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你就是宋蕴?”
宋蕴在金安府停留了许久。
在找到合适的香料供应商后,宋蕴又去了千丝坊一趟,二楼的独属香思坊的柜台每日有不少客人前来,但愿意花银子购买成香的客人却很少。
无他,只因在整个金安府中,落霞阁的香太出名,而千丝坊的小二又并不懂香,甚至连成香的名字都会记乱。
如此这般下去,即便千丝坊有单独劈出的香柜,恐怕也卖不出多少成香。
宋蕴思虑之下,忽得想起一个不错的人选,当即派人去落霞阁打听。
必须找一个了解香、会用香的行家,才能破解她眼前的困局。
午后,宋蕴正捧着一本香典在读,卫辞忽得敲门走进来,脸色紧绷着,不太高兴。
宋蕴放下香典:“怎么了?”
卫辞扯了扯嘴角,想做出并不在意的笑模样,却怎么都做不出来,只好郁闷道:“陈大人来了。”
宋蕴不解其中意,陈不逊来金安府拜访范大人,卫辞又为何不高兴?
卫辞顿时更加郁闷:“来找你。”
宋蕴顿了下,忽得想起自己前些时日写给陈不逊的信,莫非是他有那方小印的线索?
宋蕴当即要起身。
卫辞一副要生气又不敢的模样,不吭不响的跟在她身后,宋蕴转身来瞧他,他也只道:“我与陈大人许久未见,当去拜访一番。”
可惜他的拜访并没有被认同。
陈不逊觉察宋蕴之事太过隐秘,不愿让更多的人知晓,卫辞自是被排除在外,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外等候。
宋蕴只觉啼笑皆非,无奈道:“陈大人为何偏要戏弄他?”
陈不逊并没有做错事的自觉,行云流水的泡了壶茶,懒懒道:“这可是好大的冤枉,我与他无冤无仇,何来戏弄一说?是实在不便。”
宋蕴并不戳穿,笑着轻摇罗扇,顿时香风四溢,满室清凉。
“可是用了薄荷香?”陈不逊问道。
宋蕴惊讶:“陈大人何时也识了香?真是了不得。”
“此次来金安府,便是为查案,香料自是逃不开干系,”陈不逊说罢便转移话题,“倒是你,宋掌柜,信中那张纸上的图案究竟从何得来?”
宋蕴不欲答话。
陈不逊接着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图案应当是来自一枚印章,只是我想不通,你,宋蕴,为何会跟它产生关联。”
他迟迟不肯说线索,宋蕴沉吟片刻,只得编了个瞎话:“我前阵子去金安府东市,寻摸了几家香料商行,想要为香思坊供货,出了商行便有人找上我谈生意,说是马帮。
“那马帮之人全都无比凶悍,拿刀持枪,旁人都不敢同他谈生意,但他给出的价格实在低廉,让人心动,便鬼迷心窍的签下契书。”
宋蕴说到这儿顿了下,见陈不逊脸上没有异色,接着说:“前些时日他们拿了定金,货却迟迟没有消息,人也不见了踪影,马帮向来神出鬼没,我不好报官,才想着问问陈大人,可识得这契书上的印记?”
乍一听似是合理,但细想之下,皆是纰漏。
陈不逊不觉得宋蕴是贪小便宜之人,价格低廉又不稳定的货源,她根本不会考虑。
但见宋蕴如此大费周章的寻摸理由,陈不逊也不好立即戳穿。
“宋掌柜,如你所说,这批马帮之人显然并非寻常商贩,”陈不逊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悠悠道,“许是哪里冒出来的土匪山贼,抢了一批香料想要出手罢了。”
宋蕴佯装诧异:“竟是如此?那他们为何敢签订契书?不怕露馅吗?”
陈不逊强忍着,笑意还是从眼底透出来,他只得无奈道:“罢了,你不愿告知实情,我也不强求,只是这印记实在危险,不是什么好事,你千万莫要沾手。”
宋蕴脸上微微发热:“还请陈大人告知。”
“巧了,这枚印章我倒的确有些印象,印章的主人颇为不凡,是一名军中将领,战功赫赫,荣宠无限,只是——”
陈不逊颇为惋惜道:“他死了,据说是死于山贼之手,尸骨全无,我在大理寺任职时,曾派人去查探过此案的细节,可惜时间太久,无法求证。”
宋蕴不自觉的蜷缩起指节,思考起其中关联。
父亲曾说,卫辞父亲被救之时已是重伤,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莫非卫伯伯是那位将军的下属?
不对,那卫伯母呢?她当时已有身孕,不该从军。
难不成卫辞的身世与山贼有关?
宋蕴心尖微颤,抬眸问道:“陈大人,那名大将军既然战功赫赫,为何会死于一群山贼之手?此事不够蹊跷么?”
“自是十分蹊跷,”陈不逊叹道,“此事过后,那群山贼也不知去向,痕迹也早已被人抹除,这桩案子便成了悬案,至今没有一个说法。”
他看向宋蕴,意味深长的问道:“难道宋掌柜这里有线索?”
此事事关重大,宋蕴不敢应下,她忧心陈不逊会为了破案,问她要更多线索,却又不愿就这样作罢。
“敢问陈大人说的是哪位将军?”宋蕴为自己找补,“既是战功赫赫的名将,皇上必然不愿其冤死,如今朝中必然该有其后人的姓名。”
陈不逊点点头:“是卫将军,他死后被封为卫国公,爵位被其独子继承,你在京城待过,应该有印象。”
宋蕴的确有印象,每年的宫宴裴武帝都会宴请群臣以及家眷,身为平阴侯府嫡女,又是如贵妃的侄女,她自是有资格参加。
卫国公是群臣中最显眼的一个,只因他虽为武将,却是独眼。
当年的宫宴之上,有人戏问卫国公如今可还有百步穿杨之能,皇上知晓后震怒,隔日那官员便连降三级,贬离京城。
“还有一位,淳阳郡主,”陈不逊温和道,“只不过他们兄妹不合,早已没有往来,朝臣也很少提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宋蕴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
看来卫辞的身世果然与淳阳郡主有关,只有找上淳阳郡主,才能解开卫辞身世的谜底。
当年的卫大将军为何会死于山贼之手,这枚小印又为何会辗转落到卫辞手中,的确让人忍不住不去多想。
卫辞总不可能是卫大将军的儿子吧?
如果卫伯伯正是本该死于山贼之手的卫大将军,获救之后为何不肯回京,偏偏要隐居于慈水村?
还有卫伯母,仔细算起卫辞的年岁,当时她应已怀有身孕,如何能够随行军中?
宋蕴眼中的迷茫太甚,陈不逊不得不出声提点:“宋掌柜,当年之事,不论真相如何,都不是你一介草民能插手的。事已至此,你应当自保为上,莫要再与他们产生任何关联。”
如果陈不逊仍是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或许会年少轻狂,主动从她身上追查更多线索,全力侦破此案。
可他早已离开京城,不再处于大盛权力的中心,贸然牵涉太深恐会无法自保。
宋蕴认真应下,起身告辞。
等在门外的卫辞见宋蕴出来,立即眼巴巴的追上去,再无半分要与陈大人叙旧的意思。
宋蕴看向他。
卫辞仰头望天,转头看树,其他的话绝口不提。
宋蕴唇畔溢满笑意,朝他伸出手,卫辞当即将自己的手臂递上去:“范府的路是有些不好走,我扶着师妹。”
二人身后的陈不逊:“……”
范府的路若是不好走,宋蕴在整个金安府怕是再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了!
卫辞扶着宋蕴走了好一段路,才小声开口说道:“师妹不必为此事忧心,父亲生前不愿告知我实情,想来是有他的理由,我并不强求,更不想因此让师妹为难。”
“我不觉得为难,也没有忧心,”宋蕴笑道,“顺其自然就好,不管师兄的父亲究竟是什么身份,师兄你,始终都只是我认识的那个卫辞,不是旁人。”
她如果在意卫辞的身份,便不会轻易许他为妻,宋蕴也深知自己所求的东西与其他女子不一样。
她不求权势,不求富贵,但求心安。
夜色西垂,外出打探消息的夏金梨悄然回到范府,只是她的脸色却不好看。
“姑娘,我在落霞阁转悠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名叫碧月的婢女,反而买了不少香料回来。”
夏金梨说着便觉委屈,她早已设下防线,绝不轻易在落霞阁花钱,可谁曾想,落霞阁的姑娘们能说会道,又十分热情,她实在经不住诱惑,买了足足三盒香料。
宋蕴忍不住笑出声来,羞得夏金梨死死的埋着脑袋,她笑够了才安慰道:“无妨,许是她恰不当值,明日我亲自去一趟,也好去领教下落霞阁有多厉害。”
第二日一早,宋蕴便带着夏金梨同往落霞阁。
虽然时辰尚早,落霞阁中已有不少客人,多是些打扮精致的妇人与小姐。
宋蕴在落霞阁转了一圈,竟又没瞧见那名叫碧月的婢女,她忍不住好奇,就近找了一个婢女问道:“碧月怎么没来?”
“碧月?”那婢女被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我们这里可没有叫碧月的丫鬟,这位夫人,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宋蕴看见婢女慌乱的眼神,皱眉道:“大概是月余前,我在落霞阁买过香料,当时便是一个名叫碧月的姑娘来帮我介绍挑选的,如今出了问题,莫非你们落霞阁不肯认账?”
婢女连忙朝她行礼,诚恳道:“不会不认账的,只是近来我们落霞阁人手变动较大,当初为夫人介绍香料的那个碧月,早不知去哪儿了,夫人若是需要香料,我可为您介绍。”
宋蕴见实在问不出消息,虽觉得很可惜,却也只能暂且先离开落霞阁。
哪知刚出落霞阁的店门,迎面就撞上一位衣着俏丽的中年美妇,被挡住去路。
美妇人瞧着三十有余,妆容精致,头上戴着支掐丝的红宝金钗,可见身家颇丰,出身不凡。
美妇人上下打量她半晌,才冷着脸问:“你就是宋蕴?”
第92章 【92】从稚嫩到青涩,再到娟秀成熟……
宋蕴被平白拦住去路,倒也未曾恼怒,只是思量着这名美妇人的身份。
她在金安府待的时间不长,接触到的除了商户便还是商户,可她对美妇人并无一丝印象。
“是,”宋蕴先答她的话,又反问,“这位夫人,我们应当素未谋面,你怎会知晓我姓名?”
刘氏脸上划过一丝怒意,看向宋蕴的目光愈发不善。
“好一个油嘴滑舌颠倒是非的丫头,怪不得会唬得陈县令为你所用!”
乍然听她提起陈不逊,宋蕴一头雾水。
她能唬得陈不逊为他所用?这话若是让陈不逊听到,又要取笑她。
既不是什么合作伙伴,宋蕴便不再留情面,淡淡道:“我与夫人无冤无仇,夫人为何这般辱骂于人?”
刘氏冷哼一声:“经你手调制的香,也不过如此,还想借千丝坊的东风卖遍大盛,简直可笑!”
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饶是宋蕴再不愿与人起冲突,也冷下脸来:“我的香卖不卖得出,与你无关。好狗不挡道,还请夫人让一让,莫要自甘下乘。”
“你放肆!”刘氏当场变了脸色,扬手便要朝她袭来,从小到大,以她的本事和手艺,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待她。
宋蕴毫不躲闪,冷冷的对上她愤怒的目光,嘲讽的问道:“落霞阁便是如此对待客人的吗?”
刘氏将落下的掌风蓦然停住。
宋蕴似笑非笑:“原来夫人你便是落霞阁的掌柜,真是久闻大名,不如一见。”
刘氏下意识的想要否认,但随后一想,落霞阁在她手中,与在她夫君手中,也没什么不同。
“那也比你一个玩弄权势的黄毛丫头强!”
宋蕴气极而笑,真没想到在旁人眼里,她竟然也与“权势”二字扯上了关系。倘若她宋蕴有权有势,哪里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见宋蕴不认,转身要走,刘氏连忙横跨一步,再次拦住她的去向:“你敢说我侄儿的牢狱之灾,与你无关?”
刘庚开香铺多年,不过是卖了些次等香料,便被人构陷送进大牢,她本想着用银钱开道,好将侄儿捞出来,可没想到那陈不逊竟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刘氏在兹阳县花费了大力气,仍是没能撬动县衙一角,将刘庚捞出来,不由得便恨上了始作俑者宋蕴。
要知道,刘庚可是她唯一的侄儿,更是他们刘家的三代单传!
他怎么可能斗不过区区一个黄毛丫头?
宋蕴没想到刘庚竟然有落霞阁的关系,但随后便觉得十分纳闷,既然刘庚是落霞阁掌柜的侄儿,怎会甘心蜗居在兹阳县开一家平平无奇的香铺?
听到这儿有热闹可看,原本在落霞阁购香的客人们全都围上来,有些熟客已经认出了刘氏的身份,惊讶道:“这不是刘娘子吗?”
“刘娘子不在三楼调香,怎么会跟一个丫头吵起来?”
“何止啊,刚才还险些打起来呢……”
客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对着宋蕴与刘氏指指点点,落霞阁伺候的婢女们虽然着急,却也不敢掺手刘娘子的事。
真正闹大,最不利的反而是落霞阁。
宋蕴忽而缓了情绪,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侄儿进了大牢跟我有什么关系?分明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放着正途不走,偏要用我香思坊的香方,用我的香方便也罢了,还私自在香料中下毒,这样恶毒的心思被关进大牢里有什么稀奇的?”
刘氏面目有一瞬间的狰狞,但周围数不尽的客人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强压下自己的怒气:“若非你恶意算计,他怎么会陷入你的圈套?”
“陈县令判案向来公道,刘掌柜,你是在质疑前大理寺少卿判案的能力吗?”
“前大理寺少卿又如何?他便没有判错的冤案吗?!”
“……”
二人正争执间,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娘子!”
卫辞从人群里挤进来。
“娘子,你何必与她争执此事,倘若她真有冤情,自该去向范知府喊冤,”卫辞握住宋蕴,目光却看向刘氏,“不敢去府衙,却偏偏要挡着娘子你的去路,分明是看你好欺负,借此拿捏你罢了。”
刘氏气得脸色发绿,恨恨的盯着卫辞,为着此事她在兹阳县待过不短的时日,早就将宋蕴身边的人调查得清清楚楚。
一个是瘸腿念书的老父亲,一个是身无功名的穷夫君,这样低贱出身的泥腿子,竟然敢算计她的庚儿!
“好!好!好!”刘氏气得连呼三声,愤怒道,“我这便去府衙喊冤,你,宋蕴,还有你这个穷夫君,可千万别吓得连夜跑路!”
宋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忽然生出些许促狭来,笑眯眯的对刘氏说道:“好啊,我们就在范府等着刘娘子大驾光临。”
说罢,牵着卫辞的手离开人群,看呆了的夏金梨抱着盛香的木盒,连忙跟了上去。
卫辞行至半途,忽而转身向后看了一眼,原本二楼靠窗的地方人影空空。
宋蕴问他:“怎么了?”
卫辞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握着宋蕴的手更紧了。
目睹二人离去的刘氏怒火四溢,正要带人去府衙,忽然听到周围有人问:“范府?她住的是哪个范府?”
“还有哪个范府?咱们整个金安府城只有一个范府!”
一瞬间,刘氏停下脚步,如坠冰窟。
不能就这样算了。
凭什么宋蕴能够逍遥自在,而她的侄儿却只能蹲在大牢?她宋蕴有权势傍身,她便没有吗?!
落霞阁三楼。
刘氏气势汹汹的踢开房门,怒道:“我要为庚儿报仇!”
坐在几案后的男子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泡完茶,才轻轻晃动起手中罗扇。
“好啊,你想如何报仇?”男子问道。
刘氏被问住,继而更加生气:“我要毁掉她的香思坊,还要让宋蕴蹲大牢!”
“杀了她岂不是更痛快?”男子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刘氏瞬间便没了声响,所有的怒气都悄然消弭。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不是玩笑。
“那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刘氏不甘心的盯着男子手中的茶盏,“你知道的,庚儿使我们刘家唯一的男丁,三代单传,我身为姑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后半生无望。”
齐风华慢吞吞道:“他犯的并非死罪,早晚会被出来。”
“这不一样,庚儿他正是最好的年华,等到放出来,不知要到多大岁数了,”刘氏心中不满,凑过去低声道,“夫君,你就不能跟那位贵人说说,帮我们庚儿一把?”
哪怕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齐风华的脸色仍是剧变,低声斥道:“不许再提主子!”
刘氏顿时更为不满,甩下他的手臂,一个人坐在窗边。
齐风华沉默片刻,柔声安抚道:“你想要为庚儿报仇的心思我理解,可是娘子,近期有人在追查香料,落霞阁若是被人盯上,你我都讨不到好处。”
何止讨不到好处,甚至会狠狠脱下一层皮!
听闻陈不逊近期已经到了金安府,谁知他是不是来追查香料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齐风华叹了口气:“娘子,且先忍忍,我等决不能坏了主子的大事,报仇的事,来日方长。”
“他也只不过是给了些好处,怎么就值当得你为他卖命?左一句主子,右一句主子,齐风华,你可有把我这做娘子的放在心里?”
刘氏对他的言语十分不满。
齐风华捧住她的脸颊亲了下,好言好语的哄道:“娘子自然是在我心尖尖上的,你我二人一路历经风雨才走到今日,又岂是旁人能比得上的?且等过了这几日,娘子想怎么处置宋家便怎么处置,我发誓!”
“行行行,都听你的,我且不对付她便是。”刘氏嘴上这样说着,眼里却还透露着恨意。
齐风华不放心,又仔细叮嘱道:“娘子听话,主子这段时日许是会来金安府,可千万莫惹出事端来。”
刘氏满口应下。
……
范府,南院。
手头上的事已办得差不多了,恰好宋蕴收到了莫绫和夏金山寄来的信,问她一切可还顺利。
莫绫不怎么识字,写字也十分勉强,但宋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字迹,跟虫子爬似的,竟别有生趣。
她不由自主的惦念起香思坊来,可惜千丝坊那边还差一个合适的人手,不能就此离开。
夏金梨也觉得十分可惜:“既然那名叫‘碧月’的婢女那么能干,落霞阁的掌柜为何要将她调离呢?真是奇怪。”
宋蕴一顿,思绪顿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跟银钱过不去,碧月那样能干,除非犯了大错,不然不会没了踪影。
正这样想着,范府的下人突然来送信。
宋蕴轻笑了下:“许是莫绫写的信,金梨,去拿来瞧瞧。”
夏金梨连忙去拿信,她也是识字的,见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卫辞,一封是写给宋柏轩,顿时诧异极了。
“姑娘,不是莫绫和兄长的信,好像是写给姑爷和老爷的,这字……我可从未见过。”
宋蕴纳闷的接过信,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只觉得索然无味。
是赵晴云的信。
至于宋蕴为何这般清楚,能一眼辨出赵晴云的字迹,全仰仗于家中那一摞又一摞的大字。
从稚嫩到青涩,再到娟秀成熟,这十多年来,是父亲的心血将她浇灌成这般模样。
宋蕴一时觉得难过。
“放这儿吧,”宋蕴轻轻垂眸,“金梨,我想吃银耳雪梨汤,你去煮一盏来。”
夏金梨当即应下,奔向厨房。
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宋蕴探出的纤长手指顿住,悄然落到旁边的茶盏上,若无其事的捧起茶来喝。
卫辞背着手进门,脸上尽是笑:“师妹,快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回来?”
第93章 【93】这香气中,似乎有藏红花。……
宋蕴满脑子都是赵晴云写来的信,并没有心情陪他玩这样幼稚的把戏。
她强撑着露出淡笑:“这香味闻着像是桂花,还有米香,是桂花糕?”
卫辞忙不迭的将藏在身后的桂花糕拿出来:“正是呢,师妹的鼻子可真灵。”
宋蕴接下桂花糕,随手放在一旁,道了句:“师兄有心了。”
饶是卫辞再迟钝,他也意识到师妹似乎不怎么高兴,从前宋蕴有什么事喜欢藏着,他根本瞧不出她的心情如何,可自从师妹有孕后,情绪便明显了许多。
卫辞目光轻移,蓦然瞧见桌上放着两封信件,再瞧那上面的字迹,他顿时心头一乱,紧张道:“师妹,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我想的哪样?”宋蕴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落下视线,移到别处。
“我……师妹,我没有答应师妹的要求,不是,师妹我……”卫辞心慌不已,说出的话都十分混乱,他望着宋蕴眼中的淡漠与疏离,只觉得十分难过,“师妹,你不信我吗?”
宋蕴平静的对上他的视线:“我信你,但我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卫辞沉默片刻,竟一时不知该从何开口。
与赵晴云相处了十几年,恍似兄妹,说没有任何感情是假的,也正是如此,他才无法将赵晴云的所作所为诉之于口。
他不愿相信曾经天真善良的师妹,竟已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宋蕴并不催促,只安静的等着,视线偶尔掠过放在桌上的信封,又很快收回。
“晴云师妹她……”卫辞声音艰涩,“她想让我们与侯府重修旧好,缓和关系,好给仕途带来便利。”
宋蕴眼眸微黯,明明已经捧起茶盏来,却怎么都喝不下。
好一个重修旧好,缓和关系!
当初将此事闹得最僵的人,不正是她赵晴云吗?
平阴侯府落败是迟早的事,又怎么可能给宋柏轩和卫辞这等文人清流带来仕途上的助益?
怕是赵晴云在侯府混不下去,想要给自己增添更多筹码吧!
宋蕴轻轻放下茶盏,用手中的帕子沾了沾唇角:“那你呢?十几年的师兄妹感情在前,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卫辞啊卫辞,这可是一个绝妙的机遇。”
卫辞抬起。头,认真道:“她说的可能,我从未想过。”
从前没有想过,此后也绝不会考虑。
宋蕴明知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问出口。
明明她很清楚,这样问对卫辞来说是一种伤害。
“我不会再回平阴侯府,更不会去坦然享受平阴侯府带来的权势和便利。”
早在她决定逃离侯府那一刻,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一张脆弱又无暇的纸,一旦撕毁脏污,哪怕再粘贴涂改,都不可能恢复原样。
互相利用亦是一种关系,可即便是利用,她也再不愿跟平阴侯府产生任何关联。
“我知道的,师妹,”卫辞道,“我跟老师都不会答应她,你放心。”
宋蕴笑了声,含笑的目光落在卫辞脸上,与他视线相对:“卫辞,从今天起,你再唤我一句师妹,以后我便只做你的师妹。”
卫辞下意识的想说,宋蕴本就是他一个人的师妹,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只做他的师妹,那他的娘子怎么办?
他当即滑跪:“娘子,是我的疏忽,我再也不喊错了。”
……
金安府府衙,后院厢房。
桌上摆满了从府城各家香铺购来的香料,陈不逊挨个闻了一遍又一遍,直把自己闻得胃中犯呕。
他觉得自己的嗅觉几乎已经失灵了。
“真没有相似的?殿下购置的香料大多是从金安府以及京城,京城的香铺一一排查过了,只剩这金安府,那家香铺必然在其中。”陈不逊喃喃道。
被找来辨认的调香师捂着鼻子,欲哭无泪,此番过后,他怕是再也与香无缘了。
“草民辨不出,真辨不出,陈大人,你那香用料珍贵,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便是富贵人家,也没几个能用遍的,实在难寻,更难辨。”
陈不逊皱眉问道:“辨不出香,也辨不出向相似的制香手段吗?我听闻,每个调香师对于香料的炮制办法都不尽相同。”
调香师:“……是不同,可炮制出的香气差别十分细微,谁会特意去分辨香料是怎样炮制的?”
“她会。”陈不逊低声道。
“啊?”调香师满脸茫然,反应过来后便忍不住嘀咕抱怨,“有人会,你去找会的人啊,为难我一个笨蛋做什么。”
陈不逊冷飕飕的瞧他一眼,如果此事真有那样简单便好了。
金安府虽有数家口碑不错的香铺,但最大的一家是落霞阁,搁置宋蕴与落霞阁的恩怨不提,香思坊的香料放在千丝坊售卖,与其他香铺已经产生了竞争关系。
哪怕陈不逊很清楚,以宋蕴的品性,不会借此打击异己,为香思坊铺路,他也不愿意去赌。
左右都查不出更确切的线索,陈不逊索性离开府衙,慢悠悠的转到盛阳书院。
鼻端没了刺人的香气,耳畔全是朗朗书声,哪怕读得是最基础的《千字文》,也叫人觉得格外舒适。
只是陈不逊才到盛阳书院不久,属下便急吼吼的找上门来。
“大人,有线索了!”
陈不逊立刻起身追问:“什么线索?怎么来的?确切么?”
属下连忙道:“千丝坊有客人来报案,说是千丝坊所售的香料有毒,已经迷晕了好几个客人,事情闹得不小,还惊动了范大人。”
陈不逊扶额,这哪里算是什么线索,简直是添乱还差不多。
千丝坊所设的香料柜台来自香思坊,宋蕴再怎么不慎,也不会将毒香放置其中。
只怕是另有蹊跷。
陈不逊深吸一口气,迅速赶往千丝坊,属下见他脸色不好,亦不敢多言。
此刻千丝坊二楼已闹成一团。
二楼售卖的布料本就更为精致,来采买的客人大多颇有家底,出入都带着家仆。可谁也没想到,只是在这儿闻了些许香气,客人便彻底倒地不起,叫也叫不醒。
千丝坊的小二全都慌了神,请来掌柜处理,甚至还去请了大夫,正在帮晕倒的客人们诊脉。
陈不逊赶到时,柜台前的香已被浇灭,金安府千丝坊的掌柜正在接受几家商客的讨伐。
“我们家主子只是来买两块布料,便晕倒在你们千丝坊,传出去还当你们千丝坊是什么黑心铺子,坑害客人!”
“我们家主子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被你们狠心下毒,赔!必须赔银子!”
“对,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赔银子!”
“……”
对于千丝坊而言,赔银子倒是小事,名声才是大事,更何况出事的还是产自香思坊的香料,是上头点名要谨慎对待,特别照看的。
分明前几日都毫无异状,今天数位客人接连晕倒,事情实在诡异。
只怕是被人偷换了毒香!
掌柜越想越后怕,倘若上头的人怪罪下来,他掌管的分店出了如此纰漏,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陈不逊挤开人群,看向被安置在侧的客人,问请来的大夫:“如何?可是中了毒?”
大夫捋了把胡子,叹道:“应当只是吸入了些迷香,才致使他们昏睡不醒,对身体倒是无甚妨碍。”
众人听完齐齐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责怪起千丝坊:“好端端的,卖什么香料?”
“就是就是,倘若这里的香都似这般邪门,来路不正,谁敢用啊?”
“不如早些撤了吧,万一闹出人命来,谁负责?”
“反正这次得赔银子吧?”
看热闹的客人们嚷嚷着要把香思坊的香料全都扯掉,千丝坊的掌柜很是为难,在旁边为难的赔笑。
宋蕴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乱糟糟的千丝坊,讨公道和昏睡不醒的客人,看热闹的百姓,以及凌乱的衙卫。
宋蕴大步走进去,站在千丝坊掌柜身侧,朝众人福身:“诸位放心,此事香思坊定然会给大家一个公道!”
香思坊的香料出了问题,不管是被人钻了空子,还是自己人捣鬼,都不该由其他人付出代价。
千丝坊的掌柜见状松了口气,朝她行了一礼:“宋掌柜,您怎么过来了?”
“香思坊的香料出事,我自不该躲闪,”宋蕴穿过人群,走到柜台前,打量着柜台上被浇灭的香炉,问道,“这就是当时所用的香?”
千丝坊的掌柜连忙应是,他打量了一圈,瞧见负责柜台的小二已被迷晕在地,顿时为难:“宋掌柜有所不知,香思坊的柜台一直有专人负责,只是他……也晕了。”
“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就会醒,”陈不逊上前说道,“你身体不适,还是少碰这些香料为妙。”
对方既然能调换柜台上所用香料,恐怕也不止会调换一种。
宋蕴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然而她身为香思坊的掌柜,倘若一拖再拖,等旁人来验证香料真伪,只会更影响香思坊在百姓之中的口碑。
“我会小心的。”宋蕴道。
说罢,她站在柜台前,从上至下,依次拿起每一种香料轻嗅,仔细辨认。
很快她便发现有两瓶香被人动了手脚。
或许说,并不是被人动了手脚,而是香料全然已被替换为另一种。
宋蕴辨出其中一种,递给陈不逊:“这瓶香并非我香思坊所产,大人不信的话,可取未开封的香作对比。”
宋蕴取来另一瓶未开封的香,打开,正要点燃,所有客人都捂上了鼻子,脸上带着不安。
她垂眸,福身行礼:“大夫和官差都在,倘若这瓶香有毒,香思坊愿承担一切后果。”
众人这才稍稍放心。
香气渺渺,盈入鼻端,众人只觉得宛若置身花海,香气浓郁而不甜腻,叫人觉得异常舒适。
“果真与刚才那迷香味道不同!”
“是啊,这瓶香香气更浓,还是很明显的花香,刚才那香气可是很淡。”
宋蕴向众人福身:“此事说到底是我香思坊之失,诸位放心,我已派人去报官,定会将调换香料之人早日缉拿!”
报案归报案,赔偿却是少不了,宋蕴愿主动承担损失及赔偿,千丝坊掌柜却硬是要由千丝坊承担,二人争执一番,最终决定一起承担。
宋蕴又拿出另一瓶被动过手脚的香,再次轻嗅,试图辨出其中香料。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不妥。
这里面的香,是熟香,香气更浓,也更杂,对人体造成的影响也更大。
这香气中,似乎有藏红花。
第94章 【94】“真正应当怕的,是那些心术……
宋蕴再屏住呼吸已来不及。
她不知这香粉中到底放了多少藏红花,更不敢思量对她腹中的胎儿是否有影响。
“陈大人,”宋蕴将香粉装好,塞好瓶子,递给了陈不逊,“这瓶香粉或许对你有帮助。”
陈不逊抬眸,眼中尽是不解。
宋蕴轻声道:“里面有藏红花。”
陈不逊当即变了脸色,叫来旁边候着的大夫,迅速帮宋蕴诊脉:“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或许是心理因素,宋蕴觉得腹中隐隐作痛,脑袋也止不住的发胀。
大夫仔细将宋蕴的脉搏诊了两遍,不敢确认的看向陈不逊:“这位夫人……似乎已怀有身孕?”
既然已怀有身孕,为何还要接近毒香?现在的女子做生意,都这样拼命的吗?
或许是大夫眼中的诧异太过明显,宋蕴低头,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绪:“大夫,可有什么不妥?”
“我的鼻子不比夫人灵验,嗅不出那香粉中的藏红花,不知其分量,”大夫缓缓说道,“不过只那么一会儿,即便是藏红花的分量较大,夫人也不会吸入太多,不能动摇胎儿根本。”
大夫犹豫了一番,还是说道:“夫人有些受惊,于养胎不利,我给夫人开两剂安胎药先吃着,这几日避免操劳,仔细养着,千万别动了胎气。”
藏红花有活血之效,于孕妇是大忌。
围观的众人见到这番情形,也忍不住开始同情宋蕴。
明明是自家的香料,却被人掉了包,还险些害得自己动胎气……真要是不懂行的客人将这瓶香粉买去,用的时日久些,难保不会小产。
“哎呀呀,官差大人,你们可要好好查查这桩案子,这种毒香若是被人买去,岂不是害人?”
“是啊,连宋掌柜这等懂香之人都险些中招小产,我们普通百姓该怎么办?”
“幸好今日所用的香料是迷香,而不是这等毒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千丝坊掌柜也忍不住跟着庆幸,迷香使人晕倒已惹得众怒,倘若用的是毒香,使得金安府的千丝坊开不下去,他这条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鉴于此事影响太大,千丝坊掌柜暂且将香柜撤下,所有香料重新退回香思坊,由信得过的人一一检查过后,再商议上架之事。
客人们得了满意的赔偿,纷纷离去,陈不逊却从府衙接了这桩案子,打算亲审。
调香师的数量本就不多,而懂些医术的,更是少之又少,此案背后之人竟敢用藏红花入香,必然有一定的依仗。
或许跟他要追查的线索有关联。
可惜陈不逊审遍了千丝坊的小二,也没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似乎毫无纰漏。
负责香柜的小二更是无比冤枉,他对香料本就知之甚少,接下的任务也不过就是在附近守着,及时补香,有客人来便去招待。
然而香柜刚开,名声不显,二楼多是来挑选布料和成衣的客人。
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在香中动手脚。
简直丧心病狂!
陈不逊皱眉问道:“你既然负责香思坊的柜台,为何香被人动了手脚,你却毫无察觉?要知道,此案你是最大的嫌疑人!”
小二险些被吓哭:“冤枉啊大人!小人实在冤枉!我在千丝坊干了三四年,从来没有过二心,怎么可能敢在香中动手脚?”
陈不逊冷着脸继续盘问,小二绞尽脑汁的回忆当时的景象。
今日来千丝坊采买的客人不算少,有些熟客刚来就被小二招呼走了,还有些生客需要招待,他守着的香柜恰好无人,便去帮忙。
再回到香柜不久后便出事了。
小二仔细想了又想,斟酌道:“大人,定然是那几个生面孔搞的鬼,我们千丝坊的熟客很多,不可能会动这种手脚。”
陈不逊一听有戏,当即挺直身子问道:“你可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
“是两个女子,说要来买细绸做小衣,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小二说着忍不住迟疑,“不过那二人不像是主子,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我问她们是哪家的丫鬟,也不回答我。”
陈不逊眼中划过一抹了然,当即找来画师画那两个女子的样貌。
他早年在大理寺时,对京城店铺的生意做过深入了解,寻常的布庄生意大头便是给各家主子供货,其中必然有采买的管事,小头便是百姓。
偶尔也有主子带着下人亲自来挑选布料,但大都图个乐趣,商户也乐得攀交情,主动送货上门。
只两个丫鬟,没有管事,亦没有主子的来采买布料,并不常见。
得了那两名女子的画像后,陈不逊便分给衙卫们追查线索,可惜大户人家的丫鬟也不常露面,得到的消息实在有限。
这条路走不通,陈不逊只好尝试另一条路。
他找上了宋蕴。
宋蕴初来金安府不久,本不该树敌,金安府的状况不同于兹阳县,香铺众多,多一家少一家没什么区别。
如此来说,在香料中动手脚的缘由便十分有限。
宋蕴沉默片刻,轻声道:“陈大人,你可还记得刘庚?”
“记得,他怎么了?”陈不逊纳闷,“他如今还在大牢中,不可能被放出来。”
倒是有人想走他的途径,以银代刑。
宋蕴眼睑低垂:“刘庚有一个姑姑,恰好在落霞阁中,被人称为刘娘子。前几日我出门寻一个故人,碰上她,吵了几句嘴。”
原来如此。
可刘庚之案已成定局,刘娘子此时对付香思坊,又有什么用?
落霞阁在金安府颇有名气,生意甚至做到了京城,根本没必要同一个刚刚冒头的香思坊计较。
除非她的最终目标本就是宋蕴。
陈不逊看向宋蕴的腹部:“你的身子怎么样,可有受影响?”
宋蕴轻轻摇头,双手交叉搭在小腹上,庆幸道:“我吸入的分量并不多,也幸好只是香粉,一旦在香炉中燃起,我这胎怕是保不住。”
“竟如此恶毒?”陈不逊眉头紧皱,沉吟片刻,还是问道,“以你之见,这种手法与殿下所用毒香可有相似之处?”
“我不敢妄断,殿下所中之毒是日积月累的影响,毒性甚微,轻易无法察觉,而香粉中的藏红花,却是目的明确毫不掩饰。”
宋蕴不明白,为何对方会知晓她已有身孕,用藏红花来对付她。
陈不逊忽然问道:“你近来身上可曾用香?”
“是紫苏,”宋蕴的脸色不太好看,“我近来胃里不适,其他香都已停用,唯有能顺气安胎、清脑止呕的紫苏香还用着,紫苏的香气很淡,但如果是精通香料的高手,必然能辨认出。”
陈不逊道:“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不能动落霞阁。”
但或许可以动用其他手段。
比起宋蕴这件并不紧要的小案子,裴牧想要得知真相的心思只会更迫切。
陈不逊正想着,忽然听宋蕴对他道:“陈大人,能否托你寻个人?此人也恰好与落霞阁有关。”
当初在落霞阁询问碧月下落时,婢女的反应十分奇怪。
她很确信落霞阁曾有过一个叫碧月的婢女,还是落霞阁掌柜的家生子,既是家生子,相熟的下人必然有很多。
可落霞阁的婢女们皆称没有一个名叫碧月的婢女。
以碧月的才干,不该这般籍籍无名。
宋蕴直白道:“我担心她或许有危险。”
送走陈不逊后,宋柏轩敲响了房门,他如今双腿已经彻底痊愈,虽然仍不能久站,短时间的行走已全然没有问题。
“蕴儿……”宋柏轩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宋蕴微微起身,对上宋柏轩担忧的视线,安抚道:“父亲,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少许的香气,影响不大。”
宋柏轩读过几本医书,虽然不能辨别藏红花究竟是什么香气,但却知道这东西于孕妇而言是大忌。
此次蕴儿侥幸能够护住胎儿,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如今他在盛阳书院的束脩足够花销,家中也并非像从前那样清贫,实在不必再让蕴儿费心。
这般想着,宋柏轩低声开口:“蕴儿,这些时日你不妨先在府上安胎,其他的事……一概不必理会。”
香思坊想要发展壮大,一路定然无比坎坷,树敌只增不减,对怀有身孕的宋蕴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父亲是想让我放弃香思坊吗?”宋蕴问道。
宋柏轩知道香思坊对宋蕴来说有多重要,他移开视线,不忍道:“只是一段时日,蕴儿,你的身子和你腹中的胎儿更要紧。”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好,”宋蕴轻抚着小腹,她月份尚浅,还未显孕相,更不能感知腹中胎儿的状况,“它是我的孩子,可香思坊,也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为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去扼杀我的另一份心血。”
宋柏轩知道她向来执拗,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可他实在不放心。
“香思坊可以再建,可这个孩子……蕴儿,做人应当有取舍。”
“父亲是怕了吗?”
宋蕴轻笑着抬眸,对上宋柏轩担忧的眼神,重复问道:“父亲是怕了?”
宋柏轩想否认。
宋蕴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我不怕。避其锋芒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我调香、卖香,挣来的每一枚铜钱都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父亲,我从未害过任何人。无论我是否有身孕,无论我是男是女,都不是他们害我的理由,真正应当怕的,是那些心术不正的恶人。”
宋柏轩听得心绪难平,他又何尝不知蕴儿不该退让,可如今她身怀六甲,最是脆弱,一旦被人钻了空子,孩子能不能保住是其次,最怕的是一尸两命。
他可以没有外孙,可以清贫度日,却不能承受再次失去女儿的痛楚。
第95章 【95】“或许奴婢可以试香。”……
这是自相认以来,父女俩争执最厉害的一次。
两人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好只好不欢而散。
宋柏轩离开后,夏金梨端着碗安胎药进来,轻声问道:“姑娘,你为何不将自己的顾虑告诉老爷?”
如今的香思坊,早已不是当初的小作坊,更何况又搭上了千丝坊这条大船。
香思坊并非只是一门生意,更是向废太子裴牧的投诚,倘若合作破裂,两人直接没有利益维持,信任只怕也会变得极其脆弱。
就此而言,香思坊无论如何也不能关。
倘若宋柏轩知晓此事,定然不会再为难她,可宋蕴也很清楚,她涉进党争,只会让父亲更为担忧。
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父亲被人掣肘,再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
宋蕴轻声道:“不必告诉他们,金梨,这桩事越少人知越好,你也不要在他们面前多嘴。”
夏金梨只得应下,心中却道,这桩事姑娘连老爷都不肯告诉,却让他们兄妹知晓,可见早已将她们当做自己人。
但这桩事并非小事。
夏金梨犹豫着提醒道:“可是姑娘,老爷和姑爷他们早晚都会知道,到时候……”
宋蕴:“那是以后的事。”
夏金梨不知该怎么劝说,只好闷声应了。
宋蕴喝完安胎药,正准备躺下歇息,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她闭上了眼睛。
卫辞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淡淡的松木香袭来,宋蕴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卫辞正站在榻前。
他素来不怎么喜欢用香,却喜欢帮她试香。
宋蕴闭着眼问道:“你也是来劝我放弃的吗?卫辞。”
卫辞沉默良久,久到若非嗅见渐渐靠近的松木香,宋蕴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去。
“不是,”他的声音出现在她耳畔,一只手悄然搭上他的小腹,掌心温热,“快睡吧娘子,我过来陪你睡会儿。”
接着房中便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你不劝我吗?”宋蕴问道,“这毕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卫辞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他的手掌落在宋蕴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露分毫。
“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也是娘子你的孩子,你有权利决定他的去留,”他顿了下,又道,“更何况那只是一个意外,并非是娘子之过。”
不是她的过错吗?
明明是她偏要逞强去千丝坊解围,才不慎中了招。
卫辞轻轻拥住她,他并非不在意不害怕,只是相比那些担忧,他更愿意同她一起面对。
“娘子,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安长大。”
……
金安府,郊外的农庄里。
一个身着粗布旧裙的女子抱着木盆,一瘸一拐的靠近河边,木盆中堆满了衣裳,酒气刺鼻。
夕阳渐渐落下,木盆里的衣裳也渐渐干净,借着余晖,女子踏上返程。
还未至家中,里面的斥骂声便传了出来。
女子加快脚步,不慎扯动腿上的伤口,顿时疼得冷汗淋漓。
刚进门,一只瓷碗便飞了出来,砸在她头上。
“贱婢!谁准你晚上出门的?不守妇道的贱人,给我跪下!”说话间,男子浓重的酒气喷洒在她脸上,熏得人睁不开眼。
女子一边躲闪,一边解释道:“家中没水了,我去河边洗衣服,没人看到。”
“你还敢顶嘴!”男子抬手欲打,却见她躲开,顿时大怒,一脚狠狠地踹上去,“欠收拾的婆娘,整天臭着脸给谁看?老子是你男人,想打就打,想喝酒就喝酒,你在家里享清福,还敢忤逆老子!”
女子忍无可忍:“你够了!我好歹跟了娘子那么多年,你这般欺辱我,不怕我告诉娘子吗?”
“贱婢!你还想告状?实话告诉你,你跟谁告状也没用,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嫁给我?”
见她反抗,男子下手愈发凶狠,没过一会儿,她便浑身是伤,筋疲力尽的躺在地上。
男子冷哼一声,转身去喝酒,正喝得畅快,却听上方“嘭”的一声,他的眼前冒出点点金星。
鲜血混着酒水在地面上淌开,倒下的男人不知生死。
女子慌乱的夺门而出。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宋蕴忙着安胎时,收到了陈不逊派人传来的信儿。
——碧月找到了。
宋蕴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跑去见她,不料却只瞧见眼前一个形容枯槁、死气沉沉的女子。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碧月。
“怎么会变成这样?”宋蕴下意识的看向陈不逊。
“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混不吝的酒鬼,”陈不逊顿了下,无奈道,“她没少挨打,身上都是伤,前天晚上忍无可忍将他男人砸了跑出来,到府衙自首。”
宋蕴心底一惊,忙问道:“那酒鬼可死了?”
闻言陈不逊的心情更加复杂:“那倒没有,只是脑袋受了伤,得好生养着。”
如果死了倒也简单,可那酒鬼偏偏没死,还偏要碧月去伺候,死活不肯和离。
可碧月纵然回去,也只有被那男人继续毒打的份。
这种案子是最不好办的。
宋蕴却是松了口气:“没死就好。”
“我倒是巴不得他死了。”碧月双眼空空,语气中却满是痛恨,“他死了,我宁愿坐牢,偿命。”
宋蕴见碧月肯说话,便朝她走去,还未靠近便被陈不逊先行拦下。
宋蕴停下脚步,问她:“我去落霞阁找过你,碧月,你在落霞阁干得不好吗?为何会突然嫁人?”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碧月惨笑一声,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她懒得去擦,只是顺着回忆道:“我只是去给娘子送香,误拿了一味香料,便被齐老爷打发去庄子上,被迫委身于人。”
她是奴婢,卖身契在主子手中,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
“老爷说我勾引他,可我分明连他的衣摆都没有碰到,偏偏这句话娘子还信了,听不得我一句辩解。”
碧月越想越是崩溃,她朝着陈不逊跪下,连磕三头:“请大人可怜可怜我,让我住进大牢里去,一年、两年……十年,奴婢都认!”
大盛对于逃奴的处置十分严苛,身为奴婢,她根本无法私逃,可如果回到刘娘子身边,依旧会被送进乡下庄子里,委身于那样的恶人,不,甚至会更惨。
除了死,她没有任何一条可以彻底解脱的路。
陈不逊看向宋蕴,这案子原本落不到他头上,是他瞧见碧月,特意从范老手中讨了一个人情。
依着大盛律法,伤人者根据伤情轻重,罚百钱到千钱不等,根本不必关进大牢。
审案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哭着喊着要被关进大牢。
宋蕴稍稍沉吟,便看向碧月,问道:“如果我能帮你要来卖身契,摆脱那个酒鬼,碧月,你可愿意来香思坊帮我?”
她顿了下,叹道:“不瞒你说,我与落霞阁的刘娘子已结下仇怨,她是你的主子,你不愿意我亦不会怪你。”
宋蕴不想隐瞒此事,更不想在救下碧月后,逼着她为难。
碧月心尖一颤。
但凡能够活下去,谁又愿意直奔死路?
“夫人真能帮我要回卖身契?”
她不敢全然相信宋蕴,哪怕现在她宋蕴是她唯一的希望,更何况宋蕴已于刘娘子结下仇怨,想要拿到卖身契哪有那么容易?
宋蕴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只能保证我会尽力。”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回碧月的卖身契,但总要试试才知道,如果真是刘娘子设计害她,她绝不会轻易罢休。
碧月心中挣扎许久,她在刘娘子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又在落霞阁尽心尽力,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只因一个小小的纰漏变落得如今这番下场……她不敢再赌与刘娘子的旧情。
“不管夫人能不能帮我要回卖身契,只要能让我离开那个地方,碧月必将当牛做马报夫人恩情。”
宋蕴轻叹一声,走近将她扶起。
“我如今住在范府,你且随我回去,那刘娘子一时半会儿不敢找来。”
听见“范府”二字,碧月猛地抬头,眼中露出一丝希望。
或许……真的可以。
陈不逊按了按眉心,提醒宋蕴:“若她成了逃奴,官府必然会出手处罚,并遣还主家,到时候再没有人能救她。你既想从刘娘子手中拿到她的卖身契,打算从什么地方入手?”
宋蕴轻轻抚着小腹,面色沉静:“毒香。”
陈不逊不由得叹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暂且找不到合适的调香师,之前那位……被我气走了。”
宋蕴:“……?”
陈不逊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出其中内情。
“你如今身子不方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调香师,从此处入手,此事恐怕要耽搁些时日,”陈不逊思绪一转,“从药材入手如何?藏红花价格昂贵,并不常见。”
规模较大的香铺都有固定的香料来源,不会通过市面上的药堂和香行取货。
宋蕴对此并不抱希望,但也点头应了:“也可一试。”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碧月忽然开口:“夫人,陈大人,或许奴婢可以试香。”
宋蕴诧异,陈不逊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随后又向宋蕴求证,莫非此婢女真懂得调香师辨香的本事?
碧月见他们不信,连忙解释道:“奴婢打小在刘娘子身边伺候,对香料也了解一些,后来被安排到落霞阁,每日与香料打交道,对气味较常人更为敏锐些。”
宋蕴当即叫人送来几盒香,让碧月一一辨别。
这几盒香都是产自香思坊,宋蕴对其中的香料熟稔在心,但碧月却是第一次闻,她沉思了片刻,便依次说出了香料的名字。
陈不逊迫不及待的看向宋蕴:“如何?”
“只错了一个。”但已是非常难得。
宋蕴若有所思的看向碧月,忽然问道:“你可知我身上用了什么香?”
第96章 【96】“宋蕴你胆敢如此污我清白,……
听到宋蕴的话,碧月神色一松,这位夫人拿来的香她从未接触过,并未有十足的把握。
好在结果没有太难看。
宋蕴随即摘下腰间的香囊,递给碧月。
碧月双手捧着干净的香囊,不敢用力,生怕被自己弄脏了。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端,气味似曾相识,可……碧月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宋蕴顿了下:“你是不知道,还是不确定?”
碧月犹豫道:“奴婢不敢确定。”
“是炮制过的砂仁,”宋蕴干脆的告诉她,“砂仁可入药,可食用,也是一味很好的佐料,不过用来制香,的确不常见。”
原来真的是砂仁。
碧月此前的确嗅到过砂仁的香气,可那是在后厨,以砂仁入香,甚至做成香囊挂在身上,的确少见得很,她想都没敢想。
宋蕴思索片刻,问她:“碧月,你可曾了解过药材?如紫苏、雷公藤、黄芪之流?”
碧月脸上划过一丝为难,她生来便是奴婢,别说是医书,就连正经的书都没怎么摸过,对药材的了解实在少之又少。
“奴婢只识得一些香料,对药材的了解实在有限,不过,夫人,奴婢悟性很好,什么都可以学!”
宋蕴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在刘娘子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没见过她以药入香吗?”
碧月眼中划过一丝茫然。
香不都是用来闻的吗?香气使人快活、忘忧,以药入香又有何用?莫非还能治病?
碧月从未听闻过这种做法,正想摇头否认,忽然想起自己错拿的那一味香料,猛然说道:“奴婢不知娘子是否以药入香,但娘子的确有一些香料,从不许我们这些奴婢触碰、询问。”
宋蕴与陈不逊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兴奋。
陈不逊当即吩咐人送来在千丝坊找到的两瓶毒香,摆在碧月面前:“试一试吧,不用有所顾忌,不过——”
陈不逊顿了下,视线掠过碧月的小腹,询问道:“你应该没有身孕吧?”
碧月立即道:“没有!”
陈不逊这才将两瓶毒香交给她,碧月拿起香嗅了许久,迟疑道:“这瓶香的香气奴婢很熟悉,似乎是落霞阁的长春香,不过……还多了一味香料。”
“长春香?”陈不逊微微挑眉,接着问道,“另一瓶呢?”
碧月手中握着瓷瓶,心底微微有些不安:“另一瓶有数种香料奴婢都辨不出,除去那几种香料外,里面还有熟沉香、紫丁香,以及些许蔷薇。”
陈不逊闻言不由得失望。
恰在这时,碧月忽然道:“其中有一味香料,正是奴婢当初给刘娘子错拿的一味香料,只是奴婢不知其名。”
……
当晚,宋蕴便将碧月带回了范府。
碧月太过凄惨,哪怕着一身得体的新衣,也遮掩不住憔悴的神色,自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老管家将此事禀到范明冶处时,范明冶正在写送往京城的奏折,闻言手中一顿,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随她去吧,宋柏轩也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亏欠了那么多年,捧在心尖上再怎么宠着也不过分,一个逃奴……”
还是出自落霞阁的逃奴。
范明冶身为金安府知府,对府城内的大小商铺多有了解,尤其是曾名动京城的落霞阁。
落霞阁的背后是齐家,十几年前,齐家本是金安府末流的家族,如今却一跃成为金安府一流世家,单凭一家落霞阁根本不可能做到,其后必有推手。
只是那推手……
范明冶冷笑一声,淡淡道:“吩咐下去,我近来身子不适,需要静养,府衙一应事宜交由不逊处理。”
收到消息的陈不逊:“……”
也罢,左右兹阳已有裴牧那家伙照应,他在金安府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宋蕴将碧月安排在夏金梨身边,跟着她熟悉药材以及不常用的香料,还有数种香思坊正在售卖的香粉、熏香。
碧月明白宋蕴的一番苦心后,干得愈发卖力,她对香气敏。感,悟性也高,短短三日便有了极大成效。
宋蕴见状十分满意,碧月起步虽迟,但有天赋在这儿摆着,加以调。教,哪怕不能撑起香思坊的摊子,也能缓解她不少压力。
她愈发坚定了把碧月卖身契从刘娘子手中拿回的决心。
于是,在宋蕴的有意疏漏下,刘娘子很快便发现碧月落在了她手中。
刘娘子本觉得这是一桩好事,毕竟碧月是她的人,待时机成熟,想要对宋蕴做些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可她万万没想到,碧月竟是私逃!
如此便不能容她留在宋蕴身边,否则迟早会成为隐患。
“宋蕴,你给我站住!”
千丝坊门前,刚要踏进门的宋蕴被人拦下,对上熟悉的面容,宋蕴心道,终于来了。
刘娘子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她们二人又早已结仇,如今碧月倒戈落在她手中,刘娘子怕是吃饭都觉得噎得慌。
宋蕴似笑非笑,直把刘娘子看得心虚。
她冷哼一声,看向跟在她身侧的婢女,脸色黑得吓人:“碧月,你身为齐府家奴,竟敢私逃!”
碧月心头一颤,脑袋垂得更低。
刘娘子是金安府的风云人物,颇有些名气,见她与宋蕴又起了争执,路人都停下来围观。
宋蕴自知街头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便道:“刘娘子有什么话,不妨同我去酒楼坐一坐,许是能化干戈为玉帛。”
见宋蕴有服软的征兆,刘娘子瞬间得意起来,当即得寸进尺道:“你想得美!宋蕴你强留齐府家奴,纵使范大人来了,我也有话说!我劝你还是早些认输,把我的家奴还回来,否则我必然上告府衙,让你们二人吃不了兜着走!”
此事本就是她占理,便是范明冶想徇私枉法,也得掂量掂量齐府的地位!
宋蕴淡淡一笑:“好啊,既然刘娘子不在意,那我便问刘娘子一句,为何要对我香思坊下手,是想要为刘庚,你的侄儿,报仇雪恨吗?”
刘娘子被吓了一跳,接着便恼羞成怒:“好啊,好一个宋蕴,你竟敢污蔑我!”
“污蔑?不见得吧,”宋蕴打量着刘娘子,眼底尽是嘲讽,“真要我全都说出来吗?刘娘子——”
见她如此自信,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刘娘子心中亦有些没谱,焦灼的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碧月。
难道是这贱婢走漏了消息?
不,不可能!她做这些时,这贱婢早就被赶到庄子里去了,所有制香的过程都是她亲力亲为,不曾假手于人!
刘娘子心中稍安,转念便想,宋蕴手中必然没有真凭实据,否则为何不直接告到县衙去?
恰在这时,宋蕴漫不经心道:“若不是看在碧月与你有旧日情分的份上,陈大人怕是早就踏平了落霞阁。”
刘娘子有一个怪癖,她从不在家中制香,更不允许府上下人用香,是以齐府的库房里没有任何一种香料。
所有与香料有关的事宜,包括香料的存放,都在落霞阁中。
落霞阁的后院便是存放香料的库房,以及炮制香料的场所,并不隐蔽,但里面每一个下人,都是齐府的心腹。
以齐府如今的地位,旁人想要进落霞阁,难度堪比进府衙大牢。
刘娘子呼吸一滞,恨恨的看向宋蕴,咬牙切齿道:“宋蕴啊宋蕴,你可真是玩弄权势的好手!他为何这般听你的话?莫非你腹中的孩子是他的?”
陈不逊是京城的世家子,占嫡又占长,且早已被内定为继承人,不知多少名门贵女愿与他结秦晋之好,可偏偏他不情愿,只围着一个早已成婚的宋蕴打转。
以陈不逊之前对她的冷漠态度,她不信这二人没瓜葛!
宋蕴的眼神瞬间变冷:“刘娘子慎言!”
刘娘子没底气的移开视线,如果宋蕴真跟陈不逊有一腿,那她和落霞阁,必然危矣。
她只得灰溜溜的和宋蕴来到酒楼雅间,忿忿的坐在主位上。
宋蕴心中大定,这一局将刘娘子压下,接下来的事便好说了,要回碧月的身契亦有很大可能。
“碧月,你可知逃奴有何下场?”刘娘子阴恻恻的看向她,恐吓道,“鞭刑五百,罚银十两,你如今全身上下,可值十两银?”
一直低着头的碧月突然抬起头,盯着她说道:“原本是有的,可娘子您让奴婢成亲,银钱全被那酒鬼拿去了。”
这种眼神……刘娘子被盯得浑身不适,呵斥道:“我那是为你好!身为女子,你早晚要成亲,你如今年岁已经不小了,不嫁给他,世间还有哪个男子愿意要你?”
她宁愿不成亲,不嫁人,日日守在落霞阁卖香,也不愿遭受那等非人折磨!
碧月心中仿佛有一股戾气蹿起,她控制不住,也不想再控制,倘若此事谈不成,还不如让她就此死去——
“纵是没人要,我也不会嫁给那等猪狗不如的东西!”
眼泪从她尚有淤青的脸颊上滑落,说完这句,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心如死灰:“我在齐府再下贱,伺候的也是主子,有剩饭可吃,有月钱可拿,可伺候他,我只会换来一顿毒打!日日受他磋磨,若非我命大,早已死在他手里!”
从没有人敢这样吼她,哪怕是一个下人!
刘娘子脸色涨红,伸手便要掌她的嘴,碧月下意识的闭上眼,谁料那预想中的巴掌却没落下。
宋蕴捏着刘娘子的手腕,冷声道:“还轮不到你教训她。”
“放肆!”刘娘子气得几近失语,“她是我齐府家奴,我凭什么不能教训她?碧月,你这个背主的东西,这些年来,我待你可不薄!”
刘娘子的怒火已被挑起,宋蕴转头对碧月说道:“你先下去,在外头等着。”
碧月不愿离开,她很清楚刘娘子的脾性,技艺高超是真,跋扈也是真,如今宋蕴已有身孕,倘若一个不慎……她哪怕是死,都不能原谅自己。
“放心,”宋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我与刘娘子好好谈谈。”
待雅间中下人都清空,刘娘子忍着怒气,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宋蕴你还要耍什么把戏!”
接着又道:“碧月生是我齐府的家奴,死也会是我齐府的鬼奴!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她把话说得这样死,宋蕴反而不担心了,慢悠悠的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捏着茶盏把玩。
刘娘子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在她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后,忽然听宋蕴说道:“刘娘子真是好歹毒的心肠,竟在长春香里放害人性命的马钱子。”
“你胡说!我根本没放马钱子!”刘娘子当即否认道。
宋蕴应和:“嗯,不是马钱子,是雷公藤……”
“也不是;雷公藤……”刘娘子陡然色变,“放肆,宋蕴,你少污蔑我!”
“对不住,”宋蕴轻飘飘的道歉,“我记错了,是放了曼陀罗,对吧?”
刘娘子下意识的想点头,但她生生克制住自己,愤怒道:“宋蕴,你再污蔑我一句,我必将你告上府衙!”
宋蕴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慢悠悠的继续说:“得知我有身孕,还特意放了大量藏红花,引我去辨。刘娘子啊刘娘子,你竟也走了你侄儿刘庚那条老路。”
刘娘子脸色铁青,她以为用药入香、以香用药的本事只有她精通,没想到区区一个宋蕴,竟也有如此本领。
那藏红花可是她特意用前朝秘法炮制过的,常人根本不可能轻易辨出!
刘娘子稳了稳心神,冷笑道:“宋蕴你胆敢如此污我清白,可有证据?”
第97章 【97】“我姓赵,来自京城。”……
如果能找到证据,宋蕴又岂会在这儿与她纠缠?
刘娘子紧盯着宋蕴,想要从她的举动中分析出更多有用的消息,她不觉得宋蕴能够找到证据,毕竟那涉事的两个丫头,早已被她远远地发卖出去。
谁知宋蕴似乎并不慌张,冷淡的望着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娘子扫尾扫得再好,也难逃百姓的眼睛。”
“是吗?”刘娘子轻哼一声,“如果宋蕴你真有本事,就不会在这儿胡说八道,我不管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碧月是我的奴才,她就算是死,也不会落到你手中,还有——”
刘娘子慢慢凑近宋蕴,视线从她的小腹慢慢扫过,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我不介意给你这只小麻雀一个教训,宋蕴,香思坊想要继续开下去,你不如做梦!”
区区一个宋蕴,她不必借任何人的手,便能轻易收拾。
纵使她真与陈不逊有一腿,还能搭上范明冶这艘大船,也要掂量掂量与齐府作对的代价!
想起如今还在狱中受苦的侄儿,刘娘子心中越来越恨,起身便要离开:“宋蕴,你且等着!”
“你不怕吗?”
宋蕴忽然开口,又笑了声:“刘娘子,你可知你做出的那些毒香,都用在了谁身上?”
刘娘子身子一僵,心中漫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调香换银子,自是客人想要什么,她便做什么,从未想过这些香会用在谁身上。
她只是一个生意人,用在谁身上,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千丝坊的案子,陈大人已经有了头绪,”宋蕴轻飘飘的说道,“那两个扮作客人的祸首也早已通缉,下一步,便是去查你的落霞阁,查原料、查库房,届时刘娘子你所做的一切,还能瞒得住吗?”
宋蕴不怕打草惊蛇,倘若裴牧所中毒香真与落霞阁有关,从陈不逊抵达金安府那一刻,蛇便已经受惊。
倘若与落霞阁无关,正便宜她拿来做吓人的幌子。
刘娘子不敢信宋蕴的话,却又被她的笃定乱了心神。
“不可能!”她极力否认。
宋蕴忽然笑着说:“不对,刚刚是我说错了,这落霞阁可不是你刘娘子的,毕竟落霞阁的掌柜姓齐,不姓刘。落霞阁大大小小的事宜,刘娘子可做得了主?”
“为何做不得?”刘娘子嘴上这样说,心中却忍不住冒出些许奇怪的念头,落霞阁是她一手操办起来的,可如今她已有多少年没碰过落霞阁的账本了?
好在他们夫妻二人情浓如初,不必计较这些小事。
“落霞阁的原料来自于何处,价格几何,存量多少,账上又有多少?刘娘子所用不仅有香料,还有药材,想要查出点儿什么可太容易了。”
宋蕴虽是有意恐吓她,话也说得不假,大盛对药材的管理远比香料更为严格。
“当然,此前的事我也可以不计较。”
宋蕴说罢便自顾自的玩弄起茶盏,清亮的茶汤微微晃动,阵阵茶香弥漫房中。
本是静心的清茶,刘娘子却品得无比焦躁。
“你想要碧月的卖身契?”她问宋蕴,“这贱婢确实有几分卖香的本事,可野心却不小,生得一副狐媚相,偏生你又有身孕,你……不怕反噬?”
这世间没几个男子能忍住不偷腥,更何况娇妻有孕。
宋蕴漫不经心道:“些许家事,不劳刘娘子费心。只要刘娘子肯点头,我立刻派人去撤案。”
简直是可笑又荒谬!
刘娘子听得心动,却知自己决不能轻易应下宋蕴。先不说宋蕴的话是真是假,手中究竟有没有证据,如今她想要碧月,就是最大的破绽,她可以借此索求更多。
“还不够,”刘娘子深吸一口气,目光冷冽,“我的侄儿在牢狱中受尽苦楚,都是你宋蕴的错,只要你肯悔改,早日将我的侄儿放出来,别说是一个碧月,就算是十个,我也给得起!”
宋蕴简直气笑了,又是因为刘庚。
“不可能,刘庚触犯的是大盛律法,别说是我,纵然是陈大人、范知府,也不可能为他无视律法。”
刘娘子最听不得这种话,当即恼怒道:“那你休想拿到卖身契!”
“拿不到便拿不到,刘娘子如果真想要回碧月,不妨先去府衙喊冤,否则……”
宋蕴起身,向下俯视着刘娘子,眼底一片嘲讽:“且看你能不能从范府将人抢走!”
刘娘子听完气得鼻子都歪了,区区一个乡下泥腿子的女儿,也敢明晃晃的在她面前逞威风?
有本事别借那范老东西的势!
宋蕴沉着脸出门,碧月心底咯噔一下,忍不住失望。
她知道想要从刘娘子手中拿走卖身契,根本没那么容易,可还是忍不住抱有渺茫的希望。
碧月忐忑极了:“夫人,她会报官吗?”
宋蕴也不知道刘娘子接下来会怎么做,转身轻声安抚碧月:“你别怕,有我跟陈大人在,总不会让你再回去受委屈,这段时日你先在范府呆着,少出门。”
“宋掌柜对我可真有信心。”
陈不逊的声音从后方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也只能纵着,大步跟了上来。
宋蕴轻笑:“可有收获?”
“放心,我已派人在各处盯着,只要一有动静,便可顺藤摸瓜,”陈不逊上下打量着碧月,怎么也想不到,破此局的关键竟是在一个遭厌弃的婢女身上,“宋掌柜你呢,有何收获?”
宋蕴在雅间里几次用香料诈刘娘子,明目张胆的试探了一番,虽然刘娘子行事谨慎,对她设有防备,可还是流露出许多内容。
“最该查的人,不是刘娘子,而是落霞阁掌柜,齐风华。”
……
金安府,最大的客栈里。
一男一女携护卫入住上房,还叫去一个小二问话,对待出手阔绰的客人,掌柜向来热情,当即挑了个最会说的,添油加醋的将盛阳书院夸了一遍。
近来在金安府入住的客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盛阳书院。
裴雯和赵晴云自然也不例外。
赵晴云自送出几封信后便日日等待,可惜从未等到过回信,在得知信王意欲亲至金安府后,她便动了随行的念头。
心中再浓的情谊,落笔便已消减了三分,到底不如相见更叫人动容。
倘若父亲与师兄知道,她为了他们亲自跑到金安府来,看在她千里迢迢风雨兼程的份上,也会更为体谅。
再者说,此次与信王殿下同行,对她自有另外的好处。
譬如她在途中听闻,信王殿下有意再选一位出身名门的贵女入府主持中馈,教养子女。
这是她的机会。
平阴侯府亦是名门,她自幼跟在宋柏轩身旁读书习字,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却也拿得出手,不比京城那些娇弱的贵女差。
信王殿下的房间就在她旁边,只一墙之隔。
赵晴云按捺住心头乱七八糟的念头,打起精神将自己仔细梳洗一番,她既应了这份差事,便一定会带着信王殿下见到父亲。
为了应付吴氏和赵旭炎,她连伺候的下人都没带,只身一人偷偷溜了出来,可直至此时,赵晴云才后悔起自己的冲动。
京城贵女的妆容与发髻太难上手,她怎么描都画不出想要的效果。
门外响起敲门声,裴雯在催促她。
赵晴云匆匆画了几笔,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没拿幕笠,赤着脸走出房间。
裴雯愣住:“你怎么……”
赵晴云摸了摸脸上的胎记,努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很丑吗?”
“不丑,很美,”裴雯轻笑着回应她,“似日上霞光。”
赵晴云心中骤然一松,忍不住涌现些许甜蜜,低头在前面带路。
盛阳书院是如今金安府最热门的地方,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大门前。
数不清的学子在此进出,他们的衣衫穷酸,有些还打着补丁,可饶是如此,他们脸上仍洋溢着散不去的笑容。
裴雯曾不止一次路过京城的国子监,那个堪称大盛朝最顶尖的学府,出入的学子非富即贵,皆是一身华丽的锦衣,哪怕是低调些的,也是着一身素色织锦。
他的心神在这一刻忍不住随之动容。
或许盛阳书院必然有它存在的意义。
赵晴云已经大步向前,向学子打听宋柏轩的去向,在得知两人的来意后,那名被叫住的学子忍不住有些骄傲。
“你们且等一等,院长最近事务繁忙,须得先行通禀一声,”毕竟近来想要与宋院长攀关系的人实在太多了,学子有心问了一句,“敢问姑娘贵姓?”
赵晴云忽然向后看了眼裴雯,见他沉默不言,只能收回视线,犹豫着说道:“我……我姓赵,来自京城。”
望着学子离开的背影,赵晴云忽得心底忐忑,不知“赵”这一姓氏,是否会惹得父亲生气。
或许她该说,自己姓宋。
裴雯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笑着安抚道:“晴云姑娘不必忧心,你们到底做了十几年的父女,有这样的情谊,见一面总是不难的。”
赵晴云心想也是,宋柏轩向来心软,她接连写了数封信道歉问号,如今又亲自来到金安府,定然能令他感动。
两人都这般想着。
没多久,那名学子面色古怪的行至大门前,对他们道:“你们回去吧,院长今日没空。”
刚要抬脚进门的赵晴云瞬间愣住。
她不愿相信宋柏轩的狠心:“你可曾都说清楚了?我姓赵,来自京城,他不会不见我。”
何止不见你。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好性子的院长脸色变黑。
可见此二人不是什么好货。
那名学子挥挥手,打发二人赶紧离开:“院长近日身子不适,不见客。”
第98章 【98】“宋家妹妹,你我好歹姐妹一……
盛阳书院,茶水间。
宋柏轩捏着一盏才煮好的清茶,却是没有半分品茶的好心情。
他万万没想到,赵晴云竟然会从京城,千里迢迢的跑到金安府来,先前折腾的那一番还不够吗?
如今蕴儿有孕在身,卫辞为了入仕又忙着念书,便是他也得为秋闱做准备,细数下来,哪一个人都经不住她的折腾。
挡了这一回,必然还有下一回,他得好好想个法子将人赶走才是。
然而门外的两人可不知宋柏轩抱着这样的念头,被学子再三驱逐后,赵晴云和裴雯拉不下脸,只得转身离开。
两人沉默着走向客栈。
裴雯忽然开口问道:“晴云姑娘,你父亲他……是不是对你有些误会?”
明明在回到京城之前,他们父女堪称相依为命,过着苦日子,这样得来的感情,不该那么容易变质。
赵晴云垂下眼,脸色难看。
她不愿去想之前发生的种种,只想跟父亲、师兄早日重修就好,难道她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还不够吗?
“我不知道,”赵晴云轻声说,“或许父亲更珍视宋姑娘,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血脉至亲。”
裴雯安抚她:“不必担心,再亲的血脉也比不过相处多年的情分,手足相残的惨剧亦不再少数。”
赵晴云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努力挥去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既来了金安府,便必须得见着父亲才行,否则信王殿下会怎样看她?
“殿下,臣女听客栈小二说,父亲近来都住在范大人的府上,”她向裴雯提议道,“父亲身子不适,臣女身为她的女儿,自该前去侍疾。”
裴雯隐隐觉得她的提议不靠谱。
今日宋柏轩已将她拒之门外,显然是没把她这“女儿”放在心上,哪里还需要她去侍疾?
莫非还要他这个皇子在范府门外再陪她丢脸?!
看见裴雯的犹豫,赵晴云当即表示道:“殿下放心,那可是范大人的府邸,再怎么说,臣女也是出自平阴侯府,这点颜面还是有的。”
裴雯对她的说辞十分怀疑,但也只能信了。
第二日,两人提着上好的贵重药材去拜访宋柏轩,不出意料的被拦在范府门前。
裴雯不愿暴露身份,赵晴云又一次被推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维持着大方又得体的笑,对守门的下人说道:“我们来拜访宋院长,劳烦通报一声。”
范府的下人并不吃这一套。
依着范明冶的地位,每日想来拜见他的客人数不胜数,可真正能够踏进范府的少之又少。
下人问道:“敢问姑娘贵姓?”
赵晴云吃了昨日的教训,心思一转,道:“我本姓宋,是宋院长的故人。”
说罢,她转身看向裴雯,见他似是在走神,紧绷着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信王殿下本就知道她的身世,想来应该不会太在意。
收到下人通报的宋柏轩:“……”
他连忙回头看了眼沉浸盘账的女儿,心头狠狠松了口气,什么狗屁故人,他以前的故人早就死光了!
不过是想借着称病的机会,多跟女儿相处些时光,便又叫人缠了上来。
宋柏轩压下心头的烦躁:“不认识,赶走吧。再有此类人找来,一概不见。”
再次被拒之门外的赵晴云:“……”
该说不说,裴雯的脸都要绿了,他堂堂一个皇子,怎能容忍再三被这般戏耍折辱?!
难道他这一步棋走错了?
裴雯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他想来算无遗策,当初安排赵晴云回京时便留了一线,没让父女二人撕破脸,难道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他也没料到宋柏轩一个瘸子,竟然会有如此机遇!
被拒绝的赵晴云一脸失落。
裴雯看得满腔郁气,只恨不得给她两巴掌,本以为赵晴云饱读诗书会是个聪慧的,没想到诗书全被她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他压下心头的烦躁,劝慰道:“回去吧,看来你们父女之间的心结,一时半会儿难以开解,需要时间。”
赵晴云接了台阶,在失落中红了眼眶:“是臣女无能,惹父亲伤神许久,只是……”
她心头漫上无边无际的恐慌,紧紧地抓着裴雯的手臂不肯松开:“殿下会怪臣女吗?”
裴雯:“……”
“怎么会呢?晴云姑娘,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裴雯努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大度慷慨,但心头的怒意却还是越积越多,“此事怪不得你,我会再想想其他法子。”
……
接连几日,落霞阁都没什么大动静。
宋蕴知道刘娘子怕是在等,等着验证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是时候该给她一些压力了。
与此同时,落霞阁三楼的香室中,刘娘子接连数次失手,终是忍不住将几案上的香料全都挥到地上。
宋蕴,宋蕴,又是宋蕴!
这几日,宋蕴说过的话,宋蕴那张脸,时时在她的脑海中转悠,叫她始终不得安宁。
她不信宋蕴的话,可又不敢向齐风华求证。
前些日子,齐风华才警告过她,说是有贵人将至,不许她再闹出事,一旦得知她私下动用香料对付宋蕴,必然会同她置气。
刘娘子深吸一口气,搁下调香的念头,起身走到窗前。
落霞阁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临着最热闹的大街,从窗前朝外望去,是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气。
每次调香乏累时,这里便是她最喜欢呆的地方。
刘娘子照常朝外望去,入目却是两列披坚执锐,威风凛凛的府卫,吓得她瞳孔收紧,目光死死的将他们锁定。
府卫越靠越近,领头的男子也十分眼熟,正是她求见多日不得真容的陈不逊!
府卫在落霞阁门前停下。
刘娘子瞬间心惊胆颤,手脚发软,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宋蕴说过的话。
“你可知那些香料都用在了谁身上?”
她不知,也不敢打听,更不敢深想,毕竟自从搭上那位贵人之后,齐家的地位水涨船高,不知有多风光。
刘娘子扶着楼梯缓慢的走下去,见陈不逊在柜台前正说些什么,她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好在没过多久,陈不逊便带着府卫离开。
刘娘子紧紧地握着楼梯扶手,支撑着自己询问婢女:“刚才那些人来做什么?”
婢女忙道:“来打听两个人,那位大人还买了一盒香料回去。”
“打听什么人?买的又是什么香料?”刘娘子急急地问道。
婢女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是两个妙龄女子,问我们可曾见过,奴婢瞧那两幅画像倒是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她们叫什么,”婢女解释道,“那位大人买了一盒长春香回去,银子是照常付了的。”
商户低贱,惹不得那些官差,此前掌柜便发话,若那些官差来买香,不必强要银钱。
没想到那位大人竟干脆利落的付了银钱。
刘娘子眼前阵阵发黑,挥挥手打发婢女下去,心情却始终不得安逸。
如今的齐家早已今非昔比,在金安府颇有地位,可对上陈不逊,对上范府,仍是没多少胜算。
不能再等下去了。
倘若因着一个碧月,给落霞阁带来甩不掉的麻烦,夫君怕是又要生气。
刘娘子派人去千丝坊传信,要见宋蕴。
然而消息传到宋蕴手中时,她却没什么表情,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传信的小厮,带去回信。
不见。
收到回信的刘娘子彻底慌了神。
她本想着再与宋蕴商议一番,后退一步,只要减轻刘庚的刑罚,她便放出碧月,可没想到宋蕴直接拒绝了见面。
这是在故意拿乔!
刘娘子心中堵着一口郁气,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隔日在香室调香时,又瞧见了外面的动静。
不是,陈不逊有病吧!
堂堂兹阳县县令,赖在金安府不走,三天两头的跑来落霞阁转悠,是没什么正事可做吗?!
刘娘子在心中狠狠的将陈不逊骂了一顿,骂完又忍不住恐慌。
时至今日,她终于确定,陈不逊必然跟宋蕴那贱人有一腿!
再这般折腾下去,夫君必然会察觉。
刘娘子屈辱的拿出碧月的卖身契,让小厮带去千丝坊,再次提出要跟宋蕴见面的要求。
谁知卖身契收了,宋蕴却仍不肯与她见面。
但让刘娘子松口气的是,自送去卖身契后,陈不逊再没带府卫来转悠过。
她使银钱买通了府衙的衙役,才知那宋蕴果然如约撤案了。
还好没有酿成大错!
刘娘子狠狠松了口气,看天上密布的乌云也觉得十分顺眼,可转念一想,顿时又气得吐血。
这场争执里,她是半分好处没捞着,还白白搭进去一个碧月!
而另一边,宋蕴拿到碧月的卖身契后,心情无比通畅。
碧月也兴奋的落下泪来,跪下给宋蕴磕头谢恩。
宋蕴连忙将她扶起来,笑着道:“快起来,以后你便安心呆在我身边,我近来身子不妥当,香思坊的事还要劳你多费心。”
香思坊本就没多少人手,哪怕有李慎送来的小工坊,宋蕴仍觉得人手不够用。
能够将碧月留在她身边,实在是幸事一件。
见她面色犹豫,宋蕴顿了下,将卖身契放在她手中:“若是不放心,你可以自己拿着,月钱照发。”
碧月猛地跪下:“夫人,奴婢并无此意!夫人将碧月救出火坑已是大恩,奴婢断然不敢得寸进尺!”
宋蕴微微垂眸,她并非十足的良善之人,能将碧月的卖身契拿在手中,自然叫她更为放心。
碧月俯首道:“奴婢愿同夫人离开金安府。”
宋蕴随即便清楚了碧月的想法,她的卖身契虽已拿回,可还有一个酒鬼男人。如今碧月住在范府,那男人自是不敢来冒犯,可碧月早晚都会出门,届时难免惹上麻烦。
“别怕,那男人我会设法帮你处理掉,你可以放心的留在金安府。”
隔日宋蕴便带着碧月去了千丝坊一趟,熟悉坊中布局,以及香思坊的柜台。
她想要用碧月摸索出一套适宜千丝坊的香料卖法。
回程时,宋蕴被一位不速之客挡住了去路。
“宋家妹妹!”赵晴云低声唤她,眉眼间满是温顺,“你可曾收到了我的信?”
宋蕴脸色古怪:“信?你是说,你给我写了信?”
“是,不过却是寄到了兹阳县,我实在不知宋家妹妹竟然也在金安府。”
宋蕴顿时如鲠在喉,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谁乐意收到她的信啊?!
骚扰卫辞也就罢了,何必再来骚扰她!
这般想着,宋蕴胃中酸水翻涌,忍不住“哇”的一声,转头吐了出来。
赵晴云瞬间变了脸色。
宋蕴连连摆手:“对不住,近来身子不适。”
但也耐不住实在恶心她这一遭。
赵晴云气得眼眶发红,浑身颤抖着控诉她:“宋家妹妹,你我好歹姐妹一场,你为何这般辱我?”
宋蕴:“……呕!”
赵晴云……!!
她一定一定要杀了宋蕴!
第99章 【99】“此事你答应与否不重要。”……
宋蕴的反应太大,两人的争执亦引来了不少视线。
赵晴云脸色实在难看,若非她想借宋蕴的名头见到父亲与师兄,她堂堂一个侯府嫡女,断然不会在此受这种委屈!
宋蕴吐完了酸水,才有心情搭理赵晴云,学着她的口吻道:“赵家姐姐,你若是偏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赵晴云气得几欲呕血。
宋蕴肯定是故意的!哪怕再不待见她,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宋蕴也不该如此辱她!
但偏偏这份折辱,她不得不硬生生受下。
“宋家妹妹可还要紧吗?可是请大夫看过了?”赵晴云关切道,“我这儿刚好有些药材,听闻父亲也病了,宋家妹妹不妨都拿着,好好养养身子。”
宋蕴可不敢拿她的药材。
赵晴云突然来到金安府,还跑来堵她,定然是没见着宋柏轩不死心。
父亲不肯见她,自然有父亲的理由。
宋蕴当即道:“这倒是不必了,赵小姐,家父的病无甚大碍,只需静养些日子,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赵晴云拦下她,“我寻父亲实在有要事,况且也不止是我想见他,而是信王殿下,宋妹妹,父亲仕途在即,你也不愿让人挡了他的路吧?”
这句话已是暗含威胁,宋蕴不由得生出几分恼意。
早就知道赵晴云不是什么好果子,没想到她竟与信王勾搭,还跑来祸害父亲!
信王表面一副风轻云淡的君子模样,实则是最恶毒最卑鄙的小人,倘若他执意与父亲为敌,父亲必然讨不到好处。
宋蕴在心中酝酿着说辞,正要出言拒绝,却蓦然瞥见裴雯朝她们走来。
她实在不愿与阴险毒辣的裴雯打交道。
宋蕴当即带着碧月转身就走,谁料赵晴云却不肯善罢甘休,没脸没皮的跟在她后头,直至到了范府门外。
“宋妹妹——”赵晴云试图叫住她,然而宋蕴头也不回,一脚踏进了范府。
赵晴云想要跟进去,却被范府守门的下人迅速拦下,只能看着宋蕴在范府越走越远。
当真是可恶至极!
正在赵晴云焦灼之际,身后的信王翩然而至,身着华服,后面跟着一队侍卫。
裴雯本不愿暴露身份,毕竟范府门前多得是各路眼线,可事到如今若只靠着赵晴云,他根本不可能见到宋柏轩。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宋柏轩被忠王笼络过去,毕竟宋柏轩不仅仅是宋柏轩,他身后站着的是范明冶,是大盛朝万千念不起书的寒门学子。
“烦请通禀一声,裴雯前来拜访范知府。”
竟是裴姓!
守门的下人吃了一惊,正在犹豫间,忽然听赵晴云斥道:“还不快去!这可是信王殿下!”
还真是位皇亲国戚!
下人当即匆匆前去通禀,得到消息的范明冶简直头晕目眩,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自太子被废后,忠王与信王两党相争愈发激烈,他不愿涉入党争,这些年也从未插手过,算是岁月静好。
可上次忠王来监督盛阳书院之事,他又不得不“庇护”废太子后,范明冶已被卷入其中。
信王此次前来定没什么好事。
范明冶又仔细问过情况,才知有名自称是宋柏轩故人的女子多次拜访,而不得入范府大门。
信王这次十有八。九不是为他而来,而是为宋柏轩。
哪怕再不情愿,范明冶也不能将裴雯拒之门外,他派人给宋柏轩通了信儿,便带着下人前去迎接。
裴雯一如既往的温润有礼,待人和煦,一番寒暄之后,他委婉的表明来意。
赵晴云红着眼眶走到人前,朝着范明冶行礼。
裴雯道:“范老不知,晴云姑娘乃是宋院长的另一个女儿,虽是出自侯府,却也恩养了许多年,我实在不忍他们父女不得相见。”
范明冶眼皮子跳了跳,对信王的春秋笔法再次感到惊叹。
什么叫父女不得相见?明明是这丫头死活见不到宋柏轩才是!
至于为什么见不到宋柏轩,她心中就没有半分思量吗?
再者说,明明是裴雯自己想要见宋柏轩,却故意假借赵晴云之名,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范明冶按着眉心道:“王爷放心,臣已派人去请。”
作为被请去待客的宋柏轩,收到消息时十分茫然,他不是早就传下话去,凡有来客,一概不见么?
没成想竟来了一个连范明冶都对付不了的恶鬼。
宋柏轩转头看向假装看书的卫辞:“阿辞,你去。”
素来乖巧听话的卫辞第一次没应,脸上尽是避之不及,疯狂摇头以表示自己的决心:
“老师,范大人请的是你。”
宋柏轩倍感糟心:“你是为师唯一的关门弟子,得了真传,你去也一样。”
“弟子学识浅薄,不好丢了老师颜面。”
“……”
十几年来,宋柏轩第一次对他的好弟子产生不满,黑着脸问:“你去不去?”
卫辞坚贞不屈,答的毫不犹豫:“不去。”
宋柏轩:“……”
师徒两人都清楚,最难搞的不是信王,而是随行在信王身侧的赵晴云!
但凡叫她缠上,事事不痛快是其次,最怕的是让女儿娘子生气!
宋蕴早已在街上被气了一遭,正难受着,这时谁去见赵晴云便是死罪一条。
宋柏轩前些日子才跟女儿起过争执,自是不愿再生是非,而卫辞亦是这样想,他前阵子才因京城那封信与娘子闹了不痛快,此时再去见赵晴云,怕是娘子的和离书都能直接甩他脸上。
相比之下,惹怒老师……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左不过多做些功课。
师徒二人还想互相推诿,谁料宋蕴直接走过来,黑着脸道:“你们都去。”
宋柏轩&卫辞:“……”
宋蕴语气不善:“我可不想让他们找到这儿来,恶心。”
“……”
师徒二人只得灰溜溜的起身,委委屈屈的见客。
一路上,两人商议了不少对策,譬如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譬如全然无视一言不发……可惜都没派上用场。
宋柏轩刚踏进门,一道人影便朝他奔来,猛地跪在他身前,涕泗横流。
“不孝女晴云,向父亲请罪。”
宋柏轩:“……”
卫辞连忙往旁边挪了挪,惹来宋柏轩一记愤怒的眼刀,说好的互相帮忙呢?逆徒!
眼看着卫辞指望不上,宋柏轩只能自力更生,面无表情的向右移了一步:“你认错了,我只有一个女儿。”
赵晴云心头微颤,哭得愈发可怜:“父亲,女儿知错了,求父亲看在我们父女俩十几年相依为命的份上,原谅女儿这一回。”
她又可怜巴巴的看向卫辞,恳求道:“师兄,看在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念书的情分上,劝父亲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一声“师兄”叫得卫辞恨不能立刻同她撇清关系。
又是一起长大,又是一起念书的,这种话让娘子听到了可还了得?
正是因着她,娘子才对“师妹”一词有了意见。
卫辞鼻观眼眼观心,假装没听到她的哀求,宋柏轩亦想如此,只是十几年的相依为命,到底叫他狠不下心来。
“起来吧。”宋柏轩心情复杂的说道。
赵晴云心头大喜,连忙起身去扶他:“父亲双腿染过旧疾,我……”
宋柏轩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淡淡道:“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必求我的原谅,倘若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平阴侯的事,自该去向他道歉,求他谅解。”
赵晴云身子一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望过来。
在她印象中,父亲明明不是这样的,哪怕她犯了再大的错事,只要她肯知错认错,父亲定然会揭过不提。
赵晴云泪流满面:“父亲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宋柏轩被她一口一个“父亲”叫得心烦意乱,索性不再理会,转而去向范明冶、裴雯行礼。
范明冶看戏看得过瘾,也不计较他这番失礼,接着便把目光落在信王身上。
他倒是很想知道,坚信他们父女不得相见的信王会做何反应。
信王:“……”
范明冶这一脸吃瓜的表情,实在是叫人不爽。
但为了维持他在外的颜面,他不得不出言相劝:“宋院长,你们父女之间,何至于此?”
宋柏轩闻言心情十分复杂,事已至此,他竟是成了恶人,而此刻他也忍不住想起蕴儿成亲那一日,平阴侯百般威逼,若非范明冶搭救,成亲怕是无望。
跟涕泗横流仿佛遭了欺辱的赵晴云不同,那一日,蕴儿并没有淌下眼泪,对着平阴侯喊委屈。
宋柏轩愈发心疼起亏欠十几年的女儿。
赵晴云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耍赖哭惨,而她的蕴儿,竟连一个喊屈的地方都没有。
宋柏轩躬身行礼:“不敢瞒信王殿下,草民早已写下断情书,与此女断绝父女关系,她如今的父亲是平阴侯,草民不敢高攀。”
此言一出,赵晴云瞬间瞪大了眼睛,她委实不敢相信,宋柏轩会对她如此狠心,难道此前十几年的父女感情都是假的吗?!
裴雯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他万万没想到被他当成必胜棋子的赵晴云,竟早已跟宋柏轩断绝了父女关系。
怪不得来到金安府后,无论她怎么哀求,宋柏轩都不肯再见她。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全然被赵晴云耍了一遭?
裴雯又气又怒,看向赵晴云的眼神也变得十分冰冷,后者被吓得腿软,忍不住哀求道:“不是这样的,父亲,我从未答应与你断绝父女关系,我是迫不得已……”
宋柏轩打断她:“此事你答应与否不重要。”
第100章 【100】“倘若以宋某微末之躯体,……
把宋柏轩和卫辞赶出小院后,宋蕴才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赵晴云不是为她来的,否则她要是被缠上,简直比对付刘娘子还难。
宋蕴不会心软,只是面对赵晴云,父亲曾经的女儿,她多了几分顾忌。
为着一个丧尽天良的赵晴云,跟父亲伤了感情,实在不划算。
跟在她身旁伺候的夏金梨碧月对视一眼,以为宋蕴在难过,你一句我一句的安慰起来。
“老爷和姑爷都是明白人,不会被人轻易糊弄过去,姑娘可千万莫要伤神。”这是夏金梨。
“有范大人在场,他们不敢做得太过分,夫人且放宽心。”这是碧月。
宋蕴听得哭笑不得,也不好说她在庆幸这麻烦没沾到自个儿身上,只得认下这份难过。
“我知道了,不会放在心上,你们两个有心思在这儿安慰我,不妨多想想,咱们香思坊产出的香料,该怎么从千丝坊卖出去。”
夏金梨年纪小,涉世未深,不懂得该怎样做生意,闻言也只是十分苦恼,反而是碧月沉思片刻,主动坦露自己的想法。
“其实也不难。”
来千丝坊的客人,与去香思坊的客人,未必都是同一种人,却必然有着相同的需求。
衣着可用来保暖护身,亦可用来彰显身份地位,而香思坊产出的香,在陶冶情操的基础上,亦能静心除燥,彰显自己的品味。
碧月在落霞阁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客人,有爱美的妙龄女子,有讨女子欢心的男子,也有许多是纯粹用香来附庸风雅,强撑场面。
“夫人既想要借千丝坊打开销路,便要先将香料的名气打出去,来千丝坊的客人大多是为了衣物,若是有几款惊。艳的熏香,必然能吸引客人。”
碧月仔细熟悉过香思坊的香料,知道已有数种不错的熏香,只是价格便宜,没被当成好东西。
“先借熏香引客,待有了一定的基础,再将其他成香介绍出去,如此也能与千丝坊互惠互利,”碧月说罢,又觉得十分忐忑,她实在不该抢了这份风头,“夫人……夫人以为如何?”
宋蕴拍手称妙,暗叹她这番心思花得不亏,碧月果然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
“还需多培养些咱们自己的人手,千丝坊的小二不懂香料,道不出个名堂来,此事便交给你们二人去办。”
宋蕴说罢,碧月与夏金梨齐齐惊讶抬头,全交给她们两个?
“金梨,你去牙行找些伶俐乖巧会说话的丫头和小厮,花银钱不必放在心上,关键是得靠得住,你若是拿不准的,便去请范府的老管家掌掌眼。”
夏金梨前阵子总是在范府转悠,早已将府上的情形摸熟了,大抵是年纪小,也很得老管家喜欢。
“碧月,我知道你的本事,也不要求那些丫头小厮全都同你一样,只需学得你两分玲珑心思,便足以应付了,”宋蕴对碧月寄以厚望,“实在木讷呆愣的,你便让他们背下说辞,多费些心思盯着。”
面对两人犹豫又紧张的眼神,宋蕴挥挥手,直接赶鸭子上架:“去办吧,我乏了。”
夏金梨和碧月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任务。
宋蕴无事一身轻,正赖在贵妃榻上精读大盛律法,范府的下人忽然来送信。
这次收到了三封信。一封是夏金山寄来的,简单交代了些香思坊的状况,询问她可要再招些人手,顺便又问她何时回兹阳。
宋蕴暂且搁下,打开另一封。
形如狗爬的字眼映入眼帘,宋蕴忍不住再次失笑,她总觉得哪怕是啸天来写,也会比莫绫写得更漂亮些。
毕竟啸天可是卫辞一手养大的慧犬。
莫绫在催她回去。
不知不觉来金安府已经好些日子,宋蕴亦有些想念在兹阳的生活,回程也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最后一封是莫绫转寄来的信,瞧见那熟悉的字迹,宋蕴便又觉得胃里翻腾,想要作呕。
然而她抵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将信拆开匆匆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宋蕴再次动怒。
……
主院中,赵晴云再一次见识到宋柏轩的冷漠无情,心中又恨又怒。
身为平阴侯府唯一的嫡女,身份如此贵重,她已经将脸皮放在地上任人践踏了,为何宋柏轩还是不肯原谅她?
因为宋蕴吗?
宋蕴满打满算也不过陪着宋柏轩过了几个月的苦日子,她可是陪他苦苦支撑了十几年!
他凭什么这样对她!这不公平!
赵晴云满心不甘,却能阻拦宋柏轩离开的脚步,裴雯心中失望,却也借此在范府留宿。
当天晚些时候,裴雯便邀宋柏轩手谈一局。
宋柏轩本不愿去,但实在拗不过惹不起的皇权,只得赴约。
裴雯绝口不提赵晴云,只一心奔着讨论学问与宋柏轩打交道,一番谈论之下,宋柏轩竟罕见的对裴雯生出些许好感。
抛去他皇子的身份不提,看得出来,裴雯在读书一道上是下过苦功夫的,学识水平远比忠王高出十万八千里。
相谈甚欢后,裴雯才提及盛阳书院,斟酌着言辞道:“我知宋院长高义,想为天下寒士寻一份出路,如此志向实在叫人心生佩服。”
宋柏轩连忙道:“当不起王爷如此夸赞,我亦只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除了这份差事,草民再无其他手艺傍身,也亏得范大人信任,才将此事托付。”
“宋院长说笑了,您这份才华学识,哪怕放到京城也当得起夸赞,说来汗颜,父皇早就想见识宋院长的风采,要为宋院长封官进爵,可惜却被朝中官员拦下。”
裴雯满脸惋惜,继而又说道:“此番与宋院长深交,我方知父皇苦心,只恨不能早日知晓,好为宋院长讨来父皇的赏赐。”
听到这儿,宋柏轩那份刚刚萌生出的好感已被打得七零八落。
信王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只要他肯投靠信王,立刻便能加官进爵,而信王此番拉拢他,也定是为了博得更多人的好感。
宋柏轩淡笑着推辞:“王爷的好意草民心领了,范大人将盛阳书院托付给草民,总不能叫他所托非人。”
一句所托非人成功让裴雯黑了脸。
他肯屈尊降贵亲自来金安府拉拢宋柏轩,已是对他重视之至,可没想到这老东西竟也是一个不识抬举的。
“你便如此看好忠王?”裴雯冷笑一声,“本王不妨告诉你一句,他绝无可能!”
宋柏轩实在不愿掺和其中,朝他行了一礼,便转身要离去。
刚转身,却听裴雯朗声道:“宋柏轩,如若本王没有猜错的话,你日后也会参加秋闱、春闱甚至殿试,这么多关卡,但凡你稍有差池,便再也不会爬起来,甚至会失去现有的一切,这些,你不怕吗?”
宋柏轩静静地听完,不知为何,恍惚间想起那日宋蕴问他的话——
“父亲是怕了?”
他承认在那一刻,他的确是怕了,怕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再出差池,然而如今同样的刀锋落在自己头上,他方明白宋蕴的感受。
怕吗?怕!
可即便是怕,他也不会有丝毫退却!
他的身后不止有宋蕴、卫辞,更有千千万万读不起书的寒门学子,如果连他都怕了,那在他身后的,又该去往何处?
“倘若以宋某微末之躯体,能换来天下寒士的光明,宋某没什么好怕的!”
“好,好你个宋柏轩!”
望着宋柏轩离开的挺拔背影,裴雯气得一把掀翻棋盘,黑白棋子瞬间散落一地。
……
第二日,赵晴云起得极早,匆匆梳洗完毕便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谁知她瞧了好一阵儿,里面都没有任何动静。
恰巧这时店小二路口,大抵是认出了她的模样,面色有些古怪:“姑娘昨晚没同那位公子一起走吗?”
赵晴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们走了?不可能!”
信王带她出京,他们一起来到金安府,以殿下的善良,怎么可能撇下她一个弱女子?!
店小二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
“昨晚有人来找那位公子,他发了好大的火,没等天亮就匆匆带着护卫离开了。”
赵晴云:“……”
这怎么可能!信王殿下怎么可能会撇下她!
后院的马厩空了,房间里亦是空无一物,店小二叫来掌柜,两人远远的看着她,没敢接近。
赵晴云的脸色十分难看,她本想着哪怕此事不成,信王殿下肯陪她一起回京,送她入府,便是叫父亲母亲发现她私自出京,亦不会受到责罚,可没想到她的谋算竟全部落空。
难道她只能只身一人灰溜溜的回京吗?
想到回府后可能会遭受的责罚,赵晴云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要干出一些成就来叫人看看。
掌柜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姑娘,还住店吗?”
“住。”
赵晴云撂下一个字,转身便走出客栈,如今天色尚早,盛阳书院刚开始上早课,不知父亲可曾用了早饭?
父亲曾不止一次肯定过她的厨艺,连师兄都赞不绝口。
而宋蕴她那样高傲的女子,定然不会为父亲与师兄洗手做羹汤。
不久后,赵晴云提着食盒来到盛阳书院。
这次她并未让人通禀,自己佯装学子进了书院,在其中溜达了一圈,才来到宋柏轩所在的主院。
“爹!”赵晴云换了一个更亲近的称呼,声音又甜又脆,笑容洋溢,十分欢快的模样。
听到这一声,正在备课的宋柏轩微微失神,竟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在慈水村的光阴。
等回过神时,赵晴云已经将自顾自的将食盒放下,熟稔的帮他收起镇纸。
宋柏轩皱眉:“你来做什么?”
赵晴云顿了下,认真道:“父亲,我知道您还在生我的气,女儿知错了,愿意悔改,不管有多难,女儿一定会取得您的原谅。”
“出去。”宋柏轩冷漠道。
“爹——”
“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对上宋柏轩冰冷的视线,赵晴云不得不离开,却还是不甘心:“父亲,我会让您知道,我才是您最亲的女儿。”
宋柏轩:“……”
他火速找上范明冶,给盛阳书院添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守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