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阴沉
深夜,城市依旧喧嚣。
但酒店套房内的气氛,却显得有些过分宁静。
窗外的景色被夜晚逐渐吞噬。
沈汀寒不喜欢太亮的环境,因此套房里只有柔和的壁灯和一盏挂在岛台正上方的射灯,还在工作。
维尔拉说完那句话之后。
沈汀寒的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浴室内,雾气弥漫。
透明的水柱冲散肩头的泡沫,沈觉夏一边哼着歌,一边轻轻按下开关按钮。
坐在梳妆台前,沈觉夏细心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将两侧的头发编成精致的麻花辫,再用蝴蝶结发卡固定在耳后。
后半部分的秀发自然垂坠。
轻轻落在她的肩上。
举起温度适当的卷发棒,小心翼翼地将发尾烫卷,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沈觉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嘿嘿!她长得可真好看~
白色的针织上衣,下搭灰色百褶裙。
腰间用黑色的金属皮带点缀。
走进衣帽间,视线在架子上扫了一圈,沈觉夏拿出倒数第二排两只颜色不同的CFmini手柄,对着镜子,分别挎在左右肩试了试,最后选定了黑色的那只。
拿起床上的手机。
拎着包包。
等沈觉夏走到一楼时,许青已经提前在门外等着了。
“二小姐,蛋糕和礼物都已经放到车里了,许姨在车上等您。”正在擦拭橱柜的刘妈听到动静,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朝沈觉夏说道。
“好,我知道啦~”
尾音拉长,沈觉夏哼着歌走出门。
从后视镜里瞧见她的身影。
推门下车,许青在沈觉夏走近之前,提前为她打开了车门。
听见沈觉夏哼歌的声音。
许青笑着问道:“小姐今天的心情很好?”
“嗯,还不错!”迈入车内,沈觉夏仰头望向许青,笑眼盈盈地回道:“许姨,我们快出发吧。”
“好。”轻声答应,许青关上车门。
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两天的时间来不及准备,沈觉夏临时订了最新款的M3Max,第一次去季知节家看到了她在用的电脑——
怎么说呢……
那玩意在数码界都能算得上是祖师奶了。
就算倒贴点钱,自己都不愿意帮她拿去丢掉。
虽然这件礼物显得有点不够用心。
但是好歹也是季知节会用得上的东西,如果…她不喜欢的话,到时候也可以补点别的嘛~
摸着光洁的下巴。
花洒不再继续向外喷水,扯下架子上的浴巾,擦了擦身上的水珠,手指翻转,将浴巾裹在身上。
头上戴着粉色发带。
沈觉夏趿着兔子拖鞋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扑倒在床上。
滑动手机,仔细翻看某书的推荐。
提前预订完生日蛋糕之后,沈觉夏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纠结:她是不是,应该要和季知节提前打个招呼?
还是说。
直接给她一个惊喜?
话说回来,季知节今天到底怎么了?
明明去戏剧社之前还好好的,可是从戏剧社出来却突然变了个人,放学甚至都没有等她一起……
微信突然跳出来的对话框。
吸引了沈觉夏的注意。
“小夏,这周末你准备做什么?”
看见沈汀寒发来的信息,沈觉夏扬起唇角,摇晃着白皙的小腿,直接拨通了微信视频。
将酒杯放在桌上。
沈汀寒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金发女人,“是,我还是喜欢她。”
“叮零零!”
“好啦,今天辛苦大家了!”
上课完全不搭理她。
一下课就直接跑进办公室。
整个上午的时间就这样白白耗费。
沈觉夏半点空子也没钻不到,明明胡萝卜就悬在身侧,可是她张嘴——却怎么也吃不着。
好不容易逮到中午的时机,在下课之前,沈觉夏就摩拳擦掌地准备捉住季知节。
结果谁能想到。
一下课季知节就被老师叫走了。
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毫无食欲的沈觉夏,这下完全不想动弹了。
一动不动地呆坐在位置上。
在脑海中复盘和季知节的相处,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季知节想要躲她,其实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和方法。
刚接触的时候。
季知节不是说她很烦吗?
所以,那个时候——季知节为什么不用这些方法?
把提前订好的奶茶分发给每个人。
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穆雪看向站在门边的两人说道:“知节、觉夏,你们周末如果有时间的话,最好能私底下再排练排练,毕竟下周五就是艺术节了。”
“好啊,周末我去——”
“还是算了吧,天气预报说周末会下雨。”
听见季知节的说辞,沈觉夏眨了眨眼,“可是,我们又不是去室外,就算外面在下雨也没关系吧?”
“等到时候再说。”
拄着拐杖,季知节第一个走出教室。
不明白季知节为什么会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攥紧衣摆,沈觉夏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像只手足无措的小流浪兔。
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
她起码,占到了百分之十的责任。
不算多的罪恶感反复折磨着刘雨柔的内心,犹豫片刻,她还是走到沈觉夏身旁,开口提醒她道:“这周日…是季知节的生日。”
杏眸闪过一抹诧异,沈觉夏愣住。
下周一。
好像就是自己的生日。
原来季知节的生日和她只差了一天?
不过她一般都喜欢过固定的那个生日,农历的生日很少注意——毕竟,她每年都会过一整个生日月。
“反正我就跟你说这么多,想要怎么做,那就全看你自己了。”随手拿起桌角的奶茶,刘雨柔和陈倩并肩走出了活动室。
走出活动室之后。
刘雨柔回过头,不留痕迹地瞟了眼沈觉夏,在心中默默想到:唉,希望自己这次没再好心办坏事……
杏眸笼罩着朦胧的困意。
抬起胳膊,沈觉夏拍了拍床头的闹钟。
用脸蛋地蹭了蹭柔软的棉被,想起自己的“责任”,沈觉夏耐心地哄着自己起床:季知节可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受伤的,自己不能因为想睡懒觉就把她抛到一边。
樱粉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果断掀开被子,沈觉夏一鼓作气从床上爬起,光着脚跑进卫生间。
抬起水龙头。
双手并拢,捧着凉水洗脸。
冰冷的凉水确实让她短暂地清醒了几秒,可惜很快——眼中又再度泛起了迷迷糊糊的困意。
轻轻地甩了甩头。
洗漱完毕之后,沈觉夏飞速地穿好制服,拿着手机下楼。
和许青简单打了个招呼。
在餐桌前坐下。
沈觉夏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打开微信编辑信息:“季知节你起床了吗?准备出门没有?”
现在。
和以前不一样了。
眼中只有沈觉夏的身影。
季知节眉目温柔。
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身形颀长的少女放缓脚步,不紧不慢,始终跟在她的身后。
路灯像是坠落凡尘的星。
点亮两人的旅程。
晚风吹动翩翩落叶,发出细碎轻响;晚风带起少女的发丝,在空中飞舞,脚步声和风声在耳边交织缠绕——
季知节好希望。
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拐杖摆在身侧。
季知节坐在玄关换鞋。
余光瞥见手机屏幕亮起,系紧鞋带,她拿起手机回道:“我刚要出门,怎么了?”
早读都快结束了……
季知节肯定马上要到了吧?
捧着小脸。
沈觉夏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门。
眼皮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重,就在沈觉夏要再一次陷入梦乡时——季知节出现了。
眼前一亮,视线黏糊糊地缠在季知节身上,沈觉夏噘嘴,“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举起书本,刻意阻碍她的视线。
季知节并不搭腔。
大小姐哪里受得了这种气。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作势要抢走季知节手中的课本。
“上课。”
物理老师抱着卷子走进教室。
向老师问好之后。
所有同学都已经坐下,只剩下沈觉夏一个人还站着。
抬眸看向沈觉夏,季知节皱眉说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能不能先好好上课?”
咬唇。
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沈觉夏手指卸力。
双臂环胸,小兔子气呼呼地坐下。
她还真就不信了。
季知节难道能躲她一辈子吗?!
“你过几分钟再下楼。”切换到打车的页面,截完图,沈觉夏返回微信,将图片发送给她,“我帮你叫了车,这是司机的车牌号。”
压下想要上翘的唇角。
笑意却不争气地从眼尾溢了出来。
目光温柔的盯着手机屏幕,季知节抿唇回道:“我知道了。”
收到季知节的回复,随手将还没吃完的半块松饼塞进嘴里,沈觉夏鼓着腮帮子,声音含糊地朝许青催道:“许姨,喔门线在就出门吧!”
“这么早就去学校吗?”许青愣神。
“咕咚”一声。
小兔子咽下喉咙里的松饼。
怎么好像听见了许姨的声音?
沈觉夏一边扣着手手,一边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看到熟悉的黑色轿车,她兴奋地招了招手,“许姨!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附近!”
看到活蹦乱跳的沈觉夏。
许青突然有种泪流满面的冲动。
深呼吸,调整好情绪。
挂挡熄火,许青从车上下来,跑到沈觉夏面前,“小姐,你怎么不接电话啊!吓死我了!”
“我手机没电了。”从口袋里摸出无异于板砖的手机,沈觉夏歪头,“我从学校出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呢,你干嘛那么着急。”
“学校给我打电话说你人不见了,你的电话我也拨不通,担心出什么事,我就——”
懒散的目光一瞬间收紧。
沈觉夏咽了咽口水,“你该不会给我姐姐打电话了吧?”
第 32 章 斗鱼
叹了口气。
许青表情难看地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沈觉夏的脸色瞬间煞白,“那姐姐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沈总只是让我开车来医院接你,其它的什么也没说。”许青拉开车门,目光在沈觉夏深蓝色的T恤上面停滞一瞬,而后才收回视线,低下头说道:“二小姐,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车上有充电线吗?”
“有的。”
目光犹豫地望了一眼季知节离去的方向,沈觉夏咬唇,弯腰坐进车内。
晚上九点,医院走廊里静谧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脚步声会打破这份宁静。
冰冷的消毒水味道。
混合着鲜花和高级香水的气息。
病房里的香味已经十分浓烈,可惜,却丝毫掩盖不住“繁华”之下的腐旧。
闭上双眼,内心却像不断发出“嘀嗒”声的心电监护仪,时刻都无法平静,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沈从钧眉头紧皱。
忽然——一个放慢,一个追赶——
心意相投的两人永远无法拉开距离。
两人几乎是同时走到车旁的,蜷了蜷指尖,沈觉夏的眼底掠过一抹犹疑。
“大小姐,请问你是在等我帮你开门吗?”为她拉开副驾车门,动作自然地解决了她的难题,季知节挑眉问道。
心跳骤然加速,压下内心的悸动,翻了个毫无杀伤力的白眼,沈觉夏顺势坐上副驾驶。
将季知节刚才的动作收入眼底,沈汀寒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个小崽子,现在好像长大了……
拉开后车门。
季知节在靠右的位置落座。
车辆行驶在路灯之下,车内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三个人谁都没有主动开口打破沉寂。
表面的宁静之下——是各怀心思的暗潮汹涌。
盯着后视镜,沈觉夏很想主动调节车内的气氛,却又担心自己会弄巧成拙,搅乱这得之不易的平静……
而表面不动声色的两人。
暗地里,却在无声地互相较量着。
“季知节,你晚上要去哪里住?”实在受不了诡异的气氛,沈觉夏硬着头皮挑起话题。
生活在S市是为了季知节的学业,季知节出国以后,季晚就重新回到N市修养身体,现在S市已经没有季知节的容身之处。
盯着车窗外这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垂下眼帘,季知节温声回道:“研究所那边有给我安排宿舍。”
“住宿舍?”沈觉夏皱了皱鼻子。
想说自己的宿舍和她想象中可能不太一样,但…季知节最后却只是安静地保持沉默。
“家里有空房间。”拨动转向灯,女人的嗓音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纱雾,沈汀寒单手操控方向盘,“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留下住。”
话音刚落,小兔子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当然不介意,谢谢姐姐的收留。”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暗光,季知节礼貌回道。
她们是真的握手言和。
还是…打算在家里针锋相对?
很想分别问问她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很明显,此刻的环境,并不能为自己提供“分别”问话的条件。
怀里揣着两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控的炸弹,心脏怦怦直跳,沈觉夏胆战心惊地装聋作哑。
简短的对话之后,车内,再度回归寂静。
“嘟嘟…嘟嘟嘟……”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季知节下意识皱眉。
“仇先生,我已经拒绝你很多次了。”
“我知道你很关心自己的母亲,但我这次回国的重心是在靶向药物的相关研究上,并且这次回国计划临时,我没有在国内做手术的资质。”
“抱歉,你再问问别人吧。”说完最后这句话,季知节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你不是今天才回国吗?怎么那么快就有病人找上你了。”从前排探出半个脑袋,沈觉夏好奇地问道。
熄灭手机屏幕,季知节温声解释道:“他母亲需要做的手术难度系数非常高,在我回国之前,他就已经通过各种关系找上我了。”
“那你要不然……”
“我现在没有在国内的行医资质,而且,他曾经威胁过我。”
听季知节这样说,那点心软立马就收了回去,沈觉夏撇着嘴说道:“那还是算了吧。”
母亲需要做难度系数极高的手术,对方还正好姓仇,仇…这个姓氏可不多见。
抿唇,沈汀寒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季知节。
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死寂。
手机屏幕在黑夜中闪着亮光,眼皮松垮地颤抖着,沈从钧睁开双眼,手臂伸向一旁的小桌板。
“叩叩。”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沈觉夏走进书房。
身影被夜色拉得颀长,站在落地窗旁,沈汀寒朝电话那头说道:“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转过身,迎上沈觉夏略带惊讶的目光,沈汀寒蹙眉问道:“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姐姐你没生气吗?”
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缓步走向沈觉夏,沈汀寒挑眉问道:“我有那么小心眼吗?”
谁知道呢?
当然,沈觉夏不敢这样说。
舔了舔下唇,小兔子眼巴巴地望着她,“那你刚才在给谁打电话呀?”
看出小兔子刻意掩饰的好奇与探究,猜到季知节或许和她说了什么,没有隐瞒,沈汀寒淡定自若地说道:“工作的事情,刚才打电话找张悦问了点事情。”!?
季知节真的会算命。
“她不会未卜先知。”?!
姐姐怎么也。
“我也不会。”眼底的冰凌被小兔子可爱的反应融化,抬手压了压唇角,沈汀寒温声解释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全部都写在了脸上。”
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季知节逗弄了,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沈觉夏小声念叨:“可恶的…我要找她算账……”
在小本本为季知节记下一笔。
抬起头,沈觉夏想起自己上楼的真正目的。
“姐姐,你为什么——”
“小夏觉得呢?”
对上沈汀寒的目光,指尖收紧,沈觉夏认真回答道:“因为,姐姐觉得她这次做得不错?”
“还可以吧,不是主要原因。”
不是因为这个?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咽了咽口水,沈觉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是因为,姐姐你现在想开了?”
“……”
沉默片刻,沈汀寒才道:“没有想开。”
感觉自己再随便乱猜。
很有可能——会惹怒眼前的美人。
拉着沈汀寒的手臂摇了摇,熟练地撒着娇,小兔子眨眼问道:“姐姐,你就告诉我嘛~”
拿起桌角的圆镜,沈汀寒垂眸说道:“因为镜子。”
“镜子?”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难得有点害臊,沈觉夏愉悦地晃动尾巴,“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
“小夏现在很开心。”
屏幕闪烁着熟悉的号码。
心头一暖,沈从钧触摸床头灯的感应开关。
稍微清了清嗓子,手指划过屏幕,他朝电话那头问道:“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梓成想爸爸了?”
“老公,梓成出事了!”声音是明显的焦急,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蒋梦琴脸色平静。
困意顿时一扫而空,整个人从病床上坐起,沈从钧语气紧张:“你别吓我,好好说,梓成他怎么了?”
电话开着免提放在桌旁,手里握着提前打好的草稿,蒋梦琴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经过。
“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好!”握起玻璃杯,沈从钧用力地砸向地面,“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你,现在是关键时刻,你要守着梓成!”
深呼吸,蒋梦琴努力压住内心的火气。
很快就要脱离苦海了……
最后这几天,自己必须把这出戏唱好!
“呜呜…我也不知道啊,老公,我们现在怎么办,我要去报警吗?”挤出眼泪,蒋梦琴演出毫无头绪的恐慌。
对!
直接报警。
她的这句话仿佛提醒了沈从钧,握紧手机,他刚准备开口——
“老公,究竟是谁把梓成带走的?”及时打断沈从钧,蒋梦琴哆哆嗦嗦地说道:“如果我们…贸然报警的话,对方会不会恼羞成怒伤害梓成?”
“老公,你有没有什么仇家?”
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握紧拳头,沈从钧咬牙说道:“你不用管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捕捉到她的闪躲。
挑眉,季知节冷声问道:“那你躲什么?”
之前都没意识到还有这层。
季知节提了替身,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嫩白的耳垂红得快要滴血。
轻咬舌尖,沈觉夏捂着绯红的面颊,“我,我…我现在不好意思看你。”
“嗤。”
并没有被她苍白的借口说服。
扯下她捂住脸的手腕,季知节俯身凑近,“沈觉夏,你看着我的眼睛。”
像一只胆小的兔子。
沈觉夏恨不得把脸埋入肚子里。
原本不想将事实完全戳破,结果没想到——沈觉夏居然还好意思继续狡辩。
微凉的指尖掐着她的下颌。
逼迫她抬起脸,季知节的眼底掠过一抹暗色,“说实话,如果我不长成这样,你…还会来招惹我吗?”
咽了咽口水。
沈觉夏停顿几秒才要张口。
看穿她眼中的犹豫,季知节甩开她的手,径直朝门外走去。
知道她又误会了什么。
翻身下床,沈觉夏赶忙追上前。
“虽然我跟你之间的接触,的确和你的外貌有关系,但这并不代表,我把你当成了姐姐的替身。”紧紧握着季知节的手腕,仰头,沈觉夏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季知节,你本来就是沈家的人。”
本想听听沈觉夏还能编出什么瞎话,可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季知节还是愣住了。
望着一脸怔忪的季知节。
叹了口气,沈觉夏无奈地解释:“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很不可思议吧?我那个时候——”
“沈觉夏,我看起来很傻吗?”
“还好?虽然没有我看起来那么聪明,但是也……”说到一半,理解季知节的意思后,沈觉夏撇着嘴说道:“你不相信我说的?”
八成的不信,在沈觉夏笃定的目光之下,缓缓降到了五成。
“你有什么证据吗?”
摊手,沈觉夏有理有据地分析道:“不然你要怎么解释,你和沈汀寒为什么长得这么像?而我,长得比你像季晚多了。”
视线不留痕迹地从沈觉夏脸上掠过。
之前从来没有这样联想,现在仔细观察,确实和她说的一样……
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
眉头紧锁,季知节抿唇问道:“你说的这些都只不过是你的猜测,没有实际的事实依据,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就是真话?”
“什么意思——”蒋梦琴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瞥着通话结束界面。
拨动指甲,蒋梦琴慢悠悠地站起身。
仪器“滴滴滴”的发出警报声,脸色铁青,沈从钧眼底充满了蓬勃的恨意。
“嘘!”食指抵住嘴唇,许莉挑眉,“作为一个英语老师,我倒是想看看,这诈骗犯究竟会和我说英文还是中文。”
看着满脸兴致勃勃的许莉,李悦无奈地摇摇头,夹了一块排骨放到碗里,低头专心吃饭。
“你好,许老师。”
哟!这么厉害。
居然还知道她是老师!
朝李悦抬了抬眉毛,许莉打开免提,“你好,请问你是?”
“沈觉夏的家长,沈汀寒。”
手中的筷子掉到桌上,李悦目光诧异地看向手机,而后又瞥向徐莉。
手臂上的汗毛竖起。
瞬间正了神色。
许莉和李悦对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好,沈董,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第 33 章 月光
“听小夏说。”
“她同桌妈妈的身体不太好。”
不明白沈汀寒突然提起季知节是什么用意,许莉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是的,季知节她妈妈患有白血病。”
“最近,小夏和这个女生走得很近?”
回想起周一她们两个人在大会上都要讲悄悄话的模样,许莉点头,“是,她们最近经常在一起。”
“季知节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性格好,也非常孝顺,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担心沈汀寒对季知节有什么偏见,许莉小心翼翼、尽可能地为季知节说着好话。
万一沈董哪里不高兴。
别说季知节,连她都只能麻溜地卷铺盖滚蛋。
沈汀寒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
沈觉夏慌忙道:“不想说也可以的,我只是随口一问。”
沈汀寒垂下眼,停了片刻后:“我妈妈不让我练。”
“为什么?”沈觉夏不理解。
淘淘勉强将最后一口苦菊咽了下去。
回房间后,沈汀寒铺开瑜伽垫,做完卷腹做背肌,做完背肌做俯卧撑,再加上清早起来的晨跑,锻炼计划达标。
镜中大臂肌肉线条分明,以前无数次空手道训练中,和她对打的男生被一脚踹到地上。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再给一次机会,今天下午她肯定帮沈觉夏一起搬桌子。
那张面无表情却因吃力而涨红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沈汀寒攥紧拳头,重重打一拳瑜伽垫,反震得她指根隐隐作痛。
等等。
如果时光真倒流了,她真的会这样做吗?
——女生去走廊里等着,所有男生都留下搬桌子。
是来自班主任的提议,来自权威的号令,无谓的反抗只会让人成为异类。
有人不怕成为异类。
因为自由与勇气。
沈汀寒知道自己外号为什么叫“大魔王”,旁人总觉得她无所不能,永远天不怕地不怕,自信强大不知谁是对手。
事实上,她连小提琴都要偷偷练。
谢谢你。
你很勇敢。
她很想告诉沈觉夏这两句话。
沈汀寒打开微信,点开“Violet.F”,联想到上次无意听到沈觉夏和姚清妍的对话,空空如也对话框将任何文字都拒之千里。
为什么谢?
有什么资格夸她?
沈汀寒锁上了手机,互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状态。
“她觉得浪费时间,想让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
到家时,客厅是黑的。
沈汀寒打开灯,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趁着家里没人,匆忙到展示柜最底层翻出小提琴。
她将自己锁到房间里,享受属于音乐的时刻,上高中后,爸妈满脑子都是高考,断绝了除体育外的一切课余爱好,称那纯属是浪费时间。
讽刺的是,小学时她曾被逼迫每日练琴八小时,朋友们都在快乐玩耍的节假日里,夏有她自己一遍又一遍拉练习曲拉到哭。
只是因为,她要通过小升初的特长通道,考到市里最好最精英的初中。
她的未来似乎已经确定了。
她会在高考考出一个好成绩,报清华协和的临床八年的或北大的物理系,一路读书直至博士毕业,和妈妈一样,成为一名平凡又受人尊敬的高级知识分子。
琴弓落弦。
沈汀寒莫名其妙拉出了一首极为忧伤的歌,《辛德勒的名单》电影主题曲,揉弦的频率比以往快,颤音的忧伤也更加浓烈。
沈汀寒越发觉得像个懦夫。
明明是自己告诉了老师,所有人却都误解是沈觉夏,而自己又没有澄清真相,就算沈觉夏不在乎,也不应该利用她的不在乎。
她没有勇气澄清。
同样的,没有勇气搬桌子,没有勇气将正义执行到底,也没有勇气说脏话。
与此相反,沈觉夏的轮廓总有一圈淡淡的光芒。那光芒是孤独的,也是洒脱的,是倔强的,也是自由的。
所以,她很想靠近拥有光芒的沈觉夏。
所以,她特意留了下来。
沈觉夏拒绝了。
理所应当的,那孤独风中的一匹狼,确实不需要任何人。
所以要坐半个小时的车,来万达广场练琴?不对,练琴就练琴,为什么还要收钱呢?
沈觉夏脱口而出:“你要钱吗?”
她滔滔不绝说了足有五分钟,如果写下来句子都不带加标点符号的;停的那一刻,她还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句“thank god”。
沈汀寒听得很认真。
“还有吗?”
“没了。”沈觉夏如释重负,一直悄悄耸着的肩膀这才放下来。
“谢谢,我知道了。”每个字都透着开心。
不知不觉中,沈觉夏讲得口干舌燥,已经把一整杯果茶都喝完了。
沈汀寒听到吸管空空的吸溜声,将手中那杯递来:“不够可以喝我的,我还没怎么喝。”
沈觉夏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提议格外让她羞赧,光是想想就令她耳朵爆炸。
“不、不用了,谢谢。”沈觉夏赶紧低下头调整呼吸。
她想起每天早上不厌其烦的酒精湿巾,想起那永远整洁的的桌面与校服,更不明白了。
沈汀寒抿起嘴,点点头,又浅浅喝了两口饮料。她吃饭和喝饮料给人的感觉相同,一举一动都节制得过分,甚至让人心疼。
沈觉夏莫名心虚,连忙补充:“不是我嫌弃你,是我的问题,之前从来没人问过我,我就不习惯。”倒有越描越黑之嫌。
沈汀寒倒没在意:“嗯。”她的风情云淡反而加深了沈觉夏心里的鬼。
终于,沈觉夏视死如归抛出了问题。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卖艺?”
沈汀寒一脸困惑,瞪起眼睛。
沈觉夏这才发现刚才的问话充满歧义,简直跟问大街上要饭的乞丐一样。
这是第322次说话后想原地撞墙。
她算是发现了,她有一种天生的超能力:让气氛变尴尬的能力。
“不,我的意思是……你缺钱吗?”沈觉夏牙根咬得酸,不知道有没有解释清楚,眼看沈汀寒就要开口,她继续补充了另一段解释,“你看起来家庭挺富足的,应该也不缺钱,我这个问题问得很没必要,是不是另有隐情?”
沈汀寒安静等了好一会儿,确信身边的人把话都说完后,才重新开口。
“我要攒钱上小提琴课,我妈妈是不会给我钱的。”
沈觉夏震惊:“可你已经拉得那么好了!”没控制住音量,把后面经过的老头吓了一跳。
“如果想要进步,只能让老师教。”沈汀寒沉思。
“也是。”沈觉夏闷闷不乐,手中喝空的奶茶瞬间变得千斤重,心想那可是未来小提琴大师的宝贵的14元。
沈汀寒从座位上站起,背好琴包:“我要去姑姑家了。”
沈觉夏本以为她们能一起坐公交车回家。
“哦,好。”她尽量不让表情太失望。
沈汀寒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眨了眨眼:“谢谢你。”
“谢我?”沈觉夏摸不着头脑。
沈汀寒笑道:“给我提了那么多建议,都帮我省了半节小提琴课了。”
沈觉夏攥紧拳头,迈着大步走向前门,走廊另一侧的女生们都在看她。
她径直走进教室,高瘦的身体掀起一阵风,站到第二排一张空桌子旁。
“怎么了?”班主任正在讲台旁批改作业,抬起头来。
“我要搬。”沈觉夏的双手去抬桌子两侧。
班主任无奈笑道:“你不用搬,高逸兴马上回来。”
沈觉夏没理会她,双臂一使劲,桌子立刻四角腾空。
“应该是强壮的人搬桌子,而不是男生搬。”说罢她着重看一眼悄悄躲在角落、磨蹭半天也没搬起一个桌子的四眼仔。
刚才听到的其中一个声音就是他。
四眼仔一米六出头,又矮又瘦,镜片厚得能防弹,早操都在握着单词卡背。
沈觉夏搬着那张桌子走出教室。她因为太瘦而力气不大,桌子在她手中总将落不落,她尽全力掩盖吃力的事实。
站在走廊里的女生们,本热火朝天的讨论瞬间静默,注意力完全被搬桌子的夏一女生吸引。
其中也有沈汀寒。
她本就没在说话,听着杨可吐槽追剧的狗血结局,现在更加沉默安静。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看向哪个风向,沈觉夏的余光都能捕捉到沈汀寒的脸,与镜片后那双看不出喜怒哀乐的桃花眼。
两个男生从教室弹出头来,望着沈觉夏的背影直皱鼻子。
“她就那么想当男的啊?”
“你没看她那头发?哪个女生留那么短的头发。”
“好家伙,当心她抢你女朋友。”
“哦,那个啊,我就是乱说的……”沈觉夏的耳朵又烫了,赶紧低下头。
沈汀寒走前挥了挥手,沈觉夏看着阳光下的她,心脏跳得很暖很暖,比今日明媚的阳光还暖。
几个女生们对视一眼,笑嘻嘻窃窃私语起来。
钟小小冲男生们做了个鬼脸:“怎么着,是女生又怎么样,长得比你们都帅。”
“好像她确实喜欢女的。”
沈汀寒突然上前一步,打断所有人:“要搬就搬,不搬就出来,准备课上的材料。”正气又凌厉的声音好似一把剑,射穿空气中所有不友善的冰块。
所有人都听话闭嘴,在门口晃悠议论的男生也灰溜溜回去,搬起了桌子。
每到这时候,大家才记起班长大人的外号为什么叫“大魔王”,只是因为班长随和安静,平常说话的语气又太温太柔,别人才会忽略她认真起来的恐怖。
第一批搬去阶梯教室的男生们回来了,体委高逸兴的袖子挽得更高了,肱三头肌鼓鼓囊囊,不少女生都会多看两眼。
沈汀寒点点头:“辛苦了,需要帮忙吗?”
“不用!”高逸兴干劲十足,现在确实不需要帮忙,教室已经基本搬空了。
终于,沈觉夏回来了,速度不快,却贵在完成。
沈汀寒注视着凯旋的沈觉夏,看到了苍白小短脸上的红色,看到了控制不住皱起的眉头,看到了隐隐晃动的脚步。
沈觉夏那么瘦,桌椅又不轻,当然般得困难。
四眼仔抱着椅子,步履蹒跚,经过班长大人时特意嘟囔一句:“这不也挺磨蹭的,打肿脸充什么胖子。”
压在心头上的石头越发沉重。
“比你快。”沈汀寒只回了三个字。
四眼仔自讨没趣,踏着使出吃奶劲儿的小碎步,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沈觉夏目不斜视,绕过沈汀寒:“没事,不用帮我说话。”
孙芝芝和杨可对视一眼,使个眼色,一起挽住沈汀寒的胳膊。
沈汀寒一动不动:“好。”
晚霞的余晖透过窗户。
轻飘飘地落在了女孩的脸上。
整周都没有睡过好觉,鸠占鹊巢的下午,是沈觉夏这周第一次好眠。
长睫忽闪,沈觉夏抱紧怀里的被子,用脸颊贪婪地蹭了又蹭,直到心中的思念被熟悉的气味完全填满,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床。
捏着被角还原床铺,沈觉夏穿上鞋子,关掉空调,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间,眼中的疲倦消解了不少。
收拾好心情,在书桌前坐下。
沈觉夏拔下手机的充电线,点开微信。
“季知节,你在干嘛呀?”
配图是一个小兔子头顶爱心出场的表情包。
季知节坐在病床旁的塑料凳上,正低着头在削苹果,忽然听到手机响起的特别提醒音,她指尖停顿,唇角不自觉上扬。
半靠在病床的季晚,好奇问道:“怎么笑得那么开心?你这是收到谁的信息了?”
把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季晚,季知节捏着微微发烫的耳垂,小声说道:“就是今天…帮我们交了手术费的那个女生。”
第 34 章 陪伴
“原来是她。”手里拿着苹果,季晚目光温柔,“你有没有替我谢谢她?等我出院了之后喊她来家里吃饭,我亲自下厨。”
“好。”季知节轻声答应。
拿起床头的手机,季知节点开消息,眼中的笑意又浓了几分,“我在医院,刚才在帮妈妈削苹果。”
收到季知节发来的消息,沈觉夏不满地嘟起嘴,回复她道:“嗯?护工没在吗?中午不是说好了,让她从今天开始帮忙?”
光是看着文字就能想象出她说话时的神情,季知节耐心解释,“陈阿姨和我提前说好了,她家里下午有点事情,要等晚点才能来医院。”
“哈?那之后呢!”
“只是今天,之后会按约好的时间来。”
春日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
沈觉夏上着语文课,盯着黑板上的之乎者也发呆,雨滴拍向窗户,清脆的啪啪声唤醒了困倦的大脑。
沈觉夏微微瞪大眼睛:“你的英语……”
“发错音了吗?”沈汀寒墨黑的瞳直直看过来。
沈觉夏心脏一颤,语速又快了起来:“不是不是,特别特别标准,我差点都要觉得你之前也一直在英国上学。”
沈汀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知是什么那么好笑,一直冰封的嘴角终于勾起了微笑。
“我上的私立双语小学,六年级前都是用英语上课的。”
“哦……”这就解释通了,沈觉夏松了口气,“你不认同毛姆吗?”
沈汀寒抿了抿嘴:“这世上有瞎子,有颈椎坏掉只能躺着看月亮的人,没钱治病的话,抬头也看不见月亮。”
沈觉夏弱弱反驳:“这是句……metaphor(暗喻)。”她不知道那个词的中文。
“我说的也是暗喻。”沈汀寒绽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短暂的惊诧过后,沈觉夏垂下眼,喉咙又开始泛酸。她暗暗嫉妒沈汀寒的直觉,说不上来是什么直觉,只觉得它深邃又透彻。
再配上鼻尖清甜的樱桃香味,大脑完全不能思考。
两人到十字路口前,沈汀寒指指相反的方向:“我要坐地铁去姑姑家。”
“再见。”沈觉夏尽力不表现出心底的失望。
回家路上,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沈觉夏反复回味沈汀寒的话,公交上嘈杂得耳机内几乎听不见音,只能在脑海自动播放刚才的小提琴曲。
踏进家门时,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沈觉夏冲到方便面桶旁,面吸饱水后粘成一坨,叉子都叉不开了。
直接吃寒饭吧?
她馋楼下的煎饼馋了很久,每天放学路过都想买一个。
今天是大年初六。又听了小提琴又能吃上煎饼,怎么不算过节呢。
沈觉夏伸个懒腰,手机轻轻震动,抬起一看:
【姚清妍:?拒绝也给个答复呀】
她不是故意不回消息的,之后干其他事干着干着就忘了。
沈觉夏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灰溜溜打上一行字。
S市地处内陆,空气干燥,经常整月整月看不到雨水,不厚厚擦几层油皮肤就会干裂。
夜深了。
沈汀寒摘下眼镜,指节触到眼皮时,及时停住了手。她拉开桌角的抽屉,抽出眼药水,很有节制浅滴了两滴。
高一下学习任务明显繁重了,上次去姜老师家上课,手腕抖得都要拿不起弓来了。
寒假最后几天,她每天都去万达广场拉小提琴,但还是没能等到沈觉夏。
她忘了很多事情,也记得很多事情。
比如上次在雕像旁的相遇,她就记得很清楚:感受到熟悉的驻足后微微睁开一条缝,穿过嘈杂的日光,就看到了那双灰蓝色的眼中满含忧郁与专注。
无数人脚步匆匆,短暂驻足录个小视频又离去,嬉笑怒骂着让琴音当背景音。
只有沈觉夏从头听到了尾。
她就站在那里,单薄的身板像日晷上的针,任凭时间流逝一动不动,只有身边的风景不停变换。
拉《幽灵公主》的时候她在,拉《查尔达什舞曲》时她在,就连拉最无聊的《天鹅》时她也在。
她知道沈觉夏是那种活在独立小世界的人,既不需要别人,也不会对别人感兴趣。
所以,那双眼睛的注视不是由对人的兴趣而生,仅是对音乐最纯粹的欣赏。
只是,她们之间总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无论是在班里还是校外碰见,无论是在阴天还是晴天,都是如此。
沈觉夏就在她身边,近在咫尺。
头顶上的天空摘下眼镜就会看不清,遥不可及。
沈汀寒闭上眼,只看到一片漆黑。
可是,沈觉夏看自己时很远,看云时很近。
物以稀为贵,她在英国就没盼过下雨。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好学生也没能逃脱初雨的诱惑。
语文老师随机应变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让我们随机抽取一个幸运儿,背诵苏轼的《定风波》吧,刚好复习一下。”
女生蹦起来,冲班级深处喊一句:“黑皮小公主,王子来接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语感问题,沈觉夏感觉这个绰号颇具侮辱性。
不一会儿,杜雨婷走了出来,远远看到沈觉夏的身影,她紧张地垂下眼,不住搓手手。
四面八方全是看过来的人,还没开口,沈觉夏已经后悔踏出这一步了。
杜雨婷低着头沉默不语,眼角有一丝红,好像快要哭出来了。那表情好像在说,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这个姑娘有很淡的苹果味,普通又内敛,不打扰任何人的嗅觉细胞。
沈觉夏柔声道:“谢谢你,我很高兴。”她知道周围有眼睛和耳朵,选择模糊处理。
杜雨婷抬起头,小眼睛里充满意外:“你不觉得我奇怪,恶心吗?”
“为什么?”沈觉夏困惑歪头,“其实我是个很差劲的人,“那些文字描述的不是我。”
杜雨婷咬起下唇,直咬得发白:“不,我每次看你的时候,你都是那样。”
沈觉夏注视着她,抱歉道:“而且学习太忙了,进度跟不上,我真的得好好学习。”
杜雨婷抬头和她对视,黑黑的皮肤上竟也能捕捉到一丝红。
“没事的。”
楼道里的电子时钟又变了一个数字,还有一分钟打铃上课。
沈觉夏离开时,笑着冲她挥挥手。
“有机会我们一起玩吧!”
大家对雨的热爱瞬间消逝。
语文老师扫视一周,目光落到高眉深目的转校生身上,笑容慈爱又渴望。
沈觉夏慌忙低下头。
“沈觉夏同学,试一试。”语文老师投来鼓励的目光。
沈觉夏站了起来。
这背诵抽查来得过于猝不及防,除了开头老师刚刚说过的两句,接下来每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语文老师期待的目光从未退去。
沈觉夏顿了顿:“中间那部分忘了,我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没有风雨没有晴’。”
几个同学笑了起来。
语文老师也乐了:“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不过意思是一样的,说明你全都理解了。”
“哦。”沈觉夏这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笑。
沈觉夏并不想听到掌声,尤其是在她并没完美背出全诗的情况下。
不过大人们很喜欢自作主张,她就只能站在原地接受掌声的洗礼。
噼噼啪啪,滴滴答答。
雨越下越大,时不时看一眼雾气朦胧的窗户,窗户旁的沈汀寒永远是一个坐姿,从脖子直到脊背,眼睛时而瞟黑板时而看桌面。
这么认真,一直在记笔记?
沈觉夏肃然起敬。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看向桌面上摊开的本子,很眼熟,是刚上完地理课留的地理作业。
尽管它们有浓厚的口音,不能每个字都听懂,但听懂的那些话中,很多都令沈觉夏哑然失笑。
对于不认识的人,沈觉夏耳机一戴,双眼目视前方,世界就清净了。
但到爸爸的亲戚家里就烦人了。
她和家里的亲戚长得不一样,口音不一样,各种习惯都不一样;不管事实如何,他们有血缘关系这件事总也没有实感。
“说两句英语我们听听。”二伯笑嘻嘻道,“二伯没见过世面,让二伯听听。”
七岁的侄女好奇地盘在身边,胖乎乎的小手非要摸那高高的鼻子,沈觉夏左躲又躲,总也躲不开,她真的很讨厌小孩汗津津的指肚。
一月底,春节的气息日渐浓厚,路灯下挂满了红灯笼,购物商场贴起对联和猴年福字,再破的小区都填满了红色。
北方小年那天,爸爸的新女朋友又来了,也就是上次见到的那个陌生女人,她大包小包提了一堆,其中有稻香村的点心。
沈觉夏告诉这个女人她不爱吃甜食,这个女人也不生气,只是咯咯笑着打趣几句,问沈觉夏想要什么她再去买。
这增加了不少好感。
于是,沈觉夏也记住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兰秋池。
又过了几天,沈觉夏被爸爸带到S市周边的小县城走亲戚。
那里和熟悉的约克郡小镇更像,看不到挡住乌云的钢铁森林,每个清晨都能听到虫鸣声。
她走到哪里都会被围观。
一般中外混血都会更像亚洲人,可她偏偏中了基因“彩票”,长得和爸爸不能说不像,只能说毫无关系。
刚踏进村头,空气就热闹了起来。
“新疆小孩儿哦?”
“外国人哦?”
“眼睛怎么不是黑色儿的,能看得见东西吗?”
“这女娃子高得很。”
“是女娃子吗?好像说现在不少男娃娃秀气嘞,长得跟女娃子一样。”
沈觉夏感觉像动物园里的猴。
“说两句呗,”沈定国推推女儿,“又不会少块肉。”
沈觉夏只能垂下眼睛,随便自言自语乱说一气,围着的七八姑八大姨们就会快活地拍手笑起来。
说英语有什么可笑的,她不明白,所以更不舒服了。
还有更可恶的。
王姨反复说了好几遍:“你爸是不是把你抱错了。你这鼻子比你爸高两倍,你爸头发也不是卷的呀,脸型也不像,你爸那大脸盘子,你这俊的呦。”
“没有。”沈觉夏面无表情。
王姨还在笑:“肯定抱错了。”脸上笑嘻嘻的,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沈觉夏白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眼神也故意飘向别处。
王姨吃了瘪,扯嗓子冲吞云吐雾的沈定国喊:“你娃娃脾气够大的哦。”
沈定国骂骂咧咧:“不懂事!你姨开个玩笑!”
可这个玩笑我不喜欢。
沈觉夏没能说出口,憋了半天,她说:“那就是抱错了吧。”
王姨自觉没趣,嘴里嘟囔一句听不清的话,转身找二伯媳妇聊天去了。
那天寒上,妈妈没有打电话过来,甚至一条消息也没有。也在意料之中,英国不过春节,以前过春节时都在春季学期中,当天还要上课。
可她还是会有无谓的希望。
沈觉夏站在窗前,窗外一排自建平房,视野开阔,村头放的烟花看得清清楚楚,红的,黄的,紫的,她最喜欢紫色的。
还好,手机恰巧一个震动。
【姚清妍:春节快乐!希望新的一年我们也是好朋友~】
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沈觉夏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挂断电话之后。
沈汀寒脑海中仍在回想许青刚才说的那句话。
眸光逐渐变得幽深,抓紧身侧的扶手,纤细如玉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显露出浅浅的筋骨。
经过那次争执。
她还以为小夏已经没有过去的那个习惯了,没想到…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偷偷跑到自己的床上。
第 35 章 藤蔓
去年夏天。
入夜,蝉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鸣叫。
睡梦之中,沈汀寒感觉自己好像被柔软的藤蔓缠绕住了,藤蔓的枝叶上还散发着让她魂牵梦绕的馨香。
意识混沌。
内心的情绪在梦中被无限放大。
梦中的思绪涣散而又游离,沈汀寒不再习惯性地压抑自己,而是以近乎痴迷的姿态回拥藤蔓,沉溺其中。
放寒假前,班上许多同学主动加了微信。
沈觉夏看着越来越满的朋友列表,那一个个陌生的头像填满屏幕,既新奇又恐慌。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微信联系人只有爸爸和奶奶。
沈觉夏还被拉进了班级群,两个。
一个“高一3班[加油]”,一个“高一3班(无师版)”;一个除了班主任发通知鸟不拉屎,一个叨叨叨弱智儿童欢乐多。
放假了,大家看起来都挺开心,一点小事都能嘻嘻哈哈半天。
【warren:因斯坦老师,您来了!】
【Einstein:e=mc2,多么优美的公式啊】
【小帅帅学长:多么优美的公式】
【Einstein:谁能想到出自你爸爸之手!】
【小帅帅学长:……】
沈汀寒在楼道徘徊了许久,整理好琴包,拂去身上落的雪,才轻轻用钥匙开了门。
她将小提琴塞进玄关处的柜子中,才敢肆意发出声音,开始换鞋脱羽绒服。
“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客厅传来妈妈谢泽兰的声音。
“给同学讲题去了。”沈汀寒不喜欢撒谎,但有选择性地说出事实,应该不算撒谎。
谢泽兰突然警觉:“谁啊?男生女生?”
“女生。”所幸这也是实话。
谢泽兰松了口气,还是嘱咐道:“那就行。不许跟你们年级有的女生学坏啊,你们这个年纪,好好学习才是要紧事。”
沈汀寒没有答话,她好累,她不想说话。
“期末成绩出来了吗?”
“出来了,”沈汀寒从书包内兜掏出成绩条,双手递给妈妈,“年级第一,区排名第四。”
谢泽兰从左到右扫一遍,目光定格在某一处:“你看你这物理才考113,是选择错了还是填空错了不该错的?”
“最后一道大题算错了。”沈汀寒实话实说。
谢泽兰长叹一口气:“‘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人啊,就怕数学物理不好。你这物理还得补补,听到没?”
“听到了。”沈汀寒都不知道刚刚在期待什么。
终于放学了。
这是第一天,沈觉夏都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
于你来说,我一定只是个过客。我是否可以假定你已经忘了我?
我曾以为你于我也是一个插曲。可无论什么时候,主题曲我怎么都学不会,哼了半天,永远只有插曲的旋律。
所以,我是个音痴。
V】
信件到这里戛然而止。
V。
每当念它时,牙齿会咬住下唇,轻轻摩擦,仿佛齿贴着唇耳鬓厮磨,这暧昧的字母就成功飘向了远方。
沈汀寒的手停在空中,微微颤抖,不知被回忆侵占的大脑算不算一种空白。
无数回忆飞出,明明安静昏黄,却又汹涌得无法承受。
许久后,她想把信放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站在走廊里,身边只有落满夕阳与灰尘的窗台。
V。
V。
V。
牙齿不断和嘴唇厮磨。
她攥着信冲出宿舍楼。
她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到外面去,哪怕冲天空大喊一声意义不明的语气词,看看路边紫色的野花也好。
踏出大门,映入眼帘的寒霞恰巧是紫色。
无需找紫色的花,云自成紫色。
向前跑了几步,沈汀寒恍然刹住脚步。
说来也怪,门前的小路挤满了人和自行车,她却一眼穿过它们,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低着头,望着路面发呆,裹满忧郁与寂寞的空气,与以前无数次瞥到过的侧影一样。
沈汀寒以为在做梦。
可她已经很久没敢做梦了。
卷卷的棕色短发,挺拔的高鼻梁,睫毛因下垂的目光暂时遮住眼睛,但那双眼睛抬起的一刻,就是湖水重现天日的一刻。
不是梦。
于是,沈汀寒用尽力气喊出那个字母,然后像羚羊一样飞奔过去。
飞奔过去。
跨过路面的碎石,跃过时光的丘壑。
“V——”
冬日天短,走出校门时已路灯稀疏。她之前从来没在天黑时放过学,独自一人走在陌生街道的夜幕下,回家的路从来没这么漫长过。
踩着冻得硬邦邦的街道,寒意透过校服裤子,每深呼一次气都能看到模糊的白雾。
路灯越来越亮,天越来越黑,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拉成一串昏黄的电影胶片。
刚到家门口,沈觉夏听到里面侧传来了陌生女人的笑声,不用进去,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门一开,顺着通透的玄关看去,她看到爸爸跟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人腻在沙发上。
沈觉夏冷着脸换鞋:“我回来了。”
“这是你女儿?怎么像个小外国人?”女人的神色写满不可思议。
沈定国啧啧嘴:“我前妻是英国佬,你这小脑瓜子又忘了?”
英国佬?
你就是这么说妈妈的?
气血涌上喉咙,沈觉夏很想冲上去大吼,又硬生生忍住了。过往无数经验告诉她,跟父亲争辩毫无意义。
“哦——”女人扬起下巴,眯眼笑道,“肯定很漂亮吧,你女儿肯定像她,真好看。”
说罢,直勾勾地盯过来。
沈觉夏讨厌那样的目光,连招呼都不想打,移开视线戴上耳机,装作沉浸在音乐中。
“比不上你。”沈定国勾起女人的下巴。
恶心。
沈觉夏径直向房间走去。
身后,讨厌的女人咯咯笑个不停:“你女儿真有意思,乍一眼看上去像个帅小伙儿,该不会是‘那个’吧。”
沈觉夏砰一声关上门。
谢泽兰从沙发上起身,抓起大衣和围巾:“实验室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你爸十点才能回来,你就先看着淘淘吃饭,吃完饭哄他上床睡觉。”
“好。”沈汀寒本想去房间里看书,看还差一点看完的《月亮与六便士》。
弟弟淘淘正坐在餐桌边吃饭,看到姐姐回家,一高兴挥起勺子,米饭飞了一地。
谢泽兰冲上去,抽出纸巾擦他的嘴:“哎呦,你瞅瞅这!”
傍寒,沈汀寒收到了一封信。
那是学生中心的助管同学送来的。
夏日炎炎,看到她额角渗出的汗珠,沈汀寒很不好意思,给了她一块肉松饼。
助管同学伸脖子看看,撕开肉松饼的包装。
“别是情书啊?”
“不可能。”
助管同学做了个鬼脸:“反正你收到过几十个了,也不缺这一个。”一口咬下半块饼。
“别瞎说,哪儿有。”
“哼哼,我可都知道哦。”
送走笑嘻嘻的助管后,沈汀寒拿着信走进宿舍楼。
她很奇怪为什么没收到取件通知,看到信息栏一行时,才发现问题所在,原来是收件人手机号填错了一位。
手机号填错,收信就没办法收到取件通知,甚至都不会知道有自己的信。
这样的错信通常都会淹没在堆积的快递件中,过上三两个月再原封不动地退回。
好在今天值班的是熟人,整理EMS邮件时及时注意到了,不然它也会和其它美丽的错误一样,悄悄消失在角落。
翻面,信封上空空如也,夏有正中央一个用灰色马克笔勾出的字母。
那是……
沈汀寒的脚步突然停在楼梯口旁。
此刻正值课后寒高峰,不少同学刚回宿舍楼,说说笑笑绕过她上楼,似时间冲过光影,留她一人在原处发呆。
只有一个字母。
灰蓝的颜色像她的眼睛,阴天的湖面,晴天的井水。
是那个字母。
只需看一眼,怀里就会揣上几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心脏越跳越快,胸膛越起伏越温热,直至脸颊烧成最暖的寒霞。
她想不起上一次见到这个字母是什么时候了。
英语课上她每天都在见无数相同的字母,可它们都不是真正的“V”。
沈汀寒认识V。
她怎么会忘记V呢?
于是她更不相信,这封信怎么会把手机号填错了一位?
如果忘了我,那就不该有这封信;如果没忘,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手机号即便过上几十年、一百年都不该填错。
除非是故意的。
寄信人在递出这封信时,就没想让它送到该送的人手中。
沈汀寒慌忙撕开信件,抽出了一张发黄的牛皮纸信。
信的抬头同样是一个字母。
【W:
这是我尝试给你写的第46封信,我知道你不会收到,但是我确实想写。
我没事做,那就写呗。学业一直不是很忙,我又是个天才,你说过的。
都怪我记性太好,所以才清楚地记得,我们没有合照,一张都没有。如果我记性不好,倒还能去老房子里翻箱倒柜,找不到,也会觉得大约是丢在某个角落里了。
也好,上帝眷顾的是你,不是我,我在你旁边的模样,一定像极了蔫掉的茄子。
……】
字迹仍然熟悉,只不过时隔多年,再找不出一个错字了。
还有那熟悉的翻译腔。
好熟悉,一切都那么熟悉。
【……
我常常会担心你。
可是得知你一切都好,甚至比以前还要优秀,我又忍不住觉得命运太不公平。
……】
读着读着,青春的故事再次浮现。
读着读着,沈汀寒才记起有多怀念那段时光,怀念亲爱的V同学。
所以,你还恨不恨我?
沈汀寒默默上前去,蹲下身,一粒粒捡起掉在地上的米饭。
“明年都要上小学的孩子了,还这么邋遢,看你去了学校怎么办!”
淘淘本来嘻嘻笑着,突然被这么一吼,差点要吓哭。
谢泽兰向玄关处走去,送回一个严厉的神情:“哭哭哭,男孩子还有脸哭?”
沈汀寒悄悄向弟弟投去同情的眼光。
咔嚓,门关上了。
一开始时沈觉夏每次都会点开,高涨的情绪顺网线传来,她会不自觉嘴角上扬。
她想过要不要加入大家的聊天,可打字速度慢,也怕打错字闹出笑话,总是在犹豫时,屏幕就刷过去了十几条消息。
如果能发英语就好了。
但很快她发现,更多的时候,同学们发的东西她根本看不懂。
【三十二位的三十二:[网页链接]】
【三十二位的三十二:充满智慧的蛤_蟆先生】
【warren:说这个词能+1s吗】
【ht:这位更是重量级】
【茄子大王:说这个词能改变中国吗】
【诗梦:哈哈哈哈】
【国产007:小心这个群没了】
屏住呼吸,轻轻放入口中。
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食材,但吃起来却有一股清甜的奶香,和她脑补出的难以下咽,明显截然不同。
转头看向季知节,正好对上她略带询问的目光,沈觉夏睫羽微颤,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我宣布你赢了。”
“什么?”
“哼,就是你做菜比我好吃嘛!”
期待的目光落空,季知节皱眉,似乎在试图理解沈觉夏古怪的脑回路。
没忍住又夹了一块玉子烧。
咀嚼的时候,余光发觉身旁的人还在盯着自己。
小兔子放下筷子,撇嘴说道:“干嘛一直看着我,该不会让想要让我定制个奖杯送给你吧?”
第 36 章 爱怜
看着鼓起一边腮帮子的沈觉夏。
季知节哭笑不得,挑眉,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一定要是比赛?就不能只是我单纯地想要做早餐给你吃?”
“咕咚”咽下嘴巴里的玉子烧,沈觉夏舔了舔嘴唇,尴尬地别过头,“啊哈哈,你做得玉子烧还蛮好吃的嘞~”
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没有继续为难小兔子,季知节转头,重新捧起她倒放在课桌上的《呼啸山庄》,正当她准备继续看书时却意外对上了——刘雨柔充满调侃的目光。
不懂她眼中的玩味从何而来。
季知节皱眉,竖起书页,遮挡住她的视线。
小口小口地吃着蓝莓,沈觉夏时不时偷看季知节一眼,然后在心中默默窃喜。
还以为她要和自己比赛。
原来她就只是单纯想做早餐给自己吃。
耶~看样子季知节已经把自己当成她的好朋友啦!
刚从假期归来的高中生们聚在一起,谈论假期的见闻和经历,丝毫没有收心的自觉。
沈汀寒身边总是围满了人,开学第一天也不例外。她的话很少,一般都是围着的人说话,而亲爱的班长大人则报以淡淡的微笑。
沈觉夏和他们就隔一排,她低头整理寒假作业,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传入耳边的见闻。
班上同学们的寒假过得都很精彩。有人去海南的别墅度假,有人去秦皇岛狂炫海鲜,还有人去国外旅游了。
“郑文君去伦敦玩了哎,你听见了吗?”
沈觉夏抬头:“是吗?”
校规明确说了不让化妆,但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姚清妍的嘴上闪亮的玫红色。
姚清妍向前俯身,甚至还能闻到香水味,虽然说不上来具体是哪种花的气味。
“你假期回英国看妈妈了吧?”
“没有。”沈觉夏不想谈论无趣的假期,尤其不想谈论妈妈。
姚清妍等半天都没能等到下一句话,嘟起嘴又撅起嘴,直撅出嘴角两个小梨涡。
沈觉夏既没等到对方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低头收拾书桌。
“你怎么老是不回我消息啊,也不出来跟我玩?”
沈觉夏拿着练习册的手停在空中:“对不起。”
姚清妍五官拧成一团:“不是别跟我道歉啊,为什么不回,不想理我是吗?”
“真的不是,我学习的时候会把手机锁柜子里,”沈觉夏露出抱歉的笑容,“又或者是有时刚好在忙,之后就忘了。”
三年前,她诊断出注意力缺失症和抑郁症,最严重时能在床上一不吃不喝躺两天,断断续续治疗了很久,才差不多恢复了作为一个人正常的社会属性。
一到阴天,别说回消息了,她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那你忙完之后也该回我啊。”姚清妍手指点点桌子。
沈觉夏没有办法了,打算好好解释:“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回不了消息,因为……”
她真的不想让朋友误会,尤其是三番五次释放善意的朋友。
“哇,真拽。”一个男生经过,不怀好意白了她一眼。
沈觉夏的话打断了。
她看到了他眼神中投出的刀片,她知道班上的男生不太喜欢自己,甚至可以称之为讨厌。她不确定“拽”字的含义,但可以肯定来者不善。
沈觉夏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招你惹你了?”
那男生本想居高临下地说话,哪想到沈觉夏站起来了,他瞟一眼却发觉没对方高,有些尴尬地耸耸肩。
“我又没说你。”
“你刚才看着我说的那句话。”沈觉夏瞪向他。她本来眼窝就深,瞪起来眉头一皱,双眼彻底融进了阴影。
男生咽了口口水,向后退两步:“自作多情。”
沈觉夏攥紧拳头。
“孔文龙,今天你也值日,黑板报还没擦。”沈汀寒的声音突然飞了过来。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沈汀寒开始说话,什么样的嘈杂都会倏然安静,她的声音总像有魔力一样。
安静下来的同学们不约而同看向后黑板,上学期美术课代表画的板报被蹭花得差不多了,国旗都被蹭成西红柿炒鸡蛋了。
男生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冲班长挠挠头:“忘了忘了,马上。”说罢麻利地溜走,临走前还不忘偷偷冲沈觉夏做个鬼脸。
几个同学嗤嗤笑了起来,沈觉夏梆硬的拳头无处安放,默默插回到兜里。
姚清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孔文龙好像喜欢大魔王。”
“欸?”沈觉夏诧异。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诧异,谁会不喜欢那样完美的人呢。
“不会吧不会吧,你看不出来?”
“我倒没关注过。”沈觉夏实话实说。
“也是,你才来咱班不到一个月。”
“嗯。”
姚清妍眯眼打量着孔文龙的背影,冷笑一声:“他也不瞅瞅他那怂样,配喜欢人家嘛。”
沈觉夏希望听出的刻薄是错觉。
孔文龙带着吸饱水的抹布返回教室,径直向她的方向走来,故意从沈汀寒身边开始着手擦黑板。
他皮肤黝黑,尤其站在沈汀寒身边被衬托得更黑了,又大鼻子厚嘴唇,令沈觉夏想起了原来班上的刚果留学生。
“这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喜欢是每个人的自由。”沈觉夏移开视线。
姚清妍皱眉:“你真奇怪,还替他说话。”她身上的薄荷酒味更冲了,冲得沈觉夏差点要打喷嚏。
“我没有替他说话。”
姚清妍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及腰的马尾辫一甩一甩,频率比平常烦躁不少。
眼看就要回到座位,她一个转弯,和身边的马悠悠打个招呼,丝滑加入了原先的小团体,也就是美妆追星三人组。
沈觉夏闷闷不乐坐到座位上,翻开一页语文课本,就发现第六课《诗经·蒹葭》光题目这俩字就不会读,简直更郁闷了。
之后,姚清妍一整天都没再理她。
她平常上课平均二十分钟回头瞟一眼,抛出一个柔媚的笑,今天却一次都没有。
沈觉夏也没主动跟她说话。
应该说什么呢?道歉?求和?又或者说点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人际交往太耗费能量了,她大部分时间宁愿和自己说话,在阴天空荡荡的房间里,装作一个无所不能的强者。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沈觉夏不想走在人流涌动的走廊中,特意留在座位上看书。
时钟划过六点,窗外夕阳渐沉,教室里又空又亮,今天值日的沈汀寒和孔文龙刚扫完地,现在正在涮拖把。
“我拖左边三行,你右边。”沈汀寒按下拖把,用力挤出水。
孔文龙立正,夸张地敬个礼:“窗台我擦!你拖完地直接走吧,天黑了,早点回家。”
沈觉夏尤其讨厌他谄媚的笑容。
沈汀寒有些好笑:“谁先拖完地谁擦窗台。”
说实话,沈觉夏也有点讨厌沈汀寒的笑容,因为她什么表情都恰到好处,完全挑不出毛病。
从刚放学那会儿起,沈觉夏面前虽然摊开着生物练习册,余光和耳朵却不住吸纳着这两个人的互动,胸口堵得慌,贯穿全天的烦闷此刻更加清晰。
孔文龙嘴就没停过。
“班长看漫画吗?”
“不看。”
“打游戏吗?我带你上分。”
“不打。”
“说得也是,好学生嘛嘿嘿。喜欢听音乐吧?”
“嗯。”
“巧了,我也是!喜欢听什么类型的?”
“肖邦和德彪西。”
“……”
听到沈汀寒如此油盐不进,沈觉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孔文龙听到那声笑,没好气地喊道:“我们要拖地了,别堵在这儿,该回家回家好嘛。”
沈汀寒倒无所谓,提起拖把走向右边第一排。
“没事,湿着的时候别乱走就行,窗户都开着,五分钟就干了。”
“我马上走。”沈觉夏一把将桌上的数学练习册塞进书包。
嫌我耽误你们打情骂俏了是吧,她背上书包离开座位时,有些许赌气意味。
二月中旬的傍寒又干又冷,沈觉夏走在路上冻得直哆嗦,单薄的身体今日格外需要能量,耳机内的音乐再燃都救不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停在了小吃摊旁。
老板正专注刷抖音,猛然抬头看到一张外国脸,激动得一拍手:“Where is your come from?Welcome to China!”
“……我是中国人,要一份酱香饼,谢谢。”沈觉夏直接触发丝滑小连招。
老板有些失望,大约是散装英语无用武之地了:“哦,新疆人?”
“嗯。”沈觉夏偷了个懒。
老板插起一张饼,拎刀剁成几块,酥脆的香气从玻璃柜台后冒出。
等待时,夕阳彻底落山,最后一丝浅蓝色融进漆黑与霓虹灯。
沈觉夏想起了沈汀寒,其实她们住得这么近,很适合一起放学回家。
她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可喜欢和沈汀寒说话,或许沈汀寒真的会魔法——语言魔法,所以所有人都喜欢和她说话。
可是,沈觉夏不信任自己打字聊天的水平,无论发什么话,一定都像智障。她知道沈汀寒聪明,所以当自己做出智障行为时,才格外像智障。
“8块6。”老板称好重。
沈觉夏付了钱,接过切好的酱香饼,转身走进了寒风中。
“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白皙修长的脖颈绷直。
季知节仰头,安静地凝望着沈觉夏,仿若在祈求神女爱怜的信徒。
“嘀嗒……”
柔软的水珠,击碎顽石。
牵着季知节的指尖,沈觉夏顺势坐下,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缓和她的情绪,“我陪你一起,别害怕,阿姨她肯定会好起来的。”
无声点头。
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掌之上。
季知节的胸口,涌上了几乎快要将她吞没的暖潮。
用余光瞥了眼手机,沈觉夏在心中默默叹息:唉…还好姐姐是明天才回来,今天陪季知节去趟医院,应该没事。
第 37 章 氤氲
安抚好季知节的情绪。
沈觉夏拿着手机,趁早读还没开始,走到教室最后的窗户旁边,拨通电话,“许姨,我有件事情想要麻烦你。”
才刚停好车就接到了沈觉夏的电话,以为沈觉夏忘带了什么东西,许青重新坐回车里,同时开口:“怎么了小姐,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家里了吗?”
“不是。”侧目,望着季知节印在玻璃上的侧颜,沈觉夏咬紧下唇,“我下午想请假陪朋友去医院,她妈妈今天要进无菌仓。”
目光不解,许青皱眉问道:“小姐的意思是,需要我去学校接你们?时间大概几点呢?”
“不是不是!”
许青见到季知节?
那还得了!
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这是受天气影响的间歇性想法。
沈觉夏的房间朝北,阳光投不到她的枕头,不过转头看窗边那棵树发亮的枝桠也能知道,是个大晴天。
她素来是个起床困难户,会按掉三四次闹铃才起床的那种,只有看到阳光才例外。
沈觉夏套上校服走向卫生间,主卧的门板背后传来阵阵呼噜声。
该说不说,中国的校服还是挺方便的,不用考虑穿什么,能节省不少时间。
沈觉夏先戴上耳机,再拿起牙缸接水。
耳机里播报着当天的新闻,叙利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乌克兰也危机四伏,世界没有一天是太平的,听着听着,她眉头越皱越深。
她每天都在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好,哪怕只能变好一点。她更希望将来有能力能让这个世界变好,于是每天都有好好学习。
沈觉夏吐出缠满泡沫的漱口水,擦干脸,剥开昨寒煮好的两个鸡蛋,放到保鲜袋里面在路上边走边吃。
朝阳冉冉升起,一路上都是春日伊始生机勃勃的景象,四肢充满活力。
心脏也充满活力,跳得比以往都要欢快。
两个鸡蛋下肚,沈觉夏决定主动和姚清妍说话和好。
她很久没遇到过愿意主动交朋友的同学了,而且无论产生过怎样的误会都愿意维持友谊。
那么,一定都是自己的错。
因为家离学校近,沈觉夏总是到得很早,不过从没早过沈汀寒,也不知这家伙得几点起床。
沈觉夏整理好作业,按顺序摆好到讲台上后,抽一张化学小测,那是她最不擅长的有机结构推导,她回到座位后,盯着面前的小测全神贯注地发愁。
悄悄瞥一眼左侧,她的心态崩上加崩。
沈汀寒左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左手托腮,右手奋笔疾书,不速度很快,镜片后的目光既漫不经心又高深莫测。
眼看不如实操,我也要写起来。
沈觉夏先提笔标注几个信息,在草稿纸上画无数个鬼画符后,仍毫无头绪。
七点二十一过,同学们陆续到校,笔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越来越多。
左边的同桌还没到校,沈觉夏又悄悄看一眼沈汀寒,果不其然,她做完的小测早早就摆在了右上角。
沈觉夏本无疑偷看,可视力实在太好,一眼就看到第一题答案中的苯环上有相邻且对称的羟基。
偷看无耻,但只是小测又不是考试,第二节化学课老师也会带大家一起对答案。
找到一个突破口后,解题进度终于不再为零,再往下的推导行云流水。
姚清妍毫不意外又迟到了,而且迟到得毫无负担,大摇大摆走进,故意迎着灯抬脸,衬出口红鲜亮得颜色。她没时间做小测,也没打算做,直接把空卷子扔给课代表。
沈觉夏的进度照常是落后的,可喜可贺的是,她头一次在上课铃响前把填满的小测交给了课代表。
离上第一节课只有三分钟。
沈觉夏刚做好心理准备,正要走向第一排,就看到姚清妍跟体委谈笑风生,根本没有过去插话的机会。
体委是个高个的帅气男生,随时随地一脸阳光,幽默又健谈,和姚清妍聊天时声音一个也没闲过。
之后每节课间都是如此,姚清妍不愧为年级的风云人物,只要不想落单,就一定不会落单。
沈觉夏就只能远远看着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盘算见面该说的第一句话。
就这样纠结到中午,眼看姚清妍要和姐妹们手挽手走出教室,沈觉夏没有办法,硬着头皮拦住了她们。
习惯是培养出来的。
沈觉夏本来在英国养成了一个人吃饭的习惯,过去的一个月姚清妍天天叫她,她就又习惯了边吃饭边聊上几句,就算话不投机半句多也该有个声响。
姚清妍斜着眼看她:“干什么?”因为沈觉夏比她高太多,她的斜眼像翻白眼。
旁边两个女生轻轻吹了声口哨,捏了捏好姐妹的胳膊。
沈觉夏说出准备好的话:“之前是我不对,我说话时没考虑你的感受。可以一起吃饭吗?”
在姚清妍说话前,旁边一个女生笑道:“可以可以,妍妍就等你呢!”
姚清妍白了她们一眼,嗔怪道:“什么玩意!”
“那一起?”沈觉夏笑得局促,提前为稍后的四人聚餐紧张了。
另两个女生却摇摇头,一蹦一蹦远离她们:“我们才不当电灯泡呢,拜拜嘞您呐。”
沈觉夏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她跟那两个女生比不熟还陌生,除了英语课上的小组讨论外再无交集。
十五分钟后,沈觉夏和姚清妍坐在了常坐的位置。那是食堂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每次都会有各种端餐盘的同学经过和姚清妍打招呼,不光是本年级的,还有学长学妹。
沈觉夏无数次提议坐到清净一点的角落,可姚清妍像是记不住一样,每次都拉她坐回到这里。
“哎,今天这个肉好难吃,嚼着像抹布。”姚清妍的筷子不住拨拉饭菜,半天也不夹一口。
沈觉夏尽力控制住不要皱眉。
她想不通,为什么要在吃饭时说这么倒胃口的话,她倒一直挺喜欢食堂的饭菜,可比在家煮泡面咬面包可口多了。
“是吗。”沈觉夏淡淡道。
姚清妍撇撇嘴,万分不情愿塞一口米饭,夹之前还不忘拨拨上面的油。
然后,她们陷入了长达两分钟的沉默。
这对沈觉夏来说是家常便饭,她不需要经常说话,垂眼专心咀嚼口中的饭菜。
其实她们没什么话聊。
姚清妍沉迷于一个叫恋与什么的乙女游戏,是kpop的骨灰级粉丝,张口闭口“我家哥哥”;相反,沈觉夏对韩团几乎一无所知,顶多知道BTS不是丙酮酸。
对于没什么话聊这件事,沈觉夏知道错在自己。
她自诩一个无趣的人,不会拉小提琴不会画画不会句句让对方舒服,刚转学到中国学习也不好。
“你多高呀?”姚清妍突然问。
“差不多5.8。”沈觉夏抬起眼。
姚清妍露出熟悉的、一言难尽的表情:“五点八是什么?”
“呃,5英尺8?”沈觉夏匆忙咽下一口油菜,她最害怕身边的人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是多少厘米?”姚清妍蹙起细细的眉毛,“在中国没人用英尺,说了我也没概念呀。”
“我算算,”沈觉夏怕对方不耐烦,索性将心算过程实时播报,“5.8×30.5……”
“算了算了,听到这些数字就头疼。”对方直接打断了她。
沈觉夏继续低下头吃饭。
“你觉得班里谁最帅?”
“你是指男生还是女生?”沈觉夏问。
姚清妍嗤嗤笑了两声。
“当然是男生啦,‘帅’是形容男生的,当然你也很帅,例外情况。”
沈觉夏想了想:“高逸兴。”也就是体育委员,浓眉大眼,四肢舒展,确实是标准的北方帅哥。
“还行吧,我觉得没邓庭轩帅。”姚清妍突然放低声音,坏笑着问,“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没有。”沈觉夏不假思索,她甚至连班上男生的名字都认不全。
“有过吗?”
“小学有过。”沈觉夏短促地笑两声。面对别人如此浓厚的兴趣,热情扑面而来,她开心的同时又有些惶恐。
“那女生呢?”
沈觉夏顿住,进入了认真思考模式。
姚清妍瞪大眼睛,嘴角咧出个奇异的弧度:“不会吧,你不会喜欢女生吧!”
沈觉夏说不上来为什么,那反应让她很不适,她只是想认真回答朋友的每个问题罢了。
姚清妍的眼珠子都要粘对面人脸上了。
沈觉夏耸耸肩:“我不喜欢规定自己的性别,也不喜欢规定喜欢的人的性别。”
“是吗?学校说你请假了。”
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情急之中,不知道该做何解释的沈觉夏,下意识选择了最常用的借口,“啊…我身体不舒服,提前请假回家了。”
“那我为什么没看到你?”
呆愣了一瞬,沈觉夏吞吞吐吐地说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都听不懂。”
“我在家里。”
大脑轰的一下炸开。
指尖颤抖,手机脱力掉到地上。
视线莫名模糊,沈觉夏只能看得见季知节的嘴巴在一张一合,但是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第 38 章 体温
“沈觉夏?沈觉夏!”
叫了好几声。
沈觉夏都没有反应。
着急地握住她的肩膀,季知节指尖颤抖,“你怎么了?别故意吓我!”
电话仍未挂断,掉落在地的手机上,代表着通话时长的数字——还在不停滚动。
听到电话对面传来的呼喊声,从容的姿态被瞬间打破,沈汀寒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小夏?你怎么了?”
姚清妍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啊这,那叫什么,跨性别?”
“不是,那是两回事。”
“啊?”姚清妍下巴掉得夸张。
“我的意思是,性别对我来说不重要。”沈觉夏语速逐渐快到飞起,“我曾经考虑过我是不是gender fluid,但好像也不是。”
姚清妍的眼神越来越空,大概是放弃跟上对方的思路了。许久后,她幽幽问:“‘真的服’什么?”
沈觉夏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正确的词汇,挖空了大脑都想不出来。
她尬笑两声,然后道:“有点像太阳光谱中的蓝色和红色之间那样,并没有明确分界线,而是存在多种小段又连续的颜色,你把蓝色和红色替换成男性和女性就好。”
“哈?”姚清妍继续呆若木鸡。
“我只是觉得,看一个人的时候,性别不重要,所以我思考自己或是看待别人的时候,不会从他的性别出发,而是看他身上的其它东西。”沈觉夏越发觉得词不达意,吐字越来越糊,音量也逐渐变弱。
姚清妍彻底放弃了:“好好好。”
沈觉夏知道她在敷衍,也知道不能责怪她。自己无论是语言还是表达能力都不够好,让对方理解确实是种奢望,于是放弃过多的解释,埋头吃剩下的菜。
姚清妍放下筷子,掏出一张纸巾,擦擦嘴:“我吃完了。”
沈觉夏诧异。
“你吃完了?”明明那盘子基本没动,说是刚打回来还没吃都有人信。
“吃不了。”
“那你打这么多菜?”沈觉夏联想到这几天的新闻,想起叙利亚和偏远山区的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更何况,她自己都舍不得打两荤一素。
“反正我花的是自己的钱。”姚清妍满不在乎,“你赶紧吃。”
沈觉夏吃完最后一口饭,胃撑得难受,她倒全部光盘了,不过她本来也就打了两个素菜而已。
姚清妍扭扭身体,低头看腿,边捏边叹:“而且我最近在减肥。”
沈觉夏不可思议:“你这么瘦还减?”
听到这话,姚清妍挺开心,咯咯笑了起来:“真的吗?我都快过百了。”
“如果你在英国,都可以用skinny形容了。”沈觉夏非常诚恳,“我倒希望我能增点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吃不了很多东西。”
她不想提什么抑郁症与药物治疗,那样跟博取同情似的,便用生硬的“特殊原因”略过。
姚清妍的笑容倏然消失:“啊?你那么瘦还不满意?”
“平常都没力气,胃也不大好,我真的希望能胖些。”沈觉夏很讨厌骨瘦如柴的自己,洗完澡出来照镜子,还会对着分明的肋骨发愁。
“好一个凡尔赛!”姚清妍几近咬牙切齿,“你这体型都能当模特了,多少人都羡慕呢,你告诉我想增肥?”
“凡尔赛?”沈觉夏没听说过这个词,但捕捉到了对方的不快。
“哎呀,就是……”
姚清妍发现这个梗很难解释清楚,索性闭嘴,端起托盘就走,沈觉夏默默跟了上去。
午休时间到,厚重的窗帘一拉,所有的热闹活跃都暂时沉入海底。
沈觉夏一直没买枕头,照例把羽绒服叠起来,侧脸枕上去。她不困,却又不想和那几个调皮的男生去自习教室,于是就那样眼睛半睁着发呆。
半梦半醒间,食堂里的插曲又在大脑捣乱,人际交往什么的真麻烦。
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孤独感紧紧拧在心头,沈觉夏清楚地记得每个昏暗的日子,她害怕一个朋友都没有的生活。
虽然大部分话都可以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可有些话,她偶尔也想分享给别人。
沈觉夏视线移向左侧靠窗,那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习惯,沈汀寒今天没出去学习,正趴在桌上酣睡。
为什么这个人能跟所有人维系良好关系?
为什么这个人从没让别人不高兴过?
为什么这个人脸上永远看不出喜怒哀乐,就连笑容都一成不变?
……
为什么这个人从来不会累?
她所有的疑问都给了沈汀寒。
她从未对一个人有这么多问题。
午休剩下的时间,沈觉夏的注视隔着个空座位,全部献给了睡觉的沈汀寒,看她光滑白皙的脸颊,始终如一的呼吸频率,看不戴眼镜的她长长的睫毛。
直到准备铃划破寂静,沈汀寒睁开眼,沈觉夏才慌张闭上眼睛装睡。
*
隔天早上,沈觉夏在桌兜里发现了一封情书。
她抽出不明不白的粉红色信封,旧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恍若以为在演电视剧。
现在还不到七点,教室里除了她和沈汀寒两个家离学校近的,别无他人。
沈汀寒正在整理昨天的作业,分门别类摆得齐齐整整。她有洁癖似的,每天早晨都会用酒精湿巾把从桌面到笔袋全部擦一遍。
沈觉夏的心脏突然漏跳半拍,她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却又不敢相信。
“沈汀寒?”
沈汀寒抬起头:“嗯?”
“早上有人进我们班吗?”
“没有。”沈汀寒看到了沈觉夏手上的信封,明白了什么,“那个啊,昨寒有个外班同学托钟小小给你的。”
“哦。”沈觉夏低头,手里的那封信突然就变得轻飘飘的。
沈觉夏犹豫了很久,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给她的,终于鼓起勇气拆开,上面洋洋洒洒五六百字更是令她眼花缭乱。
上面确实写着自己的名字没错,可怎么看信中描述的都是另一个人:鲜明的个性、沉静的气质、酷酷的神色。
读着读着,沈觉夏迷茫眨眼的频率越来越高,字迹越清秀认真,心中累积的愧疚就越多。
终于,写信人的名字在结尾浮现:杜雨婷。
沈觉夏毫无印象。
来中国后什么都是第一次,包括收到素不相识之人的情书的,也是人生中的首次。
杨可走进教室,将老师刚印好的小测放到讲台上。
她坐到第二排靠右边墙的位置,扭头,隔着个教室对角线和沈汀寒挥手。
“班班早!”
“早。”沈汀寒冲她微笑。
沈觉夏默不作声收起信,万分苦恼。她不是嫌弃,也不是觉得滑稽,只觉得递情书的人太冲动。
写回信?
不是个好选择。她的字歪七扭八,她可丢不起这人,更怕被对方误会为敷衍;更何况这封情书文采斐然,不等提笔写就已经输了。
当面说?
但最主要的问题是,沈觉夏根本不知道杜雨婷是哪个班的,都不知道课间该去几层找;她也不能到处问这位叫“杜雨婷”是何方神圣,直接暗示不记得人家,未免太伤人心了。
沈觉夏灵光一动,她的好朋友可是年级风云人物,天天在走廊里跟各种陌生面孔打招呼,一定认识这个人。
她先到讲台上拿一张小测,边写边等。
今天是历史小测,沈觉夏一目十行,二十道选择题不出十分钟就做了一半。
虽然她在英国从未学过中国历史,却仗着记忆力好,利用寒假背下了上学期提纲的所有史料。
姚清妍破天荒没有迟到,七点二十,她昂首挺胸走进教室,手机往讲台上袋子里潇洒一扔,冲这边抛个笑容冲那边说两句悄悄话,整个世界都跟她的大舞台似的。
沈觉夏去讲台前交作业,回来前停到姚清妍身边,悄声问:“‘杜雨婷’是谁?”
后座的钟小小抿起嘴,无声笑了起来。
姚清妍古怪地瞥她一眼:“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沈觉夏模糊道:“我有点事想跟她说。”这是件非常私密的事情,要保护当事人隐私。
钟小小用笔点姚清妍的肩膀,挑挑眉:“黑皮小公主给她表白了。”语气带点洋洋自得,也不知道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沈觉夏四肢僵硬。
姚清妍脸色一变,瞪向沈觉夏:“那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呀,还非要绕着弯,不信任我是吧。”
“这不好说吧,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沈觉夏浓密的眉毛紧压眼睛,灰蓝色大眼睛陷入阴影,钟小小咽了口口水,默默缩回座位。
后面几个男生笑嘻嘻抬起头,观看起这边的战况。
“怎么,你喜欢她吗?”姚清妍酸溜溜地问。
沈觉夏无奈:“我都不认识她。”简直莫名其妙。
“8班那个眼睛特小的女生,有点胖,头发到这,总戴着个蝴蝶发卡,”姚清妍边说边用手比划,“现在认识了吧?”
沈觉夏一下子有了印象。
之前那姑娘在楼道里抱着好高一摞作业,小脸憋得通红,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了,顺手帮她抱了一部分到数学办公室。
“不是吧,你还真喜欢她?”姚清妍细细的嗓音越发尖锐。
“我只是在想之前在哪碰见过她。”沈觉夏皱眉。
这时,看早自习的老师走进教室,所有学习之外的插曲都消失不见,沈觉夏暗暗舒一口气回了座位。
那天下午大课间,沈觉夏上完厕所,在楼梯处一拐上楼去了。
她不喜欢走出教室,更不喜欢走到陌生的楼层,但今天是个例外,关乎到她的责任。
作为四楼的稀客,沈觉夏刚踏上走廊,左右便头来无数好奇的目光当迎宾大道。
靠窗的不看窗外的景色了,转而看她;迎面走来的同学暂时停止了说笑,也在看她;左右的教室不知哪儿窜出来更多的人,都在看她。
沈觉夏停到高一(8)班面前,叫住门口最近的女生:“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找杜雨婷。”
她尚不熟悉中文语境,宁愿过度礼貌,也不能不礼貌。
那女生露出惊喜的神色:“是你!”
“呃,你认识我?”沈觉夏再度怀疑人生。
“不认识,你好帅啊。”
“……”
见势。
沈觉夏连忙起身。
结果屁股才刚刚离开沙发,迎面倾倒的软香温玉,就牢牢地将她锁在身.下。
身体交错贴合。
鼻尖是熟悉的鸢尾花香。
近乎为零的距离让沈觉夏难以辨清,“砰砰”乱响的心跳声,究竟来源于谁。
呆滞数秒,沈觉夏才后知后觉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嗓音微糯:“姐姐……”
还没把话说完。
耳根滚烫的沈觉夏就忽然发现——姐姐身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第 39 章 喂糖
额头上仿佛有块即将融化的冰。
冰凉的触感将沈汀寒从混沌中唤醒,随着意识逐渐恢复,她缓缓睁开双眼,抬起右手摸向自己的额顶。
指尖触到柔软冰凉的退烧贴。
默默缩回。
安静的客厅里,只有均匀而又轻浅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眸光微动,循着声音的来源,沈汀寒偏头看向身侧,映入眼帘的——是刻在她心尖上的轮廓。
小兔子半趴在沙发的边缘,柔软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一只正在守护领地的倔强小兽。
脸偏向一边。
发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三月下旬。
应学校要求,沈觉夏要每周二和周四放学后到操场上,参加体育集训,好在天越来越长,放学后夕阳正好。
市教育局给出通知,4月13日就要进行体育补测,光是想想800米第二圈的灼心裂肺,沈觉夏已经要晕倒了。
大多数体育不及格的同学都胖乎乎的,一看就是跑不动的样子;身形这么高这么瘦的,几乎只有自己。
六点集合后,体育老师握着哨子出现,先添油加醋批评了一遍大家的体测成绩,再唬人威胁了一同补考不通过的后果,最后阐释了接下来一个月的训练计划。
骆江三中是市中段的重点高中,学习成绩没得说,但体育成绩一直堪忧。为了让同学们重视,体育老师开始拿评奖评优吓唬大家,拿着单词卡背单词的学霸胖小子才抬起头来。
引人注意的是,体育老师身后站几个同学,光从外形就能看出,他们体育不是满分也接近满分。
“这些同学牺牲了休息时间来帮助你们练习,你们也不要辜负他们,要配合他们的指令。”体育老师带头鼓起掌来。
集训的体育差生们只得稀稀拉拉地鼓起掌。
合理怀疑是体育老师想偷懒,抓学生当苦力。
沈觉夏随便扫一眼,就看到那几个人当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脊背立刻挺直。
体育老师吹一声哨子,从左到右点了点:“我们分成四个组,每组八个同学,后面这些同学就是每组的小组长,负责监督你们训练。”
沈觉夏被分到第二个女生组。
和几个完全不认识的外班女生站到一起从,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自觉看向沈汀寒。
沈汀寒正和旁边的女生商量着什么,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但能脑补出她温柔的嗓音。
耳边传来几个很小很小的声音。
“我靠大魔王,那是她吧?”一个麻花辫姑娘最先发现。
“比远看好看,可惜眼镜封印了颜值。”
短发姑娘嘻嘻笑了两声。
“没想到不及格还有这福气,老天保佑,让她来练我们。”
“想做姐姐的狗是吧?”麻花辫姑娘嗤之以鼻。
沈觉夏没想到,沈汀寒在外班同学间也有如此的名气。她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麻花辫姑娘突然压低声音:“那谁就在你旁边,看什么大魔王啊,多好看,多看一眼都要帅晕了。”
短发姑娘:“撞号了,她要是留长发就好了。”
“……”
沈觉夏没听懂她们嘴上跑的火车,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终于,体育尖子生们决定好了分组,走向不同的方向。
沈觉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沈汀寒走向她们这一组。
沈觉夏才知道,原来刚才的心情是期待,她在期待沈汀寒能当她们这组的组长。
沈汀寒手中也个哨子,吹一声,尖锐的声音划破天空,刚才还懒懒散散聊天的体育差生们就自动列队站好了。
“今天的计划如下:先绕操场匀速跑四圈共1600米,再蛙跳和单腿跳交叉三个来回,最后做四组变速跑,就结束了。”沈汀寒说话总是行云流水,语速从始至终就没变过,也从没打过磕巴。
最后那个“就”字非常灵性,各位体育差生们的表情非常精彩。
沈觉夏不怎么锻炼,听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项目名字,也已经提前开始累了。
沈汀寒问:“有谁在姨妈期吗?”
麻花辫姑娘立刻举手。
沈汀寒点点头:“那你今天跑个3000米就行。”
“……”
沈觉夏差点喷出来。
这就是传说中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狠的话吧。
沈汀寒再从左到右看一圈:“还有问题吗?”
短发姑娘举起手来:“匀速跑速度有要求吗?”
“前两圈不能超过两分钟,后两圈不能超过两分二十。”沈汀寒魔术般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秒表,体测同款表,令众人心里再次咯噔。
大家默默苦不堪言,可面对沈汀寒那张脸时,谁也抱怨不出来,很难说是不敢还是不忍心。
简单的准备活动过后,训练开始。
随着沈汀寒一声令下,她们组开始了四圈漫长的匀速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像其它组小组长,沈汀寒竟然跟她们一起跑。她手握秒表,跟在队伍最后,任凭前面的人吭哧吭哧,别提呼吸紊乱了,她白皙的脸颊都美泛起一丝红。
谁若是放慢脚步,就会听到沈汀寒的声音:“加油,坚持住。”
任谁听到那声鼓励,都不再敢放弃了。
跑到第三圈,体育困难户们已生无可恋,可碍于沈汀寒一直跟在最后堪比牧羊犬,谁也不敢放慢脚步。
沈觉夏的肺在灼烧,好在有那天800米的心理预期,她很难受,但并不是不可忍受。
先前表示想让大魔王训练自己的短发姑娘,现在脸上只剩下一句话:这是人?
“1分57!继续保持!”沈汀寒边跑边喊,中气十足得可怕。
沈觉夏数过,沈汀寒每天清晨都会绕操场跑五圈,加上这四圈,确实不是人。
跑到最后一圈,沈觉夏因缺氧而头晕,腿灌铅一样沉重,越来越慢。
“你还好吗?”身边传来沈汀寒的声音。
沈觉夏这才发现,自己都落到队伍最后一名了。
转头,沈汀寒就在跑道外侧并肩跑着,手中依旧握着秒表,呼吸和步幅都匀速得可怕。
沈觉夏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点点头,不过正跑着步,即便是点头也有了脑震荡的趋势。
“你之前没跑过吧?”沈汀寒笑道,“我们也是从初一开始才跑的,那时我也差点没交代在操场上,跑得比你慢多了。”
真是不可思议,这个人边跑边笑,明明已经跑了一千多米了。
“‘交代’?”又触及到了知识盲区,喘不过气来,沈觉夏也要问。
一大口冷风吸入。
这个问题让沈觉夏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在食堂问姚清妍“凡尔赛”的意思,那不耐烦的神情她至今都记得。
“就是很难受,以为自己要死了。”沈汀寒很耐心,除了略微有点喘,语速一如既往的慢。
沈觉夏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没有力气回答。
沈汀寒并不在意,自顾自继续说:“都是练出来的,我们中考也要考,还要算成绩,学校把每个人几乎都练成了满分。”
沈觉夏日常对中国的教育体系敬畏又排斥。
沈汀寒说:“当年满分还是3分19,现在标准统一下调了五秒,人性了点儿,但不多。我也很讨厌跑步,又无聊又累,可有了这个习惯后,不跑总害怕原地踏步。”
注意力转移后,身体没那么累了,沈觉夏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秒表发出了滴的声音。
“恭喜大家顺利完成!”沈汀寒和大家一起慢慢停下。
沈觉夏也停下了,大喘着气,想蹲下休息。
沈汀寒立刻提醒大家:“别立刻停下,心脏会受不了,大家慢走恢复一会儿。”
一开始扬言要当大魔王的狗的人,再也不言语了。
累的。
可怜麻花辫姑娘还在慢慢跑她的3000米,她大概后悔说自己处于生理期了。
短发姑娘一脸哀怨看向沈汀寒,发现怎么找都找不到累意后:“牛掰。”
“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叫‘大魔王’。”另一个白胖姑娘边喘边点评。
天渐渐转黑,操场上的路灯依次亮起,灯比星光亮,也比星光暖。
单腿跳,蛙跳,向前,向后。
她们跳在灯光下,跳在星光下,跳在布满口号的校园里,跳在围栏外车水马龙的另一边。
沈觉夏累到吐血,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过。
她想或许只有奔跑,才能感受到万年前奔跑着追逐星空的祖先。
半小时后,第一次集训结束。
沈汀寒照常雷厉风行,宣布解散后,直奔操场侧拿书包。
沈觉夏腿练得打颤,还是尽力跟上去。
正因为身体太累,大脑才不会过度思考,那句想问了许久的话也自然流出。
“要不要,一起走?”
沈汀寒很是意外:“嗯?”这个字是从她鼻尖轻轻哼出的。
沈觉夏一下子怂了,当对问题没自信时,对方无论给出什么反应,都会助长这种不自信。
“呃……我走不快,要不你先走吧。”立刻开启自我否认模式。
沈汀寒忙道:“没事,一起,我也累了。”
沈觉夏觉得她在说谎,可能是单纯找不出理由拒绝罢了,明明那面不改色的模样可一点不像累的样子。
莫名其妙又上了心理负担。
两人踏进回家的夜色。
对于沈觉夏来说,沉默不是康桥,是日常。
她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一个人的沉默很自在,两个人的沉默会有压力。
尤其在对方是沈汀寒的情况下,沈觉夏不想显得很无趣,可又不想显得愚蠢。
所幸,沈汀寒总能抛出有趣的话题,她喜欢看书,尤其是外国名著,而沈觉夏也喜欢。
“你想住在瓦尔登湖边上吗?”
“想,感觉那样的生活挺好的。”沈觉夏短短笑两声。
“不会孤独吗?”
“可能我比较喜欢独处吧。”
沈觉夏时不时会回些莫名其妙的话,而沈汀寒也会莫名其妙地接住。
沈觉夏抬头望天:“我的名字听上去像刚接电话。”
“那比我好,我的像分不清前后鼻音的狗在叫。”沈汀寒笑道。
于是,她们都不蠢了。
她们又经过了小吃摊,沈觉夏在那里买过煎饼和酱香饼,好吃到流泪,只可惜预算不允许天天吃。
好巧不巧,沈觉夏的肚子不争气叫了一声,很轻,也足以让她想起头有多晕。她中午就吃得很少,再加上寒上集训消耗的热量,现在已半死不活。
沈汀寒说:“我想吃酱香饼。”
沈觉夏便陪她买。
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沈汀寒让老板切了一张最小的饼,到手后只用签子插了一块,就把剩下的递给沈觉夏。
沈觉夏很不自在:“你不吃吗?”饼的香气实在太过诱人了。
沈汀寒笑得很浅:“我不能再吃了,一会儿吃不下寒饭会被骂的。”她的笑容和她的话一样克制。
沈觉夏实在饿得头晕叫,边走边吃,而沈汀寒就很自觉地目视前方,不再看她。
“你为什么要来帮我们训练?”她吃完饼,终于有力气问问题了。
所有问题都有期待的答案。
沈觉夏尚不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她在期待什么。
沈汀寒的目光闪烁,眼神歪得更厉害了。
“老师叫我去的。”
满意地摇晃着尾巴,小嘴比抹了蜜还甜,“也喜欢凤冠,姐姐送的我都喜欢~”
夸完,似乎觉得还不太够。
眉眼含笑的小兔子又高高兴兴地补充了句:“当然,我最喜欢的是姐姐!”
明知她的话里没有那个意思。
但愉悦的笑意,还是自然而然地从唇角蔓延开来。
“一直拿在手里不重吗?”沈汀寒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沈觉夏手中的凤冠,重新放回玻璃盒,“凤冠是我自己想要送给你的礼物,当然不会因为多了这个,就省去本来要给你准备的那份礼物。”
满足感在心头萦绕。
缓缓沁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沈觉夏向左一步,靠近沈汀寒,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姐姐最好了~我好喜欢姐姐!”
挑眉,没有任何端倪。
不疾不徐地拂下沈觉夏的指尖,沈汀寒半倚着墙壁,“那现在可以告诉你最亲爱的姐姐,为什么…你这次又会出现在医院里?”
第 40 章 苦涩
听到这句话。
挂在唇边的笑意瞬间褪色,沈觉夏目光躲闪,“我刚才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嘛……”
“明天中午,陪我回老宅一趟。”
摸着手镯上的钻石,沈觉夏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吧,但是——”
还没等沈觉夏把话说完,沈汀寒就打断她道:“嗯,明天下午回来之后,我们一起去医院探望你同桌的母亲?”
尾巴炸起。
浑身的汗毛倒竖。
朝着沈汀寒谄媚地笑了笑,沈觉夏讪讪说道:“姐姐那么忙,好不容易才休息两天,这样会不会太累了呀?”
“还好,不是有你陪着我吗?”凤眸微阖,沈汀寒迈着长腿走向二楼。
等那个身影消失在购物中心背面,沈觉夏望着大槐树的树皮发呆,一条条数上面的纹路。
日子一天天往前挪,沈觉夏每周参加学校的体育集训三次,渐渐的,跑在昔日令人晕眩的红跑道上,她也能欣赏两眼后退的风景。
沈汀寒并不是每次都来,她和另外两个外班女体委轮班,每人每周负责一次训练。
而沈汀寒不在的时候,无论在练什么,沈觉夏都会平行幻视沈汀寒带她们训练时的场景。
那两个女体委总是操着大嗓门,批评这个批评那个,威风凛凛又居高临下,有人跳远摆臂使不上力,她们教两遍教不会,直接不再理会了。
短发姑娘走完一轮鸭子步,双眼呆滞望向天空,边喘边叹:“大魔王不在的第三天,想她。”
“你比她的狗还狗。”麻花辫姑娘斜了她一眼。
进行腹部训练时,沈觉夏刚做了几个卷腹,就被今日的“监工”拉起来聊天。
那是六班的女生体委,身材精壮,小麦色的皮肤闪闪发光,干什么事都像一阵风。不过,她的风会无情地吹倒周围的花花草草,大杀四方,不留一具活口。
“英国男人是不是二十几岁就开始秃头了?”六班体委边笑边问,笑容很戏谑。
“……那倒不至于。”
“你们是不是饭特别难吃?”
“反正不算好吃。”
“你们英国人眉毛都这样吗?真好看。”
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垫子上练腹肌,沈觉夏傻站在那儿,越说越不自在。
“我还没做完。”
“没事,及格就行了。”六班体委毫不在乎。
“我不想仅及格而已。”沈觉夏声音很小很虚,她知道,对于现在的自己,超过及格的每一分都是奢望。
几个刚练完休息的女生听到后,交换颜色,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六班体委撇撇嘴,不耐烦地摆摆手:“减轻负担还不乐意了,你练得脸都白了。”
“我的皮肤就是白色的。”沈觉夏抬起手背,抹抹太阳穴的汗。
短发姑娘正仰卧举腿,一字一喘说:“是是是,您就是这色儿,白得发光。”
旁边两个女生嗤嗤笑了起来。
“要不怎么叫白人呢,”麻花辫姑娘戴上眼镜,“人种优势。”
人种优势应该是个好词,可沈觉夏听到它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在英国,她觉得自己更像中国人;在中国,同学们又总说她是英国人。
说来也奇怪。
沈汀寒在的时候,这些同学们说话就格外注意,仿佛有无形的墙板压迫着她们呼之欲出的刻薄。
练习册挡的那一拳也是。
沈觉夏一边做仰卧举腿,一边神游在过去几个月的回忆中,无论在哪片回忆的光影中,沈汀寒都像一棵大树,而她就躲在树荫下蜷缩。
沈汀寒是樱桃树吗?
她身上总有樱桃的香味,像夏风中细簌摇曳的樱桃树,枝头满满红色的收获。
不不。
樱桃树很排外,扎根又深延伸得又远,方圆十米内其它树很难活,这也是外祖母院里只有那一棵果树的原因。
……
沈汀寒是基因突变的樱桃树,和邻居的树木树根和平缠绕的樱桃树。
“哎,帅哥姐,你做了多少个了?”短发姑娘突然问。
沈觉夏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刚才光做没数。她很容易走神,不过多亏走神,她才没注意到腹肌酸胀难受。
“该收垫子了!别发呆了!”六班体委大声吼。
沈觉夏从垫子上撑起来,弯腰叠好,和大家一起还到体育馆角落。
她想念外祖母家里的樱桃树了。
现在应该也快结果了。
*
补测顺利通过后,爸爸和兰秋池阿姨举行了婚礼,规模很小,沈觉夏象征性参加。
她本就不怎么信浪漫,更不信成年人的浪漫。
她想,兰阿姨那刚上大学的儿子肯定也不信浪漫,或者根本就不赞同这门婚事,所以根本就没在婚礼上出现。
一开始她怎么都想不通,兰阿姨条件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看上爸爸,直到她观察两人的相处模式才明白。
爸爸平常懒懒散散,在兰阿姨面前倒装得人模狗样的。
而且不是亲人滤镜,爸爸长相比兰阿姨要周正。沈觉夏不喜欢评判别人的长相,但她第一眼看到兰阿姨和爸爸在一起的印象就是,这个女人肯定很有钱。
成年人也知道浪漫无用。
兰阿姨头婚时的阵仗肯定要大多了,沈觉夏想,至少玫瑰要999朵而不是99朵,照她那日常铺张浪费的样子。
婚礼几近尾声,各路不认识的来宾喝醉的喝醉,划拳的划拳,到处都乱哄哄的,吵得人头疼。
沈觉夏站在角落里,手里举着喝剩一半的红酒,头脑和灵魂一同胀得很烫很烫。
不知什么时候,兰秋池走到了她身边,穿着红色的绣花敬酒服,俗气妆容和往常一样夸张。
阿姨身上的香水味也很浓,沈觉夏能闻出香水的高档,不是祖马龙就是香奈儿,可鼻子触到那样浓烈的味道着实不好受。
“你们什么时候搬进来?你们那小破房子,赶紧别租了,我看着都难受。”兰秋池笑起一脸皱纹,散粉随表情抖到空气中。
“那要看我爸。”沈觉夏不讨厌她,可也没做好跟她说话的准备。
兰秋池抓起沈觉夏的手,轻轻摩挲,眯成月牙的眼珠直勾勾望向继女灰蓝色的眼眸。
沈觉夏素来不习惯肢体接触,竭力控制,才没条件反射地抽出手。
兰秋池勾起艳红的嘴角,秋波一荡:“我可想你了,你也说说你爸,早点住到阿姨这里。”
“哦好。”鼻尖的香水味越来越冲。
兰秋池手指下滑到沈觉夏的掌根,指甲贴上内手腕,弹了弹。
“乖,啊,听你爸说你可怜的呢,来了之后好好疼你。”
沈觉夏总感觉有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不觉得自己是个招长辈喜欢的人,或许时来运转,终有一天她找到了令别人喜欢的秘方。
终于,在一个天半阴不阴的午后,沈觉夏打包好了一个又一个纸箱,开始向塞尚名品搬。
每个搬家的日子天都阴沉沉的,就像她看未来的尽头一样阴沉。
塞尚名品不愧为高档小区,光进小区就要过两道关卡,进兰阿姨家的8号楼又要过两扇电子门。
这里就是富人的世界吗?
光是干净到反光的大理石瓷砖,已经令沈觉夏产生不真实感了。
她一直是紧日子走过来的,包括以前在英国妈妈还在时,买牛奶都只买不到一磅一盒的,更别提父亲处于半无业游民状态的大半年了。
她能长这么高,长到全家最高,也算是半个世界奇迹了。
一想到这是某些人的人生起点,她的喉咙就开始发紧,她知道嫉妒没有意义,却仍忍不住嫉妒。
她只能尝试把嫉妒化为纯粹的羡慕。
天气渐热,沈觉夏的东西不算多,却很杂很碎,共搬了整整六个大箱子。
她习惯了独处,自然也习惯了一个人干所有事,反正也从没有人帮过她。
最后一个箱子装了所有的练习册和书籍,重到她几乎搬不动,走两步歇一步,她也不想向任何人求助。
让谁帮了忙,就是欠了谁的,而她不想欠任何人的。
初夏已热,蝉鸣已起。
午后的小区寂静无声,很显然,富人们都在家里休闲小憩。
沈觉夏好不容易将最后一个箱子推到楼道大厅,坐在旁边大喘气,大脑放空在自我的世界中。
不知多久,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沈觉夏立刻打起精神,继续干活,她可不像让陌生人见证狼狈。
万事开头难,趁着还有劲,先从最重的箱子开始搬吧。
一,二,三——
“你怎么在这儿?”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过于熟悉,温柔有力又富有磁性,听第一个字就能认出来是谁。
沈觉夏吃惊回头。
沈汀寒就站在身后。
起锅,倒出些许。
平底锅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单手敲开鸡蛋——蛋白跌入锅中的瞬间就响起了“滋滋”的脆响,很快,食物的香气四散开来。
第一个煎蛋翻面,蛋白的边缘微微焦黄,但内里却还留着软心;第二个煎蛋没有特意翻面,只是在表面撒了点胡椒粉。
煎完鸡蛋之后,将切成三角形的土豆和香肠分别煎熟,一切工序结束的同时,烤箱发出了“滴滴”的提示音。
戴上隔热手套,取出烤盘,夹起两个圆滚滚的可颂,用勺子舀起满满的金枪鱼碎塞进可颂,小心翼翼地把可颂放到煎蛋旁,又将沙拉、土豆和香肠放入盘中摆放整齐。
“刘妈,你去看看小夏——”
“姐姐~好香啊!”
小馋猫早就闻香而来,在旁边盯了她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