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在出门之前, 万云问周长城:“城哥,桂老师说喝早茶是什么意思啊?在家不能喝吗?在外面的饭馆喝又得花钱,不如我们给他泡茶喝好了。”
她看桂老师厨房里至少有十几种茶叶, 每天喝都能喝上大半年。
周长城也不知道桂老师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说:“算了,反正来都来了,听桂老师的安排吧。”
万云这才没话说。
大概十点的时候,两人走到学校停车场的那个侧门, 等了有二十来分钟,桂春生才开着车回来,三人都穿着昨天买的新衣服,不去看周长城和万云脚下的鞋子, 说起来, 打扮得也还算体面。
本来, 能到广州, 见识一番,在周长城和万云心里, 已经是度蜜月的行为,是可以写进他们人生重大经历里去的。人年轻的时候,没经历过什么事情,没见过什么世面, 容易把一时激动当做恒久,看了一点没见过的东西,便觉得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大奇迹,等活得久了些, 便明白某些事和情绪,不过是一些小节点罢了。
不过, 今天,则是周长城和万云人生的亮点之一,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能来到这个地方,而往后的二十年,他们也会铭记这一天。
桂春生开着车,车上插了磁带,一首柔和清淡的歌曲,从车内的喇叭里飘出来,车子一路从江边绕出去,过了江面,再开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到了白鹅潭。
“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仿佛像睡眠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周长城和万云只觉得这歌曲有些许悲伤,却体会不出况味,歌声从耳朵里飘过,不过心,往窗外看时,看到一栋拔地而起的大厦,在车内的玻璃窗看,还开不到它的顶点,这栋楼如此高大,跟四周的平房做出了区别。
“城哥,你看,那栋楼好高大好漂亮啊!”万云坐车的时候,喜欢四处看,她先看到的楼,双手趴在窗口,又稍稍弯下腰抬头看,惊奇地问,“桂老师,那楼顶怎么还有根针啊?”
桂春生熟练地找到路,绕进去,闲闲地回答:“那是避雷针。”
于是周长城和万云又学会了一个新名词。
车子绕着半栋楼进去的时候,两人才看到墙壁上一行金色的字:白天鹅宾馆。
周长城眼睛扫了一下,见到一个大大的曲颈天鹅图形立在大门口的水池上,鹅肚子上写着“白天鹅宾馆”,下面还有一行他们看不懂的英文字,大鹅的四周散落着几只小白鹅。
车子停稳,有穿着黑金相交的酒店礼宾服的小伙儿上前来打招呼,桂春生开了车门,让他们下车,把车钥匙交给礼宾小伙儿,让他把车子停好。
下了车,周长城和万云顿时局促起来,眼前精美的花圃和喷泉也没办法让他们放松,两人都跟入宝山的寻宝人似的,好奇打量,但不敢乱动。
桂春生就带着他们走了一小圈,顺便给他们在大白鹅前拍了两张照片。
“桂老师,我们不是要喝茶吗?怎么来这么好看的地方啊?”周长城拉着万云的手,亦步亦趋跟在桂春生身边。
桂春生今天特意收拾过自己,身上穿着万云买的白衬衫,但西装西裤皮鞋套上身,手上拎着皮包,甚至打了发蜡,显得比平常要正式体面多了,用广东话说,叫身光颈靓,听了周长城的问话,面上带笑:“对,就是来喝茶。”
等进了白天鹅宾馆里头,抬头看,就有一片花草繁盛包围着的假山石,石头上刻着“故乡水”三个绿色的字,而山石上头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亭子下有一幕水瀑布不停落下,落下后的水顺着布置出来的石景往外头流出,像是在屋内开凿了一条河流,水底铺了鹅卵石,水中锦鲤众多,五颜六色,嬉戏游玩,中间一座木色的桥梁链接左右两头。
此时,周长城和万云还在惊叹头上的漂亮吊灯,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流水和亭台给吸引了,仿佛两只眼睛看不过来,围着这里转了好多圈,跟他们一样的游人有不少,高声和低声的赞叹不断,小孩儿们则是低着头去逗弄水的鱼,直到桂老师喊他们两个拍照,他们这才赶紧站在桥上牵着手,跟后头的山石水亭一起合个影。
“哇,这是什么地方啊?”万云抬头往上看,只看到三层环绕的连廊,连廊的四周种了他们不认识的花草,长得有些茂盛,草蔓垂了下来。
桂春生叫服务员帮忙给他们三个一起拍了张照片,收好相机,笑呵呵地说:“这是五星级的宾馆,现在国内也没几个,咱们一起来见识见识。”
第一回来这样的好地方,周长城有些紧张:“桂老师,要不我们看看就好了吧?这里的茶肯定也比外面的贵。”
桂春生大笑:“你们两个,真是钻钱眼儿里了,有钱别老攒着,有时候也得往外倒一倒,偶尔花钱不是坏处。走吧,来都来了。”
桂春生显然不是第一回来这里喝早茶,熟练地带着他们走到喝早茶的餐厅处,跟门口的服务员说:“昨天预定了三位早茶,要个靠江边的台位。”
“请问是桂生吗?是裘小姐打电话来帮忙定的?”酒店餐厅高挑的咨客脸上涂了粉,红唇怡人,秀丽的脸庞上是亲切的笑容,显然认得桂春生,翻看手头上的本子,找到记录。
桂春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咨客拿起对讲器,请桂先生稍等:“阿丘,桂生到左,出来带客。”
过了会儿,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出来,问了声好,请桂春生一行三人进去,带到一个看得到江面的位置,殷勤地让人上来泡茶:“桂生,老规矩,普洱茶?”
“今天有小朋友在,他们可能喝不惯普洱,换成福建红茶。”此刻的桂春生,有几分东山少爷的风流和矜贵,大手在菜单上一点,等穿着旗袍的点单女服务员一一对好,他又对那叫阿丘的男人说,“再给我上半杯白兰地。”
直到那个阿丘走开了,周长城和万云才后知后觉感觉到,桂老师说的小朋友就是他们两个,这种感觉真是新奇,在桂老师眼里,他们竟然只是小朋友。
不过,两人跟随着桂老师,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这样高档的地方,他们两个怕自己一开腔就露怯,桂老师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餐厅很大,圆桌和方桌都有,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餐具,客人倒是不多,这时来喝早茶的人只占了一半的桌子,不远处有几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外国人在低声交谈,也有一些来喝早茶的家庭,跟他们坐得有些距离。
外头是平静的珠江江面,路上行人如织,如同过江之卿。
到了这一刻,看着眼前洁白的桌布,周长城和万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白兰地比茶点要上得快,桂春生连茶都不喝了,先喝了一口酒,这才说:“放松一点,站如松,坐如钟,是人吃饭,不是饭吃人。”
桂春生见过世间万象,活到如今也有些任性了,只想着一切要回归本我,有底气有信心,经济上又浪费得起,在高级宾馆吃一顿饭,跟在街边大排档吃一顿饭,对他来讲,都是一样的。
可周长城和万云不同,他们是从小穷到大的,人年轻,见识又不深,在这里吃一顿饭,对他们两个来说,其实是个很大的心理负担,这种负担,叫无以回报。
着唐装的茶艺师端了茶具上来,行云流水,姿态优美地表演了一手功夫茶,倒了三杯带着浓郁果香的红茶给客人们,双手一摊:“请用茶。”说完,便退开到一边去了。
“桂老师,我们…”即使是向来活泼的万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不对,感谢的话,桂老师肯定也听腻了。
桂春生确实不想听,吃顿饭而已,平常事,耳边还是清净一些好:“菜上了,先吃菜。都是广东的特色,你们尝尝。”
像是招待重要客人似的,桂春生点了十几个,一桌子的广式点心铺开在三人眼前,三酱肠粉、鲜虾饺、蟹黄烧麦、豉汁蒸排骨、蜜汁凤爪、沙姜猪肚尖、马拉糕、叉烧包、生滚粥、蛋挞、沙琪玛等等,当然点这么多,也是这几天瞧着周长城吃得多,他挺乐意看小孩子多吃饭。
“还有青菜没上,先吃虾饺。”桂春生拿了公筷,给周长城和万云夹菜,如一位慈祥的长辈。
两人忙忙把碗往前推一点,又说:“桂老师,我们自己来。”
桂春生放下筷子,自己装了碗粥,慢慢吃一点。
万云瞧着眼前的菜点,眼中亮光闪闪,好多吃的!她全都没吃过!也没做过!
反正都坐到这张饭桌前了,两人也不再克制,而是敞开肚皮了吃,这个香,那个甜,至于梅子、沙茶酱、辣椒酱、特调的酱油,这些蘸料,他们一口一口,全都试了个遍。
桂春生依旧吃得不多,喝喝白兰地,和他们慢慢地说话:“本来年前你们来的话,我打算在这儿订一围年夜饭。可惜你们没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声音缥缈了点,又说,“现在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喝茶,聊聊天,也挺不错。”
桂春生有点寂寞,有某一类人,认为忍耐寂寞,是种高贵的表现。
“长城阿云,广州好吗?”桂春生放下酒杯,问。
“好啊,什么都很好,高楼好看,衣服漂亮,人也很精神。”万云吃得差不多了,掏出自己的旧手帕擦嘴,放下筷子,又小心地抿了口茶,“就是茶也很好喝。”
桂春生脸上都是笑容,这阿云,肚子里藏不住三两话,心直口快,对他全然信任。
周长城也是点头,吞下嘴里的沙琪玛:“小云说得对。”
“这么好,要不要留在广州?”桂春生又问。
“我们又不是这里的人,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在县里还有工作呢。”周长城不懂。
万云低着眉眼,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蛛丝马迹,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好装模作样看那套样式古朴的茶具,不插话,也不打断。
桂春生继续说:“人都向往美好的地方,这里肯定比平水县好,机会也多。”
一直以来,桂春生对他和万云都是和风细雨的,不指点也不控制,更别说劝服,今天却有了这样的意思,尽管桂老师很克制地点到即止,没有再往下说,可经过了和周小芬周小伟的吵架,其实周长城也有了点儿心眼。
若说他跟着师父住,还有师徒的情谊在,可跟着桂老师一起住,真是完完全全的四不像关系了,如今的周长城,最怕跟“半子”和“认亲”这些东西牵扯上。好人这块皮,是可以画出来的。虽然对着桂老师这么想,可能有些薄凉,可周长城也实在怕了,小云说,近则逊远则怨,其实是对的,他不能承受和桂老师的关系有裂缝。
这几天,桂老师家里满满当当都是东西,瞧着整个屋子都是实实在在的,可如果在家,他一定要开收音机或者电视机,让屋里有点人声,要不就是手上必须拿本书,或总是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在做,几乎没有一刻是空闲的,就是周长城和万云在厨房做饭,他时不时都要过来瞧一瞧,说几句话,好像要确认这两个人是存在的。
桂老师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周长城第三天就发现了。
周长城暗暗吸口气,再开口,就有点谨慎的意味:“我们都在平水县长大,熟悉县里那一套。广州很好,可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桂春生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周长城的意思,再看万云,便问这个小姑娘:“阿云,你想留在广州吗?”
万云倒是想说什么,可周长城开了口,她肯定不会拆台,但说的也是真心话,她暂时还没有学会撒谎:“我觉得这里的人,都活得好勇敢啊!前天我们在街头买录音机的磁带,那个老板说,他是从银川来的。我们都不知道银川在哪儿,于是在您的书房看了好久的地图,这才发现,银川在黄河边上,黄河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可是那里离广州好远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他会说陕西话和普通话,到了这里,又学会了说广东话。”
“我和周长城两个人,来到广州,不会说广东话,也不认识路。如果不是桂老师您,我们两个根本不可能来到这儿,就算到了,也是住旅馆大通铺的外地人。更别说,还能到这个大宾馆喝茶吃点心。”
万云的语调不是高昂的,也不是低落的,而是一种发现真实后的诚实,说得让人颇为动容,就是桂春生,也被她委婉的真诚给说服了不少,这是一个对生活有观察力的女孩子。
这对小夫妻,倒是团结,有主意。
“是,哪里都没有家里好。”桂春生的为人和骄傲,不会让他再次开口。
人不是败给环境,而是败给内心的空洞,桂春生明白自己的内心空洞所在,妻子和两个孩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言明,他们是不会再回来的。再成家,自然是可以的,他也试过,不过要花费巨大的心力去推翻从前建立起来的重要关系,再重新建立新的家庭关系,桂春生发现自己并不热衷这件事,亲友也操心过,可他始终不冷不热,于是只能放下这个打算,一直独身居住至今。
男女情爱对他来说是虚幻,可对后代的思念与执着,却让桂春生始终无法解开这个结。周长城和万云的年纪、阅历和对其的敬重,都让他满意。本以为读了许多书,走了许多路,就能摆脱佛家三毒——贪痴嗔,但桂春生年纪越长,就越是发现,自己身处天地人三界,始终逃不开当一个追求俗世圆满的人。
不知道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微妙情绪,尽管在大运动期间,他吃足了苦头,等到平反后,有不少原来的老友亲朋都选择了出国,可他还坚持留在广州。这种向内求的思绪,是源源不断的,越思考只会越钻牛角尖,不如简单一点,或者,正如周长城所说,外面的山明水秀,始终不及一抔珠江水吧。
桌上十几个菜点,有周长城和万云在,竟全都吃完了,两人吃了个肚子溜圆,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走一圈就消化了。
从白天鹅宾馆出来,桂春生仍那个温和的桂老师,带着他们绕了酒店一周,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才把人送回学校去,他则是还有事情要处理,没有一起回家。
周长城和万云吃完这顿饭,有点没心思去逛了,而是顺着小路回到了这偌大的校园里,这两天,有不少学生已经回校,整个学校处在逐渐沸腾热闹的状态中。
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们,周长城和万云由衷地觉得,校园真好,青春真好。
找到上回坐的石凳子,两人走到榕树底下,摸了摸这棵树粗壮的枝干,如此厚壮,估计要三个大人才能合抱,广州的榕树多,百年老榕,新生榕树,似乎四处都有。
“城哥,桂老师的意思,是不是让你来广州啊?”万云斟酌了一下,问了这个问题。
“虽然他没有明说,不过我感觉是这样的。”周长城把石凳子上的小树枝扫开,这才坐下去,又把万云拉着坐下,他们都穿着新裤子,不想弄脏了。
“那你怎么想?”这不是件小事,刚才周长城的言语是拒绝了,可她想听听城哥具体是怎么想的。
“广州,太大了。”周长城带着微微的苦笑,对他这个小人物来说,这个地方大到没有边际,“我们来了好几天,只逛了一小点地方,而且这里的花费贵,我看了单子,刚刚那一顿早茶竟然要两百三十多块钱。小云,在这里我整个人都觉得飘乎乎的,像是没有踩在地上。”
说到这个,万云也同意,向来乐观的她竟叹了口气:“在县里,我敢说,没有我不会做菜和吃食,但是到了这里,我发现自己做的那些,真是有些不好看。刚刚我们在宾馆吃的早茶,里面也就那个粥,我能勉强做出来,可也不是那种味道。”
广州的一切,是新鲜的,是鲜活的,可也是陌生的,让他们心生怯意的。
“小云,我们明天就回去吧。这大城市,我们来也来了,看也看了,今天还去了五星级的宾馆吃了早茶。我挺知足的。”周长城握住万云的手,带了几分坚定。
“好,今晚我们就和桂老师说。”万云的心绪,显然也需要从这种五光十色的城市光景中好好舒缓下来。
第072章 第 72 章
对于周长城和万云第二天要回平水县这件事, 桂春生没有多余的语言,经过一个下午,他已经平息了自己的内心, 也明白自己在中间的冲动, 有时候人是会被刚开始的良言美语给冲击得以为美好可长期持久的,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他桂春生和周长城根本是两类人,若是住在一起, 越是往后,相处和磨合怕是会越多。
好在,大家都是知道进退的人,再见面, 提都不提留在广州这件事了。
“阿云, 第一次见面, 没什么好送你的, 你喜欢做菜,我给你送两本菜谱。”桂春生从书架高处拿下两本书, 一本是袁枚的《随园食谱》,一本是大白话版的《中国名菜谱》,都是实用类的书,想了想, 又说,“读书使人明智,多读菜谱也能使人长本事。下回来,还要吃你做的菜, 也让我看看有没有进步。”
若是桂老师送吹风机,万云还不敢收, 可两本薄薄的书,却击中她的心,双手恭敬接过来:“多谢桂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
桂春生笑眯眯的,眼镜后是一双睿智的眼睛,这时候看,有点老师的风范了:“读不懂也不要紧,就当是认认字。”他指的是《随园食谱》,阅读是有门槛的,万云和周长城的底子太薄,读不懂也实属正常。
万云脸一热,她确实不爱读那些高深的文字,故事会和民间传奇那种曲折离奇的破案故事,还有知音杂志引人入胜的悲惨情事,这些才是她喜欢的。
周长城也在旁边坐着,桂春生给他递了个信封:“里头是一些补贴票据,都是你们用得上的。这几天你们也看到了,我要买什么都很灵便,用不上这些,拿回去吧。”
周长城看看桂春生,又看看万云,还是接了下来,受了桂老师太多东西,再多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差别了,他诚挚地说道:“谢谢桂老师。等有假期了,我们还会再来看您的。”
桂春生不缺钱,就喜欢被人惦记着,听闻这句话,倒是比收了礼物高兴。
“好好好,欢迎至极。”桂春生喝上万云给泡的茶,往黑皮沙发上窝下去,“明天下午,我要去开个会,就不送你们去火车站了,回到县里,给我发个电报,报个平安。”
“知道了,桂老师。”周长城应下。
第二天一早,三人一同吃过早饭,周长城说好会把钥匙放回鞋柜顶上,桂春生先出门了,他今天一整天都很忙,确实没空去送这两个年轻人。
昨天下午,周长城和万云特意跑了一遍火车站,买好了到武汉的票,他们还是决心要回去县里,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广州虽好,可不是他们的家。
“城哥,我们早点去吧?”火车出发的时间,是傍晚七点,可半中午的,万云就想过去了,在桂老师家待着也有些没意思。
“好,袋子都绑好了吗?证件和钱呢?”周长城去关门关窗户。
两人都换上来广州时的衣服,厚棉服披上,又成了一对略微土气的小夫妻。
“弄好了,证件也都在包里。”万云之所以想早点去火车站,其实是想去流花服装市场把货拿在手上,她是小生意人,来一遭,总不能空手而回。
“城哥,昨天取出来的三百块,你都放好了吗?”万云细细检查自己的裤脚和衣角处,这些地方都缝了钱和票,存折也是贴着周长城的胸口放着。
“在上衣内袋里。”周长城解开三颗扣子,摸摸那叠略厚的纸币。
“走吧。”把桂老师家的卫生搞了一遍,浇了花,还留了晚上的饭菜,等周长城把钥匙放好,万云深深地看了这个充满书香气的房子一眼,心中说声再见,两人一起锁上门。
时间还早,周长城和万云是在流花服装市场站先下车的,他们拐了两个弯,找到昨天约好的档口,在档口的老板那里取了货,花出去两百八十六块钱,换了一个黑袋子回来。
万云蹲在档口,数了数黑袋子里的衣服裤子数量,没有少,这才让周长城给钱。
他们的存款就五百,前些天在这儿买衣服花了一百多,今天又花了近三百拿货,加上往返的火车票,已经所剩无几了。
本来是想着,不带衣服回去,两个人手里留点钱更宽裕,可万云实在不甘心,存了大半年的钱一下就花完了,她怎么也得薅一些本回来,周长城在钱生钱这件事上,更倾向于听万云的,于是就有了到服装市场的这么一遭。
衣服拿好了,也不过是中午的时间,离上车检票还有好几个小时,两人决定在附近再逛逛。
“城哥,这里!好多杂志!论斤卖的!”万云背着带来的蛇皮袋,指着一个路边的书摊,惊喜地叫起来,蹲下,把蛇皮袋放在一边,“五毛钱一斤,都是我没看过的!”
周长城则是把刚刚在档口绑好绳结的黑色袋子抱在胸前,时刻盯着万云的身影和她的蛇皮袋,这里人流量大,全是陌生面孔,行李似乎分分钟容易被人顺走。
“小妹,都是杂志社里的过期杂志,要不要?买十斤的话,给你打折!”那看书摊子的大姐见来客人了,立即殷勤招呼,蹲下,“唰”一声,在万云面前叠了十几本。
“十斤要不了。”他们就两个人,背着行李本就麻烦,上车下车还要挤来挤去的,因为压了两百八十六块钱在那个黑色袋子的衣服上,两双眼睛都重点盯着,丝毫不敢放松,再来十斤杂志就成累赘了,最后万云摸摸兜里的钱,要了三斤杂志,这也够她看一路的了。
花了这笔钱,还有不到五十,两人想着还是要给老家亲戚们带点特产。
“咱们买可口可乐吧。”万云觉得可乐就是大城市的特产,因为平水县的供销社是没得卖的。
周长城也喜欢喝这种甜汽水,立即点头:“给师父师娘小梅也买两瓶。”
万云掏钱,在绿色报亭那儿要了六瓶可乐,看报亭的老头儿会做生意,见他们要坐火车,顺便推销了几包方便面,周长城和万云被说动了心,要了四包。
等把这些东西都放进蛇皮袋里,万云这才有空和周长城说:“我姐刚结婚的时候,姐夫去市里开会,给她带了两瓶可乐,她舍不得喝,隔了几天,托人带回万家寨给我和阿风喝。”
想到万雪,万云心里总觉得感动,跟她姐的那点小龃龉早就烟消云散,至少这一刻是消散了,下一回再争执的话,那就下回再说。
讲到可乐,周长城也有话说:“之前师娘送小伟去市里读高中,回来也给我和小梅带了可乐,说市里的小孩都爱喝,那是我第一次喝可乐。”
说起平水县的亲人们,两人眼睛里满是笑意,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都觉得孤独起来,这里再好,商品再多,五光十色,终究不是生养他们的地方。
“小云,我们回家吧。”不过才出来几天,周长城就觉得过了好久好久。
“嗯,今天就回去。”万云小小的身体,大大的力气,背着蛇皮袋,手上还拎着三斤杂志,走得一点不费力。
火车站的人比他们来的那天更多,年味渐渐散去,人们的生活和工作都恢复正常了,同样的,小偷小摸和坑蒙拐骗也有不少,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候车厅就见识了几个,不过他们两个实在打扮得太寒酸了,骗子都懒得打他们的主意,估计两根骨头榨不出三两油,就是偷儿看着那个脏兮兮的蛇皮袋,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就怕偷出两件没洗的旧衣服。
万云和周长城已经有过坐火车的经验,绝对不和陌生人搭话,不跟陌生人走,要问路就找公安和乘警,到了夜里就轮流休息。
火车一路呼啸到了武汉,气温又逐渐变冷,两人扣紧厚棉衣,窝在武汉站,等着今晚回平水县的火车,这次他们两个用铝饭盒泡了两包方便面,不想再尝试热干面,兜里也实在没钱了。
“明天一早就能到西郊火车站,我们先去我姐那儿吧?县小学要出了十五才开学,她不上班,应该在家的。”万云吸吸鼻子,感受着这里的冰凉空气,把饭盒里的面汤喝完,冷了一天的胃,有了热汤进去,不由心满意足,那报亭老头说得对,方便面是坐火车的好搭档!
“好,去完雪姐那儿,再去看看师父师娘。”周长城让万云看着行李,他跑出去,找到厕所边上的水龙头,把饭盒冲洗干净。
晚上上了火车,两人还是轮流睡觉,对着装衣服的黑色袋子时刻保持警醒,他们还想用这袋衣服,让自己手里再攒点儿钱,平水县没有服装店,大多数家庭都是去扯布自己做衣服的,家庭条件好些的如潘老太和师父家,就有缝纫机,若是万云他们,还是手工制衣,用的是普通人的手艺。
万云纠结许久,几乎跑遍整个流花市场,挑选了一下午,才选了这一袋子的衣服裤子。
后半夜是周长城守夜,听着火车轰隆隆的声音,外头有轻微的沙沙声,似乎下雨了,雨势不大,打在火车的玻璃窗上,有一丝春天的寒气从缝隙里进入车厢,他抱着怀里的妻子,好让她更暖和一些,夜色真黑,一丝光线也没有,不知道火车行进到哪里了,让周长春觉得安全的是,这辆车在带着他回家,带着他和小云,离开未知的地方,回到他们熟悉的平水县。
晨光微亮,平水县火车站四周的山上罩着一层白雾,雾气飘荡,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声火车笛声鸣响在这个平静的小县城西郊,又有一辆火车到站了。
长龙摆尾的火车挺稳在这个小站台,下来的乘客只有两个,就是周长城和万云这对夫妻。
两人坐了一晚上的硬座,腰酸背痛,扛着两袋子行李下车,伸伸手脚,没一下就被山风吹红了鼻尖,这里的气温跟广州的相比,实在太寒冷。
“喝点热水。”回到自己的地盘,周长城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松弛下来,那袋他抱了一路的衣服被他放在脚边,不担心会瞬间不见,又从蛇皮袋里拿出水壶,拧开盖子,递给万云,等万云喝完,他自己也喝两口。
“总算回来了。”万云大大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头发略微凌乱,伸了个大懒腰。
“走,先去西郊,六点钟就有公交车了。”周长城把两个袋子都放在自己肩上,大步往前走着,回到家门口,有种自信感。
就是万云,也觉得重新活过来了,拎着那三斤杂志跟上去。
平水县的西郊和他们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寂静,安宁,今天没有太阳,天上有厚厚的灰色云层,不知会不会下雨,远处有村民赶着老牛,扛着犁耙去耕种,等下多两场春雨,村里就要开始春耕了。这里没有车声,没有行色匆匆的人群,也没有花哨缤纷的夜景,有的只是无边的安静和偶尔的风声,一切都是他们熟悉的场景。
到了万雪家附近时,还不到八点钟,周长城和万云没直接去,而是先去国营饭店吃了碗刚出锅的猪杂汤米粉,两人往汤里放了两大勺红红的辣椒,呼噜噜地吃着,一句接一句地感叹,还是从小吃到大的东西合胃口。
这个早餐吃饱喝足,两人扛着行李去了万雪家里,今天外面风大,万雪不上班的话,带着甜甜小姑娘就尽量在家不出去,等太阳出来了,才抱着女儿出门走走。
这个时候,林业局不忙,自从有了女儿,若是孙恬早醒的话,孙家宁偶尔会晚点到单位,这天早上也是一样,甜甜不到六点就醒了,咿咿呀呀地说话,万雪夫妻只好也跟着起来,孙家宁正在床上逗流口水的孙恬学爬行。
“甜甜,来爸爸这里。”孙家宁拿着个布老虎逗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女儿,万雪这几个月瞧着,都怕他溺爱小孩。
孙家宁半躺在床上带孩子,万雪则是在收拾屋子,念念叨叨的:“阿云和阿城不是说这两天回来吗?怎么还没到,不会推迟了吧?在外面玩得心都野了,还不回来!”
人真是不经念,这话刚落音没多久,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万云的声音传进来:“姐,姐,你在家吗?”
万雪卷着手上的背带,一顿,回头问孙家宁:“我没听错吧?”
“姐,你在不在家?”万云又敲了一遍门,还低声和周长城说,“不会出去了吧?”
这下真不是幻觉了,万雪立马丢掉手上的东西,三两步跨过去开门,略微冰冷的晨风拥进来,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真是万雪念了几天的妹妹妹夫,看着这俩人风尘仆仆的样子,万雪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惊喜又感动,甚至有些想哭,赶紧回头叫:“回来了回来了!孙家宁,阿云回来了!”
“姐!”万云笑起来,“刚刚我还以为你和姐夫不在家呢。”
“不就是等着你们回来,怕你们找不到人吗?这两天我都没敢出去。”万雪拉着万云的手臂,把她转了个圈,上看下看,点头,挺好,妹妹没胖也没瘦,囫囵个儿地回来了,忍不住捏捏她的脸,又让周长城进屋坐,问,“你们饿不饿,吃早饭了吗?我去给你们买!”
“姐,别忙活了,我们吃过才来的。”周长城坐在姐姐姐夫的客厅里,比坐在桂老师的客厅里要自在,又喊了声姐夫。
孙家宁套上厚衣服,抱着女儿从里间出来,看正在泡茶的万雪一眼,又瞧瞧妹妹妹夫,姐妹俩儿碰着要较劲儿,一分开又惦念着,他也不揭穿万雪万云的那点小九九,于是笑着对女儿说:“甜甜,看看,姨妈和姨丈来了。”
“甜甜,来,姨妈抱!”万云疼外甥,看自己的手冷,还特意去洗手洗脸,这才抱着孙恬小朋友逗弄起来,“姨妈给你买了玩具和小衣服。”
“快拿出来。”万云踢了踢周长城的脚。
周长城解开蛇皮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头都是给孙家宁和万雪一家的东西:“姐夫,这是你的西装。姐,这是阿云给你挑的红裙子。”
“还有甜甜,这是你的小衣服和玩具。”周长城把袋子解开,一件件东西拿出来,又拿了个塑料摇铃出来逗小孩,这声音一响,果然把孙恬的目光给吸引住了,伸着小手,啊啊哦哦地要去拿。
见着西装和红裙子,孙家宁和万雪连女儿都顾不上了,万雪更是让他们自己泡茶,两人一起进去换上新衣服,惹得周长城和万云大笑。
见着自己的亲人,真舒心啊!
前两年有部电影叫《街上流行红裙子》,万雪当时特别羡慕,很想要一条,可平水县的女人们大多都不穿裙子,更别提颜色这样红火的,她就一直压着,跟自己妹妹说了两回,万云这次出去见着,还是给她买了。
“姐,我买大了些的,要是穿着松,你自己改改。”万云拍着甜甜的小屁股,忍不住亲了一口她肉嘟嘟的脸,朝着里头的姐姐姐夫喊,又说,“甜甜,你爸爸妈妈都是臭美猪!”
“怎么样?”万雪率先出来,头发盘随意盘起,露出脖子、手臂和小腿,半袖的红色连衣裙像一朵火红的云着在她身上,衬得万雪肌肤赛雪,艳如桃李,那双眼睛含情带笑,生过孩子的她,有种别样的风韵。
“好看,好看!”万云对自己的姐姐赞不绝口,把手里的甜甜给周长城抱着,站起来给万雪扯裙子,裙子果然大了,便拿了个别针别着,万雪纤腰毕现。
姐妹俩儿都有一条细腰。
孙家宁则正式得多,脱了家居服,换上衬衫和灰色裤子,套上西装,两厢一配,竟也和谐,他穿上皮鞋,慢慢走出来,不去在意那条腿,和万雪站在一起时,真是一对璧人。
“姐,姐夫,你们该穿着这衣服去拍结婚照。”周长城诚恳地说,又用了桂老师的话夸他们,“俊男美女,天生一对!”
“阿城去了趟广州,成语都长进了。”孙家宁自觉器宇轩昂,恨不得走出门去让大家都好好瞧一瞧自己。
可惜,现在平水县冷着呢,而且西装和红裙子在这个小县城实在太招摇,太与众不同了,他们若是穿出去,绝对会成为目标和话题,至于这话题里有多少好话,就不得而知了。
喜欢归喜欢,但孙家宁和万雪夫妇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平水县是个保守的地方,这些衣服在家里穿穿,自我欣赏一下,知道自己拥有美好的东西就好了。
姐姐姐夫二人诚挚邀请周长城和万云留下吃午饭,但周长城坚持还要去一趟师父家看看,于是说好元宵节再过来吃汤圆,又把可乐红豆餐包和一半杂志留下,两人背着袋子吭哧吭哧去了电机厂家属楼。
跟在万雪家一样,周长城和万云拿出可乐和红豆包,也给师父师娘买了条裤子,周小梅吃着烤餐包,笑嘻嘻地喊大哥大嫂,周小伟已经回市里上班去了,这回没见着他。
李红莲拿着裤子,发现两条裤子的裤头都有些小了,还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长城阿云,你们破费了!”
周远峰坐在一旁,问桂春生的情况,得知他一切都好,也放心了不少,少不得说一句:“好人好报,桂老师要长命百岁才好。”
知道两人去广州,还是厂里同事传到周远峰和李红莲耳朵里的,对着外人,他们装作一直都清楚这件事的样子,但背地里还是有些伤心,长城跟他们实在疏远了,过年都没来师父家了。
周小伟听说周长城万云不在平水县后,罕见地没有开腔说不好听的话,他本身也不算多刻薄的人,只是因为和人吵架,拉不下脸来而已,经过照顾他爸妈去医院这一遭,总算体会到了做儿子的责任,也体会到了成日伴在父母身边的压力,自然不敢再对周长城有怨言,妈说得对,往后倚赖周长城万云夫妇的地方还多了去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在师父家,万云没什么事不开口,周长城是主要的说话人:“是阿云要买的,她说师父师娘一直疼我们,我们总得记着。”
万云看周长城一眼,只是笑,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大家说了点在广州的见闻,又说起电机厂里的新鲜事儿,周长城这才知道,厂里有个姓徐的副厂长在年前就提出了停薪留职,他准备到浙江台州的一个私人企业里当小厂长,武厂长和厂组织部已经批复了,那徐副手年后开始腾空家里,安排家眷,昨天坐火车走了。
这个事情在厂里现在传得风风雨雨的,除了一直没回来的周长城,即使是还在休息没上班的人都知晓了,每个人见面都要嚼两句,可也只是动了动嘴,并无人效仿。
周长城听说后,不由感慨,这徐副厂长真勇敢啊。
不过这个事,周长城和万云也只是当个他人的事情听一听,并不放在心上,在师父家里吃过饭,又扛着行李回了在家具厂的家。
第073章 第 73 章
给桂春生发完报平安的电报, 周长城和万云回到电机厂的家,行李一丢,窗户一开, 门关上, 两人在床边上坐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看着自己钉的丑桌子,自己搬回来的木头组成的床,用小半个月的工资买的蚊帐, 和邢家兄弟一起刷的大白墙,屋里头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无一不粗陋,无处不窄小, 跟广州相比, 跟桂老师的家相比, 实在不能入眼, 可,这是他们两个的家, 是完全属于他们的地方。
“城哥,我们到家了。”万云终于感觉到了累,身体和心灵的疲累。
“是,到家了。”周长城双手撑在身后, 深吸一口。
别人家虽然好,可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桂老师不在家,家里只剩他们两人, 对着满屋子陌生的电器和书籍,他们也是缩手缩脚的。
虽然累, 但两人还是先去洗漱了一番,换上干爽的衣服,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着很快就睡了过去,一直到傍晚才醒来,随意吃点东西,夜里早早熄灯休息。
第二天一早,家具厂的人上班了,作息铃响起,周长城和万云也跟着起来,熟睡一夜,疲惫感扫去,又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起床先洗衣服,把屋里的卫生洗洗刷刷搞了一通,这才开始拿出在广州进的衣服细细看起来。
现如今,这袋子里的衣服,是他们两人的全副身家了。
考虑到县里大家的穿衣风格,万云挑的全是简单的样式,男式的白衬衫和裤子各五件,女式的蓝色裤子和衣服各十件,还有五件不分男女的圆领衫,说着不多,可抱起来还挺重,至少周长城抱了一路,两条手臂现在还酸痛着。
这些衣服全是次货,有的八块钱,有的十块钱,不是线头没处理好,就是图案印错了,要不就是领子或袖子的上下左右不对称,总之,每一件都有不同的毛病。
正因为是次货,才卖得这么便宜,万云和周长城千挑万拣把这些次货收到一起,那档口老板都佩服这两人的耐心,很干脆地用最低价格给了他们,做服装怕囤货,若是不出手,囤在手上全是压力,能回本多少是多少。
今日一大早醒来,万云拿出自己的针线包,让周长城剪线头,自己则是拿着针线和小刀片开始改长短袖的问题,至于那些印错的小图案,只要不细看,就不影响穿着,县里人对新衣裳选择不多,没人在乎的。
这袋衣服数量少,加上是两个人干活,吃过午饭,到了半下午的时间,两人就把所有的衣服裤子都改好了,走近看,肉眼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服装批发档口的老板给他们的建议是,如果是完好的衣服,那就两倍甚至是三倍的定价,这种次货,不改的话意思意思收一收钱,改好看不出问题的话,那就看他们自己想怎么定价。
这话听得周长城和万云目瞪口呆,服装生意这么赚钱吗?可真敢叫价啊!那他们那天买的牛仔裤和毛衣,岂不是…
算了算了,还是别想了,越想心里越堵。
不过,在平水县,这样一件普通的衣服要是卖上三十,怕是一年都卖不出去。
再加上又都是次货,全在自己手上改动过的,万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她还未修炼到当个奸商的程度,不过狠狠心,倒是把定价都加了一倍,若是有人砍价,口头往来两句,适当退一两步就成交,不恋战。
两人的打算很简单,男式的衣服,由周长城拿去电机厂卖掉,他有自己的一群工友,谁能花二十块钱买件衣服,或者买条裤子,他心里也有点谱儿。女式款的,则是由万云去处理,万云决定去电影院门口摆个小摊档,另一部分则是让她姐帮忙问问学校的同事要不要,还有家具厂里有好多领工资的女职工,也可以问问。
反正全都要卖出去,一件不能留,尽快把钱收回来。
“城哥,我们一定要把这些衣服全都清掉。”万云手上拿着铅笔一一记成本,又算着要卖出多高的价格,才能赚回钱,她的目标利润是两百,那回到手上至少就有接近五百的现款了。要真是这么理想,那这服装生意确实是有好大的赚头。
周长城站在她边上,拿着装了热水的搪瓷缸慢慢把衣服给烫平,头也没抬:“知道的,明早我就去厂里走一圈,现在也有挺多人回去上班了。”
“可惜了,咱们的牛仔裤也不好穿出去。”万云双手撑住脸,顶在桌上,大眼睛里有点遗憾,不然她也想穿件新衣服出去臭美臭美。
“不在县里穿。咱们下回去广州,把新买的衣服带上,天天都穿。”周长城也换上了不出彩的工作服,融入了平水县的人群中。
县里穿牛仔裤的没几个,着红衣的人也也少,就是有,也是外来人,他们两口子实在不想成为人群中独特的一份子,随大流、不出众才是两个小年轻的生活方式。
这次在广州,两人花费近一百块买了两套衣服,尝到了激情消费的好处和坏处,一时欢喜,一时发愁,早知道用这一百块来进货好了。
不过这种念头也只是想了一会儿,万云毕竟是去过大城市的人了,她自认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小女子,不能再那么小气吧啦的,桂老师说得对,攒着的钱,不能老藏着,偶尔也得花一花,于是很快就想开了,如城哥所说,若是在县里不能穿,去广州的时候,至少能穿,那里不会有人对鲜亮的服装指手画脚。
说起来,广州还是很好很好的。万云看了看周长城那张专注烫衣服的脸,心里悄悄地这么想。
两人弄好了衣服,晚上就开始拿到电影院门口去摆摊子了,真是一刻都停不下来。
临近元宵,电影院有新电影上映,有不少年轻人在电影院门口徘徊,周长城和万云卖衣服的小摊子一摆出来,跟旁边卖吃食的摊子就区别开来了,一下子聚了不少人。
让小夫妻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男士衣服裤子卖出去五件,女式的才卖出去三件。现在去看电影的,都是搞对象的多,年轻人手松,很容易出手买东西。
而第二天,周长城带着剩余的男士衬衫和裤子去电机厂,找了十几个工友,竟很快就卖完了。大家都知道他去了广州,这衣服无甚出奇之处,又适合平常穿,掏钱的时候,多少有点虚荣心:“看看,这是我工友从广州带回来的衣服。”
周长城出去后,万云把门锁上,爬到床底下,把自己的那个带锁的铁盒子拿出来,她结婚前卖席子存的那四百块钱,一分不少地躺在里头,她拍拍胸口,幸好没进贼,又赶忙锁起来,继续放回床底下去,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点愧疚,她手头有钱却没有和城哥讲。
不过这件事没有让她烦太久,因为潘老太来了!
金牙潘老太去年去市里给她女儿坐月子,顺便在同市里的儿子家过了个年,把自己和潘老头养得白白胖胖地回来了,她是在隔天才知道万云和周长城去了广州的,听说他们回来了,等抽了个空,马上就从楼上下来,隔老远就喊:“阿云,你在家吗?”
万云手慌脚乱地把东西收拾好,这些贵重的财物藏到床底下,出来时还磕了一下头,“嘶”一声,摸摸自己的脑袋,哎哟,这大嗓门潘老太,吓死她了!
“来了,在家!”万云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给潘老太开门。
潘老太站在门口,没进屋,她向来是不进人家房间里的,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饼:“阿云,给你吃,绿豆味的。市里的特产。”
这潘老太,贪嘴归贪嘴,对万云是不小气的。
“阿云,你和长城去广州了?广州的东西好吃吗?你们都吃了什么呀?”果然,万云的“谢”字还没说出口,潘老太的话就一连串出来的,在她心里,只要去别的地方,一定要先找吃的,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就是这回在市里,因为胡乱吃东西拉肚子,还被她女儿给训了一顿。
万云手上拿着那个绿豆饼,也没来得及吃,只要是遇上潘老太,她都是哭笑不得的:“潘老太,您过年好,万事如意!”
“好好好,你也好。”潘老太红润的脸色,显得精神头极好,根本不想和万云寒暄,继续问,“我听说食在广州,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啊?你快给我讲讲!”
万云只好从屋里搬出两张板凳,又拿出还没吃完的一个红豆餐包和一瓶可乐,都给了这老太太:“特意给您留的,您不来找我,我也要上楼去你们家了。”
“阿云,你真是个大大的好妹子!比我女儿还好,你是不知道,在她那儿,甜的不给我吃,炸的也不给我吃,那两个月,可把我嘴里给淡出个鸟来!”潘老太絮絮叨叨地在万云耳边抱怨在她女儿家没吃好的事,“也就过年给我吃了点肉,竟还说我胖,胖是福气,她不懂!”
万云笑着听她说话,打量了老太太一眼,确实瞧着胖了些,脸都圆了。
没有什么吃的,收买不了一个潘老太,她可不讲究要留给孙儿吃,万云给的那红豆餐包都不够她塞牙缝的,不过可乐她倒是留着,要拿回去一家人一起喝。
这一老一小,坐在门口说话,潘老太听万云讲在白天鹅宾馆吃的东西,一惊一乍的,又是拍手又是拍掌,嘴里不住地发出“啊哦哟”的声音!
“反正,那里的东西就一个字——鲜!”万云对那一顿丰盛贵价的早茶显然是念念不忘的,有生之年,往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再吃上一顿了,故而她诚挚地对潘老太说,“说真的,为了一口吃的,也该去一趟广州。”
潘老太被万云给说的,恨不得现在马上就回家拿钱买票,她坐也坐不住了,神神叨叨地站起来:“我要回去和我老头说,让老大一定带我们去一趟。”
“哎,潘老太!”见老人家要走,万云赶紧站起来,叫住她。
“怎么了?”潘老太回头,魂都不在这儿了,脑子里只有“喝早茶”三个字。
“我进了一些衣服裤子,您帮我问问莉姐她们要不要?都是在广州带回来的。”万云赶紧趁机推销自己的女式服装,抓着机会就不能放过。
潘老太点头答应了:“好,我让她下班了来你这儿瞧瞧。”本想回去了,又倒过来,要看看万云进了什么货,比着裤头大小,顺便给女儿买了条裤子和一件圆领衫,还让万云替她跑一趟邮局,“这两天你要是去邮局,帮我邮到市里给我女儿。等会我把地址写给你。”
可怜父母心,和子女怄气归怄气,过后心还是惦记着,潘老太有三个儿子,就一个女儿,心疼她生孩子,不辞辛苦去伺候月子,给女儿买新衣服还不能让儿媳妇知道,叮嘱万云千万别说漏嘴了。
万云收了潘老太的钱,把她挑的衣服裤子单独拿出来,忙忙点头:“一定一定。”
等到了中午,潘老太的儿媳妇黄莉下来了,还带了两个她的同事,还真一起在万云这儿买了三件衣服,都是熟人,适当降降价格,就走了货。后来又有邻居过来了,瞧了几眼,发现大城市的衣服也没什么特别的,也就布料精细一点,挑挑拣拣,甚至有点嫌弃,就光看没买。
等中午周长城回来,他空着两手,男式的衣服竟全都卖光了!
现在还剩下一小半的女式服装堆在两人的面前,万云扒拉着那十来件衣服,有点子懊恼,看来她确实对服装生意一窍不通,完全是瞎猫抓老鼠,能抓一个是一个,结果这个就没抓住。
周长城拿着纸笔算算钱,成本是收回来了,也算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才一两天时间,就回了本,还赚了些,比我想象得要快,本来还以为至少要一周。”跑了一整个上午,挤牙膏似的把服饰卖出去,无论如何,周长城对这个出货的速度是满意的。
万云想想,也是,又振作起来:“今晚再去电影院那儿摆摊子。”
周长城这次去了电机厂家属楼,又去厂里转了一圈:“小云,厂里布告栏上贴了通知,让全厂人在家过完元宵节,十六的时候都回去上班,还让我们互相转告一下。”他脸上带着笑,显然觉得这是个乐观的公告,“过个年,我估计武厂长他们又找到了新单子,厂里很快又要忙起来了!”
“那好啊,人忙着,好过闲在家。”听了这话,万云也跟着高兴起来。
第074章 第 74 章
周长城怎么也没想到, 过完年,去了趟电机厂,带回来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消息。
万云吃过中饭, 整理了最后十来件没有卖出去的衣服, 想着现在这个时间,筒子楼里大家都在,就拿着几件衣服上门去,逐门逐户地问了一会儿, 结果真卖出去一件,心里美滋滋的,其实昨天成本已经收回来了,利润虽然比自己预想的少了一些, 还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她再一次认为, 自己对服装生意是完全没有概念的, 对邻居们问的一些细节问题有些发懵, 当然这不是她的错,因为她没有经验, 平水县也并没有服装店给她作为参考,但是能够想到买卖,能够大胆走出和一步,已经是比许多人要强多了。
大概是遇到的问题较多, 所以做服装生意这件事,在万云心里有些摇晃起来,曾经她还天真地想在广州进货回平水县卖的,但这几天冷眼看下来, 没想到衣服卖得并不快,即使是男装, 大多也是看周长城面子情去买的,实际上后面也无人问津了。
看样子,许多人和他们夫妻一样,倾向于把钱留在手上,作为存款。
周长城回到家的时候,一脸的失魂落魄,和前几日从广州回来那个春风得意的人相比,判若两人。
万云正数着十五块钱进来,这是她刚卖掉一件圆领衬衫的钱,见锁头开了,推开门,周长城坐在床上,她带着点兴奋,压低声音说:“城哥,你看我又卖出去一件。”
可是周长城并没有回应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脸上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不是他在发呆,而是他到现在还没有消化掉这个信息。
万云看看时间,家具厂的人才刚上班不久,周长城却这时候回来了,如果是正常上班的话,他基本上要到晚上七点才能到家,也有些奇怪:“城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小云,我没有工作了,厂里把临时工们全都开除了。”周长城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整个身子便跟散了骨架似的,往床上躺下去,摊成一个大字,看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
万云吓了一跳,从未见过周长城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赶紧把钱丢在桌上,上前去拉他的手:“城哥,怎么了?怎么回事?”这说的没头没脑的,她也不懂啊!
万云温热的手握住周长城冰冷的掌心,他动了动,这才慢慢坐起来,看了看万云焦急的脸色,一把搂住她娇小的身躯,用了十分大的力气,把万云挤得哼叫了一声,却又不敢大声叫,她看周长城整个情况都不对,所以不敢刺激他,
周长城木着一张脸,慢慢和万云说了早上的事。
昨天是元宵节,万云和周长城夫妇到万雪孙家宁家里,两家人一起吃了顿团圆饭,还吃了芝麻汤圆,似乎一切都在圆满地发生着。周长城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未这样幸福过,他有了相依相爱的妻子,还有关心爱护自己的姐姐姐夫,过年时去看过了恩人桂老师,近来和师父师娘也和解了。且第二天要去上班,厂里肯定是准备好了怎么安排员工的排班,所以才会叫职工们都回到厂里去的。
昨天晚上,周长城一个晚上都很顺当,因为和姐夫喝了点米酒,带着点兴奋,跟小云好好地亲热了一番,第二天吃过早餐,跟好多人一样挤上公交到了电机厂。
刚到厂里,似乎所有人都来了,整个电机厂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机和热闹。
过个年,放了半个月的假,工友们互相打招呼,一起往厂子里走去,周长城也是随着人流,慢慢往自己所在的车间和小组走去,见到两个师哥,互相道新禧。
按照惯例,新的一年,厂里应该会安排开职工大会,激励士气,鼓励大家在新的一年好好干,当然也不是上班第一天就开,有时候会推迟几天,今年布告栏上没有贴出通知,想必是要晚一些。
目前电机厂有三个总车间,各车间设一个统管的主任,底下分各职能主任和十个生产组长,组长底下按照具体的情况,分不同的人数,只要是涉及生产的情况,生产组的组长可以直接向统管的主任汇报,他们每周都会开个会,了解一下动向,也传达一下任务和精神。
等点完人数后,统管主任把副组长即以上级别的小领导,全都叫到了办公室开会,这不是个特例,每年都有这么一遭,因此不论是周长城还是其他普通的工友,都没有察觉出有什么样的问题,二十分钟后,每一个进去开会的人,手上都拿了一份文件出来,文件不厚,有三页,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都非常沉重,没有人露出半点笑容。
有些爱说笑的职工还说:“陆组长该不会是被批了吧?怎么脸色臭成这样?”
这个陆组长就是陆国强,刘喜作为副组长,跟在他旁边,更是麻着一张脸。
周长城听了工友的话,跟着笑出来,这种玩笑话并不过分。
这十来个进去开了会的小组长,没和组下的工友们说话,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又到外头自己悄悄开了一场小会,这才陆陆续续进到车间来,神神秘秘的,谁都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东西。
等这些小组长进来,又把各自小组的人叫过去开晨会,周长城的师父是周远峰,他是跟着陆国强那个组的。
周远峰职级高,工资高,经验足,但是没有担任职位,所以刚刚统管主任把人喊进去开会的时候,他也在外头,等陆国强叫他们组二十来个成员职工找角落开会时,他也在里面。
陆国强手上捏着那份文件,看着眼前二十张熟悉的面孔,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师弟,一时间噎在嗓子口,不知如何说话,刘喜向来听师哥的话,他站在一边,沉默得像个影子。
这时候还有人开玩笑,问:“强哥,又有什么要加班的任务了吗?”
“怎么回事啊?国强?”周远峰毕竟是老资历,干脆先张口问徒弟。
陆国强看看师父,只好把那两张纸递给他,周远峰这两年有些老花,眯着眼,看不清楚字,恰好周长城就在他右手边:“长城,字太小了,只看到谁被开除了,谁又犯错误了?你给我念念。”
周长城脸上带着笑,说:“好。”扫了一眼,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再往下看名单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怎么了,长城?说啊!”
“你读啊,文件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光看不说呢?”
这下,所有人都好奇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等他念了,顿时挤上前去,从周长城手上抢过那份文件,第一个拿到文件的,把标题念了出来:“关于平水县电机厂辞退全体临时工及开除部分职工通知”。
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跟周长城的一样,一定亲眼瞧见,围成一个圈要去看。
而周长城脸色灰败,被挤出了圈外,辞退名单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就在第一页,想忽视都忽视不了,一时间,连呼吸都轻了。
他们小组有二十八个人,其中有三个临时工,周长城、梁天虎、刘群,三个临时工看到这张简洁又简单的开除通知单的时候,三个人都像是被被闪电击中,一动不动,至于那些正式职工,也并没有觉得这个通知对他们来讲,能好到哪里去。
不论是周长城,还是另外两个同事,都是他们关系极好的人,大家在同一个厂子里认识至少有七八年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看到自己熟悉的工友被厂里开除了,但通知上写得很清楚,大圆红章盖着,还有几个主要领导的签字,这不是任何人能开玩笑伪造出来的。
通知文件上写得很清楚,现在厂里效益不好,厂子的各个事业部要进行缩编,就是生产车间也要合并成一个大的,不再分三个,其他的事业部收缩得更厉害,临时工是首当其冲要被开除的。
这个决定,在去年底开完职工大会的当天晚上,武厂长就召集了组织部的成员和三十个主任级别以上的成员在一起商讨,该如何妥善安置这批职工的的事情。很多人都在放假,并不知道这件事,而知道这件事的又根本不敢讲,事关重大,谁泄露出去,若是引起什么后果,谁就要负责任。
陆国强从统管主任手上拿到的开除通知单,这张纸薄薄的三页,印了密密麻麻两百三十六个临时工的名字,涵盖所有事业部,不论是走哪个关系进来的临时工,无一幸免,包括走武厂长和杨书记门路进来的也一样。
在临时工名字后面,还有一张名单是开除的一百零二个正式职工,这些正式职工往常多少犯过一些错误,或者是岗位相对重复,工作可以分摊给另外同事的。
厂里要改革,周长城没想到,竟是从开除临时工开始。
除了这个生产组的队员们沉默之外,另外的几个组似乎也都在沉默,一时间,原本喧闹的车间安静得如同无人之境。
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人声鼎沸起来,比刚进门时还要更吵闹,其中掺杂着许多不忿的、充满怒气的喊声,从里到外,从这个事业部到另一个事业部,大家不上班了,都被这份名单给冲击得狂躁起来。
周远峰没有和年轻人们挤在一起,见小徒弟呆呆的站在自己边上,看起来有些颤抖,咂咂嘴,还是问了一句:“长城,上面有你的名字吗?”
周长城微微点了点头,呼吸一下长,一下短。
周远峰这个老师傅一顿,也不知道要怎么弄,下意识就对陆国强和刘喜说:“走,我们去找统管主任和人事科主任,要是找不到他们,就找各个领导去问问,究竟怎么回事?这些年,阿城在厂里待的好好的,怎么说开除人就开除人?”
陆国强和刘喜进去开会的时候,已经听了统管主任的铁血传达:“我知道其中也有你们的亲朋,但不论是谁带进来的学徒或是临时工,都没办法求情。若是真的要留下这个人,那么就拿你的岗位和他的换!”
这一次厂子里对开除的人员执行力度之大,大到狠狠地捅了许多人的心,武厂长的远房侄女,杨书记的外甥,还有好多领导们安排进来的临时人员,在这张名单上,统统现形,一个不落,没有人可以网开一面,厂子是真的到了负债累累的地步,养不起这样多的职工,若是给其中一个人打开口子,那么所有人都可以开这个口,这件事就办不成了。
同时,厂里正在积极提倡职工们学习那个姓徐的副厂长,停薪留职,并保证,若是后面厂子翻过身来了,那么欢迎这些停薪留职的职工回来继续上班,即使他本人不回来,这个岗位也可以给到其直系亲属。
且不说这是不是符合组织的规定,但在电机厂,武厂长和杨书记就是说话最管用的人,威严极大,所以大家下意识会听从领导的承诺,至于武厂长之流和上级单位如何周旋,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可到了这一步,一下子开除了三百多个职工,若说上头部门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是不干涉,沉默表示默认罢了。
周长城浑浑噩噩地跟着工友们一起走到外头,听到不少职工撕心裂肺的控诉。
“凭什么开除我?我是正式职工!说开除就开除,我要去找领导告你们这群人!”
“虽然我是临时工,可20年来,我都在厂里,不论刮风下雨,只要厂里有需要,我天天都在。领导们,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家里有生病的爹娘,老婆没工作,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你开除了我,让我们一家人怎么活?”
那些没有在名单上的正式职工,此时也是极度沉默。
一上班,就接到一份开除通知名单,这个消息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勺水,瞬间就炸开了。
厂子里现在有九百八十多号人,一下子去掉三成,有人说其实是要减掉一半的职工,厂子才能勉强周转过来,这一次,某些正式职工的名字不在名单上,那么下一次呢?而且各事业部的主任和领导,口头上一直传达,厂里很支持大家停薪留职,这就意味着,利剑随时会落下!
周长城听着大家一言一语地说话,精力根本没办法集中,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小云没有工作,自己也失去了工作,往后他们夫妻要怎么活下去?”
现在万云担担子的生意极度不稳定,大年大节能赚一些,平日里的话,一个星期赚十块钱都是难的。
许多混乱的思绪从周长城的脑子里划过,但是他一个都没有抓住。过完年刚满23岁的他,在这一刻,整个人都没有了精气神。
周远峰还想带着周长城去找某个领导问问情况,但是被陆国强和刘喜拦下了,不是他们当师兄的不肯帮忙,是因为这次厂里很强势,势必要开掉一批人,难道真的要以自己的岗位去拯救周长城吗?谁不是有家有口的呢?
周远峰喃喃:“厂子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的确,像是这种上层的决定,底下职工是很难知道每一个具体细节的,他们得到的都是一个个开会和评估过后的结果。
武厂长和杨书记在过年期间召开的研讨会,刚开始是想着变卖机器和物料去抵一些债务,可债务窟窿太大了,还有些是欠着地方财政,是长久要还利息的,因此只能一步步往下走,而减掉一部分的员工,厂子才能撑过第一季度。若是这个决策落实后还是没有办法接到订单,或者转不过来,可能还要再引导较高职位领导进行停薪留职。此外,受去年省企那个订单的影响,不少属于电机厂下游的原料供应商已经上门催账了,若不是因为过年,估计他们整个厂子都要被围起来。
总之,这个年,不论是武厂长和杨书记,还有其他许多的大小知情的领导,全都过得不好,没有一天是能安稳睡着觉的。
这么大范围的裁员,是一个绝对重大的决定。厂里刚开始讨论是一小批一小批地裁,后面有人提议,既然都是要裁的,何必钝刀子磨人,干脆一刀砍下去,大家痛完了,就自己接着找生活找出路去,好过一直割肉不止。
对于这个方法,大家进行了投票,以投票结果为准,结果就是一次性开除三百多个职工,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这一出。
周长城和一些被开除的职工们走在一起,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就形成了一个小团队,他们决定要联合起来,到武厂长的办公室,到人事科的办公室,到每一个他们能去的办公室去敲门,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工作岗位。但这种小团队,就是临时工们临时组成的小团队,本身就是一个松散的小队伍,领头人没有,所谓的“争取纲领”自然也拿不出来。
周长城听着一些比他更老资格的人在反反复复说着一定要去争取回自己的工作,甚至还说要向更上级的部门去举报武鸿斌等人,要求恢复其工作,还要转正,享受正式工的福利!
听了几句,周长城就没听了,如此发泄情绪的话,听一听就过了,并无益处,再失落,他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小小的力量可以扭转乾坤。
中午下班时,周远峰把陆国强、刘喜、周长城三个徒弟带回家吃饭,就是李红莲和周小梅都知道了周长城被开除的事,大家都是长吁短叹,个个都说找谁帮忙。
其实不单只周远峰这一家这样,电机厂几栋家属楼,在这一天,全是这个氛围,压抑且奇怪,偶尔又爆发出来,没有一个人是可以逃掉这个氛围的,所有人都在看那个名单,看自己的好友和同事的名字是否在上面,所有人都想商量对策。
吃完饭,周长城在电机厂楼下那些临时工组成的小团体徘徊了几下,最终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带着些许逃避的心态,一心只想回家,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到小云身边去,于是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连公交车都没坐,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回了家具厂去。
第075章 第 75 章
“昨天晚上睡觉前, 我甚至还想着,厂里喊我们回去上班,形势就是在向好。今年说不定还有转正的可能。”周长城的语调干巴苦涩, 有种严重的失望情绪。
万云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想不到电机厂竟然会开除职工,而且还是这么大规模的开除,可她没有在厂里上班的经验,更多的细节她没办法知道。
一整个下午, 过得十分漫长,小夫妻都惶惶然,不像头两天那样,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厂里让你们走就走了吗?总得总得给个说法吧?”万云的想法和那些被开除的职工家属一样, “你在厂里这么多年, 厂里总归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被动的人, 总是这样, 把人生的安排寄托在一个大型机构上,希冀这个组织能安排好自己的人生。周长城和万云也逃不掉这种思想模式, 可是作为年轻人,似乎有这样的心理,又是一件值得原谅的事情。
“中午有工友说,每天都去厂里闹, 拉横幅,到上级单位去反馈,直到让厂里撤回这个决定。”周长城没有瞒着万云,把早上听来的事情, 事无巨细,都和她说了。
万云的脑子过得飞快, 一下想着一定要陪着周长城去厂里看看,看厂里下一步是个什么意思;一下想着去找姐姐姐夫的帮忙,如果厂里的工作实在留不住了,就让姐夫留意一下是否还有其他适合周长城的单位;一下又想着,师父在电机厂这么多年,老面子不知道能不能卖
总之,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周长城被开除这件事,后果很严重,也让小两口变得像是无头苍蝇,四处乱转,思维混乱。
电机厂开除三百来个职工的事情,不到一天的时间,传遍了整个平水县城,到了晚上的时候,家具厂的人陆续回来,有知道周长城是电机厂的,还想来打听一下情况,言语之间颇有试探,是否周长城也在其列,这些看热闹不腰疼的邻居们闹得周长城和万云不胜其烦,只好早早关门熄灯。
两人窝在被子里,开了收音机来听,可惜今晚收音机的评书内容也没有办法让两人静下心来。
“城哥,明天我陪你去厂里。”万云心想,这阵子恐怕天天都要往电机厂跑了,但是有个好结果,跑断腿了也是值得的。
“小云,我有点害怕。”周长城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脑后,语气里带着少见的惶恐,“如果不去厂里上班了,我还能做点什么?难道真的要回周家庄种田吗?”
“你会做瓜子和烤米饼,还会做好多好吃的。可是我除了和机器打交道,就什么都不会了。”
万云听不得周长城这种茫然的语气,把收音机关了,放到床尾,人也靠过去,抱着他:“怎么会呢,你会修理电器,还会帮我除草种菜,而且你性格好,又有耐心,不论什么事情到了你手上,都是很妥帖放心的。不论是师父还是姐夫,他们都夸过你靠谱的。”
“小云,我没有这么好。”周长城虚虚抱着万云,又觉得结婚真是件大好事,如果没有小云,没有这个家,遇到今天这样的事,他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归去。
“对我来说,你就是有这么好。”万云对这点是极有自信的。
“不想了,咱们睡吧,明天一早,总得去厂里看看。”周长城亲亲她的发顶,也没有了亲热的心情。
万云默默地“嗯”了一声,跟着睡了过去。
隔天早上,两人吃过早饭,一起走路去了厂里,反正厂里让周长城不用上班了,就顾不上迟到不迟到的事情,坐公交车要钱,这几毛钱也得省下来。
到了电机厂,果然大门口围了一圈人,粗粗一看全是在开除名单上的人,也有不少职工拖家带口地来了,看来是想用养家糊口这件事给厂里压力。
同个小组的梁天虎和刘群先到,他们在靠近厂门口的位置,远远地看见周长城在外围踮着脚尖,挥手喊他:“长城,这儿!”
里头人多,周长城不让万云去挤,只让她站在马路对面等着:“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你先到对面等我,如果见到有人推挤打架,你千万别过来,知道吗?”
万云点点头,眼睛里都是担心,看着眼前一群愤怒、悲伤的面孔,但恐惧的心,很快便被他们的心情给同化了,也变得焦躁起来,因为她和丈夫也是其中的一员。
周长城看万云到了马路对面,这才挤进人群中,和自己组里的人在一起。
若是在往日,电机厂的大门口会打开,迎接上班的人,但是今天是紧紧锁着的,新加了好几把铁锁链,门后面是二十几个一身紧绷,手上拿着铁棍的保卫科科员,排成两队,严阵以待。
从前勾肩搭背,一同吃饭打球,喝酒吹牛的同事和工友,现在眼前隔了一扇铁门,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
中间究竟是谁对谁错,是哪一只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在搅动,无人知晓。
梁天虎比周长城大了四岁,进厂当临时工也比他早了四年。
刘群是周长城的二师哥刘喜的同乡,也是刘喜带着进来当学徒的,跟周长城同岁,晚两年进厂。
“长城,我们三个车间,技术类的临时工,一共开除了九十六个。现在每个车间都有个领头的,要组织起来去和厂里谈判,让他们不能这样大规模开除职工。”梁天虎和陆国强一样,房子租在坝子街附近,临近家属楼,知道的信息比周长城和刘群都多一些,“我们车间的是马林大哥,他当临时工十几年了,一直没有转正,也是我们这帮临时工里的老大哥。”
“他和二车间的王建军,三车间的曾少强一起商量过了,往后我们每天早上都来厂门口堵门,要求要见武厂长杨书记,和工会的人。”
“还有那些被开除的一百零二个正式职工,也有牵头的人,大家已经商量了一夜,说好后面每天要来多少人,要怎么和厂里领导们谈判了。”
梁天虎说得神神秘秘,又义愤填膺,周围除了周长城和刘群,还有其他组的职工也一起在听,不时能听到一两句附和的话。
“对,就是要这样!让他们知道我们临时工群体也不是好欺负的!”
“不让我上班,我就天天到厂里围着!跟他们耗着!”
“反正不论如何,我肯定是要回厂里的!”
厂里也预料到,这一波强势的开除决策,会引来很大的反弹,因此接下来七天,除了保卫科和一些必须要值班的职工外,其他的职工全都放假,就是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天虎哥,那我们要做点什么?”刘群站在周长城旁边,显然也是不知道更多信息,只能问梁天虎。
“我也不知道,等安排吧。”梁天虎的长相本就显得老成,经过这一夜,似乎又更显老了一点,整张脸皱眉皱眼,愁得如同一只放久了瘪下去的橘子。
这天早上,梁天虎提到的那几个领头人,也来到了人群中,他们安排了十来个人,去游说各自阵营里的职工们,对这些人什么钟点到厂门口,喊什么口号,怎么去上级单位反映,都做了布置。
真是不得不说,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平常大家一看都是大老粗,个个都不算有文化,一到这种时候,没想到竟也能拿出点章程来。周长城在人群中,听了这些措施,都对这次的反抗有了信心。
人越来越多,一件件事铺排下去后,分成了六个小队伍,加上职工带来的亲属,放眼望去,估计也有三百来人,乍眼一看,是很壮观的。
横幅做了,口号想了。
前头有个嗓门大的后生领喊,后面的人跟着喊。
“还我岗位!”
“武鸿斌下台!”
“临时工也要养家糊口!”
“还我为厂里付出的青春!”
可惜,无论他们在厂门口如何喊口号,除了面对那二十来个持铁棍的保卫科旧同事,再没见到任何一个领导,反而把县里的公安和武警部队给招来了,这些武装力量也不驱赶,只是持枪在旁边看着,保证电机厂财产和在场人的安全。
很多人一见到枪械,气势立马就弱下去一半,喊了不到一会儿的口号,很快就散了大半,到后面口号喊得稀稀拉拉,再无刚开始的雄风气势。
武鸿斌等人当然是在厂里的,他们是主要的领导人,不可能不出现的,只是没有到一线现场去。同一件事情,一旦涉及到多人的利益,自然会有许多不同的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要求和立场,可并不是要求一提出来就必须要得到满足,若是每个人在门口拉拉横幅喊喊口号,问题立马就得到解决,对立方立即就妥协,那厂里的决策就不要进行了。
这回开除这个数量的职工,也是厂里做了多番考虑后做出的决定,二十多个领导人围在会议室,抽了一缸又一缸的烟,整个会议室的烟味能熏死一头牛。
尽管大家都在,但,还是请求了县里武装的帮助,武鸿斌等人只想尽快妥善处理,并不希望引起打砸闹的事件,最怕出事的,还是他们这一届的领导们。
现如今,虽然是春天了,可天气还是冷的,万云在电机厂对面站着,被冷风吹得直搓手跺脚,她看着那帮穿制服的公安,吓得脑袋发懵,立即跑到厂门口,在上百个人中,努力找到周长城,拉住他。
“城哥,别喊了,我们先走。”万云扯住周长城的手臂,不让他振臂呼喊,“城哥,快出去!”
周长城正喊得热血沸腾,几乎要上前去摇晃大铁门了,回头一看万云竟然跑过来了,也是吓了一跳,赶紧搂住她,再挤开她身边的人,人群中大声吼:“小云,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对面等我吗?”
“公安来了!要是闹过了肯定要抓人的!”万云那点干农活担柴禾的力气,今天爆发出来,全用来拉着周长城往外面走,“快跟我走!”
周长城脚下一个不稳,被万云牵着拽着,用力推开后面的人,这才从人群中脱身出来,等走到边上时,还有点不高兴:“小云,你拉我干什么?”他回头看看工友们,个个都在前线奋斗,他也要加入其中。
“城哥,我们别参与好不好?”万云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些被吓到了,后面的公安已经来得越来越多了,周围两条街似乎都被清空了人,连个担担子的小贩都没见着。
周长城这才后知后觉看到那些荷枪实弹的公安们,尽管心里知道,他们只是起到威慑作用,不会对着人开枪,可对武器的恐惧,却让他吞了吞口水,又回头看看还在喊口号的工友们,这才不情不愿跟着万云走了。
两人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万雪那儿。
等到中午时分,孙家宁和万雪都陆续下班回家了,万雪顺便去楼下廖大姐那儿接上甜甜。
“阿城阿云,你们怎么蹲在门口?”万雪先到的家,手上拎着菜,抱着女儿,正准备掏钥匙开门。
“姐。”万云站起来,接过万雪手上拎着的菜和钥匙,看着低头沉默的周长城,也不说话先,而是去开门。
“电机厂门口出什么事了?我路过的时候,好像听到那边挺闹腾的。”万雪先把甜甜放在学步笼里,拿了个玩具让她玩,转过头来问周长城,“阿城,昨天我听邻居说,电机厂开除了一批人,怎么回事?”
周长城坐在姐姐家里,声音闷闷的,把昨天的事情和自己的名字在名单上都说了:“刚刚厂门口,应该是同事们还在那里叫领导们出来谈判。”
万雪惊讶地深吸一口气,看看妹夫,又看看妹妹,均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也从未想过,电机厂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稳固了几十年,竟说抛掉这批职工就抛掉,一下子也是说不出话来:“那你去了没有?”
“去了,被我拉回来了。”万云放好东西,坐在周长城边上,又低声说,“那门口挤了几百人,又来了好多公安和武警,我怕出事,就拉着他先出来了。”
“这样吓人!”万雪抚了抚胸口,这是她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只好啰嗦周长城,“阿城,你可千万别搞什么暴力抗争,要相信组织。”
周长城现在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话,只是不说话。
孙家宁进屋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场面,他的消息来源更灵通,见了周长城,已然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又听说周长城跟着去喊口号抗争了,皱皱眉头:“阿城,不是姐夫不支持你去争取自己的权利,但是我想跟你讲,做这些事情前,想想你还有阿云这个妻子。”
“今天你和你的工友们也就是在门口聚众喊喊口号,没有闹出人命关天的事情,可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情绪一旦激化,绝对会发生打架流血的场面。不用很复杂的刺激,只需要一两句话,就肯定会又谁忍不下一口气,冲动上头。退一万步来讲,假使没有波及到你,可阿云瞧着,肯定也是吃不下饭的。你说是不是?”
孙家宁不愧是比他们三个都要大,看事情容易看到后头去,且有理有据,周长城一下子被说服了不少,又歉意地看看万云,握住她的手。
这顿饭,他们在姐姐姐夫家里吃的,听了姐夫的话,下午没去厂门口,而是先回家具厂了。
等妹妹妹夫走后,万雪和孙家宁说:“你看电机厂的事儿,是不是板上钉钉了?”
“恐怕是,我前几天和财政局的朋友吃饭,他们也提过电机厂财务出了问题,而且不是去年才出的,已经有几年了,走到开除职工这一步,估计是盖不住,只能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孙家宁也没有瞒着万雪。
“那其他单位还有没有临时的工位,帮阿城阿云想想办法。”万雪是姐姐,她只希望妹妹妹夫好好的。
“去年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各单位似乎都有意识在精简人员,如果不是分配过来的,其他类的人员基本上没有再招。就连我们单位,底下乡镇有人想调动上来,往年总是有一两个名额,可年底全都压住了。”不是孙家宁不肯帮忙,阿城是自己人,他肯定会优先替妹夫去争取,“现在电机厂搞了这么一出,肯定很多人要走门路去其他单位,哪个单位都不敢开这个头,就是开头,也是后面才能明面上看见。”
说着,孙家宁又叹口气,拉着万雪的手,心有余悸:“我只庆幸,早几年给你弄了岗位,不然现在恐怕是难上加难。”
“形势有这么严峻吗?”万雪抱着甜甜,皱眉问道。
“有,我内部报纸上,看到不少外地的厂子陆续倒闭,人数比我们县里多多了,那些工厂的人都是几万几万地下岗的,当地就业的压力很大,人没工作没收入,社会治安也不好。”孙家宁显然是时刻在关注这些新闻的。
万雪和万云一样,只喜欢看故事会,对这种时政类的新闻不敏感,即使看过也不会联想。
“无论怎么样,你总得多留意留意机会。”但是说到这里,万雪都叹气了,去年就想着给万云找个临时岗,一年不到,没想到现在竟要给周长城找了。
这个世界变化真的是太快了。
第076章 第 76 章
去厂门口跟着喊口号, 和被开除的同事们一同去堵领导的门,或者是到哪个政府办公室门口去提交举报信,夜里再和被开除的人在一起骂天骂地。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了半个月, 从二月中旬, 来到了三月上旬。
不论是周长城还是其他同事,都开始有些魔怔了,仿佛不用吃饭、不用顾及家里的生活情况,也不想往后怎么过日子, 只想着去怎么搞倒电机厂。从刚开始的“要回工作岗位”的诉求,经过大半个月的发酵,已经变味儿了,变成了要斗倒阶级敌人, 事情变得非黑即白起来, 被开除的职工们开始仇视曾经他们引以为荣的电机厂的一切。
万云作为一个半只脚掺和在里面的家属, 刚开始跟着头脑发热, 天天和周长城去厂门口围堵,衣服不卖了, 瓜子不晒了,菜地不管了,什么都不顾了,只想着能否在其中找回一点工作岗位的可能性。
到了三月份, 情绪发酵得越来越可怕,有几个冲在前头,闹得特别凶的,和保卫科起冲突, 拿着铁锤砸门的职工被扭送到派出所去关了十四天,因为被派出所关了, 派出所张贴了通告在县公示公告栏和各单位的公告栏上,言明事实过程,包括孩子们上学的学校门口都有张贴,进去派出所,对这些人的家人日常生活引起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长期处在集体生活中的个人来讲,是非常丢人、伤害尊严的事。
这件事,给了那些想放火打砸,偷盗电机厂财产的人一个严重的警告,看着民警和公安联合执法,万云打了个冷战,倒春寒的山风一吹,立即清醒过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人群中的万云,惊出一身冷汗。
眼前还有两百个临时工和正式职工组成的队伍,想干涉执法,从民警手中拉回自己的同事,围着警车,不让他们走,很快警民起了冲突,保卫科的人也出来劝人,拦人,你推我,我顶你,互相吐口水,又有人骂“走狗”,保卫科的科员们满脸怒气,但行动上没有对昔日同事动粗,他们都受了命令,不能打人。
不论这帮堵门的人多抗拒,但最终该抓的人还是被抓了。
平水县派出所的所长拿着喇叭,站在车顶,出面警告围聚不散的人,国家第三次“严打”正在进行,若有谁造成电机厂公家财产严重受损,法律和规定不会手软!到时候就不是在县里关押十四天这么简单了!不怕劳改的,就继续砸!国家手腕不会含糊!
周长城和万云混杂在这两百多人之中,心态筱然变化起来。激愤的周长城更激愤,而万云却开始冷却下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这么下去,是要出人命的!万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被派出所的所长这么一吼,人群逐渐散去,到了下午,厂门口只有零星几人,构不成威胁了,周长城带着万云和同事一起去吃了米粉,吃完午饭,还要去坝子街临时组成的“开除办”开会,看那些老大哥们下一步有什么安排,。
万云只是家属,就没跟去,看着周长城那高瘦的背影,而是断然做了个决定,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尽可能简短地写了一封信,到邮局去,花了八块钱,寄出一封急件信到广州给桂春生,想着这信件要两三天才到,又加拍了个电报给桂老师。
这段时间,不论是师父师娘和两个师哥,还是姐姐姐夫,都帮他们两个想了不少办法,到处去找门路,厂里若是不肯让职工回去,至少让周长城或者万云有个班上,小两口好歹有个活路。
可小人物的力量都太薄弱了。
周远峰的血压不稳定,因为厂里的事闹得时高时低,头昏脑涨,心律不齐。有时候家属楼那些被开除的职工吵到半夜不睡觉,鬼哭狼嚎,喝大酒,砸酒瓶,动不动就起冲突打架,弄得他也睡不好,第二天起来眼睛发红。尽管如此,周远峰还是去领导家里走动了,跟他有同样想法的老师傅还有几个,可全都没有走通。
陆国强找的是他私人小厂的门路,那小厂本就是乡镇企业,自己拉起来的私人作坊,偶尔请陆国强等人过来做一下兼职可以,可长期养一个职工,需要更多的成本,对方拒绝了。这条路就被堵上了。
如孙家宁预测的那样,县里的单位编制一直在控制收缩,受了电机厂辞退职工和资金断裂的影响,现在县里要求各单位自查近六年的财务状况,每个单位额头都箍着一个金箍圈,收紧人力都来不及,自然不会有更多的岗位放出来。
给桂老师写信这件事,其实已经在万云心里酝酿有几天了,只是看着周长城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她根本不敢提出来。
对万云来说,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去生活,不是没有办法了,她也不会想到去广州的这条路。在她内心不服输的个性里,多少有些叛逆地想,若是在县里解决不了生存的问题,那就换个地方去解决,电机厂若是给不来他们活路,他们就换个厂子,她万云就不信,太平年月的,两个人有手有脚,能饿死不成?
周长城丝毫不知道万云在背后做的这一系列的动作,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工作,对师父师哥和姐夫提出的其他建议也听不进去,他卯足了劲儿想留在电机厂,这是他唯一工作过的地方,只盼着能在厂里退休终老,颇有种猪油蒙心的野蛮冲动,于是天天和被开除的工友们聚在一起,肾上腺素激升,似乎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行,浑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家,有个妻子要顾及。
万云自从开始冷静下来后,就渐渐不再参与其中,而是在周长城要跟着人家暴力对抗的时候,冲过去,在旁边拉着他,死活不让他过度参与,两人还为这事儿吵过嘴,不过最后都是万云大眼睛委屈兮兮地看着周长城,把周长城给看投降了。
三月中旬,还未等到桂春生的回信,这时候,电机厂的围堵队伍中,连续发生了两件事情,迅速导致了临时工和正式工队伍的“斗争纲领”分化。
先来说被开除的那一百零二个正式职工,这些职工,是正儿八经的正式工,档案都在厂里,有工作了一两年的,也有工作了二十来年的,现在由一个叫王顺来的人作为主要领头人,去和厂里进行交涉。
三月十七号的那晚,厂工会的人让人找到王顺来,提出了给一百零二个职工两个月工资的补偿,并且给予全部职工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承诺只要不再和临时工们一起围着厂门,往后厂里一旦恢复过来,优先考虑他们这一批工人的岗位复职,且这批职工的大部分人还居住在厂里的家属楼,房子依旧给他们住,水电自负,但若是大家冥顽不顾,那就彻底开除,令其搬出家属楼,功过全部记录在个人档案内。
个人档案,不论对于武厂长,还是锅炉工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文件,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档案开玩笑,若是有污点,那就是跟随其一生的。
这个条件,既带着安抚,又带着胁迫,恩威并施的手段,让王顺来和其他几个主要策划的人动了心,这都一个月了,他们的诉求没有一个是得到了正面反馈的,因此也真的见识到了厂里裁撤人员的强悍决心,绝不是他们拉拉横幅喊喊口号,就能阻止的,况且每日围在厂门口,也实在不太不好看了,能到门口的,大多是家中主要劳动力,人不能总“斗争”,还要生活,因此厂里递来台阶,王顺来等人立马就顺着下来了。
武鸿斌和杨书记,还有其他的厂事业部领导不是没有出现过,只是大家都没有直接和被这批被开除的职工对接,每个人照常上班,不惧怕人家朝他们的公车扔东西,也不怕下班被人尾随回家,其他该办的事照旧办理,尽量保证厂里的工作正常运转。
不过,让厂里觉得略微难堪的,就是三十多个前来讨债的供应商们,和这批被开除的职工混在了一起,若不是厂外联的人出去把供应商们请到饭店安抚,那门口的情况就更是雪上加霜。
好在供应商们比职工们更理智,他们只是来要债,并不要武厂长和杨书记的乌纱帽,相比这批发泄情绪的职工,供应商们更希望电机厂好好地存活下去。
可以说,平水县电机厂开除职工这件事,不单只在县里,就是在市里,都变成了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市里报纸没有报道,不过是县里在尽力压制。
就这样,一夜之间,以王顺来带头,有至少三分之一的在开除名单上的正式职工,跟厂里签定了“停薪留职”的协议,到了隔天下午,人数增加到三分之二,剩下的那几十个人,也很快被劝服,陆陆续续到厂里去签了字,按了手印,领了两个月的薪水,后面自行解散,各寻出路去了。
抗争队伍分解得这样快,出乎了临时工这边的意料,因此除了跟厂里对抗,还要分出神和心力去骂那批正式工,什么“叛徒”“人民中间的汉奸”,全都骂出来了。可并不顶用,这不是骂几句话就能协商成的利益。
临时工和正式工的矛盾,在这一刻,激化得更为厉害。
除了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
年初那个主动办理了“停薪留职”的徐敏副厂长回来了,这次他回来,是因为在台州任职的那个小型电机厂需要急聘八个不同岗的技术工人,他听说了平水县辞退了一批职工,立即就买火车票,回了县里。
跟武厂长等老领导见过面,了解完了现在电机厂的情况,徐敏心里有了谱,他本来就是做技术出身的,加上为人灵活,头上有领导照拂,一路较为顺利地升到副厂长这个岗位,离职不到三个月,自然对老东家的状况一清二楚,谁有经验,谁是水货,谁跟自己对头,谁跟自己不合心,他很快就有了决定,在被开除的职工中,快速选定了八个人,把这八个人喊过来,去国营饭店吃了顿饭,徐敏让他们快速解决这里的手尾,收拾行李,当天就敲定了去台州的日子。
这八个人,有正式工,也有临时工。而其中,和周长城最为熟悉的,就是他们小组的同事梁天虎。
梁天虎悄悄找到周长城和刘群,和他们说了要跟徐敏走的事,同是临时工一场,特意来告个别,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他临时抽身,像是背叛,可说到后面,越来越顺:“长城,阿群,天虎哥我也是要养家的人,我家那里,老娘老婆孩子,你们也知道情况。现在有工作机会,我就去了,别怪我。”
看周长城和刘群两人脸上的表情带着明显的不安和压抑,梁天虎有点不忍心,又低声提点:“厂里能不能撑过这一关,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再要我们回去的,持续作对的话,后头捞不着丁点儿好处。跟那帮正式工一样,要是厂里做出了退让的动作,一定要打蛇随棍上。咱们都是小喽啰,千万别做出头鸟,知道吗?”
他们告别的话说得很快,梁天虎还要去厂里办自己的档案,开介绍信,徐敏给的时间很紧张,第三天就得坐火车走了。对于这八个人,厂里以极高的效率给予了放行,甚至给了一个月的工资补偿。
对于这一个月的工资补偿,其实是厂里释放出去的一个信号:你们若是好好和厂里办理这些事,那咱们山水有相逢,往后还有见面的余地,如果大家闹到最后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厂里也不会留面子给谁。
这八个人走后,有脑子转得快的临时工,也找到厂工会,想办理停薪留职,但工会不予理会,可也没有全然拒绝,话说得很模糊,让人摸不着头脑。
忽然间,电机厂和这批被开除的临时工,就僵持在某一个微妙的点上。
一直到三月下旬,厂门口还有不少临时工围堵着大门,可人数已经远远没有刚开始那样多,气势也不如最开始那样强烈,从高处往下看,确实有几分乌合之众的意味。
而周长城和刘顺两人,一直都在这帮乌合之众当中,没有出来过。
厂里的决策推进,到目前已经是很分明了,先是让众怒发出来,对被开除职工的情绪反弹,也领导层的意料之中,先是拖着不主动解决,等大家都疲倦的时候,忽然来个“招抚”,必定会让一部分心志不坚的人快速妥协,人都是从众的动物,很容易在行为上进行跟随,最神来之笔的还是徐敏忽然的回归,带走八个人,这样便给了厂里更多的喘息之机。如今剩余的临时工们,恐怕有不少也想走“停薪留职”这条路的,可是厂里本就步步艰难,已然到了这一步,怎么会万事依着这些非正式工的意思走呢?
趁着周长城沉浸在电机厂的事情中,万云每日都要到邮局去问问有没有广州的来信,焦心地等待着,一直到三月二十三号当天下午,她终于盼到了桂老师的电报,桂老师的电报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到广州来,重新开始。
万云拿着这张电报,激动得差点流泪,幸好桂老师没有责怪他们前两个月的拒绝,还是愿意以一颗宽容的心,接纳目前没有出路的他们。
只是要怎么和周长城说,万云却没有想好。
没想到,这个契机,就在四月初的那日来临了。
第077章 第 77 章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 从电机厂门口回来,周长城像是一个渐渐露出颓相的斗鸡,回到家里, 不理家事, 也不想办法怎么找钱的来路,脑子里只有自己那不可把控、已失去的工作。
因为体谅丈夫的心情,这一阵子万云把家里的事情都全都包揽在自己身上,等周长城回到家, 还要听他无尽的抱怨,从厂里到同事,仿佛全世界都是错,只有他一个人最受伤。这一切, 她都能理解, 生活的这种失控, 熟悉的现实环境大范围坍塌, 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
可自从派出所的人抓了不少激进分子后,再收到桂春生的那个电报, 万云就感觉到自己开始拨开云雾见青天了,她不再想在电机厂这棵树上吊死,脑子本来就灵活的她,变通得比周长城要快。当然, 因为她对电机厂的感情,也并不如周长城这样依恋,这样复杂,万云可以更快速地切割断这份联系。
穷则变, 变则通,是万云这些年摸索下来的生活准则。
在周长城再一次埋怨梁天虎远走台州之后, 万云小心地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城哥,如果电机厂待不下去了,我们还是要想办法继续生活的。”
“是啊,要继续生活的。”可这仿佛只是周长城嘴巴的肌肉记忆,顺着万云的话往下说,说出来的话过口不过心,说完就躺在穿上,累得不想动弹了。
万云也陪着他躺下,继续试探:“当时我们在广州的工业区看了岗位,像你这样有技术的工种,一个月有一百九十八的工资呢。咱们如果去了广州,还能和桂老师往来。”
她的打算是和桂老师当做亲朋走动,而不是硬赖在人家家里不走,但这些都是后面的打算,现在说还早,目前还是以说动周长城为首,可如今周长城脑子硬得像块顽石,自尊心忽然又强得厉害,经不起一丝质疑和反驳,结婚快一年了,万云还没有见过这样心态崩溃的他。
“广州?跟桂老师往来?”周长城酸楚地笑着,声音懒懒的,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桂老师那种档次的人,怎么会愿意和我这种连工作都保不住的临时工往来?”
听了周长城这种消沉负面的话,万云心里有万千不满,但是她只是沉默,躺着的她慢慢坐起来,坐在丈夫的旁边,看着白色墙上那张邓丽君满是笑意的海报,默默不语。
直到坐了许久,脊背都开始僵硬,万云还是没有开腔,周长城这才意识到妻子的不对劲,拖拖赖赖地坐起来,手摸摸她的背:“小云,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两天万云来月经,她容易有症状,不是头晕,就是腰酸背痛,非得躺着才能舒缓,所以也没跟着周长城出门去,而是在家里待着。
“嗯。”万云点头,是不舒服,不过是心里不舒服。
“怎么了?肚子又痛了吗?”周长城虽然心中充满怨气,但对万云还是很在意的,赶紧用手捂着她的肚子,“躺下吧?要暖水袋吗?我去给你装一个。”
万云只是摇头,脸色是遮不住的憔悴,不单只周长城累,其实她这一个月来也很疲惫,激动亢奋过后,身心疲倦。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问都不回答,周长城不复耐心,声音逐渐提高。
万云被他这么一吼,顿时抖了一下,一双眼睛雾蒙蒙地看住他,突然倔起来,又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哭了,便把头转过去,快速抹掉掉下来的泪水。
周长城蓦地站起来,那种恐慌的感觉围拢上来,他蹲下,抬头看着万云的脸和那止不住的泪水,伸出粗糙的手去擦泪,放低了声音:“小云,别哭。是不是我没有工作了,你担心的?你别怕,我们现在已经在抗争了,厂里会给我们交代的。”
到了这一刻,他还天真地认为厂里能收回成命。
到了这一刻,他口口声声说的还是自己的事情。
万云的泪掉得更厉害了,她不想哭,但没忍住,只能等眼泪流得差不多了,这才拿出自己的帕子擦泪擦鼻涕,看着眼前满脸慌色的丈夫,有种说不出口的,淡淡的失望。
“小云,小云…”周长城见她不哭了,只好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周长城。”万云极少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一次,她娇美的脸上满是肃容,有种努力的镇定感,“你答应我,不论到什么境地,都不许说自暴自弃的话。”
“在广州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出身在这样贫困的地方和家庭,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当时你也同意,我们是别人不可替代的,所以要更努力上进才行。”
“而且你刚刚说桂老师不会放下身段和我们交往,这种话也是在冤枉老人家,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难过的。”
万云也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的女孩子,更多的道理她讲不出来,可是她知道落魄的人更需要自尊自爱,否则的话,他人更会看不起自己。
周长城向来是个核心很稳定的人,这次受到的冲击很大,有颓丧的心情可以谅解,可是这个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也该有变动的时候了,谁都没有办法和一个充满了怨恨的人长久相处的,即使是恩爱夫妻也不行。
周长城被万云的话给说得愣住,他缓缓地站起来,又坐在万云的边上,苦笑:“阿云,你不是我,不知道我心里的苦。”
“我不满十六岁就进厂了,现在二十三岁,整整七年了。我在厂里拜师学艺,得到工友们的肯定,又在厂里攒了工资,自己养活自己,才有机会娶妻成家。就是去年底,厂里还肯定我是优秀技术工人,奖励的本子你也是看得到的。对我来说,你和我是一个家,厂里也算是我的家。你能明白吗?”
万云心想,我明白,我已经明白一年了,可是她也实在不忍心说出,现在厂里这个大家庭要放弃掉你的话,于是收敛自己的冷淡,尽量用不那么生硬的话说:“厂里要是另有安排,我们总得为自己的小家做打算。前两天我听你说,厂工会的人最近都在接触你们临时工的几个代表,想走‘停薪留职’那一套。”
“城哥,我明白你心里难受,可是我们这个家总得要维持下去,现在我们手头的钱并不多,每天早上打开门,哪一样不用花费?要是一直没有稳定的收入,难道我们就一直这样没完没了怨下去吗?广州虽然不是我们的老家,但是有桂老师在,至少有个熟人,我们也喜欢那里。何况我们两个也不是那样死板的人,电机厂待不住了,在外头闯一闯,总能找到一条出路的。到时候,如果你还想回电机厂,厂里也有需要,那你还是可以回头的呀。”
万云的话藏了一层意思,厂里这个大家庭要散了,总不能让小家庭也跟着散,只是她没说破,也不知道周长城有没有听出来。至于后面说厂里还能回头的话,不过是自己的虚妄念想罢了,姐夫已经把话都给他们夫妻说透了,到处都在改革动荡,下岗工人一波又一波,平水县电机厂不是特例,反正她是不乐观的。
再则,难道只有进平水县电机厂当工人才是人生,其他岗位就不是了?
周长城明白了万云的劝告,可总也拧不过弯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要想一想。”见万云看着自己,又说,“你也得给我一点时间。如果真要去广州,至少得和桂老师打个招呼,不能贸贸然就跑到人家里去。”
这也是在尽力考虑了。
万云没有紧逼周长城,看着墙壁上邓丽君那可人的笑容,忽然有种悲戚感,原来生活并不总是甜蜜蜜的,它时常以令人措手不及的打击出现,令人防不胜防。
这一夜,小夫妻两个罕见地没有说话,即使很累,也没有快速入睡,两个人各怀心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没有触碰对方的想法,动作僵硬得像是回到了他们刚结婚的那几个晚上。
周长城的心思很混乱,他不是懵懂的人,只是一下子被电机厂的开除通知给冲击得七零八落,如今他们围厂门口的人越来越少,心思也各自分散,甚至跟他同组的刘群也在想办法找其他的渠道和厂里达成和解,这样的僵持,究竟能僵持到什么时候,又能得到什么呢?
去广州,万云给出这个建议来,怕也是在脑子里转了千百回了吧?黑暗中,周长城侧着头去看妻子那看不见的面孔,想拥上去,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一直纠结徘徊,他何尝不知道现在没有收入,花的都是前阵子卖衣服攒下来的前,可周长城不甘心就这样被电机厂用完即弃,他不甘心自己的七年,什么都换不来!
万云一动不动,感受着周长城在自己旁边辗转反侧,若是强行要求他去广州,恐怕会适得其反,且还得顾着他男人的自尊心,怎么做,都好难。
一夜过去,连着好几个白日也无意义地过去,这样来到了四月初一。
一号的这一日,是和家具厂的房东罗师傅约好,交房租的日子,通常都是万云或周长城去交到房管科的,但是这日一大早,罗师傅则是亲自到家具厂,他们家门口收房租。
那天早上,周长城照旧去了电机厂,想看看今天会有什么突破,万云则是一个人在家。
“罗师傅,您好啊。”万云在门边上坐着,用报纸一层一层地粘鞋底子,见房东来了,把东西放在脚边,站起来打招呼,又想到今天是初一,就笑说,“今天要交房租了,我还想着等会儿就去房管科的。”
罗师傅那张老脸带着笑,手上夹着烟,和万云打招呼,随即又问:“小万,你男人在家吗?我找他说说事儿。”
万云笑容一滞,她和周长城这几天都冷冷淡淡的,如非必要,互相不怎么说话,但对着外人,还是要保持表面的和谐:“他出去上班了。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也一样。”
罗师傅本来想晚点再来,但转头想想也是,人家这是两口子,关起门来是一家人,就直说了:“小万,我这房子,采光好,位置好,面积也够,给你们十六块月租,便宜住了一年,也挺划算的吧?现在县里什么都贵,猪肉都在涨价,过了年,我的房租也得涨,一个月二十,你和你男人说一下,这个月就算了,从下个月开始。”
罗师傅的语气笃定,说得一丝回旋余地都没有。
万云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冲口而出:“罗师傅,凭什么一下子涨四块钱啊?县里有谁涨价一下涨四分之一啊!你说这房子环境好,那还是我们自己出钱刷的大白墙!”
“嘿,我让你们刷了吗?你们自己愿意刷的,那享受的人不是你们两口子啊?我又不住里面。”罗师傅不讲道理,竟还挺理直气壮,有些不把万云放在眼里,“而且我本来墙面好好的,你硬要给我刷白了,我还没找你们给我恢复原样呢!”
“罗师傅,你这就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吧?是你当时说,有事找家具厂房管科冯主任的,只要不拆了房子,冯主任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现在你来跟我扯这个?”万云气得头顶要冒烟,忍不住和罗师傅吵起来。
“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个小娘皮是怎么说话的?叫你家男人出来和我讲!”罗师傅向来看不起女人,本就想着和来找周长城说的,忽然间想到他是电机厂的,好像还是个临时工,最近电机厂门口被围的事情,心里也有了点判断,语气带着轻蔑,“你男人不会被开除了,现在在厂门口闹着吧?”
见万云气得满脸通红,罗师傅冷哼一声,把烟头丢在脚下踩灭,老实人露出他极为刻薄的一面,落井下石:“没工作了还想在县里租房,什么东西!我是房东,我想涨租就涨租,你们爱住不住,不住下个月就搬走!”
“你想涨就涨?做你的白日梦!”万云被惹急了也不是好说话的,瞪着眼睛和罗师傅对骂起来,“一来就通知我们要涨租,还涨到二十块!你去满县城问问,有你这样恶毒的房东吗?”
“哎,你怎么说话的?谁恶毒了?”罗师傅不乐意了,年纪这么大了,谁愿意被年轻人骂,“你也去满县城打听打听,谁家的租客对房东不是客客气气的,就你敢骂人恶毒!”
“你想听好话,就先当个好人!”万云叉着腰,像极了万家寨与人对骂的村妇,现在正是她和周长城困难的时候,偏偏这罗师傅又跑出来喊着要涨租,她这样紧着花钱的人,可不立马就脑袋充血,情绪控制不住了。
“好好好,我不是个好房东,你们有本事就不要在这儿住!我是看你一个女人家,不跟你计较!晚上等你男人回来,我带我儿子们来跟你讲!”罗师傅扬起巴掌,还是放下了,周围还有些老邻居在,毕竟不敢对万云动手,只好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什么倒霉东西!”
现在是家具厂上班的时间,只有一些没上班的女眷和小孩在,见罗师傅和万云吵架,都围了过来,他们和万云相熟,但和罗师傅更为相熟,一时间也没人劝架,没一会儿就各自散开了,到了中午,各自讲给家里人听。
万云被罗师傅给气得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今天本来要去房管科交房租,她也耍性子不去交了,晚上罗师傅要是三个儿子过来,她非得喊得所有人都知道这房东的恶毒嘴脸!
到了晚上七点钟,天已经黑透了,周长城还没有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又去了坝子街哪里开会,商讨对策的事情,最近常有这种情况,万云都习惯了。
晚上随意吃过饭,万云站在门口,面色发黑,如同一个女金刚,等着罗师傅上门,只是形单影只,心里难免有点发慌,但瞧着四周的邻居们都回来了,也放心了一点,要是等会儿吵起来,好歹旁边有人在。
没多久,罗师傅和他三个儿子果然上门来了,父子四人气势汹汹,见门口就万云一个人在,罗老大先开口:“我听说,我爸要涨房租,你个便宜租客不给?”
若是罗师傅和他家里人好好说话,万云还想着要说几句软话,跟房东好好协商,能不能少加点钱,但是罗老大一上来就手指点点,一副欺负人的样子,万云心里就冒气了:“你们说涨就涨,还讲道理吗?”
“我们是房东,你们是租客,跟你讲什么道理?哪家房东不是想涨价就涨价的?还跟你叽叽歪歪这么多!当初那十六块的月租,就是你占了我们的便宜!便宜没占够是不是?”罗老二的声音也不小,一下子就把散在周围说话的邻居都吸引过来了。
“那你不提前跟我讲?一来就说要涨价!你别以为你们人多我就怕你们!”万云个头不高,嗓门倒是脆得很,脚下一勾,一张矮凳子“喀拉”一声停在脚边,她站上去,勉强和眼前的罗家三兄弟差不多高,输人不输阵,“把你的手指收回去,别指着我!”
“你要是涨房租,我就把这白墙给刮下来!”万云就是这么打算的,大不了鱼死网破,钻牛角尖,也是走了极端。
“你要是敢动我们家的墙面一点,你看不把你头给打破!”罗家老大口出威胁,他们来瞧过周长城和万云刷的墙面,见里面收拾得伶俐,比他们家在里面住的时候舒服多了,这样好的房子肯定有人愿意租,就动了想涨租的心。
罗家三兄弟向来霸道惯了,仗着自己家是三个成年男丁,从前在家具厂就有些以强欺弱,所以他们家在这儿的人缘也不怎么好。
万云自小就跟在万雪屁股后头长大,寨子里群架也是打过几回的,面对这四个男的,竟然一点躲避都没有:“你要是敢涨价,我今晚就撬了墙皮!还打破我的头,我看你有没有这么硬的拳头?狠话谁不会说,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打你!”罗老三比罗老大和罗老二都冲动,先冲上来,推了万云一把,把万云从凳子上推落下来。
万云重心不稳,吓了一跳,往后倒下去,差点就摔了,这下可把她的火气给彻底点燃了,双手蓄力,跟个冲天炮似的,双拳一下子顶在罗老三的胸口上,把这男的给推退了好几步。
见弟弟被女人给推了,罗师傅暴怒,指着万云,什么难听的粗口都骂出来了,罗老大和罗老二赶紧扶着老三,冲上前来,揪着万云的手臂,想要动手打人。
“哎,怎么打人了?”围了这么多人,就是万云隔壁的一家人都在,没想到最后竟是潘老太的儿媳妇黄莉过来制止的,她拦在罗家兄弟和万云中间,把万云的手从罗老大的手上扯下来,瞪眼喝止,“罗荣辉,你可小心了,要是敢打女同志,我马上就让妇联的人过来!”
罗老大本名罗荣辉,接了罗师傅的班,在家具厂上班,是有组织的人,他本来还不想放开万云,被黄莉这么一说,怕真招来妇联的人,立即松了手,可终究不服气,狠毒地盯着万云看。
罗老二和罗老三不在家具厂上班,可没有这么多的顾忌,马上就想上头推打万云,好在还有看不过眼的邻居站出来。
有个穿着家具厂工服的大哥出来拉架,跟黄莉一起,站在房东和租客中间:“你们兄弟可以了!两个男人打一个女人,丢不丢人?羞不羞耻?”
“她这样的算什么女人?房东涨房租不是天经地义吗?下午骂我爸恶毒,刚刚还威胁我们要做初一十五!”罗老二的眼神简直想把万云给生吞了,“还推我弟弟!我不是厂里的人,我不怕谁来找我麻烦,今天我非动手不可了!”
“你不是家具厂的人,那就不要进家具厂的筒子楼!现在出去!”黄莉是个小领导,向来是刚硬的女人,站在万云面前没有退让。
周围得邻居们也都发出嗤笑声:“就是,老子都从家具厂退休几年了,儿子还在筒子楼耍横!什么世道!这家具厂又不是他罗家人的。”
“以前就这样,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的,谁家里的孩子没被他们三兄弟欺负过!不就是看小周和小万现在把房子给打理得清爽,起了歪心吗?”
“这罗师傅家家教真差劲!”
“但是人家是房东,要涨租也是应该的,小万好好跟人讲嘛,一个租客,讲话那么冲动,任谁也受不了啊!”
“也是,哎小周呢?怎么就小万一个女人在家?”
“你没听说吗?小周是临时工,被电机厂开除了,这个月他们天天都在围厂大门呢!”
“退一万步说,小万说话不客气,可这罗师傅家人品也太差了,四个男的对她一个女人家,脸皮都不要了。”
四邻你一言我一语的,把罗师傅一家和万云两方给评得差不多了,罗家兄弟甚至还双眼暴躁地看着从前的邻居们,可邻居人多势众,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万云感激地看了黄莉一眼,也不怯弱,可张口说出来的话也实在不算聪明:“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要撬墙灰!就不让你涨租!”
黄莉回头看了一下万云,真想敲她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火上浇油!
潘老太这时也从外围挤进来了,她刚刚洗完澡,从水房出来,瞧见这儿有热闹可看,结果一看是万云被欺负了,立即就过来了,拉着她手:“罗家小子打你了?伤着了吗?”
“潘老太,我没事。”面对潘老太的关心,和始终不见人的周长城,万云强忍委屈,努力憋着泪,只是轻轻摇头。
又上来两个男的邻居,跟黄莉站在一起,劝他们好好说话,这是家具厂的公家房,实在不行,就请公家的人来评判,吵吵打打有什么意思?
罗师傅脸皮相对薄一点,刚刚邻居们的闲话他都听见了,也有些讪讪,他是想涨租,叫儿子们来只是想壮壮声势,没想着要动手的,闹大了,对大儿子的工作有影响,就装模作样地说:“行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你一个女人家也说不上话,等你男人回来再说,反正这房租我肯定是要涨的,你们要是不想住,就趁早找房子搬走!”
万云被罗师傅地话给刺激的又想冲上去说几句,被潘老太和隔壁的大姐给按住了:“你一个女人,力气怎么能赶得上男人?他们人多,小周又不在,打起来还不是你吃亏!”
万云这才悻悻没动了,潘老太和那大姐见她似乎平静了,这才放开了她。
罗师傅就挥手,今晚这事儿怕是做不成了,就让三个儿子跟自己走。
罗老三刚刚被万云推得往后退了几步,心里早积了火,剜了万云一眼,淬毒一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大声哼了一句。
这个情况下的万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对着他们罗家父子狠狠地“呸”了一声!
“哎,你这!”罗师傅和罗家三兄弟回头,指着万云要开口骂。
罗老三却是趁着无人注意,从侧边快步冲了过来,恶狠狠地推了万云一把,把万云推倒在地上,万云重心失衡,摔倒时,额头撞到了刚刚倒在一边的凳子边沿上。
现场顿时混乱成一大片,每个人都上前来拉架,扯罗老三的,扶万云的,叫领导来的,找周长城的,还有喊大夫的。
万云重跌,头骨和凳子敲在一起,发出“咣”一声,顿时头发晕,痛得睁不开眼睛,只觉得手脚被人拉着,头被托着,耳中喧嚣,眼前一片黑芒……
第078章 第 78 章
“你们厂里是不是有个叫罗荣辉的?”一个中气十足、充满爆发的女声, 响在中午的家具厂大门口,说话的女人身形偏瘦,一张好看的面孔煞气十足, 眉宇间显得有些狰狞。
“是有叫罗荣辉的。你哪位?”家具厂保卫科的保安亭里坐了两个人, 见眼前的女人来者不善的样子,互相看一眼,又补一句,“厂里不给外人进去。”
“知道你们不给外人进去。”女人音调冷硬, 跟她妍丽的长相尤不相配,“确定他今天来上班了是吧?”
保卫科里的人看这女人,只觉得她脸色有些吓人,可人家没做出什么举动, 也不好赶人走, 自己在里面坐着, 被人居高临下盯着, 不自觉点头:“对。”
“那就行。”那女人确定了,就气定神闲地走开了。
“姐, 那罗荣辉是十二点下班吧?”一个个子不高,面容秀气,却也是一脸黑气的男孩儿渐渐从不远处走过来,对着那气势汹汹的女人问道。
“嗯。”女人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这女人正是万云的姐姐万雪, 问话的是万云的弟弟万风。
万雪和万风的旁边,跟着孙家宁的朋友老邢家的两个侄子,邢建辉和邢建军,建辉建军兄弟又喊了自己的三个堂兄弟, 此外,还有万风带来的三个同寨子的小后生, 加起来有十个人,每个人手上都藏了棍子。
“走,不在他们厂门口等,去他回家那条路。”万雪捏着藏在手臂衣服里的棍子,皱眉,一挥手,把后面九个小弟给带走,到罗老大回家必经的路上伏击人去了。
万云前天晚上被罗家老三罗荣涛推倒在地,撞到木头板凳上的时候,站起来清醒了一会儿,发现有些站不稳,潘老太和黄莉给她泡了一杯红糖水喝了,见她额头的包鼓起来,叫了几个人七手八脚给人送到县人民医院去了。
夜里送到县医院,只有急诊医生在,那医生瞧见万云额头那么大一个包,“哎呀”一声:“你怎么长角了?”
通常小孩儿不小心磕着脑袋了,才会“长龙角”,大人都是稍稍鼓起一个包,可万云这个包瞧着有些大了,让医生不得不小心瞧。
万云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这时的她那鼓包痛得厉害,有点晕,倒是比刚开始好些。
医生让万云赶紧躺好,拿了棉签沾了碘酒给她消毒,把万云给弄得“滋滋”叫,待了解了前因后果,叹口气:“小小年纪,打什么架?”
万云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咬着牙不肯哭一声。
急诊科医生摸着她的额头,看了半天,发现万云除了额头鼓得厉害,倒是没有骨折的情况,一下子撞击太大,估计慢慢有点头皮血肿,是正常的:“没办法,先躺两天吧,别乱动。等会拿几块纱布,弄点儿冰水先敷着,我再给你开点儿药油,每天要涂,等这个鼓起来的地方看得出青紫了,就用点力气推开淤积,别怕疼啊。”
又转头和送万云来的潘老太等人说:“明天早上,我们医院有个中医老大夫,你让他给这小姑娘把把脉,开点活血化瘀的中药喝几天,能好快点儿。”
“今晚也别回去了,在医院躺会儿。要是晕得吐了,赶紧来叫我。”急诊医生指了指旁边的急诊室,负责任地说道。
“哎,好,多谢大夫。”大晚上的,把潘老太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家给折腾得够呛。
万云闭着眼,过了会儿睁开,眼前只剩潘老太和黄莉姐了,其他邻居都陆续回去了,她脸色有些白,艰难地开口:“谢谢老太,谢谢莉姐。”
“你这个倔头巴脑的妹子,我说你什么好!”黄莉身上带了钱,去给万云先交费了,领回来一卷细纱布,找护士借了个大搪瓷杯,装了一大杯冷水回来,好在四月初的平水县天气不算暖和,山里的水,用起来冰凉凉的,倒适合用来给万云的额头冷敷。
“小周是不是还在电机厂那附近?县医院离那儿也不远,你告诉我地方,我去找他。”黄莉好人做到底,想把万云的丈夫叫来,让婆婆给万云敷额头。
“莉姐。”万云半眯着眼睛,嗓子里带着点脆弱,“去找我姐,把我姐喊来。她叫万雪,在物资局家属房三楼。”
这时,万云没有提周长城。
黄莉看了万云一下,可怜见儿的,花儿一样的脸,起那么大一个包,跟个小孩儿半个拳头似的:“行,我现在就去。”
黄莉做事,风风火火,叮嘱潘老太两句,转身就走了。
潘老太泡湿了细纱布,万云还没再怎么着,这老太太“哎哟哎哟”地叫着,她是心疼眼前的姑娘,医院惨白的灯光下,老人家的脸色经不起细看,眼袋都要掉到鼻子下了,万云头疼,心里却愧疚得厉害,硬是挤出一个笑,小声说:“潘老太,吓着你了。等我好了,给你做一箩筐好吃的。”
“你可别说了!我心就那么大,现在还惦记着那口吃的?”潘老太恨铁不成钢,想骂她,又无处下嘴,只好改成念叨,“平时见你不是挺机灵的,担担子的苦头都吃了,受不了房东的一点委屈?那罗家三个小子是什么好人吗?一个比一个蛮!以前我就提醒你,筒子楼的邻居们都不喜欢跟他们家往来,你还往前冲?”
“涨租就涨租,你和人家罗师傅好好讲,让他宽限宽限,哪怕后面补上也行,就非要当下跟他顶起来,弄得不可开交?吃亏了吧?痛了吧?”
“小周也是的,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让你一个人在家受累。看着没破相,忍着点儿吧!”
潘老太年纪大了,说话不免反复啰嗦,这几句话翻来倒去地讲,把万云听得眼睛湿润,却又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落泪。
似乎过了有一个钟头,黄莉带着万雪来了,孙家宁也拐着一条腿来了。
“阿云!”万雪还没进病房,厉厉人声就传来了。
万云的眼睛从潘老太身上移开,朝门口看去,只见万雪急扯白脸,头发都没绑好,乱糟糟的脸色,一路冲了进来,看到妹妹苍白着脸色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怒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姐。”万云还是忍着泪,声音却开始颤了。
黄莉见姐妹俩儿见了面,肯定有话说,夜深了了,再不回去等会儿公交车都没了,扶起婆婆说:“妈,咱们先回去,小万这儿有人看着了。”
潘老太这才放下手上的湿纱布,又絮叨了两句万云,这才跟着儿媳妇走。
孙家宁把这一对婆媳送到医院门口,再三感谢,顺便把刚刚黄莉帮忙付的钱给还了:“等阿云好了,我和她姐带着人上您家里去道谢。”
“我和阿云关系好着呢,大家都是邻居,不讲这个。你们好好看着阿云,尽快把长城找来,家里怎么能没个男人呢?”潘老太摆手,金牙都黯淡了不少。
“哎,老太太,知道了,等会儿我就去找他。”孙家宁的表情客客气气的。
等潘家婆媳和孙姐夫出去后,万云被她姐盯着看着,只有见到最亲的人才敢脆弱,积了一晚上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咧着嘴哭:“姐,我疼。”
万雪看她哭,也难受,继续用潘老太刚刚用过的纱布给她冷敷,脸上的凝重能滴出水来,来的路上万雪已经听黄莉说过缘由,她没问周长城怎么没出现,只问:“罗家的人呢?”
“不知道。”万云头疼,但在她最信任的姐姐面前,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鼻涕冒泡,额头更痛了,抽抽噎噎地回话,“没见着他们。”
万雪也不嫌弃万云一脸鼻涕泡,伸手去帮她擤干净,擦干手,重新洗干净湿纱布,给万云哭得发红的脸擦了一遍,放柔和了声音:“还晕吗?”
万云哭过一遭,眼睛红红的,感觉好些,想摇头,又不敢乱动:“不晕了,就是疼。”
“姓罗的那家人,分家了,都住东郊是吧?”万雪跟万云确定这些信息。
万云点点头,吸吸鼻子,狼狈得不行,见到了万雪,她的那颗心就安定下来了,又问:“你和姐夫来了,甜甜呢?”
“把她放在廖大姐那儿了,等会儿回去接她。” 万雪轻拍着万云的手,让她别操心,又难得哄她一句,“闭眼睡会儿。别怕,姐在呢。”
万云听话地闭上眼睛,身上还是一抽一抽的,这是委屈透了。
万雪握着万云的手,见她慢慢平复了,眼球没有乱转,这才有功夫绑好头发,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常见的杀气,好,很好,罗家的三个兄弟,尤其是那个罗老三,好得很!
孙家宁一早回来了,站在病房门口没进去,等到万雪出来,这才说:“我刚刚去问了医生,医生说只是磕到了,没大碍,疼个几天就好了。”
万雪没有接孙家宁的话,而是问:“阿宁哥,你是不是有我们那乡镇中学校长的电话?”
万风所在镇上中学,是去年拉的电话线,校长住在学校家属楼,这唯一的一个号码有两个分机,一个在办公室,一个在校长家里。
孙家宁楞了一下:“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要打个电话找万风。”万雪眼睛里跟藏了寒冰似的。
“万风只是个读书学生,你别把他拉进来。”孙家宁一看万雪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要干大事,从前他就知道这个妻子对妹妹和弟弟有种长姐如母的责任感,一直到现在万雪结婚有孩子了,也没有变过。
“我要给万风打个电话。”万雪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冷得让孙家宁也有些发怵,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都没见万雪有过这样的神情,这才是她真正动怒的模样。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孙家宁妥协:“我带你去单位打。”
万云静悄悄地躺着,睡得不安稳,但还是睡着了,并不知道她姐和姐夫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医院。
万雪如愿打通了那个乡镇中学校长的电话,夜里十点了还麻烦人把男生宿舍的万风给叫过来,说是家里出了大事,碍着和孙家宁认识,校长只好起来奔波一番。
被揪起来的万风睡眼惺忪,捂紧身上的衣服,跟着校长的电筒光,往校长家里走去。
“喂?”万风没用过电话,还是校长教他怎么拿的话筒,他这才两头对准耳朵和嘴巴。
“阿风,我是大姐。”万雪在孙家宁的办公室站着,神情坚毅。
“大姐!”本来迷迷糊糊的万风,一下子精神拔起,大半夜找来,肯定出事了,“怎么了?你没事吧?”
“你二姐被人打了,明天你请个假,带上几个寨子里的人,来县里找我。”万雪的命令很简洁,听得孙家宁眉头紧皱,短短几句话,数次想打断她的话。
“知道了姐,明天一大早我就坐车去。”万风像是一个听话的小兵,大姐一喊,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电话挂断后,孙家宁不赞成地看着万雪:“总不能以暴制暴,人多也不…”
“谁说我要以暴制暴?”万雪横了孙家宁一眼,看看他办公室上的钟,打完电话,都十点半了,但也不算太晚,“走,去派出所。”
“又去派出所干什么?”孙家宁被万雪弄蒙了,跟着她往外走。
孙家宁一晚上对着万雪,全是反对反对,要不就是质疑质疑,这句话更是一下子让万雪把稍微平息下去的怒火,又重新大火点燃了,站在林业局一楼的连廊口,万雪不禁吼出来:“报警!孙家宁,我就这一个妹妹!现在她被人打破头了!我要去报警!阿云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我当姐姐的要替她找回公道!我不能让那姓罗的好过!现在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吗?”
连廊口后面是一排瓦数不高的感应灯,万雪这么一吼,连着五盏灯都跟着“啪啪”亮起,孙家宁在这阵亮光中,看见的万雪,不是妻子,不是母亲,而是一个复仇女神。
“走,我陪你去。”最后,孙家宁还是平静地接受万雪的怒气。
两人骑着车,又去了派出所,孙家宁在县里这些机关吃得很开,交游广阔,刚好有个值班的队长是他以前中专的同学,一看是熟人来报警,也没推搪,点了两个人,开了所里的车,先去医院找万云,万雪把睡不实在的万云轻轻拍醒,做了简单的笔录。
现在太晚了,不好去家具厂筒子楼找四周的围观的邻居取证,说好明早再去,又安抚万雪万云姐妹,只要事情属实,是可以拘留罗老三的。
照旧是孙家宁把这三个民警送出去,跟他认识的队长叫大魏,大魏让他两个同事在车上等,他则和孙家宁在另一边抽烟说会儿话。
“家宁,你姨妹这个情况,老实说,不是严重的伤害,就是不躺着,过两日那鼓包就消下去了,又是因为房东和租客之间闹矛盾,不是很大的事。照我说,你姨妹自己也有问题。要是按你老婆说的,一定要把那罗荣涛关起来,关不了几天的,最多就教育教育,他又没正经单位,根本不影响什么。”大魏跟孙家宁年纪差不多,三十来岁,有种常年和基层打交道的精干感,更知道像罗家人的狡猾能狡猾在什么地方,“打蛇打七寸,你们两口子和你姨妹再商量商量,中间尺度怎么拿捏。”
孙家宁这种常在各单位打交道的人,一听就明白了,赶紧给大魏递了包烟:“兄弟,给你们工作添麻烦了,拿回去,夜里值班提提神。”
“不麻烦,为人民服务嘛。”大魏接过烟,笑笑,通宵值班,只能抽烟提神,参加工作这么多年,牙齿都变成黑黄色了,“行,老同学给的,我就收了。”他就喜欢孙家宁这种一点就通的人,说话不用费口舌,又不犯忌讳。
两人约好,等这件事了了,就叫上老邢和其他几个关系较好的同学出来喝酒,再客气几句,就各自散了。
孙家宁在外头待了一会儿,冷风一吹,脑子更清醒了,这事儿还是要和万雪先通口气,想完事情准备回医院去,一转头,只见一个狂奔的身影冲了过来,直奔医院大门,孙家宁拖着腿,快走走几步,模糊的路灯下,看到跑得一头汗,心急火燎的周长城,皱眉,叹口气,还是把那急匆匆的身影叫住:“长城!”
第079章 第 79 章
罗荣辉在家具厂上班, 每天中午都要回东郊去吃饭,在家具厂筒子楼跟万云起冲突后的第二天,也过着跟往常一样的日子。至于昨晚被他弟弟罗荣涛推在地上的那个女租客, 他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从来都是他们家兄弟多去欺负人,鲜有人还手的。
虽然那个叫万云的已经送到医院去了,瞧着伤着了的样子,但到目前为止, 也没有人找他们麻烦,估计她丈夫也是个软蛋,这次也会跟之前的事儿一样,最后不了了之, 他还盘算着, 过几天等这个事情冷下来, 房租还得涨上去, 不涨价就怂恿他爸别租给这一家。
万风带着八个人,在罗荣辉回东郊的路上等着, 旁边偶尔也会有其他人路过,瞧着这十几个人似乎像不良社会青年,一副不好惹的样子,都快速走过。
东郊那一大片都是村子, 水泥路都没有,都是土路,他们特意停在一个小坡边上,那小坡有个突出来的地方, 刚好挡住过路人的视线,等会儿把罗荣辉给推进那坡里去。
万雪出现的时候, 万风立马就动起来了,姐弟俩儿想着没有照过罗荣辉的面,于是姐姐在厂里问清楚了人,一路不紧不慢跟在罗荣辉的背后,等见到了万风,抬抬下巴,意思是就前面那个穿着工服,理着短寸头的男的。
罗荣辉上了大半天的班,正哼着小曲儿往家走,半道上被几个人拦住,他走哪儿,那几个小年轻就走哪儿,根本不让他过去,他这才发现不对劲,抬起头来,一一扫过眼前的几个人,面色难看,横行惯了,说话也横:“我说,别挡道儿。”
“挡你道儿又怎么了?”万雪比他更横。
罗荣辉这才回头看,一个跟万云长得有七分像的女人在他身后,虽然个头没他高,却像用鼻孔在看他,又转过头来,看到面前一个跟这女的长得有几分像的年轻男孩儿,明白了,这是那个女租客的家里找场子来了。
不过,罗荣辉不怕,光天化日的,他家里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兄弟,还怕眼前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不成,哼一声:“怎么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背后就被万雪用力杵了一棍,她是乡下出来的,几年没干活了,手上的力气可没减,这一下把罗荣辉杵得往前摔了两步。
看着罗荣辉狼狈的样子,万风等人发出几声嘲笑:“你不是仗着人多爱欺负人吗?现在我们人比你多,也让你尝尝什么滋味。”
罗荣辉站稳后,再回过头去看万雪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惊又怒,这是上家伙了?
“就是你带着你兄弟打我妹妹的?”万雪等他站定,又对万风点点头。
万风也不客气,拿着棍子更用力戳在罗荣辉的腰上,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枯草坡,有几颗杂树挡住了路过人的视线:“到那边去!”
“我!拦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动手推的人!”罗荣辉看着眼前十个人,咽了咽口水,刚开始他还不怕,想着回家喊两个兄弟过来,谁知道这些人根本不跟他废话,直接动手,尤其是刚刚那看着瘦弱的男孩儿,用起劲儿来,差点把他的腰给戳个窟窿,一张口就把自己的弟弟罗荣涛给卖了,“我弟弟跟我住得不远,你们找他去!我给你们带路!”
“大家都说是你先动的手!”万雪已经把昨天晚上的事儿都打听清楚了,先是这个罗老大握万云的手臂,扬手想打人,接着他的两个弟弟才后来跟上的。
“那我也没打啊!”罗荣辉给自己辩解,面对着十根棍子,一步步往刚刚万风指的那个草坡边上走去,他想喊人,这隔得老远,是喊不动的了,倒是想跑,结果万风一棍子狠狠地砸在他小腿上,把他给打得摔着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铁棍子!
年纪越是小的人,发狠打起架来,下手越是没轻没重。
“你们兄弟把我姐打进医院了,我们也把你送到医院去住几天呗!”万风的手,扬起手臂,就想往下敲罗荣辉的头。
仰躺在地上的罗荣辉双手赶紧抱住头,嘴里不停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我弟弟去啊!是他推的!不是我推的!”
过了会儿,看万风的棍子没有迟迟落下来,罗荣辉这才稍稍松开手,还是不敢完全放开,见到那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的男孩儿被那女的拦住了,他这才松口气:“真的真的,不是我推的,是我弟弟突然推的,昨晚好多人都看见了。不信你们去问问!”
万雪嗤笑一声,真是个疼弟弟的好大哥,她收起手上的棍子,低头不屑地看着罗荣辉,脚踢了踢他的小腿:“你记着刚刚说的话,等到了派出所,也得这么说。”
“什么派出所?你们要带我去派出所吗?我不去!”罗荣辉是家具厂的职工,一定不能在档案上留下派出所的痕迹,不然后面厂里什么福利都轮不到他,要是开除,第一个就会拿他开刀。
“轮不到你说去不去。你记住,人家问你,是谁推的人,你老老实实说就行了。”万雪拿着手上的木棍,不轻不重地敲在他头边,跟旁边的小石头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罗荣辉再次吞下口水,顾不上小腿被砸的痛苦,双眼恐惧地点头。
万雪这才直起身子,又朝着他呸了一口,万风则是凶残地再踢了他一脚,拿着棍子,警告地指了他一下。
一行人这才用棍子敲着手心走了。
看人走不见了,罗荣辉双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用力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小娘皮!等我把我两个兄弟叫过来,不锤死你们!”
罗荣辉的小腿被万风锤了一棍,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但也痛得厉害,他吃力地走出枯草坡,慢慢往家里走去,等回到家,马上就叫人去医院闹他一场!立马让那对夫妻搬出他们家具厂的房子!一天都不能等!
罗家兄弟三个虽然分家了,罗师傅和罗家老大住一起,罗老二和罗老三跟他们住得也不远,喊一声就能听见的距离。
罗荣辉半瘸腿,一路咒骂,还未到家门口,就听到老三罗荣涛的媳妇在自己家里哭天抢地地大喊:“爸呀,你昨晚把我男人带去壮胆子,他给你涨威风了,可派出所今早就派人来把他给抓走了,说他故意伤人,现在严打,要送去劳改,至少三年啊!”
“爸啊,平时家具厂的租金我们家没见着一点,你全都补贴给大哥家里了,现在出了事情,却让我家老三去背锅!爸妈,你们不能这样偏心眼儿啊!他也是你们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不能这样不管老三!”
那坐在地上哭闹的女子叫美英,是罗荣涛的老婆,哭得一脸泪,早先她在田里干活,有人跑来告诉她,她男人因为打人致伤,已经被派出所的人给拷走了,这下美英连锄头都丢田里,赤脚跑回家,正好看到罗荣涛被拉上了派出所的车,那罗荣涛双手被拷住,正喊着让她去找爹娘和两个哥哥求救。
等罗荣辉一进屋,美英立即就站起来,摇着大伯的手臂,根本没看到他的脚:“大哥,那是你弟弟啊!要出力的时候他出了,现在被抓了,你们可不能不管啊!我男人要是被判刑了,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罗荣辉被这个弟妹晃得站都站不稳,手扶在门框上,不耐烦吼:“你叫什么叫?号丧啊!有话讲清楚!拉拉扯扯干什么?”
那美英本就是个泼辣性子,被大哥这么一吼,她也不怕,立马又坐在地上撒起泼来:“老三啊,你被抓了,你爹娘不管你,你哥要逼死你老婆啊!我们这个家要散了啊!”
罗师傅则是一脸的憔悴焦心地站在一边,看着大儿子和小儿媳妇,愁得双眼发浑,他老伴儿向来没主意,围着他转,双手抹泪,念念叨叨“怎么办怎么办”,而老大媳妇带着孩子在屋后根本不参与,老二夫妻更是直接就没有露面,不管这儿哭成什么样儿了,把自家门锁上,硬是装作听不到。
一家人,各自有八百个打算。
见老大回来了,罗师傅这才有了点主心骨,着急忙慌把早上的事情说了,见老大拖着腿走路,一脸黑气的样子,又问他怎么了。
罗荣辉也没有回他爸的话,被个女人打了是什么很光荣的事不成?自己拉了个凳子坐下,理清前因后果,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来找他麻烦这一出,瞧着坐在地上哭闹不止的三弟妹,心烦气躁,满脸戾气,想到刚刚那女的让他在派出所好好说话,不由有些退却,这次他们兄弟三人仗着人多,没想着却是踢上了铁板。
“派出所的人怎么说?马上就要判老三去劳改吗?”罗老大也有些慌,他没有和这些机关打交道的经验,再不想管,老三也是他弟弟,家里出个劳改犯,他们一家人都要抬不起头来,何况罗老大勉强算个孝子,其他人他管不着,总得宽爹妈的心。
罗师傅抖着喝口热水,才勉强稳下心神来:“肯定是要跟那个小万说的,是她家里人找的民警,我们去找找她,请她说说,让她别追究老三打人的事…”
罗老大刚刚被万雪和万风威胁一通,就知道人家是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家的,可事到如今,老三被带走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忍着气,跟三弟妹说:“你去喊上你二哥,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看看。”
美英即刻从地上爬起来,眼泪说收就收,飞跑着去了二哥二嫂家“哐哐”敲门:“二哥,二哥!”
到了县派出所,罗师傅和罗家老大老二徘徊在门口,就连在家放刁的美英也缩手缩脚,没敢有什么动静的,只眼巴巴看着公公和大哥二哥。
那罗家老三跟其他一些小偷小摸的人被关押在同一个关押室,手铐已经解开了,刚开始他还大喊大叫自己冤枉,没一会儿,被同个关押室的人揍了几拳,让他安静点儿,他这才老实下来。
孙家宁的同学大魏白天没上班,不过他交代了一个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同事,让同事帮忙关照一下这个事情,那同事接待了罗家的来人,也让他们爷儿几个见上了面,但人是不可能放的,罗荣涛推人致伤是事实,人证和笔录都很齐全,事主报警,派出所接警,肯定是要按程序走的。
美英听着派出所的人说一切按规定办,想到早上来抓丈夫的人说最近严打,恐怕要判刑,马上就哭喊起来,想在派出所大闹一番,民警们常年和这些刁钻耍滑的人打交道,什么场面没见过,三两下就把这一家人给带出去了。
大魏指定帮忙接手的那个同事,一脸不耐烦地给面前罗家人指了条路:“想和解,就去找被你们打的人,别在这儿叫,问问人家是什么意思,问清楚了再来派出所解决!”
罗家这种人,派出所的见多了,遇强则弱,欺善怕恶,也该长点儿教训了!
第080章 第 80 章
“姐, 我没事,其实可以回去了。”万云头上鼓着包,涂了红药水和黄药酒, 红红黄黄的两种颜色在她额头晕开, 大眼睛黑白分明,显得她整张脸都小小的,弱弱的,极为少见。
“躺着吧, 这件事儿还没完。”万雪这两天都请了假,晚上回去带孩子,白天来陪妹妹,捏捏她的手, 叮嘱她, “别出院先, 让你回去再回, 听你姐夫后面怎么安排。”
万风也坐在一边附和万雪的话:“对,听大姐夫的。”
孙家宁听了大魏的话, 把那些话转述给万雪,让万雪暂时别轻举妄动,一步步来,如果只是单纯抓着罗老三关几天, 那就没意思了,等他出去后估计还会找阿云的麻烦,干脆让他们家全体都出点血,真正长点儿教训。
万雪的脑子是直通通的, 爱是爱,恨是恨, 也有点蛮,但有个优点,她听得进别人的话,尤其是孙家宁的话,丈夫让她别把罗老大逼得太过,她就带着弟弟敲打得适可而止,不然按着她从前的性格,非得把人的脑袋给敲破了不可。
万云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弟弟,心里的安全感一浪高过一浪,她这才知道,原来万雪和万风中午去找过罗荣辉了,像极了他们小时候跟同寨子的人打架,若是她和万风被欺负了,哭着回家找大姐,大姐就带着他们两个打回去,谁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也就是一天天长大,万云才明白为什么娘更疼爱大姐,自己和万风为何又如此依赖万雪,就因为这个姐姐可靠,护短,事事冲在前头,拼命维护着家里人。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儿,谁又会不喜欢这样的姐姐呢?
“两个大哥是靠不住的,我们姐弟三人一定要团结。”万雪瞧出万云心中所想,让她不必想那么多,好好养着就行,又拉着万风的手殷殷叮嘱,“爹娘和哥哥是什么人,你也知道的,姐姐们都嫁人了,多少都顾不上你。今天让你请假出来,是因为你二姐被人欺负了,我们是乡下人,但不能当个窝囊废。不过,你在学校,可不能和同学乱打架,更不能因为违反校规被通报批评,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大姐,我知道的。”万风对万雪,向来是又爱又怕又敬的,万雪的话,对这个小弟来说,比两个大哥的管用。
“拿二十块钱,带寨子里来的人和邢家的兄弟们去吃吃饭,看看电影,多谢他们跑一趟。”万雪从兜里掏了二十块钱和几张饭票给万风,“多的你自己拿回去当生活费。”
“好,那我现在就去。”万风难得来一趟县里,少年心性,也想去逛逛,拿了大姐的钱,跟万云说两句话,就出病房去了。
“姐,这钱该我来出,已经够麻烦你和小弟的了。”万云不晕了,脑筋也清楚了。
“行了,我们姐妹之间说这些干什么。”万雪没让她起来,四下瞧瞧,无人在旁,小声问,“你把周长城赶走了?”
说到周长城,万云就沉默,但眼前的人是大姐,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没赶他,我只是不想和他说话,他自己一清早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我也没问。”
“你们两个啊。”万雪也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只好再问,“到底怎么了?夫妻吵架了?还是他欺负你了?他要是对你不好,可得跟我和你姐夫讲,咱们娘家有的是人。”
万雪还不清楚万云和周长城之间的曲折,只知道这次万云在家和罗家人单独对峙时,周长城刚好不在,后头又大半夜着急忙慌地跑来,妹妹本来和自己好好说着话的,一见着妹夫的影儿,立即就说困了,要睡觉,显然是不想见人的。
万雪和孙家宁都去报完警了,周长城才出现,不论他有天大的苦衷,万雪这个当姐姐的没有办法对他有好脸色,当场就劈头盖脸骂了他:“你怎么不等阿云死了才来?”
若不是孙家宁拉着,万雪非得动手敲周长城两下子。
“好了,赶紧回家吧,让长城跟阿云说说话。”孙家宁拉住万雪的手臂,把女儿搬出来,才拉动了万雪,“甜甜还在廖大姐那儿,等会儿半夜醒了要找你的。”
万雪愤愤瞪了凉夜里奔出一身汗的周长城一眼,她瞧见了周长城手上的伤痕,也不想搭理,气哼哼地跟孙家宁走了。
“那你们怎么回事?他得罪你了?”万雪又问。
万云想了想,就把这段时间和周长城之间的争执给说了,其实他们小两口之间说的那些话,说起来都算不上争执,只是各自秉承不同的想法:“我不是不同意他去争取电机厂的工作,只要能争取到,留在县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么久了,他们那个反对开除的队伍七零八落的,我眼看着只剩他们一小撮人,很不乐观,他们是掀不起风浪的。我实在不想看他没完没了地沉浸在这种挣扎中,什么都不管,人都疯魔了。”
“姐,半个月前,我瞒着他,联系了广州的桂老师,桂老师十分欢迎我们去找出路。前几晚我和他说去广州的事,他说考虑考虑,也不知道有没有放在心上,但看他这阵子还天天和那帮人掺和在一起,估计就是还需要时间想清楚。老实说,我好多次都担心他跟着打砸电机厂,被派出所给抓回去。”
事无巨细,万云一点点都和万雪讲了,万雪坐在床边,听着妹妹说话,好奇问道:“那个桂老师,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怎么对他这样信任?”
万云大眼睛一溜,无人看着她们姐妹,也细细声地把周长城、周远峰李红莲、桂春生三家人的关系都讲清楚了,讲得口水干了,让万雪扶着起来喝了大半杯水。
“就是这样,桂老师现在也算是孤家寡人,可能是下放时太折腾了,以至于一到春冬季他就身体不好,前年冬天他的肺还动了个小手术,在医院过的年,只有护工陪着。喊我们去,恐怕也是为了作伴。但是远香近臭的道理我是懂的,等到了广州,也不能长久住在人家家里,得尽早找到工作搬走。”万云是有打算的人,不是一时冲动作出去广州的决定,过年时去一趟广州,她就知道,大城市里,猫有猫道,鼠有鼠路,真要想活下去,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听完妹妹的话,万雪惊讶地吸了口气:“这周长城倒是有点造化。”
谁说不是呢,少掉其中哪一个环节,他都只能待在周家庄出不来。
“我不是不帮着你,只是这么一说下来,硬要说周长城犯错了,倒也不是,他就是…”万雪一下子想不到什么话可以来形容周长城对电机厂工作的执着,“就是,事情经历得少了,转不过弯儿来,得过了这个坎儿,他才能成长得更有担当一些。”
“哎,他也就是没有父母长辈,后头也没有个精神支撑,一时牛心左性,吊死在这棵树上了。他自己不想清楚,你当妻子的也没办法帮到他。”万雪作为外人,看到的真相就是这么多。
万云的神情有些木然,不知如何去接万雪的话。
夫妻间之间的事情,不是你对我错那么简单去辨明的,中间的包容和妥协,是长长久久要学习和拓展的功课,结婚这么几年,万雪也明白这个道理。孙家宁说得对,自己这个姐姐还是少插手妹妹妹夫的事,只要周长城不是品行恶劣,故意对万云使坏,怎么相处,还是人家两口子要去慢慢磨合的。
就像是留在县里等待一线生机,还是去广州再找工作,事关生存,尽管再想和妹妹离近一些,她作为姐姐,也没有办法给出更多的建议。
“他在这儿,跟你说什么了没有?”道理是懂的,但万雪还是希望周长城能向万云低个头,表示一下没有及时出现的歉意,至少让妹妹心里好过一点。
“昨晚你们回去后,他跟我讲,电机厂的工作不要了,我们一同去广州。还说等这里的事情结了之后,马上就去,一天也不耽搁。”万云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太浓烈的情绪。
昨天,周长城和工友们在坝子街新渡口附近消磨了一晚上,吵吵嚷嚷的,也没弄出什么新鲜的对策,只好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家具厂,到家了,发现门口上了锁,这个钟点,万云竟然不在家,他觉得奇怪,就到万云常去说话的那几家人里找人。
好心的邻居告诉他,万云和罗家父子起冲突的事,她脑袋撞到凳子上,起了个吓人的大包,已经被潘老太她们送到医院去了。
邻居的话把周长城吓得心惊胆战,什么也顾不上了,黑夜里,冷风中,一路奔跑到县医院,有些路段没有灯,他看不清路,跌了几次跤,手上都是擦伤,掌心处有个伤口特别深,血肉里掺着细小的砂砾,流着血,他顾不上疼,只想赶紧见到万云。
在医院门口见到了姐夫,被孙家宁给骂了两句:“一天到晚不见人,家都不要了吗?”
周长城大喘着气,跑得口燥唇干,喉头冒火,没敢驳姐夫的话,若不是姐夫姐姐在,小云肯定很无助。
糟了万雪的一句骂,他也抿紧嘴,不敢多说,双眼直愣愣盯着不愿意睁开眼的万云,心中悔意激起千层浪,顿时,蒙住他脑子一个多月的那层茫然,在今夜被一种叫“愧疚”和“反省”的情绪破开,什么电机厂的工作,什么开除的补偿,什么跟厂里的反抗,都不重要了,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如今鼓着额头的包,楚楚可怜地躺在床上,话都不想和他讲,心爱的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为了维护自己的房子不涨租金,为了保住这个暂时的租来的家,导致万云受伤这件事,像是蒙昧中劈来一道轰隆雷光,把周长城这阵子以来的混沌破开,直剌剌冲向天灵盖,他的脸瞬间涨红,脖子发粗,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等脑子里那层茫然散开后,一瞬间,在医院的白炽灯下,他的脸色才平复,内心鼓起一股巨大的勇气,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和自己的弱小无措,以及在这层现实中,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懦弱和逃避。
电机厂提供的安稳环境坍塌,他周长城,再无任何一物可依赖,从此,生于天地间,死活好赖一切只能靠自己。而万云,则是不论是困境,还是在顺境中,他唯一可依赖的亲密伙伴。
万云不愿意和周长城说话,却始终没有睡着,面对万雪,她哭是作为妹妹可怜的哭,可如今周长城在她床边坐着,她也哭,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泪。
周长城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她那张小脸,默默地把万云眼角的泪擦掉,看着她睫毛不安地晃动,就是不肯打开眼睛,喃喃地说:“小云,对不起,对不起。”
他道歉,为了许多的理由,为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鬼迷心窍,为不及时出现在妻子身边相帮,为没有顾及万云的感受,为作为一个丈夫没有尽责,为没有考虑家庭后路,为自己的不敢面对现实,等等,说得出口和说不出口的理由。
虽然万云没有睁眼与自己对视,但是周长城还是用坚定的声音和她保证:“小云,我再也不犯浑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起来打我两拳,出出气。”
“电机厂的工作,留不住就留不住了,明天我就去找人拿档案,之后按你说的,我们去广州重新开始,投奔桂老师也好,自己另外找房子也好,一定去广州。”
万云本以为自己听到这些话会很高兴,但是她没有,她转过身去,流了会儿眼泪,自己抬手擦掉,或许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周长城一个什么样的承诺,可绝不是这种浮于表面的“去广州”的保证话语,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她表达不出来这种茫然和困境,姐姐和丈夫也帮不上忙,只好自己悄然地感受这种婚姻中的孤独。
周长城看万云终于动了,立马靠上去,虚虚地抱着她,不让自己的体重压着她:“小云,你和我说说话。”
万云自顾不暇,依旧不言语。
“小云,你别不理我。”周长城低低地恳求,“小云,我也很害怕。”