要让人头疼一阵子了。

    也罢,左右她落得清闲。

    浴桶中的热气熏得人十分舒服,如贵妃泡在水中,昏昏欲睡。

    直到外边响起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

    如贵妃瞬间惊醒,匆忙让下人伺候穿衣,然而外头的宫院已经彻底乱起来,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了裴武帝的声音。

    她心头稍安,匆匆整理好衣衫,才出门拜迎:

    “臣妾拜见皇上!”

    “朕今日不寻你。”裴武帝道了声,也顾不得让她起身,急急的朝厢房走去,嘴里还念叨着:“婵儿,是朕,婵儿……”

    如贵妃轻轻抬眸,望见衣衫不整,酒气醺醺的裴武帝,眼底满是嘲讽。

    刘嬷嬷脸色大变:“娘娘,那可是晴云小姐的房间!”

    “是啊,”如贵妃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说道,“可他是皇上,寻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婵儿,跟云儿有什么关系?”

    刘嬷嬷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的看了眼紧闭的厢房门,以及守在门外的大监。

    裴武帝后宫的女子不少,可真正处在高位,一直受宠的,也就只有她们主子一个。

    可奇怪的是,后位空悬多年,主子却从来没动过那样的念头,不争不抢,连母族都懒得提携。

    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有晴云小姐来陪着散心,可没想到,一个疏忽竟……但愿主子的恩宠不会被分走。

    刘嬷嬷的担忧,如贵妃却并不放在心上,只嗤笑一声,随意道:“回了,左不过是那档子事儿,没什么看头。”

    若赵晴云真能借此机会分走荣宠,生下一儿半女来,也不枉她在那张脸上费心。

    一夜过后,敕封的圣旨悄然送进了平阴侯府。

    赵旭炎和吴氏尚未见到赵晴云回来,便收到皇上封她为云嫔的消息。

    随敕封圣旨而来的,是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字画珍玩。

    送走宫里来的天使后,赵旭炎双手捧着圣旨,脑袋里晕晕乎乎,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云端。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赵旭炎竟能一跃成为国丈爷!

    之前国舅的身份宛若假货般,他从未在赵茹身上得半分好处,别说是爵位功劳,逢年过节连些金银绸缎都是看她心情。

    偏偏赵茹有本事,得了裴武帝欢心,他只能高高捧着,不敢逆了她的意。

    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竟成了国丈!

    吴氏忍不住落泪:“云儿的婚事总算是有着落了,得了皇恩,入宫做贵人……侯爷,不枉咱们费了心思帮云儿。”

    如果赵晴云容貌有暇,根本没有机会面圣,更何谈入宫为嫔妃?

    虽然嫔的品级不算高,离贵妃还有些距离,可她的云儿年轻貌美,有的是时间。

    赵旭炎瞪她一眼:“提这些做什么?还不快备上些好酒好菜,今日来侯府的贵客,必定不少。”

    吴氏连忙应下,指挥侯府下人忙前忙后,喜不自胜。

    赵旭炎琢磨了一阵儿,决定前去探一探忠王的态度。

    赵盈再怎么说也是出自平阴侯府,眼下赵晴云入宫为嫔,在圣前有了几分颜面,平阴侯府对忠王殿下的助益更胜从前。

    换句话说,平阴侯府的地位随着赵晴云水涨船高,或许将来有一日,忠王还要仰仗他。

    更重要的是,他得借机让忠王彻底放弃宋柏轩,少与那些腌臜人沾边。

    区区一个盛阳书院,穷酸书生扎堆的烂粪坑,哪能跟侯府相比?

    赵旭炎得意飘飘然的时候,一队人马悄然进京,摸到了宋家。

    陈不逊风尘仆仆的跳下马,抬脚进了院子,夏金梨认出他来,又惊又喜,急急叫来卫辞。

    见面第一句,陈不逊便问道:“你们可有范老的消息?”

    卫辞一愣,接着摇头:“没有,我也正好要问陈大人,接连去了几封信,都不见回音。”

    他不知范老消息尚有情可原,可陈不逊正是从金安府来——

    “陈大人路过府城,不曾见过范老吗?”卫辞问道。

    陈不逊脸色黑沉:“范公子遇险,范老去了徐州府,我急着入京,没有绕道徐州。”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不好的预感,恰在这时,夏金梨过来请他:“陈大人,姑爷,姑娘请你们过去。”

    陈不逊闻言不由得加快脚步,裴牧在信中只提到了宋柏轩涉嫌会试舞弊被抓进大理寺,以及宋蕴受惊生产,虽未提其中风波,但料想不会容易。

    见到宋蕴后,他才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寒暄,低声同他们说起此桩案情。

    十几份答案相似的考卷产生,会试考题泄露已是铁板钉钉,可关键在于,是谁泄露了考题,考题又泄露了给谁?

    陈不逊在赶路的途中左思右想,愈发惊叹于背后之人的心狠手辣。

    不论真正泄露考题的人是谁,但被送上去背黑锅的官员,注定被株连九族,再无活路。

    “我在金安府停留了两日,”陈不逊低声说道,“说来也巧,金安府前去赶考的举子,有不少都在年前遭受过劫匪、偷窃等,或多或少有银钱以及文墨丢失,如此说来,那些相仿的字迹已经有了来路。”

    宋蕴轻轻颔首:“父亲也丢过几本手札,可仿写字迹也非易事,更何况是这么多人的字迹?”

    “被牵连的举子,有许多都出自金安府的几家书院,描摹的字帖几乎是同一份,差别不大,个人风格也不强,练上两三个月,就能像个七八成。”

    陈不逊略有些无奈,见宋蕴与卫辞尽皆沉默,转而问道:“殿下还在信中提了浮票一事,既然卫辞给出的浮票是仿制而成,那属于宋院长真正的浮票在哪里?”

    涉嫌舞弊的考卷都被大理寺取走,既然与浮票能对应为铁证,考卷和浮票便也必然是假的。

    找出真正的浮票,拿到真正的考卷,才能为宋柏轩翻案。

    卫辞正要否认,忽然听宋蕴轻声说道:“在我手中。”

    卫辞惊愕的看向她,却并没有得到解释。

    陈不逊并不意外她给出的回答,神色平静道:“若是信得过,交给我。”

    “好。”

    第119章 【119】“想要逃出棋局,唯有分出……

    陈不逊带走了宋柏轩的浮票。

    他入京来得急,路上又恰好接到圣旨,连家都没回便急匆匆的入宫面圣。

    裴武帝抽出空来见他,仔细叮嘱了一番,又大方的给他放权:“你只管查,大理寺上下、刑部、礼部……哪怕是大理寺卿翟嘉志都能为你所用。朕另拨你一百禁卫军,随你调用,务必将此案查清楚!”

    陈不逊忽而抬眸,直直的对上裴武帝的视线:“敢问皇上,若此事牵涉皇子与党争,臣是否能办?该如何办?”

    裴武帝罕见的沉默下来,眼神中满是威势,想要逼陈不逊退让,然而陈不逊却只是移开视线,一言不发的等着他回话。

    大盛朝只有三个皇子,其中一个已经被废去储君之位,宛若废人,插手党争的可能性极小,而另外两位……都是未来储君的人选,裴武帝不想查。

    可裴武帝也很清楚,此事不能不查,否则科举取士将完全成为一个笑话。

    “不必顾忌朕的颜面,该抓便抓。”裴武帝淡淡道。

    陈不逊这才起身告退,走到殿门时,忽然听裴武帝说道:“不逊啊,朕知道你跟那逆子关系不错,可有些嫌不得不避。”

    陈不逊:“……皇上多虑了,臣已有心仪之人。”

    “哦,朕不是这个意思,”裴武帝松了口气,笑道,“朕是说此案事关重大,你莫要让他插手。”

    陈不逊躬身领命,随即点了一百禁卫军,直奔大理寺,全权接管会试舞弊案。

    翟嘉志听闻陈不逊入京的消息已是心慌意乱,可没想到不到半日,他便直接领兵夺权,奉的还是皇命。

    难道圣上要再查此案?着急定案的翟嘉志很是不安,他对陈不逊极为忌惮,当初若非被废太子牵连离京,陈不逊早已接管了大理寺。

    陈不逊将全部案卷与证据取走后,直接去了大牢。

    翟嘉志不由得更为头疼。

    十几名举子都用过刑,有两个用刑最重,险些丢了命,倘若告到圣上面前,他免不了要挨一顿责骂。

    不过,受过刑罚后,那些举子怕也不敢在陈不逊面前胡说八道。

    “这不是我的考卷。”

    大牢里,遍体鳞伤的武大成重复道:“大人,这不是我的考卷,也不是我的字迹。”

    “不是我的考卷。”

    “不是……”

    一个个举子被带上来辨认,又放回去,陈不逊望着罗列整齐的“罪证”,陷入沉默。

    哪怕举子们都在否认,可这些考卷上的字迹,与他们本人的文墨极其相似,几乎辨认不出差别。

    每名举子的浮票与考卷都能对应上,浮票上的信息更是丝毫不差。

    陈不逊从怀中拿出宋柏轩的浮票,放在最上面的考卷上。

    浮票上的印章与考卷完全对不上,甚至连弥封所设下的号码都不一致,而这份浮票,亦并非卫辞伪造的那份。

    与其说这份是宋柏轩的考卷,不如说是另一份完全合规合矩的“宋柏轩”的考卷。

    陈不逊又依次叫来举子们辨认浮票,早在他们入狱时,浮票已经被人取走,只是不知是否在这些浮票之中。

    几名举子模模糊糊的记得浮票上的信息,指出弥封的号码似对不上,但并不敢确认,陈不逊不由得感到失望。

    直到武大成被提上来,一眼便确定这份浮票不是他的。

    “大人,前阵子我吃肉饼,不小心掉了块肉在浮票上,上面应有油渍才是,”武大成忍着身体的痛苦,愤怒道,“定是他们将我的浮票调换了,我弄脏浮票这桩事,孙至也知道!我当时与他一起吃的肉饼!羊肉馅的!”

    陈不逊立刻提审孙至,得到确认后,他即刻封锁贡院,将涉案官员全部控制住。

    调换考卷,伪造浮票,将科举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论在何朝都是惊天大案!

    今年参加春闱的举子有四千多人,考卷也有四千多份,除却近百份不合规矩的犯贴外,还剩下四千零一百二十份考卷。

    陈不逊不知宋柏轩的答卷是否还在这四千零一百二十份之中,但哪怕是再大的工程量,他都得细细地查一遍。

    他离京这几年,大理寺早已漏成了筛子,陈不逊不确定谁值得信任,只能暗中向裴牧借人。

    好在裴牧虽被废除幽禁,在六部仍有些根基,陈不逊点了几人帮忙,又向父亲陈祭酒借了些国子监的人手,才着手整理起四千多份考卷。

    哪知才刚开始着手,便有人急不可耐的找上了门,要送人手来帮忙。

    陈不逊瞧不上忠王,但比起信王那阴损的性子,忠王一介武夫,怕也是做不来这等事。

    思索片刻,陈不逊索性应下,承了忠王这份情。

    于是,禁卫封锁的贡院中,各路人手如火如荼的干起来。

    与此同时,宋家也迎来了新客。

    赵盈带着足足一辆马车的赏赐,来到了宋家,看望刚刚生产完的宋蕴。

    宋蕴的态度并不好,几乎算得上冷淡。

    然而赵盈却无丝毫不耐,笑意盈盈的问东问西,很是关切。

    唠了一阵儿后,赵盈挥退下人,闭上眼,叹了口气,对宋蕴说道:“是他让我来的。”

    宋蕴没应声。

    赵盈自顾自的说道:“先前见舞弊案闹得大,他不敢来沾边,更不许我出门,如今见陈大人回来翻案,便巴巴的凑上去,想捞个大功,真是似狗一般下贱。”

    “侧妃娘娘,慎言。”宋蕴提醒道。

    赵盈咬牙吞下苦楚,轻声道:“我也知说这些没用,可我一个任人控制拿捏的玩物,根本做不了什么。”

    她望着宋蕴怀中的婴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平安锁,放在床榻边上。

    “看忠王现在的态度,宋老爷翻案有望,卫夫人莫要担忧。”

    宋蕴道了声谢,问道:“侧妃娘娘可知现在查到何等地步了?”

    赵盈摇摇头:“他在府中从来不说这些,对我也防得厉害,不过……他今日很高兴。”

    说罢,赵盈忍了又忍,才掀起衣襟,露出布满青紫与淤痕的手臂。

    “卫夫人,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她恨恨的说道,“兄长的双腿已经痊愈,妹妹也有了归处,我看得出来,他们在宋家生活得很好,我知卫夫人心善,纵使我死了,也不会迁怒于他们。”

    赵盈直勾勾的盯着宋蕴,想要得到她的确认。

    “侧妃娘娘,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宋蕴缓缓说道。

    赵盈立刻道:“卫夫人请讲。”

    “身在棋局之中,你我皆是棋子,想要逃出棋局,唯有分出胜负,”宋蕴轻轻握住她的手,“胜者为王,败者凋零,因果轮回,那一天不会太久。”

    赵盈忍住汹涌的泪意,哪怕宋蕴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可她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宋蕴清楚的知道她所有的经历。

    她在她身上感受到的不是怜悯和同情,而是同样的悲伤与愤怒。

    “还要等多久?”赵盈问道。

    这一次,连宋蕴都无法回答她。

    这场棋局中,她亦为子。

    ……

    大理寺被陈不逊接手后,禁卫军便开始陆陆续续的抓人。

    后又封锁贡院,所有相关的六部官员都被查了个遍,甚至连贡院运送夜香的小吏都不曾放过。

    有好事者算过,这七八日里,禁卫军足足抓了三十余位嫌犯,且都是大大小小的官爷。

    除了主考官外,提调官、弥封所,乃至礼部尚书,都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牢狱。

    一时之间,大理寺狱中人满为患,险些关不下。

    朝野之中人心惶惶,生怕会试舞弊案牵连到自己头上,连京城最热闹的文会都停办了数次,影响甚大。

    最心惊胆战的当属翟嘉志。

    陈不逊接手大理寺后,上下通查数遍,最后索性将大理寺的人手弃之不用,他根本得不到丝毫风声,更不知案子审到了哪一步。

    直到礼部尚书被抓,他再也坐不住,偷偷派人去信王府上传信,询问对策。

    收到信儿的裴雯气得脸都绿了,他甚至没敢将人放出信王府,直接让心腹取了性命。

    以陈不逊如此雷厉风行的态度,为宋柏轩翻案已是定局,他根本无法在其中安插人手。

    为今之计,他能做的只有断尾求生,将此事清扫干净,不留后患。

    裴雯闭上眼,在寒凉夜色中静坐许久,才痛下决心。

    为了这场布局,他几乎搭上了大半人手,明明一切都该顺理成章,滴水不漏,可谁能想到陈不逊竟有翻案的本事!

    好在心腹大患范明冶已除,纵使宋柏轩能够翻案,盛阳书院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裴雯召来心腹,沉声道:“不等了,去送两条白绫。”

    夜色寂静,似是一切风霜都悄无声息。

    陈不逊皱眉听禁卫的禀报,问道:“那人还没出来?”

    “未曾。”被问的禁卫答道。

    陈不逊的脸色瞬间变得很是难看,他本想抓一个大的,可谁能想到裴雯此人竟比他想象中更为缜密狠辣。

    见大势已去,竟是连一个传信的小吏都不肯放过。

    “不好!快去抓翟嘉志!”陈不逊起身,迅速赶往牢狱,“守卫再加三成,务必看管好嫌犯!”

    但当陈不逊赶至牢狱时,大牢外已经起了冲突。

    负责看守大牢的禁卫与黑衣人打得正凶,眼看着禁卫增援不断,黑衣人急忙撤退。

    一把火悄无声息的从狱中燃起。

    意图追捕黑衣人的禁卫被生生绊住脚步,急忙去灭火。

    陈不逊快步走进大牢,找到关押礼部尚书的牢狱,眼睁睁看着他撞向石墙。

    陈不逊睚眦欲裂:“拦下他!”

    第120章 【120】若不是为谋利,便只能是为……

    但还是迟了。

    鲜血自石墙上淌下,漫了一地。

    陈不逊望着倒在地上失去生息的礼部尚书,拳头狠狠的砸向石墙。

    牢狱看守森严,禁卫更是寸步不离。

    只是因着一把火,便能教礼部尚书撞墙而死,抹去剩下的所有痕迹。

    好一个断尾求生!

    陈不逊令人将他的尸身收敛,随即带人直奔大理寺卿翟嘉志的住处。

    先行一步赶来的禁卫早已将翟嘉志拿住,虽遭遇了一番袭击,却并未有人伤亡。

    “陈大人,”领头的禁卫上前交差,脸色十分难看,“前来袭击的黑衣人十分滑溜,我等好不容易抓住了两个,却被他们先一步自尽。”

    他当即扒开黑衣人的嘴巴,露出那枚被咬破的牙齿,恨恨道:“随身带毒,是被人当死士养着的,一旦被抓,立即殒命。”

    陈不逊沉沉的看他一眼,依着裴武帝对禁卫的重视与信赖,这等疏忽实在不该犯。

    大盛世家豢养死士的不在少数,哪怕是陈家这等世代清流,也不出其外。

    陈不逊收回落在禁卫身上的目光,重新打量起黑衣人的尸身,没发现任何异常。

    “辛苦了,收起来吧,”陈不逊起身,命人从禁卫手中接过捆绑结实的翟嘉志,“此人我另有大用。”

    被堵上嘴巴的翟嘉志满脸恐慌,拼命的挣扎起来,他早年与陈不逊共事时,没少有纠葛,如今落在奉了皇命的陈不逊手里,他哪儿还有好日子过?

    第二日,四处抓人的禁卫军仍未消停。

    六部官员中,已有礼部、吏部、户部等大大小小的官员接连涉落马,陈不逊以雷霆之势抓人、抄家,几乎没给人任何转圜的机会。

    朝野官员怨言极重,一再在朝中向裴武帝诉苦,却都被轻飘飘的挡回来。

    这场风波甚至波及到扔停留在京城的举子们。

    陈不逊令人重新盘查起考生的身份,比对起相关考棚的消息,却又不肯透露具体消息,这让等着再开恩科的举子们焦灼而不安。

    距离会试舞弊案已过去近一个月,被抓起来的官员,被传去问话的举子不计其数,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学子百姓,全都对陈不逊颇有非议。

    裴武帝无奈之下,只能召来陈不逊的父亲国子监祭酒问话。

    偏偏裴武帝瞧见陈祭酒便觉得心虚,不敢直接问,便委婉的提醒一二,想要试探是否是他那逆子又惹出了什么祸。

    陈祭酒罕见的沉默下来。

    老实说,身为人父,见自家儿子弱冠多年而不肯成亲,心中并非没有不安,但还远没有离谱到如裴武帝一般地步。

    “应当不是……”陈祭酒斟酌着说辞,委婉道,“不逊审案向来激进,此次也不过是多惹了些人,皇上不必在意。”

    裴武帝险些气得暴起,什么叫也不过是多惹了些人,满朝文武被卷进去风波里的,足有四分之一。

    若非他一心想要效仿太宗,早就坐不住要喊停了。

    谁也没想到这次的舞弊案会闹得这么大,闹得这么难看,可事到如今,裴武帝已没有办法叫停。

    “你劝劝他,莫要较真,”裴武帝按着眉心,头疼道,“过于明辨是非,文武百官都要被他抓一遍,差不多就行了。”

    说罢他又补充道:“当然,别提是朕的意思。”

    陈祭酒:“……”

    圣命不得不从,陈祭酒领命而去,但不出意料遭到了无视,他甚至连自家儿子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他的书童送出了大理寺。

    陈不逊漫不经心的听着书童转述陈祭酒的话,目光微顿:“春闱期间,上榜的犯贴有多少?”

    书童被问住了,茫然的看向他。

    陈不逊猛地起身朝外走去:“如果举子的考卷是被调换,那么除去犯贴后,所有考卷的数量应当对得上。”

    所谓犯贴,便是在会试过程中,因卷面空白、脏污或者有漏页的考卷,这类考卷在上交时,便会被提调官划去,因用笔为紫,又称为紫榜。

    举子的姓名一经上榜,便不得再参加后续的考试。

    陈不逊立即安排人逐个比对考生以及考卷,四千多份考卷,整整花费了三天三夜,才一一整理完毕。

    “少了十三份考卷,犯贴中也没有,大人,这丢失的十三份考卷,莫非就是金安府举子的考卷?”有人猜测到。

    “可问题在于,咱们手中这十三份考卷,来自于何处?”

    十三份考卷,并非三份。会试所考内容极杂,所需书写的内容极多,会试考三场,每场一份考卷,完整且干净整洁的状况下,需要书写大半日甚至更久。

    陈不逊低声道:“或许从开始我们就想错了,那十三份考卷并非后来调换,而是从会试开始,就已经混入其中。”

    下属们面面相觑,陈不逊闭上眼,叹道:“怪不得那些人丝毫不知,倘若只是除去几份考卷,难度降低了太多。”

    或许背后之人也不会想到,陈不逊竟用这种笨法子,找出了此案的纰漏。

    “考卷缺失的举子都有谁?”陈不逊问道。

    当即有人总了名单出来,打眼一瞧,便惊讶道:“这名单好生奇怪,各大州府的都有涉及,京城的最多,但都是捐生。”

    寻常举子十年寒窗,根本不舍得用会试去冒险,也只有这等用银钱换来的捐生,学识浅薄,才肯冒险一试,博得功名。

    捐生……陈不逊冷笑一声,转身前去牢狱。

    金安府的举子们虽然洗清了犯案嫌疑,但真相尚未大白,他们仍需关押在狱中。

    不过随着这些时日来,越来越多的官员落马,他们的心情也肉眼可见的畅快起来。

    见陈不逊来牢狱,举子们都纷纷打招呼,陈不逊径直走到宋柏轩狱前,停下来。

    宋柏轩从草席上坐起来:“陈大人。”

    陈不逊神色复杂的望着他,倘若叫宋柏轩知晓,他这些年的寒窗苦读,竟被几个用银钱买来的捐生毁了去,他的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

    “宋院长,再过两日,你便可出狱了。”他说道。

    宋柏轩先是一惊,接着脸上露出喜色:“可是案子破了?”他当即要跪谢,却被陈不逊拦下:“有了眉目,但真正的幕后之人……并无实据。”

    他不可能仅凭一个消失的小吏,便强硬的要求裴武帝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宋柏轩神色微怔,眼底掠过一抹遗憾,但他也知晓,此案波及甚大,哪怕是换个人来审,都不会有比陈不逊更好的结果。

    “我许是还要住上几日,”宋柏轩笑笑,“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蕴儿还在做月子,哪能再为此伤神,劳烦陈大人亲自跑一趟,就说我已是清白之身,可还要再呆些时日,配合大理寺补充证据。”

    陈不逊点头应下,正要离开,忽然听宋柏轩问道:“这些日子,怎么也没见范老,陈大人,范老可安好?”

    陈不逊脚步稍顿,头也不回的说道:“范老与圣上感情极好,这些时日,时常被召入宫中,忙得脱不开身。”

    宋柏轩便不再多问,只是心中仍然有疑惑,以范老对盛阳书院的上心,哪怕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来看一眼。

    难道范老是为了避嫌?

    这天夜里,陈不逊派去调查捐生的人还未回来,便有人来大理寺拜访,并送来了三名颇有嫌疑的捐生。

    确认三名捐生的身份后,陈不逊便看向章管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此人应当来自郡主府。

    章管家拱拱手,道:“陈大人,这三名贼子口出狂言,不止一次酒后发狂,自称明年必定名列三甲。”

    说着他又命人送上厚厚一沓废弃的宣纸,以及数本手札。

    “这些是从他家中搜罗来的证物,陈大人看看,上面的字迹是否眼熟?”

    章管家边说便提醒道:“这三名捐生也曾参加春闱,只是无名无姓,我看他们的才学,根本上不了台面,连买捐生的银子都非他们所出。”

    陈不逊定定地看着章管家,他自然清楚章管家这是在送证据,可问题在于,会试舞弊案从始至终都在他一人手中,朝野其他官员避之不及,怎么偏偏郡主府贴了上来?

    淳阳郡主就不怕得罪信王,不怕得罪礼部吗?

    似乎还真不怕。

    淳阳郡主自受封以来,荣宠不断,不是公主胜似公主,隔三岔五便被召入宫中。

    除却没有实权外,荣宠之胜远超信王。

    送上门的证据,断然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陈不逊安然的令人将三名捐生收下,仔细查验过手札与废弃的宣纸后,一并收入大理寺。

    章管家见状松了口气,转身告辞,但被却拦下。

    “不知章管家从何得知这些捐生的嫌疑?仅凭几句狂言,怕是不足以让淳阳郡主费心费力。”

    陈不逊似笑非笑的盯着章管家,他倒不怕证据是假的,只是想不通。

    想不明白素来不问朝政不舍党争的淳阳郡主,为何突然变了性子,在会试舞弊案中插上一脚。

    若不是为谋利,便只能是为谋人,为谋人心。

    章管家笑着说道:“自然是我家郡主见不平而义举,此案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连郡主去白马寺上香的路都被禁卫堵上了,尽早结案,也能落一个清静。”

    “如此说来,惊扰郡主上香,是本官的不是,”陈不逊笑道,“本官合该去向郡主请罪。”

    章管家笑笑:“这倒是不必,郡主喜静,不喜太多人打扰,只每月十八白马寺闭门,才去上香一回。”

    “也好,十八是个好日子,还请章管家向郡主转达本官的谢意。”

    “陈大人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